无限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画妖师 > 三十三:浮槎
    从李蝉幼时开始,间交错,感慨道:“真如人间霄汉,地上天国。”

    楼间偶有行人车马经过,李蝉若有所思地琢磨着佩阿的话,忽然在桥头停步。脚尖前,三寸外,有枝被卖花女遗落被亦或买花人丢弃的海棠,经人踩车碾,凋残得不成形状。他忽的想到了什么,说道:“你说移神定质之上是挂壁自飞,我近来修行,对这画道境界也有了些许领悟。”

    佩阿在桥头驻足,“说说?”

    “我种道时用巽宁宫中苍狴图影,凝聚了一道妖神。这苍狴有孟章神君血脉,虽不能司掌春时,好歹也能掌握花开叶落。”李蝉捡起那凋残的海棠,轻捻花茎,花上残雪与泥尘抖落,“这与佛门的逆转枯荣如出一辙。”

    佩阿望着李蝉手中蔫萎的花瓣逐渐丰盈,挺括,再复容光,点头道:“不错。”

    “道门也有花开顷刻的神通,这三者虽然异名,却十分相似。”

    “这与丹青之道有何关系?”

    “听说道门最厉害的神通,莫过于斡旋造化。”李蝉掂着花,“所谓斡旋造化,是无中生有,化死为活。而丹青本是死物,若挂壁而自飞,也是无中生有,以死为活,与斡旋造化无二。”

    “然。”佩阿微笑。

    “所谓逆转枯荣,草木枯萎时,并未死透了,还存着一线生机。我挑动气机,施展花开顷刻之法,不过是让一线生机,勃发壮大。与无中生有,凭虚造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如今虽已领悟了移神定质,但对于挂壁自飞……当初在巽宁宫中有过些许体悟,方才为笔君你画人身时,也稍有体悟,却终究是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佩阿道:“悟道虽有个悟字,也要步步积累,不必急迫。同样是花开顷刻,你种道时能让一林桃花盛开,孟章却能吹出万里春风,虽本质相通,却大不相同。不过你见道的积累已经不浅,游历诸国见众生十余年,又有那姓吕的送了二十四镜,为你磨去隐患,至少省下了十余年苦功。说不准,某天一觉醒来就入了知境。”

    “如此最好。”李蝉笑了笑,随手扔掉海棠。

    海棠花枝离瓣散,混着雪落下云桥,佩阿道:“你如今也未必不清楚自己困在了哪一步。”

    李蝉望着云桥飞楼间的暝色,想起种道的那一日,在桃花林的亭间的自画,说道:“我见众生,却不见我。”

    佩阿一笑,走到桥栏边,北望大相国寺,那大佛殿间香烟若霭,塔殿间僧人来去,信众如云。寺外的街巷间,车马穿行,行人各不相同。他说:“这世间众生各不相同,众生中的某一人,处在不同的天地间,亦不相同,你看那繁露门下。”

    佩阿远远地指向一名挑担子卖馄饨的羊裘男子。

    “那卖馄饨的男子,笑面待人,纵使有恶客,也决不变脸色。但他回家后,到了妻儿面前,也许又变成了严父,脾气或许会暴躁些。他在父母面前,又是儿女。”

    “这玉京城的繁华,造就了那馄饨摊主,为谋生计故,不得不逆来顺受。他又是一家之主,无人制约,在家中自然不必再百般忍耐。他若是孝子,则是受大庸国的孝悌之风所教化。”佩阿看向李蝉,“此一人,非一人,是名一人。”

    “人生天地间,撰书立纲常法度,掘土成水渠城池。天地人三者,是为一体,相互造就,不分彼此,若独见一人,而不见天地,自然看不分明。你见众生,而不见我,只因你口中的自我在天地之外。但那个走出桃都山游历诸国的李蝉是你,青雀宫上的李雉奴是你,岐州青灵县的昌平鬼主是你,鹿鸣书院及玉京城的李澹是你,众妖眼中的阿郎也是你。你虽不知自身身世,这些个你,却活得很分明,你也能看得分明的。”

    李蝉沉思,望着那繁露门的灯火下的馄饨摊主卖出一碗碗馄饨,目光又仿佛落在虚无处,“笔君这么一说,的确为我解开了一些疑惑。”

    “不过旁观者清而已。”佩阿道,“说到李雉奴,你在青雀宫里的这个小名,倒也顺耳,不过却不大符合你的年纪。你从桃都山出来,如今已二十余岁,也该有个表字了。”

    李蝉惊讶道:“笔君要为我取字?”

    佩阿道:“你可愿意?”

    李蝉既无师长,又无父母,虽身在大庸国,却一直是无根之萍,那日观李昭玄的元服礼,既感慨那礼节之繁琐,也考虑过自己给自己取字,他笑道:“当然。”

    佩阿点头,笑道:“礼节上你我一切从简,不过既然要取字,也不能太过潦草,走,去那万姓交易里头看看吧。”

    二人穿过飞桥,天色已暗,行人稀少,地面雪泥混杂。到了繁露门里,花去三百钱,买来了一个笼冠。

    门楼下,佩阿帮李蝉戴上笼冠,“我为你取的字,唤作‘浮槎’。曾踏雪泥樊笼里,也泛浮槎日月边。日后不论被何事羁绊,也望你能长存逍遥心。”

    传说东海能通天河,舟船不能过,唯有神木之槎能浮渡其间,李蝉默念“浮槎”二字。

    天边残日隐没。

    他笑道:“从今往后,我也有字了。”

    ……

    李蝉与佩阿同行一趟,买回一些食材,虽然家中存银尚未捉襟见肘,涂山兕也能补贴一些,但毕竟岁况困窘,庆祝笔君化形的宴会里,酒肉只是零星,于是妖怪们吃得极其珍惜,连半点油星子都不放过,青夜叉为了舔净瓮中残酒,整个脑袋钻进去,竟被困在其中,被赤夜叉拔了半天才脱身。

    宴后,李蝉便独自进了书房。今日为笔君画成人身,他本耗神甚剧,没了半点提笔的心思。但在大相国寺外,笔君的一席话,又让他有了些领悟,铺纸磨墨,对着烛光,自画了一幅图,末了,在纸侧题下“李浮槎”三字。

    夜色正浓,棋亭里,佩阿侧目望着书房内的灯光,又低头看那棋盘,满盘白子中,独有天元落着一枚黑子。

    扫晴娘在亭边问道:“阿郎今日何不画些酒肉?难得的日子,大家却吃喝得不够尽兴。”

    “我倒也想动笔,只是恐惊天上人。”

    佩阿抬头,沿着棋亭的檐角望天,落雪的夜幕泛着灰色。

    ……

    数日过去,辛园雅集鬼图的流言与白微之的诗渐渐传入了市井中。

    雅集中的文人,大都不吝贬低那一诗一画,市井百姓虽也懂个合辙押韵,也读得出诗词是否朗朗上口。但听许多文人士子对白微之的诗不屑一顾,便也不敢觉得那是好诗了。

    直到某天,有一位北门学士读到此诗,大为称赞。与此同时,那雪衣娘夸赞好诗的传言,也在坊间流传开来。几天的功夫,百姓口中的风头便急剧调转,夸赞那灵丘鹤子果然不是摧眉折腰之辈。

    而那一幅鬼图,被收入了唐家之后,谁都不知道究竟画得怎样,市井中流传开的,只有对那黎州清陵李澹哗众取宠的评判。

    李蝉并不了解外界传言,只待在园中,除却修行,便是自画,与笔君探讨丹青之道。

    这期间,白微之来过一趟,邀请李蝉去赴诗会。他腰间又悬着一卷书,这回不是志怪,而是诗文。这位灵丘鹤子有个“日携一卷”的癖好,每日必读一卷书,来玉京结识的第一个人,便是某位兰台校书郎。

    李蝉正沉浸在作画中,婉拒了邀请,白微之只好告辞离去,约至下回。

    也正在这一日清晨,曾在辛园雅集上以一篇水上剑书力压诸生的均渚谢凝之,迈入了大相国寺。潘谷今年制出了六两紫玉光,三两已交由姜濡,送给了徐仲皓,谢凝之的来意,便是为了那剩下的三两。

    因那一篇水上剑书,谢凝之近来的名声十分响亮,坊间传言,谢凝之出生以后以后,先是用树枝在沙上写字,后来用水在桌上写,还曾在梨山学剑,用三尺清锋在石上书写,唯独不曾用墨在纸上写。这传言有些离奇,也正因此引得众人关注,这位惜墨君子求得墨仙人的宝墨,究竟能酿成何等惊世之作?

    谢凝之入大相国寺,自然得到了知客僧的殷勤接待,毕竟这位名人若能购得一尊佛像,请走一册经书,知客僧向人推荐经像时,就又有了一个有力的证据。上香的信众,亦好奇地想要见证惜墨君子求墨的珍贵时刻。

    于是,一大清早,便有乌泱泱的一大片人,聚向了寺南边的中兰院。

    ------题外话------

    有人会问为什么给吕紫镜画时能动笔?

    嗯,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