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寒门宰相 > 两百二十三章 放榜
    国子监解试放榜与其他解试放榜有所不同。

    在放榜前,各个参加解试的士子要去国子监三鉴堂上见主副考官及国子监有司官员一面。

    科举是天子和朝廷主张的一套,但在官员眼底仍是倔强地执行九品中正,乡里选举这一套,将选人大权从朝廷转至自己身上。

    到底如何转至自己身上?

    就是放榜之日,官员在上午会召集考生面试,当面问几句话就是。

    官员的目的,就是将考试权和选举权分开。

    但此举遭到了学生们的不满,朝廷更不愿意。

    有为之君都是要把用人之权把握在自己手中,原先汉朝时就是乡里选举为选人方式,但曹操为汉相后,多次颁布‘唯才是举’令,选拔了有才华的寒士,改变由士人操控举贤的用人方式。

    到了后期曹魏与士族妥协,改用‘九品官人法’,虽说又恢复到乡里选举的老路上,但其实放宽了用人的资格,与汉朝选举制相比加强了朝廷用人的权力。

    到了宋朝就相对更公平了,在照顾了官宦士族与唯才是举之间达到了一定的平衡。

    至于朝廷不愿将用人之权放至考官手中,于是考官还是要将选举权把握手中,至少走个过场还是要的。

    解试这个过场,考官称之为‘面挑’。

    国子监虽有六百解额,但面挑之人不到七百之数。

    考官们这日会从早看到晚,最后再行放榜。

    换句话说,入面挑之人不一定最后榜上有名,但不入面挑之选的人,肯定榜上无名。此举就类似于省试,殿试。

    官员们选拔的省试之后,天子为了显示将用人之权把握在自己手上,还会搞个殿试,决定最后名次还有筛一部分人。

    故而殿试之后进士们自称天子门生,也就是这个道理。

    放榜前夜,养正斋的学子都留在斋舍里。

    有人是焦急地来回踱步,也有人则是成竹在胸,有人则是不屑于外。

    反正说得是谁,大家都清楚就是。

    章越倒是不着急,因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太学里学正学谕,各斋的斋长斋谕无论考得好坏,最后都会入‘面挑’的。

    虽说考得如何,榜前已定,但这一经历着实是折磨人。

    此时此刻,章越想起了章衡与自己说得一番话。

    那就是成功者的经验。

    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不断的成功是自我实现的一等方式,当你能战胜困难,攀登至山峰时,就会克服自卑,自怯,自我怀疑等等情绪。

    就好比一支军队,一支弱旅如果一直打胜战,那么最后逐渐就会变为无敌雄师,哪怕对方是再强的军队,都有信心与之一战,逢敌亮剑。

    科举考试也是这样,从考入县学,再至保送太学,如今则是从太学至解试。

    考试虽不透明但至少公开。

    有的人辛苦贡献了十几年几十年,但在领导那边却始终没有准信,前面说你太年轻,让老同志先上,后面说你年纪太大,要从年轻人中选拔,一直叫你等等等,始终升不了职。

    不等前功尽弃,逐渐被边缘化,等了啥事都是你干,且又遥遥无期。

    科举是公平的,考上考不上一见即知。

    解试时同场竞技的都是各中翘楚,但最后谁能脱颖而出?

    “斋长,卢直讲让你去一趟。”

    同斋的人都是竖起耳朵来,章越应了一声,当即出门走到了直讲室里。

    “见过直讲。”

    卢直讲见到章越,满脸是笑,从桌案后站起身道:“度之来了。你们养正斋此番着实考得不错。”

    章越道:“都是平日直讲教导之功,正所谓名师出高徒。”

    卢直讲闻言笑道:“其实你不表功,我也晓得,太学各斋之中,你们养正斋之学风最是纯粹端正,在我们几个直讲中对你是有口皆碑的。不说其他,仅是上一次大疫,你们养正斋人人足不出户,闭门苦读,无一人染病也是各斋中仅有的。”

    “何为养正?易云,蒙以养正。可是还有另一义,你不是擅治孟子么?孟子日,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何为浩然之气呢?不求于外,不愧于心,养心中之正也,直也。”

    章越躬身道:“学生受教了。”

    卢直讲笑道:“你身为斋长德能之出色,治斋之严谨,太学也会就此向考官陈述的。”

    章越矜持称谢后,拿着名单走回了斋舍。

    章越回到炉亭,但见不少人围了上来,也有人故作镇定地读书,还有人则是躲在斋舍里不出。

    看着众人的目光,章越拿起名单念至道:“明日面挑的有韩忠彦,范祖禹……章越,黄履……都在这了。”

    “斋长我的名字可在上面?”

    见到对方的神情,章越心底不忍道:“拿去看吧。”

    那人手颤着拿过名单,从头到尾看了一番后,终于抱头蹲了下去。

    其他人则争着传阅名单。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一人至章越入内后,从始至终也没朝他这里看来,只是捧着书读。读了一半后,终于忍不住含着泪念了这首孟郊的‘再下第诗’。

    那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诗,连孩童都知道,可是谁又知道孟郊曾两度下第。这首诗是他第二度下第时所念的。

    ‘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连起来读别有滋味。

    几人欢喜几人愁。

    章越走回斋舍时,却见黄好义点了火盆,正将自己诗稿文章尽数丢进去烧。

    章越见了连忙抢过骂道:“你疯了?”

    “休要管我。”黄好义确实如发了疯一般。

    一旁的黄履,范祖禹上前帮章越压住黄好义。黄好义最后举手掩面,蹲着痛哭。

    另一旁孙过躺在塌上,双目空洞地看着屋南辕北辙,不知何解?”

    章越心道你司马光原来是‘孟黑’,难怪后来与‘孟粉’王安石干起来。

    众考官都是讶异,一般考官一人问文章上的题目,一人则是笼统问之,好比修身之道,报国之志如何?

    但两问都质疑卷上,莫非这司马光与章越有什么过节不曾?

    却见章越从容道:“考官之言,学生受教了,令学生想起圣人所言‘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孟子论性善,荀子论性恶,看来恰如一个铜钱的正反两面,非此即彼,然在学生眼底二者唯有不同而已。”

    主考官杨洙闻言,首先露出惊诧之色,司马光露出深思之色。

    “恰如考官所举稻粱与藜莠,在农夫眼底,以稻粱为善,以藜莠为恶。然若有一鸟非藜莠不食,厌稻谷,那于鸟眼中农夫之行是善是恶?我等又如何除恶扬善?”

    章越一言答完,在场众人皆是失语。

    一旁杨绘惊得笔都掉了也是不知。

    司马光抚须沉吟,点头道:“我已知矣。你就是章度之?”

    说到这里,司马光抬目审视章越。

    章越拱手道:“学生正是,学生之言孟浪了。”

    司马光道:“善恶之说,当世学者各执一词,老夫虽不赞同孟荀之论,但考你不过观你之才罢了。”

    “你能直言不隐,善也。”

    章越大喜躬身行礼,从堂上退下。

    然后四名考官皆是提笔在章越评注。

    杨洙与李大临不由皆看向司马光,但见司马光毫不停顿地在章越的名下写了一个‘优’。

    其余三名考官也同时在章越名下写了‘优’。

    “养正斋黄履!”一旁考吏大声言道。

    从三鉴堂步出,章越与黄履打了个照面,彼此点了点头,以示勉励。

    至于章越此刻不由是满头是汗。

    他寻了一处亭子坐下,但三鉴堂前,考生仍未散去,此刻已快到放榜了,从三鉴堂出来的考生各自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

    章越就如此坐着,看着天边乌云聚集,马上就是一场骤雨的样子。

    片刻后,考生已都是面挑完毕。

    三鉴堂附近考生都被清空,显然最后定榜。

    眼见就要下大雨了,但考生却没一人离去。

    章越在人群中看见了孙过。孙过脸色有些苍白,他今日虽未经大挑,但还是来看榜了。他看榜不是看自己中了没有,而是为了让自己死心。

    章越心底暗暗为孙过难过。

    榜单未颁,但雨终于下了来。

    章越看着雨初时小然后大,耳边都是哗哗的雨声。考生从场中四散跑到屋檐下躲雨,也有人跑到亭子里来。

    秋雨丰沛,令天色有些昏暗,三鉴堂上都点起了烛。

    想必堂上考官们正紧张地填榜,左右考生都看着这一幕。

    三鉴堂里,填榜已用了半个时辰,此刻主考官杨洙正在窗边看着这场大雨,于烛火下抚须沉吟。半响后,主考官杨洙转过头对左右道:“张榜吧!”

    这时三鉴堂的大门一开。

    数人高呼道:“放榜了,放榜了。”

    众考生不顾大雨,纷纷随榜而去,章越也想起身冒雨前去看榜,但却尴尬地发现自己……腿麻了。

    竟然坐了这么久,章越右手扶着大腿在亭内,单腿跳了几步,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

    章越孤身一人坐在亭内,看着国子监张榜的照壁前挤满了人,近一半的人打了雨伞,看去乌蓬蓬的。

    除了考生之外,还有考生家人也纷入国子监来看榜,不少人还怕看不真切,提前挑了灯笼来看榜。

    章越坐在亭间安坐,大有坐看旁人争王侯,我自的巍然不动的气势。

    这一坐,乍看来倒真坐出几分闲云野鹤,视功名如浮云的意境来。

    其实章越外看淡定,但心底却焦急如焚,额上汗珠滴落,只恨此腿实在不争气啊。

    “我中了。”远处一人拍手欢笑。

    “我也中了,哈哈。”又一人仰头大笑,将伞丢在一旁。

    章越看有数人抱作一团,又是笑又是哭。

    这一幕看得章越即是高兴,又是深有感触。

    王魁,何七对着榜上指指点点,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

    终于有人渐渐黯然离去,孙过也不打伞,一人落寂地走在雨中。

    孙过经过处,正有一位考生得意,一家人老幼皆有在旁齐声笑着。

    远处郭林正在雨中抹泪,一旁几位同窗正在他身旁言语,似正在恭贺他。

    不断有人从榜前散去,远远地看见萤萤灯火来了,又见灯火于雨中闪动远去。

    章越心底怀疑着,若是我中了,为何没有人来恭贺我,让我一人独坐在此。

    言语间,一人终于走来,正是诸科的太学生,他一见章越似有几分眼熟。

    “度之,你怎不去看榜?”

    章越笑了笑没有答。

    这时黄履从雨中疾步往亭中步来,章越立即站起身来,他先看黄履的表情。

    “度之,恭喜了。”

    章越终于安下心来,看着黄履的样子道:“安中,你也中了?”

    黄履点点头,章越忍不住一拳砸在他肩上大笑道:“看榜去!”

    “哈,兄台,借伞一用!”章越向亭中的诸科考生言道。

    雨打伞上,章越鞋履踢踏过水坑中,不一会鞋袜尽湿,到了这一刻他已不管不顾。

    “度之来了!”

    “度之怎么姗姗来迟。”

    “哈哈,度之,何其缓也。”

    同窗们见了章越,黄履面上都是笑着,不过神色却有些复杂,让出一条道来让他们看榜。

    章越与黄履来到榜单前,从上往下不一会找到自己名字。

    “进士科第三名,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