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踏斗》 章节目录 第一章 笑英雄林中相会 温煦的阳光下和风吹拂,引得树叶翩翩而动,好似碧玉蝴蝶。 “晓儿,你说这天下有什么能折了英雄” 林子里的古树参天,蚻须曲绕,一根茶碗口粗细的侧枝上坐着二人。 一个手脚都绑了束带的黑衫少年,背靠树干侧坐在树枝上,眉宇间英气流转;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一身鹅黄衫裙,两只脚在枝上荡阿荡的,很是惬意。 对少年的问题女孩却不作答。 “便是那比英雄更英雄的英雄,和……女人!” 少年只稍等了片刻,便兀自讲了出来,说到女人时更刻意一顿。 晓儿正看着树上蜘蛛搭网,蚂蚁搬食,很是热闹,瞧了少年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少年故作失意,哭丧着脸,接着道:“晓儿你想,这英雄若是遇到更英雄的英雄,可真是可怜,处处被欺压,再无出头之日,雄心尽碎,锐气全消,纵然不死,也与死无异,自然是折了。” “可若是女人……那真奇了!只引得英雄颠魂倒魄,一天天,一步步,追着,讨好着……天大的委屈,也只消女人一句‘公子受累啦’,登时怨言也无一句了……如此,也是折了。最妙的是这英雄断了英雄路,心里还甜甜美美,如同吃蜜一般。” 少年抬头望天,叹息道:“哎,可惜啊可惜——我李夜墨,竟也折了!” 晓儿听他原在说英雄,绕了一圈竟扯回到自己身上,心中只觉好笑,便顺着他所说的,狡黠一笑,道:“李少侠,李公子,李大英雄,公子可受累啦!” 树林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影绰绰正洒在少女脸上: 小巧的鹅蛋脸俊俏可人,此时一笑,如同春雪倒映梅花,眸子发亮又宛若秋水粼粼,两道黛眉并跨在两汪秋水之上,恰似两棵细柳垂腰,唇上的一点浅红,更不知是花红还是霞红,是朝霞红还是晚霞红了,直点破那淡淡春光! 哎哎哎……好一幅春花照雪,柳绕柔池天上景,羡煞多少痴痴艾艾苦凡人! 李夜墨看得也是痴了,嘴里怔怔嚼着一棵青茎,“钟老匹夫又楞又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好你个臭李夜墨,你说谁又楞又丑?” 钟晓当下秀眉一挑,丢掉手里的花枝,嗔道:“这就叫你试试我爹大开山掌的厉害!”说着,一掌峰起岩渊直袭向李夜墨肩头。 钟晓心知自己身手不敌李夜墨,一点也没保留,这一掌打得是极为像样。 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钟难若是在此,定要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好丫头,这一掌能拍死马嘞!”(要是能拍死飞蒲草这个小兔崽子就更好了) 李夜墨自然不会比马更结实,身体本能做出反应,张臂一振,也不知何处借力,便如同鸟儿一般倒飞出去,一跃避开。 耳听得“咔吧”一声脆响! 钟晓这一掌打在树干上,两人坐着的树枝竟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巨力,从枝干相接处忽然断裂。 钟晓还没回过神,就已经随着断枝一起狼狈下坠,嘴里不成语句的连连惨呼。 “救……救……” 李夜墨听见钟晓声音,轻轻一拉手边树枝,身体宛如没有重量,风筝般的朝着钟晓疾飞,一把握住钟晓的手腕。 身躯一展,李夜墨踏水似得滞停在空中,模仿着钟晓呼救的模样,笑道:“救……救……知道怕了?” “怕不怕,你猜呀!” 钟晓冲李夜墨眨眨眼睛,又是一记峰起岩渊。 “啊!” 李夜墨吃了一惊,心里叫苦连天,掌风都贴至胸口,才无奈松手,身子在空中一转,险险避开。 可怜晓儿没了支撑,整个身子又直直下落,闭着眼再不敢睁开,痛呼一声跌在地上。 “死李夜墨,臭李夜墨!看我掉下来也不救的……” 钟晓坐在地上,一边用衣袖盖住涨红的脸,一边胡乱拨弄周围的碎枝乱叶,嘴里不住数落。 李夜墨轻轻落地,听到晓儿自言自语的埋怨,走到她身边,要拉她起来,笑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道歉好不好?” “呵,你哪里有错,都是我错了。” “不不不,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躲……那两掌。” 李夜墨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笑道:“我如果不躲第一掌,晓儿就不会从树上掉下来,我如果不躲第二掌,就不会摔痛晓儿的屁股。” 钟晓听李夜墨调笑自己,也还佯装听不懂的样子,杏眼圆睁,冲李夜墨嘟囔道:“知道就好!知道了还不拉我起来。” 李夜墨赶紧伸手,奈何钟晓低着头又不睬他了,仿佛刚刚催促的人不是她。 “晓儿别生气嘛,我保证下次不再躲了……嘿嘿,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晓儿俏脸一扬,“离得这么远,你分明是不想拉我的。” 李夜墨苦笑摇头,又把手伸近了些,“好好好,晓儿,那这样总可以了吧。” 晓儿见李夜墨把手都伸到了面前,这才抓着他的小臂,可身子还未站直,又一记“峰起岩渊”直冲向李夜墨腰间。 李夜墨身子本微微前倾,胳膊更抓在钟晓手里,却只见李夜墨前脚往后一探,身子骤然转起,当真如传闻里的绰号“飞蒲草”一般,无风自动,两脚如同生根,两手伸直,身体陀螺似得扭向另一边,好不神奇! 晓儿可惨了,还没站起来就突起一掌发难,李夜墨身子转动,把手挣了出去,她力发难收,又“哎呦”一声跌坐回地上。 钟晓耳根羞得通红,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腿间,闷声道:“哼,还说不会有下次,这就又把我摔了,坏蛋,混蛋,乌龟臭鸡蛋!” 李夜墨挠挠头,略显尴尬道:“晓儿,你若能下手轻上几分,受些伤我也不躲了,晓儿你高兴,我也跟着高兴。可钟女侠武艺高强,臭李夜墨怕是叫你一掌拍死了。要不,你轻些来,我让你打一掌解气如何?”说着,当真闭上眼,负手站在那。 钟晓搓了搓手掌,心中已经有些懊恼,抬头看到李夜墨一脸认真,傻愣愣站在她面前,小女儿心里又欢喜起来。 “那……那我先向你道歉,我不该下手太重,还好你躲开了。” 钟晓笑道:“要说打,你是真该打,好话,坏话,笑话,谎话,能说的话这么多,你非说一句不该说的,你说你是不是很该打!我爹以后也是你爹,若叫他知道你说他又楞又丑,他脾气不好,非一掌拍死你……” 钟晓忽然意识到说钟难以后是李夜墨的爹,岂不是说自己要嫁给这个臭家伙,自觉羞耻,声音越来越小。 李夜墨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说道:“爹?钟老镖头怎么成了我爹?我又不曾说过要娶他的女儿……” 两人正在树下相互调笑,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钟晓的名字,仔细分辨,正是钟难寻晓儿来了。 “晓儿,你在哪……晓儿,你若在就快出来……” 钟难向来不喜欢李夜墨这种以轻功在闻名的人物,钟晓听着声音近了,刚想叫李夜墨赶快回避,却发现哪里还有李夜墨的影子,无声无息就已无踪无影。 钟晓小声骂了李夜墨两句,赶忙起身寻父亲去了。 树林里,一个身材魁梧,如同山岳的汉子,虎目圆睁,头发不结辫,胡乱披在后面,用一根深黄发带一箍了事,络腮胡直扎到耳际,正是钟难了。 见晓儿蹦蹦跳跳从树林里出来,钟难终于放下心来,可却板着脸扭头走在钟晓前面,晓儿连叫了好几声“爹”也不应她。 钟难年轻时也是一个少年英雄,使得一手硬功夫,大开山掌力压群雄,十七八岁在江湖游历时遇到了钟晓的母亲。 钟晓的母亲沈玥瑶是西山剑宗宗主的独女,花容月貌,一把柳叶软剑千变万化,两人一见倾心,可惜剑宗宗主嫌弃这自找来的女婿只会些刚烈粗笨的蛮子武功,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沈玥瑶一气之下带了一把剑和钟难一起入了蜀地,刚开始倒也美满,然而这世上极好的福分总不长久,钟晓出世不久,沈玥瑶就染风寒去世,钟难自觉愧对妻子,便把千般的好都给了女儿。 此时,钟晓与专修轻功的人来往密切,不由的心急如焚,深怕晓儿受一点委屈。 密林间的小道,周围花红叶绿很是喜人,父女两人各怀心事却彼此一句话也不说,直走了好一阵,钟难才冷哼一声问道:“晓儿,是不是那个臭小子又来找你了?” 钟晓想抵赖,又担心惹父亲生气,低着头,手指不停搅动裙带,索性默认了。 “哎,你这鬼丫头,我说了多少次,离那狗崽子远一点!这些个轻功好的,就没一个好东西,尽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怎么说的呢?步子轻了手就轻,手轻了人就轻,更何况他这个轻功天下第四的人!骨子里就浮浮躁躁,他的心不会一直在你这的!人家都叫他作飞蒲草,飞蒲草啊,不扎根的!你连他人都留不住,更别说一片真心了。” 钟难说了一通,晓儿只低着头走路,钟难知道钟晓的性子外柔内刚,三两句话说不服她,也不再提,只道:“晓儿,女孩子在外可不能太相信别人,容易吃亏!” 又走了好久,钟难道:“对了,过些日子我要亲自去走一趟镖,不能在家陪你,你自个儿小心着些。” 钟晓一听父亲要出去走镖,立刻欢喜道:“爹,你这次出去要多久回来?晓儿算好日子为爹爹接风!” “接风?你是想算着日子回来吧,这次路途不远,十日就能回来。” “嘻嘻,从来你说半日便是一日,你说一日就是两日,你说三四日必是五六日,你说十几日,常常一月也不回来。你说十日嘛,嘿嘿……”钟晓掰算着手指,笑靥如花,小狐狸般的狡猾! 钟难此次押镖确实非十几,二十日不能回来,被女儿一语道破实情,气得眉毛直跳,板着脸道:“我说十日,十日后必归。” 钟晓拔下一串狗尾巴儿草,握着细茎,一边走一边抽打着两侧的矮树,轻声道:“鬼才信你!” “我回来如果发现你不在,看我……看我不一掌打死你!” “我都不在,你怎么一掌打死我呀?” “你不在,难道你以后都不回来?” 钟晓笑道:“你都要打死我了,我还哪敢回来!” “你,你……” 钟难几句话就让晓儿憋得只能说出‘你’来,无奈道:“你这丫头,鬼机灵!一点也不像你娘。” 钟晓撅着嘴不满道:“你说我不像我娘,我又那里见过我娘,你教我的大开山掌又那里是女孩儿的功夫!” 钟难脚步一顿,声若洪钟道:“那里不是女孩儿的功夫?那里不是女孩儿的功夫!爹爹使得,女儿就使得!” 钟晓紧赶几步,追到钟难面前,神色肃然,盯着钟难的眼睛道:“女儿使得,那我娘使得不使得?” 钟难慌乱道:“你娘……你娘她,自然使得,自然使得的嘛!” 钟晓瞧着父亲一张大黑脸憋的通红,那里还有镇远镖局总镖头的威风,心中好笑,他嘴里直说着使得,那便是使不得了,堂堂西山剑宗宗主的女儿,那里会学这些粗笨武艺! 钟晓坏笑着,用手里的狗尾巴草儿敲钟难的额头,一字一顿道:“那我娘怎么没一掌打死你!” 钟难呆呆一愣,适才是看女儿一脸正经,怕提到娘亲让女儿难过,没成想,这丫头竟敢戏弄自己。 钟难回过神来,晓儿早就溜远了,远远只能听到少女银铃似的笑,很是好听! “臭丫头……看我不一掌打死你!” 章节目录 第二章 轻红叶上下翩飞 报晓的鸡才叫了几声,天还不大亮,堪堪能看清人的轮廓。 镇远镖局外,早早便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大的马车,小的独轮车,都装的满满当当,插着镖旗,足有十好几辆,摆作一行。 队中间是两匹油亮的枣红大马,拉着好大一只木箱,比人还要高些,打了钉又用绳子捆了许多遭。镇远镖局在py的三四十个镖师,趟子手,几乎全出了,偌大一个镖局里只一个早上就冷清下来。 门前一个如铁塔的汉子,挎着刀正查看各车物品,不是钟难又能是谁! “爹,这次怎么这么早啊?”钟晓睡眼惺忪,喃喃道。 钟难道:“嗯,早些启程总能早些到,这趟镖和以往不同,对我们镇远镖局干系重大。替宁王保了这趟镖,如若顺利,对我们镇远镖局将来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好处,但如果不能按时送到……哎,恐怕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出镖了,丝毫疏忽不得啊!” 钟难伸手替钟晓理了理头发,接着道:“这次,镖局里的叔叔伯伯们全都要去,你在家不要乱跑,没事多去账房看看邓伯伯,听他的话,多陪陪他,也让他多教你些东西,免得我到了外面还要担心你,尤其是……” “知道!知道!我知道啦!尤其是不要找李夜墨那个小崽子,轻功好人品必不佳,我要敢见他啊,您就要一掌打死我啦!您是想说这个吧?爹啊,我早都知道了,你都说了几十遍了。”钟晓不等钟难说完,扯着钟难的袖子撒娇道。 钟难叹了口气道:“别人我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我这一走,你能老实在家呆几天?恐怕过不了我一只手,不过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第一,出去玩的话万事小心,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要太狂妄自大了,走江湖的,刀插在鞘里,凡事先叫声好朋友,才不容易摔跟头。 第二呢,如果在外面受了委屈,切不要自己去寻仇,免得吃大亏,一定等我回来! 第三,李夜墨如果来找你,提防着些,虽然这小子现在没有什么,可那些轻功成名的大都是大盗,小人,淫,淫……哎,总之都是些不好的,一定要当心些。” 钟晓早就知道这趟镖与以往不同,所以才早起为父亲送别,还想嘱托他路上小心,却反过来被嘱托在家当心些,不由鼻头一酸,低声道:“嗯……晓儿、晓儿知道了,爹啊,你路上也小心着些。” 钟难心中难过:晓儿啊,我宁愿他是贼,偷光镇远几十年积蓄,是大盗,欺在我头上,把我这老东西大卸八块,败了我一辈子的江湖名号,也不愿看到你的感情被他玩弄,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啊! 瞧钟晓已经从一只皱巴巴的小猴子出落得亭亭玉立,可在钟难眼里却分明还是个孩子,心里想强逼女儿远离李夜墨,又怕寒了她的心,只得在心里摆摆手,对自己说一句“罢了,罢了,欺负我女儿,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也要一掌拍死他了事!”。 两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一胖一瘦,手里都提着刀,远远走来,瞧见父女俩依依不舍,嘿嘿笑道:“总镖头,车都装好了,东西也检查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要不要再和晓儿多说几句,这一走,可又许些日子见不到了哩!” 这二人瘦的叫陈路,胖的叫马常,在镇远镖局做镖师许多年了,忠心耿耿,手头功夫又还说得过去,钟难和他们却比和旁人要亲近些。 “不说了!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哪有许多劳什子话说,尽快出发吧!”钟难说着便将刀背在背上,拍了拍晓儿的手朝队首走去。 陈路,马常也把刀一背,冲众人齐声喊道:“镇远出镖了!” 一阵哒哒的马踏石板的声音过后,镖局门口就剩下钟晓一人。 天还有点凉,却渐渐亮了,能看清黑漆金钉的大门,空阔的街道,门楣上威风气派的‘镇远镖局’四字金匾,两旁高大的石狮,叹一口气,结出一片浅浅的雾气,似乎地上的每一颗尘土都本该如此了! 接下来的三四天,晓儿竟真的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演武场上练练拳脚刀枪,再不行就去账房找邓伯,缠着他讲江湖上的事。 邓伯全名邓清风,一生没有娶亲,镇远镖局开了多久,邓伯就在镇远做了多久的账房先生,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对晓儿视如己出,特别疼爱,比之钟难还要更甚,晓儿关于娘的往事也多半是从邓伯这儿听来的。 转眼第四日的晌午。 邓伯在账房核对账目,晓儿趴在桌子上,支着脸,漫无目的得将两支毛笔在砚台里来回搅拌,好像要从砚台里夹出个泥鳅来。 这时,从门外悠悠飘进来一片红叶。 红叶本不稀奇,稀奇的是这附近没有生红叶的树,却偏生吹了来。若不是这风古怪就定是有人作怪! 钟晓放下笔,作势伸了个懒腰,道:“邓伯啊,今天屋子好闷是不是?” “简直快透不过气来了,邓伯,你等晓儿去给你打开窗子,经常透透气,人才不容易生病呢。” 说着,钟晓就挪步到窗边,打开窗子一看,果然李夜墨正坐在屋外的斜柳树上,捏着几片红叶冲她招手。 钟晓杏眼圆睁,干张嘴不出声地埋怨道:“臭李夜墨,怎么今天才来!” 李夜墨也不敢出声,苦着脸,耸耸肩,意思是迫于无奈,没有法子! 钟晓回身又坐在邓伯对面,下巴压在账簿上,吃吃笑道:“邓伯,开了窗子是不是要好些了?” 邓伯年岁与钟难相仿,只是没有习过武的缘故,看起来要苍老许多,头发和胡子都有些斑白,盯着账簿,缓缓道:“嗯……是好些……” “好些了吗?已经好些了吗?” 钟晓傻笑道:“可是晓儿为什么还是觉得憋闷得紧,邓伯,要不晓儿自己出去走走吧,这大院子已经快要闷死晓儿了。” 钟晓只说出去走走,却故意不说去哪、去多久,若是出去玩久了,钟难回家要责罚,便推说邓伯是准许了的。这把戏钟晓不知耍过多少次,屡试不爽,而钟难敬重邓伯也不会出言责怪。 邓伯并不抬头,揉着胡须,仿佛没听到晓儿的话,喃喃道:“晓儿啊,你来看看,这账是不是那里出错了?我总感觉不太对。” 钟晓扫了眼账薄,看不出那里有问题,反而用袖子把账簿盖住,嬉笑道:“我看帐的本事都是邓伯您教的,邓伯您都看不明白,晓儿又哪里懂得?” 邓伯道:“我不太懂,你却也许是懂的。” 钟晓奇怪道:“账房先生都不懂的账目该有多奇,晓儿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又到哪去懂?” 邓伯轻轻一笑道:“晓儿你瞧,两个机灵鬼一内一外,一唱一和,想欺负我老了看不出,呵,他们那知道这人老眼花,心就亮了,自以为谁都不知道,其实一到账薄上清清楚楚,谁都知道了。晓儿,你说是不是?” 钟晓也笑道:“嘻嘻,是啊,邓伯是多少年的账房先生,想骗邓伯自然是难上加难了,让我瞧瞧这人是谁,忒也笨了!” 邓伯抬头看向钟晓,玩味笑道:“是也!忒也笨了,想在账面上骗老先生,你说这小家伙是不是忒也笨了?” 钟晓心道:镖局里的镖师们年轻的也有近三十几岁,即使是邓伯也只能叫声小兄弟,这小家伙自然不是指他们的,镖局上上下下看个遍,唯一的小家伙便只有自己了,原来这怪事不在账薄上而在这房子里啊! 那片古怪红叶,想来自然也不只钟晓才觉得古怪,钟晓轻声试探道“邓伯……您都知道的?” 邓伯哈哈一笑道:“邓伯不知道!” 钟晓一下羞红了脸,道:“知道就知道嘛,还非要颠三倒四的来捉弄我,邓伯您可越来越坏了!” 邓伯合上账本,大声道:“飞蒲草,既然已经来了,就进来吧,镇远又不差你一张椅子,可别骑坏了我的墙头和柳树。”说完不禁又笑起来。 只是片刻,窗口忽的闪过一道黑影,一个黑衫少年便稳稳站在桌前,作了个揖道:“刚才实在失礼,还请邓伯不要见怪,我常听晓儿提起前辈的。” 邓伯上下打量李夜墨,赞叹果然是个英雄少年,面容虽也不算十分的俊朗,可身法轻盈,手脚灵动,眸子漆黑如墨,眼神凝而不摇,眉眼里自带一股英气,倒不似个奸诈之人,赞道:“飞蒲草轻身过户才叫名不虚传。” 李夜墨拱手道:“那里,是前辈过奖了,晚辈还差的远呢。” 邓伯微笑道:“年轻人有本事又不狂傲,你很好啊。” 钟晓见邓伯开口称赞,惊喜道:“邓伯,原来你……原来你不讨厌他的啊,哼,我爹还总乱说什么轻功好的人也轻浮,天下武功,轻功为末。”说着偷偷去瞄李夜墨的表情。 邓伯笑道:“我是个臭账房,又不算江湖中人,自然没有这许多成见,飞蒲草叫我邓伯就好,我可不是你的前辈。说来实在可笑,怎会有人相信血蝠魔君一人便能杀了武林各派几百好手,若真有此人,岂不是小视了天下英雄。用刀剑用拳掌的有江湖好汉,轻功好的自然也有……” 钟晓素来喜欢听这些江湖里英雄豪侠的故事,忙扯着邓伯的衣袖打断道:“邓伯!什么血蝠魔君?血蝠魔君是谁?为什么从没听我爹说起过?” 邓伯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钟晓的脸,笑道:“七十几年前阳顶峰的四大魔君,那是凶名赫赫,你爹见你年纪小,怕你听了做噩梦,更怕你鬼机灵走错路嘛。” “你若真想听不妨就让李公子讲给你,据说就是从这四魔君之后天下人都轻视轻功,视之为旁门左道之术,轻功绝佳的不是些邪佞奸诈,薄情寡义之辈,便是鸡鸣狗盗,奸淫掳掠之徒,江湖上也再没出现过轻功好至巅峰的人物了,即使李公子的师父一道鹤,人人都说当世轻功他当排第一,却也没有当年血蝠魔君的威风……” 邓伯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此话颇为无礼,歉意道:“一时书生意气,多说了几句,李公子不会气恼吧。” “怎敢,邓伯所说只是江湖上人人所想,说出来又有什么打紧的,人只管自己光明磊落,任这群乌鸦聒噪便是,从未听说哪位英雄是要人传颂才名扬天下的。” 李夜墨作下一揖作为还礼,邓伯是晓儿的长辈,李夜墨自然也要客气几分,接着又冲晓儿眨着眼睛笑道:“不过晓儿若想听阳顶峰四魔君,倒不如哪天见到我师父,由他讲给你听,虽然不知这故事到底是真是假,我师父倒是最爱这段故事了!由他说肯定比我讲的精彩百倍!” 钟晓当下拍手欢呼道:“好啊,好啊,我也好想见见这轻功天下第一的一道鹤前辈!” 邓伯看这丫头雀跃的样子,不禁莞尔,用袖子掩着嘴咳嗽一声,钟晓顿时安静了。 水凝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几圈,片刻,钟晓又扯着邓伯的袖子撒娇道:“邓伯……就放晓儿出去玩几天吧,你瞧见了,李夜墨不是什么坏人,我爹回来前,晓儿一定回来的。” 邓伯笑道:“李公子这番话自是光明磊落,不过嘴上的说的话也只有耳朵信了,老朽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所以有些时候,还是不愿意太相信这对耳朵,还请公子勿怪。” 邓伯说是耳朵不好,其实不过是还有些不大相信李夜墨罢了,李夜墨技成以来,一直在江湖上走闯,那里听不出来。 李夜墨拱手道:“邓伯,您该知道晚辈的师父,油壶道人一道鹤阮经亭,虽谈不上什么大英雄,大侠士,可背信弃义,偷鸡摸狗的事是绝不做的。师父早年江湖上的人都笑他是个好酒的假道士,再加上武林中对轻功好的素来不敬,就戏称他为油壶道人。可住上翠屏山后,师父就真真做了玄门清修的道人,除了不戒酒,每每教授弟子武功必然兼带说说道法,众弟子虽不用恪守清规,但行走江湖须光明磊落,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之类还是牢记心间。” 顿了顿,李夜墨又说道:“邓伯,轻功不过诸多武学中的一种,以修习轻功的强弱来断人善恶实在是太过草率也无从说起,邓伯您虽不习武,但江湖阅历比晚辈多,这些事相信邓伯该更为了解,江湖上如今因一个小小血蝠魔君对轻功诋毁实在太……太有失公允了。” 邓伯哈哈大笑道:“血蝠魔君凶名赫赫,若在当时可止小儿夜啼,对李公子竟成了小小一个,若是魔君知道,非七窍生烟,死而又死矣!” 李夜墨脸色一红,道:“邓伯笑话晚辈了,夜墨并非轻视,只是这些事迹本就是江湖传言,里面提起的诸多高手前辈无一人曾站出来说所传不虚,而天下人却因一个不知真假的血蝠魔君,给我等修习轻功的人莫大侮辱,晚辈自然不甘心!” 邓伯道:“年轻人争强好胜自是如此,不过此时天下已是这样,想让天下人改观实在不易。” 李夜墨道:“晚辈却认为无需天下人改观,我习轻功之辈自己若肯洁身自好,英雄侠义之名自然扬于天下,可恨有些盗贼却偏是轻功里的行家。” 邓伯道:“能不自己走入歧途自然是好,可是……” 钟晓瞧二人你来我往说个不休,跳在椅子上,大声嚷嚷道:“好了,好了,我要去翠屏山玩!谁也不许拦我。” 李夜墨瞧着钟晓耍赖,低着头在一旁偷笑。 邓伯指指自己,轻笑问道:“谁也不许?我也不许!?” 钟晓背着手,漂亮的杏眼波光流转,一板一眼道:“不许不许,谁也不许!” 邓伯笑道:“如果拦了,那又怎的?” 钟晓想起钟难常说的话,笑眯眯的扬了扬手,道:“嘻嘻,看我不一巴掌打死你。” 邓伯气道:“好啊丫头,敢打死我,看我不先一算盘打死你!”说着吹着胡子,真举起桌上的算盘,算珠乱作一团,啪啪作响。 “呀!杀人了,邓伯要打杀晓儿了!”钟晓大喊着跳下椅子,拉着李夜墨飞快向门外跑去,李夜墨出门前还转身冲邓伯拱手拜别。 钟晓把李夜墨拉到门外停住,狡猾一笑,冲里面喊道:“邓伯,可是你赶我出来的,回来迟了可不能怪我!” 没多久,账房里传来邓伯瓮声瓮气的声音,道:“我可没赶。” 钟晓道:“你都要用算盘打晓儿了还说没赶?” 邓伯道:“我是要用算盘打你了,却没有要赶你。” “你……你……你耍赖!” 钟晓想不通打为什么不算赶,蹲在地上,沮丧道:“好邓伯,好二爹……晓儿就出去玩几天,家里没几个人,晓儿都快无聊死了,与其无聊死倒不如让我爹一掌打死来的爽利呢!” 李夜墨见钟晓叫邓伯作二爹,本觉诧异,早听钟晓说过邓伯一直未娶,没想到竟与钟晓真是义父女的关系,好家伙,又多出一个岳父来。 里面安静了好一会才又传来邓伯的声音,道:“那李公子怎么看?” 这当然不是真问李夜墨怎么看,而是让他表态了! 李夜墨哪能不知,虽知道里面看不到,还是恭敬行礼道:“邓伯放心,翠屏山离py不远,也就三两日的路程,晚辈愿以性命担保,必然护好晓儿安全,不出半点差错的将晓儿送回来,还请邓伯与钟前辈宽心。” 其实邓伯初见到李夜墨便觉得此人虽习轻功,可说话正气弥然,不像是奸邪之辈,可关系晓儿便要小心许多,故而才想刁难几分,李夜墨的应对邓伯也确实满意。当然,更抵不住的是晓儿的胡搅蛮缠! 许久,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钟晓试探道:“邓伯,这次可是你准我的,那晓儿可去了啊,你记得按时吃饭,注意身体。” 又许久,里面才传来长长一声“嗯”,算是答允了。 “多谢邓伯,多谢二爹啦!” 钟晓雀跃不已,当下草草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嘱咐好镖局里的厨娘好生照顾邓伯三餐,便要去翠屏山了。 秋日还未落下,出去尚能赶上晚霞,正是出游的最好时候了! 章节目录 第三章 翠屏山钟晓拜观 原本只是三两天的路程,谁知钟晓未曾出过远门,平日只在浮阳城里晃荡,即使钟难偶尔带她出去,也不会由着她四处乱跑,如今得了自由,无论杂耍的,说书的,卖糖人糕点的,一路上看见些新鲜玩意就非要凑上去好好瞧个明白,李夜墨虽然看惯了这些,却也都处处依着晓儿,二人直走了五日才到翠屏山脚下。 翠屏山山势极陡,不少大块的石头兀得突出,爬满青苔,各色高低的植被远远看来不是长在山上,倒似和山并排而立,一簇簇直扎到山顶上,真的如同一面巨大的翠绿屏风! 一条凶险非常的石阶不知是那朝那代修筑,如同一条灰色细蛇爬在屏风上,一点也不曲绕,看得人心里发怵! “臭李夜墨快看!那里有个好怪的人……” 钟晓正惊异这好陡的山,好险的路,却看见一个人左右手各提一只木桶,踏着石阶上山,每一步都要跨过七八个台阶,身若柔兔,步履如飞,更奇的是这人看似是山上下来打水的,提的却是两只破桶,水一刻不停的从桶底流出,走过的地方全都洒湿,想来从山脚一路上去桶里的水也不剩几滴了。 李夜墨微微一笑道:“晓儿,你若是说那打水的怪人,这怪人我却是认识的。” 钟晓嬉笑道:“原来他是在打水呀,我还道他是在给这石阶洒水除尘,要是那样啊,这一路可真忙坏了他!” 李夜墨笑道:“只怕他宁愿给这几千、几万阶石阶洒水除尘,也不愿打桶水呢!” “哈,我知道了,这人是个笨人,桶坏了却不舍得换个新的,只一天天自己沿着山路跑来跑去,跑断了两条腿,却接不了一桶水!” 钟晓说着摊手笑道:“桶里空荡荡,地上湿淋淋,哎呀呀,呜呼哀哉!” 李夜墨笑道:“这么一个呜呼哀哉的人既然让晓儿见了,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管,何不叫他停停脚,歇一歇,听晓儿讲讲道理?” 钟晓拍手道:“好啊好啊!只是不知道这人叫什么,怕是喊不停他。” 李夜墨指了指山上人道:“倒不用非要知道他叫什么,晓儿,你且瞧他像什么?” 钟晓见那人飞身上山,每一步都只是两只脚尖一起轻点,起落轻盈潇洒,却又有几分古怪,道:“这人像什么呢?倒不似猿猴攀枝,大鹏展翅,蜻蜓,蝴蝶点水掠风的?” 想了片刻,捂嘴大笑道:“呀!我知道哪里怪了,这人起落总是双脚一起点地,贴着地飞,活像只地雀!” 李夜墨笑而不答,山上的人却耳力不错,竟听见了,回头望向两人,欢喜叫道:“大师兄!大师兄你回来了啊!” 说着提着两只桶又折返下来,这人上山已是极快,下山更是一跃十七八阶,一时水桶上溅下漏,晶莹一片。 “大师兄好福气,师父就许你下山,一去又是这么久,可气死我们四个,不……我们三个了,哈,这位漂亮姑娘就是钟晓钟姑娘了吧?葛某给钟姑娘行礼!”来人笑着躬身说道。这人轻功极好,提着两桶水上山下山却也只是微微有些气喘。 “嘻嘻,是了!我是晓儿,还请问公子大名。” 晓儿也学着那人的模样躬身行礼。 李夜墨笑了笑道:“这小贼姓葛,大名嘛上炳下辉,葛炳辉,在我们师门里排名第三,练功是大大的厉害,师父要他去学鹰击长空,大鹏展翅,他却去学那地雀跳跃的神功,师父,师兄弟也只能佩服佩服。自号天下第一青眼神地雀的便是他了!” 钟晓听李夜墨打趣师弟,在一旁吃吃的笑。 葛炳辉苦着脸道:“师兄在旁人面前不要总揭我短,不然师弟将来出去怎么光耀师门!”说完又是一笑道:“不过也不是外人!” 晓儿登时羞得两颊通红。 “老三,怎么只有你?老二,老四今天不来打水的吗?” 李夜墨瞧钟晓一脸娇羞的模样,怕这雀儿呱呱又要说出什么,忙开口问另外两位师弟。 “二师哥,四师弟啊……他们也来了,应该就在我后面的。” 三人又随便聊了几句,就见树丛里闪出两道身影,一样的身手矫捷,一样提着两只木桶。 老三赶忙出声招呼,几位师兄弟感情极好,两人一见师兄回来了,还带着一位姑娘,都似老三那样提着水桶,洒着水花就飞奔而至,好不欢喜! 翠屏山上五名弟子一时间四个都在山脚下聚齐了! 大师兄李夜墨自不必说,入门最早。 老二肖百川年纪最大,原是山下的樵夫,有一日见阮经亭轻身飘过,形如仙人,一时兴起就拜在门下,山下却是有妻子子女,常要下山照顾生计,因而虽已四十几岁,功夫却不及老三,更莫说李夜墨了。 老三葛炳辉与老四杜雨,倒是和李夜墨年纪相仿,葛炳辉性格跳脱,自号天下第一青眼神鹰,功夫使得却如同地雀,怎么也改不回来,师兄弟间就常以雀儿唤他。老四杜雨是师兄弟里最为稳重的一个,只是入门太晚,武艺平平。 李夜墨还有一位五师弟,五师弟与玄门有缘,不学武艺只学道法,年只十岁,却是这翠屏山假道观里唯一一个持戒的真修士。 听说李夜墨和钟晓要上山,三位师兄弟也不打水了,一定要把两人送到观里,一路上七嘴八舌的为晓儿介绍山上的事物。 钟晓原还道李夜墨嘴碎,没有高手风范,今一见,原来翠屏山上几位师兄弟人人如此,只觉好笑,却也没有隔阂了。 六只水桶摆在地上,两两一对,晓儿细看后不由暗暗咋舌。 六只桶桶底都打了一个圆洞,洞的大小尚不相同,老四的两只最小,只有筷子尖大小,老二有小指粗细,老三的则足可以塞进一小颗葡萄,用来提水怕是到半山腰水就一滴不剩了! 杜雨师弟向她解释道,翠屏山上练功除了内功修习以外,便只有提水,捉铃,打酒三样。 打水必须日日为之,几人要一起用各自漏水的桶打满观里一只硕大的水缸。 捉铃就要看师父的心情了,哪日酒不好喝又或太好喝了,几个师兄弟便倒了大霉,一夜都别想睡了。 打酒的话,若是平日为师父买酒倒也简单,只要到山下三十里外的桃花酒庄去,别处的酒师父是万万不喝的,若是偷懒了,晚上免不了又要捉铃。 但要是想出师、下山闯荡,还是买酒。和师父一起出观,师父会先到离后山十几里的癞头那去买只烧鸡,之后去桃花酒庄会面。想要下山就一定要比师父先到,打一葫芦酒,摆上酒盏立在一旁。师父来了说一声“师父请”,师父摆手让你坐下,一起吃完这只鸡,喝一杯送行酒,今后就可以随意下山了。 说着简单,其实极难,轻功天下第一的阮经亭可名不虚传,也正因如此,直到今日,众师兄弟里也只有大师兄一人可以江湖行走。 杜雨师弟解释着,其余两位也杂七杂八,一通夸大,倒也只能听个大概。 李夜墨四个师兄弟常年提水上山,早就习惯了,一路上嬉闹个不停,只有钟晓轻功差四人远矣,两腿不住打颤。 幸亏这些假道士的道观没修在山顶上,爬到山腰又往上走了一大截,山路渐渐平缓,出现一大片坡地,郁郁的密林里模糊能看到道观颇为老旧的红墙。 李夜墨解释道:翠屏山山势从山脚一直到这都极陡峭,偏生这里有一块如此大的空地,这空地再走过,山便刀劈斧凿一般直直向上,再难攀爬了。 不知多少年前,山下的信人集资在此落了座道观。不过日子久了,上下又太不方便,这道观就荒废了。 人迹罕至的破道观,却成了师父养性的好去处,在此落脚扎根。 肖百川,葛炳辉,杜雨把钟晓,李夜墨送到观门外便下山打水去了。 钟晓抬头一看,果然是座好小的道观! 没有挂匾,在门上一尺处用漆涂黑,又用笔勾金写着“三仙观”,过去太久,斑驳的已经有些难认,入门就看见几个破烂蒲团,右手边有个小的侧门,应该是通向后院吧。 三尊眉目慈和的泥像并立在供台上,这道观名叫三仙观,想来供奉的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这三位了,大厅里简陋又有几分庄严灵气,香炉里的香才烧一半。 钟晓心想:这三位大仙真是好福气,这么高险的山路,怕是多久也不来个香客,幸亏底下的徒子徒孙孝顺,每日有香火受。 钟晓四下看了一圈,没瞧见一人。 “臭小子,多久没回来了,我来瞧瞧你功夫可曾落下!” 突然,从右手侧门的帘子里闪出一道灰色身影,身形极快,伸手就抓向李夜墨的背心。 李夜墨倒似背后生眼,一个侧身,探出右手反抓向那人的手腕,正是擒拿的手段,那人早有预料,身子一低,要抓李夜墨的腰带。 李夜墨“啊”地惊叫一声,向后连退两步。 他退了两步那人就欺身到了跟前,你来我往斗了几十招,李夜墨被直逼到了墙角,给那人一只手扣住右肩,一拉一按,两手捉住李夜墨后背衣料,哈哈大笑着把李夜墨提到空里。 好好一个飞蒲草,却是插翅也难逃! 这几十招其实极快,钟晓正想上前帮忙,只一愣神的功夫,李夜墨就已让那人提在手里,动弹不得了。 钟晓仔细打量那人,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色道袍,整个人极为枯瘦,下颚蓄着几缕胡须,腰后绑着个油亮的葫芦,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此时弯曲两足,伸直双手将李夜墨拎在空中,倒好似一只瘦鹰提着个高大的黑鹭。 李夜墨被制服也不恼,苦着脸道:“师父呀师父……晓儿还在这里呢,今天就不要玩了吧!” 那道人嘿嘿一笑道:“那里在玩?你个混小子总是出去鬼混,师父考较你的功夫丢什么人!” 说着,道人将李夜墨两只手并在一处,左手一抓,竟能腾出右手来去摸李夜墨小腿的缚带,疼的李夜墨哇哇直叫。 道人大怒道:“混小子竟然偷偷把沙袋解了,身为大师兄你不勤奋练功,底下的师弟怎么看你,走闯在江湖上,天下的英雄怎么看我!混小子我让你解,我让你解……” 说着,道人把手往高里一提,猛然向地上一掼,将李夜墨重重摔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钟晓见李夜墨师父脾气古怪,不敢说话,嗫嚅道:“前辈就是一道鹤阮经亭、阮前辈吗?” 阮经亭好像这才看到观里多了个姑娘,抬头盯着三仙,停住笑道:“你便是钟晓钟姑娘了吧,姑娘的名字贫道倒是常听这小畜生提起。” 说罢,阮经亭看了李夜墨一眼。李夜墨还没站起来,盘腿坐在地上冲师父傻笑,阮经亭气不过,又在李夜墨大腿上轻踢了一脚,怒道:“小混蛋功夫没长进,脑袋也摔坏了嘛!” 李夜墨贱笑道:“没有没有,我想看看师父第一次见晓儿会说什么。” 阮经亭问道:“说什么?你想让我说什么!” 李夜墨竖起两个大拇指,在身前画了个两个大大的圈,笑道:“当然是要说你满意,满意,很满意,然后夸晓儿是天下顶漂亮的美人!” 钟晓的脸噗的变得通红,暗骂道:“呸,不正经!” 阮经亭的瘦脸也如同火烧,原来一道鹤向来不善与女子搭话,平时有些女香客也都由徒弟们去接见。此时被李夜墨挤兑,一下子也是羞得老脸通红。 唯独钟晓不知,还道阮经亭看李夜墨说话没大没小给气红了脸。 阮经亭憋了半天,又在李夜墨腿上踢了一脚,道:“出去玩了这么久,不好好练功,嘴倒是厉害了许多!” 钟晓怎么也想不通,李夜墨刚才那几句话那里厉害了许多。 李夜墨委屈道:“师父,我只出去了十几日罢了,你可冤枉了我,沙袋我也带了的,一直放在包袱里,这两袋铅砂每个都这么大一袋,绑在腿上如何行走江湖?弟子是怕丢了您老的脸。” 阮经亭用力一拍李夜墨的脑袋,道:“冤枉你什么?无非出去时沙袋藏在鸟窝里,回来又取下来,本想进观就系上,没想我这老东西居然自己出来了,一时着急还没系在腿上。” 李夜墨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称赞道:“哈,师父果然聪明!难怪是徒弟的师父。” “哼,不够聪明那你做师父好了!小畜生。” 李夜墨和师父报告了江湖上新的变化,左右又挨了几脚,阮经亭就摆手让李夜墨带钟晓在翠屏山山上转转。 不多时葛炳辉三人也打了水回来,葛炳辉生性跳脱,说错了话便被师父打发去买酒,顺路捉些野味回来,其余两人则和李夜墨一起给钟晓介绍山上物事,好不热闹! 只是没见李夜墨仅十岁的五师弟,三人告诉她五师弟在参道,不理人的,只得作罢。 章节目录 第四章 阳顶峰诸雄伐魔 杜雨回去早些,和葛炳辉一起准备晚饭。钟晓、李夜墨与肖百川一行人回到道观时,已是天色渐昏。 阮经亭和葛炳辉,杜雨,还有个穿道袍的小童儿,几人坐在树下,围着个宽大石桌有说有笑。 三仙观是座极小的道观,前面是供奉三仙的大堂,从侧门就可以到道观的后院,这院子对六个人来说十分宽敞。 贴着山石建了八九间小屋,除了师徒几人居住,还有柴房厨房之类。院子里有几棵顶老的树,树枝张着,彼此错落,也是别有情趣。 “师父,我们回来了。”李夜墨和肖百川恭恭敬敬道。 葛炳辉望着李夜墨挤眉弄眼,笑得很是奸诈。 阮经亭摆摆手示意几人自己坐下。杜雨起身去给李夜墨,肖百川两位师兄及钟晓添饭,李夜墨在长凳大大咧咧一坐,把杜雨先递来的碗筷放在钟晓面前,道:“辛苦老四了!”杜雨笑笑给李夜墨又添了一碗,给肖百川添了一碗,这才又坐回位置。 几个弟子都安静坐着,直到阮经亭先拿起筷子,喝着葫芦里的酒,才端起碗吃饭。 肖百川解释道:“钟姑娘,我们翠屏山上人丁不多,平日也没许多规矩,只是长幼之序不能废,钟姑娘是我师兄的……客人,自然也是我翠屏山的人,不必太过拘谨。” 肖百川年岁长些,说话不像其他师兄弟没甚顾忌,反而既说钟晓是李夜墨的客人,又是翠屏山上的人,颠颠倒倒,逗的几人直发笑。 杜雨笑道:“二师兄真是给大师兄好大的面子,他一人的客人可就变成了我们翠屏山的人了。” 葛炳辉扬起筷子,接过话道:“欸!错了,错了,二师兄说错了,钟姑娘乃是翠屏山的客人,却是大师兄的……哈哈,哈哈!”肖百川也跟着笑起来。 钟晓在家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在外面也是个提刀跃马,潇洒飞扬的少年女侠,此时却腮上霞光隐隐,羞怯非常,俏脸遮在碗后,筷子在白饭里搅动,饭却进不到嘴里。 李夜墨憋住笑,指了指那穿道袍的小人儿,道:“莫理这几个泼猴子,晓儿,这就是我家老五了,道号虚禾,你该是第一次见。” 虚禾放下碗筷,乖乖道:“晓儿姐姐好,贫道叫虚禾。” 虚禾年纪不过十岁,扎着发髻,一身灰色道袍,圆脸方额,淡眉弯弯,稚音糯糯,却捧着小盆一般大的木碗,很是可爱! 钟晓一直羞怯,没仔细打量这个孩子。早听李夜墨说,虚禾是翠屏山上唯一清修的小道士,却没想是个如此招人怜爱的小人!钟晓顿时大喜,直恨不得抱在怀里亲上一亲。 钟晓见桌上有葛炳辉捉来的野兔肉,鱼肉,也算丰盛,虚禾的碗里却绿油油的一片,笑道:“虚禾小师父今年多大,入门多久,最近在读那本经书?” 虚禾躬了躬身子,糯糯道:“晓儿姐姐,贫道今年十岁,入门三年,最近在读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钟晓叹道:“十岁就能耐住清修苦闷,小师父真是好本事呢!” 肖百川道:“小师弟是福缘极深的人,偏喜欢那些艰涩难懂的经书,心地又善良,不吃肉却不是戒律不许的,我们几个师兄确是比不得,只盼小师弟那日一人得道,让我们翠屏山上鸡犬都升了天!” 杜雨打岔道:“欸!却不知道二师兄是想做鸡哩?还是想做犬哩?”众人又笑做一团。 葛炳辉双手合十,摇头晃脑,“我还没出山,没做成名震江湖的大英雄,小师弟可要晚些得道,别让我升了天,莫急哩,莫急哩!无量……那个天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虚禾任几个师兄拿他玩笑,也腼腆笑着。 不多时,众人吃得差不多了,阮经亭纵身跃上树枝,依着树干喝酒。 李夜墨仰脸冲师父喊道:“对了!师父,晓儿来时说想听阳顶峰四魔君的故事,要我来讲,我跟她说师父您最爱这段故事,我哪能比得了,要我讲倒不如请师父您来。” 一经提醒,钟晓也想起这事,小心道:“阮前辈,听我一位伯伯说起过这四位魔君前辈,江湖上可还真有这些人物?” 李夜墨侧过身子,盘腿在长凳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笑道:“说起来师父您可好些年没讲过了,恐怕除了我和百川,连雀儿都还没听过!” 葛炳辉道:“哎呀!师父好偏心,只给大师兄,二师兄讲故事,我们这些做师弟的大大的不服气呢!” 杜雨笑道:“你这急雀儿!我们入门晚,没听大师兄说已经好些年没讲了,怎生怪起师父来了。” 阮经亭道:“七十几年前的往事了,若说真相,如今早已不能辨清,也是早些年,我年轻气盛,对这四位魔君的故事情有独钟,常去些酒馆,茶楼,武林前辈那儿打探此事,可惜往事不全,也没人能说个清楚明白,不过有几样倒是大概相同。” “那几样?”葛炳辉、杜雨、钟晓齐声追问。 阮经亭喝了口酒,缓缓道:“四魔君都是第一等的恶人,前来围剿的都是各路的英雄,然后是四魔君、都死了……” 葛炳辉道:“哈,恶人还有级别之分,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李夜墨道:“恶人与恶人也有不同,一般的恶人不过行些偷抢劫掠,杀人放火之事,这四人却不是这般。” 葛缤辉道:“咦,不是这样,又是哪样,还能吃人不成?” 阮经亭道:“寻常恶人去害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厉害些的去欺官家,这四人与众不同,专害江湖里的英雄。单围剿阳顶峰时,江湖好汉死伤数百人,一时间,江湖各派里都几乎没有成名高手坐镇,小孩子听到四魔君的名字就要吓得抽搐,不敢哭出声来,活着的英雄们一听到就颈上如过凉风,对此事避而不敢谈。你说,这是几等的恶人?” 李夜墨,肖百川早听过还不在意,其余几人却惊得张大了嘴巴。 阮经亭接着道:“其实各种说法大同小异,最大不同无非是阳顶峰上到底有多少人:有说四十人的,有说四百人,四千人的,还有说……说仅此四人的。” “到底如何,那年发生了什么,参与了的门派弟子都闭口不谈,没参与的只是妄自揣测,能知道的只有那场恶战,惨烈无比,尸横遍地,多少豪杰都埋身阳顶峰上。不知钟姑娘你想听多少人的说法?” 钟晓想了想,笑道:“说四千的怕是这些门派自己吹牛,四个的又着实叫人难信,四十,四百像是真的,既是故事便要听惊心动魄些的,前辈可讲四十人的说法吗?” 树上沉寂了一阵,传来轻轻一声叹息,枝叶茂密,看不清阮经亭的表情,不知是在感叹什么,之后淡淡开始说起…… “七十六年前,江湖豪杰们在高木峰上开办武林大会,一来江湖友人得以相见,以武会友,二来推举武林盟主,以统御江湖,但凡成名的正派高手,不论何门何派都有收到邀请名帖。高木峰上一时间正道云集,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左道高手来得不多,想捣乱的却不少,有四个人更是如此,趁着各位好汉都不在家中,劫持了几百个英雄好汉们的妻女家眷带到阳顶峰上,百般羞辱,极尽淫邪之事。” “四大魔君?”葛炳辉,杜雨齐声叫道。 “正是四魔君,这四人特立独行,住在阳顶峰峰顶,与江湖上其他英雄都不来往,自然也没收到高木峰的邀请。 “这几人走的都是偏邪的路子,为首的称不戒刀血刀魔君,刀法诡谲霸道,凶狠非常,江湖之中难能有人与之匹敌。” “二魔君假员外锦珊魔君,贪财好色,都说阳顶峰有间奇大无比的暗格,锦珊魔君每侮辱了一个良家女子,就放一颗上等的珍珠进去。暗格的所在,除了锦珊魔君,其他三魔君没有一个知道。据说,这暗格阴天、雨天不能开,非要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的时候打开,因为珍珠太好太多,龙王布雨时若是见了,也要眼红来抢夺!” “三魔君叫杀人书生域间魔君,性格乖戾,最爱杀人,常常一手拿着《论语》,读一句子曰,喊一声‘妙’,就要切下一颗人头来。时人都说他手里的《论语》只有封皮没有字,里面满满的都是血,那里是什么修身养性道德书,分明是阎罗家的生死簿!” “四魔君叫吃人肉血蝠魔君,轻功手段天下一绝,能骑云上天捉下鹰鹫来,也是从他起天下皆轻视轻功,使轻功沦为末道。” “四魔君手下有三十六个百变童子,九人一队,打着紫金白赤四色小旗,可变迷天混沌阵,星光七杀阵,枯骨幻阵,红云阵,钩形阵,天欲迷烟阵,共死刀阵,小归流刀网阵,默契如同一人,配上毒烟毒雾,毒虫毒兽,机关陷阱,十分的厉害。” “却说众英雄知晓家眷被掳,一个个恨的咬牙切齿,匆匆选出盟主后就集结了七八百个高手一起去找四魔君算账。” 杜雨道:“这些江湖上的邪人,旁人实在猜不透他们如何打算,阳顶峰上,一场恶斗怕是在所难免。” 肖百川点头道:“若是他们想免去争执,前面也不会招惹江湖众英雄,只是没想到激起了众怒,反而引火烧身。” 阮经亭道:“众英雄行了十数天才来到阳顶峰下,到了那儿,众人才发觉事情实在不妙,阳顶峰上山的路只有前山一条,后山是一片深不见底,云遮雾绕的山谷,石壁平滑如刀劈斧凿不能攀越,山南北两侧荆棘、密植丛生,开路到山顶恐怕要好几个月。” “更为可怖的是众人刚来到山下,就看到十几个先行高手在山脚下的松树上吊成一排,绳子系在脖子上,已过去多日,蛆虫蠕动,早就泛了臭。” 钟晓捂着嘴“啊”的叫出声来。 阮经亭停下来,喝了口酒,问道:“钟姑娘……还要听吗?” 几个师兄弟一言不发,钟晓平复了心情,点了点头。 阮经亭接着道:“山下的人当时的感觉恐怕不比你们强,见识少的后辈尚有直接昏迷的,江湖上都是刀尖上摸爬滚打来的,偶有失手,谁没见过血,手上犯有人命的也不在少数,可如此可怖的场景怕是不多见。” “登时,几个艺高胆大的高手怒极之下横冲上山,要为这些英雄报仇,可走出没出几百米就惨死在射来的竹箭之下,其中便有靖江派最出名的女侠,出云剑叶三娘!众人这才知道,此一去机关无数,连给几位好汉收尸的人都没有了,任由野兽叼食却无可奈何。其余众人在山下扎营,一连十五日都没有动作。” “当时的武林盟主是嵩山石鼓‘顾首施恩义,天下承恩情’的顾恩青,此人是个人杰,想了个法子,在山下买了十几只耕牛,两两一排用绳子将鼻环连在一起,牛尾绑上炮竹,点燃后十几只牛一窝蜂冲上去,地上的深坑,竹箭,地刺,滚石,都打在了这些牛的身上。江湖好汉众,足有七百多人,浩浩荡荡,四魔君也不敢下山正面交锋,这些陷阱破了,也没人来重新装上,自是用一些便少一些,只是多费了数百牛马,正派英雄们就逼到了山腰处。” “好啊!好手段!”几人皆是拍手称快。 “你们只瞧见了正道的好手段,却没想玩弄手段旁门左道的人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七百多人在山腰扎营,眼看如果顺利再过四五日就能到山顶和四魔君决一生死,可是下山买大牲畜的弟子却突然没有回来,顾恩青带着三十几个江湖好手下山去找,却发现这十几人也都死了,和山下的情形一般无二,尸身被吊在树上。” “这十几人大部分都是金鸦帮的好汉,金鸦帮帮主钱中兴施展轻功飞身上树,要去解开绳索,刹那间机关触发,竹箭如雨,钱中兴英雄被射了千百个明窟窿,这些竹箭都是空心插入身体,拔或不拔都放血不止,钱帮主没几时就死了,山下的机关众英雄上山时尽数毁了的,却不知何时都被重新装好,七百多英雄汉都被困在山腰处,此时却寻不到耕牛骡马来破这些机关了。” 葛炳辉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夜墨笑道:“所以雀儿你做不得武林盟主,顾恩青却做得的,你只想众英雄被困在山腰上下不得,怎么不想想七百多人堵在主道上,阳顶峰上的人是怎么把这些机关陷阱给修复了的?” 杜雨拍手道:“还有路能下山!” 李夜墨道:“是了!还有路能下山就是还有路能上山,四魔君以为把七百好汉困在山上便万事大吉,不想却暴露了自己的秘密,恐怕这条主道他们自己都是不走的,另有一条小道可以上山,而且这条小道定与主道相连!” 阮经亭道:“顾盟主和慌乱的众人说了这个想法,本来被困一片混乱的众人也安心下来,每日喝溪水,吃杂草树皮,几人一组去找另一条路,不过阳顶峰上的四魔君也发现众英雄在找小路,急切之下,又生毒计。” “众英雄本来都是在主道旁从山上流下的山溪里取水,有一日七百多人大半突生恶疾,腹痛非常,呕吐不止,幸亏一起来的有妙手神医谢春堂,给众人诊治后,就地点起一堆药草,患疾的众人在烟下烘炽,又用银针刺穴,接连过了几日才好,可即使如此还是有三四十个英雄因此丧命,谢春堂告诉众人溪中水万不能再喝,众人问他缘由,他却不肯说。” “想必是水里被下了毒?”杜雨问。 李夜墨,肖百川都摇了摇头。 “想必是水里养了细小毒虫之类,可让人患腹痛之症?”葛炳辉问。 李夜墨,肖百川又都摇了摇头。 “这溪水是山上的泉眼喷出,乃是活水,流动虽缓,但任你撒再多毒也是无用,而饲养的毒虫更不会随意撒在水里,直到后来众英雄到了山顶,败了四魔君才发现这毒计可真毒!” “在泉眼向下大概一里左右的地方,几百个被掳上山的英雄家眷们都被杀死,浑身赤裸,遍体刀伤,脚都被用绳子密密麻麻系在溪边树干上,下半身露在外面,上半身泡在水里,众英雄看到时,几百个人都黏在一起,那个是那个的女儿,那个是那个的娘子,根本无从分辨,加上正值暑气喧腾的夏季,蚊蝇漫飞,硕鼠横行,尸体腐烂严重,那日的腹痛分明是疫情所致!” 钟晓喃喃道:“谢神医便是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病也不是毒,而是疫情,疫情不会平白无故,四魔君又不会对自己人下手,山上还有的人就只有这些家眷了,谢神医是好心不忍告诉众人,让英雄们死在喝用自己妻子女儿尸身浸泡的溪水上,好毒,真的好毒!” 杜雨,葛炳辉都轻轻点头,江湖里英雄辈出,邪人也层出不穷,但如此恶毒不讲道义的,还真是空前绝后,少之又少。 章节目录 第五章 绝粮顾首戏童子 “众英雄困在阳顶峰山腰里,没有接应、没有食物,连溪水都不能饮用,敌人还没见到,剩下的六百多人就沦落到只能靠着草根、树皮过活了……” “若非两侧灌木里偶有陷阱机关,触之即死,令众人不敢轻易尝试,只消一年,嘿,众英雄就能山羊似的把山上荆棘灌木全部嚼倒,吃到山顶上!” 阮经亭的话里带着几分嘲弄,不过此间狼狈倒是可想而知了。 葛炳辉叹道:“讨伐未有成果,群雄先落险境,倒也难怪众位豪杰回来后都不肯轻言此事。” “豪杰……嘿嘿,豪杰!困在山上的时候,有些人可都快忘了自己是豪杰!” “这个是某某帮帮主、那个是某某派掌门,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在身家性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在外面都要唤一声大英雄的,有的人在这时还能扶危济困,舍己为人,有些人却是死猪上案,心肝脾肺肾都摆作一盘,持强凌弱,倚老欺幼,嘴脸尽现,人品高低,当下立判!” “众人吃光了安全区域里的草根树皮,有些个小辈耐不住饥,去拔周边的草植来吃,碰到机关,本来是来辟邪扶正,到头来,被山顶上四只恶鬼变成了山腰里的一群饿鬼,好不可惜!” “老一辈的见小辈贪嘴送了性命,谁也不肯再出了安全地带,索性就坐在圈子里,为了一根草,一片叶大打出手,刀剑相逼。小辈们没吃的,饿极了就去吃溪里的水草,门派里的大人也不阻拦,谢神医想拦却拦不住,一时痛快,之后却连小命也赔进去。” “甚至有成名英雄给顾恩青献策,还依着先前的计策,把那些已经死了的英雄好汉的尸身挖出来当做牛骡,由内力极高的人来抛掷,用那些好汉的尸体来承受机关陷阱,这话让顾恩青给回绝了,说万不可再提,嘿,来时都还是英雄好汉,到了这时就现了草莽本性!” 几个师兄弟和钟晓默然良久,肖百川开口道:“实在也不能全怪了当时的英雄们,那种情形下人人自保尚且不能,这时候还能保全气节的,自然是十分的英雄,此时动摇了的,也是七分的英雄了。” 葛炳辉点点头,道:“是啊,眼看咱们七八百多英雄好汉来围攻四个恶贼,结果还未见面,先死了一二百,余下的被围困在此,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眼看着四魔君都不必出手,众位英雄便要尽数饿死在山上,谁能不慌不乱!师父,各位英雄不是要寻上山的小道吗,难道一直没有寻到?” 李夜墨道:“谈何容易啊!四魔君能部下大阵困住六七百人,其智谋之高,怕是纵览古今也少有能出其右者,想找他们藏下的小道又哪会这么容易!被困的人找了七八日,就饥渴难耐,只得作罢!” 阮经亭接着道:“四魔君的计谋不可谓不机巧,但最终还是败了,不过他们不是败给了被困的英雄好汉,而是败给了自己的狂妄自大。若真的以区区数十人叫嚣天下群雄,引得天下一倾而攻之,却能一卒不损,把天下群雄都尽数困死在山上,于魔道中实是莫大荣耀。” “四魔君一时得意,派了两个百变童子混进山腰群雄之中,看这些江湖名宿们饿了十几日是否还动得了刀兵,可有人人互食的可怖景象?这两个百变童子也都是机灵人,易了容,面皮涂的蜡黄一片,嘴唇也故意弄的干裂脱皮,穿着泰山派的道袍,抹上臭泥,头上围着破布巾,看不出半点破绽,都只混在人群中,斜眼瞧着六百多英雄汉挖泥食腐,为一枝一叶污言秽语、拳脚相加,狗一般的脏污不堪!” 几人均是咬牙切齿,“可恶!四魔君简直可恨至极!” “他们当自己是猫儿,猫儿布好陷阱,还敢用尾巴去探猎物死透了没,却忘了自己捉的可不是老鼠,那是威风八面的老虎!就算没了利爪尖牙,尾巴一剪也能砸断骆驼的腰!” “四魔君终究太小视了天下豪杰,顾恩青的智谋是何等了得!此间的事盟主并非不管,而是须得如此,狼狈不堪乃须得如此!气节不存乃须得如此!人人互食,灭绝道义乃须得如此!既然找不到上山的路,就让四魔君亲自带众英雄们上去,既然你自认心机无双,我便不使心机,惨烈也好,肮脏也罢,都做实了。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 “四魔君搭了场子,顾恩青就做了庄家,立了规矩,定下这场豪赌!押上六百多英雄好汉的身家性命,赌阳顶峰四魔君不过一群见识短浅,眼高于顶的卑鄙小人!在众位英雄死前,四魔君就会派下人来为诸位英雄指路!没想到的是四魔君如此沉不住气,才十几日就派了朋友来。” 葛炳辉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叫好道:“豪赌,好赌!古往今来唯此赌局最为豪气干云,爽利痛快!”钟晓,杜雨猜想事情要有转机,也眉头张开。 “嵩山石鼓顾首顾恩青,不满三十岁就能凭手里三尺青锋任武林盟主,让天下承恩,是何等的聪慧无双,据说世上的高妙招式,顾恩青只要扫上一眼就能马上使来,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山上的六百多好汉长相如何,唤甚名讳,家世过往,武功怎样,顾恩青和几位心腹早就默记在心里,日日巡查,只等阳顶峰的猫儿探尾巴进来。” “等看到这两个躺在地上的泰山派弟子,也悄悄换上泰山派的衣服,脸上涂些黄泥,和一个泰山派小辈一起坐到两人身边,一边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叫个不停,一边又悄声向我们两位朋友问是泰山派的师兄还是师弟,身边可有吃食,那泰山派掌门天松道人,蓉城赵家赵之心,渔网帮罗儿发,飞虎门邱处平等一十五位高手从始至终都和顾恩青谋划此事,此时也各自装作虚弱坐在不远处接应。” 钟晓道:“装作虚弱?难道他们十几人在这山间是有吃的的?” 李夜墨笑道:“晓儿,七十几年的事了,莫要深究,如今恐怕没人能告诉你这十几人吃的什么了。” 阮经亭接着道:“顾恩青与他们东聊西聊,一口一个师兄的叫得亲切,只道两个童子面生好像不曾见过,不知道是谁门下的弟子,两个童子不知道自己早被看破,也笑呵呵的胡编一通。顾恩青胡说自己是天松道人的弟子,两人就胡说自己是青松道人的弟子,这几日四处找吃的,就没和其他师兄弟一起。 青松是天松的师弟,两个人的说法本没有问题,顾恩青却笑了笑道:奇怪啊奇怪!没想到青松师叔一板一眼,怎会有两位这样的师兄! 两个童子齐齐都伸手去抓腰间的短剑,顾恩青又道:你家师父原说这次阳顶峰厉害的只区区四人,只带我们这一脉弟子,你家师父,我家师父,还有历松师叔就足够了,遣了你们回去,没想到几位师兄如此贪玩,竟偷偷跟来,若泰山派还有如此贪耍好玩的有趣师兄可要介绍与我认识。 两个童子都抽出手连道‘一定,一定……’,又叮嘱别让他们师父青松道人知道了,不然要被打断腿的。” 杜雨笑道:“还是顾首厉害,明明是生死大敌,却能师兄,师兄叫得亲热。” “那两个童子问:不知师弟可知道那里有吃的?顾恩青道:那里还有吃的!现在人人为了一片叶子自相残杀,欺师灭祖也做得出,山上的叶子都吃光了,那些死牛骨头都嚼碎了,再过些日子出不去,怕就要吃我们这些晚辈了!那两个童子便说:师弟不可胡说,顾首说了山上有小径可以下山,我们也不必太绝望。 顾恩青却道:去什么山上,山下?哪来的劳什子小径?叫他顾首实在是抬举他,这人就是个糊涂蛋,我们都说四魔君不能得罪,他非要来,我们说不能和四魔君比计谋,他偏要比,找着牛马就当妙计,结果困死在此处,又扯来有小道的胡话来蒙骗我们,我听师父和众好汉都说了,若快饿死了,就先吃了顾恩青,之后吃小辈! 两个童子窃喜,道:我们见识少,这些还没听说过,幸亏遇到了师弟。 顾恩青故作惊讶道:那里用听的?每天睁眼就能看到,你们这几日可是真的在这山上? 两个童子惶恐,皆连连点头,顾恩青又作得意状道:江湖里有一号算一号都在这山上了,武功最厉害的当然是‘顾首施恩义,天下承恩情’的顾首顾恩青,没人不承认,可说智谋,他可太嫩,且不说被四魔君困在山上,单说山上没吃没喝,被众英雄好汉算计,要装在盘子里了还不知道,武功了得,见识智谋嘛,却不过尔尔!” 钟晓笑道:“嘻嘻……顾首对自己又推又贬倒不似是说他自己。” 葛炳辉也笑道:“顾首这番话贬是有的,推却没有,只是说了实话。” “顾恩青和两个童子,还有那个泰山派小辈在地上躺到了第二天晌午,日头猛烈,地上翻着热浪,山间草木都半枯半焦,顾恩青佯装睡着,打着呼噜,用腿夹缠着旁边一个童子,却打手势给身后的泰山派小辈。” “那小辈兀得坐起来,盘腿骂道:这狗娘养的鬼天气,这般厉害!热死小爷了。伸手去旁边摇晃道袍打扮的顾恩青道:启溪师兄,别睡了,一起出恭去。顾恩青不耐烦道:不去不去,一天叶子虫子都吃不了饱,哪有恭出!” ”那小辈看了眼被顾恩青缠着的童子,那童子也不答话,苦笑着指了指顾恩青,那小辈嘿嘿一笑,纵身从两人身上越过,一个地滚到了另一个童子身边,嘿嘿笑着,非拉他一起出恭不可,那童子本不愿去,可一想四人师出同门,聊了一天,也该算是朋友,若总是不肯怕要露出马脚,只得随他一起。” “路上,那小辈装出一副放荡样子,悄声对那童子说:在这山上地方极小,自己平时出恭可没少见那些江湖中的女侠,道观里的尼姑儿,说完坏坏一笑,又道正因如此,这江湖里的好汉们虽说吃不到东西,恭却要一天三四次,一次也不少,生死之外,只此最为有趣。” “那童子表面附和,心里却冷笑:天下英雄,不过如此。” “二人寻了块低洼处,周围都是屎溺,脏污不堪,两人也不嫌,也不避周围几个小门派男男女女的弟子,脱了裤子就蹲下去。不多时突然听到似乎又有几个人过来,那小辈用衣袖捂住鼻子对那童子笑道,你说说这里面可有哪位女侠想与我们一同在此弄花赏月,那童子将手指立在嘴唇边,示意他人走近了,莫胡说让人听去,那小辈也不说了。” “突然身后有人声道:天松老道,这两个可是你泰山派的小辈,快让他们滚了去,扰了我等雅兴。那小辈回头一看,原来是天松道人,赵之心,罗儿发,断金手薛平,博浪手董庄,说话得正是渔网帮的罗儿发。那小辈提起裤子就站起来,欠身道:原来是师父和诸位前辈,师父先请,前辈们先请。” “可怜那童子此时不知是站起来还是不站起来,罗儿发又大声骂道:你这小辈太没眼力,前辈们在此哪还有你的位置,还不滚到一旁。那小辈赶忙去拉那童子,慌张道,这人饿久了,没力气站起来。” “那童子起身低头立在一旁,让头发垂下挡住自己的脸,罗儿发扫了眼那童子适才蹲过的地方,玩味一笑,忽又放声大笑道:饿得久了?我说你为何不肯站起来,我们都没吃的,早就出不来恭了,你这小辈倒是在哪找的吃的!” “那童子登时脸色大变,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出岔子,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天松道人道:抬起头来!说在哪找的吃的!” “说罢,便用剑尾去挑那童子的下巴。那童子额上冷汗都要滴在地上,一个转身运气要走,不过这几人都是江湖里的好手,那会让他轻易溜去。断金手薛平猛提起一掌打在那童子的后背,那童子登时喷出一大口血,跌在屎溺里。天松道人看清那童子容貌,突然大叫道:啊!他不是我泰山门下。其余几人也都明白了,罗儿发高声笑道:出个恭竟还抓到条舌头!” “顾恩青和另一个童子,还有山上其他人听见喧闹都悠悠转醒。顾恩青身边的童子听见抓了条舌头,知道另一个童子已然被抓,自己怕也暴露了,站起身来拔出腰里短剑猛刺顾恩青,顾恩青好像被吓坏了,在地上连滚带爬,粗笨无比,却好福气!竟也躲过了这凌厉一剑,那童子不敢久留,一剑不中便扭身跳入乱林里,众人知道林里都是机关,若是不懂其中机巧,贸然闯进去必死无疑,也都不敢再追。” 杜雨道:“顾首智勇双全,我是服气的,只是看不懂顾首既然早就知道那两个童子,又干嘛费这些周章,留一个放一个,岂不麻烦!”葛炳辉,钟晓也都点头附和。 李夜墨道:“我且问你们,山上六百多好汉只为了江湖大义围剿阳顶峰,性命将倾而不顾,英雄不英雄?” 三人都轻轻点头,心里道:“那自然是极英雄的!” 李夜墨道:“那四魔君只用机关陷阱就将众英雄困在山上,智谋高是不高?” 三人又都轻轻点头,心里道:“那自然是极高的!” 李夜墨道:“那我再问你们,智谋如此高的四魔君手下的四九童子又怎会是简单人物?” 三人皆是恍然大悟,四魔君如此难缠,手下又怎会是无名之辈,恐怕失手被捉,却也不会轻易将小路的秘密透露给山上众位豪杰,宁可自行了断。然而若是得不出这个秘密,众位英雄就都要埋身于此,不亦悲乎?自然是要千万分小心谨慎,不过顾首到底想做什么,几人还是猜不到。 阮经亭见下面不说了,才又继续讲道:“那童子被众人用衣带捆住手脚,各派高手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手段尽出的查问了整整三天,而顾首竟一次也不曾来过,那童子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却始终一言不发,众英雄也都渐渐心疲意懒,巴不得一剑刺死这个童子,断了念想,第四日晚众人实在气极了,天松道人也不顾旁人,于泰山派派了两名弟子非要杀了这个童子,剥皮来吃,众人等死也就罢了。 那两位弟子正是顾恩青和前面那机灵的泰山派小辈,顾恩青放下头发,穿着道袍,故意弓着腰好似驼背,众位英雄谁也认不出他。却说众人都休息了,这两个‘泰山派小辈’将这童子拖到个偏僻处,顾恩青怒道:‘你个邪魔,枉我师兄,师兄的叫了你们许多声,不告诉我出路也就罢了,你那同伙还险些个要了我的命!该不该杀? 那小辈道:启溪师兄莫要和他废话,一剑杀了干脆利落,我们既然逃不出这山了,所幸还有这个倒霉蛋垫背! 顾恩青抬腿一脚踢在那小辈腰上,这一脚浅俗得紧,可那小辈还是没躲开,打着滚翻在臭泥里,顾恩青怒道:怎么能不辩个明白!他那伙伴一剑差点削下我一条腿来,若非师兄我武艺精湛,你现在还能见到我吗! 那小辈在泥里抽搐不停,不敢怠慢,忙答道:师……师兄说得……说得对,在理得很,师兄是天纵之才,这一脚厉害,师……弟就不在这碍师兄的眼,回去养……养我这肚子。 顾恩青也不理他,脸都要贴在那童子脸上,冷冷和那童子对视。那小辈走得远了,顾恩青一笑,压低声音开口道:这位兄台,我们无冤也无仇,我也不想取你性命,若说有仇也是你们欺我骗我险些杀我,如果兄台肯把下山的路告诉我一人,只逃我一个,我保证也放过兄台,岂不美哉? 那童子冷笑道:我又怎知你这话是真是假? 顾恩青道:你只要先告诉我小路在哪,怎么走,我去试试,我若还能活着必然返回来给你松绑,若不巧我死了,那你也活不了了。 那童子冷冷道:你只一人走,其他人都不告诉?那你师父可就死了。 顾恩青笑道:事已至此,管其他作甚! 那童子直直瞧着顾恩青,似要看他说话是真是假,最后嘿嘿一笑道:很合算,可是……我不想说。 顾恩青‘呸’的一口浓痰吐在那童子脸上,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来戏弄道爷!看我怎么弄死你! 明明月光照在三尺青锋上,泰山派剑式宽,月光下剑刃如同水洗。 顾恩青双手倒持配剑,在那童子胸口晃了一盏茶的功夫,突然一笑,白齿森森,踢了那童子一脚,道:便宜了你! 说罢,将那童子翻了个身,让他趴在地上,手上脚上都用衣带绑着,不怕他作怪。顾恩青反手将剑尖指地,冷冷道:既然你不肯说那就是敌非友,也就莫怪我心狠手毒了。说着一剑刺在那童子右边小腿上,力道控制极好,只入肉几厘,并不拔出,忽地一转,只听见剑尖与骨头发出‘刺——’的尖利摩擦之声,吓得人魂也打颤,那童子咬着牙还是痛得鬼叫不止。顾恩青又冷冷一笑,提剑刺在那童子左手手心,又是一转,那童子一声痛叫,阳顶峰上登时群鸟夜飞,纤云红月下说不出的诡异!之后又是右手手心,后背戳了四五下,手臂戳了四五下,鲜血流出那童子几乎成了血人,奄奄一息,动也不动,叫也不叫,可怖至极。 顾恩青冷笑着提剑又要刺那童子左腿,那童子突然却将腿向右一撇,顾恩青本以为他快死透了,并未防备,这一剑剑势已出,收也不住,擦着绑住双脚的衣带一划而下,顾恩青惊忙间这一剑又重了几分,一剑下不但切断了衣带,那童子右腿从脚踝到膝盖间划了一尺来长的口子,深能见骨。此时那童子倒是叫也不叫了,一个挺身站起。 顾恩青似吓蒙了,剑丢在地上,呆呆立在原地。那童子踢起地上的剑,剑锋划开了绑住双手的衣带,浑身是血,拖着条残腿一步三点头的朝顾恩青走来,好似地狱里逃出的恶鬼,冷笑一声道:多谢英雄! 童子伸手点了顾恩青胸口三处大穴,轻轻一推,顾恩青就躺死在臭泥里,动也不动了。” 章节目录 第六章 寻迹道士刨孤坟 树下几人也一动不能动了,虽知道顾首一定还活着,心却还是揪成一团,深怕下一刻,阮经亭就会说出:顾首真的死了,而山上的诸位英雄也都死了,四魔君恶名远扬,就此天下黑白颠倒,日月失光。 钟晓俏脸煞白,颤声问道:“前辈,顾首可还活着?” 李夜墨轻轻拍了拍钟晓的手背,道:“晓儿放心,顾首当然活着!邪不压正,古今亦然。” 葛炳辉等也都点了点头,表示对此认同。天地不合,本就是其间一道正气上接九霄,下临无地,支出了山河莽莽,演出了将相君王!这正气若是断了,天上的日月星辰都要砸将下来,灭尽那诡诈奸恶之人。 世若真无道,天定自行之! 阮经亭喝了口酒缓缓继续道:“顾恩青倒在地上是真,死却差的远了。在那童子点他死穴前,顾恩青就已用秘法自闭了穴道,此时躺在地上不过是装死,骗那童子罢了……” 葛炳辉打断道:“啊……师父,我知道了,我猜顾首是要那童子用自己血来做记号,引众英雄上山!” 肖百川点头道:“办法是好办法,不过我们能想到,那童子怕也能想到,若那童子能想到,这办法就不能用了。” 杜雨道:“倒是不知道那童子是用了什么法,怎么上山而又不留血迹。” 树上,阮经亭道:“那童子折了两根一尺长树枝,又撕开身上长袍作两截,包住树枝,踩在脚下,便如同高跷一般,脚下短时间内就能不沾血迹,待血流在地上,他早已深入林中,再无处追寻。 那童子在树林里走了一阵,总觉得后面好像有人,回头一看,三步外果然有个人影,夜里只能看个轮廓,童子却认出正是刚被他点了死穴的顾恩青!“ ”按理说这童子在四魔君手下,杀人便如吃饭饮水,不信鬼怪之说,可几日里饱受折磨,大量失血,难免精神恍惚,又是刚刚逃过一死,血月凄凄,静匿无声,回头一看,却见一个确定已死,而且是刚被自己杀死的人!” “明明离得这么近,走了这么远,偏偏没听到一点脚步声、喘息声!若说他是个绝世高手,偏巧自己又见他出过手,是个粗鄙不堪,连剑都拿不稳的泰山派小辈,此时却一声不响跟在自己身后,不是鬼又是什么!” “登时加快速度,两只木棍撑着脚,大步摆开,一步可以跨出一丈,可回头一看,那道鬼影还是在自己三步以内,不觉得心头发慌,头皮发麻,拖着伤体向山顶疾奔,后面的黑影,也不远不近,不摇不晃的跟着,不像跑,倒像是飘在空中,那真是上等的轻功!直到看到了山顶亮光,童子才安下心来,回头再看,那里还有鬼影!那童子虚脱了好一阵才上山给四魔君复命,而顾恩青已经回到山腰了。” 杜雨道:“我好像明白了,顾首先前和那童子称兄道弟,又假装与那泰山小辈为杀不杀童子而争执出手,只是为了让那童子相信顾首真的是泰山派的小辈,武艺低微又品行不佳,所以后面做什么都合理了。那童子原以为自己是下山看戏,不慎失手,却不知刚一下山就已经进入局中了。” 葛炳辉笑道:“我也明白了,他们折磨那童子三天,不过是让那童子体力不支,精神衰弱,自然后面思绪不清,疑神疑鬼,后来顾首又用剑伤那童子,让那童子误以为众英雄是想以他的血作为标记,故而刻意防住这个,却没想到还有诈死吓人这一招,顾首厉害,厉害啊!” 李夜墨也笑道:“是啊,确实厉害,血月当空,一个人走在丛林里,没半点声音,突然看到一个你刚杀掉的人,明明被杀时武艺平平,谁会想到那是个能自闭穴道的绝世高手,还不被吓得屁股尿流?”钟晓也跟着咯咯的笑。 肖百川打趣道:“雀儿,老四,还有钟姑娘,你们且猜猜四魔君的小路究竟是怎么通到山上的,我赌五文钱你们猜不着。” 葛炳辉不答他,反而冲树上嚷嚷道:“师父你瞧,二师兄不但欺负师弟,还要赌钱了!”众人都笑起来。 阮经亭淡淡道:“四魔君的小路,实是一绝,沿着主道,两侧零零散散、大大小小总有些寒松,看似天然形成没有规律,实则是人工种植,修剪,只要摸着任何一棵寒松,从下向上摸去,第三枝指向的方向就是小路的所在,叫做寒松指路。” “不过,找到小路还不算完,寒松所指并不是直通往山顶,而是通往下一棵寒松。走到下一棵寒松,从下向上摸到第三枝,沿第三枝所指方向站定,却不是向前,而是直直左拐,不许久,又可到一棵寒松,依旧去摸第三枝,这次却是直直向右,再到下一棵,这次却依旧是直直向右,如此一次向左两次向右,三次向左四次向右……左左右右,如此更迭往复,曲曲折折才能到达山顶。” “若是在主道路右,同样有寒松指路,却是有死无生!这样的小路,顾恩青等原先找不到也是正常。众英雄有了顾恩青摸来的小路,终于要沿着小路杀上阳顶峰,要杀魔君,祭群雄!” 杜雨道:“诡计没了,终于能扬眉吐气,一决雌雄。” 钟晓问道:“前辈,上山之后总顺利些了吧?” 阮经亭道:“前面倒也顺利,顾恩青带着众人又挨了一天,直等到第二天子夜才攻上山去。四魔君带四九童子仓促应战,四魔君四去其三,四九童子全部殁于此役。顾恩青等也损失惨重,四魔君虽然品行不端,却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尤其是不戒刀血刀魔君,一人便杀了三四十个江湖好汉,此一役众英雄又死伤近双百之数,却可惜逃了一人。” “不是别人,正是血蝠魔君!此人背信弃义,一人未伤,交战之初就运转起天下第一的轻功,脚底抹油,逃之夭夭!有传言说血蝠魔君见到六百多好汉突然出现,当场吓得屎尿横流,从众人头顶掠过的时候从裤腿里直往下滴黄浆,也是可笑!” 杜雨恨恨道:“其他魔君童子虽也是恶人,但到头来死得干脆体面,即使是敌人,倒也叫人觉得可敬可爱,偏这血蝠魔君,有着天下第一的轻功,却只用来逃跑,残害孤弱妇女是不仁,无顾手足,独自偷生是不义,临敌于前,不战而逃是无勇,没有本事,却学别人作恶多端是无谋,不仁不义,无勇无谋,实在是个十足十的小人!” 葛炳辉也附和道:“老四说的对,不仅是个小人,更害得我们这些修习轻功的人也都人人成了和他一样的小人,癞皮鼠魔君的裤裆,到今天也还是臭的哩!” 李夜墨笑道:“如今我们修习的轻功受到排挤,其实也不全怪血蝠魔君。你们想,我们这些轻功极佳的和人一起对敌,若是打得过倒好说,若打不过,你轻功厉害,扭头跑了,人家跑你不过,岂不是白白搭上性命,谁又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你呢!” “再比如别人的财物放在哪,你随手取了,别人轻功不及你,你脚底抹油,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财物,不过手掌翻翻之事,有几个能抵得了这种诱惑?所以也只是从血蝠魔君身上,其他人都发现了轻功绝佳,做起坏事来格外趁手,也就把我等都看作了小人。” 阮经亭道:“正是如此。却说血蝠魔君没了其他几位魔君的照拂,所作所为便真的不配称作魔君,堕落成了江湖第一花贼,凭着过人的轻功,肆意妄为,更是专门针对那些攻上阳顶峰的英雄好汉的家中女眷,江湖上几次追杀,却都让他侥幸躲了去。” “众英雄没奈何,只好去请那‘隐坐东南云寂峰,出时日月也动容’的即墨家出山,那一代即墨家家主正是如今最广为人知的玄叶老人——即墨无星。复姓即墨本就罕见,江湖上姓即墨的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当时若是即墨家的人走在江湖上,无论宗支,只消报上自己的姓氏,便是群雄俯首。” “即墨家的人轻易不到江湖走动,但只要出来,江湖就还是即墨家的江湖!即墨家昌盛了足二百多年,经了三个朝代,变了两次王庭,即墨家却风光依旧,期间,江湖中遇到七八次大浩劫,即墨家人就出山带领江湖义士化解了七八次浩劫,有诗赞曰‘金殿帝王轮流做,江湖仅此一世家!’。这一次血蝠魔君恶贯满盈,也被当做江湖大害,请了即墨家出山。” 钟晓问道:“即墨家这么厉害,为何如今却甚少听人提起?” 李夜墨道:“即墨家是名副其实的武林世家,有‘即墨一家,江湖一柱’之称,英才辈出,最厉害的要数即墨家的绝学——摘星玄叶手!一收则群星都黯淡,长短兵器,拳脚飞刀,天下武功没有捉不到的,一发则万点银光刹那便至,天上飞鸟,地上走兽,饶你惊才艳艳,也没有逃得脱的。” “唯一可惜的是即墨家历代只有家主可以习此武功,而到了即墨无星,却没把摘星玄叶手传给下一代家主,如此神功就此绝迹江湖,反倒是江湖中频频有人去即墨家讨要这一神功,打打杀杀不休,即墨家也在一二十年里速速没落。” 葛炳辉道:“大师兄,为何不将摘星玄叶手传下去,玄叶老人是老糊涂了吗?” “这就没人知道了,若要给江湖秘辛排个名次,‘摘星玄叶手为何失传?’这件事必然排名第二。” 杜雨道:“那排名第一的秘辛该是什么?” 李夜墨笑道:“排名第一的该是那摘星玄叶手的秘籍如今在哪?” 肖百川道:“如果没有秘籍,只是一代代口头相传,就可惜这样厉害的武功再也看不到了。” 钟晓嬉笑道:“摘星玄叶手出了,那血蝠魔君也一定就此服诛,从此天下太平!” 阮经亭道:“不错,后面的事就简单了,顾恩青在阳顶峰四魔君府上假意大宴武林同道,血蝠魔君心中不忿,前去捣乱,被埋伏的玄叶老人一举擒获,剜了心来,奇的是这颗心又黑又亮,只有常人一半大小,不似人形,状如鸡犬之心,砍下了血蝠魔君的脑袋,同他那颗怪心一道,被挂在阳顶峰后的悬崖边上,告祭死去群雄。” “哎……恶人除了,江湖复归于和平,好俗套的故事!”葛炳辉嘟囔道,李夜墨等都吃吃的笑。 “俗套?那你们愿不愿意听听,我为何后来不再讲这故事?” 树上,阮经亭悠悠问道。 众人顿时安静了,难道还有什么变故?片刻,葛炳辉一拍大腿,跳在长凳上,举着双手嚷嚷道:“愿意,愿意,雀儿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阮经亭道:“夜墨,百川应该还记得,我早些年不断在江湖上走访老一辈的江湖人,只是想了解四魔君故事的真相,因为有些地方总想不明白。 比如阳顶峰上机关重重,我去过数次,却一点也没发觉机关的痕迹,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可是总要有些陷阱机关,失效留在那里吧。再比如血蝠魔君初见众人,吓得屎尿横流,后来却为给手足报仇屡屡涉险,开罪众英雄,更逼出了即墨家的人,前后反差之大,实在让人费解。可惜参与了那件事的人早已归于尘土,还活着的人又只记得种种传言。 就在七年前,我去拜访靖江边的一位深山老樵,老家伙自言已一百多岁了,我花费了好些银两,可得到的结果也和我刚才讲的出入不大。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合道理,不停的想这些事的答案,不知不觉竟走近了一座孤坟。 虽是孤坟却被打理的极好,坟前一块墓碑看起来有些年代,没有一个字,只在顶上画了一把剑从下向上斜斜插破一团祥云,你们知道靖江派的女侠们好以‘云’,‘剑’二字为号,穿云剑,拨云剑,破云剑……不胜枚举,但敢在墓碑上不题一字,只画个剑刺祥云的图画作为身份的——” 声音稍稍一顿,阮经亭又继续道:“从来只有一剑破一寨——出云剑叶三娘!我一阵欣喜——想这不就是老天要给我答案!既是天意指引,纵是惊扰亡灵,叶三娘也不能怨我,当下就用手中的剑挖出棺木来,打开也没费什么功夫,埋在地下几十年,棺木一碰就都碎裂了,看到尸体我吃了一惊,棺木里竟是一具无头尸身,这尸身正是叶三娘,有她的宝剑作证,剑上还刻有‘出云’的字样。” 钟晓惊愕得不能言语,葛炳辉问道:“无头尸又怎样?江湖上还不是很常见的。” 肖百川道:“雀儿,你可记得师父说的故事里叶三娘是初上阳顶峰被乱箭射死,直到顾首用牛马破了陷阱才得以收回尸身。” 杜雨道:“会不会是众人不敢为叶三娘收尸,脑袋让野兽分叼了去?”众人想到有这种可能,不禁都打了个寒颤,一代女侠若落到如此下场,未免也太悲惨了些。 阮经亭道:“是有这种可能,所以为了验证,那一月内我又连开了四十三座当时好汉的坟冢,结果竟看到了三十七具无头的尸身!” 众人登时惊得张大了嘴巴,一是惊当时好汉们竟都无头入葬,这是不是意味着江湖所传的故事并不可信,也许顾首等人真的赢了,不过付出代价或许大的可怕,以至于后来只留下了种种传说,二是惊阮经亭为了验证故事竟不顾江湖情缘,连挖了四十三座英雄冢! 葛炳辉打趣道:“这倒好,我还没能出山,师父就和这么多高门大派们结了梁子,这可是挖祖坟的大仇哩!” 李夜墨笑了笑,又沉吟一阵,问道:“师父,你的意思可是说那个故事其实不知道多少是真的,又有那些是假的?” 阮经亭喝着酒,神色寂寥的没答话,众人也都安静了。 传说这种事,本就是从人口中说出,自己听到耳朵里,其中多少真,多少假,谁能说得清楚,纵是亲身经历,眼前所见,也不能确信自己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的,更何况听说!不信且瞧,那几十具无头尸都快烂在土里,那几十颗无尸头正披散头发,飘在空中,说:笑这可怜世人啊,究竟以何辨真假! 章节目录 第七章 乌荑山钟难丢镖 钟难带着众人走了七八日。 镖旗飘飘,一行人尽量只捡大道行走,白日里出行,免得遇到拉伙劫道的强人,然而正所谓民穷乏则百鬼具出,山山有妖魔,窟窟有鬼魅,时时处处有拦水的贼,断路的匪,还是不得不途经了奇犽岗,扁篼山,乱鸦坡等一干险地。 所幸这些山上贼人还肯卖镇远镖局的面子,不曾为难。转眼就已到了乌荑山下,一条泥路折进密林深处。 河水里自生鱼虾,臭泥里要长蚊虫,这里又该是一处强人出没的险地了。等过了此山再往后就尽是些平坦安稳的大道,徐州就近在眼前。 突然前头的队伍停了下来,陈路,马常从队首折到钟难身旁,道:“镖头,前边儿有拦路的!” 钟难夹马向前,却不见一个贼人的影子,只道中横着一堆荆棘树枝。这正是劫道的规矩,过往的人不可自己挑了去,山里强人如果肯卖面子,就会有人跳出来挑开,若不给面子,怕是一场恶战难免。 钟难四下里望了望,只见树林里人影绰绰,却看不清有多少人,拱拱手唱道:“乌荑山上的朋友,这里是镇远镖局走镖,希望各位朋友能给钟某几分薄面,改日各位朋友不管到镇远哪所分局,镇远定都会好生招待,还请当家的出来相见!” 钟难声音刚下,树丛里就陆陆续续露出人头来,足有百十来人,簇拥着为首的两个走到路中。 一个矮胖的,挺着大肚子,紫色衣衫,腰里别着把尺寸长的短刀,手里晃着把拔须瘦虎扑鹰的折扇,相貌奇丑,嘻嘻笑着,满脸堆着肥油。 一个极为精干,已是深秋却只披着件褐色无扣的粗布坎肩,裸露着前胸,结实似铁铸铜浇一般,周身上下不见一丝肥肉。 精壮汉子冷声道:“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钟大爷的面子可不能不给,就是因为给钟大爷面子,弟兄们才在这专门等了许多时日了。” 陈路在钟难耳边低声道:“大梁山的笑面肥虎郑凡,不笑枯虎杜远怎么来了这乌荑山?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掌柜的,看来不能善了了。” 钟难轻轻点头,抱拳大笑道:“钟某出来久了,没能明白这位当家的是什么意思?” 矮胖子在耳旁摇着扇子,笑道:“意思?嘿嘿,意思浅显的紧呐!”扇子一收,向前一点道:“啊,正是钟大侠理解的那个意思。” 钟难牵马朗声道:“可是钟某恐怕没能理解当家的意思,更怕是当家的的也想错了钟某的意思,钟某这只有些小生意,私下里盘算,是抵不上各位与镇远交恶的生意,怎劳好汉们等这许些日子。” 矮胖子笑道:“钟大侠这么说可寒了江湖好汉们的心啊,虽然你们是护镖的,我们是劫镖的,哈!可都是爽快的江湖人呐,东西给人看上,打一架拼个输赢便是,扯谎骗人总是不好的嘛!” 钟难皱眉道:“当家的意思是钟某人不敢相斗所以扯谎骗人。” 矮胖子折扇在左手掌上一拍,唱道:“然也!” 山里的贼人都高声附和,声浪滚滚,喊得人胆颤心惊! 镇远的镖师,趟子手都慢慢后退围住队中那一人高的红木箱,钟难放声大笑,猛吸一口气,大声喝道:“钟某行走江湖数十年,各位可是想好了,要来讨钟某的晦气!”声如奔雷,又若洪钟,一人之力竟把对面百十号人的声音压了下去,树林深处的鸟儿都给惊飞起来! 矮胖子赞道:“好!钟大侠好内力!” 精壮汉子冷哼一声道:“什么时候嗓门大也成了本事,钟掌柜若真厉害只管下马来比划比划!” 马常提刀向前大骂道:“呸!三言两语便要嚷嚷开打,这他妈的什么规矩!山里哪有这样的买卖!不劳掌柜的出手,镇远你马爷先来领教不笑枯虎的高招。” 土匪喽喽们都高声喊道:“蛮汉子有什么本事敢和我们二当家的过招!” 陈路拉住马常悄声道:“不笑枯虎杜远一身的横练功夫,不知深浅,只管用刀去砍,别让他近了身。” 马常拍拍手里的刀笑道:“横练功夫?都是皮生肉长,我还真不信他一身血肉真能练的比我这真铁真钢的大刀还结实。” 钟难也点头道:“万万当心。” 喽喽们都嚷叫着:“要打就打,说什么悄悄话!不是英雄好汉!” 矮胖子笑面肥虎郑凡摇着扇子笑道:“我这兄弟身子弱,马大侠可别欺负了我这兄弟!” 马常哈哈大笑道:“如您的愿,我一定小心着些,不过小弟刀快,只怕刀剑无眼……哈哈,还望见谅!” 胖子脸旁摇着扇子,抬头望天,没听懂似的重复道:“马大侠说什么?刀剑无眼……啊,说得对!见谅?嗯,是该见谅。” 马常用刀指了指不笑枯虎杜远道:“你要使什么兵刃?” 话音刚落,土匪喽喽都大笑起来,杜远冷冷道:“对你?怕还用不着。” 马常受了羞辱,脸色一红,提刀直冲过去,一招刀劈华山直劈头顶,来势又重又沉。 杜远闭上眼看也不看一下,一动也不动,刀锋将将到了头顶才抬起右手,似要用腕上的铁护腕格开这裂土开山的一刀。 马常也是久在江湖的老人,见杜远抬手要挡,冷冷一笑,不等招式用老,刀刃一偏,却是要沿着这铁护腕去卸杜远的右手。 马常想:这不笑枯虎如此托大,这一刀若削实了,杜远整个右手怕都要砍下来,到时候自己与钟难,陈路三人合力对付笑面肥虎也不见得会落下风。 眼看这一刀就要切实,杜远却突然手腕一翻,手心向上。 马常心道不好,这人要用一双肉手来接自己这百斤重的一刀,刀若被捉住岂不麻烦!脚下用力一踩,刀又转劈向杜远的右侧,砍了个空,之后片刻也不犹豫,“唰!唰!唰!”向后连跳出三步远,横刀护在胸前,呼呼的喘气。 适才本是威力巨大的一刀,却被不笑枯虎逼的两次中途变招,最后更是劈了个空,只害的马常自己一时间气息紊乱,血流不顺,已露败迹,只警觉着对面的敌人,慢慢调息。 杜远举着右手见马常跳出三步外,瞥了眼马上的钟难,又故意顺势将右手落在脑后,挠了挠,说:“哎,蛮汉子别怕,我还没开始。”倒好似他只是无意伸手挠痒却吓得马常一刀两变,连退三步。 两侧的喽喽们都大笑起来,怪叫道:“蛮汉子羞不羞!蛮汉子羞不羞!” 马常胸中气愤如同炭火熊熊,把这七尺铁铸的汉子烧的须发直张,眼睛通红,断喝一声,冲上前去,提刀又砍。 钟难连忙叫了声:“啊,卑鄙!马常回来,他是故意要激怒你!” 江湖里的争斗,都是押上身家性命的赌斗,若是被对手扰乱心思,心意已乱,招式又何来章法,能发挥出的功夫便大不如平时,可刀剑相向时一丝一毫的差距都关乎生死,言语相激本就是江湖里宵小们惯用的伎俩。 马常听到钟难呼喊刹那也明白过来,可两人本就只隔了三步,刹那而已,虽然知道不笑枯虎应该胜过自己却也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面再退回去,大喝道:“他厉害就来取了我这条命吧!”大刀舞的呼呼生风,护住周身要害,临近了才一刀斜劈,自左而下要砍不笑枯虎的左肩。 不笑枯虎步子微微向后一移,避过这一刀,霎那间,又微微向前一步,身子就贴在了刀背上。使刀的都知道刀威力虽大,但离得近了不能挥动便如同鸡肋。 马常“啊”的一声连忙后退,要拉开距离,那知这不笑枯虎仿佛料到了马常的每一步,马常退一步,杜远就进一步,马常退一大步,杜远就进一大步,马常退左脚,杜远右脚紧跟便到。两人如影随形,如蛆附骨,不懂武艺的人怕是以为二人在林间围刀作舞,那里看得出其中的凶险! 马常连退了二十几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憋屈!羞愤难耐,“呼”的将刀一转,双手反抓,刀刃向内,猛然一划! 两人相隔极近,几乎贴在一起,这刀又极为锋利,只听“嗡”的一声,好似金石交错,刀从两人身体间抽出,杜远衣裳上的一块褐色布片随着这一声鸣响飘然落地,霎时间鲜血横飞! 众人仔细看时,只见马常的刀正砍在自己的脖子上,瞪大了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对面的杜远在刀抽出的刹那,顺势将刀推到了马常的脖子上,此时手扶着刀背,仗着铁布衫横练功夫,除了衣衫破损,肚子上再无半点伤痕。 笑面肥虎郑凡拍着扇子叫好道:“好,好啊,马大侠好武艺,这刀砍自己脖子的功夫我还是第一次见,喷血来吓退敌人,好厉害!好厉害啊!” 喽喽们大笑叫道:“马大侠的师父教徒弟刀刃内使的刀法,好厉害哦!” 钟难见马常站在血泊里,扭头望着自己,张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顿时胸口仿佛大锤锤下,肝胆都碎了,翻身下马从杜远手中抢过马常尸身,抱着嚎啕大哭,陈路等众镖师也都围将过来,刀剑出鞘,将钟难,马常围在中心。 胖子笑道:“钟大侠我也不想如此,大家皆是江湖好汉,以后还要互相帮衬,我要,你给我就是了,何必又白白搭上马家兄弟的性命,可惜,真是可惜……” 钟难呜咽道:“我与马常一道行镖二十几年,当家的究竟想要什么东西,竟能害我兄弟性命!” 胖子正色道:“钟大侠这么说可过分了,刀剑无眼,一个害字郑某可是万万不敢苟同,至于要什么,钟大侠该比郑某清楚才是。” 胖子话音刚落,镇远的趟子手们也都‘唰’的各自掏出兵刃,把一人高的红木箱围在其中,喽喽们也纷纷亮出刀剑。两匹大红马惊动了,原地错步打着响鼻。钟难临行吩咐过,所带东西中惟有此物最为贵重,万万不能有闪失。 钟难示意众镖师散开,问道:“看来镇远今日所保的东西是带不走了?” 胖子颔首笑道:“哈,钟大侠果然明事理,正是如此。” 钟难仰面朝天,苦笑一声,眼泪顺着两颊流下,两鬓皆湿,道:“既然如此,钟某只求二位也给钟某一个面子,借道与我,容钟某将马常兄弟尸身送回他的祖籍徐州!” 胖子笑说:“好啊,落叶归根总是福气!” 一招手一个喽喽走上前来。 趟子手们听钟难说此次的镖要留在这了,已知道镇远此次栽了,见山贼喽喽走来,垂头丧气散出一条路来。 那喽喽跳上马车,抽出一把匕首,将绳子划开,又接过钟难掷来的钥匙,打开箱子,一时间宝光四溢,只见一尊六尺六寸的白玉观音立在箱子里。 白玉无瑕,手托玉净宝瓶,面含慈悲,光韵流转,宛若真仙降世,当真是神妙应夺天造化,万古乾坤只一尊!众人心中也只想:若世上真有仙子,便该是这般模样! 一边是一尘不染的天仙玉像,一边是刀光剑影,血泪横流,反差之下倒只让人觉得可悲,可笑,又可怜。 钟难抱着马常尸身,望着白玉观音苦笑,这不怨观音不佑,明明连她自己也要被抢去了。但凡是有眼的,便知这观音价值连城,千金难求! 咬牙将马常尸身背在背上,钟难出声道:“这白玉观音留下,我们其余人走,送咱们兄弟回家!” 拉白玉观音的大马车被两个喽喽牵住,众镖师,趟子手或赶或推将其余的车绕过大马车向前,只才走了几步,胖子又喝道:“钟大侠且慢!” 此时不只是钟难、陈路,所有镖师,趟子手皆是一脸怒容。钟难叹息一声,轻声缓缓道:“当家的,说好的留下东西让我等借道送兄弟返乡,这又是为何啊?” 胖子笑道:“我是说让你过去,可是你又推着这大车小车的走了,让其他劫道的看了,要笑我们兄弟没本事的!” 胖子刻意把‘没本事’三个字咬的极重,听的镇远一行人义愤填膺,怒火中烧,一尊六尺高的白玉观音,纵是将相王侯一掷千金,挤破脑袋争抢也不见得能够得到,这要说没本事,天上要降霹雳来的! 钟难脸色铁青道:“没本事也是我们没本事,两位当家的给了脸面才过得了这乌荑山,其余车里都是些路上的吃食棉被,两位当家要了无用,还请高抬贵手吧。” 胖子扇子手中重重一拍,叫道:“哎呀!巧了,我山上正巧缺些吃食棉被以备过冬。”说罢,扇子一指钟难,回头冲众喽喽笑道:“你们瞧瞧!钟大侠实乃郑某贵人啊!” 喽喽们也都笑道:“钟大侠实乃贵人!” 陈路咬牙道:“这里距徐州还有五日路程,当家的这是要我们讨饭过去吗!” 胖子摇着折扇,故作惊讶道:“呀!没看出来各位还有这手艺,那就讨饭去吧,倒省得郑某为各位费心了。” “你!……”陈路怒不可遏提刀想上前厮杀,钟难连忙拉住他轻声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转身又向胖子道:“当家的是想怎地!” 胖子道:“好说,好说!”看了眼镇远镖车队伍,最后面有一头跛脚的瘦骡,拉着辆两轮板车,车上尽是些老旧棉被和几布袋干粮,眯着眼冷笑道:“我这头骡将军高大威猛,在我山上却没人配得上,我看和钟大侠倒是有几分相配,就送与钟大侠如何?” 玉可碎不可污,士可杀不可辱! 众镖师顿时炸锅,嚷嚷着要拼命血战到底。 钟难眼睛里似要射出火焰来,咬咬牙却一挥手,恨恨道:“好啊,是配的很!”说罢长叹口气,道:“送马常兄弟返乡更要紧些,脸面那里还顾得上。” 说着,钟难与陈路亲自去赶那瘦骡,留一众人呆呆立在原地。 骡车刚走到两虎身边时,不笑枯虎却突然跃起,从一侧喽喽腰间拔剑,自上而下猛刺在棉被之上,陈路怒骂道:“贼人还要怎地,东西都留下了,一再辱没真不把人当好汉了!” 杜远毫不理会,冷声冲胖子说道:“哥哥果然猜对了!” 众人再看,一辆破板车只拉着些棉被吃食,这一剑刺下,宝剑已自柄下一尺处折断,却没能将板车刺穿,剑刃一截软绵绵插在棉被上,各人心里瞬时明白,这棉被里还有古怪。 钟难向前一步,怒道:“二当家欺人太甚!” 喊罢提掌打向杜远胸口,正是一招峰起岩渊,杜远侧身要躲,钟难刹那变推为拍,手腕一抖,内力深沉,结结实实打在杜远胸口。 杜远当即向后飞出五步远,纵有铁布衫的横练功夫护身也紧皱眉头,捂住胸口,一脸难看,暗道:“这镇远却非浪得虚名,掌柜的内力深厚,确是有些本事。” 钟难此时也是暗自吃惊:“我这一掌极重,这贼人被拍到胸口没有心肺俱裂,却立而不倒,铁布衫怕是大成有余!”转而又暗暗叫苦:“笑面肥虎又该何等了得!镇远镖局里马常,陈路尚且不及自己,而其余镖师更远不及他们二人,若要拼斗简直毫无胜算,这一仗怕是要输光镇远了!” 胖子笑着把扇子往腰后一插,探出两指夹住断剑,随意甩了个剑花。众人无不惊诧,只手指夹住两尺长的断剑已是不易,两指夹剑还能运用自如,剑法之高可见一斑! 胖子夹着剑要去划开车上的破旧棉被,钟难正要回身格开,杜远却又跃在他面前,两人转瞬间又交手了数十招,钟难隐隐占了上风,然而众镖师想进来帮招,却被一众喽喽挡在外围。 胖子将破棉被划开,只见破旧被子里缝着件暗金色坎肩,胖子等一路劫匪,陈路等一干镖师都大叫出来:“啊!金丝宝甲!” 此甲乃用西域天山鬼面天蛾结茧时吐出的第一根、仅一寸长的细丝与金线缠织而成,天山风烈,鬼面天蛾的幼虫吐出的第一根丝要把自己固定在山体上,细如发丝却韧似百炼之钢,这才能不被山风吹落,幼虫化蛾后又会立时吐出唾液化掉蝉蛹吃进去,这第一根丝便是可遇不可求了! 更加上天蛾不食其他旁物,只采雪莲精华,本就稀少,吐的的丝又只有一寸可以使用,只有结茧时可以寻到,制成一件坎肩难于登天,有史以来天下只有一件软甲,是前朝云南沐王府嫡女嫁给前朝太子的陪嫁,贴身穿上水火不能透,刀剑不能伤! 此物有价无市,已经不是金银所能丈量的宝物了! “久闻镖行里有这种断尾求全的手段,也见过不少,不过一尊价值千金的白玉观音为这无价之宝金丝软甲做断尾也是合情合理,便宜兄弟了,兄弟感激!”胖子随手一甩,两尺长的断剑足有一尺钉进旁边的树干。 镖师们都知道宝甲无价,丢了宝甲,镇远也就完了,奋力和喽喽们杀做一团,只钟难停手一个趔踞摔坐在原地,喃喃道:“镇远完了!镇远完了!”转而仰天大笑,涕泗横流。 镖师趟子手们见掌柜这样,也都渐渐停手,悲切万分! “各位回了吧,这件软甲你们镇远现在说什么也夺不走,将来说什么也还不上,早点带上妻儿自寻出路去吧!”胖子对众镖师说道。 钟难流泪笑道:“当家的说的对,自寻出路吧!” 陈路咬牙切齿道:“终须有日陈某杀上大梁山以报今日之辱!” 胖子点头,拱手道:“好啊,恭候!” 陈路一招手众镖师都随着他下山去了,几个镖师本想等掌柜的,可见钟难此时一脸疯癫落寞,也都摇摇头离去了。 胖子笑道:“钟大侠可还去徐州?” 钟难铁塔一般的身子仿佛一下就老了,一双泪目看着胖子却没有恨意,点了点头,惨然道:“两位当家的,我不怨你们,钟难我没本事,安葬完马常兄弟,我也为自己挖个坑,就在哪里不回来了。” 胖子从腰里摸出几两银子道:“还望钟大侠不要怪罪,这些银子送给钟大侠为马家兄弟买块好风水的墓地。” 钟难点点头,接过银子,背着马常尸身,摇晃着走进山里,喽喽们都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几个时辰后。 乌荑山上杜远对郑凡说道:“哥哥,我们这趟买卖可真是实惠!” 郑凡笑笑,轻轻摇扇不语,一旁的喽喽谄媚道:“这还多亏两位当家的机敏,看出了镇远耍得断尾求全伎俩!不然只得到白玉观音,却得不到金丝软甲,小的可是长了见识。” 杜远道:“这钟难手上也有几分厉害,手段也不弱,死了兄弟竟借机就说那蛮汉子是徐州人,要落叶归根,狡猾沉稳的很,若是单打独斗,我不如他。” 郑凡摇扇轻笑道:“是啊,不过押运金丝宝甲确也值得……”说着扇子猛地一收,喊道:“被抢了白玉观音,金丝软甲,他还去徐州干嘛!难道……中计了!” 杜远惊道:“他不是说蛮汉子是徐州……啊!哥哥是说……钟难身上还有比金丝软甲还贵重的东西!这……这……快快备马!” 两虎带着几个心腹喽喽骑快马下山追向徐州。 杜远道:“是不是哥哥多心了!” 郑凡一脸阴冷,狠狠道:“唯愿如此!” 喽喽插嘴道:“当家的放心,那钟难背着尸体步行跑不远的!” 突然,前面一个喽喽骑马飞奔回报道:“当家的,前面树林的草丛里发现了蛮汉子的尸身!” 郑凡怒道:“混蛋,果然有诈!给我追!” 傍晚时分,两虎带着一众喽喽直追到乌荑山下一座村庄里,村里人说晌午过后见到一个高大的汉子,来村庄里买马,村里没有马,那人就买了头驴子向徐州去了! 郑凡一怒之下让喽喽们将卖驴的人家全家烧死,其余村户一个不留!只他与杜远继续去追。 月明星稀,已到了十五,夜里亮如白昼,两人策马直追到子时,终于见到前面一头累死的驴子,再往前不远就见到钟难独自一人走在路上。 “钟大侠好久不见,甚是思念啊!” 钟难听到后面的呼喊声也是一惊,随后又平和道:“钟某也想念二位当家的,不过不知道二位当家的这才分别半日,追来又是为何?” 杜远冷冷道:“钟大爷当然知道我们为何追来,我兄弟二人才是不知道为何钟大爷走这么急,连马英雄的尸身都丢到了草丛里!” 月光下两马三人对立,半晌一言不发,一时间荒野里寂寂无声,只有月光冰凉。 杜远道:“钟大爷我们来取比金丝软甲还贵重的宝物。” 钟难脸色微变,肃然道:“金丝软甲天下无二,哪来的宝物胜过。” 杜远翻身跳下马背,一拳打向钟难,喝道:“断尾求全,小小伎俩当我等真看不穿,宝物拿来看看吧!” 钟难凭着大开山掌与杜远缠斗在一起,大开山掌大开大合,掌风四作,奈何对上铁布衫的功夫,掌掌似打在浑铁柱上!这铁布衫功夫须是一个穴道一个穴道的练,没练的穴位便是其死穴,绝顶之时,周身通通刀枪不入,饶是厉害。 两人正僵持着,郑凡一跃下马,形似鬼魅,步子一闪就到了钟难身旁,腰间短刀不知何时已拿在手里! 这是柄锋利非常的环刀,郑凡手指扣在环里,将刀一甩,杜远冷哼一声,拼着又硬挨两掌将钟难双手夹在两腋之下。 只听“噗”的一声,钟难左手就给郑凡砍落在地上,痛得在地上打滚,郑凡将刀又插回腰际,抽出折扇轻轻扇着,倒好似刚在之事与他无关。 杜远一脚踩在钟难胸口,伸手在钟难衣服里摸索,抽出一本破旧发黄的书籍,映着月光,郑凡,杜远捧着书眼睛瞪得老大,呆住半晌,互相看了一眼,齐声惊道:“摘星玄叶手!” 章节目录 第八章 夺魂钉双虎丧命 “臭李夜墨慢些!你是匹马吗?背着两个包裹还能走这么快。” 翠屏山小住了两日,钟晓突然想去徐州瞧钟难走镖,又拉着李夜墨下山。 匆匆赶了两天,刚过了乌荑山不久,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向前展开,两侧被突起的岩石围着,一路上不见一个行人。钟晓走得乏了,愁眉苦脸的蹲在地上,一边用手指在地上画圆,一边不住的抱怨。 李夜墨止住脚步,摆摆手苦笑道:“晓儿,刚才莫不是你自己嫌慢,现在怎么又抱怨起我来了,好不讲道理,不讲道理……” 钟晓撅着嘴埋怨道:“谁叫你轻功好,连走几十里路都不歇气,我可不行,我就是牛马也该吃两口草了!” 李夜墨指了指肩上的两个包裹,笑道:“牛马在前面走哩,钟姑娘给不给赏两口草吃?” 钟晓咯咯的笑,拔出两根草茎,递给李夜墨道:“乖,吃点草休息一下。” 李夜墨无奈地摇摇头,又回走几步,伸手顺势把钟晓拉了起来,笑道:“晓儿,你自己说要来找你爹,按照他们的脚力,该是今天到达徐州,今晚住上一宿儿,最迟明天又该回py了,要是咱们今天到不了,错过就不好了。” 钟晓苦着脸,嘴巴撅的老高,可是不能否认李夜墨说得有些道理,甩着手里的两根小草喃喃道:“对对对,你都对,可是我脚都走疼了,早知道就该找匹马来。”说完上下打量着李夜墨,轻轻一笑。 李夜墨连忙道:“喂,这位姑娘!我这匹马只载包裹,人是不载的。” 钟晓拉着李夜墨的衣袖撒娇道:“好李夜墨,那你就把我当做一个包裹吧!” 李夜墨笑道:“这么圆滚滚的包裹本马也是不接的。” 钟晓听李夜墨说她胖,便不能饶他,扯着李夜墨衣袖,作势要打,李夜墨错着步子躲闪,一路二人打打闹闹,竟也不觉得累了。 “臭李夜墨你瞧,前面草丛里是不是有个人!” 钟晓瞧见不远的草丛里似乎有一个人影横躺在地上,出声惊奇道。 李夜墨原也瞧见了,可他江湖上游历久了,知道这世上那天不在死人,可怜的人和事便如烟海沉浮,纵是在世佛陀也救之不尽,眼睛看到,心里却实在不想理会,便道:“晓儿,快些赶路吧,怕是你看错了,我瞧那只是件破衣裳!” “怎么会错?那你等我,我过去看看!”钟晓说着就提步走了去。李夜墨担心有危险,四下望了望,赶忙跟上钟晓。 “啊——爹!” 钟晓惊呼一声,草丛里的人不是钟难又能是谁。 再看钟难的右手,齐掌断开,仅仅用破布条缠裹,红色的肉,白色的骨,黑褐色的血痂还裸露在外,气息奄奄,已是半步赶赴黄泉。 走时还是那个慈爱温和的铁打汉子,此时却如同一团烂肉躺在荒地里无人问津,钟晓泪水一下就汹涌而出,抱着钟难大声呼喊,钟难却给不出半点反应了。 李夜墨背着昏迷不醒的钟难,钟晓背着两人的包袱,飞也似得转向最近的乌伤城,急寻了大夫重新给钟难上药,包扎残肢,又害了钟晓不少眼泪。 寻客栈时,接连几家都怕伤者死在自己家,没半点好气的将三人赶了出去,直求到第五家,钟晓急得脸色惨白,泪眼涟涟,店家看着实在可怜,这才腾出柴房留下三人。 在客栈修养了三天,钟难终于悠悠转醒,看到李夜墨气得差点又要昏阙过去,又打又骂,听晓儿说道李夜墨背他走了十几里路才到了乌伤城,这才慢慢安静下来,将当日的事说给二人。 当说道路上遇到大梁山双虎剪径,两人都是眉头紧锁。 当说道断尾求全,先是白玉观音,后是金丝软甲,两者都是不出世的重宝,最后竟都只是舍弃的断尾,真正押运的却是即墨家失传的摘星玄叶手! 两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最后说道马常为这次走镖赔了性命,自己搭进去一只手,却还是丢了镖,而且丢的镖是江湖里无人不想一观的摘星玄叶手秘籍! 成摘星玄叶手者主江湖,虽然不知道宁王是怎么得到了这本秘籍,然而丢了秘籍,得罪了宁王,镇远也就完了……一想到多年心血付诸东流,镖旗折了,家也没了,钟难,钟晓不禁又流下泪来。 “钟前辈节哀,不过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把摘星玄叶手秘籍找回来吗?”李夜墨道。 钟晓擦了擦眼睛,用力拭干眼角的泪水,认真道:“对,镇远没完,只要在宁王知道前找回秘籍我们就只是延误了时日,不算失信丢镖,钟家父亲丢的镖,钟家女儿一定要讨回……” “你、你讨什么讨……去送死吗?”钟难猛得从床上坐起,打断道,压到伤臂,痛得咬牙切齿,又补充道:“要讨也是我去讨,晓儿啊你不懂的,江湖的事你不懂的……” “钟前辈,可不止是晓儿,还有晚辈,我也愿帮前辈去夺回秘籍,晚辈愿听候钟前辈差遣。”李夜墨抱拳道。 钟难本来就不喜欢李夜墨,因为他救了自己才不便赶人,此时搭话,断不容他,冷笑道:“李少侠,你是想帮镇远,还是想得摘星玄叶手?是想去夺,还是想去偷?” 李夜墨眉头一皱,正欲答话,钟晓扯着钟难道袖子道:“爹,你都说了那两个贼人不好对付,我们就更不该窝里斗了。”说罢,又用手扯着李夜墨的衣袖,笑道:“还好这家伙自己肯站出来,如果我们去对付那两个贼人他不愿搭手,我才不肯呢!” 李夜墨瞧着钟晓脸上还带着泪痕,却要过来笑着安抚他,不由心里一痛,暗骂自己:“李夜墨啊李夜墨,晓儿家如今陷入困境,正需要帮助,你难道连些委屈都不能受吗?”正色道:“钟前辈对晚辈抱有偏见,但晚辈却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为钟前辈添些许助力,李夜墨如有其他心思,甘堕无底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钟晓脸色一白,扯了扯李夜墨的袖子,颤声道:“笨蛋,胡说些什么……”说着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好似李夜墨已经死了。李夜墨心疼,心里直骂自己蠢,忙道:“还没死呢!没死呢!我本就真心帮钟前辈,自然还要活到一百岁……不,要活到一千岁呢!” 钟晓扑哧笑道:“呸,你又不是王八!” 钟难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李夜墨道:“钟前辈说那两个贼人在乌荑山劫了镖,此时过去了七天,不知贼人是否离去,夜墨以为不如我和晓儿先去乌荑山探探贼人去向,稍后再考虑如何夺回秘籍!” 钟晓忙举手道:“同意,我同意的!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钟难想说自己去,不用晓儿,可此时全身乏力,翻身都困难,更不必说翻墙过户,身边又实在没有别人,支支吾吾,老脸憋的通红,叹息道:“晓儿武功又差,江湖阅历又少,老头子这里求李公子能否多照顾些她,莫让她伤着。” 李夜墨笑道:“钟前辈其实不必和我客气,叫我夜墨便是了,我和晓儿同去,只和她商量行动,多个人总多一分计策,探访山寨的事,她想去我还不准哩!” 钟难脸色缓和了些,道:“那就好,这事艰险,贼人们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惯匪,你也要多加小心!” 李夜墨,钟晓都道:“那是自然!” 服侍钟难喝了药,更嘱咐店家记得按时送些吃食来,两人就趁着天色,去乌荑山了。 再到乌荑山下,天已完全暗下来,钟晓在山下等候,李夜墨一人施展轻功向山上掠去。 所幸,乌荑山本就是一座小山,李夜墨轻功又好,不多时便看见一些圆木搭建的矮屋。 约莫有七八间,连作一排,旁边另外搭建了左右两个瞭望的高台,被一圈树篱围在当中,树篱上又发出新枝,隐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倒也不易看到。 奇的是这个时候并不太晚,整片山寨却不见一点火光,李夜墨心道:“难道贼人已经回到大梁山,不在这乌荑山了?” 当下也不敢贸然进去,摸到瞭望台下,静静等了一刻钟,半点人声也不曾听到,又绕到寨子旁,听不到一丝动静,却隐隐闻到淡淡的腐臭味。 李夜墨心道:“看来这群贼人真的去了。”不由又担心起来,这样秘籍就更难找回了。 正想走进寨子探探究竟,才走了两步,月光一偏,忽然看到寨子里的一棵大柳树下,一左一右立着两道身影,背都紧紧靠在树干上,若不是正对月亮照出人影,根本无从察觉! 李夜墨忙蹲下身子,靠着矮屋的墙掩在草丛里。 “居然还在这里,这两人很大可能就是双虎,不知道发现我没有,这些贼人真够古怪的,有人在偏没点人气,奇也怪哉,不睡也不点灯,不动也不说话,也不知道在练的什么邪门武功。” 李夜墨暗自揣测,盯着二人,只等这两人一有动作自己便溜之大吉。 深秋的夜格外的冷,仿佛泡在冰水里,衣服都要结了霜,只觉得除了自己什么都是冷的。李夜墨咬着牙,哆嗦都不敢打,生怕被发现,打探不成,反倒打草惊蛇。 天渐渐亮了,李夜墨担心被发现,悄悄退了出去,在寨外的树上掩住身形,等寨里人出来。然而,直等到晌午却没看到一点人影,炊烟也不曾看到,李夜墨暗骂道:“大梁山的草贼都是练死人功的吗?白天不出来劫道,连饭也不吃热的!” 索性又摸向寨子,从瞭望台的后面绕了个远,穿过密林,也没看见望哨的喽喽,正暗自思衬难道昨夜走了眼? 远远又看到了昨天夜里的大柳树,柳树下确实有两个人,一个又矮又胖,形容猥琐,一人瘦且精干,宛若金刚,果然是都背靠柳树,以一种背靠背的姿态保持着。 李夜墨心道:“这两人应该就是钟前辈说的笑面肥虎,不笑枯虎了,不过从昨天夜里就立在这,直到今天,这是什么武功?” 李夜墨蹲在树丛里,像个猎手,猎手必须比猎物更有耐心,不然很可能猎物就成了猎手,猎手就成了猎物。 眼看太阳一点点又要落下,李夜墨从昨夜就没进过一点汤水,整座山寨也没进过一点汤水。这座山寨空荡荡的,李夜墨从始至终也只见到了两虎。 两虎就这样背靠背立了一夜又一天,不动不说话,不吃也不喝,仿佛是死了一般…… 死了!李夜墨心头猛得一跳,难道真的死了?两虎的武功算得上江湖上一流的好手,谁能杀得了他们! 正想着,李夜墨瞧见天空里落下一只乌鸦,夕阳里,呱呱叫着盘旋一阵,落在肥虎的肩头。李夜墨下意识的把头一缩,实在是这只乌鸦是这座寨子里少有的会叫会动的东西。 再定睛看时,那乌鸦正啄肥虎的脸,一嘴带下一块肉来,李夜墨眼睛瞪的老大,真的死了? 从树丛里跳出来,连踏几步就来到大柳树前,驱了乌鸦去,不由眉头一皱,果然是死了! 两人死得干净利落,看不出反抗痕迹,都是一根约莫半尺的细长铁钉穿过喉咙,又插在了柳树上,死后头自然下垂,盖上了铁钉,所以之前李夜墨才会以为两人背靠柳树而立。 李夜墨又打开了几个矮屋,传出一股恶臭,眼睛还没适应昏暗的环境,几只老猫大小的老鼠就“叽叽”叫着从门穿出。李夜墨这才看清卧榻上一排山贼喽喽或坐或躺,皆是一剑封喉,像是还未睡醒就让人抹了脖子,各人兵刃都还立在门后。 喽喽有一百余人,那人竟不曾多走一剑,双虎都是一流高手,却都被贯穿喉咙钉在柳树上,剑法卓绝,暗器无双,江湖上有如此造诣的并不多,但究竟会是谁?又是为了什么? 双虎若在,镇远的问题只在如何从双虎口中夺回摘星玄叶手,双虎死了,秘籍若不能在寨子中找到,可就全没了头绪。 李夜墨翻找了一圈,又去摸了摸两虎身上,没见秘籍,也不忙细想,忙下山通知钟晓。 钟晓在山下等了一日夜,没见李夜墨回来,心里又急又怕。终于见李夜墨回来,得知双虎死了,众喽喽也都一起魂归西天,不由得大喜,隔日就随着李夜墨到了山寨。 钟晓第一次见到死人,而且一次性就见了一百多个,脸色难看,道:“这些死人真叫人害怕!” 李夜墨拉了拉她的手,笑道:“死人都不能动了,并不算可怕,活人可要比死人可怕多了,你瞧那个杀他们的人是不是比他们可怕?不过活人却也不是最可怕的。” 钟晓好奇道:“那你说的最可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李夜墨一本正经道:“死人可怕,但只是皮表可怕,活人虽然皮表不可怕,心子里却可怕极了,所以说活人比死人可怕,不过要说最可怕的却是既死又活,不死不活的活死人。” “不死不活?” 李夜墨忽然出声叫道:“晓儿快瞧,那人要抓你脚了!” 钟晓“啊”地尖叫一声,扯着裙子三两步逃向屋外。 李夜墨捂着肚子笑倒在地上,钟晓红着脸,嗔怪道:“坏东西,我可不是被你的话吓到了。” “当然当然,钟女侠岂会怕些死人,哈哈,哈哈……” “这……这是真的,刚才那个丑家伙要捉我脚呢。” 李夜墨笑得更厉害了。 钟晓脸红到耳根,贝齿紧咬,指着李夜墨身后道:“还,还笑,还笑,他要咬你脑袋了!” “咬我脑袋,哈哈,咬我脑袋!”李夜墨止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手向下一按,却是一只冰冰凉凉的手,“啊”得惊跳起来,头都撞在屋顶上。 这次却该钟晓笑了,“他抓我脚你就取笑我,他抓你手你却跳什么?” 李夜墨捂着头嘿嘿的笑,却想起来这只手刚摸过地上的死人的手,忙扯着袖子把头上刚摸过的地方擦擦,又把手在身上抹了抹,道:“这么多死人也是晦气!晓儿,我们快去找秘籍吧!” 钟晓点点头,表示同意。 二人寻了两把喽喽用的朴刀,在几间矮屋里翻翻戳戳,找了许久,基本上都是喽喽们的琐碎,没有秘籍宝物,翻出些碎银两,李夜墨嫌弃的擦了几下,都揣进怀里。 还有两间粮房,柴房,堆了些杂物,怎么也不像会屯放财物的地方。 走到靠近山寨西南角的最后两所矮屋,打开第一间,里面是个长须的老人,看模样是寨子里的账房先生,让人一剑切了脖子,桌上摆着一盏油灯,摊着没算完的账,钟晓,李夜墨看了看,贼人的账上尽是些自己定的黑话,看不太明白。 最后一间修的稍大些的应该就是两位当家人暂时的住处,进去一看也十分简陋,左右两张单独的石砌睡榻,上面先铺一层兽皮,再垫上床褥,比之喽喽们的几十人又臭又潮的通铺,倒也算得上舒适,中间一张木桌,再多就真的没了,翻检一圈却是一无所获。 钟晓黛眉微蹙,道:“摘星玄叶手的秘籍也是重宝,想来是和其他抢来的宝物放在一处,这该没错,只是几间矮屋都看过了,却不知道那些贼人把抢来的宝物放在哪了。” 李夜墨四处打量着,道:“乌荑山这寨子小的很,五间喽喽的木屋,两间屯粮食干柴,各类杂物,一间账房,一间是双虎休息的,财物之类的料想双虎也不会放心放到别的地方,不出意外,便在这间屋子里。” 钟晓也点点头,赞同道:“这间屋子也很小的,要装下这些财物,那就在……”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惊喜道:“在这石榻中了!” 掀开床上的兽皮,下面密密砌着一层石砖,用刀鞘一敲,发出空洞的响声,揭了砖下面是一大块柳木板,提开木板果然刹那间宝光四散,金丝铸轻宝蝉衣,六尺六白玉观音,金瓶银罐,珠玉罗绫,实难计数,两张硕大的床下竟填满了各类财物。 李夜墨笑道:“这伙恶贼好像储秋粮的田鼠,倒省得我们麻烦!” 两人将床下的财物一一搬出来,越搬越欣喜,又越搬越心急,只为床下东西越来越少却始终不见摘星玄叶手秘籍的影子,直搬空了,地皮都翻了一层,也没能发现。 钟晓把手里最后的宝物轻轻放在地上,流泪叹息道:“果然不会这么容易的——” 李夜墨瞧着钟晓流泪,刹那间,心头仿佛翻涌起无数悲伤的浪潮,一片片直要把胸膛都拍碎了,直想提三尺锋把这让晓儿难过的无情天都破开!良久,才拉着钟晓的手,柔柔开口道:“晓儿……还有我呢。” 钟晓笑了笑,抹着眼泪道:“知道的……我知道的,就是有些难过,只要摘星玄叶手找不回来,我家的祸事就不知道能不能过去。” 李夜墨沉吟一阵,道:“正是这样,此时只能找回了尾巴,丢了脑袋仍是不能保全,晓儿,当务之急是弄明白是谁杀了恶贼,然后才能知道去找谁讨要秘籍。” 钟晓拉着李夜墨着急道:“那我们现在赶快去调查!” 李夜墨拍拍钟晓的手背,道:“这个先不急,晓儿,当下我们该先把你家留下尾巴藏好,总不能白白放在这又便宜了不相关的人,等找着了秘籍,以后振兴镇远时总离不开这些黄白之物,然后我们该去把事情告诉你爹,此事暂没有头绪,和你爹商议商议才好,另外我们出来久了,怕他还要为你担心呢。” 钟晓欢喜道:“险些忘记了,还是你思虑周全!” 两人就地在山寨寻了工具,就在附近一棵大榕树下挖了个深坑,将财物都用两虎睡觉的兽皮裹了丢在坑里。 李夜墨从中单抽出宝蝉衣,递给钟晓道:“晓儿,之后寻找秘籍说不上有什么危险,都说这金丝宝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又本是你们钟家的宝物,你且把它穿在衣服内里,这样我也安心。” 钟晓心下一阵感动,避进树林里换了蝉衣。 蝉衣样式好似无袖的坎肩,因为织好后无法裁剪,只用一根长丝带从上而下交错穿过胸前织时留下的两串窄洞,最后在衣摆下打一个结,蝉衣整体蚕丝金线编成,穿在外衣里面,倒也轻便舒适。 钟晓出来时李夜墨已经将大坑填土埋平踩实了,又做了些伪装,二人便急急下山,又折回乌伤城去了。 章节目录 第一零章 落江湖一花九影 徐州城,宁王府。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宽敞的院子里,刀斧手林立两侧,鬼面狰狞。 十好几个各色衣衫的武林好汉,外加一个道士,一个书生,也都围作一团,微微蹙眉,瞧着里面两人打得难舍难分。 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面容俊俏雪白,剑眉星目,似有二十初的年纪,一头乌丝都细致的用玉冠束在头上,刚刚以虎鹤双形拳和对方胶着不下,刚刚脱战,此时又半蹲在地上,打着太祖长拳的起式,叫道:“和尚小心了!” 白净的大胖和尚,闻言只浅浅一笑,云淡风轻般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又做拈花指从面前轻轻拂过。 俊俏公子嘿嘿一笑,提拳便打,和尚一身宽松灰白袈裟,身体也看似迟钝,只在原地腾挪,却让每一拳只是擦着袈裟而过。 公子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越是打不上越是气势汹汹,拳风如同排山倒海打将过来。和尚轻笑着,迎面拳脚倒好似花团锦簇,只一只右手在花丛里上下翻飞,却把对面拳脚的力道不多不少的全部卸去。 四周人越看越惊:宁王的武功境界不弱,可在这花月和尚的手下却如若无物,少林拈花指功确实名不虚传! 两人你来我往又打了好一阵。 “不打了,不打了!觉远你好生无趣,也不知道让着些本王!” 俊俏公子突然停手,一脸幽怨道:“打架这种事总要有输有赢才有意思,总是输哪还有乐趣?无趣无趣!”。 和尚双手合十,憨笑道:“宁王不需要和尚让,所以和尚才没有让,这局和尚又是没有赢,宁王又是没有输。” 四周的好汉也都围上来,赞扬宁王年少有为,武功了得。 宁王也和众好汉拱手谦让了一阵,拍拍和尚的肩膀,搂过来道:“和尚,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人人都有野心,总想赢些什么,声色犬马,功名利禄,这些都是由我踞着的,唯独你不在乎,这世上怕也只有你了,能与我绝没有冲突。” “野心?野心和尚我有啊,”和尚摇摇头,大手一挥道:“我要夺尽这天下女子的心!” 宁王抚掌大笑道:“和尚要夺尽天下女子的心?还真是色胆包天!哈哈,好啊,和尚!你好好陪我练功,我改日就让陛下先赐你一城女子的心!” 和尚双手合十,道:“非也,非也,能赐的是女子,不是女子的心,和尚我要的是女子的心不是女子,施主错了,施主错了!” 四周好汉脸上也都陪着笑,心里却不住摇头:这个淫僧,色和尚! 觉远和尚本是个金陵读书人,俗名不可知,家境殷实,原娶了当地乡绅的女儿,两人吟诗作对,举案齐眉,着实羡煞旁人。 后,觉远又考上了功名,正值春风得意,奈何福气就此到头——去地方上任前,妻子起初也只是偶感风寒,谁料却就因此撒手人寰。觉远水米不进大哭了整七天七夜,第八日挂了上任文书,投宝露寺当了和尚。 觉远不戒酒肉,不避女色,寺中人都把他当做怪物,避之不及。 一日,邻近双龙寺的和尚提着一副偈来拜寺,写道: 怀抱佛骨塔,日夜诵青篇。 常向佛堂坐,自能斩尘缘。 宝露寺主持慧空法师让寺里僧人皆作一偈语,随意发挥,各展其能。 一时间,众僧人都寻笔墨来作偈,连伙房里的烧火僧人也争着要写写看。 这时,觉远从外面摇晃晃,醉醺醺的回来,眼瞧众人在写什么,嬉笑着跨入佛堂,几位师兄要拦他,却被他疯癫癫借酒劲推倒在地,慧空法师唱了句阿弥陀佛,让觉远也作一偈。 两侧师兄都退下,不再拦他,反倒递来笔墨。 觉远满口流着酒涎,抽了张纸,就趴在佛前的供桌上,抓耳挠腮想一阵,刚写了几个字,似乎想到什么,忽然哈哈大笑,身子抽了抽又大哭起来,将稿纸撕的粉碎扔在一边,双手一扫,香烛,供品都扫落一地! 众僧人气恼,纷纷叫骂着,想站起来痛打这不敬佛的恶僧,却见慧空法师闭着眼一言不发,双龙寺的和尚也轻笑不语,又都坐了下去。 只见觉远提起毛笔,就在供桌上笔走龙蛇,写下: 待我参破花和月,定教红莲开满天! 写罢,仿佛做了件天底下最劳累的事,哭着趴在供桌上就睡着了。 众僧人看罢偈语,慧空法师问双龙寺的和尚道:“子嗔觉得如何?” 双龙寺和尚笑笑并不作答,反问道:“慧空法师觉得如何?” 慧空法师轻声道:“善哉善哉,已入空门。” 双龙寺和尚笑笑,向着醉死在供桌上的和尚,双手合十鞠了一躬,站起身回双龙寺了。 众僧人都不明白慧空法师说的已入空门究竟是什么境界,只觉得觉远狂妄,满心花月之事,不以为他有菩提心,倒是江湖上的人见觉远喝酒吃肉,亦不避女色,便以此偈唤觉远作花月和尚。 乌伤城里,钟晓,李夜墨二人见到钟难。 钟晓耐着性子,从李夜墨夜访乌荑山寨,到两虎与一众喽喽皆惨遭屠戮,再到两虎笼络的宝物装满了两个大包,最后是二人掘地三尺,却也未发现摘星玄叶手的踪迹,诸般奇事都一一说与钟难。 抹了药,钟难的断臂终于不再溃烂了,精神也好了些。 倚着身后的柴垛,钟难缓缓开口道:“两虎带的一众人,在大梁山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早已是恶贯满盈,天下英雄无不想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死了也是报应不爽!只是此时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倒令我们麻烦,至于摘星玄叶手的所在,依我想,像这类重宝两虎断不会也藏在床下——” 突然,钟难一拍大腿,坐直身子兴奋道:“恐怕会时时带在身上,半刻也不离身!你们……你们有没有在他们身上找一找?” 钟晓一拍脑袋懊恼道:“那两贼被钉在柳树上,我们只取了铁钉,却忘了去摸一摸他们身上。” “钟前辈,这一点晚辈却也想到了的,第一天傍晚,晚辈一看两虎确实死了,晓儿不在,晚辈就自己在两虎身上细细搜摸了,不过也没能发现,晚辈想……想……” 李夜墨正说着,突然瞧见钟难正一脸鄙夷,冷冷笑着瞧着自己,心里霎时明白了——他搜两虎身上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如果秘籍真的在两虎身上,自然就是叫他偷去了! 这冷笑分明是已经认定秘籍在他身上,自己空说没有偷,却拿不出实证来,简直是百口莫辩了……不由得又是惊惧又是心寒,喉咙仿佛被一团雾气生生堵住,每吸一口气就带下去一丝委屈,脸色发白,嘴唇发颤,一个字也吐不出。 钟晓秀眉微蹙,道:“爹,你别胡乱猜疑,李夜墨绝不是这种人!” 钟难叱责道:“哼!知人知面难知心,晓儿,你可别让这狗崽子给蒙骗了!” 钟晓着急道:“爹啊,你也想想,那人杀了两虎和一山的贼人是为了什么?白玉观音,轻宝蝉衣也都算是至宝,那人寻也不寻,杀完便走,我想那人便是听说了两虎手中有秘籍,专门寻上山去的,要说秘籍,此时就该在那人手里!” “这到底只是你想,我还想那人偏就与两虎有仇,寻仇上山,大快人心,这狗崽子还是洗不净嫌疑!”钟难道。 李夜墨怒道:“钟前辈既然不信,何不来搜搜晚辈身上!” 钟难冷笑道:“嘿嘿……飞蒲草会笨到把东xz在自己身上?” 李夜墨脸色铁青,喘着粗气侧过身子去,不愿再看钟难的嘴脸。 钟晓急道:“爹啊!我和李夜墨在城门口,听了几个丐儿的谈话,如今乌伤城里到处都有这样一种传言:两日前,也就是冬至日那天,统共有十方人马,都莫名在同一天里各得到了一本秘籍。” “近了的有锦元城城主罗荣寿,青莲寺护法和尚法明,向西有西域的蛇蝎双侠和总领岐山二十八寨的巨匪欧鹏,南有崆峒派天随子,北有铁掌门禾铁手,靠山的嵩山少林,太岳武当,邻水的浮舸满江火船帮,再加上丐儿遍天下的丐帮,据说得的就是这摘星玄叶手!” “这些丐儿平日里四处游走吃百家饭,消息灵通的很,这秘籍既然已经出现在江湖里,自然不会是李夜墨拿去了,爹,你可别再冤枉李夜墨了!” 钟难愣了愣,苦笑道:“已经出现了吗?那宁王也一定也知道了,再没挽回的余地了。” 钟晓安抚道:“爹,你别急,这些人都是江湖里响当当的人物,只消一个一个的去找,和他们说明事情前因后果,相信是可以追回来的。” 李夜墨欲言又止,反复几次,终于长吐一口气,皱眉道:“晓儿,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钟晓看了眼钟难颓然落魄的样子,叹息道:“没这么简单,还要如何复杂呢?” “且不说我们找去,那些人是否真的会听信我们的,还回秘籍,只说如果是你得到了这举世无双的秘籍,你会怎么办?” 钟难打断道:“当然是藏起来偷偷练习!如此神功,若真是遇上江湖痴武之人,那就是千金不换的好东西,拼个家破人亡也要拿在手上保全,自然是不到大成,绝不出关!” 李夜墨道:“可是现在秘籍非但不是石沉大海,销声匿迹,反而十本秘籍同时出现在江湖之上,你们且想想,这个一连杀掉大梁山双虎和满寨匪寇的高手究竟是想做什么?” 钟晓惊诧道:“难道他是想嫁祸给其他人!” 李夜墨道:“我也正是这样猜想,如果真的他拿到秘籍就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那不久便是镇远丢镖,宁王大怒,钟前辈难逃牢狱,镇远如此一个大镖局落得一夜消亡,至于丢的镖正是那摘星玄叶手秘籍的事,自然是如何也不能隐瞒。” “众人既然知道摘星玄叶手重现江湖,那么江湖上必然掀起寻找秘籍的热潮,一旦查到哪位高手头上,就是他武功再高,也难敌江湖上无休无止的征讨!” “而此时呢?他只是放出话来,说秘籍在那十方人手里,那么江湖上那些有夺宝之心的人自然就将目光放到这些人身上,这十个人死了,又会有那些杀了他们的人成为新的靶子。” “杀了人找不到秘籍是一说,在这十人身上找到了秘籍,发现秘籍是假的又是一说,若是假的,那这假又是谁做的?是他们得到的本身就是假的,还是他们得到了真的,自己随身带着伪造的假货,故意为之,只为混淆旁人视听,而真的又藏在了别处?如此,他们的家人也不得安宁了。” “若说他们拿到的秘籍本身就是假的,又有谁会相信?反正没有线索何不就从他开刀……这个放出消息的人反倒能安全的独霸秘籍,只等武功大成,又是一个江湖世家!” 钟晓道:“这么说来这些拿着秘籍的人反而没了嫌疑,我们要找的哪位应该是看起来手里没有秘籍,最近却武功大进,行为反常,深居简出的人了。” 钟难冷笑道:“不对不对!如果他也这么想,那又如何?” “那在他传出的消息里,自己就在这十方人之中,虽然难免有些人来骚扰,不过也只是和其他九人无差。反而是灯下黑,让大多数有头有脸的人,只会问询秘籍真假,暗中观察试探,反而不会真的去和他们明着争抢。” “你问他秘籍从何处来,那他自然怎么给的其他九人,就说这秘籍怎么来,你要看秘籍,也好,他只说我这个是假的,拿与你看,果然是假的显而易见,他只要拿出的这本假秘籍,造的和其他九人一模一样,谁又能知道真秘籍确在他那?” “或只说不知何人造谣诬陷,嫁害与我,无耻下流,自己得了秘籍,倒要我的脑袋来顶雷!若如此,真来找他们争抢的都只会是些不谙世事,行为鲁莽的江湖小辈,不足为虑,因为就像晓儿所言,他们——似乎就是被推出背黑锅的!” 李夜墨扶额只略一思索,道:“如此说来,倒确实没法判定他们究竟有没有嫌疑了。不过,眼下没有别的线索,也只好从他们查起。” “那人造了十本假秘籍散在江湖里,却不知道是空册还是胡乱编写的内容,又或只是放出传言,实际未有一书一册。” “传言或空册倒罢了,若真有假秘籍,从两虎身亡到十方人得到秘籍,这仅仅才不过五六日,恐怕会找不少的书生替他抄书,古董行的人来做旧,另外,秘籍同时出现在这十个地方也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必然还有人替他送书,这样一来,牵扯进来的人员众多,必定会留下线索。” 钟晓补充道:“对了爹!那些喽喽都是一剑封喉,身上从没看到过第二条伤口,两虎也都是一钉刺透在柳树上,想必对方是一个用剑,而且剑法卓绝,暗器也极为凌厉的人。” 钟难点头道:“这一点倒是重要,既然目前只能从这十方人入手,又要是用剑,暗器的高手。” “一一算来,武当少林武功都内敛含蓄,多是制服而不致死伤,还有青莲寺的法明和尚也是位有道的高僧,可以暂先排除。” “佛爷欧鹏用枪;何铁手不善兵刃,一双肉掌如铜似铁,胜过任何刀兵;蛇蝎双侠兵器古怪,竹叶青蛇使六根女人插头发的发簪,纤腰蝎子使一把淬毒双头短刀,这些人也从未听闻剑法有多高明,也都可以先不做考虑。” “丐帮与火船帮的人员多过于散乱,里面也都是卧虎藏龙,不敢妄断,锦元城主罗荣寿和崆峒派掌门天随子则真的是用剑的一流高手,都有剑仙之称。” “锦元城又距乌荑山不远,若怀疑抢走秘籍的人就在这十方人中,那便是这锦元城城主罗荣寿最有可能,倒可以先从他入手。” “至于当今暗器高手,满天星费霖,唐家堡唐璧或有了解,你们也可去打探一番。” 钟晓,李夜墨都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李夜墨道:“钟前辈,其实晚辈另外还想问一事。” 钟难不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李夜墨自己继续道:“钟前辈,晚辈想问的是——押运秘籍时,您是否翻开……” “住口!” 钟难虎须暴起,怒不可遏,大声打断道:“黄口小儿!我镇远镖局在江湖上声名赫赫,那是要脸面的,岂会做这种监守自盗的宵小行径!” 李夜墨急忙道:“前辈别急,晚辈是说您能否确定您运送的是真的秘籍?毕竟如此重宝,若有宁王的南昌左卫开道,江湖谁敢放肆!为何宁王偏要用镖局押送!” 钟难怒喝道:“贼!我镇远丢了镖,难道还要怪那主人托运假货吗?再说我们敢怪吗?你敢怪吗!对面可是那离天半尺的宁王!” 钟晓在后面拉了拉李夜墨的衣袖,两人都闭嘴不言了。 钟难叹了口气,低声道:“好了,就说到这。既然暂时无法找回秘籍,这次就确实是镇远的过失,我是镇远的总镖头,出了事就该由我来扛,扛不住也要扛!就让我自己去徐州,向宁王认罪。” “你们如果愿意查……就继续去查!可以从锦元城城主罗荣寿先查起,罗城主在江湖里一向以仁义著称,不至于为难你们,如果……如果我还能回来,等我见罢宁王自会去寻找你们。” 钟晓眼里含着泪,抽噎道:“爹,您的手……让我陪您去吧!” 钟难瞧着女儿张张嘴似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还是由我自己去承担吧。” 钟难虽然不舍女儿,身体也还没恢复到能走几十里路,直到徐州的水平,不过心里实在焦急。 秘籍所在,多过一日就迷离一分。 更何况,在这里又总是和李夜墨处处不和,虽然李夜墨处处忍让,没和他起直接冲突,可在他眼里李夜墨终究不过是一个小贼!即使现在还没有显露出本性,早晚也要吐出带毒的信子来。 度日如年般才过了两日,钟难就忍不住背着柴条,要去徐州向宁王请罪。钟晓心疼父亲身体,让李夜墨雇了辆去徐州的马车。 钟晓和李夜墨在乌伤城无事了,也快马加鞭赶往锦元城了。 章节目录 第一一章 小酒馆虎灾助阵 这天底下有这么几种人耳朵最灵,码头上的船夫,酒馆里的伙计,接送往来过客的娼妓和城脚下的乞丐。 这些人每日里看着各色人物,听着八方事迹,看似只是江湖里微末的小角色,其实却正是这些人构成了偌大的江湖。 “晓儿,你若是想看英雄,都不必走远,只要找一家酒馆走进去,点一壶小酒,眼睛一扫,满眼里都是英雄!” 锦元城里,李夜墨带着钟晓走进一家酒馆。一楼的七八个桌子都坐满了,店家在三面墙上都围起约两步宽的悬廊充作二楼用,加上围栏扶梯,又多了五六张桌子,二人挨着栏杆寻了个位置坐下。 钟晓摇着手里的杯子,撇撇嘴道:“那怕是你喝多了黄汤,灌晕了脑袋,这世上哪有这么多英雄!?” “欸——非也!晓儿你知道吗?那些个秃和尚,看街上随处都是光头,那些个臭道士,听人人嘴里都唱着天尊,英雄啊,也是随处可见,只要你想见,在这家小酒馆里一扫,就有不少的英雄呢!”李夜墨道。 钟晓嘻嘻笑道:“那你给我指指,这酒馆里那个是英雄好汉。” 李夜墨压低身子,得意地指了指楼下正北贴墙的桌子。 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公子,身边立一杆白枪,枪头用牛皮套裹着,正和两个蛟眉虎眼,豪爽不羁的中年汉子使海碗拼酒。 李夜墨悄声道:“晓儿你瞧,那白衣的便是蓉城赵家的白袍银枪赵无双,祖上是汉昭烈帝手下的忠勇将常山赵子龙,一手七探盘蛇枪迅猛轻灵乃是枪中之王!听这里的童谣唱‘将门虎子入江湖,一杆白枪使人服。’,说的就是他。” “那两个穿褐色衣服的好汉是他的结义把兄,左边的是大哥金眼豹薛成,右边的是二哥镇江蛟郭奉,便是童谣下半首唱的‘金眼豹子摘虎须,镇江蛟能踩龙头!’,这三人在江湖里鼎鼎大名,算得上英雄吧?” 钟晓笑着摇摇头道:“这童谣威风是威风,但愿不是他们自己编的才好,还不如你飞蒲草的大名,简单又不遭人妒忌,不然若刚好碰上叫钻山虎,翻江龙的听见这童谣,莫名其妙发现自己就被拔了胡子踩了头,还不找金眼豹,镇江蛟他们大打一场。哈!看看谁拔谁的胡子,谁踩谁的头!” 李夜墨也笑起来,道:“晓儿,你这话真正在理,江湖里的名号倒是真有好些是自己编来的,只为报上名号时威风凛凛,也不妄人家说两声‘久仰大名‘。” “晓儿,你是没见过那些个初出茅庐的,一连给自己起上十几个名号,今天告诉别人是轻身草里飞,明天是潇洒水上漂,后天又成了俊逸雪无痕,有旁人不巧一连见了他两次,还诧异提醒他,咦,你哪日不是叫插翅飞虎秃毛鹰嘛!” “所以说如果非要按名号排英雄,听童谣论好汉,这英雄才真是随处可见哩!”钟晓说着,一指李夜墨扑哧笑道,“还有……哈哈——好哇!我可是知道了,原来你以前叫做插翅飞虎秃毛鹰!” 李夜墨一脸怨苦道:“呸呸呸!晓儿,这可就冤枉我了,这个人是我胡编来的,我可从没起过这么不要脸的名号。”说罢又嘿嘿一笑,“不过我家雀儿的名号——天下第一青眼神鹰倒是这个调调……” “哈哈,到了外面就编排起自己的师弟,下次再见到一道鹤前辈,看我不告你的状!” “千万别啊晓儿!雀儿要知道了非和我拼命不成。不过晓儿,有些人的名号确实会夸张些,不过这三个人可是真正的英雄好汉,我在江湖上可没少听他们的传闻。” “那些传闻?” 李夜墨举起一支筷子,摇头晃脑道:“扶弱助困,义薄云天,天下英雄,莫不如是!” “嘻嘻……若能莫不如是,真是天下幸事!” “那是自然,坏人各有千秋,英雄如出一辙!晓儿,我也是真没想到,这一家小酒馆里竟能遇到这么多江湖好汉,晓儿你瞧那一桌穿云纹的男女,是你母亲家西山剑宗的。” 李夜墨指了指楼下正中的桌子,钟晓一瞧,那是对和他们一般年纪的少年男女。 小酒馆里都是四张长凳围一面方桌,那对师兄妹分坐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着,师兄面白身长,此时正眉飞色舞地给女孩讲些什么,师妹清瘦秀丽,静静抿着嘴偷笑,两人身上都配着短剑,看起来又是一对江湖侠侣了…… 钟晓脑袋里突然想到:别人恐怕也是这么看李夜墨和自己的呢!不由得俏脸一红。 李夜墨还在对着楼下指指点点,“那一桌穿乌麻长衫应该是碧血堂的人,他们总是鬼鬼祟祟,不知道想干点什么,哦……对了,那一桌背九环刀的应该是虎刀门,那一桌带宽剑穿道袍的该是泰山派……” “他们都有各自的地盘,料想平日里也不会聚在一起吧?” 李夜墨压低嗓子,神秘道:“摘星玄叶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夜墨和钟晓都觉得一说出这五个字,就有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小二快来,找个好位置,黄少爷给你们赐赏钱来了!” 门口招招摇摇走进来五六个人,簇拥着一个形貌丑陋,弱不禁风,却浑身锦绣的贵公子,就是说话人所说的黄少爷了。 黄少爷脸色发白,早让酒色掏空了身子。 黄少爷旁边贴身跟着的,是两个身材高大,步伐稳健的中年汉子,两只手厚的像馒头,明显是练家子出身,另外还有三个奴仆装扮的跟班。 李夜墨指着其中两个练家子低声笑道:“晓儿你瞧,又来了大人物,那两个家伙是嵩山派上一辈的高手,九尺松魏齐缙,盖云柏陆齐空,艺成后就留在了锦元城,也算得上一方英雄。” 钟晓好奇道:“那他们怎么和那小少爷混在一起?” “诶!咱们习武之人也要养家糊口的,从师父学得一身好武艺,出来以后或是街头卖艺,或是镖局走镖,或是开武行做武师,或是入个帮派在风月场当打手,还有这样进一些大家族里保护这些小少爷,都是些谋生的出路。” “黄少爷您来了,快、快里面请!我可给您在二楼留了个通风的好位置……”小二一听是黄少爷急匆匆从楼上跑下来,在楼梯上就招呼起来。 “呵!你们是嫌今天生意好了?敢这么随便安排起本少爷了,平日里的赏钱可都喂到狗肚子里了。”黄少爷带着一行人大步走了进来,摇着扇子四处张望。 “哎呦……小的怠慢谁也不敢怠慢黄大少爷您啊,不过黄少爷您瞧这一楼都是人,又酸又臭的,二楼我给您留了雅位,桌子早都给您擦亮了!”小二媚着笑脸迎了过来。 黄少爷嘿嘿笑了两声,把扇子别在腰里,摆摆手道:“那可不必,我自个寻了个雅位。” 说着,黄少爷走向西山剑宗那对师兄妹的桌子,拔腿就坐在了那瘦师妹的左边,用手扯起瘦师妹的衣袖,轻浮道:“嘿嘿,西山剑宗的武功也就一般,不过这衣服是真好看,尤其是穿在他们漂亮女弟子身上,鼻子凑近一闻……呀……哎呀……我不行了……好妹妹一股子兰花子香!” 那瘦师妹厌恶的蹙着眉头,猛扯回自己的袖子起身想走,魏齐缙抬腿就坐在她右边的长凳上,脚不歪不斜正踩住她的裙子后摆,裙子后面被巨力拉扯,让她又跌坐回长凳上。 这次任她怎么用力也站不起来,魏齐缙脚上用了暗力,仿佛一座山压在了裙摆上,瘦师妹用力扯了几次也不能扯出。 钟晓远远瞧见瘦师妹似乎对着黄少爷低声讨饶,又骂了些不怎么难听的话,左右的江湖众人始终一言未发,急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只能抬眼看向自己师兄,左边的黄少爷又乘机抓住的她的手。 “瞧瞧!瞧瞧!哈哈——我的小美人都要急哭了!快让大爷疼疼。” 那师兄自从黄少爷坐在他们这一桌,就一直浑身颤抖的低着头,此时忽然瞥见瘦师妹的一双泪眼,身子抖的更加厉害,咬着牙,手一点点去摸腰间的短剑。 可惜剑还没拔出,陆齐空就坐在他旁边的长凳上,用手压住他的剑柄,低声耳语道:“不关你的事,还是不要管的好。” 师兄霎时脸色煞白,身子抖如筛糠,几乎要从长凳上掉下去!悄悄抬头,看了眼被黄少爷抓着手,拼命挣扎、哭得梨花带雨的瘦师妹,又赶快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这……这就是天下英雄!?”钟晓用力捏着杯子的手都捏白了,从牙缝里恨恨挤出这几个字。 李夜墨干笑两声:“不……并不全是这样,江湖里……江湖里还是有英雄的。” 钟晓深深望了眼李夜墨,冷冷道:“那他们算不算你的英雄?” 李夜墨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半晌才答道:“九尺松,盖云柏为了各自生计,也是不得已做了些恶事,赵无双还有其他江湖同道,与那九尺松,盖云柏都有些江湖情分,碍于情面不方便出面制止。事出各有缘由,虽然都不能算十分的英雄,但也都是七分的英雄了。” 钟晓闻言一怔,随即讥讽道:“哪有什么七分的英雄!一些是学得一身武艺,最后却是为虎作伥的真恶棍,一些自己编出童谣和一堆英雄事迹留在江湖传唱,结果真正见到孤弱蒙难,却一言不发,置若罔闻的伪君子!还有些是只能口头彼此恭奉,逢高踩低的同道兄弟,若他们也算七分的英雄,那偷鸡摸狗也有一分的英雄!奸淫掳掠也有三分的英雄了!那瘦师妹的师兄又,又……” 钟晓突然盯着李夜墨,缓缓滚下两行清泪,继而以一种无比绝望的声音轻声道:“墨哥——若今日被欺辱的人是我,你也只是低着头吗?” “轰——”李夜墨胸口仿佛实实挨了一锤,脑袋都炸开了,晓儿问了我什么? 若是晓儿我也要低着头吗?我怎么会低着头! 晓儿啊!难道你还不懂我的心思?若是你受欺辱,纵他是天王老子又算个逑! 低头?低什么头!好男儿平生只点两次头,一是出生谢父母,二是死后拜阎罗!晓儿啊!难道在你眼里我也成了个遇事龟缩的小人? 哈哈——哈哈——一点不错,我就是个小人!见惯了为钱财折眉俯首,与一堆伪君子虚情假意还自诩风流!我算什么英雄好汉?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位黄少爷收收手吧,这事——我管了!” 李夜墨翻身斜坐在二楼的栏杆上,手止不住的颤抖,他声音不算大,可整个酒馆都为之安静下来,连黄少爷一桌都不做声了。 为了两个无名小辈得罪成名已久的九尺松,盖云柏实在是不值得,怎么还会有人出头?蠢,实在是蠢啊! 李夜墨心里也骂了自己一千遍蠢!可李夜墨余光里,分明瞧见钟晓绝望的眼睛里慢慢展开的淡淡欣喜。扶危助困,行侠仗义,这才是晓儿爱的英雄啊!李夜墨终于又还是李夜墨了! 魏齐缙眯着眼,细瞧栏杆上坐着的人,二楼窗口的光,恰巧给这人身上加了一层耀眼的光韵,把他包裹进光明里。 陆齐空笑着附耳对黄少爷说了几句,黄少爷明显松了口气,用扇子敲着桌子,张口狂笑道:“我还说、我还说是那个不开眼的,原来是轻功第四的飞蒲草!哈哈……今天太有意思了!一个小贼跳出来充英雄!” “难道飞蒲草——你想试试九尺松和盖云柏的功夫,还是你要威胁我们——那个,啊!今天要是不放人,以后——嘿,以后我们是不是每天都要看好自己的钱袋?可别让飞蒲草摸了去!” 酒馆众人都笑做一团——轻功只是末流武学,飞蒲草委实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恐怕你们要看好的不是钱袋,而是脖子上的脑袋!” 酒馆门口推门走进来一个身高足有九尺,肌肉峥嵘的黑脸巨汉,眼大如牛,满面络腮钟馗样,一身阳煞可逼神! 手提一把乌漆漆的狰狞铁枪,枪头枪身皆一体浇筑,没半点锋芒,足有成人手腕粗细的长枪怕要有三四百斤重,舞起来,稍沾点的便是伤筋动骨,正打着的非叫你魂死道消! 陆齐空起身喝道:“杨大眼你也要趟这浑水!” “路见不平,就是浑水咱才非要来趟趟!浑水?咱看看到底有多浑!” 杨大眼一瞪虎目,开口如同炸雷,吓得坐在里面的赵无双也下意识的握紧手边的白银枪。 李夜墨正愁没法对付这九尺松和盖云柏两人,一看来了厉害帮手不禁心中暗喜,长啸一声,飞身从二楼的栏杆飘到黄少爷面前的方桌上。 好个飞蒲草!身似鸿雁,无羽而飞! 背对黄少爷单脚立定在巴掌大的茶碗上。魏齐缙见机一掌递来,李夜墨单脚向后一错,恰恰避开这一掌,脚尖一踩碗沿,一大碗热茶刹那间就泄到空中,宛若一道流虹。 李夜墨身子向后一翻,这一碗热茶眼见着就要飞到黄少爷的丑脸上,黄少爷也赶忙松开瘦师妹,抱头蹲在地上大喊:“别打我!我不要她了!我不要她了!” 魏齐缙一见紧急,也来不及再打,连忙探身将手挡在黄少爷身前,以肉掌挡下这一碗热茶,烫得咬牙切齿,狼狈不堪,汤汤水水流了一地。 瘦师妹趁机拉起师兄跌跌撞撞从正门逃去。 钟晓也从二楼下来,大声拍手叫好道:“墨哥烫的好,好一招热水烫猪!” “飞蒲草!”陆齐空适才被桌子挡住不能助阵,此时看魏齐缙一时落了下风,恶狠狠大叫一声,搬起桌子做兵器就要来砸李夜墨。 钟晓连忙运起大开山掌,与陆齐空相争,所幸桌子大又沉重,陆齐空用来不甚顺手,钟晓堪堪能勉强支应。 魏齐缙也复冲上来,和李夜墨斗在一起,李夜墨最厉害的功夫就是疾驰如飞,轻灵如羽的轻功,拳脚功夫并不擅长,刚才能占上风全赖魏齐缙护主心切,此时魏齐缙这样的高手正面对上,只几招就已是险象环生。 “好英雄!咱来助你!”杨大眼大喝一声,铁枪在身后一横,霎时卷起一振阴风。 李夜墨急道:“杨大哥别管我,先帮晓儿!” 杨大眼爆喝一声,迈开虎步,铁枪无招无式,平平刺向陆齐空。 钟晓见来了帮手,侧身一闪,帮着李夜墨对付魏齐缙去了。 陆齐空正想追这好对付的女孩,听见身后的大喝声,回头一看,只见一杆狰狞铁枪直冲着自己挟风而来,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呼,赶忙一翻桌子,握着两条桌子腿,用桌面来挡这一枪。 杨大眼这枪重足三百五十斤,中平一枪力道更不下千斤,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桌子被戳的粉碎,陆齐空倒射出足有十几步,撞在墙上吐出一口血水。 李夜墨与钟晓两人左右夹击,也斗的魏齐缙分身乏术,黄少爷和三个小奴趴在一张桌子下面,眼见陆齐空已经败下阵来,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们不要她了!” 魏齐缙左支右拙,也边打边道:“飞蒲草!都是江湖里舔血爬刀子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欺人太甚!” “嘿,咱今天还就是要欺——你这没卵蛋的怂阉货!” 杨大眼张开蒲扇大的手掌,一巴掌抽在魏齐缙的脸上,魏齐缙原地打了七八个转儿,眼里金星乱冒,直接昏死在地上,从嘴里滚出两颗牙来。 众人皆是一阵喝彩。 黄少爷的三个仆人爬出来,冲着杨大眼磕头如捣蒜,黄少爷自己抱着桌子腿,裤子都湿了大片,可惜瘦师妹和她的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逃了,苦主已经不在,再争斗也没了意义。 “呸!滚吧!助纣为虐,妄论英雄!” 三个仆人,一人扶着傻了的黄少爷,两人架着重伤的陆齐空,连滚带爬离开了小酒馆,李夜墨趁魏齐缙还没被背走,又在魏齐缙的胸口多踩了几脚。 章节目录 第一二章 李夜墨马鞭显神 “这位杨大哥真是英雄!一枪戳翻盖云柏,一掌打昏九尺松!以后定是大大的美名。杨大哥,我叫钟晓,先敬杨大哥一杯!” 钟晓兴奋的两颊通红,举起酒杯向黑脸的杨大眼敬酒。 “欸!这可使不得,要说英雄,飞蒲草和你这小女侠才是真英雄咧……以前,咱只听说飞蒲草是个好大喜功,与那些腌臜货们互相吹捧的寻常角色,今日里,见到飞蒲草为帮助两个不相干的人,明知不是对手,也能站出来扶弱助困,是个好汉子!咱也是由此才知道江湖传言多不可信,该由咱来先敬两位。” 杨大眼端起小杯子,眉头一蹙,不满的摇了摇,把酒倒在盛汤的海碗里,大笑两声,添满一饮而尽。 钟晓眨着眼睛冲李夜墨揶揄道:“杨大哥说这话可是对了,就拿今日来说,墨哥前面还在和我说九尺松、盖云柏是一方英雄,没一盏茶的功夫,这两位大英雄就帮着黄痞子调戏女子去了!江湖传言确是不能信的。” “只能说有些传言是假的,不过有些还是很贴切的。” 李夜墨倚着酒坛,指了指杨大眼嘻嘻笑道:“比如这位杨大哥的传言……” “还有杨大哥的传言!那可有趣极了,臭李夜墨,快说,快说!”钟晓急不可耐地催促。 杨大眼正喝着酒,一听话头扯到自己,笑道:“哦?那咱可也要听听看这传言真是不真,若不属实,飞蒲草你乱嚼咱舌头,可要管了咱的酒钱!” “哈,这个好说,小二!好肉再切上两盘,好酒再打二十斤来!”李夜墨从胸口摸出几块银子摆在桌上。 钟晓惊声道:“二十斤?你要用酒洗澡吗!” 李夜墨筷子拍在桌子上,模仿说书人道:“这传言里的第一件,便是杨大哥是真正的千杯不醉!” “据说有一日,杨大哥趁夜色摸进了锦元城最大的酒馆——泰来酒馆,便如那虎入羊群,一夜间就喝光了一整座酒窖,让堂堂一家大酒馆竟连卖了七天的茶水!泰来酒馆至今还在墙上写着规距:酒窖夜间加双锁,酒水不卖杨虎灾!不先来二十斤,怕解不得杨大哥的酒渴哩!” 钟晓咋舌道:“我还道这样的英雄只有戏文里才有!” 杨大眼瞧着小二摆了一排的小酒坛,隔着坛子都闻到一股酒香,眉开眼笑道:“大体都对,不过飞蒲草小兄弟漏说了,第二天泰来酒馆的李掌柜扯着咱要酒钱,咱裤子都差点赔给他!店里伙计要当掉咱的铁枪换银子,嘿嘿,亏得当铺不敢收,被伙计们拿去做了顶门棍,最后咱赔了人家一张好虎皮,又说了多少好话,这才换回枪来!只说风光,狼狈的事你倒不提,咱这顿酒你请可不亏!” “不亏不亏,能结识杨大哥,当了我的裤子换酒也不亏!” 李夜墨也换了大碗,与杨大眼又连干了三碗,接着道:“咱们再说这传闻里的第二件,便该说这杨大哥原名杨远望,诨号杨大眼,又被人叫做杨虎灾。晓儿,你猜这虎灾是何意?” 钟晓道:“这我可猜不着,只知道杨大哥义气,可不是害人的虎灾!” 李夜墨笑道:“那是自然,不是害人的虎灾,是英雄的虎灾哩!晓儿,你也看到了,这锦元城附近多山,雁荡山,少阴山,仙华山,麦积山,大大小小有十余座,绵延不绝的把这锦元城围了严实。” “多山就多猛兽,尤其是老虎。每年一到冬季大雪封山的时候,这里老虎就敢白日里下山,一二十只成群结队的窜进城里伤人伤畜。百姓饱受其害,家破人亡者不能尽数,却又无可奈何,当地人一并旱灾,水灾,蝗灾,鼠灾,管这祸事叫做虎灾。” “不过,这山上的老虎怕也没想到,天降下杨大哥这样的壮士!杨大哥是个孝子,十二岁那年老母害了重病,时值阳春三月,正是雌虎产崽之时,老虎格外凶猛,没来由得伤人,采药人都畏惧老虎不敢上山,药铺的药也销售一空。” “别人怕,杨大哥却不怕,提着短棍独自一人上山采药,结果真遇上了老虎,杨大哥提棍搏虎,和老虎恶斗了三天三夜,互追了两座山头,村里人都说杨大哥让老虎叼去了,回不来了,老太太伤心不已。那知到了第四天,这个十二岁的小童竟扛着头牛犊子那么大的花额大虎出现在村头!整个锦元城都为之一震,真是天生的豪杰,鬼神都挡不住!” 李夜墨喝了口酒,得意道:“而后——杨大哥就专以杀虎谋生。我可听说,杨大哥打虎时,总是到山上找一处平坦的地方,袒着身子躺在地上,就等老虎来捡着吃,老虎不食腐,可看到地上躺着人,总要来闻闻。” “老虎来了,杨大哥等它探近了脑袋,一巴掌先抽在老虎脸上!呵!那老虎可不像那九尺松这么不济,老虎挨了杨大哥一巴掌,只是头昏昏站不稳,杨大哥就趁机骑上虎背,把虎头按进泥上,冲着虎头‘佟佟佟’连打三拳就要了老虎的性命!至于为什么打虎不用刀——” 钟晓扑闪着星星眼,连连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李夜墨晃了晃两根手指,道:“因为没伤的虎皮值二十两,伤着的虎皮只值五两!” “好个打虎英雄!”钟晓畅快大笑,拍手叫好。 “老虎这草头王做得也是没了尊严,杨大哥不用刀竟只是怕少了银子!自从有杨大哥上山打虎,这一带再没发过虎灾,当地人感激,索性把虎灾的称号送给了杨大哥,唤作杨虎灾,寓意便是老虎灾星,虎遇难逃!” 杨虎灾不满道:“谋口饭吃罢了,没成想倒让这些人传成了故事!喝酒喝酒!” 杨虎灾不愧是打虎的好汉子,李夜墨的酒量本也不算差,但和他一比就差之远矣! 一个是浅水池塘,盛不下三天的雨水,一个是海纳江河,千万年也未见水面稍涨! 杨虎灾的肚子好似个无底的酒洞,李夜墨才喝了几碗,杨虎灾一坛酒就已下了肚。 “飞蒲草兄弟,咱看得出你够仗义,是个英雄!不过喝酒这件事上你不必陪咱,这样喝得太慢,反而让咱觉得老实不大痛快!”杨虎灾抹抹嘴嘟囔一句。 李夜墨与钟晓对视一眼,皆是摇头苦笑。李夜墨两碗酒的功夫,他能喝了一坛,这还嫌慢! 都说酒是英雄胆,杨虎灾这样一身是胆的英雄,怕就不是从娘胎里生的,是从酒糟子里自己蹦出来的哩! 李夜墨,钟晓都点头道:“杨大哥不必委屈自己,痛快喝好便是了!” 杨虎灾一听大乐,道:“不是不和飞蒲草小兄弟喝酒,是咱平生还没见过能与咱拼酒的人,怕喝坏了你的身子,你这小骨头可不像咱,咱本事都在酒里,喝一坛酒能添百斤的气力,给咱一座酒窖,就是神仙咱也敢斗上一斗!” 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张小虎的皮,皮面向上摊平在桌子上,这虎皮仅看虎身约莫有三尺见方,剥的相当干净,虎头虎爪都完整无缺,虎嘴里的牙齿也都颗颗健全,仔细去瞧,虎眼,虎耳都用线密密缝了起来。 钟晓,李夜墨都惊奇看着,杨虎灾兀自解释道:“小虎咱一般遇见也不打,不过这只小虎跟着它老娘吃了人肉,如此就不能再留它,剥了风干给咱做了酒器。” 钟晓道:“咦,杨大哥这是你的酒囊吗?开着口怎么装酒呢?” 杨虎灾呵呵一笑,不答话,翻过虎皮,将虎尾并两条后腿缠在铁枪枪头上,一踢铁枪搭在木柱子上,一手拉过长凳,身子在长凳上一仰。 长凳单边着地,另一边高高翘起,杨虎灾右脚脚尖顶住铁枪,左脚点地支住,用嘴咬住老虎的鼻子,便如同一只黑虎倒叼着一只花虎。 小虎后脚缠在铁枪上,前脚环抱住白净肚皮,整张虎皮就成了个漏斗,杨虎灾左右手各抓起一个酒坛,两坛酒哗哗的都倒在虎皮上,酒水打着转的顺着虎的喉管流进虎嘴,又顺着虎嘴虎鼻流进杨虎灾的嘴里! 两坛酒倒尽,杨虎灾也不起身,任酒水继续随着跳动的喉头滚进胃里,右脚不动,左脚弹起,整条长凳忽得打了个转,顺势一踢墙角的酒坛,又两坛酒沿着腿就滚到腰间,单手掀了两坛新酒的红泥酒封,接着倒在虎皮上,这时虎皮里原先的酒恰好漏尽! 李夜墨与钟晓都拍手叫好,四周人也纷纷围观,无不称奇,一坛两坛的大声数着,杨虎灾一口气便喝下了整整八坛酒! 好似那龙吸三江,鲸吞四海,虎咽山河!那里是凡人偏好酒?分明是那酒仙贪恋五谷精,撇了鸾驾私下凡! 钟晓与李夜墨干瞪着眼,见杨虎灾喝得如此痛快,不禁犯了馋,两人说说笑笑,也大碗大碗地喝起来。二十斤酒三人竟果然不够,又叫伙计提了十斤来。 “天……天……天天……天门开!高……高……高手……请进来!” 三人正喝在兴头上,门口结结巴巴传来这样一句,本来这句话是前三字后五字,结果却让这结巴读出了七言的味道,酒馆里的人都不由得一笑。 仔细看时,只见门口进来一个头上留着锅盖小辫的瘦小汉子,脸颊似染着两团腮红,一身绯色短衫,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得乱转,模样滑稽,行为可笑,后面跟着钻进个山一般的光头壮汉,锅盖小辫才只到他腰间,壮汉皮肤雪白,挺着滚圆的肚子,葫芦样的身材,大手里提一根粗铁链延伸到门外。 酒馆里有人模仿刚才结巴的口气道:“不……不……不知……不知……您要找,啊找……啊找……啊找哪位高手!” 一句话说得他险些岔了气,酒馆里又一阵哄笑。 锅盖小辫的正是那个结巴,看众人笑他也不生气,自己也笑笑道:“我们……来这……这……找轻功……天……天……天下……” 有人见他憋了半天说不出来,打岔道:“天下第几啊结巴!” 结巴冲那人竖了竖拇指,笑道:“四……的飞……飞……” 那人又替他说道:“飞蒲草李夜墨对不对?” 结巴连忙点头,道:“对……啊对……就是飞……飞蒲草!”说着冲二楼李夜墨他们的桌子作了个揖,大声道:“有请飞……飞蒲草……入……入我天门!” 李夜墨诧异,找我做什么?被人当做高手邀请李夜墨平生还是头一次。 李夜墨虽也有名声,可大大的有名,不见得就能得到大大的尊敬,高手不是武功高,而是被人捧的高。轻功是武学末流,人皆相轻,轻功高手平白就矮一截,所谓天下第四在这些江湖人眼里不过是鸡粪鸭屎! 钟晓提醒结巴道:“结巴!你干嘛不叫你旁边的大个子替你说?” 结巴躬了躬身,指着大个子道:“钟……钟姑娘,他……他不行,他……他是个……哑……哑巴。”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呵呵一笑道:“我……我口……口齿好些!” 结巴居然知道钟晓姓氏,可惜钟晓、李夜墨都喝了些酒,一时竟也没注意到。 “结巴的口齿是要比哑巴好些!” 酒馆里又笑做一团:有这两名使者,天门那怕没有高手也要名声远扬了! “不知你们天门的门主是江湖上哪位英雄?” 李夜墨还未开口,就有人帮他打听上了,众人谁也没听过江湖里有天门,新帮派召集江湖上散落豪杰无妨,不过门主是谁,有没有资格,还是要问问清楚的。 “不好……不好意思啊……诸位!门……门主吩咐,这……这个问题,我不……不能回答,不……不过入……入我天门,每……每月领……三……三十两奉银!” 李夜墨心里一惊,寻常帮派一月给好手们的也不过十两,这天门果真有底气! “霍——你们天门还真是舍得,那你看我算不算英雄!二十两银子,这百十斤肉就算你们的了!”虎刀门的一个青衣汉子扬了扬手里的九环刀大声道。 碧血堂那桌幽幽传来一个声音道:“飞蒲草都值三十两,兄台自己再加一柄大刀要顶两个飞蒲草,该要六十两才对!” “师兄把自己卖贱了!”虎刀门的一众师弟也起哄道。 “有道理!” 青衣汉子哈哈一笑,用刀柄顶着结巴的脑门道:“我还能不如那飞蒲草,六十两银子,爷爷活吓鬼杜春秋就入了你狗日的天门,保你不亏!” 其他众人也各亮兵刃,七嘴八舌报出自己的价格,只有一条,每人都在三十两之上! 李夜墨见众人轻视自己,恨的牙根痒痒,低声道:“活吓鬼杜春秋这些人有什么本事,单打独斗那个敢说就胜了我!不过一个价的人物,在埋汰谁!” 钟晓看杜春秋一伙人提刀去欺负一个结巴,一个哑巴,小声道:“呸!真英雄千金不换,这种货色只值半个铜板!” 杨虎灾躺在长凳上,随意摇着铁枪,枪上虎皮招展,好似一面酒幡,也喃喃道:“这些个英雄还真是猪狗也不如!” 李夜墨惦记起那三十两银子,小声道:“喂,晓儿,杨大哥,那可是每月三十两啊!你们说我是不是接下来!” 钟晓轻轻掐了下他的手背,白了他一眼。 结巴嬉笑道:“各位好……好汉别……别急,以后……慢慢……慢慢……就会来找诸位……啊,英雄,今日只……只为飞……飞蒲草!” 杜春秋不依不饶,把刀架在结巴的肩膀上,嚷道:“难道我不如他英雄好汉?” 结巴龇着牙傻笑,冲哑巴使了个眼色。哑巴胖大身子微微半蹲,陡然一扭,用力一扯手中的铁链,只听得门外哐哐哐的一阵急响,一颗足有马头大的铁球呼的飞进厅来,威似山岳崩倒,势若流星走脱! 铁球在杜春秋眼里飞速放大,如杏,如梨,如西瓜,如这缤纷世界! 冷汗霎时湿了脊背,三魂里丢了两魂! 眼瞧杜春秋就要被砸个脑浆崩裂,酒馆里的江湖人也都闭了呼吸。 就在铁球距杜春秋眉心只差寸许之时,哑巴呀得大叫一声,丢了铁链,两只大手向前一探,之前还气势逼人的大铁球竟让他大手捉住,一分也不能前进,生生停在了那。 铁球到杜春秋的脑袋依旧是不远不近,寸许的距离! 哑巴手一松,铁球咣的砸在地上,整座酒馆都似乎晃了一下。 众人连呼吸都要忘了,哑巴这么大的流星锤,当真是世所罕见,仅是使者便已经如此,有谁还敢轻视天门。 从生至死,死又复生,杜春秋短短几瞬,已是两世为人,脑袋里嗡嗡作响,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 “这哑巴的力气恐怕不比杨大哥弱上几分!”钟晓吃惊道。 “嘿嘿,咱可不是只有力气,他这流星锤咱一枪就能戳停它!”杨虎灾喝了口酒,满脸不屑道。 李夜墨皱眉道:“杨大哥,这哑巴究竟是哪里来的,没听说过江湖里有这样一位使大流星锤的哑巴好汉。” “不止是这哑巴没听说过,那结巴恐怕也不是寻常人物,咱也没听过,鬼似的一日都冒出来了!” 结巴见众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得意得甩了下小辫,结结巴巴道:“吓……吓着各位了,海……海涵呐……这哑巴……他……他不懂事,”说着踢了脚哑巴的流星锤,“拿这……这破球吓……吓唬人!” 众人都不答话,心道:铁球收了就只是吓唬人,若这铁球真砸在脑袋上可就不是吓唬人了! “现在,不……不知道飞蒲草……愿……愿不愿入……入我天门?” 李夜墨已经有了三分醉意,此时听结巴又发问了,索性豪气道:“好啊,天门既然认我李夜墨作英雄,李夜墨就入这英雄门又如何!” “那就太……太好了!” 结巴高兴的原地又是拍手又是蹦跳,片刻又搓着手,躬身讨好道:“飞……蒲草少……少侠,在下还……还有个不……不情之请!” 李夜墨笑道:“无妨,尽管说来!” “在……在下想请飞……飞蒲草少侠……露……露上一手!” 钟晓问结巴道:“你想怎么露上一手?” 结巴高兴的跳了跳,指着哑巴道:“就……就和我……我这哑巴……比……比上一比!” 众人登时喧闹起来,和哑巴比?和这大铁球比? 刚才和结巴吵着要入天门的几人,都往后缩了缩,生怕让心黑的结巴看到,刚才还嫉妒李夜墨的,此时看到李夜墨要倒霉,又幸灾乐祸起来。 钟晓扯了扯李夜墨都衣袖,担忧道:“有把握吗?不行就不上了,三十两银子可没有性命重要。” 杨虎灾也插嘴道:“飞蒲草小兄弟,若没把握千万别死要面子,这两个家伙邪性着呢!” 李夜墨笑道:“晓儿,杨大哥,你们放心,若是旁人我可能还不敢争锋,哑巴的功夫我刚才瞧了个真切,这铁球我是真的不怕!” 钟晓握了握李夜墨的手,低声道:“臭混蛋,小心些!” “瞧好吧!” 李夜墨一个翻身从二楼飘摇落在结巴身旁,道:“咱们出去比试,莫砸坏了人家的酒店。” 结巴点点头,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哑巴扯着铁球和李夜墨并排走到门外宽阔的路口,小酒店里的人看要有热闹,也都放了酒杯出来围观,挤了厚厚一圈,钟晓和杨虎灾也站在近处担忧望着。 结巴道:“哑……哑巴用……铁……铁球,飞……飞蒲草你……用……不用兵……兵刃?” 李夜墨轻轻一笑,道:“我可没有兵刃,不过围观诸位有谁可以借我一根马鞭来用?” 众人皆轻蔑一笑,活吓鬼杜春秋给活活吓成了鬼,飞蒲草现在还如此托大,是要赶着投胎吗?马鞭对铁球,倒不如早早投降讨饶的好! 边上赵无双三兄弟中大哥金眼豹薛平随手丢来一根三尺来长、包络精致的马鞭,讥笑道:“我倒看看你能耍出花来!” 李夜墨一挥手接过马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向周围一拱手,好似是街头卖艺的,笑道:“飞蒲草多谢各位捧场,各位看官既然要看,在下就为诸位表演个铁球开花!” 哑巴半蹲下身子,手捏在铁球一尺距离的铁链上,慢慢甩动,铁球越转越快,哑巴把铁链也越放越长,众人也向后退了有两步的距离,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多。 李夜墨看准了时候,喊了声:“看一个金钟倒挂!” 手持马鞭一跃而起,身子倒悬在空中,哑巴呀呀叫着控制着铁球向上飞去砸飞蒲草的脑袋。众人瞧着越来越近的铁球,都暗自流下冷汗,钟晓更是急的全身发抖。 李夜墨身子一挣,一个鞭花正打在铁球上,铁球给打低了几分,他的身子借力又“嘿”的一声升到了最高的地方,哑巴吃了一惊,稳住铁球,又拉了起来,再次控着铁球飞向李夜墨,这次飞得更高,不是砸脑袋而是直接砸向了身子。 李夜墨瞧铁球飞得近了,喊了声“瞧一个山猿过涧!” 李夜墨马鞭一甩,缠在铁球尾部的铁链上,用力一拉,身子向下飞缩,空中铁球猛的一晃,哑巴拼力稳住,李夜墨的身子已经转到了铁球之下。 李夜墨又喊道:“再来个步步莲花!” 足不点地,借着手中马鞭力道,一个鞭花抽在地上,身子又倒飞到空中,临了还在铁球上踩了一脚!众人一阵叫好,好轻功,算得上铁球开花! 哑巴的铁球被踩了一脚,差点砸在地上,呀呀乱叫着,身子打了几个转才把铁球拉升起来。 铁球次次经过李夜墨身下,李夜墨就一个鞭花抽在铁球上,身子忽高忽低,上下扭转,却始终飞在空里。 哑巴有些喘气,众人也渐渐看出了门道,哑巴的铁球巨大,速度却比一般的小流星锤慢了不止一点,这才给了李夜墨炫耀轻功的机会,不过也是李夜墨轻功了得,才能做到铁球开花的壮举! 二人又斗了几十个回合,哑巴却一直被压制着,身上力气越来越少,呀呀呀的叫不出苦来。 铁球速度越来越慢,李夜墨看好铁球又一次经过身下的时机,直接用脚点上,身子向哑巴掠了过去,哑巴拼命的回收铁链,舞动铁球,却让李夜墨又沿着铁链踩了几脚,最后竟落在哑巴的头顶上。 “呀……” 哑巴泄了气,任铁球自己咣的一声巨响砸在地上,骨碌碌的绕了几圈,翻着眼睛看头顶的人。 “好功夫,好俊的功夫!”众人一片叫好。 “飞……飞蒲草果……然轻……轻功绝世,多……多谢飞……蒲草……让结巴开……开了眼!”结巴凑上来,一副巴结的样子。 李夜墨跳下来,冲结巴,哑巴一拱手,道了声得罪,哑巴傻笑着连连摆手。 李夜墨扬了扬手里的马鞭,得意道:“金眼豹薛大侠在哪?我这铁球开花可还精彩?” 薛平接过马鞭,小声道:“这哑巴的铁球太慢,你又只会躲,有什么好得意的!” 钟晓与杨虎灾也都过来。 “臭李夜墨,好威风啊!” “飞蒲草小兄弟的轻功真叫咱羡慕,咱若有你这轻功,泰来酒馆就是夜间加三锁也挡不住咱哩!” 钟晓笑道:“嘻嘻,杨大哥英雄好汉,盗酒的事做一次也就罢了,哪能真做了专门的酒盗,当心下次掌柜的叫捕头捉你!” 杨虎灾一本正经道:“钟姑娘,咱可认真说,好男儿生在世上,光明磊落,绝不平白取人一针一线,可唯独这别人的酒,哈哈……即使取了也不能算咱是寇盗行径。” 李夜墨笑道:“这个我可懂,酒这东西,自己的绝没有别人的美,不仅自己喝的痛快,想到他人没了酒喝,更是痛快,自古英雄那个不盗酒,喝他人的酒才是别有滋味!” 钟晓瘪瘪嘴道:“自己的酒,别人的酒哪里不同,我还真不明白。” 三人正玩笑着,结巴开口道:“飞……蒲草既然……既然已经入……入了我天门,月钱和天门……所……所在,以后自……自然会有人来……通知,我二位就……就先去别处了。” 李夜墨抱拳道:“那李夜墨今日就暂别二位使者,改日相会,与二位吃酒。” 结巴连连点头,哑巴傻笑着冲李夜墨竖了竖拇指。 “在场这么多好汉,天门只寻了飞蒲草吗?” 哑巴愣了愣,有大铁球在前还有人主动入天门? 定睛看时,那人一身白衫,满脸英气,手里提着白银枪,左右护着两兄弟,正是白袍银枪赵无双! 结巴点头又摇头道:“我……我们二人,今日只……只寻飞蒲草,改日自……自有人,专门来访白……白袍银枪三……兄弟。” 赵无双这才满意点点头。 这时,墙脚下又传来一个声音道:“结巴,那你来瞧瞧老夫算不算英雄!” 众人朝他看去,只见是一个形容消瘦猥琐的四十多岁汉子,捧着碗站在墙角,一身邋遢的褐色粗布短衫,打满了补丁,跨着齐膝油污破短裤,蹬着无绳漏底旧草鞋,一身污秽,满脸风尘,落魄得很。 李夜墨与钟晓早就见过这人,原先点了碗不加菜不加肉的清汤素面,独自蹲在门口吃,还以为是城里的乞丐,此时随众人出来看比试,竟也不舍丢掉碗里的面汤。 “这是丐帮的好汉吗?”钟晓小声问。 “恐怕不是,晓儿你瞧,这人也没背口袋,不是丐帮,混的如此落魄,我还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飞蒲草小兄弟可听过仁义无双詹福六?” 李夜墨笑道:“这个我倒听说过,这人武艺如何未曾了解,不过他自个吹嘘命里注定能披白银甲,做大将军,不会就是此人吧?” 杨虎灾点点头:“这人武艺不错,不过为人两面三刀,不是个好人,和仁义扯不上半点关系,假仁假义也没有的,做事又不讨喜,如今算得上江湖上最落魄的江湖人。” 钟晓小声打趣道:“这倒奇了,赵无双,仁义无双,无双无双,一日里跳出来两个无双,刚好凑成一双!” 三人都轻声笑着。 哑巴听见旁人介绍才知道这人,作为使者也是八面玲珑的妙人,立马躬身笑道:“仁……仁义无双詹……詹大侠,久……久仰……久……久仰!” 詹福六抱着碗讨好地笑着连连点头。 詹福六指指手中的碗,只是普普通通的陶制大碗,又拿起一根吃面的筷子,冲众人扬了一圈,只是普普通通的尺许竹筷。 詹福六把竹筷子一点点竖直缓缓插进面汤里,只听见噗的一声闷响,单手再端起碗给众人观看,只见筷子尖从碗底扎了出来! 筷子扎碗这也不算难事,奇的是这碗好似豆腐做的,扎了个窟窿,汤水竟一滴也没流出来!众人看傻了眼,这招可不是街边耍把戏的,这是顶深厚的内功! 倒是酒店里的小伙计最先回过神来,扯着詹福六就骂道:“詹老六你这老不死的穷鬼,只点些清汤面,倒把爷爷家的碗给戳了个洞,你快赔来,赔来!” 众人登时哄笑起来,詹福六抹抹嘴低着脑袋,羞的老脸酱红。 结巴看看哑巴,哑巴看看结巴,无奈从口袋里掏几块碎银子,给了小伙计,约莫有七八两,道:“这……这是詹……詹大侠赔的银……银子,多了的,就……就算他预……付的酒钱!” 詹福六甩开伙计的手,啐了他一大口口水,“狗眼看人低!老子做了将军先要灭你这瞎眼贼九族!” 伙计接过银子,立刻放低了姿态,随便詹福六贬低,也只点头称是,心里却想着,你詹老六能做大将军,那我这伙计怕是当皇上! “詹……大侠候……候着,过些日子……有……有人来寻你!” 詹福六缩着身子,讪讪道:“留的银子不多,可别太久!” 结巴笑着点点头,和哑巴走了。 围观众人也各自散去,李夜墨与钟晓这些日子过得辛苦,早已筋乏骨软、神疲意懒,遇到杨虎灾这样的英雄,索性喝了好些酒,当日就在附近的客栈寻了地方住下,拜访锦元城城主的事且等明日吧! 章节目录 第一三章 奇葩须绽寒霜后 次日,李夜墨与钟晓匆匆吃了早点,便去城主府拜见罗荣寿。 罗荣寿在江湖上以风雷一式剑闻名——迅疾如电,杀人一剑!被称作罗氏剑仙,当世论剑可排入一手之数。 罗府比二人想象中更加好找:最繁华的街,最气派的院子,最大的牌匾,最跋扈的门童。 罗大城主家的门童也带着些大人物的骄横,所幸两人报了镇远镖局的名号后,也配合地做了通报。 等二人进去才发现自己竟不是唯二的访客,罗荣寿还没到,大厅里却坐满了人。 左边首座是个云蓝道袍的道人,一把碧绿长剑横在桌子上,闭着眼睛静静养神。往下,是两个异域服饰的女子,看模样不像中原汉人,露出两条白玉臂,裸着一抹黄蜂腰,模样一般的美艳,托着脸靠在扶手上小声聊天,一颦一笑都撩人魂魄。 右边首座是个锦缎华服的老人,赤发红颜,鹰眉虎眼,久居上位,不怒自威。再往下,倒都是钟晓与李夜墨的熟人,先是白袍银枪三兄弟,再是昨日的杨虎灾杨大哥! 二人一阵欣喜,贴着杨虎灾先在他的左侧坐下,罗府的小厮恭谨地奉上茶水。 李夜墨和钟晓都隐隐猜到众人齐聚罗府的原因,低声问杨虎灾道:“杨大哥,难道你也是为摘星玄叶手来的?” “什么摘星玄叶手?”杨虎灾摇了摇头,“罗城主问咱订了一张白虎皮,前两日打到了,今日专程送来。”说着,果然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裹来。 李夜墨,钟晓都松了口气,杨大哥对秘籍没有想法才好,昨天才交的好朋友,为了秘籍翻脸无情最是可惜。 “处理些私事,怠慢诸位了!” 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罗荣寿终于现身,个子不高,笔直枯瘦,整个人便好似一柄剑,只是负手站在那,就给人一股凛冽肃杀之感! 赤发华服的老人爽朗一笑,首先站起身,向罗荣寿一拱手道:“罗城主日理万机,等待片刻也无妨的嘛!” 其余众人也纷纷起身向罗荣寿拱手行礼,罗荣寿回了礼,走到正中的主座坐下,笑道:“诸位朋友既然到了这锦元城,远来是客,咱们可说好了!这几日就由我罗某做东,大家若不玩个痛快,可就是不给在下面子!” 青眼豹薛平闻言,大声答道:“不能的!都到了这锦元城里,谁还敢不给咱罗城主面子!” 一众人都道正是如此,惟有钟晓心里计较昨日瘦师妹遭辱,伪君子三兄弟默不作声,心里厌恶他们,抿着嘴不跟薛平的话,腹诽道:若不在锦元城,你就敢不给罗城主面子? 赤发华服的老人开口道:“罗城主!你可猜到我们今日是为何而来?” 罗荣寿抿了口茶,一一点出座下众人,“崆峒派的碧水剑天徽子,西域的蛇蝎双侠,九江门的火麒麟叶门主,青眼豹薛成,镇江蛟郭奉,白袍银枪赵无双,锦元城的打虎英雄杨大眼……” “咱是来送虎皮的!”杨虎灾打断道。 罗荣寿毫不介意,点点头继续道:“飞蒲草李夜墨,以及镇远镖局的小女侠钟晓,除杨大眼外,我猜其余诸位今日突然来访——不过是听信了一些传言!” 钟晓急忙问道:“罗城主,只是传言?” “当然不是!”罗荣寿干脆道。 镇江蛟郭奉咽了口唾沫,紧张道:“那罗城主,你练了吗?” 火麒麟叶断山,李夜墨和钟晓也都眼巴巴看着罗城主。 对面的天徽子、两个西域女子,与罗荣寿互相递了个眼色,都轻声发笑。 “我不敢练!” “不敢练?这是为何?”叶断山好奇道。 “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我收到了摘星玄叶手的秘籍,可谁又知道我收到的秘籍是真——还是假?”罗荣寿扫了眼座下众人。 “罗城主,这摘星玄叶手已经失传了七十多年,现在是谁也不敢说这秘籍就是真的,可谁也不敢说这秘籍就是假的!我等可都是千里迢迢的赶来,罗城主莫不是想一句不知真假就糊弄过去?” 火麒麟叶断山内力翻涌,赤发飘扬,眼神逼视着罗荣寿,宛如血焰雄狮。九江门是江湖首屈一指的大帮,火麒麟是九江门三凶之一,罗氏剑仙虽然无敌,叶断山也有和他平起平坐的资历。 罗荣寿笑道:“若是叶兄你昨日便来,我还不敢说它是真是假,今天来我却敢说了,它一定是假的!” “这是为何?”叶断山问。 “自然是因为我们也收到了秘籍,因为今天我们来了。”蛇蝎双侠里站起来了一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一身道袍的天徽子。 李夜墨和钟晓都分不出这个是蛇还是蝎,只觉得她声音清脆温婉似有磁性,把人神魂都要勾了去。 “不错!我们今日都出现在这,正是因为这秘籍不仅假,而且假得荒唐!”天徽子道。 蛇蝎双侠里的另一个也站起来,嗔怪道:“若只来我们或崆峒派来也可能只为别的事,可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一时十伙人来了三伙,但凡这秘籍诹得也稍像些样,我们何必会在一处?” “若是你们提前对好口风,拿这理由诓骗我等,又是如何?”叶断山怒眼圆睁大喝道。 蛇蝎双侠一左一右扑进叶断山怀里,甜甜笑道:“我姊妹只是两只小虫,哪里敢骗九江火麒麟,叶哥哥这么说可真伤人家的心!” 叶断山少说也有五十岁,被两个温软的年轻女子贴着身子叫哥哥,不由得周身骨头酥麻,脸颊涨红,连忙退坐回自己的位置。 罗荣寿道:“既然叶兄不相信,其余诸位恐怕也颇有疑虑,既然你们是为这秘籍而来,我也不能让你们失望!两位女侠,天徽子道长,不知道你们的秘籍是不是带在身上,我四人今日一同把秘籍拿出来比对,若不出我所料,必然假的显而易见,假的一成不变!”说罢,挥挥手示意小厮取秘籍来。 蛇蝎双侠相视一笑,对罗荣寿道:“现在拿吗?” 罗荣寿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道:“两位若是带在身上,现在拿出来就好。” 罗荣寿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一对姐妹,穿着甚是清凉,想是不会在身上,正想开口说没带也无妨。 蛇蝎双侠满面飞红,娇嗔一句“罗城主——你可真坏!” 说着慢慢从裹胸的短衫里一寸一寸地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来,谁也说不出这么小、这么小的一块布里,怎么能又塞进一本薄册?在场的男人都看直了的眼,眼里闪着狼一样的绿光。 “嗯——” 册子抽出的刹那,那女子弓着身子一声轻吟,男人们都配合得身子一颤,皆是面露尴尬。 钟晓用力扯了扯李夜墨的袖子,红着脸低声道:“臭李夜墨,不许你看她!” 李夜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暗暗自责我已经有了晓儿,怎么能让这两个狐媚子迷了魂,歉声道:“不看,不看,此生此世我只看晓儿一人!” 从胸衣里抽出册子的正是纤腰蝎子阿依,两颊飞霞,说不尽的娇羞,面不涂粉,却自蕴了七分春色,双手捧着册子,碎步缓缓端给罗荣寿。 “罗城主……” 册子上还隐隐带着女子的体温和女子秘密的香气! 罗荣寿尴尬地把脸扭到一边,并不伸手去接。 阿依踩着碎步,退了几步,把册子递给镇江蛟郭奉。 郭奉直直盯着阿依早已经魂飞天外,见带着阿依体温和香气的册子到了眼前,颤抖着缓缓伸手去拿,指尖快要碰到,阿依却咯咯娇笑着把手一缩,将书册捧给了叶断山。 叶断山轻咳了一声,从阿依手中取过秘籍,只觉得一阵滑腻从掌心划过,想是阿依玉葱似的手指了,这一对女妖精! “二哥……”赵无双摇了摇着魔似的郭奉。 郭奉猛然回过神来,瞧见阿依和姐姐竹叶青蛇帕黛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刚才失态,冲众人尴尬笑笑,坐正身子,恰巧看到竹叶青蛇帕黛冲自己抛来的媚眼…… “贫道……咳,贫道这册子?”天徽子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薛成起身接过,与郭奉,赵无双一同观看。 小厮也把罗荣寿的册子拿到大厅,罗荣寿点点头示意他拿给飞蒲草。 三本册子果然一样的纸张枯黄,似有几十年的历史,只是字迹略有不同,封皮正中自上而下写着“摘星玄叶手”的字样,小心掀开第一页,书有“苍云星斗无穷数,生演造化我摘空!”两排诗句。 李夜墨暗想,生演造化,摘空星斗?写这秘籍的人真是好大的口气!这三册秘籍不知道是真是假,这诗句倒有九分像是真的。 再观看正文,只见第一页正文以隶书小字写着“十年内功,打通奇经八络;一朝散尽,捣毁诸脉丹田。不破不立,破而乃成。” 下面画着一个浑身赤裸的汉子,一把刀插入小腹丹田的位置,两把长剑左右交叉负在背上,各挑断手脚经脉。 “荒唐,荒唐!” 叶断山大叫道:“奇经八络全部打通已经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十年内功又要花费几多心血?!自毁丹田,自断经脉不就成了个废人,要一个奇才把自己变成一个废人,放出这几册秘籍的人安的是什么居心!” “十册秘籍一出,江湖自此再无惊才艳艳之辈!” “叶兄如今明白我为何不敢练了吧,但凡没有走火入魔谁敢碰这种秘籍?”罗荣寿苦笑道。 “只说十年内功,却不说何种内功,难道随意一种就可以,还是必须即墨家的独门内功?单看第一页便已经知道是假的了。”李夜墨也有些沮丧。 钟晓仍不死心,又向后翻看了几页,只见后面写着如何在周身经脉尽断后继续修习。 丹田破碎,把整个身体都作了丹田,经脉断绝,真气内蕴不流转,从诸如池塘蓄水,水沟引流的形式里强行跳出,化作广阔大海,沉寂无边,不走支流,汇而不散,方能容纳天地,吞吐万物! 神功大成之日,一收一发,皆演造化。 秘籍最后有些招式,不过是一探手,一发掌,一合拳,一勾指而已,以钟晓的粗浅的武学经验,只觉得这种招式若能伤人,才真是匪夷所思,倒像是小孩子打架用的王八拳,站立不动,推砸拍挠,无所不用,难看至极。 想想武林盟主用出这套武功实在好笑,钟晓心里想笑,眼睛却不听话地流出泪来。 郭奉指着册子道:“这三本册子无论字体,还是其中内容似乎都是相同,纸张又脆又黄,看起来有些年头,难道都是真的?” “恐怕都是假的才对。”天徽子摸着胡须得意道。 “内容是离奇了些,不过你崆峒派又如何就能断定它不是真的?”郭奉不满道。 “因为我和师兄还发现了这个。” 天徽子起身,拿过郭奉手里的册子,翻开到中间某一页,用力掰开,只见书脊缝隙里藏着米粒大小的两个字——救我! “这……”众人皆是惊诧不已。 天徽子道:“那人自然不会是一个人自己做这些假秘籍,必然捉了好些书生为他抄书,好些古董行的替他做旧,这‘救我’两个字恐怕就是为他抄书的人偷偷留下的。” 郭奉不满道:“找人抄书就能说这是假秘籍了?胡说八道!” “难道若是镇江蛟得到秘籍——还会另抄上十册真的投在江湖里造福天下?”天徽子讥笑道:“我的这本秘籍上有这两个字就一定是假的,若另外两本也是相同内容,便都是假的了。” 罗荣寿也点点头,“不错,十本秘籍只会同假,不会同真。” 郭奉仍不死心道:“这两个字怎么就不会是即墨家自己抓来书生,备份秘籍时留下的?” 天徽子摇摇头,扑哧笑道:“郭兄怕是做不了状元的。” 郭奉不解,我们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做什么劳什子的状元! 赵无双轻声道:“若我没猜错,天徽子道长是说这两字虽小,字体却方正齐平,正是我朝科举常用的台阁体。” 天徽子称赞道:“不愧是过往将门之子,正是如此,这书生慌张写下救我二字,自然用的是平时准备科举的常用字体,如此看来,这秘籍出自近代,甚至近日必然无疑,又故意做旧成百年的旧书,做旧手法虽然高明,可惜画蛇添足,反添嫌疑。” “我还道摘星玄叶手重出江湖,怕是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谁料只是假的。”薛成感慨道。 罗荣寿道:“这几册秘籍固然是假,但是真的秘籍确也出现了。” “在哪?!”众人皆看向罗荣寿。 罗荣寿笑道:“诸位看我有什么用,这就要问镇远镖局的千金钟晓小女侠了。” 钟晓微微一愣,转又释然,罗城主既然让她和李夜墨进府,自然是知道了镇远丢镖的事。 “也就在一月前,我们镇远接到了宁王的委托,具体是运送什么东西原本只有我爹自己知道,然而就在乌荑山上却遇到了大梁山的匪寇笑面肥虎,不笑枯虎,不知道他们从哪得知了我爹替宁王押镖的事,几番斗智斗勇,却还是让他们劫走了镖,就连我爹也身受重伤,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宁王托运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摘星玄叶手的秘籍!既然是离天半尺的宁王托付,那本该是真迹。” 叶断山道:“如此说来,真秘籍在大梁山双虎那,放出假秘籍的也是他们!” “一定不会是他们了,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李夜墨道。 “死了?那秘籍又到了谁哪里?” 李夜墨和钟晓都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只知道夺走秘籍的人剑法极高,又精通暗器,数百山贼都是被一剑封喉,双虎也让人用两根长钉穿过咽喉钉在柳树上。” 天徽子笑道:“剑法极高?当世活着的共有四位剑仙,罗城主‘迅疾如电,杀人一剑’号罗氏剑仙,我师兄天随子‘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号崆峒剑仙,天山派掌门赤铁寒的‘冰花七点,有色无香,剑气成霜,雪映寒芒’号天池剑仙,不知踪迹的张重明‘醉卧妇孺尤可欺,仗剑千军不留行’,号红尘剑仙,这位剑法极高会是这四位里的哪一位?” 叶断山也笑道:“倒也不用这般高,像碧水剑天徽子道长也足够对付那几百土贼了!” 天徽子抚须得意道:“不敢不敢,叶兄过奖了。” 钟晓对这些个英雄好汉打心里厌恶,你们都武功高强!你们都举世无双!你们都名满天下!你们都威压一方!你们提着剑鬼神都要三分让!可瞧瞧这些祸害黎民百姓的贼寇遍地,水匪塞江,你们在哪?剑仙豪杰们你们在那?在比较武功高强,在谈论举世无双,在宣扬名满天下,在争斗威压一方!小声道:“可惜我爹没有诸位英雄的手段,不然也不至于赔上一只右手。” 郭奉早瞧钟晓生得美丽,闻言阿谀道:“晓儿姑娘,钟大侠手段也是极高强的,江湖素有声名,定是那两虎使了卑鄙手段,晓儿姑娘不必介怀!” 钟晓见他会错了意,本身又极讨厌这三兄弟,冲他礼貌一笑就不说话了。 “善使飞钉的暗器高手想来只要去唐家堡问问就知道了,天下的暗器高手莫不出自唐家堡。” 赵无双道:“只除了满天星费霖!” 罗荣寿道:“钟姑娘,飞蒲草小友,还要劳烦两位告知另一件事,你们发现双虎身亡大概是什么时候?” “镇远丢镖是在十六日,我们是二十三日发现了双虎身死,当时已经发臭,说不上是何时被杀的,回到乌伤城是二十六日,就是那时听说了罗城主还有其他几位得到秘籍的事。” 罗荣寿道:“那你们消息还算灵通,我是二十五日收到的这本册子,一个小贩塞了不少银子,让门童送了进来,之后就再没了踪迹。” 竹叶青蛇帕黛娇笑道:“这倒也奇了,我们是二十七日得到的册子,你们居然二十六就知道了我们会收到。” 天徽子道:“天随子师兄倒是二十六日收到的,具体过程和罗城主相似,也是买通我们门下弟子送进来,之后就没了踪影。” “这人可能早就想好十本秘籍分别要给那一位,早早就放出消息,而且说要送给谁就能送给谁!” “蛇蝎双侠居无定所,他是如何知道行踪?” 阿依抱着帕黛的胳膊,捂嘴惊道:“阿姊,难道有人跟踪我们!” 帕黛抱住阿依道:“咱两个柔弱女子……真……真是吓死了人家……”说着真流出四行香泪来,两个女孩互拭泪水,举手投足间隐约露出大片大片的雪白来。 叶断山干咳两声,道:“两位女侠如有担忧,不妨先到我九江门来,想来不会有那个不开眼的贼人,敢来犯我九江门的晦气……” 蛇蝎双侠不等他说完,立时云消雨霁复转晴,娇羞无限,纷纷点头,好似两株藤蔓,一左一右缠绕起火麒麟。 蛇蝎双侠多在西域,无故不会到中原来,罗荣寿也没料到传说中的蛇蝎双侠会是这样两只西域媚狐。 “看来……咳,这人背后势力看来不小,诸位若还想再查,索性自己去查,我这秘籍已经确定是假了,还请诸位在江湖广为散布告知,哈哈!免的人人都追查到我的头上。”众人都点头称是。 钟晓看罗荣寿已有了散场的意思,急忙问道:“罗城主,请问这假秘籍您还要吗?” 李夜墨也道:“是啊,罗城主,既然已经可以确定秘籍是假,能否借与我们,作为寻找秘籍判定真假的依据,镇远是非要寻回秘籍真迹还给宁王不可的。” 罗荣寿只略一犹豫,就点头同意了,两人连连称谢。 众人本就是为秘籍而来,知道秘籍是假后,其余人也都彼此寒暄几句,准备离去了。 章节目录 第一四章 且看乌蛟试白龙 “晓儿姑娘请留步!” 钟晓与李夜墨才出了罗府,听见身后传来招呼声,两人齐回头一看,原来是镇江蛟郭奉和他两个兄弟。 “晓儿姑娘,可是要继续追查秘籍?”郭奉满脸堆笑,很是亲热的凑过来。 “我们是要追查,不知郭兄有何见教?” 李夜墨上前半步,挡住钟晓,心里不住暗骂:真是瞎了眼,这种色中饿鬼也配称作英雄?先是色眯眯瞧着蛇蝎双侠,如今又来纠缠晓儿! “晓儿姑娘,这就巧了,我们三兄弟也要去寻这秘籍,不若晓儿姑娘你同我们一道,也好有个照应。”郭奉直直望着钟晓,薛成,赵无双默默立在他身后,倒好似李夜墨不存在。 郭奉道:“江湖险恶,卑鄙无耻的贼人多得很,晓儿姑娘,你是正经人家出身,初涉江湖还不知道要提防小人,见了谁都讲义气,随便遇上一个就当了天大的好人,要知道,这世上最毒就只四个字——遇人不淑,晓儿姑娘可要当心身边的人!” “你……” 李夜墨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正要发作,一旁的钟晓拊掌娇笑道:“郭大侠说得真对,这世上本是干干净净,偏一些恶鬼畜生也蒙着人皮!咱们须要仔细辨认,谁知道面前说话的是不是一条大黄狗!” 郭奉称赞道:“正是这个道理!晓儿姑娘真是冰雪聪明,蕙质兰心!不过,有我们三兄弟在,钟姑娘大可放心,管叫它什么妖魔鬼怪也不能伤你!”说到妖魔鬼怪斜睨了李夜墨一眼。 钟晓憋住笑,故作好奇道:“咦,你说什么?” “晓儿姑娘,我说你不如和我们三兄弟一道,离这些妖魔鬼怪远一点!” 郭奉说着,又瞥了李夜墨一眼。 钟晓摇了摇李夜墨的胳膊,小脸上满是疑惑,“臭李夜墨啊,你有没有听见狗叫声?” 李夜墨心领神会,也假装疑惑的望了一圈,笑道:“听着了,不过你说的四条腿的大黄狗没见着,披着人皮还乱叫的赖皮狗却有一条!” 郭奉回过味来,脸色变得难看,“晓儿姑娘,我好心想帮你寻找秘籍,你一定要弄我难堪?” “是你先胡说的!我身旁没一个贼人,我满眼看到都是英雄,要说贼人,我到现在也只见到了三个……” 薛成,赵无双齐冷冷盯着钟晓,钟晓却不理会他们,点着手指,自顾自数道:“第一的就叫芹菜包,第二的是蒸姜饺,第三的……哦!第三的要叫白皮腊肠,都长了白皮还敢说自己不坏?!” 郭奉怒道:“晓儿姑娘,我可曾害你?这么辱没人我可要翻脸了。” 钟晓冷笑:“辱没人?难道不是你们先说李夜墨是贼人的!” “轻功第四,天下皆知!不是贼人干嘛去练这贼人功夫!” “轻功好便是贼?!” “你自个数数这些轻功好的,溜街的,问金的,爬檐碎瓦的,夜行采花的,那个不是专练这一双脚!” “你自己不也生了一双脚,也是你娘给你做贼逃跑用的?!”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 郭奉气得脸色铁青,还想再辩,薛成打断道:“二弟,你这钟姑娘是个油盐不进的小蠢货,你又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她敢胡说八道,无非是我们侠义,不会对她这弱女子出手,不过她骂了痛快,她旁边的英雄我们倒可以讨教讨教,打断条腿,看她心急不心急!” 钟晓和李夜墨都是心下一紧,单论拳脚,李夜墨如何能和他们三兄弟里任何一个相比! 钟晓不由得握紧李夜墨的手,暗暗后悔。 李夜墨心里却异常快活:晓儿心里,我虽是修习轻功,也依旧是英雄!只要晓儿相信我,天下人误解我又怎样?那个又在乎他们!今日知道这个,挨顿揍也值得,只是要在晓儿面前跌些颜面委实教人不快。 李夜墨已向前站了一步,虽知不敌,也想开口放几句狠话,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闷雷声。 “不要脸的,想向谁讨教?” “杨大眼,又想多管闲事?我们和飞蒲草可都是江湖人,我们找他比斗较量,他要真是好汉自然不会拒绝,与你何干?那个要你插手!” 杨虎灾等众人走了,又去给罗荣寿送虎皮,出来迟些,恰巧撞见李夜墨、钟晓与赵无双三兄弟起了争执。 “飞蒲草小兄弟的功夫本就不适合比斗,这样强人所难也不怕被人笑话!” 郭奉得意道:“不比也可以,跪在我们面前喊三声:飞蒲草是个缩头乌龟精!今天我们就放过他。” 赵无双脸色一变,二哥说得过头了,这是要逼着飞蒲草与我们不死不休啊! 李夜墨怒道:“比就比,说得好像飞蒲草怕了你们!” “不要脸,真是不要脸……” 杨虎灾和李夜墨并排站着,摇头感叹。 郭奉指着杨虎灾气笑道:“我们的事,和你这大眼怪有什么关系?” 杨虎灾笑道:“你们三只不要脸的要欺负咱家兄弟,怎么还说没关系?” 李夜墨吃了一惊,大呼道:“杨大哥!” 郭奉冷笑:“兄弟?从没听过你们是兄弟!” “咱认个兄弟,还要告知你们三个不要脸的?” 薛成豹眼圆睁,提刀怒道:“一口一个不要脸的,今天不教训你才真是没了脸了!你要替他出头,先看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赵无双知道杨虎灾厉害,眼见两位哥哥气晕了头,主动约战杨虎灾,忙挺枪上前,道:“不用两位哥哥,这大眼怪还让我来!” 薛成,郭奉本事都不及赵无双,本意也是让赵无双出手教训杨虎灾,一边说着狠话一边知趣地退到后面。 杨虎灾提着铁枪上前一步,放声大笑几声,好似白日里起了惊雷,端的是威风凛凛! 若问这一战如何?且听: 巧不巧!从来勇武遇风流,烂柯人偏逢着无敌手! 这个是酒仙降世展神通,那个是千载一出小白龙。 白面的俏三爷,黑脸的罗刹鬼。 瞪眼吹须,这个肉拳城外常杀虎;寒眉冷视,那个白枪轻点众人服。 乌铁枪,三百斤,该是女娲补天钉! 堕下云巅埋尘里,逞英雄豪气冲霄斗——不补青天,捣他个大窟窿! 白银枪,吐寒芒,上下左右全得顾,东南西北也夸强,声名绝非今日显: 君不见! 长坂坡上,七进七出白袍将,扬州会里,冷面少保小罗成! 正是那—— 亿转轮回造化懒,还把英雄替英雄! 嘿嘿嘿,且替历代豪杰发声笑:百年褪去皮囊后,诸君再看我是谁! 江湖多好汉,雄雌论几番! 哎呀呀,叹叹叹!梨花万朵雨打来,西风漫卷一荡开! 铁枪乱晃,枉死城头妖魔舞,搅得个天昏地暗;银枪飞扫,水皇宫里龙蛇惊,真似他电滚雷凿! 瞧这个柔骨银枪曲如钩,老老少少惊惧。 看那个浑铁乌枪不回头,砖砖瓦瓦打翻。 进进进,山若挡道山走! 闪闪闪,水自无形水流! 斗三千场方淋漓尽致,要知世上只对手难求! 中平一枪虎出笼,斜枪飞指体生风。 白光明灭枪脱手,几缕红缨挂墙头。 白枪左点右刺好似流星闪动,铁枪上下翻飞卷起阵阵阴风。 互不相让的斗了几百回合,赵无双本是想斜枪将杨虎灾一记中平枪格开,却没想这一枪竟力沉至此,银枪脱手,枪头钉在了墙头柳树上,再看乌铁枪,依旧来势不减,几乎到了眼前。 赵无双牙齿乱颤,闭眼叫苦:两位哥哥,今天终于要给你们害死了! 半晌,赵无双只觉肩上一沉,这就是脑袋没了的滋味吗? “哈哈,痛快!白袍银枪,有这本事,也算个英雄了!” 赵无双睁开眼,却见杨虎灾伸着手拍他的肩膀。 薛成,郭奉看赵无双没事,也忙凑上前,喜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多谢杨兄手下留情!” 赵无双久久才回过神来,轻轻一跃,从柳树上取下银枪,拱手正色道:“杨兄手下留情,此情他日必报!” “客气,咱看白袍银枪是个英雄,那里还会忍心加害!”杨虎灾笑道,“你们不再找咱小兄弟的麻烦,便是对咱的感激了。” 赵无双没能敌过杨虎灾,薛成,郭奉虽然心中依旧不满,嘴上还都是颇为恭敬道:“一定不再寻事了。” 赵无双三人与杨虎灾和解后,急着追寻摘星玄叶手的下落,便匆匆离开。 杨虎灾听李夜墨、钟晓说要去唐家堡打听那个飞钉高手,便提出送他们出城。 路上,钟晓心情大好,扯着李夜墨,蹦蹦跳跳,银铃似得笑了一路,赞道:“杨大哥打虎的手艺高超,打不要脸的手艺还要更好!” 李夜墨也感激道:“真谢了杨大哥出面解围,若不是有杨大哥,我本想着丢了颜面比就比了,还不知道他们准备怎么羞辱我呢。” 李夜墨只觉得比输了会受到侮辱,却不知薛成所谓比斗里打断条腿的威胁并不尽是虚言。 “杨大哥,你说臭李夜墨是自家兄弟算不算话!”钟晓问道。 杨虎灾爽朗大笑,“当然算话,咱巴不得天下英雄都是咱的亲兄弟呢!” 钟晓咯咯笑道:“天下英雄都要吃杨大娘的奶水长大,岂不活活饿死,那天下的英雄可就真不多了!” 李夜墨一脸认真道:“晓儿,你这话没错的,我算是明白了,我原先说遍地是英雄真是大错特错。这若是以武艺高超论英雄,以声名远播论英雄,这天下英雄便多,若是以扶危助困,行侠仗义论英雄,哈哈……飞蒲草敢问一句:浩浩天下,英雄几何?” 杨虎灾赞同道:“这话咱也同意,以后者算英雄,这天下英雄就算都是咱娘亲生的,咱娘的奶水也足这天下英雄吃的!” 钟晓打岔道:“多几个臭李夜墨这样的英雄还够吃,多几个杨大哥这样的英雄,杨大娘可麻烦大了!” 三人顿时一起大笑起来。 李夜墨回想起昨日酒馆里的事,止住笑,满脸惭愧道:“杨大哥,其实我算不得英雄的,那天若不是晓儿出言激我,我恐怕……” 李夜墨还没说完,杨虎灾打断道:“不对,不对,咱只看行径,不论缘由,那天你酒馆出手帮那小姑娘,咱看得一清二楚,不管以前如何,老弟如今也是顶呱呱的英雄!和你相比,那白袍银枪武艺虽好,倒好似水中花影,空有其形,算不得什么了!” 钟晓小跑几步到前面一颗树下,捡几颗石头作一堆,折几支野花作一簇,摆在块平整的大青石上,一指这好似小孩子过家家的供桌供品,嘻笑道:“好啊好啊,两位既然都是英雄,今天何不就在这城门外,以这青石做供桌,圆石做供品,烧黄纸祷天地,做个真兄弟!” 李夜墨也点点头,热切的望着杨虎灾,能与这样的真英雄结义,李夜墨自认当下死也值了! 杨虎灾却摇着头连连摆手。 钟晓,李夜墨都不禁有些失望,果然兄弟之说只是解困时的说辞罢了。 “咱认兄弟那用烧黄纸这么麻烦!” 杨虎灾站定,铁枪插在地上,双手一扶李夜墨双肩,好似一座铁山,比李夜墨高出了一个脑袋,沉声道:“咱只问一句——李夜墨,咱要认你做兄弟,此后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就是天王老子要伤你,老哥哥咱也戳他一枪,你答是不答应?” 李夜墨只觉得喜从天降,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道:“答应……我答应!杨大哥,我愿意做你兄弟!” 杨虎灾仰天大笑,气息吹得脸上胡须乱颤,用力一拍李夜墨肩膀,“愿意还叫杨大哥?” “大哥!” “好兄弟!” 钟晓踢了石堆,把小花一分为二,一半塞给李夜墨,一半递给杨虎灾,好奇道:“这便成了?我瞧戏文里唱的,结义时要天鉴地证、拜关公、立誓言、旁人监证呢?” 杨虎灾笑道:“那是他们说话如同放屁,所以要老天什么的见证,誓言什么的约束,咱刚说出的话每一句硬的像咱这乌铁枪!万年也不变!” 李夜墨也激动道:“李夜墨平生说过不知多少做不到的事,但这一声大哥,也像大哥的乌铁枪一样——万年不变!” 钟晓叉着腰,摇头笑道:“奇奇怪怪的大哥,奇奇怪怪的小弟!” 杨虎灾搂过李夜墨的肩膀,大笑道:“他们是英雄好汉凭忠义封了神,咱个也是英雄好汉,那也不比他们差,凭什么认个兄弟要听他们见证!” 李夜墨忙摆摆手道:“呸呸呸!咱们走江湖最怕忌讳,大哥可不敢不敬神明!” 杨虎灾正色道:“兄弟你不知,咱可以拜官,拜父母,但却拜不得神,小时候和老娘一起去拜城隍,咱只一跪,那神像就碎裂了,吓得小道士把咱赶了出去,说咱是魔王转世,每一根毛都穷凶极恶! 这当然不对,有老道士懂事些,给咱卜了一卦,说咱可不是魔王转世,是咱命里极贵,前世里也曾位列仙班,和他们是交杯递盏,同赴蜃楼的交情,寻常神明受不起咱一拜,特意嘱咐咱今后万万不可拜神。” 钟晓眨眨眼,一脸钦佩道:“大哥还真是奇人!” 李夜墨听钟晓夸赞奇人,笑得直不起腰来,“晓儿啊晓儿,你听不出大哥这话是胡诹来诳咱们的吗?大哥自个不敬神,还编起故事来骗晓儿,以后定让你出门遇上雨浇头,坐船碰上河心漏!神明都受不起,大哥给官爷们一拜,还不马上翘了辫子!” 杨虎灾一脸得意道:“咱这小弟妹的江湖还真都是戏文里听来的,随便说两句就都当了真!难怪两个小家伙一腔热血就敢硬对上盖云柏,九尺松。” 钟晓知道自己上了当,脸色一红,懊恼不已。 不过人世间确有这样的道理,鬼神通晓命理,自然知道自己受得起受不起,不像凡人大都不知道自己几分几量,有些人命里极贵,未发迹时不得已给他一拜,他当时得意,倒不知道自己折了多少阳寿,败了多少气运来受这一拜哩! 走山路送出了几十里,三人嘻嘻笑笑,还是不肯分别,杨虎灾突然想起什么,步子一顿,一拍脑袋嘟囔着。 “全赖那三个不要脸的,险些忘了。兄弟,钟家妹子,你们要寻找秘籍,如果有机会,还有两月左右,在第一场雪前一定到崆峒山混元顶来,那里也许有你们需要的线索。” 钟晓忙问道:“杨大哥是听说了什么消息吗?” “刚才你们走后,天徽子道长找到罗城主,通知他第一场雪前到崆峒山混元顶参加初雪剑仙会,决出当世剑法的天下第一来,崆峒派过些日子就会通告江湖,那时四大剑仙和全天下剑法超群的人都会到场,咱想你们要找使剑的高手,大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崆峒初雪,剑仙大会……江湖还真是从不寂寞啊!” 章节目录 第一五章 东风恶痴美苏欢 唐家堡外连着一大片竹林,石灰色的墙院看起来颇有年代,又高又险又气派,偏在大门一侧开出一条石子小路来,悠悠通向竹林中一间竹舍。 竹舍修建极为别致,屋檐吊着一排半尺长的竹管,风一吹便呼啦作响,竹管里插着适时花草,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清香,舍内传出舒缓的琴音与门前的溪水声声相和。 钟晓心道,这地方如此雅致,竹舍里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 唐家堡的门卫看钟晓和李夜墨二人具是一身江湖装扮,三两步上前来问是否是来找堡主唐璧的。 二人还不及回答,一个农夫模样的老人就背着孩子快步走来,边走边叫道:“大事!大事!苏娘娘在吗?这娃儿……这娃儿让牛扔下来了!” 门卫也是一惊,冲李夜墨二人歉意的点了点头,接过老农背上的孩子,道:“夫人就在竹舍里,我这就把孩子抱过去!”说着折步向竹舍快步走去。 老人涕泪横流,老脸通红,冲竹舍跪下,“扑通扑通”的磕了两个头,满口道:“苏观音长生,苏娘娘长生,娃儿有福,娃儿有救了!” 钟晓瞧着门卫到竹舍门口,说了两句,里面的琴声就停了,两个侍女出来把孩子抱了进去。钟晓扶起老人,道:“老伯先起来吧,孩子进竹舍了。” 李夜墨也搭手来搀,这才发现老人衣衫都让汗水浸透了,怕是累的不轻,看了个干净的石头就扶老人坐下。 门卫立在竹舍门前,等侯差使,李夜墨与钟晓先和老人攀谈起来。 钟晓好奇道:“老伯,您刚说的苏娘娘是你们这的大夫吗?” 老人纠正道,不是大夫,是救苦救难的神女,是云头上下凡的天仙! 钟晓看他说得认真,打趣他道:“是是是,不是大夫,是天仙!老伯您这么夸她,是不是要人家给您做儿媳妇?” 老人脸色一红,惊恐道:“哪那能!苏娘娘是神仙,只有唐堡主这样的英雄才配得上,我那儿子孬得很!” 钟晓更觉得好笑,板着脸道:“老伯,我只问您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喜欢却说不喜欢,愿意却说不愿意,难道是嫌苏娘娘长得丑?” 老人忙道:“喜欢喜欢,愿意愿意!我那儿子要能讨个苏娘娘这样的神仙,我就……我就烧香供起来!” 钟晓大笑道:“那可就难怪苏娘娘不做您家的媳妇了,不然每天早上媳妇要拜公公,公公要拜神仙,可都乱了套!” 老人见晓儿说苏娘娘不做自己的儿媳妇,这才满意道:“我们没福分,是我们没福分!” 李夜墨幽幽插了句嘴道:“晓儿,你可知道老伯说的苏娘娘是哪一位?” 钟晓想了想,道:“不是唐家堡的大夫吗?” 李夜墨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旁边的老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钟晓羞恼道:“不是大夫,老伯为什么把孩子交给她?” 李夜墨笑道:“是大夫,却不是一般的大夫,晓儿,你听过江湖里有一位女神医叫作红酥手苏欢吗?老伯口中所说的苏娘娘就是苏欢了。” 钟晓大惊失色道:“苏娘娘就是苏女侠,那我刚才岂不是……” 李夜墨笑道:“岂不是给唐堡主的夫人扯了段红线姻缘!” 老人竖起大拇指赞道:“只有唐堡主那样的英雄,才配得上苏娘娘嘞!” “老人家,你是唐家堡的庄户吗?”李夜墨问道。 老人摇头道:“我是别庄的,苏娘娘心善,这一带的人都来找苏娘娘看病,还有好些个你们这样的江湖人,我也见了很多。” 没一会,那个被门卫背进去的孩子,自己一蹦一跳从竹舍里跑了出来,一把扑进老人的怀里,全看不出不久前还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豆儿,慢些跑儿!再伤了可没人管你!” 微风拂过,竹林枝叶纷飞,卷起一阵绿浪!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竹舍门口,柔声呼喊道。 她一出场,大院,竹林,精致的竹舍,仿佛统统都成了陪衬,只能映衬她的美丽了。 人人都说女人是花,错过了花季就只有凋零!却不知道最美的女人偏是琼玉,越是经过岁月磨洗,越是透露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动人魅力! 时间不仅不能带走她的美丽,还把自己也都遗落在她身上。 孩子抹抹鼻涕,嬉笑道:“摔着好!摔着就能再见仙女姐姐了!” 那女子已是三十几岁,听这孩子叫她姐姐,也不否认,轻笑着撩起一点裙子慢步挪过来,一边走一边笑道:“你这调皮鬼!要见姐姐可以,可别再是你爷爷背来的才好。” 老人一把跪在地上,连磕了七八个头,道:“多谢苏娘娘出手救了这娃儿!” 一旁的门卫赶忙将老人扶起来,苏欢苦笑道:“大叔,医者自有仁心,您老这样可是折我寿了!” 老人把孩子也按在地上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头,道:“苏娘娘当得起,苏娘娘是活观音呐!” 老人收了手,想把孩子拉起来,那孩子却甩开爷爷的手,又跪下磕了三四个,道:“多谢仙女姐姐救了豆儿,豆儿将来也要做一个了不起的医生!” 苏欢轻轻摇头,好似春天里的一株摇摆的春桃。 “啪啪啪!” 竹林里接连传来几声脚踏竹枝的声音,声音又快又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江湖里能享有盛名的,大多也都有过人的本事,名不副实终是少数,李夜墨心道:这贼果然是好轻功! “师妹师妹!你看今天我这姑娘可还标致?差你还有几分?” 一个蓄着短须的男子,头顶玉冠,上下一身蓝色布衫,背着个大油桐木箱,腰里别着把短锤,显得威风又正派,与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极为不符,此人怀抱着一个妙龄少女,站在高高的竹梢上,那女子显然给他闭了穴道,眉头紧锁,却也看得出是个难得的美人。 “这又是哪家的姑娘?师兄!你本不是个坏人,又何必非要自污!”苏欢无奈道。 “嘿嘿……师妹,这是刘庄刘财主的千金,既然你不肯从我,那就不必管我!我今天和刘财主的女儿新婚,明天和赵员外的女儿洞房,再以后还有圆姑娘,方姑娘,长姑娘,扁姑娘,不过师妹啊,你要肯从了我,我就顺你的意,放过这些漂亮姑娘们!想想你一个人,一念之间就能救天下千千万万的美人,那是积了多大的功德!” 竹梢上的男子看苏欢无奈的样子,显得很是开心。 “啪!”竹林深处一声脆响,紧接着,一支雷公凿呼啸飞来,竹梢上的男子抱着少女急忙向上纵身一跃,只听刺啦一声,脚下手臂粗的竹子给飞来的雷公凿打了个粉碎。 竹林里又一个男子费力爬出,蓄着和前者一样短须,头顶一样的玉冠,上下一身一样的蓝色布衫,背着个大油桐木箱,手里提着把短锤。 地上的男子用短锤指了指竹梢上那位,咧嘴大笑道:“想都别想!今天老子捉着你个龟儿子,扔地窖里,关你个十七八年,看以后老实不老实!” 竹梢上的人冲下面轻蔑的勾了勾手指,吐吐舌头,也哈哈笑了两声,道:“老子才不会让龟儿子捉到,等你这小王八滚到老子这,老子都飞到天边了!” “龟儿子有胆下来说话!” “哈哈,龟儿子有本事上来聊聊?” 钟晓瞪大了眼睛,吐吐舌头道:“看这两人打扮,好像孪生兄弟!” 李夜墨知道晓儿又看不懂面前人的关系了,故作深沉地干咳两声,环抱双手,摇头笑道:“天雷公,恶东风。百闻不如一见,一见更胜百闻,有趣,实在有趣!” 钟晓捅了捅李夜墨,不满道:“喂,这两个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李夜墨扬了扬下巴,小声道:“晓儿你瞧,下面那个拿着雷公锤的,离得老远,一记雷公凿把竹梢都打没了,除了九翅天雷公唐璧唐堡主,天下还能有谁?” 钟晓点点头,又问道:“下面的是唐堡主,上面的也背着大箱子,别着雷公锤,他又是谁?难道是唐二堡主?” “唐家堡里可只有那天雷公一位堡主,”李夜墨神秘一笑道:“至于竹梢上那个,抱着姑娘,一副小人嘴脸,摆明了是个花贼!那便是轻功本领天下第二,采花本领天下第一的江湖第一淫贼——东风恶秦岚!” “好啊,大胆的淫贼,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臭李夜墨,这就帮唐堡主捉了他!” 钟晓一听是贼,不由火从心起,把那天下第一四字都丢在了脑后,也不掂量自己的本事,立刻就摩拳擦掌,要上前助阵。 李夜墨一看事情要坏,忙拉她道:“晓儿别忙!他是天下第一的淫贼,却也是天下第一的痴心人!算不得坏人!” “淫贼不是坏人,难道又是英雄!?” 钟晓一甩李夜墨的手,娇喝道:“贼儿,看你钟家姑奶奶来收拾你!” 树下,唐璧对突然来了帮手吃了一惊,转又笑道:“龟儿子,你奶奶来收你了!” 钟晓冲唐璧点点头,一本正经的摆好掌法起式,只等东风恶下来。 李夜墨心里好笑道:东风恶是龟儿子,钟晓要做东风恶的奶奶,莫不是成了龟妈妈! 竹梢上,秦岚愣了愣,扑哧笑道:“小姑娘,你来有什么用?两个人不也还是只能望着老子?” 钟晓不由脸色一红,又看向李夜墨。 “我们不上去,那就只好请你也下来!” 唐璧身子一矮,步分南北,膝顶龙头。 背后箱子微微一震,从箱子下面忽的探出一卷皮套,皮套里赫然是一把紫金披花雷公凿,左手前指,右手掌中锤呼呼生风,扭身便砸在雷公凿上,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雷公凿顺着左手所指方位呼得飞出! 一道紫光擦过,旁边的钟晓只觉得耳畔生雷。 东风恶早就熟悉了唐璧路数,唐璧下蹲之时,手指右边,东风恶便作势似要向左闪躲,雷公凿临发刹那,唐璧手向左一偏,东风恶也同时变转方向跳到右边,身法诡谲的带着怀中女孩将将避过了这道紫雷。 “你这龟雷公就好似天上的雷公一样!” 东风恶指着依旧踩着骑龙步的唐璧边点边骂道,“都他娘的不光明磊落,偷偷摸摸落一道雷,老半天才给你补个响,都是只会偷袭的无赖!打着老子倒没关系,打坏了这借来的美人儿,可要你拿我师妹来赔!” “哼!你这老乌龟只配得上江里的母乌龟,我的欢儿也是你能觊觎的!”唐璧挺直腰杆爽朗大笑。 东风恶一听唐璧叫苏欢作欢儿,气得直跳脚,骂道:“龟儿子好没信用,说好不在老子面前叫我师妹欢儿,答应又反悔,狗熊,一只唐狗熊!”说着在身上摸索能泄愤的物什,摸到腰间的短锤就冲唐璧直丢了过来。 东风恶丢东西的手法真是粗浅至极,唐璧又偏是此间的行家里手,丢出去的短锤却让唐璧随手接住,这锤不是唐璧手中的实心铁锤,却是一把纸糊漆染的木锤。 唐璧捻着胡须,得意道:“我自己的夫人,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偏不和你讲信用!” 钟晓也道:“你这贼儿好无耻,唐堡主怎么叫自己的夫人与你何干!欢儿,欢儿!不仅唐堡主叫,我也偏要这么叫!” 李夜墨站在晓儿身旁捂着嘴吃吃的笑,钟晓听见,幽怨道:“你就只知道笑!快到上面把那姑娘救回来!” 李夜墨一听钟晓发话,用目光试探地看了眼唐璧,唐璧轻轻点了点头。 李夜墨知道这是允许自己插手了,脚下用力一踏,借着左右竹枝,整个人扶摇而上,转眼到了东风恶面前! 东风恶骂道:“龟儿子,那姑娘可以不算,这飞蒲草可要算你请了帮手!” 唐璧笑道:“帮手不假,可我没有请他,他自愿出手要为江湖除一大害,其心可嘉!” 竹梢上,李夜墨飞身探向东风恶。 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轻功高手,若非要为二人轻功评个高低,东风恶自是技高一筹,可东风恶此时手里抱着个姑娘,又学唐璧背着个无用的大木箱,十成功力发挥不足七八成,此消彼长之下,在李夜墨手里居然慌乱了手脚。 “大害?你个龟儿子才是大害!要不是你横插一脚,老子会做了花贼?我造的业你也要背上一半。”东风恶抱着怀里的姑娘,在竹林里飞来荡去,也不走远,只围着苏欢头顶往来盘旋。 东风恶被李夜墨追赶紧了,难免对怀里的美人照顾不到,碰巧这时,那姑娘被定住的穴道隐隐松动,手脚还不能动,嘴里却哼哼唧唧哭闹个不休。 东风恶给吵得烦了,脚下不停,脸上摆出一副凶恶面相,狠狠道:“丑丫头,老子只是天下第一花贼,后面飞的是天下第一恶贼,他最爱你这样难看又娇气的小姑娘,一看到就要先奸后杀,拔指甲,刮头发,脸上还要给你刻个大王八,再乱叫可就把你给了他!” 到底还只是个小女孩,给东风恶吓得可怜巴巴得闪着泪花,银牙紧锁,一声不吭了。 “秦前辈,我何时行过这等残忍的事?”李夜墨无奈道。 东风恶撇撇嘴冷笑道:“别!别和我套近乎,你只有一个唐前辈,那里还有一个秦前辈!” 钟晓在下面听的真切,大声道:“贼儿乱诬陷好人!这好好一片竹林里只有你一个坏人!” 李夜墨知道东风恶与唐堡主一家关系复杂,再加上那江湖第一采花贼,偏又是天下第一痴情客,因此东风恶虽然甩不开他,他却也不贸然出重手伤人,正在后面左右为难。 东风恶飞驰间看了眼钟晓,眼底竟闪过一丝淡不可见的温情与深入骨髓的哀伤。 片刻,东风恶转头冲李夜墨讥讽道:“轻功天下第四追轻功天下第二,老二我抱着个美人你也追不上,丑诸葛这排名有些门道,我这第二是实的,你那第四怕还是有些虚哦!” 李夜墨脸色一红,不由有些恼怒,好啊,我给你放水你倒当了真,这么不晓事理,难怪红酥手跟了唐堡主而不是你这花贼!踩着七星北斗步,喝到:“我看秦前辈累了,不如我来帮你拿箱子!” 流星赶月般紧踏几步,李夜墨便贴到了东风恶的身后,伸手按住箱子顶上,东风恶也感到身后近了人,说了声“老子不累!”,顺势右腿向后踢去,一记倒挂金钩就要踢李夜墨小腹。 李夜墨却也敏捷,按着箱子跳到了东风恶的背上,使出千斤坠的功夫,三人陡然下坠,接连撞断了好几根竹枝。 东风恶脚下不停,可惜怀里毕竟抱着姑娘,只腾出一只右手来,抓李夜墨左脚,李夜墨便缩左脚踏在箱子上,右脚仍踩在东风恶的肩头,反之抓右脚,李夜墨便缩右脚踏在箱子上,左脚仍踩在东风恶的肩头。 东风恶左右抓了两下空,气得笑出声来,又探手来抓李夜墨左脚,李夜墨正要缩脚,东风恶的脑袋一偏,撞向李夜墨的右脚。 李夜墨万万没想到东风恶会用脑袋来撞,一时右脚悬空,整个身子都站在东风恶背后的箱子上。东风恶催动内力一震,竟将箱子的两条肩带挣断开来。 “啪!” 箱子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却原来也是个纸糊漆染的假箱。李夜墨在箱子坠落之际踩了几脚,又飞身追在东风恶身后。 东风恶骂道:“狗东西,没半点良心!” 李夜墨心想:“叫你前辈时,你满口不答应,此时比试站了下风,却又怪我没良心,反反复复正是个小人!”随即出言讽刺道:“看前辈辛苦,才帮前辈取下木箱,不知道前辈现在还累不累?” “累!现在突然是有些累了!”东风恶突然停了下来。 李夜墨也心里打鼓,老乌龟又要耍什么把戏?也停在竹梢,离东风恶还有几步的距离。 “怕什么!老子真是累了!”东风恶在树梢上单腿一盘,一只脚踩在竹梢上,身体惬意得摇啊摇的,就是掉不下去,这叫做云头独坐,又唤做仙人椅!竹梢上摆下这姿势难度且不谈,此时若李夜墨攻来,绝来不及起身再逃。 东风恶摆出一副我不玩了的神情,李夜墨一时追也不是,他人全不防备,此时出手显得不是好汉,不追却也不是,东风恶虽是个假花贼,惹恼乡邻的事却也不少,放过难道就能算好汉? 唐璧见他不动手,一脸正色道:“江湖大害在此,少侠何必犹豫!” 东风恶立马不干了,大骂道:“大害你一脸,你这龟儿子才是大害!” 李夜墨苦笑,神仙打架,何必非要把我牵扯进来! 唐璧道:“少侠捉住这贼,唐家堡必有重谢!” 东风恶气得脸色忽白忽绿,转又拍拍手冲李夜墨一笑,道:“不必理会那个老乌龟,你说要帮我拿点东西,说话还算数吗?现在我给你一样东西,你如果真是个少年英雄,不必你下手,我便自己捆了自己送给你。” 李夜墨一愣,好啊,你自己捆来便是最好!大声道:“前辈拿得出,就只管拿来!” 东风恶拍着腿“哈!哈!哈!哈!……”连笑了七八声,直笑得李夜墨,钟晓心里发慌。 东风恶道:“我的宝贝可要来了!”说着将怀里的小美人刘笞冲李夜墨扔了过来,还不忘顺手扯去了姑娘的腰带!风一兜,一时间火红色的里衣全露在外面,春光四射,好一朵明艳的鸾尾花——连竹林也明亮几分! 带孙子看病的老头连忙一手捂住孙子眼睛,一手遮住自己的脸,满口道“罪过罪过!” 李夜墨来不及多想,这竹梢足有两三丈高,再不出手,这姑娘非跌出个好歹来!手向前一探,抱住刘笞便如落叶般飞落在地上,脚刚着地,一条粉色的腰带从头顶慢慢飘落,正打在他脸上,再向竹梢看去,那还有东风恶的影子。 “我也是愚,和东风恶这花贼去谈信用!” 李夜墨叹息道,竟全没发觉,怀里姑娘看他的眼神,柔的像天池中的暖水,哈!也不知揉碎了多少桃花!也全没发觉,钟晓看他的眼神,怨的像凉秋里的浓风,噫!也不知缠断了多少香枝! 章节目录 第一六章 长夜清明缘晓残 眼瞧东风恶耍了个诈,已经脚底抹油、不知去向,唐璧显得很是快活,邀李夜墨与钟晓,连带刘财主家的落拓千金刘笞,一同进府用餐。 堡内布置尽是江湖人的特点,空旷朴素,简单整洁,偶尔遇到几个弟子,也都是打个招呼便匆匆走过。 不过,李夜墨却不相信眼前所见的便是全部的唐家堡。 “唐家堡里的每一颗石头都不能小看!”阮经亭谈到唐家堡时是这么告诉李夜墨的。 谁小瞧一个活了很久的人,那谁就是笨蛋。 谁把一个武林豪门看得简单,那他真不该涉足江湖,毫无疑问,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桌上,唐璧与苏欢坐在一侧,李夜墨与钟晓、刘笞在另一侧。 席间,钟晓一脸颓然,只痴痴的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两只脚来来回回彼此厮磨,显得格外安静。 另一边的刘笞则是看着李夜墨,眉目含情,一言不发,都快到了席罢,才将碗里的米饭下了薄薄一层。 李夜墨没猜透两个女孩儿的心思。 晓儿,因为放走了东风恶,心中不快,李夜墨想,有时间一定要好好为她解释东风恶善又非善、恶又不恶的身份,免得下次见面再生误会…… 至于刘笞这边,突遇劫持之后,心有余悸,倒该尽快安抚一番。 唐璧早看出了三人的玄机,却坏笑着非但自己看破不说破,也不让苏欢为李夜墨点明。 饭毕。 李夜墨从包袱取出那两根半尺长的铁钉,正是从大梁山双虎喉中拔来的两根,恭敬的摆在唐璧面前。 “唐堡主,我和晓儿这次前来,实是有事相求。晓儿的父亲,镇远镖局的钟难前辈,几日前押镖被大梁山双虎劫去,等我们想再夺回来时,却发现大梁山一众匪贼尽数死了,这两根铁钉便是从双虎喉中拔出的。” 唐璧捏起铁钉随意扫了一眼,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无非是想知道江湖上有谁能用这七寸夺魂钉,这算不得什么秘密。” “暗器这东西也讲究个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的道理。太长不便,比如我的独门暗器的紫金雷公凿,阳雷九式,阴雷九式,躲躲藏藏形同小贼的绝不是我,就这么拿在手里,躲不开的暗器就是最好的暗器!” “太短也不易使,比如那细小如尘又剧毒无比的蜂尾针,恐怕只有拈花摘叶无皆可杀人的满天星费霖使得出来,常人?嘁——自杀还差不多!” “你这两根铁钉足有七寸长,九两重,仅是这长度用得了的人也已经不多了……” 唐璧这话若放在外面势必掀起轩然大波! 人皆以为唐璧、费霖二者不分伯仲、本领相当,结果却是唐璧善大,费霖善小。 唐璧称九翅天雷公,随身的雷公凿一共只有九把,而费霖却可以将任何东西作为暗器丢出,若是对上,岂不是说费霖比之唐璧还要技胜一筹? 如此评论,除了这两个当事者,江湖里还有那个敢说! 唐璧将袖子向上挽起,露出整个小臂,摊开双手,五根手指细腻修长,两根铁钉就横躺在左手手心。 铁钉长有七寸,远比常人手掌长上许多,钉头钉尾都超出手掌,露在外面。 唐璧手向下一翻,一双铁钉在手心飞旋作一朵银花,握掌成拳,两根铁钉仿佛一下消失,从上面再看不到铁钉的踪影。再向上一翻,散拳为掌,铁钉又乖乖躺在手心,似从来没有动过。 李夜墨,钟晓,刘笞三人都瞪大了眼睛,这暗器里的门道比街头艺人的二龙戏珠,三仙归洞还要神奇。 刘笞不由喃喃道:“神仙啊!” “还有更好看的想不想看?”唐璧笑道。 刘笞怯怯得看着,想答应却又不敢,小心翼翼抓着李夜墨的衣袖。 钟晓本也起了兴致,可一看到那刘笞那乖巧温润的小手,心头一酸,宛如袭来一阵催枯百花的凛冽西风,忽地寒了下去。 唐璧抚须笑了两声,忽然笑声一停,右手嗤的向李夜墨一指。 钟晓猛然惊醒,与刘笞齐喊了声:“小心!” 李夜墨脚下连踩两步,跃上屋梁,狼狈不堪的抱在梁柱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前辈这是何意!” 回头却见唐璧右手前指,两根铁钉还拿在左手上,一根不少。 唐璧拍着桌子放声大笑,眼泪都要出来了,“瞧他这熊样,哈哈……瞧他这熊样!” 一旁的苏欢摇着头,一脸的无可奈何,用手指戳了戳唐璧的脑袋。 唐璧也不躲,当着众人的面就心安理得的受了。 唐璧扬了扬空着的右手,中指快速从掌心划过,发出嗤的一声响,再划过又是嗤的一声,得意道:“你们不是我唐家堡的弟子,暗器手法不能教给你们,不过这招空谷传响乃是我独门绝学,你们都可以学,虽然不能伤人,吓退些宵小倒也容易!” 李夜墨心里苦道:以前辈你在江湖的地位,别说还有响,你就是抬个手也能吓得鸡飞狗跳!而小子我别说只是空谷传响,哪怕怀抱诸葛神弩,真的高手也不会正眼来看哩! 李夜墨从屋梁上跳下来,拍拍尘土,开口道:“前辈,晚辈不敢贪图您的空谷传响,我此次来真的只为知道那两根铁钉,江湖上除了您和费霖前辈还有谁能用。” “不想学,飞蒲草你是觉得我这招没用?刚才你可被我打到了房梁上。”唐璧说着不由的得意一笑,似乎全然不知旁人怕的是他而不是那一声响。 李夜墨歉声道:“不敢不敢,唐前辈这招若用的得当,必能出其不意,确实是了不起的本事,不过晚辈这次来问的事,对晚辈真的非常重要!” “哦,非常重要是有多重要?” 李夜墨正色道:“李夜墨纵然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钟晓抬起头微微一怔,眼眶顿时湿润了。 唐璧止住笑,认真道:“那我倒想先问问,镇远镖局丢了的究竟是件什么宝贝?” 李夜墨深深看了眼钟晓,一字一顿道:“摘星玄叶手!” 唐璧与苏欢都愣住了,“摘星玄叶手又重出江湖了?” 李夜墨点头道:“正是,钟难前辈所丢的镖便是这摘星玄叶手的秘籍。” “即墨家的摘星玄夜手,好大的来头!” 唐璧拍拍胸口,似要将情绪平复下来,大笑道:“本来告诉你也只是桩小事,没想到背后牵扯的竟如此大,那就只好按江湖规矩——忙不轻帮,有债必偿。飞蒲草你是个江湖人,你要拿什么还我?” 李夜墨抱拳道:“前辈要什么?只要我李夜墨拿得出,给得起!” 唐璧摆手道:“给的起!你刚才都说死且不顾了,还有什么是你给不起的?而且我要你做的只是件小事!” “做件小事?”李夜墨疑惑道。 “真的是件小事,”唐璧抿了口茶,轻声笑道:“把秦岚抓来给我!” …… “夜墨……夜墨哥哥,你想好怎么抓那恶贼了吗?”刘笞扯着李夜墨的衣袖,娇声喘着粗气道。 李夜墨,钟晓自唐家堡一路送刘笞回家。 真是好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羊肠路,把娇生惯养的刘笞累得两腿打颤,非拉扯着李夜墨才能继续走。 李夜墨本想让钟晓牵着刘笞,钟晓却直勾勾盯了他半晌,没头没脑的丢下一句“你乐意招的,别来找我!”,便气呼呼的走在前面。 这可苦了李夜墨,一路上把近日来的点点滴滴,滴滴点点都细细梳理个通透,怕是比司马公修史还要仔细哩! 只想着是何时何处因何事得罪了晓儿,至于如何捉东风恶却没功夫思考了,如今刘笞突然问起,也就随口答道:“兵有将挡,水有土掩……” 刘笞的父亲刘海宁是庄里的大地主,细算来,庄里的土地,有一半都是他的,谁见了不恭维一声“刘员外”! 唯一可惜的是人丁不旺,已经年过半百,却只有刘笞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早上发现一不留神弄丢了女儿,家里可算翻了天,女人吵闹着要投井上吊,刘海宁自己也哭哭啼啼个不休,索性动员了整个庄子的人,山上山下的去找。 李夜墨三人回来时,田里竟看不到一个农人! 见女儿自己回来了,刘海宁喜不自胜,说什么都要摆上大席,宴请满庄老小和李夜墨、钟晓两位贵客。 席上,刘海宁举着酒杯就哭起来,“李小英雄,我要谢谢你!你不知道,如果没了笞儿……我……我也没法活了!” 刘笞白了眼自己的父亲,怨道:“爹!胡说什么呢,没了我,你不还有我娘!” 刘海宁喝多了酒,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没了你是一种没法活,没了你娘是另一种没法活……” 李夜墨心里暗自赞同,人生世间,若只是为自己活,可真是无趣,总要有那么些比自个儿还重要的人和事,须得小心安放,那可是这灰白世界里少有的光! 李夜墨拱手道:“刘员外,令千金已经顺利交付给您,我和晓儿还有些事,就不多做打扰了。” 刘笞兴奋道:“夜墨哥哥,你是要去抓那恶贼吗?” 刘海宁一脸惊色,诧异道:“小英雄的功夫莫不是比那贼人东风恶还要好?” 刘笞笑眯眯得环着李夜墨的胳膊,挺着小胸脯骄傲道:“何止要好,夜墨哥哥胜那贼人百倍呢!” 刘海宁浑身颤抖着,把酒杯都按进了手心里,登时扑倒在地,老泪横流。 李夜墨忙起身搀扶,急道:“刘员外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 刘海宁擦了两把眼泪,呜咽道:“小英雄,这恶贼辱我女儿清誉,我与他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奈何自己没这本事,小老儿求您,一定要捉住恶贼,为民除害啊!” “刘员外还请放心,这东风恶……” 李夜墨话还没说完就被刘笞打断,道:“爹,你就放心吧!夜墨哥哥一定能抓到东风恶人。” 李夜墨本想说,这东风恶心里只有一个苏欢,其他女子俱不放在眼里,您女儿的清誉好的很呢!被刘笞突然打断,倒不好开口再提了。 “小老儿是帮不上什么忙,但小英雄只要用得上,黄白之物,大小房屋,只要我拿的出,绝没有一丝抱怨。” 刘海宁咬牙切齿道:“我若也有些功夫,真恨不得亲手撕了他!” 钟晓本萧索坐在角落,看着席上觥筹交错,嘈杂热闹,唯她倒好似一个外人,直至听到刘海宁这句话,却蓦然抬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满眼噙着泪水…… 刘海宁听女儿说道李夜墨的好本领,轻功是那天下第四!更加不肯让他离开,李夜墨难却盛情,被刘家人轮番敬酒,饮个不休。 …… 日头换了烛盏,风寒吹得酒不暖…… 夜渐渐深了。 不知喝了多少酒,李夜墨一转头,却见晓儿已不在身后,不知是何时离开的。 大概是去睡了吧。 周围皆是一片寂静,醉了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没醉的早摸着墙找自己的炕头去了。 抱着几分醉意,揽了揽衣服,摇摇晃晃,晃晃摇摇,抬头是天上星斗,俯首是过往清风,李夜墨心中莫名涌出一股天下虽大,唯我独雄的豪气! 眼下没见晓儿,师父师弟们也不在此处,心里似将他们忘了。 独自一人,挪着步子,心头让明月照的清凉,似乎前所未有的清醒。 有趣!我醒时醉着,醉时却醒了! 李夜墨先是慢步挪着,再是醉跌扑着,再是四肢并用在地上爬,最后竟站起来一步一顿的走。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狂笑着,索性迈开七星北斗步,就在刘家庄里飞驰奔走,往来呼啸—— 我自红尘走过,不曾惹上红尘!自在呀好自在!逍遥呀好逍遥! 可怜他王宫贵胄缺血气,可怜他武林同道负侠名,可怜他满天神佛不开眼,偏那妖魔鬼怪势滔滔! 撕了面皮,掏了肝胆,历数这千秋百代、南北西东,任君评说,终是英雄少! 当下如何?哈哈——当下只有我,只有我! 俊逸飞蒲草!还是个风流美少年! 一绺残月挂在西面的天空上,溢下的月华冰冷如水,流入小湖里泛起一圈涟漪。 不知飞驰了多久,李夜墨只觉得后背也生了一层薄汗,醉眼迷离间,却突然收声止步。 后院,一棵垂柳树下。李夜墨终于看到了那缩成一团的瘦小身影。 不是去睡了吗? 李夜墨酒忽然醒了,好似从天国里掉落下来,心下一痛。 你以为你忘记了这个红尘世界,可唤回你的,也不过是一个缩成一团的、委屈巴巴的、小小的背影。 就像水牛的鼻环,只是小小的一个洞,可任你天大气力,也别想走了去……所谓在乎,不过如此。 李夜墨鼻头有些酸,他从来不知道钟晓竟可以把身子缩的这样小。 这可是钟晓呢! 那个嫉恶如仇,急公好义,挥动着大开山掌要荡平人间不平事的女侠……明明只是个孤弱女子,却叫嚷着要寻大梁山双虎快意恩仇;素昧平生,却甘为侠义与盖云柏、九尺松舍命相斗;只一个贼字,就饶不过采花第一的东风恶。 这样英姿飒爽的女侠,怎么……怎么可以缩的这样小? 钟晓抱着膝盖蹲在柳树下,她已经缩成一团了,她已经不能继续退避了,她已经逃到了绝望的尽头,向下只有无尽的深渊。 可这黑漆漆的夜还是不肯饶过她,周遭的寒冷依旧如同潮水般扑卷在她瘦小的身上……可缩成一团,也终究不能给自己半分温暖啊! “晓儿……”李夜墨心疼呼唤。 钟晓听到了,却没有回头,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膝盖里。 不能向外寻得温暖,只能自己朝自己索要温柔了吗? 李夜墨慢慢走过去,蹲坐在晓儿身旁,揽过晓儿瘦小的肩膀,叹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墨哥,我想我爹了。”钟晓并不抬头,带着几分哭腔闷声道。 自钟难去见宁王、而自己二人一路追寻秘籍下落,已有一段时日了。 “晓儿,不要胡思乱想!等我们找回秘籍,钟前辈自然就回来了。” 回想到刚出家门时,钟晓还是个无忧无虑,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可现在……哎,现实最是无情不过。 李夜墨拉起钟晓的手,坚定道:“相信我,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墨哥你知道吗?今天刘庄主说的话,真像我爹!” 钟晓抬起头,死死咬着嘴唇,咬得嘴唇发白,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却还在打颤,一双泪眼挂着两行清泪,可怜得让人心碎。 “我爹原也会说,最见不得我受委屈,一点、一丝也不行!谁让我受委屈,他就让谁受罪!可今天呢?我明明已经委屈得不得了了,他却自己都顾不得了。” 李夜墨一把抓过钟晓的手,轻轻捏着,道:“晓儿,你还有我呢!” “我哪里还有你?”钟晓脸上闪过一丝黯淡,强笑道:“墨哥,我真羡慕刘笞妹妹,也不用什么大富大贵、锦衣玉食,只要一家人团圆,一辈子平平安安哪怕吃糠咽菜也好,何况,她还有一个这么疼她的父亲,真好!” 李夜墨理了理钟晓的头发,柔声道:“钟前辈也很疼你的。” “我爹以前疼我,我却只想闯荡江湖,好不容易出来了,却再也回不去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家也没了。以前,总讨厌镇远的镖头们,邓伯、马常叔叔、陈路叔叔……人人都宠着、让着我,把我当做镖局里的一个小孩子,其实那些个镖头又有几个能打得过我——呸,一群大笨蛋!” “老家伙们不好好学本事,还说着要保护谁,诺大个镇远这么容易就让人打散了,现……现在,独独扔下我,不过是扔在地上也没人管、没人问的臭泥,江湖里的一片浮萍罢了……” 钟晓带着哭腔说完,顿了顿,愣愣盯了李夜墨片刻,强扯出一抹笑来,“墨哥,你啊,难道就没看出来,刘笞妹妹似乎很喜欢你,你救了她,又要帮她抓坏人东风恶,连刘庄主也很器重你呢……” 李夜墨恍然,笑道:“我说晓儿今天怎么哭鼻子了,原来是吃醋酸出泪来。” 钟晓神色一黯,缩回自己的手,哈口气,又低下头去 李夜墨登时有些乱了,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忙拉过钟晓的手,急道:“晓儿,你现在若是不喜欢江湖了,等我们找回摘星玄叶手就索性找座大山归隐了吧,莫管这江湖纷争,做一对神仙眷属不也是一件美事!” “你要到山里做猴子,恐怕刘庄主不会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跟你走。” 李夜墨笑道:“刘庄主愿不愿意那个在乎?钟前辈愿意就万事大吉了。” 钟晓哭着哭着笑出声来,低声问道:“墨哥,我现在就是个麻烦鬼,牵扯着一堆麻烦事,自己又任性的不得了,墨哥,这样你还是要和我在一起吗?” 李夜墨眼神也沉了下去,神情萧索道:“晓儿啊,那我也问你,你是镇远千金的时候,有没有瞧不上我,我这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落魄游荡的江湖人。” 钟晓急道:“墨哥,你可不是普通的江湖人,你是轻功天下第四的飞蒲草!” 李夜墨叹息道:“天下第四?出来这么久了,晓儿你也该明白,江湖皆轻视轻功,就是练到轻功天下第一,也没人会高看我。” 钟晓脸上还挂着泪,却一本正经道:“那是他们瞎了狗眼,我偏看得出,墨哥,你是个英雄的,练的不是轻功,是扶危助困的英雄功!但凡行侠仗义,使得都是真英雄功,但凡作恶多端,使得都是大恶人功,但凡麻木不仁,使得都是伪君子功,墨哥,你可不能轻视了自己!” 李夜墨哈哈大笑道:“晓儿,我原也算不上英雄,不过既然你说我是英雄,那我就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又有何妨!扶危助困也不从那些远的来,今天就从你这蒙难的小女侠开始!” “晓儿,有我在!有我在!有我在!” 轻抚着钟晓的脸,替她擦掉脸上的香泪,李夜墨郑重道:“我就是那臭烘烘的狗皮膏药,黏上你,就赖上你,死都不会离开了!我就是那酒坛上的黄泥封,一合上就成了个整体,你甩也甩不去,不打个稀碎就分不成两个!晓儿,我李夜墨发誓,你在这世上,永远不会落得孤苦无依,再不济也有我和你相依为命。” 钟晓心里一暖,又哭出几行泪来,倚在李夜墨肩上。 “墨哥……” 天上,真是好冷的月光啊! 章节目录 第一七章 金铃动捉有情风 “啧啧啧,好一对痴情的鸳鸯,差点腻掉了老子的牙!” 李夜墨和钟晓正沉浸在二人的世界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急忙回头去看,不见人影。 一抬头,只见东风恶又打扮作唐璧的模样,头顶玉冠,腰插短锤,背着个大木箱,就站在他们头顶的柳树上。 钟晓羞道:“你这贼儿偷听人说话,好不要脸!” 东风恶呵呵笑了两声,“老子听说你们要来找老子,可老子平时忙得很,怕你们找不着,就自己寻你们来了,你这丫头,怎么反过来还要怪老子?” 李夜墨揶揄道:“东风恶能忙些什么?忙着采花吗?” 东风恶点点头,认真道:“是忙着采花,是忙着采花!你们可别小瞧,这采花一道,内里别有洞天,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采的!” “那可真是亏得里面门道高深,不然多出几个如你似的淫贼,不知又要祸害多少姑娘!”钟晓脸上挂着泪,痛斥起奸邪来却丝毫不弱。 柔弱只是给李夜墨看的,在恶人面前,她依旧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女侠! 树上,东风恶抚掌笑道:“所以才说你们不懂其间的洞天,那些强掳女子行些腌臜事的,只不过是小小淫贼,那比得了我等采花大盗。我等采花,虽也用强,但哪怕采得的花是王母池边雪莲、菩萨座下荷花,也只是欣赏之,戏弄之,强携着看看山川美景,思一思地底亡人,气一气无情师妹。在老子们眼里,这些姑娘真是人间的好景色,巴不得捧在手心里!咱乃是天下第一护花使,可惜尔等肉眼凡胎偏不识!” 李夜墨与钟晓都冷哼一声,花贼也好,淫贼也罢,都不是什么好词,偏让东风恶说出了一代疯癫情痴的味道。 东风恶叹息道:“你们果然不懂,当今天下,能懂老子的怕也就只有宝露寺的花月和尚了。” 李夜墨听到这话,气得笑出声来,“花月和尚要是知道被你引为知己,一定感动得落下泪来!” 花月和尚不戒酒色,也有这等恶习:路边走着,没来由突然出手,强掳个女孩一路飞驰,满口胡言乱语,把掳走的女孩吓个半死,他却不沾不碰,又还回去…… 东风恶笑道:“是啊,若是有缘见着,老子与那和尚或许可以搭个伙,庇佑这全天下的女子!” 钟晓心中一阵恶寒,这两个魔头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千万别碰着。 钟晓冷声道:“你这贼不辞辛苦,跟随我们到此,就是为了说这些疯话的吗?” 东风恶洋洋得意,“老子到这来,自然是来帮你们的。” “帮我们?”李夜墨、钟晓都是一阵错愕。 “你们不是答应要捉老子回去,跟唐璧那老乌龟换取那两根废铁的出处?” 钟晓疑惑道:“你是来让我们捉的?” 东风恶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正是如此!” “你……这是为什么?” 东风恶看了眼钟晓,又看了眼李夜墨,叹息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可怜世上有情人,老子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 “臭李夜墨,休管他耍什么把戏,咱们这就去找根绳来……” 钟晓丝毫不管东风恶的自作苦情,谁知道这老淫贼又要耍什么古怪,先莫管他,绑了再说。 “老子来是要给你们捉老子的机会,却不是白送让你们捉的。” 东风恶见二人真要去找绳子,连连摆手道:“老子和唐老乌龟有赌约,他能捉我三次,我此生都不再见我师妹,此前已经让那乌龟设计了两次,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老子也不能轻易放弃。” 李夜墨被勾起了兴趣,好奇道:“既然如此,那你何必来找我们,躲起来岂不更好。” “我躲起来,你们又哪里再找得到,唐老乌龟,老子又着了你的道!”东风恶兀自小声嘟囔着,钟晓李夜墨除了那声‘唐老乌龟’,是一字也没听清。 钟晓又问道:“看来,你不是来让我们捉的?” 东风恶哭丧着脸道:“老子……老子是来让你们捉的,可你们要能捉到老子才行。” 李夜墨笑道:“你来让我们捉,又不想被我们捉,不想被我们捉,还偏送上来给我们捉,每个花贼都是这么纠结的吗?” 东风恶茫然的眨了眨眼,一拍大腿,指着树下二人道:“别管老子为什么来,都是唐老乌龟的龟计多端!快来捉老子,快来!” 李夜墨没答话,向地上一坐,道:“你是轻功天下第二,我是天下第四,第四追得上第二?” 钟晓见状,也向地上一坐,嘻嘻笑道:“追不上你这臭淫贼。” 东风恶委屈巴巴,道:“可我也不能就这样送你们捉了,那我就不能再见师妹了。” “我真想不通,你为何要自己寻了来。”钟晓一脸疑惑。 “这有什么想不通,两个蠢货,老子东风恶做事,左右不过一个情字,再不会有别的理由!” 钟晓笑道:“难道昨天一起飞了几圈,就让你放弃了小师妹,对臭李夜墨生情了吗?” 东风恶无奈道:“别说这些废话,飞蒲草,老子要给你一个捉老子的机会,理由的话,等你捉到老子再说不迟。” “我如果能捉得到你,还能到现在还不出手?不过是因为捉不到罢了。” 李夜墨也无奈道:“原打算找到你,趁你不经意绑了你,现在让我当面追你……我没这本事。” “似乎有些道理,” 东风恶挠了挠脑袋:“那你们说个别的法子,只要算得上咱们江湖人的手段,怎么都行,只要赢得了我,我就跟你们回去,捉不到,那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李夜墨紧皱眉头,若是能这样就捉到东风恶真是再好不过,可是能有什么办法,一定捉了他呢? 钟晓瞧了眼有些昏暗的月色,略一思索,从腰带上取下两颗金铃。 正是翠屏山上,一道鹤与李夜墨师兄弟夜间捉铃比斗的铃铛,声音清脆悦耳,稍一晃动,就叮铃铃得响个不停,从翠屏山离开时,一道鹤见钟晓喜欢,特意送了两颗给钟晓做礼物。 钟晓小声对李夜墨道:“瞧,用这个怎么样?” 李夜墨一看金铃,咧嘴一笑,顿时明白了。 翠屏山上捉铃的手段可从未在外面见过,想来这东风恶也不曾练习,以熟欺生,自然大有胜算。 李夜墨大笑两声,道:“前辈,那你可千万别反悔!” 东风恶不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们就比这个,”李夜墨扬了扬手里的两颗金铃,顿时传来一阵脆响。 “我们每人脚踝系一颗金铃,开始离上十步远,然后我来追你,另外附加一条规则,移动时,不能让金铃发出响声,发出声响者,自己退回原位。” 金铃中含了一枚铜丸,只消腿一移动,无可避免要让铜丸滚动,发出声响,若要一声不响,唯有将这条腿一直抬着,另一条腿如何移动,这条腿也要随之上下调整。 翠屏山夜间捉铃时,人影翻飞,明知脚上都有铃铛,却没有一丝铃声,外人见了,谁不叫声诡异,可若是知晓其中奥妙,也不过欺负不知情的,唯技法熟耳。 东风恶撇撇嘴道:“拿一道鹤的鬼玩意来消磨大爷,打得好算盘,老子这吃亏太大,不干!” 李夜墨顿时愣了,谁才说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转口就矢口否认是什么道理? 东风恶伸出一只手掌,张开晃了晃,得意道:“老子是个花贼,只有五分的诚信,说了你赢了就跟你走,这个可以是真,但方法全由你定,这个不行!” 钟晓目瞪口呆:好不要脸! “这样吧,规则再改一改,没声音的铃铛有个鸟的意思?那不是老子天下第一的风格,铃铛要响,而且不能停,谁停下来、慢下来,谁自己后退一步,时间老子给你们一炷香如何?” 钟晓看了看李夜墨,一时拿不定主意。 李夜墨还是想不通:为何东风恶听说我要捉他,反而自投罗网,还要给我们提供捉他的机会?试探道:“我们不答应!” 东风恶恼道:“别想耍花样了,不答应老子可就要走了!” 钟晓连忙道:“答应,我们答应!” 东风恶从怀里摸出一支黄香来,香比寺庙里的贡香细了一圈,摸出来时更刻意掰断了一截,手法拙劣,下面的李夜墨与钟晓都看的一清二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东风恶嘿嘿笑着,取出火折子一吹,亮起一小股红光,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明亮,东风恶满意道:“那老子我现在就点上,挂在这树杈杈上……” “慢着,先系金铃!”钟晓赶忙阻止,说着,把一颗金铃丢上树梢,另一颗递给李夜墨。 李夜墨接过金铃,在右脚脚踝熟练绑上。 树上,东风恶一把接过,也有样学样,把金铃绑在脚踝上,轻轻一晃金铃就响起声来,一停金铃立时归于沉寂。 “有意思,那咱们那就开始吧!” 东风恶把点燃的香插在柳树龟裂的树缝里,一跃而下,距李夜墨有个十步的距离,单脚着地,另一只脚翘起摇个不停,金铃之声嘈杂错乱,尤如爆豆。 “快来快来!你也快来!再傻傻立着就判你输!” 李夜墨慢慢平复下气息,这才抬起绑铃的右脚,轻轻晃动,铃声轻快悠远,并不洪亮。 与东风恶的瓢泼大雨似的铃声迥然不同,一声才灭,一声又起,如同一条小河,曲曲折折,似马上就要干涸断绝了,不知从哪又来了一股水源,瞬间又清冽畅快起来,时快时慢,带着几分韵律。 钟晓握拳暗喜,如此摇铃,东风恶一定先力竭下来,这样能赢! “好李夜墨,就这样一鼓作气捉了这张狂的小贼!” 一道鹤教授弟子夜间捉铃,脚绑金铃,身法游走却不许发出声响,控制着金铃里的铜丸只能轻轻滚动,不撞击铃壁,其中的难度远在让金铃不断发出声响之上! “丫头,你莫不是觉得这样就能赢我?轻功练至我们这个水准,谁不是腿脚通着天,你瞧着!” 东风恶说着,也试着去控制着腿晃动速度,发出声响也由原来的杂乱无章,慢慢有了节奏。 这贼儿得意一笑,还不尽兴,控制着脚上金铃摇出一首青楼女子勾客人的恶俗曲子来。 钟晓哪里听过烟花巷里的风尘曲调,只是看东风恶一脸陶醉的表情,也知道绝不是好东西! 不过,刚才还乱糟糟的铃声只片刻就能敲出曲子来,本事确实很高,不由为李夜墨担心起来,墨哥也能做到这样吗? 李夜墨心中腾起一股火来,但凡能摇出韵律,想摇出曲调来自然也不是难事,东风恶从未练过,却一次成功,确实对轻工一道造诣颇深。 可这么多的曲子你不摇,偏当着晓儿的面摇这下流曲子。 李夜墨绷着脸,也控制着金铃忽快忽慢,忽明忽暗,摇出一首曲子来,铃声清脆动听,十分悦耳,这曲子却含着股子杀气,正是将军出行,两军交战的边塞曲——将军令!摇动着就冲东风恶跳将过来。 右脚的将军令正摇到两军交锋之时,金瓶乍破,急促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左脚也跟着快,单脚跳动,忽左忽右,跳起是流光一串,落下就连踩七星! 东风恶这次有些慌乱了,连小调也碎成一片嘈杂,飞步后撤,拉开与李夜墨的距离。 “飞蒲草,你这是偷袭!”东风恶指责道。 “这不是你自己想看到的吗?”李夜墨不屑道。 东风恶咧嘴笑笑,双手左一下右一下,打着拍子,又唱起歌来。 “东风恶,你给我住了口!” 李夜墨大喝一声,说罢,飞身再向东风恶跳去。 “诶——老子还偏不住口!”东风恶绑着金铃的脚向上一蹬,摸着天! 李夜墨一瞧,头一低,避过东风恶的脚,向下一钻,双手向上搂住东风恶的腿,霎时东风恶下盘空虚一片,只消李夜墨的肩膀向前一顶,非摔他老乌龟似的四仰八叉! 东风恶却也不躲,被李夜墨抱住的绑着金铃的腿尤自晃个不停,若仔细听,虽有些杂乱,倒也在旋律上。 呸,这个淫贼! 李夜墨抱着东风恶的腿,向前一顶,谁料东风恶不退反进,另一条腿也冲李夜墨的脖子缠了上来。 李夜墨巴不得离这淫贼越远越好,抬脚直踢向东风恶的小腹。 东风恶身子一抖,顿时刚抬起几寸的右脚又着在地上,身子向后一仰,好一个铁板桥,头只差尺许就点在地上! 不等李夜墨这一脚再砸将下来,身子向旁一晃,侧身翻过,已是背对李夜墨,让李夜墨捉着的腿,向上抬到了极点,摸着天!尚还在晃动,而李夜墨抬起的脚也让他挟在了怀里。 钟晓不由惊叹,这东风恶人品恶劣,本事还是极为了得的。 这招向前飞腿,摸着天!陡然一扭变个后飞腿,还是摸着天!戏班子里的台柱才有这样的功底吧! 李夜墨扛着东风恶的腿,东风恶抱着李夜墨的腿,两人就这样前后站在一起,那两条腿犹自晃个不停,宛如两条跳上岸鲶鱼,甚是可笑! 李夜墨怒火中烧,左右的受他侮辱,真想一走了之,可一想到晓儿,咬咬牙,不再答话,复冲上去。 这次李夜墨尽施周身解数,与东风恶斗作一团,两团金铃砸个不休,好似星驰电走,又如暴雨狂风,刘府里的人也都闻声纷纷赶来。 “钟姑娘,和李公子相斗的这人是谁?嘴里不太干净,却也是好本事呢!”刘海宁拄着龙头杖向钟晓问道。 “不是别人,这便是天下第一淫贼东风恶了……” 刘海宁听钟晓一说,身子一颤,忙问道:“报官?要不要报官?” “员外不必报官,他今天敢来,咱们二三十号人一人一棍,手脚给他敲个骨碎筋连!” 家丁伙计,周边庄户人人抄起木棍石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钟晓看李夜墨与那淫贼还在恶斗,忙拦住刘海宁等众人,“不必报官,我们江湖上的事讲个快意恩仇,可不能让皮狗子插手!” “双拳难敌四手,我们派几个人,给小英雄打个帮手!”一个庄户道。 “不成不成,须得是一对一才是英雄好汉!你们瞧树上那支香,燃尽之前,墨哥一定捉得住他!”钟晓心里道,见你们人多,这淫贼若是跑了,谁能拦住?之后再去找他可就如同大海捞针,这针还还游得飞快! 刘海宁和庄户们看树上的香已经烧到了尾巴,火光都要挨在树干上了,只顶着寸许长的香灰,怕是来一阵风,香灰能就连带那朵火光飘落下来,不由问道:“钟姑娘,小女侠,若是这香烧完了,李小英雄还没捉到那贼会怎么样?” “不会的,”钟晓用力揪着裙子的一块,似乎抓紧自己的裙子,那团火就不会熄灭,说完又补充道:“一定不会的!” “飞蒲草,有趣吗?”东风恶摇着小曲,大声嘲弄。 李夜墨咬着牙不理他,前扑,前扑,再前扑! “飞蒲草,你倒是抬头看看树上的香!”东风恶道。 李夜墨不抬头,疯了似的继续前扑。 “别来了,这香燃尽了,是老子赢了!”东风恶大笑道。 李夜墨还是不停,一脚摇铃,一脚幻化北斗之势,脚下七星北斗步愈加顺畅了,任东风恶怎么跑,竟有点星辰无数,行迹万千,可再走多少载岁月,也不过画出一道道星轨,徒徒绕斗飞旋! “一道鹤这七星北斗步还是有些门道,若是他本人使出来,老子就乖乖缚降了,至于你嘛……嘿嘿,老子不怕!” 东风恶见李夜墨七星北斗步初时还没什么出彩之处,不过斗了一炷香,竟愈渐纯熟,有了丝巧夺天工,法乎自然的味道,虽仍是不及他,心里也有着些许吃惊,嘴上却不承认,径直躺在地上——若是再追逐下去,不等李夜墨摸到铃铛,香可就真的灭了! “任尔斗转,我星偏偏不移,哈哈,老子这不动如山躺专破你的斗转星移步!” 东风恶环抱双手,舒服躺在地上,高高抬起绑铃的腿,随意摇着,任它铃声大作。 “呸,舒服死你!”钟晓杏眼圆睁,在一旁骂道。 李夜墨再冲上前去捉铃,东风恶抬起的脚左摇右摆,李夜墨便上下扑闪个不停,每每只差上一丝半厘,却总也捉不住。 “李小英雄,香快燃尽了,我们一起上,打死这淫贼!”众庄户纷纷喊道。 李夜墨抬头看,果然就剩一丝火星点在树干上,熄灭不过是片刻的事。 “飞蒲草,老子的脚就这么香吗?这么招你喜欢。”东风恶坏笑道,更是把绑铃的脚抬到鼻子前闻了一口,一脸陶醉道:“哎呀,果然是好香啊!” 李夜墨不理会他的话,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回头看了眼树上若隐若现的火光。 东风恶以为李夜墨准备放弃了,着急道:“小崽子怎么不来了?还有机会呢!” “来,这就来!” 李夜墨陡然一个虎扑,却不是捉脚上的铃,而是直接压住了东风恶。 “飞蒲草你这可是犯规了!”东风恶一边死命推李夜墨,一边嘴里蹦个不停。 抢铃是抢不到了,只消片刻东风恶就能挣脱出来,本事不及他,时间已经到了尽头,如何才能捉住东风恶? 赌斗,就是在规则的笼子里跳舞,对抗不可战胜的对手,穷途末路时也只有借这笼子捉着对手,才能争取到那寥寥无几的胜算……规则如何?金铃必须晃个不停,铃摇身动,铃定身停! 铃定身停,铃定身停……铃定身停! 李夜墨紧抱着东风恶,环住他的双臂,如同深情相拥的恋人,两张脸紧紧贴在一处。 庄中女眷们看得脸上发热,只是捉铃,这二人怎么在地上打起滚来! 李夜墨抬腿猛踢向东风恶脚上金铃,只听金石碎裂的一声响动和两个男人闷哼一声后,空气复归于安静,只剩下一颗金铃,孤独的晃动着。 钟晓赶忙抬头,看树上的香。 就在这一刻,火光突然黯淡下来,彻底没了光彩。 “飞蒲草,其实我更喜欢女孩子,真的……” 章节目录 第一八章 吹乱花枝风有罪 东风恶是个花贼,可还是有江湖人的骨气,被捉了也就服输认绑,光棍得很。 刘海宁携一众庄丁怒气冲冲地阔步走近,眼睛都要喷出火来,几十把大棒、锄头眼见就要冲东风恶的脑袋招呼。 钟晓赶忙拦住道:“刘员外莫脏了自己的手,我们将他送给唐家堡的唐堡主,这淫贼屡屡出言无状,调戏唐夫人,这次唐堡主非剥了他的皮!” 庄丁们都看向刘海宁,刘海宁气得打着摆子,冲李夜墨道:“李小英雄,这淫贼污我女儿的清白,苍天有眼!如今就这么捆在我面前,老汉我不亲自动手,还算是笞儿的亲爹吗!?” 李夜墨还未答话,绑得犹如蚕宝宝的东风恶就扭动着身子,先一步嚷嚷起来:“老乌龟想好了再开口!是谁污了你女儿的清白?你胡乱造谣,这是在污秦某我的清白了!” 众庄户不甘示弱,也纷纷叫骂道:“淫贼还有脸谈清白!小英雄,不必等唐堡主替我们做主,现在就把这淫贼直接拉去扒皮充草,抱石沉江才大快人心!” 李夜墨顿觉头疼。 这个时候,站出来,好像就成了淫贼的帮凶,不站出来,东风恶早晚要让众庄户打死。 “那个说的?那个说的把老子充草沉江!?”东风恶忽的自己从地上弹起,凶神恶煞道:“看老子不拔了他的舌头!” 这些个庄户都是土里刨食的老实庄稼人,那里见过这种沦为阶下囚,还要暴起伤人的悍贼!人数虽多,也不由得打个哆嗦,向后连退几步。 刘海宁却不退,挺着干瘦的胸膛向前一步,红着脸怒斥道:“我说的,就是我这老骨头说的,怎的?淫贼,你站起来我也不能怕了你!”高举龙头杖,‘嘿’的一声砸在东风恶肩上。 这可是实木的手杖! 东风恶痛得身子一矮。 李夜墨赶忙上前将二人隔开。 东风恶痛得龇牙咧嘴,挺起身子又想说什么。 李夜墨实在怕了这贼儿,破嘴一张准能招来祸事,索性一脚蹬在东风恶的腿弯儿上,让他葫芦似的打个滚,乖乖躺在地上。 东风恶很是不满地冲李夜墨翻了个白眼。 再说这些庄户,见贼人横躺在地,又要围将上来,李夜墨无奈道:“刘庄主与各位众庄户毋须动怒,我们是江湖人,讲究江湖上的规矩,与这贼说了赌输了认我们捉,我们捉也就捉了,怎能不讲道义,由着旁人害他性命?我们将他带到唐家堡,唐堡主也会惩罚他,各位若非要在这结果了他,实在让我难做。” 刘海宁愣愣抱着龙头杖,张了张嘴,眼圈瞬间红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英雄说的哪里的话!您能替我捉住这恶贼,已经够老头子感恩戴德一辈子了,再委屈您把他让给我,就真是老家伙不要脸了。” 刘海宁伏在地上,呜咽道,“我高兴啊!您见着的,我就笞儿这一个女儿,为这贼,我……我这两天老了十岁不止啊!头发白了,牙齿也松动了,若再迟些日子,真怕已经不能活了!如今看到……死、死也知足了!小英雄,老头子只最后再求您一件事,求您睁大眼,替我亲眼看看……看看这贼的下场吧!” 东风恶嘴里原嘟囔个不停,把在场的人都骂了一圈,谁也没个好!可听到这娓娓哭诉,不由呆住了。 刘海宁扯着李夜墨的衣袖,颤声道:“小恩公,此生此世老头子给您做牛做马难报大恩,就是死了也该为您结草衔环!” 李夜墨连忙扶起刘海宁道:“刘庄主,我和晓儿此番捉他本就有自己的私心在,恩公二字实在是当不起的!” 钟晓四处望了望,却没见小姑娘刘笞的身影,疑惑之余,心中又松了口气。 倒好似小时候买来了冰糖葫芦,既盼望它的糖衣能有一尺厚,甜腻掉了牙儿,引得旁人都羡慕!如此便可以好一通炫耀。 可偏又怕它太甜,勾得谁见都想咬上一口!没奈何,为了保全这串最爱的,只得把炫耀的心都收了,一个人贼似得偷着享用,怕不得还要和人说它酸嘞! 这边,刘海宁铁了心要认李夜墨做刘家的恩公,嘱咐府里人明日里就刻块长生碑,立在佛堂里,方便两位老人每日为李夜墨祈福。 刘笞的母亲本想再摆酒席,作答小恩公,奈何李夜墨与钟晓担心夜长梦多,让这到手的贼儿再插翅飞了去!故而百般推辞,这才作罢。 …… 不多时,李夜墨与钟晓就牵着东风恶,连夜从刘家庄返回唐家堡。 这一路只是道路曲折了些,距离算不得太远。 钟晓心里担忧可能已经身在徐州城的父亲,李夜墨思索着后续如何寻找秘籍,东风恶也是罕见的一言不发,三个人都安安静静的赶路。 想来也许是昨日只顾着与李夜墨置气,再加上是下坡路,走了这许多距离,钟晓也没觉得有什么疲累,这会却不行了,还差着十几里路,小腿就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恰好经过一座四角小亭,三人索性都停下来,坐在亭子里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李夜墨见东风恶哭丧着脸,那张臭嘴里不跳些乌龟、王八出来,一时竟还有些不适应,不由好奇道:“东风恶前辈,你主动出来叫我们捉,如今马上就要见到唐堡主了,难道心里后悔了?” “呸,后悔什么!老子从不后悔,马上就可以见到小师妹,老子都快高兴死了——”东风恶嘴里说着高兴,脸上却没有高兴的影子。 李夜墨也不点破,转又问道:“前辈,刚才你叫刘庄主打了一棍,晚辈可瞧见你气势汹汹的样子,莫非还想和他理论什么?” 东风恶委屈道:“那会想和他理论,我、我只是想问他,凭什么这么恨我……” “嗯?难道你这臭贼安静了一路,就是在想这个?”钟晓也来了兴致。 东风恶满是苦闷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想明白了吗?”李夜墨把水壶递给钟晓,轻蔑笑道。 东风恶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不明白?那前辈,你不妨想想那个被你捉了的小姑娘——刘笞,我们在刘家庄闹出这天大的动静,庄户都来了大半,为何她始终不曾出现?” “是睡了吧?……”东风恶不确定道。 李夜墨扑哧笑出声来,“前辈,你若是个女子,会出来见一个污了你清白的人吗?” 东风恶被问的一愣,转又怒道:“小乌龟,秦某捉来女子,可从不做那腌臜事!你再学刘家的老头子,拿这个诬陷老子,老子可就翻了脸,把你活活劈成两截!” “前辈,你把我劈成三截又能怎样?你扯了那姑娘的衣带,还不算污了人家的清白?” “老子只想戏弄你这小乌龟,可不曾占那姑娘便宜!”东风恶挺着胸口,丝毫不让道:“要看也是你个小乌龟看了,是你污了那小姑娘的清白!” 李夜墨叹息道:“谁也不是小人,我敢打赌,那天在场谁也没看。可终究还是你,在众人面前扯去了她的衣带,闺中未嫁的女子当众宽衣解带,这难道还不算污了清白?没人看见,可众口铄金,什么也敌不过众人一条舌头,好好的鸡蛋你给开道缝,虽没偷吃,可也臭了。刘庄主把这罪归到你头上,你可不冤!” 东风恶低着头不再答话,独自想了半晌。 山上的鸟虫都已经游在梦中,显得格外安静。 东风恶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道:“你们俩小子听着,快放了老子!” 李夜墨被他吓了一跳,“马上就到唐家堡了,前辈你这时候又要作什么妖?” “快放了老子!”东风恶也不回答李夜墨的问题,死命的挣身上的绳子。 这绳是刘家庄捆牲口的糙绳,三百斤的壮猪都挣不脱,更何况只是轻功闻名的东风恶。 不动还好,一挣扎,片刻功夫,东风恶两条胳膊就剌出了大大小小的血痕,脖子上两道青筋直跳,宛如缠着的两条细长的紫蛇! 钟晓忙上前阻止道:“臭贼别挣了,你就要勒死自己了!” 东风恶涨得脸色紫红,“死了好,死了好,不放了老子,你们就带着尸体去找唐乌龟吧!” 钟晓用力拉起东风恶脖子上的绳子,替他松出一口气,“臭贼,你是宁愿死也不愿和我们回去?” “老子有了急事,宁愿死也不能跟你们回去了!” 钟晓秀眉团蹙、银牙紧锁,眼看东风恶又要拼命挣起来,一跺脚,伸手去解后面的绳子,:“这贼失心疯要勒死自己了!臭李夜墨别愣着,快替他解开!” 东风恶也道:“飞蒲草你也快解,不然老子就憋死自己!”说着,真的憋住气不再呼吸,两只眼睛鼓得像个蛤蟆。 庄户们不知道是有多恨东风恶,打了一连串死结,挂在后面,好似背了一串炮仗,越解就越乱。 “晓儿莫急,江湖上的人最是狡猾,小心别着了他的苦肉计!”李夜墨并不理会东风恶的威胁,轻轻按住钟晓的手,开口阻拦道:“钟前辈可还在等着咱们!” 钟晓解绳子的动作不由得一顿,但也只是一顿,继而小声道:“我知道的,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在这啊!” 李夜墨一愣。 人世间再黑黑不过人心,能把照来的每一寸光都按进黑暗里,再白也白不过人心,只是一双肉眼偏能看漫天尽是神佛,人人都是菩萨…… 都是人心,不同的是那黑心声声催命啊!白了就活不下去,活不下去——要么黑,不黑就得死! 江湖的畅快,晓儿从戏台上足得了二十分还有余,可江湖的污浊,晓儿得了三分也不足。李夜墨只希望她永远别知道,长叹口气,也上前解那一长串鞭炮。 黑暗里,李夜墨依稀看见,晓儿冲他抿着嘴笑。 “笑笑笑,亏你现在还笑得出,”李夜墨心里默念着,“这贼要跑了,天涯海角的,咱们可有得找他!” 绳子解开了,李夜墨开口道:“前辈,我们松开了,可你总要告诉我们,你这是要做什么?” 东风恶扭了扭被捆酸了的手臂,不满道:“急事!” 钟晓问:“什么急事?” 东风恶回头看向李夜墨与钟晓,在夜幕里露出一抹笑容,全没有平日的放荡,那模样真像山谷里孤独的风。 “等我回来!” 说罢,东风恶身子一扭,向刘家庄的方向飞射出去。 “你去那?!” “赎罪去!” …… 东风恶不是个好淫贼,没有那个淫贼会去赎罪,可江湖上却说他天下第一! 李夜墨和钟晓也不是对好捕快,没有那个捕快会放任自己辛苦捉到的贼去赎罪,而自己在山里尝着瑟瑟秋风。 李夜墨与钟晓在亭子里等了半宿,东方已经放亮。 “臭李夜墨,我是不是做了件蠢事?”钟晓趴在石桌上抹着眼泪,“那贼去了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李夜墨心里说着,放走的贼,泼出的水,哪有自己回来的道理?嘴上却安慰道:“晓儿别怕,没了这贼咱们还真问不出结果吗?咱们也算捉到过,意外让他跑了,唐堡主高义,怎么也能问出一半的结果来。” “都怪我太软弱,不能给你帮忙,还总是惹祸。”钟晓低声自责道:“可要我眼睁睁的看他死在我面前,我真的做不到。” 李夜墨揉了揉晓儿的小脑袋,心疼道:“这才是我的晓儿啊!你若是真能见死不救,岂不成了个女魔头,那我倒不敢娶你了!” “臭李夜墨,谁要你娶!” “我不娶你,那你娶我好了,入赘在堂堂镇远镖局,我乐意得很呢!” 钟晓无力的笑了笑,道:“那我爹肯定一巴掌拍死你个小崽子。” 李夜墨笑道:“你爹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守寡哩!” 钟晓不答话,把头埋在李夜墨臂弯里,抽噎道:“我真没用!” 晓儿不懂江湖,可也不笨,没有东风恶,唐堡主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这才叫有债必偿! 李夜墨也无可奈何,江湖里要卷起风浪,他们这些小鱼小虾本就只能随波逐流,浪清则化清,浪浊则化浊,逆流而上者,未闻北风歌! 若情形已经如此,还带着慈悲之心上路,更好似已经逆流逆风了,偏还要打起风帆。有无数的路,钟晓选了最难的一条。 只能就此止步吗? 不然!若能乘一阵烈烈东风,未尝不能穿云逐日、直上九重!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这丫头在给老子哭丧吗?” 李夜墨和钟晓一抬头,只见东风恶脸色惨白,拄着木棍,踉踉跄跄的慢步走来,肚子上的血直流到小腿上。 “前辈,你这是?” 东风恶勉力一笑,“老员外……下手真是狠呐!” 章节目录 第二零章 潜匿泥里藕无心 却说刘海宁心里恨极了东风恶,可小恩公李夜墨执意要将他俘去,刘海宁也只能无可奈何,总不至于腆着脸皮叫恩公难做。 送李夜墨与钟晓走后,将几坛好酒送给前来助阵的各位庄户,又打发夫人去陪女儿,刘海宁独个儿没了睡意,一个人在后院里支起火盆,披着棉衣,看着树下燃尽的香灰,在冷风里唉声叹息。 “嗒嗒,嗒嗒……” 忽然,树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异响。 刘海宁吓得一个激灵,喝道:“是谁?” “老员外,您还没睡实在太好了……” 夜色朦胧,刘海宁定睛一看,一个赤裸上身的汉子慢步走了过来,再瞧,不由得惊惧出声道:“是你,你逃出来了?!” 来人正是东风恶。 东风恶也是一怔,全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吓人,只想装作放浪形骸,竟真成了江湖一害! 东风恶心生悲戚道:“老员外别怕,秦岚并非是个坏人。”说罢,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砸在地上, 刘海宁这才看到东风恶的背上背着根荆条。时下已是深秋,这荆条早就枯了,干巴巴的没了水分,上面的刺却更显锋锐,直愣愣的戳进肉里,此时,东风恶背上已经流满了血。 “老员外,是我错了,我没想过要伤害那姑娘的,我只是……” 东风恶顿了顿,佟佟佟又砸了三个响头,痛声哭道:“老子劫过的姑娘多的数不清,可都是带走三两日,好酒好菜的养着,无一刻不规矩,唯独这次……糊涂!胡闹!解了姑娘的腰带……我害了您的女儿,玷污了她女儿家的清誉,我禽兽不如,我实在该死。” “是唐堡主让你来的?”刘海宁问。 “我们还没到唐家堡,”东风恶连忙摇头,“不管唐乌龟怎么处置我,老子不欠他的,可是老员外,我欠那小姑娘的,我有罪!” “笞儿还小,没出嫁不懂事,你做下了这档事,邻里们以后怎么看她,她又怎么面对未来的夫婿,她的婆家如果嫌弃她,我该怎么办!” 刘海宁胡子在风里颤个不停,含泪笑道:“有罪?你现在说你有罪了?可你觉得你欠的该怎么还?” 东风恶伸手解下背上的荆条,恭敬跪捧给刘海宁,示意就用这个狠狠教训他。 “我女儿的清白,难道只值那一根荆条?” 东风恶手一停,咬咬牙道:“老员外若是不满意,只管提个法子,秦某既然自认有罪,就什么都肯接下。” 刘海宁犹如一只苟延残喘的老狼,干瘪的胸膛像破风箱一般发出痛苦的喘息声,恶狠狠道:“老头子一把年纪,只这一个女儿,自己做心头肉一般小心呵护着,你说掳就掳了,说伤就伤了,现在倒问我要怎么还?要还……要还就拿你的心来还!” 东风恶脑子嗡的一下,呆住了,要我的心?没了心岂不就死了。 刘海宁用拐杖狠狠戳了戳东风恶的胸口,“怕了?贼儿你也会怕!” 东风恶怔了半晌,眼里突然滚出两股泪来,张狂一笑:“怕个鸟儿!老子宁可剖心挖肺,也不能让他们笑老子心狠手辣,摧折百花!” “按照老子的规矩,从来都是天王老子也可欺瞒,唯独世上女子不能辜负,如今自己倒伤个女孩儿,纵是一死,我也嫌您罚得太过轻巧!” 刘海宁一愣,点点头,“贼子,等我拿刀来。” “老丈,你的菜刀怕是不够快!”东风恶在腰上一拍,滚出两把柄长刃短,形同鹦鹉嘴的短刀来。 “老子这刀专杀天下负心人,说的是——辨证世上有情痴,结定青丝做死媒。磐石有性蒲苇庆,谁敢负心尽杀之!” “到现在已经杀了三十四个负心人,这次老子自己污了姑娘的清白,便做了刀下第三十五个亡魂!倒也让它来替老子证一证,看老子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说罢,东风恶把胸膛一挺,心脏就在那里面有力的跳动着。 刘海宁拾起鹦鹉刀,向东风胸膛一指,“贼儿,还有遗言吗?” “希望老庄主能帮我转达师妹,别说我死了,说我到西域去,给她采塔塔依莉斯了。” “你师妹是谁?” 东风恶嘿嘿笑了两声,“唐堡主的夫人!” 刘海宁愣了愣,回过神也跟着笑,笑声未止就听见噗的一声闷响,一刀送进东风恶的小腹。 “老庄主,你,你手抖了!” 东风恶紧锁牙关还是止不住的抽搐,“下次……下次准些,老子可不想挨第三刀了。” 刘海宁摇了摇头,松开手里的刀,苦笑道:“没有下次了,你走吧。” 东风恶痛得哆嗦,惊喜道:“老庄主,您原谅老子了?” 刘海宁摆摆手,蹒跚着步子扭身走了。 “原谅?若非小恩公要你有用,我岂止还你一刀!如今能不能活,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老庄主痛快!让老子去找飞蒲草,你就不怕老子自己跑了?” “有唐堡主夫人在,你跑不了的。” 东风恶跪下冲刘海宁磕了个头,起身走了。 … 李夜墨与钟晓见到东风恶时,东风恶只剩下一口气吊着,没说两句话就晕了过去,阎罗的红笔已经勾在了他的鼻头上,就差打个叉的功夫。 二人背起东风恶,疾步向唐家堡赶去,若能及时见着红酥手苏欢,以她的本事也许东风恶尚能活命,如是晚了,再想找他也只能到阴曹地府要人了,钟晓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急切,也不再喊累,二人直和勾魂小鬼对拼脚力。 “苏观音,苏娘娘,唐夫人……淫贼要死了,淫贼快要死了!” 李夜墨没等到了唐家堡门前,就喘着粗气,大声嚷嚷起来。 没想,这两声还真叫出了人,两个腰缠百宝带的唐门弟子,先小步跑了来,“谁快死了?是秦师叔吗?” 钟晓连连答应,“是是是,就是东风恶快死了!” 这时,红酥手苏欢也从门里急步出来,一见东风恶面如金纸,出气多于进气,包裹伤口的布条都让血浸得殷红一片,先埋怨地瞪了眼李夜墨。 李夜墨无辜道:“唐夫人,这不是我干的。” 苏欢解开布条,在东风恶胸膛上连点了几指,伤口处的流血瞬时减缓许多。 “夫人急什么,吃了饭再来看也不晚的。”唐璧招摇得慢步踱来,“没听过那句古话吗?——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 东风恶已经没了意识,可似乎能听到唐璧的声音,眼皮挣扎了下,还是没睁开。 “咦!肚子都漏出瓤来了,老乌龟果然没什么本事。”唐璧伸手在东风恶脖子上一搭,笑道:“血失了些,离死还早的很呢!” 苏欢皱眉道:“不早了,失血太多,连我也最多三成把握救活他,还是去请师父来吧。” 唐璧在她秀鼻上轻轻刮了下,温柔道:“傻瓜,你倒忘了你师父的为人了?阴司阳判只救好人不救恶,岂能为他出手。” “可总要去试一试,师兄他不是坏人的。”苏欢犹豫道。 “老乌龟不是坏人,难道是个好人喽?”唐璧大笑道,“要想救他,我倒有个法子!” 苏欢没好气道:“去去去,你的医术比我还好了?” “岂敢啊夫人,当然不是我出手,不过也不用找你师父,就由你亲自动手来救他……” “我没把握的,师兄出血太多,稍有差池,难逃一死!” “这个简单,如果我能让他不死呢?”唐璧得意道。 “不死,难道你是说……” “就用那片千年老参吊住他的气,恐怕就是药铺的小伙计,也能缝了伤口救活他,更何况咱们的苏娘娘呢!” 苏欢眼睛一亮,开心道:“没想到,这时候你倒大方起来了!” 李夜墨也大为震惊,都知道东风恶与唐家堡关系不浅,可也不曾想竟深厚到这种地步! 拿出一片千年老参含在嘴里,就别说“活着”这么简单的事,埋汰!真正的难事倒是怎么才能死了。 不过,千年老参极其稀少,李夜墨游走江湖几载,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唐璧笑道:“倒不是大方,我是想看看他被我捉了三次,能露出什么嘴脸来,让他现在死了,可太便宜了他。”说着,从两位唐门弟子手里接过东风恶,横抱着向院内走。 苏欢掏出手帕按在东风恶伤口处,也紧跟着进去了。 “果然啊果然,师叔喜欢师娘,师娘喜欢师父,师父最爱的却还是师叔!”两个唐门弟子坏笑着窃窃私语。 钟晓脸一红,轻声道:“瞎说,唐堡主和东风恶都是男人……”李夜墨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姑娘,你还别不信,千年老参现在那里去找?含在嘴里,吊住那口气,哈呼……哈呼……想死都难!” 两个弟子见他们不信,一本正经道:“前些年,师父和天池剑仙赌斗,小腹被切了一剑,肠子都拖在外面了,若不是最后师娘坚决,还死撑着不舍得用呢,可师叔这才破了肚子、漏了瓤就给用了,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钟晓脸更红了,唐堡主已经有了苏神医这样、神仙般的妻子,又怎么会爱上……爱上另一个男人——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个淫贼。 李夜墨笑道:“这倒奇了,你们唐家堡是有几份千年老参?” 那两个弟子都张口大笑起来,含糊道:“如此宝贝那能有许多,这次师叔含的,就该是那次从师父嘴里掏出来的!” 此等重宝,若只用一次真是暴遣天物,可偏偏唐璧嘴里掏出来让东风恶含在嘴里,不知道东风恶此时是不是悔青了肠子,只恨刘庄主没能多给几刀,也好死个爽利! 李夜墨,钟晓跟随两位唐门弟子,在唐家堡的客房休息,二人一日夜没合眼,都是一沾枕头就都沉沉睡去了,再醒来便已经是日薄西山,唐堡主夫妇派侍从叫二人去厅里用餐。 从各自房里出来,跟着侍从走了几道弯,才到了用餐的房间。 菜品都已经上了桌,唐璧和苏欢坐在上位,李夜墨和钟晓便极有眼色的在下位坐下,桌上酒肉齐备,十分丰盛。 “多亏两位搭救及时,师兄才免于一死,我先敬两位!”苏欢说着将满杯的酒一饮而尽。 唐璧捏了颗花生米道:“我倒觉得是多亏了我那片千年老参,更兼带我轮回洞里那一股浩然正气……” 钟晓随口问道:“参能吊命,唐堡主口水里的正气又有什么功劳?” 唐璧对她的捧哏很是满意,忙给钟晓加了碗鱼汤,学着茶楼里说书人的语调,嘿嘿笑着。 “钟姑娘既然问了,轮回洞中正气水有什么功劳?且听我娓娓道来: 话说小鬼穿提着枷锁、挟着铁链来到此地:老阎王派我来勾人,到了这,却见一个乌龟已经快要死了,不由窃喜,可不就是他吗,嘿,臭乌龟,死得好! 一番上枷带锁不提,之后,用力一拉,哎呀,纹丝不动,再拉,不动纹丝!好家伙一试再试,就是无用,这正是老参吊命的功效! 再说这小鬼接了阎王的勾魂贴,那敢半途而废,又不甘心拉来拉去,忽然一拍脑袋,想到:嗨呀,难道鬼爷我认错了人? 掏出白森森的请帖一瞧:请恶贯满盈,穷凶极恶的江湖第一、臭不可闻之臭贼东风恶往地府一叙,祝龟体康健,寿比秋虫。 鬼差压低鼻子一闻,顿时浑身抽搐!呜呜——臭贼臭贼,臭不可闻!正想再多拉几下,低头仔细一瞧,哎呀呀,坏了事了! 那嘴里分明一股浩然正气直冲斗牛,不是个坏人,该是个九世修行的大善人呐!鬼爷敲错了门,便放这乌龟去了吧……” 李夜墨和钟晓忍不住大笑出声。 苏欢柔声埋怨道:“也是一派掌门了,说话还没个遮拦。” 唐璧笑道:“我的好夫人,为了这师兄,倒不让为夫说实话了!” 话音刚落,东风恶就大步进来了,在苏欢旁边坐下,伸手从唐璧面前拉过一盘碎肉,用手抓着就大嚼起来。 唐璧按住东风恶的手,笑道:“老乌龟,你走错路了……” 东风恶四下看了一圈,一脸认真道:“没走错,老子就是要到这。” 唐璧手指点着东风恶的鼻子,得意道:“老乌龟你可是忘了我们的赌约?我若捉到你三次,你便此生不见我的欢儿,如今你来这莫不是想违背誓言、当个王八?” 东风恶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你可也说了,我是个穷凶极恶,恶贯满盈的臭贼,怎么还和臭贼讲起诚信来了。” 唐璧笑骂道:“完了完了,这乌龟不要脸了。” 东风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摊手道:“脸有何用?” “确实没什么用,脸面啊,不过是对我们的拘束,太要脸面的人都活不长久,那比得了老乌龟长寿多福。” 唐璧夹起一块肉,轻轻咬了一口,又放到东风恶面前的盘子里,诡秘一笑。 钟晓和李夜墨都看傻了眼,苏娘娘还在,这两个男人倒先卖弄起风情来了。 “龟儿子想干嘛?”东风恶黑着脸,嘴角直抽。 唐璧嘿嘿笑道:“我嚼过的东西你也不是第一次吃了,还介意吗?” “老乌龟我把你劈成两截!” 东风恶瞪着眼睛怒吼,唐璧拍着桌子大笑不止。 苏欢摇了摇头,用目光安抚目瞪口呆的李夜墨和钟晓,秦、唐二位不在一起时,各自都还是极有高人风采的! 看着唐璧和东风恶耍宝,其余三人几乎插不进话来,只等二人兴头过了,李夜墨才开口问道:“唐堡主,我们先前有约,如今也算捉住了秦前辈,我们问的东西,能告诉我们了吗?” 唐璧道:“要说那铁钉,天下能使的不少,可大梁山双虎也绝非等闲,若能一记飞钉取其性命,天下之间,据我所知,也只剩下我和满天星费霖。” “不过我有一个猜测,现在说来无用,若你能遇到满天星,将我的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他,他会明白的。” “难道凶手正是费霖?” 唐璧抚须一笑:“抱歉了飞蒲草,一个东风恶只值这个价了。” 钟晓急道:“可前辈你说了的,和没说并没有区别啊。” “不,若按我说的,你们不必再抓着这个线索了,因为不会有结果,想藏起来的,自然不会自己冒出来。” 李夜墨道:“想藏?满天星易容术天下一绝,可他的剑法也有这么高?” 唐璧喝着茶,不作回答。 东风恶挖苦道:“老乌龟说话躲躲闪闪,最不是东西,也配人前辈长、前辈短地追着?” “好好好,就你秦前辈是好人,我唐前辈是个坏人。”唐璧摊手道:“怎样?我可是能说的都说了。” 东风恶挑眉道:“那你倒是干脆些,拿出一点有用的线索!故作姿态,装神弄鬼!” 唐璧一抚须,道:“哦,我建议别去找了……” 钟晓、李夜墨齐声惊道:“什么?别去找了!” 唐璧一怔,看着二人缓声道:“不用激动,不是不找,是别再找了。”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越是执着去找就越是找不到。” 钟晓急道:“为什么不找?不找岂不是更追不回秘籍。” 李夜墨明白过来,轻声道:“因为他本就在躲我们。” 钟晓脸色一白。 唐璧苦恼道:“这我可亏大了,你看,我现在说的话至少值两个东风恶,飞蒲草,你把这小贼扔进茅房来抵一个如何?” 章节目录 第二一章 鹦鹉刀下说死媒 是夜,窗外已经报了三更天。 李夜墨心里反复品味着唐璧的话,愈是琢磨愈是觉得古怪,究竟是谁会有这样的本事,杀了双虎,盗了秘籍,隐了踪迹,遁于无形? 李夜墨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想去隔壁找晓儿聊聊,又担心她已经睡下了,索性自己爬起来,在床上盘腿而坐,闭目运转起体内真气来。 最近这些日子,李夜墨和晓儿一路东奔西走,练功的事都懈怠了,不过接连着几场比斗,功力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运转更见纯熟,走一个小周天,思绪逐渐安静下来。 古语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秋。”一说,古人沉浸武学,竹马少年打长拳起始,游走真气,面壁数十载,不知道世间苦乐,直至白发渐长,蓦然回首,才发现周遭竟起了沧海桑田之变。 盖因为面壁枯坐和俗世的人事往来相比,真是简单,简单的事能让人愉悦。 其实远不只武学如此,无论什么,只要能让你肯将心神都投入其中,避开纷扰红尘,就得到了幸福的权利,就好像乌龟都要有个壳,累了、怕了,就缩个头,你看它可笑,却不知道它的自在。 死难吗?死最简单,活着才要耗尽心力呢! 扣扣扣! 门外传来三下轻轻的敲门声。 李夜墨从床上一跃而下,惊喜道:“晓儿!是你吗?我正想找你……” 打开门,凑过来一张猥琐的笑脸,东风恶坏笑道:“不是那女娃娃,是老子!飞蒲草,你失望吗?” “秦前辈?三更了还不休息,倒来我这做什么。” 李夜墨无奈,唐璧是如此,东风恶也是如此,为什么唐家堡里的前辈总是这么……这么别具一格? 东风恶撇撇嘴道:“怎么?只许那女娃娃不睡,老子却要做个乖乖上床的好宝宝?飞蒲草,你的心偏到脚跟上了!” “前辈不愿睡便不睡,何必挤兑我,”李夜墨笑了笑,向屋内一指,“秦前辈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东风恶打个哈哈,抖抖衣袖作势就往里面走,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不妥!” “那里不妥?” 东风恶一脸惋惜道:“如此良辰,老子和你飞蒲草小兄弟情投意合,只是对着盏灯空谈,十分不妥啊!” 李夜墨晃了晃茶壶,还剩半壶,道:“前辈如不嫌弃,这还有半壶凉茶,咱们权当酒喝如何?” “那怎么行,英雄相会,岂能无酒?” 东风恶摇头道:“今后若有说书人提起,搅弄风云的秦、李二位英雄,夜宿唐家堡,就冷茶对饮,落魄如同丧家之犬!啧啧,老子不干!” 李夜墨苦笑道:“可这三更天的,秦前辈,我可到那去给您找酒去?” 东风恶眸子一亮,抓着李夜墨的手。 “贤弟啊贤弟,你说巧不巧?我刚好知道那里有酒……” …… 东风恶说去取酒,唤了李夜墨一同出来。 紧随在他身后,李夜墨越走心里就越不平静,取酒不走道路,非要飞檐走壁,踮脚息声?问他,东风恶则答道,直接飞过屋脊才是走了近道,路都是给唐乌龟那样的庸人走的。 李夜墨追问,那像唐夫人这样不是庸人的仙女,也一定是从屋脊上走了? 东风恶不说话了。 翻过了几座房屋,更刻意避过巡夜的唐门弟子,李夜墨忐忑不安道:“秦前辈,你确定咱们是去取酒,不是去偷酒?” “偷?可笑!老子与唐乌龟的关系,岂是你们这些外人可以猜测的。” 东风恶白了李夜墨一眼,道:“他的便是老子的,若知道是老子要取,任他多宝贝的东西,也要乖乖给老子送来,眉头都不能皱一下,所以我这样只能叫做不告而取,怎么能说是偷?” “不告而取不就是偷?而且你们好像是情敌啊?”李夜墨怀疑道。 “肤浅!你没听过古有伯牙、子期,奏高山流水,凡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琴音晦涩艰深,然则子期尽知,后子期丧世,伯牙绝弦不复鼓矣……何谓知音?知心而已!” 东风恶嗤笑道:“唐乌龟和老子也是如此,我们都喜欢上了欢师妹,皆愿为之赴生死而不顾,我们二人,唯彼此最懂彼此的心!” “虽是情场敌手,却也心意互通,惺惺相惜,便如同两块同极的磁铁,心中所求竟完全一致!故而彼此相斥,最为相似!所求无恙则分作两处,所求危急便合为一股。此之谓形异神合之交也!” 李夜墨肃然起敬,原以为二人皆是欲杀对方而后快,只因为有苏欢在中间调和,才不至如此,没曾想他们竟是最好的朋友! 不多久,二人来到一座假山的后面。 李夜墨探出脑袋张望,远看见两个唐门弟子守在酒窖门口,背靠背呆坐在地上,连连打着哈欠。 “前辈,门口有人值守,我们怎么进去?” 东风恶把李夜墨的头按下来,“小糊涂虫,难道你还想从门进去吗?” 李夜墨疑惑道:“不走门,这酒窖也没见修有窗户?” 东风恶笑道:“是没修窗户,不过却修了条地道……” 小心搬开假山旁的一只石鹿,鹿腹下果然藏着一条二尺来宽的地道,将将够一个人钻进去。 李夜墨一脸惊讶,“秦前辈,这地道不会是你挖的吧!” “嘿嘿,正是老子的手笔!你前辈我的手段多了,你这才见了几分?” 估算了下距离,要通到酒窖尚有几十步,李夜墨道:“这地道若真能通到酒窖里面,前辈可真是好手段。” “通,当然能通!,便是通到一口没底的旧缸里!” 李夜墨亮了亮大拇指,“前辈,你先钻,还是我先钻?” 东风恶摇摇头,轻声道:“不能两个人都进去,这里面藏了些机关一类的小把戏,一触发难免有些动静,外面的人可就知道了。” 李夜墨犹豫道:“酒窖里还有机关?不会死吧……” “死个鸟儿,老乌龟跟老子开点小玩笑罢了!” 李夜墨眼神飘忽,推诿道:“不死就好,我在此处替前辈望风,前辈就放心去取吧……” 东风恶拍拍李夜墨的肩膀,道:“望风岂不是委屈小英雄你了,一会老子引开那两个小家伙,你就钻进去。” “记得取酒架最高的那坛酒来,那是九江门大门主病睚眦龚庆问诊的酬金。这老东西一辈子装病,吐出的油彩能染红整个九江,如今倒好,真成了吐血不休的痨病鬼!不过,这酒可是真好,正儿八经的二十年花雕!” 李夜墨不在乎酒的来历,只是不解道:“前辈,你既然能把人引走,我何不直接从门进去,取了酒,马不停蹄,立刻出来,如此岂不是更好?” 东风恶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小糊涂虫啊小糊涂虫,你要知道,门是老乌龟的,洞是老子的。唐乌龟的摆出来的门,却没有老子藏起来的地道好走!” 李夜墨猛然想到开门的场景——透骨钉、梨花针漫天飞舞,弩箭射空一匣又一匣!不由恶寒道:“晚辈……晚辈还是钻吧!” “切记,进去后也要当心,仔细看看脚下有没有机关的痕迹,不然屁股上中把梭子,飞蒲草,老子可不会医治!” 说罢,不等李夜墨再开口,东风恶已经飞跳几步,迂回着,跳到酒窖的屋顶上,冲下面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那两个唐门弟子立刻精神了,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还没等看清人,先甩了几把铁蒺藜上去,这才问道:“师叔,是你吗?” “是啊,是老子!没想到吧?老子又来取酒了!” 东风恶抖了抖手里的口袋——不知是从那装了块大石头,裹得鼓囊囊的。 两个唐门弟子呼喝着要捉他。 东风恶大笑了两声,扭身向堡外的方向逃去。 “形异神合之交……我信你个鬼!” 李夜墨看着脚下的洞,想到酒窖里暗藏的机关陷阱,忍不住腹诽道:“不会被打成筛子吧?” 李夜墨叼着火折子,十二分小心地钻进地道,出口果然是一个没底的水缸,被一团烂糟布虚掩着,拨开糟布,上面盖着个旧木缸盖。 李夜墨暗笑,唐堡主喜欢在酒窖里堆这些垃圾,门外再加八个守卫怕也无济于事! 正想推开缸盖,李夜墨猛然听到外面有娑娑的脚步声,赶忙把手缩回来。 将耳朵贴在缸壁上,外面不时传来酒坛翻动的声音,李夜墨想,这该是有唐门弟子取酒来了,安全起见,正该等他走了再出来……舒服地蜷着身子,躺在糟布上闭目养神。 “嗤!” 忽然一声弦响,李夜墨吓了一跳,只听缸外那人闷哼一声,紧接着快走几步推开门,似乎要走,转瞬,又听见“噗噗噗”三声响。 “你姥姥的!”那人该是又结结实实挨了三下,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李夜墨微微顶开缸盖,恰好看见那人一瘸一拐的出去,右边屁股上插了一根银白梭子,左边大腿种了三颗暗金蒺藜,速度倒不慢,外面守卫还没回来,这人回脚把门踹上,三两步后就没了声音。 李夜墨暗暗咋舌,唐家堡里拿个酒居然还布置暗器招待,本事不济的弟子直接吃上两梭! 相较翠屏山上的课业,不过提水、打酒、捉铃而已,阮经亭真是慈师了。 跳出水缸,有前车之鉴在先,李夜墨也不敢轻举妄动,先仔仔细细的四处打量一番。 酒窖不大,黄泥砖砌墙,冬暖夏凉,贴墙摆着四排酒架,酒架上摆满了酒,地上也堆了不少,那破水缸就摆在一堆酒坛里,对面,沿着一条十几阶楼梯向上便是出入的门,李夜墨抬头一瞧,头顶的瓦片被人翻动过,依稀透进来几道月光。 不多时,李夜墨就找到了暗藏在酒架里的机弩,以及门槛里嵌着的能射出弹丸的铜管,现在一个弦已经松了,另一个也已经空了,看来梭子和蒺藜就是从这二者发出的。 李夜墨有些同情适才取酒的兄弟,只有两个暗器居然尽数都让他碰了! 更可怜的是按理门槛上的机关朝外,有人在外面拉门,才能正好触动机关,射出铁蒺藜,而这人是从内向外推门,本绝不会伤到他,只是谁料他跑的快,竟全都赶上了。 几排酒架造型各异,有高有矮,李夜墨略一观测,果然东面最高的酒架上只有一坛酒摆着。不敢耽搁,李夜墨用布子将酒坛一裹,径直从门出去,快步回客房去了。 …… 约有小半个时辰,东风恶笑眯眯的从外面回来,看到摆在桌子上的酒,又把李夜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赞赏道:“进了唐门的酒窖还能毫发无伤,飞蒲草,老子果然没看错你!” 李夜墨苦着脸,“只是运气好,唐堡主的一个弟子刚好去取酒,竟把机关都先给触发了,不然的话,我现在可就成刺猬了!” “不能不能,我有些经验,最多挨个两三梭,受些小伤罢了,射成刺猬要浪费多少梭镖!。” 东风恶凑近酒坛闻了闻,鼻头一皱,“这他娘怎么一股酸味?” “怎么会?这就是前辈所说的放置最高的那坛酒!”李夜墨忙也嗅了嗅,果然透出一股酸味。 “难道把酒酿成了醋?” 东风恶捏了捏酒封,泥还是软的,骂道:“被掉包了,这他娘的还是新封的!” 东风恶撕开酒封,瞬间一股刺鼻的酸味充斥了整个房间,这绝不是什么酿坏的酒,这就是地道的醋,老陈醋! 李夜墨讪讪笑了两声,“我说前辈,这不会是唐堡主专门留给你的吧?” 东风恶脸都绿了,咬牙切齿道:“好个龟儿子,敢耍老子,老子非砍了他不可!” “前辈消消气。” “老子肚皮都气大了,消不了气……” “你肚子上有伤……” “肚子有伤无碍,老子的刀还是一样的锋利!” 李夜墨偷笑,“可你肚子有伤就打不过唐堡主。” “打不过他,那就先砍了他的弟子!”东风恶狠狠道:“你说,今天是谁去取的酒?一定就是他把老子的酒偷换成了醋。” 李夜墨讪讪道:“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知道他今天中了一枚梭镖,三颗蒺藜……” 东风恶一怔,“你说这人是身后中了三朵铁蒺藜?” “是啊,梭镖插在后腰,铁蒺藜钉在后腿!” “那这人有本事,是倒着进门的了?” 李夜墨愕然,倒不是想这人如何背着身子走路,而是突然想到:是啊,门上机关未动,这人又是怎么进门的? 东风恶追问:“他是进门受的铁蒺藜,还是出门受了铁蒺藜?” 李夜墨老老实实回答,“我没见他怎么进去的,我还钻在缸里时,他就在里面了,我没敢出去,直到他碰了机关,吃了一梭镖,之后急着推门出去,结果又挨了三颗铁蒺藜……” “出门的时候还能碰上铁蒺藜……他跑得还真够快的。”东风恶冷笑。 “前辈知道那人是谁了?” 东风恶道:“酒窖没窗户,门又没打开,我们走了地下,你说他是从那走的?” “天上!” 李夜墨不假思索, 东风恶掏出两把络金鹦鹉刀拍在桌上,“扒檐揭瓦的小贼,八步赶蝉,盗不走空!倒偷到老子头上来了!” 李夜墨心中一震,什么?那人竟是轻功天下第三的盗不走空——宫神秀! “以后遇到了,老子一定把他吊在树上,狠狠地抽他!”东风恶摩挲着刀柄,似是在对刀说话,让刀把这件事记下。 二人说话间,某人正抱着一坛好酒,趴在破庙的稻草堆里哼哼唧唧。 “不就是偷了坛酒吗?姥姥的,一口气吃了四把暗器!还他娘的喂了毒,我的屁股呦,屁股快裂开了!” 不是伤到性命的毒,却把对痛觉的敏感提升了十倍不止!倒也难怪东风恶坚持要拉上李夜墨,而不是自己进入酒窖。 “臭李夜墨,晚上不睡觉,还嚷嚷什么?” 钟晓推门进来,被醋味一冲,忙捏着鼻子,“我还以为你们在喝酒,怎么摆了坛醋在这,真酸!” 东风恶下巴顶在酒坛上,看着如二月花般青春年华的钟晓,酸楚道:“你来可糟了,你们是对好眷侣,这醋只有我一个人喝了。” 钟晓笑道:“我倒见你比醋还酸呢!” “我这心里是陈醋,自然酸些。”东风恶可怜巴巴的说道。 李夜墨揶揄道:“和前辈的醋比起来,这坛还真真就是新醋了!” 钟晓捂着嘴吃吃的笑。 东风恶由着二人笑话自己,张张嘴,似有难言之隐,半晌才开口道:“丫头,老子想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好不好?” “你想问什么?” 东风恶指了指李夜墨道:“你喜欢飞蒲草那一点?” 钟晓和李夜墨都是一愣,回过神来,互相看了一眼,脸都羞红了。 钟晓扭捏道:“秦前辈,这叫我怎么说?喜欢便是喜欢了,不喜欢的人,本该喜欢的地方也会不喜欢,喜欢的人,不该喜欢的地方却也喜欢了,感情这事……一落其中,身不由己啊!” 东风恶敲敲脑袋,叹了口气,“果然弄反先后了,难怪我明明已经和唐璧没两样了,可她喜欢的却还是唐璧。” 东风恶愈加苦闷,本以为她喜欢唐璧这样的人,所以努力变成唐璧的样子,那她也许会像喜欢唐璧那样喜欢我,可原来她是喜欢唐璧,而唐璧就是这个样子,所以她才喜欢这样……反了,错了。 李夜墨安抚道:“前辈无须如此,大丈夫何患无妻!除却感情,难道这世上不是还有很多东西是值得去追寻的吗?” “你这糊涂虫懂什么了?” 东风恶竖起食指,苦笑道:“世间唯这情字最贵,金银珠宝,拜相封王都不过是一抔尘土,只有这情是红尘堆里仅有的一缕香魂!若活一世却没能遇着个值得动心动情的人,那才真是白活了一遭,就是做皇上也没有味道!” “情啊情,就是身家性命也比它不过。” 说罢,满倒了一碗醋,一饮而尽,好像坛子里真的是美酒佳酿。 李夜墨有些动容道:“可怜那红酥手苏欢不曾对你动情,前辈你这一生可不就是一堆尘土了。” 东风恶咂咂嘴,笑骂道:“俗,实在是俗!糊涂虫,你瞧这情字里有几颗心,只有一颗啊!这便是说,一人动心便已是情了。” “我知道你们要笑我单相思,可这单相思的情和那互相思的情还能写出两个情来? 别人都以为我不幸福,因为我爱的人不爱我,可他们哪里知道,自从我一遇见师妹,我的人生就已经不再是一堆尘土了,它发着光,它已经圆满了!” 东风恶长叹一声道:“若是……若是师妹也能爱我,可真是几百世才修得的福气!你们瞧唐乌龟现在幸福的像个神仙,哈,那是当了五百道轮回的乌龟换来的!” “你们当老子会羡慕他?我会羡慕他?你们如今是交了好运,能够早早相见,不过你们瞧这世上侣伴,终究是一人动情,一人将就,甚至无人动情,勉强过活的多,互动真情的少,遇到了,可千万要珍惜,下次遇到,不知是几百世以后的事了……” “我好想做只乌龟……” 东风恶好似有些醉了。 醉是状态,与酒无关,只要你想醉,喝白水都能烂醉如泥。 钟晓叹道:“东风恶,你不要叫秦岚,改名叫情种好了!” 东风恶流着两行老泪,拍手道:“哈,这个好!若能叫师妹对我倾心,叫禽兽也无妨的!” “为这情字,当满浮一大白!”东风恶说着又满饮一碗。 东风恶心情低落,和钟晓、李夜墨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聊着。 “李夜墨你是个好运气的家伙,却不是个英雄!” “江湖深不可测,飞蒲草可不敢自称英雄。” “你在刘家堡耍酒疯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东风恶笑道:“老子说你不是英雄,不是没有凭据的胡说。” 李夜墨端起茶水敬东风恶,“那就请前辈赐教。” “我们第一次见,钟丫头让你来捉老子,你犹豫得很,畏畏缩缩不似个好汉,老子见你们是一对侠侣,有意帮你在佳人面前长些面子,就出言激你,让你拿出十分的本事来,这些你可还记得?” 李夜墨摇头苦笑道:“晚辈只以为您毫无遮拦,至于在故意激晚辈动手什么的,确实不曾想到。” 东风恶道:“你没想到这里,让老子丢了脸,可我也不怪你,说你不是英雄,只因为最后我抛出那刘家小姑娘,你为何要接?” “我若不接,那小姑娘岂不是要跌死!”李夜墨错愕道。 东风恶翻了个白眼,“糊涂虫啊,小瞧谁呢?老子的临江飞渡就赶不上你们翠屏山的七星北斗步?老子只是要测一测你对这钟家小丫头的心意,你若不接,老子自然出手抓回来,你若当着钟家丫头的面接了,怎么还能算英雄?” 李夜墨都呆了,这是什么强盗逻辑?接了反倒不是英雄了,那刘家人对此可感念得很呢! “你已经有了钟家丫头,就该好好护着她,伸手去抱别的姑娘,你就不怕她伤心难过?” 李夜墨无奈道:“我若知道前辈会出手,自然不会去抱别的姑娘,实在是形势逼人。” 东风恶冷笑道:“那我再问,回去后你可曾主动向钟家丫头解释?” 李夜墨脸一红,摇了摇头。 东风恶道:“是了,你连这都忘了,爱一个人却连她的心都顾不好,你算哪门子英雄?” “那日我在柳树上蹲了约一个时辰,就陪着这丫头哭鼻子,若不是你最后还是来了,嘿嘿!今日休想和秦某坐一张桌子,老子瞧不上见异思迁的杂碎!” 钟晓想起那天的委屈,全世界的难过事似都落在了她一人头上,镖局散了,家破了,父亲去向宁王请罪,身边只落下李夜墨一人,他的心却还如同蒲草飘摇不定……钟晓不由得眼眶一酸,感激地看了眼东风恶。 “刘家庄里,老子主动去让你们捉,你们问老子为何自投罗网,也无非是见不得有情人受苦,那怕老子这无情人再苦些,你飞蒲草有错,钟丫头却是个好姑娘。” “晓儿,你信我,我绝不负你!” 李夜墨抓着钟晓的手,给了个坚定的眼神。 钟晓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扭捏的挣了两下,娇羞的模样倒是更加美丽了。 “果然还是个小丫头,男未婚,女未嫁,既然彼此倾心,你还有什么好害羞的,”东风恶笑道:“怎么样,要不要让老子来给你们保个媒?” 这、这种话怎么讲得出口? 钟晓鸵鸟似的低着头,一抹嫣红直漫到了耳根,纯贞的处女呦,再被多看一眼都要着起火来! 东风恶拿起两把鹦鹉刀,刀柄将将一握,彩色丝线包络的很是好看,在后面拖着长长的尾巴,透过丝线,能看到里面稀疏的缠着几缕发丝,刀刃又短又宽,弯曲如同鹦鹉嘴,在烛光下发着刺骨的寒光。 “我保的媒有些不同,飞蒲草你该知道,老子鹦鹉刀下说死媒,一经说定,终生不改,谁敢负心,一刀了之,至今已杀了三十四个负心人。” “有歪心的都躲远,应了老子的媒,就在月老那定了生同衾,在阎王那定了死同穴,月老牵了红线,你还敢三心二意,牵了新人断旧人,看罢朝霞想黄昏!老子就送你龟儿见阎王,那还余着双人穴,你若走了谁来躺!” “不过,你们若是诚心在一起,老子最青睐有情人,还要给你们上一份大礼——” 东风恶点着自己的鼻子,“老子东风恶之一诺!老子答应替你们出刀三次,解一切危机,纵是死局亦不回避!” 有诗曰: 辩证世上有情痴,结定青丝作死媒。 磐石有性蒲苇庆,谁敢负心尽杀之! 李夜墨异常郑重地接过鹦鹉刀,截下一绺乌发,递给东风恶,“前辈说得我好像无情无义的陈世美,今天也让这刀证一证,也让这天地知道,我的心早就如柳树生根,此生此世,要么生而不移,要么动而成灰!” 钟晓的脸红的要透出水来,接过另一把,也截下一段青丝来,轻声念了句诗。 “持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章节目录 第二二章 窥心鉴里泄真身 李夜墨与钟晓自从鹦鹉刀下结了死媒,愈加亲近起来,言说等找回秘籍,二人就成婚归隐,不再参与江湖纷争了。 东风恶明确说了,证下死媒,李夜墨非娶钟晓不可,钟晓也一定要嫁李夜墨。 李夜墨若是娶了别家姑娘,他就剁了李夜墨的脑袋,钟晓敢嫁别家的儿郎,他就刮花了钟晓的脸,砍了钟晓的脚!就用那把并缠着他们青丝的鹦鹉刀。 唐璧说丢失的秘籍不能去主动寻找,东风恶便建议二人先在唐家堡小住下来,听听江湖风声再做决意。 唐家堡有妙手仙医红酥手苏欢在,每日来往的江湖人不在少数。 钟晓与李夜墨正没主意,只好听从东风恶安排。没想到的是才过了几日,山下就有熟人上来。 那一日,难得的阳光明媚,李夜墨与钟晓在竹舍里替苏欢照顾病人,忽听门卫弟子通传,说锦元城的虎灾杨远望来了。 “杨大哥来了!” 钟晓兴奋的跳起来,她可记得,杨虎灾掌中一杆乌铁枪,酒馆助阵,城主府解围,那是个顶呱呱的好汉。 李夜墨正给一个手臂受了刀伤的江湖客缠绷带,一听大哥来了,手头一紧,疼的那江湖客鬼哭狼嚎。 李夜墨运起轻功,眨眼已到了杨虎灾面前,上前一把抓住杨虎灾,道:“大哥,你如何也到唐家堡了?” 杨虎灾一愣,转又惊喜道:“好哇,咱还道你们急着追查秘籍,已经走了,没曾想兄弟你竟还在这里。” 李夜墨动情道:“是啊,锦元城一别,我们走得匆忙,没想到这么快又能相见,上次没能替大哥解了酒瘾,今日,李夜墨一定陪大哥喝个痛快!” 钟晓笑道:“臭李夜墨,你欠杨大哥一顿结义酒,杨大哥这是闻着酒香找你来了。” 杨虎灾笑了笑,将背着的老妇轻轻放在竹舍外的石椅上,叹息道:“兄弟和弟妹的心意咱领了,只可惜咱怕是没心思喝酒了……” 李夜墨和钟晓只顾着故人相见的欢喜,竟没注意到杨虎灾是背着病人来的,那老妇气息微弱,面色蜡黄,闭目枯坐在石椅上,如同一棵即将死亡的老树…… 钟晓道:“杨大哥,这位便是杨大娘?” 杨虎灾一脸担忧,点了点头。 钟晓与李夜墨安静下来:死亡是治不好的病…… 红酥手苏欢从竹舍出来,先批评了两个冒失鬼,转头看见老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苏欢让杨虎灾将老人背进竹舍,仔细为老人检查,一番望闻问切不提。 半晌过后,苏欢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杨虎灾眉头立刻拧成了个麻球,着急道:“苏娘娘,咱娘这病您能治吗?” 苏欢又叹了口气,道:“劳倦过度,七情内伤,再加上年老体衰,哎……” 钟晓道:“苏姐姐,你可是江湖里有名的医师,难道真就没法子了?” 苏欢抚着杨大娘的手,轻声道:“病入心肺,药石无用,我也只有续命之法,无有救命之法了。” 杨虎灾跪倒在老娘脚下,亲了亲老娘的脚,痛苦道:“若依苏娘娘的法子,可续命多少时日?” “多则三月,少则数日……” 杨虎灾一愣,顿时泪下,哭声沉痛。 李夜墨和钟晓站在一旁,也不知该怎么劝解。 这时,门被推开了。 “三月可不够,师妹,这次要让许老头出出力了……”来人正是东风恶。 苏欢为难道:“师兄,你也知道我师父的脾气,杨虎灾在外面说是英雄,可在师父那就是个搏虎的屠夫……” “师妹,这次是我求你去请许老头出手,”东风恶道:“并非是为杨虎灾,而是飞蒲草和钟家丫头。” 苏欢一脸疑惑。 东风恶对李夜墨和钟晓道:“你们想救这位大娘是不是?” 二人都用力点头。 “若是能救,无论如何也要救是不是?” 二人又是点头。 “老子最是善解人意,三次出手的诺言这便算用了一次!” 东风恶亮了亮鹦鹉刀,向苏欢笑道:“他们在我这定了死媒!” …… 苏欢在前方带路,要到唐家堡的一处偏僻院子去。 东风恶自知不算好人,怕许汤因为见到他心生不快,耽误了事情,找个借口早早离开了。 李夜墨一行人紧跟在苏欢身后。 路上,钟晓小声问道:“苏姐姐,你和东风恶前辈是师兄妹,难道你的师父不是他的师父?” 苏欢轻笑道:“说来曲折,我与秦岚是师兄妹不假,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 “我们共同的师父是教我们武功的三山太保陈龙断,学了三年临江飞渡的轻功,我学武没师兄有天份,却被替陈师治旧伤的现恩师阴司阳判许汤看上,转投到现恩师门下学习医术,和秦岚虽称师兄妹,实际却是各有各的门户。”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一个医术高超,一个轻功了得,原来并非同源之水。 钟晓问道:“这位阴司阳判的医术真有这般高?” 杨虎灾点点头,面带恭敬道:“许老前辈的事迹咱也听过,其人医术之高,绝不愧阴司阳判之名。” “有多高?和苏姐姐比怎么样?” 苏欢轻笑道:“我不过一个普通的大夫,治些小伤小痛就了不得了,师父可是地府派到人间的活判官,一支朱笔有逆天改命的手段,二者好比是浅溪之与大海,哪能同日而语!” 钟晓本想说苏姐姐也是江湖闻名的红酥手,英雄好汉谁不钦慕,再高也不过如此了吧?可毕竟是苏姐姐的师父,这些话想想却不敢说出口。 “苏姐姐,尊师的医术这么好,为何江湖上却都传你红酥手的名号,不来求你的师父?” “唐夫人是名医,躬坐垂堂,施妙手回春的名医,许汤则是神医,可遇不可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阴司阳判,断人生死全在一念之间!” 李夜墨道:“晓儿,你可知道垄头县清正公李冰?” 钟晓点头道:“这种好官有谁会不知道!几年年闹蝗灾,清正公为民请命,削官家的赋税,革士绅的粮仓,补穷人的肚囊,邻县已到了人相互食的惨况,垄头县却没人被饿死。” “事后,他却被士绅联合诬告,说成侵占民财,剥削百姓的一只硕鼠,皇上亲自颁下的旨意,押入监牢,次年秋后于垄头县西市问斩,以慰黎民。” “次年粮食丰收,清正公坟前铺满了谷粟,引得众鸟来食,有人说瞧见清正公化作鸾鸟归天上去了。” 李夜墨摇头笑道:“鸾鸟归天虽好,只是清正公到现在也还活着。” 众人皆是一惊。 李夜墨接着道:“据说那年许神医游至垄头县,闻说此事,便决定救下清正公。” “监斩官黄明义是燕来楼刘福的女婿,荒年里老岳父也被迫平价卖了两个谷仓,他巴不得清正公死无全尸!” “也不知他从何处得来消息,知道许神医来了,他怕砍了清正公的头,最后却让许神医救活过来,旨意既然说是问斩,一斩未死,岂能再斩?那自然就是监斩不利,监斩官罪责难逃!” “黄狗官下了狠心,午时问斩,申时才让收尸,整整曝尸了两个时辰!可谁知清正公还是给许神医救回来了,如今还在垄头县,就是城门口卖饼的阿大!头虽然接了回去,奈何曝尸太久,脑袋有些歪,说话也不利索了。” 杨虎灾笑道:“兄弟,你这是在那个戏园里听的,有趣的很!咱怎么不曾听过。” “大哥,这可不是我飞蒲草信口胡说,”李夜墨挠挠头,笑道:“刚下山时,我没想好准备去那,只是四处游荡,到了垄头县内,见那阿大语言不清,动作缓慢,饼也做的普通,可生意红火的很呐。” “问当地人缘由,人人都讳莫如是,不提一语,还是我死缠烂打,请这阿大喝酒,有心和他攀谈,这才知道事情原委,阴司阳判,委实了得啊。” 杨虎灾道:“要真是如此,化鸾鸟归天只是瞒天过海之计。” “何止瞒天过海,更有李代桃僵!” 李夜墨道:“监斩当天,那监斩官黄明义就不知让谁给砍了脑袋,挂在垄头县的城头上,血糊糊的认不出,路人还以为是清正公的头,还有不少人为他流泪哩!” 钟晓道:“许前辈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江湖上却没有人人趋之若鹜,可真是奇了!” 苏欢脸色一红,古怪道:“一来,可能是师父云游四海,不太好找,二来则是因为恩师脾气……实在有些不好说……” 钟晓已经对许神医钦佩的五体投地,嘟着嘴争辩道:“有本事自然有脾气,再说又能真坏到那儿去?难道看着顺眼便救,看着不顺眼便不救?” 苏欢摇了摇头,道:“我师父有一面铜镜,叫做窥心鉴,自言能辨人间善恶,上面写有两句小诗——从来善恶各有数,王侯乞丐一般多。悬壶本就篡天意,逆此凡尘几分浊。” 钟晓听得一头雾水,“苏姐姐,许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苏欢答道:“晓儿,你说这世上有几种人?不论地下的死人,地上的活人,都要分好人坏人,可好人坏人各有多少?师父说了——一般多!不论到哪都是一般多,井间巷里一般多,将相君王一般多!” “寻常的大夫只分有病的人,没病的人,有病的人不论好坏都该医治,所谓医者仁心。但我师父他偏不,他这一生只治好人不救坏人,只要他活着就要让阳间清澈几分,阴间浑浊几分!” “偏他又医术绝高,所以江湖里知道他名号的,人人对他敬若神明,保不齐能多出一条命来,只是若你江湖名声太恶,他百般不救,又要对他咬牙切齿了。” 钟晓怯怯道:“杨大哥这打虎英雄,该算是好人了吧?” 苏欢笑脸一凝,没有答话。 不多时,几人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一位清秀少年正在院子里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整理些药材,见到苏欢到此,浅笑着上前欢迎。 少年便是许汤的二弟子伊籍,自苏欢嫁到了唐家堡,便只剩下伊籍常年追随师父身边,救人的本事更在苏欢之上。 熟悉的人都该知道,阴司阳判身边还有位捧笔的灵官——伊籍是也。 伊籍知道一行人的来意,也是十分苦恼,“欢儿姐,师父的脾气秉性你也知道,能否让他出手,全在求他出手的人算不算个好人,虎灾说是好听,只怕在师父眼里不过一屠夫耳。” 李夜墨急道:“怎么能是屠夫?怎么能是屠夫!大哥上山打虎使锦元城多少百姓免于虎患,这不算英雄,天下还有谁算是英雄?” 伊籍轻笑一声,道:“杨虎灾打虎使百姓免于虎患,可杨虎灾岂是为了让百姓免于虎患而打虎?” 李夜墨一愣,这倒是心与迹的争论了,无心中做成好事,能算是好人吗? 杨虎灾不敢扯谎,道:“当英雄,做好人,咱打虎时也没想这些,只是为生计罢了,打虎卖皮卖骨,和农夫种田、商贩买卖没有两样。” 伊籍赞赏地看了杨虎灾一眼,“好人恐怕谈不上,诚实还是有的。” “小籍,你和师父最为亲近,你也想想办法,怎么能让师父出手救救杨大娘。” “欢儿姐,生死有命,何必强求,阳寿将尽的人这么多,你为何独独对此人这么上心?” 苏欢头疼道:“还不是我师兄东风恶的死媒三诺,他定了死媒,应了三诺,开口求了我,我也不好拒绝。” 伊籍略一思索,道:“师父若是咬定杨虎灾是个恶人,我们说什么也是没用。” “是啊,对于将死之人,师父一言定之,真的好似判官!要你生则生,要你死则死。可是欢儿姐,你我猜也猜得到,师父眼里的杨虎灾,可并不是个好人。” 杨虎灾哽咽道:“阴司阳判要说咱不是好人,咱也不能驳他,只是连累了老娘!” “杨虎灾,难便难在这里,师父觉得你不是好人,可如何能让师父不开口来定?” 伊籍道:“为今之计,只剩一条——” 众人都看向他。 伊籍扇子一收,道:“窥心鉴!” …… 伊籍让苏欢一行人暂时回避,自己则去找师父借窥心鉴来。 杨虎灾不过一屠夫,怕只怕许汤一见面就下此定论。惟有拿窥心鉴来,方可于必死中求得一线生机! 窥心鉴可分善恶,若窥心鉴照出杨虎灾是个好人,师父不会固执己见,自然会出手相救,若照出是个坏人,苏欢等人也不必多费唇舌,早早走了吧。 许汤穿着一身素白道袍,鹤发童颜,坐在太师椅上逗弄喜鹊,七八只喜鹊绕着他手心盘旋飞舞,让起飞便起飞,让列队便列队,乖巧的很。 喜鹊并非是许汤所养,而是自己飞来的。最近一段时日,也不知怎么的,每当许汤一人独处时,总有几只喜鹊飞来找他,本月已经是第五次。 许汤见伊籍回来,一招手,喜鹊们都由窗户飞去了。 “小籍,刚才你在和谁说话?” 伊籍顿住步子,先大笑了三声,道:“师父,刚才门前路过了两个蠢笨的农妇,我瞧着她们拌嘴,实在是可笑,忍不住插了两句嘴,没成想,她们倒和我吵起来了。” 许汤向椅背上一躺,懒洋洋道:“哦?你们吵些什么?” “这两个农妇是左右邻居,房子只隔了一堵墙,院子只隔了一道篱笆。怨就怨在这篱笆被狗刨了窟窿,今天早上,穿红裙的农妇养的小母鸡跑到了穿绿裙的农妇的院子里,偷吃绿裙种的冬葵,不巧让绿裙家的黄狗发现,扑上去就给咬死了。” “红裙起来喂鸡,结果鸡没了,让狗咬死了!红裙提着棍子就要打黄狗,绿裙张着簸箕就是不让。黄狗怕了,撒开腿就跑,两个农妇一前一后的追,追到这才追上,二人就在咱们门前吵起来了。” “红裙的农妇先开口,责怪绿裙家的狗不是好狗,咬死了自己家的小母鸡。绿裙的不愿意了,说你家鸡也不是好鸡,好鸡也不会偷吃别人家的冬菜!鸡要是不来,怎么会被狗咬死?” “绿裙反驳道,篱笆烂了窟窿,一只鸡怎么知道那边不是自己家?它只当是我种的,吃上两口又怎么了?再者那个窟窿,可不就是黄狗刨的吗?这狗就没安好心!” “红裙又道,狗要扒窝,这都是天性,那来的好坏之说?绿裙也道,鸡吃草食,也是天性,怎么就被当做贼咬死了? 红裙嗫嚅道,可狗要吃鸡也是天性!” 许汤抚须哈哈大笑。 伊籍继续道:“弟子看她们吵的有趣,就上前评理:两位大姐,狗扒篱笆,鸡吃草,狗咬鸡,单独来看,似乎都是对的,只是狗扒了别人的篱笆,鸡吃了别人的草,狗咬了别人的鸡,这样一看,又都是错的了!” “若要论这狗是不是好狗,鸡是不是好鸡,仅从所做的事上如何能够分辨?惟有从心上看,才能秋毫无错。” “倘若这狗明知不对还是非要扒邻居的篱笆,劣狗也!若这狗不知道那篱笆不能扒,天性为之,虽有错,也不该受到惩罚,那鸡自然也是同理。两位大姐,你们该论的不是这事,而是这一鸡一狗的心啊!” 许汤点头道:“正是,无意中做的善事、恶事,记不进其平生善恶的册子里,也不该受到过多的感谢和斥责,自然不能通过行事来论断好坏,你说的好,那两个农妇又怎么说?” 伊籍道:“怎么说?人家倒骂起我来了: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在骂谁?弟子愣了,我没骂人啊,转念一想,明白了!人怎么能懂鸡狗的心?我说让他们由心去断,可不就是骂人禽兽嘛!” “愚不可及,井底之蛙那里知道世界的广大!” “是啊,弟子便和那两个农妇说:你们见识浅薄,我师父有一宝,名叫窥心鉴,可照人心善恶,恶人照出一片黑云,善人照见一团白雾,料想这鸡狗也是如此,只消这宝镜一照,鸡狗善恶便知! 那两个农妇又嚷嚷,鸡叫狗吃了,现在成狗屎了,狗屎有善恶吗?” 许汤发笑道:“有趣,这有些意思,我倒也没想过,照那狗屎,是出来鸡的善恶,还是狗屎的善恶!” 伊籍陪笑道:“当然是鸡的善恶,师父糊涂了,狗屎自己那来的善恶?” 许汤道:“若它有心化作肥料,未尝不算为善!” “只是狗屎它没有心……” 许汤笑道:“那两个农妇要借窥心鉴,可以叫来见我。” 伊籍讪讪道:“师父,我给她们打发走了,只告诉她们分辨善恶绝不可以其行事直接论处,恶人偶有无心之善,善人亦有无心之失,无心,亡人也,不能作数。” 许汤叹息道:“就是不知那两个农妇有没有听懂。” “师父,”伊籍咬咬牙,道:“我想借你的窥心鉴一用。” 许汤脸色一冷,伊籍连忙道:“师父,欢儿姐介绍了个病人给我,可我不能分辨善恶,所以不敢贸然出手……” “这人是谁?” 伊籍小声道:“杨虎灾……” “哼!” 许汤面色难看,一拂衣袖,起身就走,“一屠夫耳,那里值得你救!” 伊籍心里暗自叹息一声,上前跪倒道:“师父,弟子只是肉眼凡胎,看不到他的心!” “屠夫的心还要映上窥心鉴?” “弟子看不到,怕救错又怕误过!” “任他去死好了!屠夫有几个好人?纵是误过也不影响世上清浊!” 伊籍小声道:“善恶从来各有数,王侯乞丐一般多……” 许汤转头怒道:“小籍,你说什么?!” 伊籍道:“师父,王侯乞丐的善恶都是一般多,凭什么屠夫的一定更多些?做的是屠夫事,未见得有的就是屠夫心。师父,难道这杨虎灾一个大好男儿,还不如一条吃鸡的黄狗?” 许汤笑,笑声瘆人!笑得四方煞落游魂避,笑得阴司震荡百鬼逃! “可是一定要照?” 伊籍浑身打颤,“也……也不一定……” “叫他进来!若是好人救也无妨……” 伊籍欣喜,师父改了注意了!一抬头,不由得背脊发凉——许汤眼冒凶光,寒着的脸僵白一片,这不是要救人,这是要杀人了! “若是恶人,哈哈……为师我亲自再送他一程——” 伊籍连磕了几个头,“师父,不照了,不救了,任他死去!” 药房里莫名阴森起来,伊籍只觉得上了森罗殿,两侧列坐鬼卒,师父就坐在最高的台上,手提朱笔,头戴血冠,身着判官皂衫。 别了!別救了! 伊籍两股战战,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不救?不救岂不是忤逆了你那好师姐的意思!” 许汤大袖一挥,向门外喝道:“屠户杨虎灾,鬼祟小人!敢入我门否?敢入我门否!敢入我门否!!” 杨虎灾随苏欢并未远离,听见许汤的声音,杨虎灾也不犹豫,将老娘交给李夜墨,就要走进药房。 李夜墨劝阻道:“大哥,看来阴司阳判对你不满,还是先回避的好。” 杨虎灾推开李夜墨,轻轻点了点头,转又冲药房大喝一声,道:“杨远望光明磊落,有何不敢!” 杨虎灾推开药房的门,一股阴风呼啸着扑卷出来,吹得杨虎灾睁不开眼,满是药材的药房里似乎坐满了人,隐约瞧见白衣的伊籍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 许汤一脚踩着太师椅,一脚站上椅背,手捧一面铜镜,扭身看向杨虎灾,满脸胡须飞扬,大喝道:“看——我镜中!” 阴风不断,好似从许汤身后吹来,可他身后,明明是一堵坚墙! 杨虎灾不避阴风,强瞪着一双虎目,看向许汤手中宝镜。 一道青光在镜面打了个激闪,如同闪电撕裂天空,镜面被撕开一道口子,一层层天幕自行撩开…… 许汤向镜中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不是白云! 不是黑雾! 从没有过的,镜中——什么也没有! 章节目录 第二三章 气吞沧海千杯酒 只有初生的婴孩才是纯洁的,是全新的,在出生的刹那,对世界既不曾起善心,也不曾有恶意,是没有善恶的空洞之人。 但即便是婴孩,这种空洞的状态只是转瞬而已,当他的心意开始流转,就变成非善即恶的了。没料想,杨虎灾一个堂堂九尺汉,竟然也是空洞无物,犹如赤子? 阴风收敛,许汤手中窥心鉴也变回锈迹斑驳的模样。 伊籍抬起头瞟了眼师父,又赶忙低下去。 “许前辈,杨某是善是恶?” “窥心鉴,善人照出一朵白云,恶人照出一团黑雾……” “咱好像什么也没照见。” “确是什么也没照见。” 杨虎灾皱眉道:“许先生,那咱究竟算是好人,还是恶人?” “算善人,功德全被抵净,算恶人,罪孽都已偿清……” 杨虎灾紧盯着许汤的两片薄唇,是生是死,判官的判词就要从那里出来。 “不好也不坏,算是人间一新客!” 伊籍趴在地上小声嘟囔道:“未有先例啊!怪啊怪,不好也不坏,只消动一丝善念,不就成好人了。” 杨虎灾大喜道:“前辈,您这判官可否为咱这新客出手?” 许汤不情不愿道:“屠夫交了好运,不知在何处积德,新客不善不恶,你落个半善半恶,我救却不全救,也救你一半。” “前辈既然答应要救,救一半是何意?难道要治个半死不活!” 杨虎灾扑通跪倒在地,“咱携老母到此只为救老母性命,若得许前辈出手,咱必定感恩戴德,要咱做善人又算得什么!” 许汤冷笑道:“你这屠夫懂些什么?既然答应救,出手必定治好,难道要你出去败坏我的名声吗?救一半,是我答应救,但能否救活,不在我——而在你!” “在咱?” “正是。小籍,叫欢儿他们进来……” 苏欢与李夜墨等人一直在门外静候,许汤话音刚落,几人就小跑进来,一一向许汤行礼。 伊籍看见众人进来,想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不由得脸一红,乖巧的站在许汤身后。 苏欢道:“师父,不是小籍的错,是弟子受人之托,又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这才想到带杨虎灾来您这辨一辨善恶。” 许汤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看向李夜墨背上的老人,一指道:“这便是你的母亲?” 杨虎灾微微颔首,“正是家母。” 许汤探了下杨母鼻息,笑道:“忧思过度,七情内伤,难活三日了。” 几人心下一沉,竟连阴司阳判也这么说! 杨虎灾问道:“前辈,你可能救?” “难有救命之法,唯有续命之法……” “前辈续命,能延几日?” “但有药物,三年无碍!” 杨虎灾大喜道:“够了够了,杨远望先谢过前辈了!” 许汤一捏胡须,冷笑道:“谢得早了,寻常药草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有一味药,需你去取来。” “前辈还需要那味药,咱这就去买!” “买是买不到,”许汤板着脸,一字一顿冷冷道:“我要的是药王谷——金凤花!” “什么!”众人皆是一惊。 金凤花是何物,且看: 人间异草金凤花,青鸾仙子鬓上插。 云头颠簸西风过,红尘零落只三颗! 延寿白首生新发,回生枯骨放光华。 莫道垂怜天有意,谨记神佛最无情! 金凤花,世所罕见,仅有三朵,都在药王谷中,每七年开花一次,结花一朵,却从来没有新芽,药王谷精心照料数十载,也还是三朵而已,原本就不该是人间之物。 许汤冷笑道:“三日内,你能取来,我便救,延寿三载不难。三日内,你取不来,我也回天无术,你只能怨你自己,杀你老母者,正乃你——杨虎灾!这便是我的救一半之法。” 杨虎灾站起身,咬咬牙道:“救救救,取取取!咱这就去药王谷讨药!” 伊籍脸色难看,“细细算来,这一批的金凤花也该开了,只是三天取来……恐怕不易。” 杨虎灾满脸疑惑地看向他,伊籍叹息道:“药王张素问娶亲,大宴江湖朋宾,药王谷闭谷七日,难道你们不知?” 李夜墨一挺身,“大哥,我也去帮你!” 许汤皱眉:“你又是谁?” 李夜墨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杀虎的杨虎灾是屠夫,练轻功的李夜墨如何不是小贼!难道也要用窥心鉴一照? 苏欢道:“师父,此人便是轻功天下第四的飞蒲草——李夜墨。” 许汤呵呵干笑两声,道:“那你便去不得。” “前辈,这是为何啊?” 许汤道:“你若去了,我如何知道你们是偷来的,还是求来的!” “糟老头的眼还不如一面锈迹斑斑的镜子!” 李夜墨怒极而不敢言,只在心里暗骂,两只拳头握得煞白。 杨虎灾拍拍李夜墨都肩膀,宽慰道:“无妨,有兄弟你替咱照顾老娘,咱也去得踏实!” …… 药王谷中种植、收集世间各类珍奇药材,有这些药物相辅,药王张素问也算的上回春妙手。 张素问与阴司阳判许汤的“只救好人不救恶”、以及红酥手苏欢的“医者仁心,是病皆苦”尽是不同。 张素问的药贵,用的是天下少有的珍奇,救的是世上罕论的贵人,不是王侯将相,就是江湖名流。武功要高,天下第一那是最好!钱财要多,堆到天上也尤显不足! 药王谷和唐家堡同处巴蜀,南北相望,离得并不算远,加上杨虎灾向唐璧借了匹日行八百里的龙驹,当日便抵达药王谷。 天空卷起蒙蒙细雨,杨虎灾勒马驻足,远远就听到喧闹的鼓乐之声。 往年的金凤花,三朵里药王只留一朵,朝廷显贵要一朵,还有一朵就赠给前来的江湖同道,若是有心于此,早早就掐算着日子来了,这次婚宴,恰逢金凤花开,打着祝贺的名号,意在金凤花的人绝不在少数。 药王谷前,一个麻子长脸,小眼塌鼻的丑陋汉子正拄着扁担,嬉皮笑脸的和护卫打岔。 “老兄行行好,你就高抬贵手,放我进去吧,这那有婚宴拦着不让客人进的道理!” 护卫也站得乏了,不但不赶他走,反而笑着和他打岔,“婚宴当然不拦客人,可也不是什么人都算药王谷的客人!” “我也不曾空手来做个吃白食的,这不是挑着两筐礼品嘛。” 丑汉子冲地上两个箩筐努努嘴,笑道:“咱要祝药王早生贵子哩!” 护卫嬉笑着去挑盖在筐上的蓝布,只见一筐是红枣,一筐是花生,捡了颗枣丢进嘴里,咂咂嘴道:“枣我见了,花生我也见了,可这桂子呢?莫不是让你小子自己吃了?” “那里话,”丑汉子大笑:“贵子自然在新娘的肚子里,怎么找我要?可不是我的!” 药王的贵子当然不会是你这丑东西的! 护卫一笑,踢了丑汉子一脚,这丑东西占便宜来了。 丑汉子跳着躲避,苦着脸道:“老兄,都说贵子与我无关了,怎么还要打?” 护卫淬了他一口,“狗胆不小,谁的便宜都敢占啊!” 丑汉子呵呵傻笑。 杨虎灾牵马走向前来,把礼物呈上,是一只半尺玉麒麟,品相只是下等,放在玉器铺子里只值十三两二钱银子。 护卫在手里掂了掂,也见怪不怪,笑着收下。 江湖里不缺一掷千金的豪客,也有些穷困潦倒的浪人,这门前二位正都属后者。可若真有通天本事,没钱又有何妨! “不错,药王的贵子找着了,”丑汉子搭着杨虎灾的肩膀,指了指两个箩筐,又一指玉麒麟,道:“老兄哦你瞧,我们哥俩刚好凑一对,祝小药王早生麒麟子!” 护卫笑了笑,婚宴已经开了两天了,这祝福来的真够晚的。 “报上姓名,也好替你们去通禀一声。” 杨虎灾抱拳道:“锦元城杨远望。” 丑汉子也抱拳道:“锦元城包不平!” 杨虎灾看了他一眼,并不眼熟,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报锦元城的名号,却也不声张。 等护卫闭门进去了,杨虎灾才道:“包兄不是锦元城的人吧?” 丑汉子大方承认道:“我不是。” 杨虎灾道:“所以你也不叫包不平?” 丑汉子撇嘴道:“包不平这个名字是有够难听的。” 杨虎灾疑惑道:“那又为何要通报锦元城包不平的名字?” 丑汉子乐不可支,“药王谷今天是不是来了许多英雄?” 杨虎灾轻轻点了点头,巴蜀之间的英雄恐怕已经尽在园中了! 丑汉子笑道:“是英雄当然要打‘包不平’!” 杨虎灾一愣,转又咧嘴笑道:“所以你是来讨打的了?” 丑汉子摇头晃脑道:“只怕他们不肯打我!” 护卫信步走进去,本想借着通报的机会,到厨房偷些吃食。不曾想,刚进去就遇着了药王谷的管家。 历来都有水涨船高的说法,大户人家出来的家丁,似乎都有几分贵气,脾气似乎也都不大好。 护卫捧出玉麒麟,说门外有杨远望与包不平,来恭贺药王新婚,祝药王早生麒麟子。 管家接过玉麒麟,道:“做磨牙棒也粗糙了。”说罢,随手丢给一只雪白的长毛哈巴狗儿。 “知道他们的心意了,宴会已经开场,人就不必进来,拿着些酒肉出去,让他们吃了,然后尽快离开。” 护卫连连称诺,转身正准备走。 管家又把他叫住,“切记,不要丢了药王谷的体面,酒肉管够!” 护卫暗骂了几声倒霉,这才提了两坛酒,揣着两包小菜出来。 “舞姬你们看不到了,不过酒水管够,过个酒瘾,早点回去吧!” 杨虎灾扯住护卫,急道:“老兄,难道药王谷我们进不去了?” 那护卫歉意一笑,“今天的宴会已经开了,药王可没时间搭理咱们,实在不能再进去了。” 丑汉子坐在扁担上,悠哉地翘着腿,转头对杨虎灾道:“瞧儿,治病救人的药王谷竟比害命伤人的唐家堡还要难进!” 那护卫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唐家堡好进。” 丑汉子嬉笑道:“我有些心得,不走正门,进去反而容易些。” 护卫闻言向身后一指,冷笑道:“那你也不妨试试,不要走药王谷的正门,看看是唐家堡机关暗器厉害,还是齐聚药王谷的诸多英雄厉害?” 丑汉子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当然是药王谷的英雄厉害!” 叹口气,又冲杨虎灾道:“黑牛,我不着急,明天再想办法进去,你呢?” 杨虎灾当然急,进不得药王谷,如何得见药王?见不到药王,如何求得金凤花?求不得金凤花,又如何救得老母? 杨虎灾早已是心焦如焚,可世上大部分的事都不能顺从人的心意,这时一定要记住:脖子上的脑袋绝不只是发愁用的! 沉吟片刻。杨虎灾掂起一坛酒,道:“药王谷酒水管够,是真是假?” 护卫拍拍胸脯,道:“如假包换!” “咱的酒量可是大得很!” “再大又能怎样?现在从这出去,方圆三十里内,我保证你找不到喝酒的地方,因为所有的酒,都在药王谷里了!” 护卫的话有些夸张,但却不算假,为了药王的婚宴,这次药王谷提前两个月大张旗鼓地搜罗美酒,如今,附近的酒价翻了三四倍不止。 药王谷购来的酒,都要再蒸上一遍,五坛变作一坛,重装起来,坛坛都是三杯醉倒马! 药王谷东、南、西、北四座酒窖,都装得满满当当,想要走进去非要有七八斤的酒量不可! 不然,恐怕光是闻到酒香都要把人醉倒了哩! “好哇,能让咱喝个痛快,药王倒也是个爽利人。” 杨虎灾提起酒坛,给护卫和包不平一人倒了一碗,把酒坛放在脚边。 包不平不满道:“黑牛,来也来了,你难道想不喝?” 杨虎灾道:“咱使不来小碗,用酒坛就好。” “黑汉子,别说大话!你当药王谷的酒也是小肆里糊弄客人的米酒?” 护卫哈哈大笑,“这的酒——三杯醉倒马!拿两坛是我想藏一坛,你还真当能喝得光?” 包不平自认酒量不错,“三杯醉倒马”的夸耀之语是断不肯信,凑上去先满饮一大口,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忽然,包不平只感觉一团火从嘴里肆虐到胃里,霸道非常!丑脸上的一对眼睛当下就红了,扯着胸口的衣襟,捶胸顿足,止不住的咳嗽! 这那是喝酒,这是咽了把刀子! 护卫笑得肚子痛,拍拍包不平的肩膀,“兄弟,这酒要小口小口的喝,像你这样莽,是嫌命长的喝法了……” 他话音未落,对面的杨虎灾已经提起酒坛,不喘气地仰面豪饮起来。 听着咕咚咕咚的酒水下落的声音,护卫傻了眼,不敢置信看了看手里的碗,提错酒了? 小嘬一口,噗……看着是一碗水,到嘴里是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是三杯醉倒马啊!怎么到黑汉子这,酒都成了水了? 杨虎灾一坛酒下的飞快,倒没觉得这酒烈,只是醇香得厉害,越喝越是神清气爽!身体里的灵魂此时才醒过来,好似枯木遇了甘霖! 一坛酒尽,杨虎灾将酒坛向地上一摔。 护卫和包不平都来扶他,“老兄,没事吧!” “咱是千杯的酒量,这一坛酒算得了什么?” 杨虎灾哈哈大笑,“让咱能喝到好,药王谷总要空出一座酒窖来!” 护卫心里一惊,拍拍杨虎灾的肩膀道:“只要你能把另一坛也喝了,我马上再取酒来!” 杨虎灾摇了摇头。 护卫和包不平都长吁一声,说能喝一座酒窖,着实把人吓了一跳,原来已经是醉话了。 “酒是好酒,可惜少了股生气,这么喝倒是糟践了。” 撇下二人,杨虎灾走到一棵海碗粗、丈许高的大柳树旁,用力晃了两晃。 包不平来拉住他,笑骂道:“这黑鬼还说能喝,结果还不是一坛酒就发起酒疯来了。” 杨虎灾推开他,“既然药王说给咱喝够,咱先做个酒具再好好喝个痛快!” 护卫也来拦他,“黑兄糊涂,这是棵树,要做吸管总是麦秆才合适,没有麦秆,这棵草撸了皮也是不错。” 护卫拔了棵草,递到杨虎灾手里。 杨虎灾哑然,“你们都以为咱醉了?” 两人一起点头,烈酒一坛,谁能不醉? 杨虎灾又问:“你们都觉得咱不能拿这小树做个酒具?” 两人先是连声称是,树当然不能做酒具。 接着又是一起摇头,这棵树可不是小树了。 杨虎灾冲着树深深作了个揖,“树兄啊树兄,酒过于干涩,咱借你身躯一用!” 蒲扇大手骤然张开,一掌抽在树干上,只听“呼”得一声巨响,树叶纷纷坠落,晃得包不平与护卫都睁不开眼。 护卫看得胆寒,“黑兄好大的掌力!” 杨虎灾划步下蹲作了个金刚式,回道:“想喝好酒,自然要肯花把子力气!” 握掌成拳藏腰后,势同流星携风走! 只听“砰”的一声,大柳树给打得歪歪斜斜,树根从土壤中爆裂出来,树枝七零八落,如同流矢飞溅!包不平与护卫惊叫连连,抱头远避,后退了十几步才停下。 护卫拍打着衣袖,没好气道:“见过被一拳打死的人,被一拳打死的树今个儿才瞧见!” 包不平苦笑着说:“说实话,我原本最讨厌自己是人,今天才真的庆幸这个。” 护卫疑惑的看着他,包不平一点自己的鼻子道:“幸亏是人,他若来打我,我还能跑!” 护卫哈哈大笑,“是条狗岂不更好,四条腿还能跑得更快些!” 有时候,不必立着挨打就是幸事了,尤其是要对上那对拳头。 杨虎灾没听到二人的话,他正矮着身子,半蹲在树倒下的方向,用肩膀顶着树干,就好像要把大树背在背上,双手环过头顶,箍在离树梢较近的一段。杨虎灾深吸口气,双臂陡然发力! “起!” 碗口粗的树,碗口粗的根! 密密麻麻的根须早就与大地融为一体,它扎根在地下时,似乎只有岁月能让它得见天日,只是可惜,那两条手臂比岁月更快、更威武!噼噼啪啪尽数断裂开了。 一掌震散零星残叶,一拳断裂上下枯枝,一撬就让根从大地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看着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包不平道:“看来黑兄是个惯手,以前也没少这么干。” 护卫苦笑着点头,门前一左一右两棵柳树,如今让人拔了一棵,怎么和药王解释呢? 客人想自己做个酒具? 包不平可没这顾忌,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怂恿道:“黑兄,这树已经给你拔出来了,酒具准备怎么做?” 杨虎灾亮了亮拳头,道:“你们又不肯给咱斧头,咱也只有这个了!” “捶开!”二人瞠目结舌。 拔出柳树已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还要捶开! “捶开!取它一段树干,劈成两半,树心中间扣出一道酒沟来。” 杨虎灾笑道:“这酒够淳,可惜太淳了就少了丝生气,如今生剥棵柳树做酒器,酒水经过酒沟就带上一股柳木心的生香!那滋味,啧啧,才称得上美酒哩!” 包不平古怪道:“那你又何必推倒这树?取它两撮叶子泡酒也就够了。” 杨虎灾一脸认真:“包兄差矣!如今到了深秋,枝叶都没了生机,拿它泡酒,喝进去也是一肚子死气,非拉肚子不可,要想滋润惟有那树心的一段。” 护卫苦闷道:“也只有这一段能配上我们药王谷的美酒。” 杨虎灾骑跨在柳树上,瞄准一点,挥拳便砸。 碗口粗的柳树,要想砸开谈何容易?树干应着铁拳的鼓点,规律的撞击在地上,发出一声声巨响,佟佟嗒嗒…… 与谷内奏乐之声相和,绵延不绝,树干却完全没有要开裂的意思。 护卫与包不平静静看着,眼巴巴等着树干被砸个稀巴烂。 这时,门被推开了,几个厨子杂役侍女之流从里面出来,“是谁在我们药王谷门前打鼓?” 护卫连忙走上去解释,“不是谁在打鼓,是这黑汉子在做酒具。” 众人见一个黑鬼坐在横着的柳树上,铁拳雨点似地打下。 “做酒具为何要用柳树?——咦,这黑蛮子怎么把我们的迎宾柳都推倒了!” 护卫苦恼道:“他喝了我们一坛醉倒马,不仅没倒,还嫌我们酒少些生气,一定要用这棵柳树来喝!” 听到有人能喝一整坛醉倒马而不醉,还要接着用柳树来喝,现在更是要使一双肉拳生劈柳树!杂役侍女纷纷赶来围观,转眼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生劈柳树,这可比街头开瓦劈砖精彩得多! “黑汉子醉了,耍酒疯打柳树,明天手要肿得像发开的馒头。” “我倒觉得不像馒头,一定是血糊糊的,像个漏了的豆沙包!” 杨虎灾出拳不断,似乎全没看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连里面喝酒的英雄也都出来不少。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人等不及了,问道:“黑汉子,你到底能不能劈开?” 杨虎灾一愣,环顾一圈,又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该用劈的,捶怎么能捶开呢!” 众人笑成一片,醉汉!果然是醉了! 人群正要散开,各自归位,只听身后“空——”的一声巨响!回头再看,大柳树已经被打作两截。 居然……劈开了! 杨虎灾的手似乎比斧子还要有效,迅速又劈一掌,便拿到两尺长的一截,竖起来再补一掌,柳木乖乖从正中分开。 众人哑然片刻,之后纷纷叫起好来。 杨虎灾拿起半边柳木,放在鼻头嗅了嗅,脸上绽放出笑容来,“已是深秋,这柳木还是这么新鲜!” 包不平道:“黑兄,这就是你的酒具?” 杨虎灾道:“再给咱拿块瓦片来。” 不消包不平动手,一个杂役小跑着捡了三四片过来。杨虎灾接过碎片,顶在柳木树心上,两指按在底部缓缓挪动,后面赫然留下一指深的沟槽。 那杂役叫道:“这是要挖个盛汤的盘子吗?” 众人都笑:“这么大的盘子可以放八斤重的鲤鱼了。” 包不平则是暗暗心惊,手劈柳树,借着瓦片生挖木心,这黑汉比传闻里似乎还要厉害! 众人见杨虎灾越挖越深,把前后也给挖通了,手里留下的似是个漏水的破瓢。 “拿酒来!” 杨虎灾大喝一声,杂役跑着把酒提来,“黑汉,倒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酒量!” 杨虎灾道:“若想见识就该多去拿些酒来,只这一坛还差得远!” 有几人正准备回去取酒,护卫把众人拦住,“诸位且慢,先问问他能喝几坛再拿也不迟。” 杨虎灾叼着刚掏的柳木瓢,双手捧着酒坛,翻倒进瓢里,顺着就流进咽喉。仅剩的一坛酒眨眼间一饮而尽,杨虎灾道:“只管去取,问多少作甚?” 好哇!酒量很好,酒胆也不小! “王管家说了,酒水管够。” 护卫招呼道:“兄弟们,取酒去!” 一伙人乌泱泱进去取酒,不多时,酒坛就铺了一地。 包不平在一旁揣着手看热闹,如此多的酒,就算是真的是天赋异禀、千杯不醉,这一坛酒总也抵一坛水了,一坛又一坛,多大的肚子才能盛下?喝到后面不看酒量,倒是比较肚皮的大小了。 杨虎灾扎了个结结实实的马步,左右各提一坛酒,劈去酒封,哗哗的倾泻进柳木瓢,入了喉咙不见踪迹。 手里两坛刚尽,围观的又递上两坛。杨虎灾喝的快,两坛酒喝光才重重地喘上一口气,旁边的递酒的跑马灯似得忙个不休,背后的酒坛碎片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怪了,他喝了的酒倒在一处,该比他这个人还要大,这酒都喝到那里去了?” 有杂役惊道:“听人说过酒囊饭袋,这人便是个酒囊吧!” 包不平笑骂道:“有这等酒量,胜过里面的里面那些酒囊饭袋百倍。” 杨虎灾喝了三十七坛酒仍未停止,难道酒——好酒就不胀肚了吗? 杨虎灾确实没感到腹胀,喝进去的酒都不知去了哪里,只觉得神台清朗,生机勃勃,侧畔有鸾飞凤舞,有苍龙驾辇,有麒麟捧樽,灵魂轻飘飘的跳起舞来…… 我醉了,可似乎醒时才是醉的,醉了才见了真我! 嘻!凡夫俗子莫笑我酒话疯癫,怪这肉身太沉重,肉眼看不穿——醉了肉体,才终把心眼洞开!你该看清这世界,大道在此,流转不止,千年未变! “没眼力的,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聚在门口看热闹?” 王管家走了出来。 章节目录 第二四章 拳打巴蜀半边天 人群顿时一哄而散,只留下护卫低着头立在一边。 管家不满道:“里面百十号江湖同道在,怎么仆役丫鬟都到了门外?” 护卫干笑两声,“王管家,来了个奇人,大家都忍不住来瞧瞧。” 管家这才注意到杨虎灾和包不平,“这二位便是锦元城的杨远望和包不平?” 护卫谄媚道:“正是,这位杨壮士就是我说的奇人了!” 王管家道:“奇在那?也没多个脑袋,也没多条腿?” “您瞧这!” 护卫一指地上躺着的迎宾柳,管家脸色一白,自家十几年的迎宾柳,叫谁给推倒了? 护卫举起手掌,比了个劈的手势,“徒手拔出,硬劈开的!” 管家脸色由白转黑,有这本事却用来欺负主人家的柳树,是做客还是作对来的? 护卫又一指满地的酒坛碎片,骇然道:“三杯醉倒马,我的天!杨壮士喝了三十七坛了,还能立着!” 管家脸色又由黑转红,药王谷怎能把如此酒量的人堵于门外? 但凡有些奇异之处,就都不能等闲视之,鳞片鲜艳的蛇往往有剧毒的牙齿,而奇人异士往往有超乎寻常的本事。 包不平插嘴道:“酒还可以,只是没有菜来搭配!” 护卫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一包腌黄瓜,一包腌白菜,“嘿,瞧我这脑子……只顾看杨壮士饮酒,竟忘了拿出来。” 管家面色难看,难道药王谷穷到只能给客人吃腌菜了吗? 把油纸包一把拍落在地。 “糊涂!此处吃酒可是待客之道?” 转头,管家又笑着对杨虎灾和包不平道:“底下人有眼无珠,怠慢了尊客,里面还有位置,二位请跟我来……” 包不平手指扣着脑袋,悻悻然为护卫开脱,“您……您客气,这位兄台也是忠于职守,倒是我们路远来迟,才该道歉才是。” 说罢,挑着箩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生怕管家嘴里再蹦出个不字来。 杨虎灾和管家客气一阵,也跟着进去。 药王的婚宴真是好气派! 进了药王谷大门,只见到处是披红挂绿,喜气洋洋,花圃里种满了各类药材。药王谷气候异常,石斛芍药都不顾时节,竞相开放,争奇斗艳。 绕了几圈,进了内院。 偌大的庭院,四面回廊里摆满了矮脚方桌,众多英雄好汉高声谈笑、推杯换盏,那个不是光明磊落、血气方刚?实乃夺天公三分灵气,聚此地英雄满堂! 中间有胡姬在蒙蒙细雨里歌舞,也是箫鼓昏沉,醉迷心窍,水袖翩跹,揪挂肚肠。面容姣好,一副仙娥模样,体态轻盈,似一只春日里的白羊。 管家将杨虎灾与包不平引至一处空桌,两人才坐下,就有小厮来报,耳语了几句,管家便随小厮匆匆离去。 杨虎灾向周围望了一遭,没见药王张素问,向周围人询问,才知道今天是七天大宴的第三天,药王的婚宴明天才能正式开始。 想来今年份金凤花的归属也该在明天有个定论。 巴蜀的豪杰几乎半数都在院中,罗氏剑仙罗荣寿,崆峒派天徽子,九江门病睚眦、赤地玄武陈北伐,火船帮的几位堂主,峨眉派、碧血堂、青城派等一干首席弟子,赵无双三兄弟……好汉着实不少,杨虎灾的心又高悬起来。 包不平真似个没吃过山珍海味的九世穷鬼,筷子便不曾停过,塞着满嘴的酒菜,含糊不清地问道:“老兄,还不曾问你是干嘛来的?” 杨虎灾对这位新交的朋友并不生厌,也老实说道:“说来贺喜实在是违心话,咱这次专为金凤花来!” “噗——” 包不平吃了一惊,塞了满口的菜全喷在了杨虎灾脸上,引得邻桌纷纷侧目。包不平忙用衣袖为杨虎灾擦拭,“该死该死,老兄的话真是把吓了我一跳!” 杨虎灾的黑脸此时涨红一片,有些黑紫了,“咱当你是朋友……才实言相告,何故喷咱一脸饭渣?难道瞧咱不起!” 包不平歉意的笑了笑,这才道:“那里的话,你就是老包的亲兄弟,只是老兄,你可知道张素问迎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杨虎灾轻轻摇头,求药要找的当然是药王,药王娶谁与他何干? 包不平将两只酒碗并在一处,低声道:“阉狗刘瑾的干儿子,吏部侍郎颜桦的千金!” 杨虎灾微微一怔,“咱江湖好汉,怎么好端端和朝堂扯上关系?” 包不平嗤笑道:“老兄,你只当这是突然扯上关系?难道忘了总有一朵金凤花送给朝廷显贵!” 杨虎灾道:“咱只要给江湖好汉的那一朵。” 包不平道:“可惜,张药王是江湖人的时候有朝堂一朵,张药王是朝堂人的时候未必还有江湖一朵啊。” 杨虎灾二人正说着,管家从院外又领着两人进来,一个青脸,一个白脸,都披着蓑衣,内着靛青色官服,胸前绣着云雁补子,脚踏皂靴,头顶乌纱,龙行虎步,具是神采超然的仙人模样。 众好汉都停下杯盏,噤声看向二人:张药王好威风,连朝廷都要为他庆贺新婚!要知道,功夫再高也敌不过朝廷大人掌中的尺许狼毫,判你个驾前饮酒,冲撞命官,管叫你血溅当场、人头落地。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 那二人却不知众人心中所想,只是见园中尽是些面目可憎的江湖粗鄙,不由得眼里流过一丝厌恶,解下蓑衣,止步于庭前,“王管家,张素问何在?” 管家躬身讨好着,“我家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两位大人且随我来……” 青脸官员抬脚正欲向前,却让白脸给拦了下来,冷哼一声,倨傲道:“还当自己是绿林强盗?让他别忘了,他现在顶着朝廷的乌纱!” 众好汉哗然,药王居然要去做官了! 管家冷汗直下,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是是是,我这狗脑子糊涂,二位大人稍等片刻,我家老爷马上就到。”说着,眼神示意一个小厮去请药王出来。 两位官员冷笑道:“不必了,我等这次来只为了来拿金凤花,拿了东西,我们公务繁多,马上就走。” 金凤花?杨虎灾心头一颤,这两位官爷竟然也是为金凤花来! 管家赔着笑脸:“二位大人都是星斗下凡,多少事也奈何的,喝两杯薄酒再走也不迟。” 白脸官员捻须讥讽道:“既知是星斗下凡,也该明白不是谁的酒都喝的。” 管家讪然,口中连连称是。 这时,药王手捧锦盒,穿过假山,急步从南院出来。 “迟了迟了,下官采摘仙草,故而来迟了。” 张素问身尚未到就远远作揖施礼。青脸官员还了个礼,接过三个锦盒,想来今年份的金凤花全都在这三个锦盒里了。 白脸官员拍拍张素问的肩膀,道:“拿三朵花就换来一个七品军校的副职,强似我等十几载寒窗苦读,你要知恩才是。” 张素问未敢抬头,“自然,千岁厚爱,在下……卑职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两位官员大袖一挥,转身就走,张素问亦步亦趋的紧随其后。还未走两步,又都停下来。因为十几步外,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突然张开双臂,挡在了众人人面前。 书生一拱手客气道:“二位大人,小生冒犯,想打扰一下二位。” 青脸官员极为迂腐,指着书生问:“大胆,何人何事?敢挡本官去路!” 那人笑笑,自顾自道:“大人,小生只是要问:那三个锦盒可是三朵金凤花?” 管家火冒三丈,跑过去伸手一把推开书生,“快滚快滚!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书生又深深地做了个揖,“看来是了,那小生还想再问:二位大人可是阉党?这金凤花可是要送给那个没卵子的阉相?” “大胆!”两位官员一声暴喝,几乎破了音。 在场众人也纷纷色变,阉党当道,权势滔天!谁敢说刘瑾是没卵子的阉人?莫说开口说出来,就是想想也是死罪啊! “哦?难道他有卵子?不是个阉人?” 书生向周围望了一圈,还说英雄好汉,一个个吓得面色铁青,两股战战,实在是好笑,向众人一拱手,柔声道:“失礼失礼,一道鹤阮经亭可在此处?” 如今谁又想听他讲话!冲撞了阉党,还在问一道鹤、两道鹤,命都快没了,谁管你几道鹤! 书生也不在意,又道:“东风恶秦岚可在此处?” “什么一道鹤、东风恶,算个屁啊!你这无父无母的狗,公然辱骂朝廷,还不束手就擒!”镇江蛟郭奉憋不住了,把佩刀摔在桌上,破口骂道。 几个汉子也应声站起来,只等一声令下,就要替二位大人捉拿这个该烂嘴的书生。 书生摇了摇头,似是对众英雄大失所望,极有涵养的又问道:“那飞蒲草李夜墨可在此处?” 依旧是无人应声。 “好,好,好!” 书生击掌三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拍拍衣袖道:“他们不在,这金凤花可是小生的了!”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这人已踏出八步,到了两位官员面前,身形一振,从衣袖里滑出一支二尺七寸的点钢判官笔来,笔尖寒光崭崭,直指白脸官员咽喉。 “你……你敢!”白脸官员浑身颤栗,冷汗如豆。 书生撇撇嘴,呆子!他已经做了,还要问敢不敢。书生冲张素问勾了勾手,示意他把金凤花交出来,“多好的宝贝,非要给一个太监,暴遣天物!” “咳……阁下好轻功,不愧是八步赶蝉、盗不走空的——宫神秀!”病睚眦叼着烟袋,似是随意说道。 宫神秀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道:“大门主认得小生?小生承大门主的情,借着大门主献给唐家堡的佳酿才混进了药王谷。本想今晚再取走金凤花,没想到阉狗提前来了,居然要用抢的,盗不走空,名不副实,惭愧惭愧!” 病睚眦在桌上磕了磕烟灰,不再答话。 宫神秀拳脚功夫不好,可惜张素问功夫更差,也不指望能用强救出两位上官,将锦盒递给宫神秀,恨恨剜了管家一眼,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管家也是无辜,婚宴总不能赶客人出去…… 宫神秀接过锦盒便想扬长而去,不走不行,众位英雄已经成合围之势,再晚就走不开了。 “宫少侠且慢!” 一位药王谷的仆从突然开口,他本来畏缩着身子,看不出高低,此时突然挺直,竟不下九尺! “怎么?你想拦我?”宫神秀步法灵动,牵着两个官员,接连晃过几个好汉,转眼已到了院门口。 “宫少侠莫不是以为夺了金凤花还能顺利离开?” 宫神秀道:“一道鹤,东风恶,飞蒲草俱不在此,天下谁能拦我?” 仆从笑而不语,突然迈步过来,好长的腿,好大的步子!只几步就到了宫神秀身侧,按在锦盒上。 宫神秀一惊,转又苦恼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铁金刚吴桐。” 铁金刚吴桐,丑诸葛轻功榜上第五。 管家低着脑袋,不敢看张素问的眼睛,他知道这人绝不是府上的,早上点卯时也不曾见过,定是众人围观杨虎灾饮酒时,趁乱混了进来。 吴桐翼展双臂,“承让,轻功比不上阁下,但只是拦住的话倒可以试试。” “在场这么多好汉,要拦住小生是很容易的。” 吴桐点头道:“所以我要一朵。” “虽然不想,但确实很合理。” 宫神秀叹息一声,递出一只锦盒,道:“不过难道你就有把握带着金凤花出去?” “当然!你的困境不是因为拿着金凤花,而是你不仅抢了金凤花,更挟持朝廷命官,我只取一朵,而且并非一人。” 吴桐收起锦盒,唱道:“天下英雄入天门,天门有酒月照樽。” 只是一句唱词,居然有不少好汉收起兵器,向他点头示意。 天门,吴桐居然也入了天门! “还以为能找个替死鬼,没想到白打了水漂。” 眼见众人已经围近,宫神秀心头苦笑,盗不走空,空则不走,这次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宫神秀用力扣住青脸脸官员手腕,掐得他吃痛大叫,将判官笔抵在白脸官员的咽喉,威胁道:“休要自误,小生只图财不害命,放我走就罢了,逼急了今天和你们同生共死!” 众英雄都停下来,同生共死用在敌对双方身上并不恰当,可若是这两位官员有些意外,在场众人确实都难逃一死。 众人正胶着不下,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说道:“嘻,可笑可笑,只有共死,何来的同生?你今日走了,明天就是朝廷通缉要犯,又能逃到那去?真以为朝廷百万官军、厂卫捉你不住?原来是瞧不上你,喊打喊杀两天就算过了,如今劫持命官,你自己死定了!” 说话的是个捧着一整条鱼乱啃的丑脸汉子——包不平!众人都怒目看向他,用目光杀了他几万遍不止。 宫神秀吓得面色铁青,绝不能被捉住! 他是个贼,可他不想死!敢出手抢金凤花,不过以为自己能同往常一样,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出去避避风头就好,却忘了当今朝廷阉党当道,得罪狠了刘瑾,那里还有活路! 宫神秀可怜道:“各位好汉,小生不要了,现在想走还来得及吗?” 好汉们都相视一笑,这贼儿怕了!纷纷向前,要动手捉他。 “呔!” 杨虎灾紧走几步,他身材高大,连推带搡挤到了最里面,挺着胳膊把众人挡在后面,冲宫神秀大喝一声,“还不速速逃命?把花给了咱,咱保你出去!” “逃有什么用,横竖都是一死……”宫神秀愁眉苦脸。 “真不是个大丈夫!多大的罪过,咱都替你背了!”杨虎灾拉过两个官员,丢在一旁。 几个好汉伸手来捉宫神秀,杨虎灾左右手各捡起一张方桌,左挡右支,挥舞胸前,堵住狭窄的拱门,打出一条路来,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性命攸关,小生如何信你?” 杨虎灾不回头的道:“咱乃锦元城杨远望,诨名杨大眼,又叫杨虎灾!” 宫神秀肃然,松开官员,把两个锦盒飞快的塞到杨虎灾怀里,“小生若能逃命,必有回报。”说罢,飞身疾去。 杨虎灾看宫神秀身影远了,这才把方桌放在地上,斥退众人,向两位官员一抱拳,“二位大人,这是咱江湖上的事,不干朝堂,今天的事千错万错都是咱杨远望的错,就此罢了,日后追究,可到锦元城来找咱!” 青脸官员还想说什么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江湖朝堂,具是百姓的混账话,却让白脸官员紧紧拉住,“庙堂江湖两不相干,金凤花三缺其一,我等已经是无法交差,这就告辞。” “且慢!” 包不平一伸手,拦住二人,递上三株石斛草来,“二位大人远道而来,铩羽而归,岂不让公公小看?这是三株金凤花,可供二位大人交差。只说是江湖粗鄙,不认草药,良莠不分,可笑可笑,却是与二位大人无关。” 青脸官员恼怒道:“胡闹,若是被公公发现……” 包不平笑道:“杨远望受托送药,行为不端,偷梁换柱,监守自盗,依旧与二位大人无关。” 白脸官员若有所思,接过石斛草,拱手离去。 …… “好了,接下来就只剩下江湖的事了。” 杨虎灾把两张桌子并在一起,盘腿坐在地上,“诸位朋友,按理药王谷如何安排金凤花的去向,与咱无关,抢回金凤花,也该还给药王,由药王送与朝廷……不过,咱家老母病重,非金凤花不能救,今天必须拿下一朵,不得不做个恶人了,还望诸位朋友能够成全!” “还按照老规矩,江湖、朝廷、药王各取一朵,铁金刚吴桐拿走了一朵,算是江湖的一朵,再给药王自留一朵。”包不平应声从两个锦盒取出一个,交还给张素问。 “最后一朵是给朝廷的一朵,咱目无王法给抢了,诸位如果还想要金凤花,且去追那铁金刚吴桐去吧!” 在场的好汉也不是傻瓜,谁都不肯搭话:好笑!铁金刚吴桐有兄弟四人,大哥金佛、二哥银菩萨、三哥铜罗汉,他自己轻功天下第五,大哥、二哥位列九江门二十七堂主之二,三哥铜罗汉曾在少林学艺,除了足不出寺的十八铜人,罗汉拳数当世第一。 相较之下,孑然一身的杨虎灾就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病睚眦轻笑道:“杨老弟说要分了这三朵花,我们当然没意见,不过这分法并不让人满意。” 其余好汉也纷纷附和,凭什么你老母有病就一定分你一朵? 青城派首席一本正经道:“铁金刚威逼宫神秀,两位大人也在场,默许了这件事,所以该是朝廷的一朵,而你救了宫神秀,是你们狼狈为奸的私交,如此推算来,你手里的该是我们江湖的一朵。” 包不平冷笑,“不妨你们去问问铁金刚,他手里的是朝廷的一朵,还是江湖的一朵,我们就是另一朵。” 众人都缄口不语:铁金刚当然会说他那朵属于江湖,谁会想去触大太监的霉头呢? 都知道,但绝不能认。 青城派掌门花剑燕十三冲张素问道:“药王,不如你来评评吧,那朵是江湖,那朵是朝堂?” 张素问打心里厌恶了这些无聊的江湖斗争,但对坏他好事宫神秀和放走宫神秀的杨虎灾更加恨之入骨,“在场英雄好汉众多,眼光岂能有错?当然是依你们所说。” 包不平气极,“那铁金刚肯背负强抢朝廷官员的罪名吗?” 崆峒派天徽子笑道:“谁也没让你们背,你们非要如此,怪得了谁?” 英雄好汉们纷纷叫嚷,说什么也不能让杨虎灾得到金凤花,现场混乱如同菜市。 张素问揉揉眼窝,长出一口气,嘱咐管家:“我累了,你招呼着诸位英雄,我先回去休息。” 管家躬身称诺,安排丫鬟送张素问回去。 包不平道:“诸位若说这朵是江湖的,那么,按你们说这朵该怎么分配?” 赤地玄武道:“往年总优先我们江湖三大帮,上次是火船帮,上上次是丐帮,这次也该轮到我们九江门了。” 燕十三不满道:“大帮又如何,青城派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一顶一的好手,难道怕了你们?” 现场又嘈杂起来,吵的杨虎灾头皮发炸,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红木桌面龟裂、桌腿都断了一条,大声道:“都是江湖好汉,排什么高低座次,想要的各凭本事来取!” 众人都暗暗心惊,好强的臂力,这要拍在身上,头都打飞了!包不平狐假虎威的站在杨虎灾身后,“想比试的排个队,挨个领打!只看胜负,不论生死,禁用兵器。”说着,偷偷瞄了眼剑仙罗荣寿。 剑仙盛名,杀谁不是一剑? 罗荣寿察觉到众人试探的目光,不由轻笑道:“江湖朋友尊我作锦元城城主,怎么好与城中好汉争利?罗某无意金凤花,先行告辞。”提着一字电剑,径直出去。 走到门口时,罗荣寿又突然回转身子,扬剑一指在场众人道:“想出手没关系,但请看在罗某的薄面上——给个公平。” 剑光如电,划出一道弧光,一闪而逝,出鞘、还鞘,众人都吓了一跳,罗荣寿则若无其事的继续向外走。 “好快的剑!”天徽子感慨,迅疾如电,杀人一剑,这是无法躲过的一剑。 众人定睛去看,只见适才剑光划过的地方,一片树叶被横切作一模一样的薄片,谁也不多一分,谁也不少一分,如同长在树上的两片叶子。 “好快的剑!”燕十三感叹,真是冰冷的精准,无情的锋利! 罗氏剑仙的出手,让不少小门派都收了心思。他们没有保住宝物的本领,只会给自己招惹祸端。 病睚眦重重咳嗽几声,从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来,“别……别怕,罗城主是说公平,又不是说我们不配要金凤花,公平……给他!。” 燕十三道:“还请大门主指教,该如何给这个公平?” 花剑燕十三,剑法花哨,做事也不干净,自己怕得罪罗荣寿,倒把九江门放在火上烤了。 病睚眦那里会不明白,冲燕十三道:“我看杨虎灾未带兵器,不如就依他同伴所言,比试拳脚如何。” 燕十三脸色一变,连连摇头,他叫作花剑,本事有七分在剑上,丢了剑就算不得一流高手。 这时,镇江蛟郭奉阴阳怪气道:“我们杨虎灾大英雄,有徒手搏虎的本事,大门主可莫要小视了。” 病睚眦心头一跳,脸上却不显露,问道:“这位兄弟,你……可有什么想法?” 赵无双败给了杨虎灾,郭奉日日夜夜盼着杨虎灾暴毙,有落井下石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杨虎灾要金凤花救母亲,郭奉就偏偏不让他得到。 郭奉张口道:“今日是天下英雄风云际会的雅事,当然要与众不同,公平还要雅致,依我所想,比试中能加上霸王庄和阵前酒就再好不过。” 众人都问:“这霸王庄与阵前酒是何意?” 郭奉答道:“霸王庄就是持花者坐庄守擂,其他人轮番挑战,庄家不败就始终是庄家,庄家败,挑战者做庄家!一人只一次机会,如此,强,却不一定能得到,弱,也不见得得不到,是否可谓公平?” 众人都点头说公平公平,心里却打定主意绝不做庄家,绝不强出头,最后上场,一举全收。 郭奉继续道:“至于阵前酒,江湖比斗虽是英雄快意之事,只是拳脚无眼,无论磕着碰着,今后如何相见?所以比斗之前,庄家受挑战者敬酒,恩恩怨怨都由这杯酒提前了了,今日过后,不得再提,是否可谓雅致?” 众人又点头说雅致雅致,心里却暗暗发毛,能挨得过车轮战,也受不了一碗碗的粮**啊。 天徽子道:“既然都同意,不如先选一个庄家出来。” 燕十三立刻出言怂恿,“碧水剑天徽子道长鼎鼎大名,可做第一个庄家?” 天徽子眉头一拧,自然是十分不满。 病睚眦笑道:“花剑燕十三也不差,不如由燕掌门来?” 燕十三赶忙摇头,“有大门主在,轮不到我先出场。” 病睚眦也笑道:“痨病鬼说不好就死在台上,不能和你们年轻人比喽。” 郭奉咬牙切齿的,又想说话,赵无双把他拦住,一旁的青眼豹薛成却开口道:“选什么庄家?现在宝物不就在狗日的杨虎灾手里!” “杨虎灾做庄家!”众人马上达成一致。 包不平干笑两声,拍拍杨虎灾的肩膀:老兄,只能帮你到这了。 “如此,谁先讨擂?” 众人都缩着脖子,谁也不肯先上。 一碗酒,两碗酒,三碗酒,杨虎灾自饮自酌了三碗,还没人站出来,大笑道:“走又不让咱走,打又不肯和咱打,英雄们,你们想要如何?” 燕十三冷哼一声,“谁说不打!就由青城派打这头阵,邓火儿先去领教一番。” 一个面容愚笨的青衫汉子着急道:“师父,弟子剑也不成,拳也不成,还是让师兄们上吧!” 燕十三不耐烦地催促道:“叫你上你就上,那来的废话!” 愚笨汉子依言向杨虎灾敬酒,皱眉舔了一口,马上就呛得连声咳嗽,倒把碗里的酒都撒了个干净,引得旁人发笑。 杨虎灾端起酒一饮而尽,向院内一伸手,“请了!” 院中,已经由三十六张方桌拼起了个简易擂台。 一局极快,愚笨汉子和杨虎灾互相施了个礼,一个照面就被打下擂台。 燕十三一指另一名弟子,“你上。” 这名弟子又是个一招就滚落擂台的废物,他刚下去,立刻又有一名青城派弟子登台。如此一连上了五个,皆是一招落败。 “燕十三,你搞什么鬼?炫耀青城派弟子个个废物吗!” 火船帮的一位堂主嘲讽道。 燕十三脸一红,马上又正色道:“今日比试,好比田忌赛马,越是好手就越该放在后面。” 说完,又补充道:“青城派弟子已经比过五轮,也该到你们出出力了!” 赤地玄武身后走来一众九江门青壮,二十五人排作一行,除了门人弟子还掺着三两个不懂功夫的仆役,轮番上台敬酒,然后轮番滚落下去。 碧血堂的弟子,火船帮的帮众也排队登台, 杨虎灾借着酒气,有千斤之力,那些初尝武学的凡夫,一招也难敌挡,随手就把这些人丟下擂台。 正着丟,反着丟,反正英雄都不要脸了,他也索性发发善心,帮诸位英雄丟个干净。 台下,包不平扯着嗓子报告战况。 “青城派小英雄惜败一招,再接再厉!” “火船帮壮士以脸着地,壮哉壮哉!” “九江门高手险些撑过第二招,可喜可贺!” …… 在场大门派的弟子都按规矩挑战了一遍,小门派大都主动弃权,成名高手却都未出手。 天徽子脸色难看,先摆局子,再出法子,又钻空子,在座英雄脸面何在? 病睚眦小声道:“道长,这酒多了,狮子也能放倒,难道还能真让这些晚辈得了金凤花?先由着他们胡闹,最后才是我们的公平!” 天徽子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叹息一声道:“这杨远望的肚子,怎么就能装下这多的酒?” 细雨蒙蒙,滴进酒碗里,天地间往来的雨丝又将汇聚天地灵气的酒和天地贯穿起来,不知是天上的哪位神明正借雨丝窃饮凡间的酒呢?杨虎灾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似乎伸伸腰就能飞升起来。 章节目录 第二五章 杨虎灾救母应三誓(一) 余下二十余位成名高手都还尚未出手,只等清风过后,作雷霆一击! 可当下,却是难得的寂静。 擂台上,杨虎灾醉眼迷离,摇摇晃晃,衣衫都被雨水和酒水打湿,看着台下众人,没来由的觉得他们喧闹。 衣冠楚楚,蛇蝎心肠,满口英雄,一群杂碎,嘿,狗杂碎! 这些人就像丑陋卑鄙的虫子,在黑漆漆的夜里说着渴望光明,前仆后继地扑打在灯笼上,却在白天缩进阴暗的缝隙。 他们正义也是这样,从来不合时宜,只在他们需要时亮出旗帜,不需要时就塞回麻木不仁里,用好像只是迂腐死板、迟钝懈怠、不解人情的善良表情,包藏着可怕的祸心!其实他们比谁都清醒、比谁都与时俱进……呵,这些个杂碎! 他们只在需要光时向往光,仁义道德不是约束,反而是他们手里听话的刀了。 杨虎灾想着,想着就大笑出声来,站着笑,捂着肚子笑,跌坐在地上笑,打着滚笑……一边笑一边把衣裳都脱下来,披散开头发,赤条条坐在擂台上,举起两条黑亮的臂膀。 “各位英雄,且瞧瞧、瞧瞧咱,看咱多干净!” 天徽子皱眉道:“大庭广众,褪去衣衫,也不羞?” 郭奉冷笑一声,嘲讽道:“本就是乡间粗鄙,要不是有把子蛮力,连药王谷的门也进不来。” 包不平愣了半晌,回过神来轻轻抚掌,慨叹道:是个真人!真个真! 赵无双也怔住片刻,遥敬一杯酒,一口吞下。 死守我心纯粹,不由外物迁转,真洒脱,真英雄也! 如此想着,赵无双伸手就要拉着两位哥哥离开,薛成和郭奉有些意外,都道:“好三弟,金凤花马上就有归属,现在可走不得!” 赵无双拉开枪套,寒光忽闪如毒蛇吐信!轻声道:“走便罢了,相安无事,不走,休怪赵无双今日撒野,枪挑在场英雄!” 旁边的病睚眦等人尽是愕然,纷纷错步远离,这赵无双一杆白枪,也是素有威名。 赵无双问:“走?还是留?” 薛成和郭奉咽了口唾沫,扯着赵无双快步出去。 赵三弟是块呆木头,极少提要求,但提出的还是应了的好。 过了半个时辰,仍无人登台,反倒是无事的人都各自散去,让整个院子显得空阔起来。杨虎灾裹着衣服,在擂台上打起呼噜。十月的天已经转冷,躺在蒙蒙细雨中应该很冷吧。 九江门赤地玄武忽然站出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杨壮士,莫说某欺负你,这碗酒我喝,你,却不必喝!”说罢,脱下锦绣披风,一跃丈许远,直接跳到擂台中央,大喝一声,顿时将杨虎灾惊醒。 “来了?”杨虎灾揉揉睡眼,摸起手边的酒坛,咚咚咚喝了半坛。 好酒量!陈北伐脸色微变,嫉恨道:“不能喝了就别勉强,喝死了金凤花也救不回来!” “喝死岂不快活,何必要救咱?” 杨虎灾摇摇晃晃站起来,真是个大汉子!比陈北伐高出半个头,不着寸缕,坦坦荡荡,正是:头顶天常嫌云遮眼,浑铁铸独怕锈黄花! 陈北伐也不示弱,身躯一震,筋骨咯咯作响:四十载童子横练,得几个名家真传,铁拳蜀中称一霸,九江门里二当家! 要说先赢过杨虎灾,之后再熬过二十几个好汉,非他这赤地玄武不可!众人先前不肯登台,多半也是因为玄武未出。 陈北伐扎着马步,摆了个后手的起式。 修硬气功的与人交手大都如此,仗着熬打过的筋骨,挨两拳才出一拳,可一拳的效果就胜一百拳! 杨虎灾围着陈北伐转了几圈,这看似普通的马步加上寻常的起手式,却把周身都护了个严实,无论攻击那里都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一击之后,陈北伐的拳脚便能紧随其后,一旦沾上,就只有一拳一脚的硬拼,就讨不得便宜了。 病睚眦开口催促道:“杨老弟若能取胜,还请尽快出手,这雨已经有些凉了!” 燕十三一脸痛惜道:“大门主去避雨吧,可别冻坏了身子!” 天徽子看二人鬼祟,叹息一声道:“若能用剑,贫道也不必如此畏畏缩缩。” 杨虎灾绕到第五圈,突然在陈北伐身后出手,一掌击向陈北伐后颈,掌风犀利,如刀似剑。陈北伐虾子般拱起身子,藏拳在腹,要硬接下这一掌,再做还击。 这一掌打的结实,千斤力道纵是青石也要砸开,陈北伐只是闷哼一声,挥拳侧扫,杨虎灾惊咦一声,揪住陈北伐的衣领后跳,他手臂长、身子又重,把陈北伐拉了个趔踞。 场下的人都瞧着是杨虎灾按着陈北伐的头,好似街头斗殴中高个欺负矮子。陈北伐又攻上十几招,却让杨虎灾按住肩头,头都无法抬起。话说杨虎灾真老虎都能按进泥里,更何况一只假玄武。 陈北伐左右打不到实处,霎时间怒火升腾,原地使了个鹞子翻身,挣脱了杨虎灾的手。 陈北伐扯去衣衫,只留下一条短裤,一身筋骨如黄铜勾勒!将辫子缠在脖子上,拍打着胸口道:“杨蛮子,你再来抓抓看!” 杨虎灾伸手去抓,竟如同碰到铁板,滑不溜手,想抓他的手,陈北伐陡然一缩,挥舞炮拳左右开弓,一左一右互为攻守。杨虎灾才挨到陈北伐的肌肤就被一拳打开,寻得闲暇还会被反攻一拳。 天徽子笑道:“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北伐兄的玄武之名真是恰如其分!” 燕十三道:“南炮拳打的虎虎生风,加上一身横练功夫,攻守兼备,可不就是蛇龟玄武。” 病睚眦在脚底敲了敲烟枪,得意道:“躲得过北伐的炮拳,破得了北伐的横练吗?” 章节目录 第二五章 杨虎灾救母应三誓(二) 台上二人见招拆招,已斗了良久,于旁人看来,是陈北伐占了上风。杨虎灾且战且退,打中不少拳脚,但都如同打在铁板上,没有作用,而陈北伐的炮拳威猛、开阖有度,一派宗师气象。 奈何陈北伐心中苦楚只有自己知道,长时间养尊处优的门主日子让他气力难支,加上杨虎灾看似不懂拳法,摇摇晃晃间却总能避开要害,炮拳是好看,倒把他自己舞得气喘吁吁。 陈北伐后跳一步停下,指点着杨虎灾,大口喘息道:“蛮,蛮子……某走闯江湖三十载,全赖横练世无双。一身横练只被西南第一侠赤阳雷薛大破过,你可敢与他相比吗?” 杨虎灾笑道:“不过若今天是薛大站在台上,恐怕见不到门主。” 陈北伐一怔:是啊,薛大可没有这等酒量,天下间也寻不到第二个杨虎灾了。 想到一会还有江湖好手的车轮战,陈北伐好言商量道:“杨蛮子,看看台下这么多人!我们只再比三招如何,你大可全力施为,若能破我的横练,我立马认输,若是不能,也请你自己下台如何?” 杨虎灾看了眼台下二十几个脑袋,有几个一跳一跳地开口劝阻,一副好心的君子模样,让杨虎灾不要中了玄武的奸计,杨虎灾咧嘴笑道:“咱倒觉得……挺公平!” 陈北伐气运周身,浑身肌肉映射出金属的质感,他绝不担心横练被破,饶是名动一时的赤阳雷,也是和他斗了一夜,在他力竭时才占了先机,三招破他横练,只有天上神仙! 燕十三等人都看向病睚眦,玄武这是要省下体力对付台下英雄了。 只有三招,杨虎灾也不急于出手,摇晃到酒坛旁坐下,把坛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开了两坛,也尽数喝了。 病睚眦只当他耍心计,鄙夷道:“杨壮士,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耍这些小手段?” 杨虎灾摇头道:“二门主的本事是一身童子横练,要蕴足了气势。咱没本事,只会喝酒,出手前还要先喝个痛快!” 病睚眦道:“你喝得不少了,痛快了吗?” 杨虎灾道:“还差一些。” 病睚眦不屑道:“那可以再喝些。” 杨虎灾摇头如拨浪鼓,“不能……不能再喝了……” 众人轻声发笑,蛮子也喝怕了。 杨虎灾却自言自语道:“会打死人的……” 杨虎灾放下酒坛,蹒跚到陈北伐面前,好似架着云头,呼出一口浊气,身体一下轻了,比鹅毛还轻,风一吹就左右摇晃!吸一口清气,身子又一下重了,比泰山还重,不由得想瘫软在地上!两臂灌入千百斤又千百斤气力,一张手就要攀着星星,飞到九重天去。 地上有酒鬼要笑道:喝醉都是如此。天上偏有酒仙惊叹:莫不是人一醉便成了仙! 此时的陈北伐遍体金光,宛若一个金人。杨虎灾咧嘴傻笑,用手指轻弹他的手臂,果是犹如铜铸,纹丝不动。 九江门中有人大声道:“蛮子,这可算是一招了!” 杨虎灾笑笑,点头同意。左手推掌向前,如张弓拉箭,右手后撤,若虎伏龙盘!杨虎灾右手五指一合,忽的刮起一道邪风!吹得众人睁不开眼,漫天雨丝都倾斜!一声低吼,杨虎灾一拳掏向陈北伐心口,金石交击,余音不绝! 陈北伐只觉得一股巨力袭在胸口,“噗”得吐出一口心血,借着马步才能勉强不倒,心跳漏了半拍,眼前黑了刹那,转又恢复清明,只看见杨虎灾在自己一旁,夹紧双臂好似一只黑熊。 “贴山靠!”一个招式在陈北伐心头猛然闪过,可没等他做出反应,整个身体就飞了出去。 “断了……肋骨,断了!” 这是陈北伐能想到的最后的事,下一秒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拳一靠,若加上开始的一个弹指,不多不少,正好三招! 章节目录 第二五章 杨虎灾救母应三誓(三) “好厉害,二门主让蛮子破了功了!” 燕十三拍手大叫,生怕病睚眦听不见一般,“大门主瞧到了吗?好厉害的贴山靠,这一靠比马车还凶哩!” 病睚眦脸色凝重,让人抬走陈北伐,连声咳嗽,呕出一摊血来,用衣袖接住,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番,叹息道:“可惜身子不行了,想为二弟报仇,只怕要死在擂台上喽……” 燕十三嘴上恭敬说:“大门主身体强健,土还没漫到脚跟呢。”眼里尽是不屑——血染九江的病睚眦龚庆岂是浪得虚名?这血都吐了几十年了。 病秧子的病就是病秧子的命,病好了就到了死的时候。 病睚眦的命永远都像他手里的烟锅,看起来好像已经不行了,其实火都在下面,火漏出来才更接近熄灭。 未出手的都出言劝病睚眦登台,这时已没人再小视杨虎灾,非超一等高手绝不能胜之,病睚眦就是超一等高手,不论他能否打败杨虎灾,这等高手走了都是好事。 病睚眦环顾四周,拢共不过剩下十三人,看来这一记贴山靠真是吓退了不少人,被撞的若不是陈北伐,换成任何一人都非死不可。 病睚眦开口道:“今天的比试,诸位可觉得公平?” 天徽子疑惑道:“二门主自己与杨虎灾定下三招之约,似乎没什么不公平。” 病睚眦冷哼道:“呵,今日我们比试只为一朵本就该归属江湖的金凤花,可有人似乎并非江湖中人。” 燕十三瞬间明白,却装作糊涂问道:“这人是什么人?怎么就不属于江湖中人了?” 病睚眦咳嗽几声,道:“这人不就是杨虎灾!冒昧问一句,在场诸位谁是杨虎灾的朋友?” 包不平举起手大叫,我是!我是! 病睚眦笑道:“那谁又是包兄的朋友呢?” 无人答应,包不平看着杨虎灾,杨虎灾看着诸英雄的表演。 “是了,他们两个没有门派归属,没有江湖朋友,”病睚眦摊手道:“江湖之中,大家都是水,至少也该有个池塘的归属,有同道的交集,最终汇于大海,才知道本是一家。可今天的这两位独来独往,一不拜门派,二不与众英雄往来,恐怕是今天才见到药王本尊,江湖分金凤花了,这二人却来了……” 燕十三道:“不错,他们是掺在我们江湖里的两粒沙子,平日沉在水底,波涛汹涌时滚到水面,可始终格格不入,因为本就不是一路人。” 火船帮的两位堂主道:“我们才是江湖,金凤花的归属应在我们当中!” 天徽子讪讪道:“事到如今,比都比了,难道还能赶他们走,别忘了罗氏剑仙切开的柳叶。” “所以碧水剑担心的是罗城主知道此事?” 燕十三与病睚眦相视一笑,抽出细剑,“不才,我有个主意。” 火船帮堂主布雨郎君白犀若有所思,抽出腰间软刀,“正巧,我也有个主意。” 火船帮堂主浪里蛟白凤心中了然,提起铁桨笑道:“英雄所见总是相同,先除外,再安内,我也有了主意。” 在场十三人纷纷提起兵刃,怪笑着,四人杀向包不平,九人向台上杨虎灾杀去,要将两位异类化作肉泥! 凶险! 杨虎灾浑身赤裸,见众人各提兵刃杀到,只能提起脚下桌子勉力抵挡,但木头的桌子岂能挡住利剑与刀锋,转眼手里只剩下两条桌腿。 杨虎灾这边打的狼狈,包不平那边更是不时发出惨叫。 “爷爷,爷爷……爷爷们手下留情啊!” “喂,小心刀子,我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别打脸,别打脸!还没娶妻哩!” 杨虎灾倚在墙角呼呼喘气,大笑道:“包兄真是个妙人,死也如此有活力,痛快!” 病睚眦趁他大笑,嘴上烟枪猛然一吹,两颊鼓起像个蛤蟆,一片白亮的火星便扑在杨虎灾脸上。 双眼首当其冲,被飞舞的火星灼伤,杨虎灾身子不受控制的哆嗦一下。 其余人手脚也不慢,瞬间四五把刀剑就递进杨虎灾腹中,两三条大棒抽在杨虎灾头顶、膝盖,一条大汉立刻如烂泥般痛苦瘫倒。 “杨蛮子,你不该来。” 病睚眦叼着烟枪感概,“何必非要抢不该是你的东西。” 九江门堂主鬼脸儿郭兴问,怎么处理杨虎灾,病睚眦恨恨道:“砍了脑袋,这是夺官府金凤花的贼人,还能换些赏银,再去把他老母找来剁了,敢破北伐的横练,死也不能这么干脆。” 正说着,杨虎灾突然暴起,不顾小腹肠子都流了出来,真虎灾!一拳打在病睚眦的胸口,竟令其倒飞出几丈远! 燕十三等人都瞧见杨虎灾起来,却不阻拦,对眼前这幕都盼穿了眼,又少了一个对手。 杨虎灾恶狠狠道:“记着了,谁敢伤咱老娘,咱就要谁的命!” 燕十三等人都笑得合不拢嘴,任谁插着五把刀剑,却开口说狠话都会把人逗笑。 他们笑得欢快,却没听见那边的打斗声也停了。 章节目录 第二五章 杨虎灾救母应三誓(四) 杨虎灾一人连伤九江门两位门主,鬼脸儿郭兴提刀向前,要切下杨虎灾的脑袋,众人也各持兵器在后。 可郭兴的刀还没搭上杨虎灾的脖子,众人的手就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得酥麻,兵器脱落在地上。 回头看去,却见包不平坐着枣筐,于不远处大嚼特嚼,在黄昏里留下一道细长的剪影,而砸落他们兵器的只是几枚枣核。 包不平叹息一声,“黑牛,我来迟了,那几个家伙也不好对付。” 燕十三眼睛微眯,第一次仔细打量面前的马脸汉子,谨慎道:“满天星费霖?” 费霖嘿嘿笑着,“认出来了,燕掌门好眼力,既然如此,还不快快投降!” 燕十三等人都捡起兵器,八个人缓缓走过来,冷笑道:“可惜你只有一个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费霖伸手到筐里随手一抓,向空中随手一撒,真如满天星,八人兵器又都当啷啷掉落一地。 “如果是九翅天雷公唐璧在这,恐怕你们就不敢造次了。” 费霖叹了口气,问道:“就因为我的枣核不能杀人吗?” 燕十三不敢动了,因为他看见费霖从腰间掏出了三把小刀,其余人也是如此。 三把刀就是三条命,没人有三条命,人的人命只有一条,不能用来赌不能躲过的一刀。 燕十三干笑道:“传闻满天星费霖拈花摘叶皆可伤人,不拿兵器,原来也有破例的时候。” 费霖嘻嘻笑道:“至少现在还如传闻一样,费霖虽未杀过人,但也不介意杀人,尤其是今天……” 众人都干巴巴的陪着笑,一个可以杀死任何人的人没杀过一个人,他们这群可以被随便杀死的人手里却沾满了血。 费霖道:“这头黑牛我想带走。” 众人都点头,“满天星作保,当然谁都可以带走。” 费霖又道:“盒子里的金凤花我也想要。” 燕十三脸色难看,“满天星,这个要求未免过份……” 若是就这样给了费霖,众人辛苦比斗不就成了笑话。 费霖摩挲着自己的丑脸,笑道:“你们自然也可以反对,毕竟还剩八个人,而我只有三把刀。” 众人不语,僵持了盏茶的功夫,病睚眦捂着胸口颤巍巍站起身来,道:“燕老弟,金凤花能救命罢了,为它丢了命不值得的,让他们走吧。” 燕十三还想争辩,病睚眦意味深长道:“燕老弟,我听闻自称九翅天雷公的唐璧曾连发出十一枚雷公凿……” 燕十三瞬间懂了,不由得叹息一声:声称只有有九把雷公凿的唐璧能打出十一柄,声称三把飞刀的费霖又为何一定只有三把呢? 众人虽不甘心,也都退下,各自回去不提。 费霖背着杨虎灾骑龙驹慢悠悠向唐家堡去,渐渐离药王谷远了。走出十几里,确认后面没有人跟踪,费霖才敢把杨虎灾放下处理伤口。 杨虎灾早已气息奄奄,这个雄武大汉第一次到了如此虚弱的境地,伤口被费霖用粗布包住,可杨虎灾还能感觉到生命依旧从粗布间快速流逝,泪水从眼眶里流下来,对费霖道:“包兄,咱快要死了,临死有个不情之请,求你替咱把金凤花交给阴司阳判许汤,许前辈就在唐家堡,有金凤花就能救咱娘性命,若用不尽,余下当归包兄所有。” 费霖没好气道:“救老娘,救老娘,救你娘的老娘!先救救你自己吧!”说着,把一朵金凤花塞到杨虎灾嘴边。 杨虎灾紧闭嘴唇,死也不吃,许汤前辈说老娘只有金凤花可以救治,若是为自己的苟活而令老娘不得不死,因而去受那偷生的折磨,倒不如自己死在前头! “知孝道,倒是个可交心的汉子。” 费霖轻轻一拳捶在杨虎灾胸口,打得杨虎灾直翻白眼,轻笑道:“铁脑壳!你娘有药,你也不必死。” 费霖打开锦盒,只见盒子里还卧着一朵金凤花,与他手里的一模一样。 瞧着杨虎灾满脸惊愕,费霖道:“盗不走空宫神秀,要谢就谢他吧,黑牛,你也猜猜,药王和铁金刚谁拿了个空盒回去?” 二人不知道金凤花的正确服用方法,只能由杨虎灾生嚼了一朵。 食后,杨虎灾果然精神大振,伤口肉眼可见的生出白肉,有了愈合的趋势。 费霖看得眼冒金光,大呼神奇!殊不知金凤花作为武林至宝,药效岂止如此?若是被许汤知道此等天材地宝被直接生嚼,非直呼“牛嚼牡丹,暴遣天物”,气得跳脚不可。 到了唐家堡附近,费霖就告辞离去,不肯随杨虎灾进堡,对杨虎灾提出余下金凤花赠他的说法,更是嗤之以鼻,大骂杨虎灾是个扭捏的姑娘。 章节目录 第二五章 杨虎灾救母应三誓(终) 第一缕阳光终于翻过山岗,带来久违的黎明。 唐家堡,众人见杨虎灾果然带回了金凤花,无不诧异。 要知道,从杨虎灾离去到如今归来,满打满算不过一天而已!然而天下仅三朵的至宝,会带来多少凶险,江湖谁人不知?如此,连一向对杨虎灾颇有微词的许汤眼神也柔和下来。 李夜墨和钟晓扶着杨母出来,杨母脸色虽然苍白,可行动已经无碍。 杨虎灾激动道:“娘,你醒了!” 伊籍白衣飘飘,轻笑道:“若是躺在病床上活三天和死能有什么区别?岂不是让我们白白砸了招牌,师父阴司阳判出手令其生,鬼卒就断不能令其死,也断不能令其生死不分。” 许汤冷声道:“下地行走又有何难?借她以后的生气,今天先用掉罢了。” 李夜墨等人听不明白,苏欢解释道:“如回光返照一般的,以银针刺激,激活潜在生机来催促杨大娘转醒过来,不过若长期如此定会对病人有害,只是醒着生总强过睡着生吧。” 钟晓听到对身体有害,急道:“许先生,现在金凤花也有了,可以真正为杨大娘救治了吧!”李夜墨等人也都开口催促。 许汤摆摆手道:“不急,治疗之前,先要问问她因何劳心过度,不然救也白救。” 李夜墨蹲在杨母膝下,握着杨母的手道:“大娘,你是为何忧虑?” 杨母愁苦的张张嘴,却欲言又止,只深深叹了口气。 杨虎灾扑倒在地,虎目圆睁,涕泪泗下,“娘,咱们虽不富裕,可也衣食无忧,儿子一直不敢远行,常在膝前尽孝,您又是为何事忧虑而至于此?可不能瞒着咱了!” 钟晓和李夜墨也跪在一旁乞求,良久,杨母垂下泪来,抚着杨虎灾的脸,缓缓道:“我儿孝顺,不曾短过衣食,怪老婆子我多事,心中始终只有三件忧虑事。” 杨虎灾喜道:“娘,莫说三件忧虑事,一百件咱也能替你了却。” 杨母眉头紧锁,低声道:“第一件便是我儿以打虎为业,多造杀孽。虽知道我儿神勇,不怕老虎,可取了老虎性命,我儿百年之后难道不要偿还吗?是刀山火海,还是石磨油锅?儿子将来要在泥犁受苦,为娘如何能不忧虑!” 许汤抚须轻轻点头,因果循环终有报,欠下的债总要还清。 杨虎灾笑道:“这个简单,务农劈柴难道不能过活?娘,自今日起,咱不再害一虫一兽性命!” 杨母又道:“儿,你好饮酒,每日都不中断,少则一坛两坛,多则不可计数,旁人称道你是英雄本色,可古往今来,酗酒岂是大丈夫所为?酒是穿肠毒药,再好的身子也要被酒冲垮,再高的志向也会被酒泡烂。我儿好酒,为娘如何能不忧虑!” 李夜墨看向杨虎灾,不知如何是好,狮子不能不吃肉,英雄不能不饮酒,没了酒的英雄就像没了牙的狮子。 何况杨虎灾酒瘾远超常人! 李夜墨可还记得杨虎灾说过:一日不饮酒,遍体如蚁噬;两日不饮酒,双眼无神采,周身气力失;三日不饮酒,颓唐一个汉子,游走一具行尸! 没想杨虎灾却哈哈大笑,“娘,咱好酒,是个酒主,却不是个酒奴!岂能为酒所困,让娘为此忧愁?这酒——从此咱一滴也不再碰了!” 众人眼睛发亮,李夜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好大哥,真英雄! 酒鬼戒酒谈何容易,杨虎灾只一句话就要把酒戒了!正可谓:心坚可使石垂泪,情至故而不言难! 李夜墨笑道:“杨大娘,大哥已经答应了前两件,您第三件忧虑之事又是什么?” 杨母为难道:“第三件事说来惭愧,我儿至孝,因为照顾我年老体衰,所以常年伴在左右,可他是个男儿郎,如何能被困在小小的锦元城!若我活的长久,让我儿熄灭壮志、空活一世,来陪伴一个老婆子,让我如何对得起杨氏列祖列宗?为娘如何能不忧虑!” 杨虎灾又是一口答应,“娘,只等您治好身子,为您找好安顿的去处,咱便出去闯荡,定要做个轰轰烈烈的男儿!” “若如此,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杨母闭上眼,用力点点头,两滴老泪从眼角流下。 杨家子孙,该个个英雄! 纵是许汤见遍人间悲喜,此情此景也不由得伤心动容,开口道:“杨虎灾,前面说只有续命之法,可如今若有了救命之法,你可愿尝试?” 杨虎灾惊喜道:“许前辈,咱正是求之不得,又怎会拒绝!” 许汤正色道:“我要你为我做三件事,做完后我便出手救你娘性命,再活十年也未尝不可。” “许前辈虽凶了些,却也是菩萨心肠!” 杨虎灾大笑,忽然又愁眉苦脸地道:“做三件事也不碍的,只是咱有一个问题想问许前辈。” 杨虎灾苦恼道:“三件事要做多久?何时开始?何时结束?若按前辈先前所说,咱娘可只余下两天的性命了。” “你只需做好我交代的事,别的不必操心,我在这你还担心你娘会死吗?”许汤一拂衣袖,傲然道:“阴司阳判未点头,那个小鬼敢来勾?” 天空中似炸起一道惊雷,但刹那间又灰溜溜去了。 章节目录 第二六章 我命岂由天做主(一) 蜀间的天常年见不到太阳,阴沉得惹人烦闷,好似只有蜀人得罪了他,所以格外留意,压低了脸,把鼻尖都贴到了蜀人的头皮上,不许蜀人有任何越轨的行径。 当然,这只是杨虎灾的猜想,作不得真。 若天公当真有意使天道清明,杨虎灾和李夜墨、钟晓,也不必到乱鸦坡来。 乱鸦坡早年也曾有人居住,庄人大都姓牛,故而唤作牛家庄。至于现在为何叫乱鸦坡,也有出处。 昼夜交替,本要转向光明,却造就最黑暗的黎明;朝代更迭,本要带来希望,反而产生最动荡的时局。 大变的开始往往是更深的苦痛,个体越是渺小越是饱受荼毒。 前朝元寇以蒙古铁骑治中原大地九十又八年,百姓苦其久矣,起义之事层出不穷。 元寇也曾镇压太祖皇帝的红巾起义军,将一小股队伍围困在牛家庄附近的一座小城,不使车马出入,历时数月。 元寇猜测红巾将士已经弹尽粮绝,便接连在城外索战,没想待到决战时,却发现红巾军一个个横枪跃马,斗志昂扬,浑然不似受过饥的模样。 元军手忙脚乱间虽兵力占优,仍不能敌。 元寇败回,疑心是牛家庄人为红巾提供粮草,挥军将牛家庄男女老幼屠戮一空。届时,遍野横尸,乱鸦飞舞,牛家庄再没有活人,只有乌鸦会偶尔回来看看,便更名作乱鸦坡。 乱鸦坡如今被一伙强人霸占,依托于险要的地势,劫掠过往商客。首领姓仵,叫做讨债鬼仵向天,集结手下数百人,其人与总领岐山二十八寨的巨匪欧鹏有书信往来,年年纳贡,自称是欧鹏麾下的第二十九寨! 许汤让杨虎灾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荡平乱鸦坡! “兄弟,这讨债鬼仵向天你可听说过?” 杨虎灾嘴唇苍白,今天是他滴酒不沾的第三天,周身的力量都好像被锁进了骨头里,又痒又酥又麻,却使不出一丝力气,身体好像干旱的土地,龟裂作一片片蛛网,可喝再多的水也解不了渴,拄着一条手腕粗细的齐眉长棍呼呼喘着粗气。 李夜墨递过一个酒囊,皱眉道:“大哥,戒酒是好事,可也要循序渐进,一点点减少,不曾有谁是一句戒了便当真戒了的,酒鬼酒鬼,没了酒还不真成了鬼了?多少喝些吧!” 杨虎灾摇摇头,跌坐在地上,“说不喝就不喝,咱一个汉子,如何叫酒捏住了喉咙?好兄弟,咱是酒主,不是酒奴!” 钟晓捏着李夜墨的耳朵,也帮杨虎灾道:“臭李夜墨真多事,大哥的酒瘾多大你也晓得,要戒酒全仗一口心气在,就你还偏要引诱。” 李夜墨挠挠头,一脸无奈:“戒戒戒,不但戒酒还要戒杀,丢了三百斤的乌铁枪,拿一根桃木棍,大哥这虎灾,真是拔了牙又剃了爪!” 杨虎灾戒了酒宛如得了一场大病,身子虚弱无比,加之答应从此不杀一虫一兽,索性丢了乌铁枪,使一根桃木棍傍身,浑身本事十不足一。 李夜墨也是担心大哥此番遇到危险,这才叫上晓儿一同前来。 杨虎灾道:“兄弟,这乌铁枪有乌铁枪的霸道,桃木棍有桃木棍的好处。” 李夜墨随口道:“好处在哪?” “辟邪!” 杨虎灾哈哈大笑。 李夜墨苦着脸,“那这次刚好用得,对面来的正是一只鬼,一只讨债鬼!” 钟晓问道:“臭李夜墨,这讨债鬼仵向天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李夜墨道:“这人是个匪贼,却也不在山下打家劫舍,甚至本地居民上山砍柴打猎俱不阻拦,只是守着官道,劫掠过往商旅,是个专吃外地粮食的本地恶霸。” “坐地贼勾结深,可得要小心。” “他占山为王,成名极早,不过也说不清有多大年纪,使什么武功,用什么兵器,有说此人的名号自太祖皇帝还在时便有了,如此算下来是个一百多岁的老人了!” 钟晓咂舌道:“我们就是来欺负一位老人?” 杨虎灾轻笑道:“但愿被欺负的不是我们。” 章节目录 第二六章 我命岂由天做主(二) 三人走到乱鸦坡下,寻了一处酒馆稍事休息。 酒馆又破又烂,苍蝇四处飞舞,却见店家穿了身上等的雪亮绸衣,绸衣肥大了些,不甚合体,抓着脏兮兮的乌黑抹布,每擦一下桌子,都要小心翼翼地把衣袖撩开。 李夜墨暗自好笑,穿着太好的衣服,就好像套了个幸福的枷锁,看似幸福,其实却不自在。 李夜墨指着店家,笑道:“瞧这身漂亮的衣服,像不像天上的神仙?” 店家嘿嘿傻笑,拍了拍不存在的尘土,殷勤的为三人加水。 李夜墨冲钟晓挤着眼睛,怪道:“可惜咱们却吃不起仙府的珍馐美味。” 钟晓也吃吃地笑,“上次见穿得如此富贵的掌柜,还是在蓉城第一家的百翠楼里,那天的酒菜,龙肝凤胆也有的。” 店家脸一红,揪着衣角小声道:“各位客官可别取笑小人了,小店那能和百翠楼比,小人那能和百翠楼的大掌柜比,这衣服是一位客人抵酒钱的,让小人沾了光。” 钟晓看他傻乎乎的可爱,捂嘴笑道:“这件绸衣穿着可富贵,你是沾了光了,一百坛酒也不亏!” 店家陪笑着连连点头,杨虎灾拍拍店家肩膀,道:“这两只小猴子胡言乱语,并无恶意,掌柜的切莫要放在心上。” 店家傻笑着摆摆手,为三人准备吃食。 他们在这边说笑,店里另外两桌客人同时看了过来。 第一桌是个麻子脸,眼底一道长疤从左脸穿过鼻梁,划到右脸的耳根,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麻子脸头也不抬,专心致志的就着花生下酒,听到又有三人进来,从筷笼里取出三支筷子,一支支排在桌子上,和先前摆放的加在一起。不多不少,拢共九支。 第二桌是两个眉目同样俊俏的少年,带着三个仆役喝酒,也不作声,只在李夜墨三人坐定后向这边打量了一番。 两位少年看李夜墨与杨虎灾时具不在意,看钟晓时却同时愣住,转眼又将脸上的喜色压了下去。 不多会儿,店家端着两碟小菜上来,趁上菜之际,杨虎灾开口道:“店家,咱想讨教你,你开店在乱鸦坡脚下,可曾了解过山上那伙贼人?” 店家笑道:“客官,你这可问对人了,乱鸦坡的事没有比小人更晓得的了。” 杨虎灾连忙请他坐下,店家道:“这山原叫牛头山,山上有个庄子,名叫牛家庄,遭逢战火,不幸被元军屠城,庄人都尽数死了,便改名成了乱鸦坡。” “乱鸦坡自太祖皇帝时起,就有一伙贼人,为首的叫做讨债鬼仵向天,手下有两三百人,挂着‘行道’的大旗,抢掠过往的商客。” “实不相瞒,小店门前这条路原是官道,这些年也没人走了,每次都要多绕几百里路,到后山抄小路走!” 钟晓惊道:“自太祖皇帝至今,岂不是一百年了!这贼儿真是高寿!” 店家神秘道:“几位客官既然问起,难道会不知道山上的大王还是仵向天?” 众人沉吟片刻,李夜墨道:“除了讨债鬼可还有别的妖魔鬼怪?” 店家道:“还有两位寨主,都年轻的很,叫做枉死鬼仵向南,替死鬼仵向北。讨债鬼神龙见首不见尾,枉死鬼和替死鬼倒是常到山下来,偶尔还要来小店吃两杯酒,几位客官若是倒霉,也许还能见到。” “吃饭也能碰到,那是真个倒霉!” 钟晓放下筷子,再不肯吃桌上的饭菜,嘟着小嘴不满道:“贼的生意你也要做,好不明事理!” 店家摊开双手,不以为然道:“他们不曾劫掠山下居民,你们看他们是贼寇,小人倒当他们是贵客嘞。” 钟晓正欲发作,被李夜墨拦了下来。 一个生意人,不作恶已经谢天谢地,又能指望他多深明大义呢? 谢过店家,三人便各自思考着剿灭山贼的良策。 杨虎灾吃着饭菜,筷子突然停下,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自己,回头看,果然那个麻子脸正冲他冷笑,眼神森然。 杨虎灾连忙递眼神给李夜墨与钟晓,二人也是一惊,这麻子脸莫不就是山上的贼人。 麻子脸又咧嘴笑笑,冲三人露出一嘴黄牙。 李夜墨心中警醒,示意杨虎灾与钟晓不要做声,吃完了尽快离开。 章节目录 第二六章 我命岂由天做主(三) “砰!”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大力撞开,门外进来三个西域装扮的番子,每一个都很奇特。 第一个番子背着把古怪的兵器,一把五尺来长的十字长镰,镰柄上有两排长刺,同镰嘴方向一致,宛如伸出一支支小脚来,使得这把长镰看着如鱼骨一般形状。 第二个番子是个蹩脚的剑客,他一个人,却背着六把剑,每把剑都没有剑柄,只缀着一颗闪闪的金球,每把剑都比寻常的剑更长,没有剑柄也足有五尺。 不过要说最奇特的,还是第三个番子——一个笑嘻嘻的大白胖子,身后背着一口硕大的楠木棺材,走在地上却没有一丝声响。 “五位,五斤肉,五斤酒!” 背着长镰的客人开口,他面容冷峻,声音也像干冷的西风。 店家向门外望了望,没看到后面有人跟来,好奇道:“客官,另外两位客官何时过来?” 背剑的客人道:“他们已经到了。” 背棺的客人拍拍背上的棺材,嘻嘻笑道:“不过,他们不会占用你的桌子了。” 背长镰的客人道:“可还是要吃你的肉,喝你的酒。” 棺材里的人要吃肉喝酒?店家毛骨悚然,连连点头。 酒菜上得很快,长得凶恶也是有些特权的。 这三人并不急着吃,白胖子轻抚着背上的棺材,像哄着亲密的爱人,温柔道:“宝贝宝贝,好东西你先尝!” 众人这才看到棺材顶上开了个酒盅大小的孔洞。胖子话音刚落,几只金背甲虫立刻从小孔快速爬出,有灵性般跳到桌子上,开始享用桌上的食物酒水。 这些甲虫开始只如一颗杏仁大小,吃的极多,细小锋利的口器从没停过,眨眼间便胀如一颗李子,火红的肚子近乎透明。 甲虫酒足饭饱后自己爬回棺材,白胖子道:“宝贝无碍,我们吃吧。” 背镰的客人鄙夷道:“多此一举。” “宝贝不能饿着,饿极了要吃人的!” 背剑的客人也不怕旁人听见,朗声回道:“中原人的鬼把戏最多,小心些总是好的。” 三个番子用腰间匕首吃肉,用大碗喝酒,一片杯盘狼藉。 “喂,别忘了那只老鼠。”背剑的客人出声提醒。 白胖子一拍头,将一块肉沾了酒水,递到身后棺材上的小洞口,低声呼唤老鼠。 众人都想:老鼠?该不会又在说那骇人的甲虫吧! 没想!洞口里竟果然伸出一支手来! 洞口狭小,只容塞出三根手指,但他骨节扭动,咔咔作响,如同没有骨头阻碍,手的大小瞬间缩了一圈,若不是手上布满老茧,真像初生婴儿的手了。 整支手从洞口伸出,拿了肉,又整支手缩回去。如此递了五次,再叫老鼠,手便不出来了。 三个番子来得最晚,却走得最早。 正要结账时,店家端来一盘青皮果子,放在三人桌上,笑道:“客官酒足饭饱,吃些自家结的果子,解解腻再走吧!” 白胖子警惕道:“我们只点了酒肉,没要你的水果!” 店家擦擦鼻子,挠头憨笑道:“自家结的,不要钱的。” 三人向后院看,果然一棵果树,密密麻麻的结满了果子。 没等三人答应或拒绝,带仆役的两个公子先开口道:“既然不收银子,这桌也来一盘!” 店家忙不迭给另外三桌也各送一盘,两个公子先带头吃起来。 三个番子面面相觑,白胖子将一枚果子扔进棺材,片刻,冲另外两人摇摇头,示意没有古怪。 不但没有古怪,还很好吃呢! 这果子说不上种类,皮脆肉香,又甜又多汁……若不是突然失去意识,李夜墨还真想再多吃两颗。 章节目录 第二六章 我命岂由天做主(终) 下毒,下三滥的招数,也是杀死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 一个真正的高手可以不精于此道,但至少也该是半个行家,若非如此,他便活不到成为高手的时候。 李夜墨还差了些,所以他躺在了囚笼里,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看着头顶的星光,李夜墨自然知道是遇到了黑店,若没有猜错,他们现在就在乱鸦坡上。 李夜墨背靠着草垛,从他的角度看去,可以看到杨虎灾、麻子脸,三个西域番子,以及一个被剥去衣服的汉子。 众人武器都被收去,白胖子的棺材却和众人一起被留在这,不过,联想到虫子、怪手,也就不让人觉得奇怪了。 李夜墨四下打量,却左右没见钟晓的影子,着急呼喊道:“大哥……你还好吗?我……我使不上力、转不了头,你那里能看到晓儿吗?” 杨虎灾尝试扭动脖子,也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回应道:“咱没事,只是翻不了身……咱这里也没瞧见弟妹。” 李夜墨头嗡得一下,心中似裹了把刀子,扑通扑通……随心跳转着、卷着,一下下把心都刮下来、搅碎了、化为齑粉…… 李夜墨喉头发紧,可还是强打精神,一声声轻唤钟晓的名字,没听到回应就不肯停下。 门口被剥了衣服的汉子被吵醒了,没耐烦地开口道:“聒噪鬼!你说的晓儿可是个姑娘?” 李夜墨急忙答应:“是是是,是个姑娘。” “可是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 李夜墨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不错,是个很美、很可爱的姑娘!“ 门口的汉子冷漠道:“那就不必问了,今天送来的只有你们几个,三个丑鬼,三个番鬼,就是没有姑娘。” 李夜墨不肯泄气,又问:“兄台,难道你已来了多日?” 那人背对李夜墨,李夜墨看不清他的容貌,只听见他叹息一声,道:“在下吴桐,江湖有些名望,人称铁金刚,早你们两天进来。” 李夜墨心一沉,堕进最深、最阴寒的冰窟里,晓儿果然不在这里,可又会被擒到那里呢 杨虎灾听吴桐报出身份,倒是惊愕道:“那……那你岂不是刚夺得金凤花便被捉了!” “尊驾是那位?没想到能在这里巧遇,”吴桐笑笑道:“我是夺了宫神秀一只锦盒,可锦盒里却没有金凤花。” 杨虎灾立刻明白,原本三只锦盒各有一朵,吴桐夺了一只锦盒,盒子里的金凤花却被神偷宫神秀放在了杨虎灾的锦盒里,杨虎灾受伤吃了一朵,救老母亲用了一朵,而第三朵应该在药王张素问的锦盒里。 杨虎灾支吾道:“大费周折,夺了一只空盒,可惜啊可惜……” “我只说没有金凤花,何时说是空盒了!” 吴桐放声大笑,“里面虽没有花,却有一本书……” 一本书?李夜墨闻言猛然惊醒。 果然,吴桐一字字道:“摘星玄叶手!” 李夜墨与杨虎灾都默不作声,吴桐更是高兴,细长的背影竟有些微微发颤,“金凤花又如何?天下第一啊!天下第一的武学都被我得了!谁还在乎一朵花,吓傻了吧!下巴都要惊掉了吧……” 李夜墨受不了他的癫狂,缓缓道:“苍云星斗无穷数,生演造化我摘空!” “你们……你们也知道?嘿嘿,江湖还真是小啊。摘星玄叶手——” 吴桐苦涩道:“让人自废经脉的秘籍又怎么会是真的?可怜我为金凤花来,得了本假秘籍,还要为此害了性命。” 杨虎灾皱眉道:“这帮贼人预备何时动手?” 吴桐咯咯的苦笑:“你中了毒了,动不了了,对也不对?” 杨虎灾不做声。 “就这么放着,可不就死了?可不就死了!嘻嘻!嘻嘻!” 嬉笑着,嬉笑着,吴桐突然抽泣起来:“我有三个哥哥,大哥金佛、二哥银菩萨、三哥铜罗汉,威震江湖,一个比一个厉害,可他们……怎么还不来救我!” “我快死了,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坚持不住了,我快死了……” 李夜墨心里也混乱起来,记挂着钟晓的安危,早已乱如麻草,听到这一阵阵哭声更是烦躁。 若不是刚才提及摘星玄叶手的秘籍,绝不和他多说一句,翻来覆去地哭喊‘我快死了!’,全不似个好汉! 李夜墨随口敷衍道:“要死,那就一起死吧!你若肯慢些,我们也能同路。” 不料吴桐竟大为感动,边哭边笑,十足十的古怪,道:“壮士同行,此去不孤!敢问阁下大名,不使路上认错!若是投缘,我们不如……不如就在这牢里义结金兰!” 李夜墨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忙报出自己和杨虎灾的名讳。 吴桐听到飞蒲草的名字,激动的心情又涨了几分,非要约李夜墨在黄泉路上比试轻功,甩开牛马二差,黑白二使,踏上阎罗王的桌案,论论谁是英雄! 不久,麻子和三个番子也陆续转醒过来。 麻子一声不响,好像个哑巴。 先前背剑的番子,醒来就骂了句“中原人就是鬼把戏多!”。 白胖子脸挤成一团,嘻嘻笑着,“无妨无妨,只是中了动不了的毒了,幸亏棺材还在。” 先前背长镰的大声催促:“别胡闹了,快叫宝贝出来解毒!” 白胖子轻声唤了三声‘宝贝’,三只金背甲虫应声从孔洞中快速钻出,爬进三人的嘴里。 只是盏茶的功夫,三人身体便恢复正常。 乱鸦坡的匪众也许太过相信自己的毒药,门前竟没有守卫。不过,谁又能想到,世上竟会有活的解药呢? “酒肉、果子都给宝贝试过,为何还是着了他们的道?”背长镰的番子揉着酸痛的胳膊道。 背剑的不答他的话,又骂了句:“中原人就是鬼把戏多!” 白胖子摸着光秃秃的脑袋,笑道:“我们是想不出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中原人的把戏还是中原人最了解。” 背长镰的手指扫了一圈,“这些呆瓜中原人若是了解,又岂会躺在牢房里?” “所以呀,幸亏我们也有个中原人,还是个顶聪明的中原人……” 白胖子敲敲棺材,笑眯眯说道“老鼠啊老鼠,你若是不知道,只好用你喂宝贝了!” “三位大爷,不要让加哈努吃我!”棺材里立刻传出尖细的哭声。 背剑的踢了棺材一脚,骂道:“混账,要叫宝贝!” 棺材里立刻改口:“不要叫宝贝吃我!用刀砍我也好,用剑刺我也好,把我丢进油锅,扔进火堆都好,独独不要叫宝贝吃我!” 白胖子颇为满意,拍拍棺材,“那就要看你是不是个聪明的中原人了。” 棺材里的人解释道:“这毒在中原谈不上稀奇,只是由阴阳互补的两种毒物组成,混在一起时才生出毒性。” “其毒辣之处也在于此,吃下第一种时还浑然不知自己已经中毒,直到碰到第二种方才爆发,叫人防不胜防。这种毒在中原叫做双尾蝎,两条尾巴的蝎子该有多毒!又叫金蛟剪,单边不锋利,双边才要命!” 背镰的不屑道:“一派胡言,我们吃的,宝贝都先试过,宝贝何曾示警?” 棺材道:“大爷,毒尚不稀奇,高明的该是他们下毒的手法。刚才说了这两种毒必须同时服下方才生效,我料想这第一种毒,绝不在酒肉中!所以宝贝虽然吃了酒肉,又吃了果子,还是安然无恙。 如果小人没有猜错,第一种毒定是涂在了酒杯外壁,大爷们喝酒时嘴唇沾染,这才带入体内。 宝贝只吃酒肉,不曾碰过第一种毒,所以碰到果子上的第二种毒时,也无反应,倒是把三位大爷迷倒了!” 白胖子点点头道:“都说中原人奸猾,果不其然,他们说的话,做的事,一句也不能听,一件也不能信!” 背镰的冷笑道:“老鼠也是中原人……” 棺材里的人敲打着棺材壁,带着哭腔道:“我那里是什么中原人!我是老爷们的一条中原狗!” 胖子摸向牢门,用力一振,外面的锁链登时绷断。 三人正准备出去,背剑的却突然停下。 他的靴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扯住,低头一看,是一个没穿衣服的中原汉子。那汉子瞪着一双泪眼,用嘴死死咬住了他的鞋跟,不是吴桐又能是谁? 吴桐痛哭道:“三位即然能解毒,求求……求求也救救我吧!我撑不住了!” 白胖子的眼睛弯成两钩新月,蹲了下去,笑眯眯道:“解毒要吃虫儿,你肯不肯吃?” 吴桐连声答应,若能保住性命,别说吃虫子,吃屎都能干! 三个古怪的番子会是好人吗李夜墨和杨虎灾不能不疑心,在一旁一言不发。 背剑的从腰间取出一串兽皮囊,拔开木塞,一只灰色的小蜘蛛快速爬到他指尖上。 “汉子,要试试吗?” “不要!” 李夜墨猛然开口,他不知道这蜘蛛能不能解毒,但他看得分明,适才这三个番子是靠金背甲虫解毒,而不是灰色蜘蛛。 吴桐没听见似的,不管不顾得张嘴去接,他也不知道这三个番子是否有救人的心思,但这些人确实有解药,而他——确实快要死了! 小蜘蛛在空中画了几个圈,慢慢爬进吴桐的嘴里。 不知是否是药效奇快,只见吴桐马上就站了起来。 李夜墨长舒一口气,铁金刚实在运气,原来这三个番子本性不坏…… 李夜墨虚脱无力道:“三位英雄,劳驾也救救……“ “啊——“ 声同恶鬼!李夜墨话没说完,一阵凄惨刺骨的嘶吼声就从面前的肉体中迸发出来!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吴桐的身体拼命后仰,拼命后仰!两腿绷地笔直,额头顶在地上,双手在身后交叉,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众人可以看到,他的肚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鼓越大,如同吹起一只气球。 此时,李夜墨恰能直视吴桐的眼睛,那是一种无法言表的绝望。 他向李夜墨伸手,似乎希望李夜墨能救他,他的关节已经被自己挣得脱臼,两只手纠缠在一起,竟能顺着脊背延伸,从额头下伸出! 将死之时,把谁都当做救命稻草,可是稻草真能救命的机会并不太多…… “噗!” 鼓到极致,吴桐的肚子突然炸开!炸出一朵血花,各色肠子四散开来,垂落在地上! “哎呦,好大一朵花!” 白胖子笑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说得正是这绿叶红花的茂盛。” 背镰的掂起黄绿点缀的血色红花,又一指飞溅满地的血星,点评道:“上面的颜色对上了,下面的形却不似。” “那就再加一句‘红雨乱落如桃花’。” 背镰的登时竖起拇指,道:“妙!上面芙蓉盛开,下面一地桃花,上等!” “你们也要解药吗不是拯救身体的解药,是拯救你们中原人灵魂的解药呢。” 背剑的轻轻敲击兽皮囊,一连敲了三下,每敲一下便爬出一只灰色小蛛来,阴恻恻道:“不必求我,见者有份,人人都有解药。” 李夜墨、杨虎灾与麻子脸都不答话。 背剑的自顾自说道:“这些小蛛留给你们,吃不吃全看你们自己!”说罢,又补充道:“饿死难道更好看?” 三人背着棺材离去。 李夜墨屏住呼吸,气得想骂娘。 三只小蜘蛛也不寻别人,全都爬在他的脸上。 二十四条带着刚毛的小腿踩得李夜墨面皮发痒,鼓起嘴想把蜘蛛吹开。 麻子脸嘴唇不动,从腹部出声道:“飞蒲草千万别吹!你嘴一张它们可就钻进去了!” 李夜墨想到铁金刚吴桐的惨状,不由得心中恶寒,用力抿住嘴巴,两眼定定盯着,盼着蜘蛛们赶紧离开。 蜘蛛们这么小,一张嘴就要从嘴进去,一呼吸就要从鼻子进去。然而,嘴可以不张,鼻子可以不喘气吗 不多时,李夜墨已是脸已经胀的通红,嘴角嘶嘶得向外漏气。 三只蜘蛛都蹲坐在李夜墨的嘴角,用长腿摩挲着出气的缝隙,只等他嘴一开,便一拥而入。 杨虎灾看着李夜墨陷入险地,心中焦急又无可奈何,眼看李夜墨就要忍不住了,大喝一声:“来爷爷这,别碰咱兄弟!“ 说着,杨虎灾猛然向李夜墨吹气,一张虎口张得老大。 三只蜘蛛也有灵性,这边左右不肯敞开洞府,那边却有门户大开,踌躇片刻,迅速爬了过去。 未等爬到嘴边,杨虎灾赶忙闭嘴屏息,留三只小蜘蛛茫然失措,在他嘴角爬来爬去。 畜生就是畜生!再毒不能和人相比。 李夜墨有了主意,心中暗笑,待到偷偷调匀了气息,向杨虎灾的方向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三只蜘蛛如同收到指令,马上又爬回李夜墨的嘴边。 麻子也心领神会,使着龟息的法诀偷偷喘气,气息绵长微弱,竟能不被蜘蛛注意到,腹语道:“好好好!就使这个法子,遛死这三只小畜生!“ 李夜墨点点头,示意麻子若是愿意,可接在杨虎灾后面,自己再来接替他。 麻子有些迟疑,这二人是好朋友,若是联手坑骗自己,等蜘蛛来了自己这,他们却不再接手,让三只蜘蛛都进了我一人的肚子,自己岂不成了笑柄。 “黑牛,你可还记得我药王谷,我与你可是生死又生死之交呢!“ 药王谷生死之交 杨虎灾听到麻子的腹语,思索片刻,麻子脸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是啊,除了他,还会有谁会吃饭额外摆一排筷子! 只是,他明明易容术世上无双,为何每次见到都是一张丑脸 杨虎灾面带喜色,冲李夜墨轻轻点头,示意他是友非敌。 那边,李夜墨哼哼唧唧,也在拼命点头:大哥啊大哥,你再不吹气,飞蒲草就要小命休矣了! 杨虎灾脸一红,忙吹一口气,将蜘蛛引回到他的嘴边。 天色渐亮,外面传来热闹的鼓乐声。 三人交替吸引蜘蛛,一夜未眠,再加上中毒后本就无力,早已是身心疲惫。 这时,牢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想来是探监的人来了,三人对视一笑,齐齐屏住呼吸。 山贼们进来时,正奇怪是谁开了牢房的门,高声呵斥着,转眼,看到吴桐的尸体,不由得先倒吸一口凉气。 “谁人敢在乱鸦坡上逞凶!“ 十几个贼人散开,不大的牢房,瞬间被铺得满满当当,各人提着刀警觉地环视四周。 麻子脸用腹语古怪道:“蜘蛛……小心!“ “蜘蛛“ 贼人们具是一愣,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只听“当啷“两声刀剑掉落的声音。 两个贼人带着一脸惊恐,拼命把手伸进嘴里,好像是想要把什么可怖的东西掏出来。 两人的小臂已经有一截没进嘴里,双眼通红,向外翻鼓如同金鱼,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快!去叫大夫来!”领头的回过头,急声命令道。 其余人扶着二人向外走,可还没等他们离开牢房,那两人的肚子已经快速鼓胀,然后如同花苞,猛然绽放…… 血花纷飞,溅了旁人一脸。 “沾衣欲湿杏花雨,人面桃花相映红。”李夜墨想到那三个番子的恶趣,一边干呕,一边想到:他们若还在,一定会这么说吧! 整个牢房已经到处都是鲜血,铁金刚吴桐的,两个无名贼人的,混在一起,发出浓烈的腥臭味。 领头的贼人青筋暴起,怒吼道:“是谁放的毒物“ “各位头领,毒物可不是我们放的。“ 麻子脸道:“那三个番子他们自己逃了去,毒物也是他们放的,如今恐怕已经跑得远了!“ 领头的贼人紧蹙着眉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进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个手下就已命丧黄泉,杀人者也不见了踪迹。 余下贼人小声嘀咕着:“少当家们这婚不能成了,新婚当日山上就见了血!“ 另一人轻声应和着,“那丫头本就不成,自己家里的偌大家业垮了,如今又到了乱鸦坡来,早晚是个祸害!“ 众人纷纷附和。 领头的大声呵斥道:“少当家们要娶谁要由你们做主我乱鸦坡的事还要贼老天做主以后谁再敢多嘴少夫人,看我不割了他的舌头!“ 贼人们讪笑着纷纷点头,“记着了,记着了,乱鸦坡上只有人、没有天。五哥,你看剩下这几人怎么处理“ 牢门外飞来几只乌鸦,头领向他们挥手。 “爷爷奶奶们来吃饭了,死了的就拿去给爷爷奶奶们吃,活着的还按少当家原定的说法——都放了吧!“ 领头的说罢,又补充道:“要命的就管紧了嘴,绝不能让大当家知道这件事。“ 李夜墨三人都是大喜,本以为自己这些人如何都要死在山上,没想到就这么放了,虽然不知道缘由,活着总比死了好。 众贼人把三人放进送泔水的大桶里,用大车送到山下,给服了解药让三人离开。 临别时,李夜墨向贼人追问释放自己的理由,领头的想到山上的盛事,心情大好,微微一笑道:乱鸦坡上有了喜事,少当家们要成亲了…… 章节目录 第二七章 立起人旗不要头(一) 聚义堂前,立着一杆杏黄旗幡。 风吹日晒,旗子颜色已经有些黯淡老旧,泛着熟柿般的厚重。在深沉的底色映衬下,被浓墨勾描的“行道”二字更显得入木三分、夺人心魄。 所有师出有名的籍口中唯“替天”一词最妙,因为天最大、道最真!而且天还不会说话。 …在一色的“替天行道”中,乱鸦坡这个“行道”就显得粗俗简陋、格格不入了。 今天的乱鸦坡被一种幸福的气氛笼罩着。 山上山下,除了几个轮班望风的倒霉蛋,乱鸦坡的匪众第一次聚得这么齐全,不为别的,今天是两位少当家的大婚! 前一天见着心仪的夫人,第二天就新婚大宴,纵使黄历上写着‘忌嫁娶,宜安葬’,被砍了头的术士喊着‘大凶不宜’也不能阻挡,反倒是翻黄历的小厮被踹了两脚。 当一个人不信天、不由命,任何不可为都变成了可为,做出决断就变得异常容易。 真气派!真他娘的、乱鸦坡式的不拘一格! 几十把唢呐合奏着祝福新人的欢快曲子,清亮的声响直冲霄斗,云朵也要悄悄躲开;几百只酒碗相互碰撞,呼喝着最粗野的酒令,讲着最下流的笑话,配合着乱鸦坡山寨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一个白发苍苍的瘦小老人佝偻着身子,嵌在高台上的太师椅里,灰蒙蒙的眼睛里全没生气,似结了一层翳。 如果他不动,难免让人猜测他已经死了。只有众人看他时眼中闪过的恭敬,透露出他的身份——讨债鬼仵向天。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他身后,轻抚他的肩膀,眉目含情。 中年的女人就像二十的月亮,开始日渐清瘦,可没人会否认她的美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没了少女的娇羞,多了些成熟的韵味,正到了一个女人的第二个花季。 新郎、新娘并排走上高台,三人向着台上的仵向天轻轻一拜。 三个人?是了!两个新郎与一个新娘。 新郎都是年轻俊俏的后生,都有一双闪亮的黑色眸子,身姿瘦弱又挺拔,没有匪气,倒有几分书生的意气、大丈夫的英气! 新娘是被两位新郎搀着上来的,她没有露出新婚的快乐模样,只是一种无辜的顺从和淡淡的悲伤。 火红的嫁衣血一般鲜艳,眼中的泪就像朝阳下的露水,满面的妆容,花一样的娇媚……不,她本就是一朵花,一朵女人花! 她现在还只是个没有完全绽放的骨朵儿,扭捏着花瓣,支楞着叶子,也已经开始表现出摄人魂魄的美丽了。 “胡闹!一个女人怎么嫁给两个男人?” 仵向天瓮声瓮气的开口,他声音不大,只是恰好所有人都能听见,因为在他开口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两个新郎摘掉胸前的红花和头上的帽子,“师父,我们兄弟本是想找两个女人,然后一起成婚,可是……” “可是你们都爱上了她?”中年女人玩味的笑。 “是……” 仵向天脸上露出不悦:“胡闹,你们才见了她一面。” 两个新郎争辩:“一面还不够吗?命中注定的人,见一面就能爱的撕心裂肺,无缘的人,天天看着也如同死人。” “你们确定……她是你们的命中注定?” 两个新郎相视一笑,“她就是我们撕心裂肺的爱情!” 仵向天轻叹一声,“向南、向北,可她终究只有一个。” 两个新郎各自从台下接过一柄剑,分别站立在高台两侧,“她是我们见过最好的,天真可爱,一身正气,我们也会给她我们中最好的。” “比试武功来决定谁来做她的丈夫吗?” 仵向天眼睛张大了些,可还是灰蒙蒙的,“输的人怎么办?” 二人齐声答道:“赢的人得偿所愿,输的人也无怨无悔!” 仵向天又问道:“姑娘愿意?” 二人点点头,兴奋道:“她是愿意的,只是问我们要了两份礼物,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第一件是几条无关紧要的性命。” “谁的性命?” 新郎道:“酒馆里抓的那几头羊,她要我们放了她两个同伴,一个麻子脸,还有一并捉来的三个番子,我额外多送了她一个轻功不错的铁金刚,今早已经放了。” 仵向天点评道:“随手施为的小事,这礼轻了!” “第二件礼物是摘星玄叶手的秘籍,我们答应,成礼后便给她。”说着,那新郎从怀里掏出一只蓝色锦盒。 “秘籍是假的,谁也不许练,这礼还是轻。” 仵向天思考片刻,向新娘问道:“钟丫头,你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众人都看向新娘,仵向天开口问了,只要新娘提出,不会有不应允的,可新娘摇摇头,一个字也没说。 仵向天摇摇头叹息一声,冲仵向南、仵向北一抬手,既然新娘没有别的想法,就让婚礼开始吧。 章节目录 第二七章 立起人旗不要头(终) 两个新郎在左右站定,充满英气的脸倏得扭曲作恶鬼模样,身子陡然向下一矮,向左右一歪,关节痛苦的扭曲,如同被打断了骨头,仅靠筋肉勉强支持,手肘似被看不到的绳索无力地吊起,两柄剑随着他们的手轻轻摇晃、摇晃,闪着寒光! 好像下一瞬就会掉下来,又好像下一瞬就会刺出来! 祝福新人的曲子随着他们的动作又重新奏响,还是那么欢快,幸福得让人沉醉…… 这可是新婚啊!朋友们!新婚就是要热闹,就是要欢快! 只是,这曲子太快了!除了乱鸦坡,没人听过比这更疯狂的祝福! 唢呐拼命的吹,要响亮!响亮!更响亮!再响亮!要把肺都吹炸,把两颊鼓成透明的膜,溅出的血把铜碗漆成诡秘又神圣的红! 大鼓没有鼓槌,拳头碰撞鼓面,嘴里发出呼喝,要把嗓子都喊破,要快些!快些!更快些!再快些!结实的肌肉带着汗珠肆意律动,十几张大鼓绷紧鼓皮如万马齐嘶,几百人高声呼喊让大地也几乎震颤! 新娘眉头紧锁,人怎能承受这样热烈的祝福? 这样的祝福太急促,好像急着从婚宴奔赴丧宴,从生命的伊始一气祝福到终结!带着期待,带着爱!祝福生,也祝福死!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 “吓!” 动!两个红衣恶鬼同时出手,步法诡异,以一种同样难以琢磨的方式疾射而出,只是刹那,剑锋相撞,互不相让!剑光犹如风暴,瞬间将整个高台笼罩! 两道身影在剑光里左右穿梭,好似电光里游走的灵蛇,一次次把剑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出,收回,再刺出……沾之即走,绝不停留! 他们是恶鬼啊,恶鬼从不必担心失败,只会用嗤嗤的冷笑来嘲弄对方的死里逃生,空虚的生命里他们有无数个下一次,下一次一定比这一次更犀利、更难以阻挡! 而当这两只恶鬼凑在一起,就好比硫磺、硝石、木炭凑成一团,只需要一颗火星,就能愈演愈烈,绽放出灿烂的火光。 女人轻声道:“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如今倒像是左手和右手的比试……“ 仵向天板着脸,刻薄道:“左手和右手一样会有输赢,除非你心软了。“ 女人长叹一声,果然露出担忧的神色,“向天,无论他们谁赢了,难道你就会高兴?毕竟他们都是你的孩子。” 仵向天立刻否认道:“仙子你错了,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女人总怕输,而男人只会想赢!无论他们谁赢了,我都高兴,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女人掩嘴失笑道:“你说这话却比他们更像孩子!” “孩子像个男人正说明他是个孩子,而男人像个孩子才说明他是个男人!孩子认为放弃是理智,男人才知道坚持并不愚蠢。仙子的话我就当做是对我的称赞了。” 女人扶额无奈道:“你的固执几乎可以称作偏执了!我都开始无法理解你的决定……幸亏他们的恶鬼剑法已经和你的一样快了。“ 仵向天紧绷的脸上极难得的出现些许放松,露出一抹微笑道:“我等得太久了,他们已经足够快,我也已经足够老了。” “老到想安度晚年?”女人有些诧异。 舒服的缩在椅背上,仵向天惬意道:“是啊,活的久不就为了这些?看着儿郎们娶妻生子,大展雄图。债该由他们去讨,我只能坐在树荫里给他们摇旗助威,就像今天这样……” 恶鬼剑法也该被归在形意剑的一类,只是它所似之形本就是有意而无形,若说是“鬼剑”便无从练起,多亏有个“恶”字,这套剑法才有了着落。 恶鬼剑法,先重形,形态可憎、面目狰狞是基础,让人见了便怕,忍不住要看你的脸、你的眼,混乱的步子、扭曲的四肢,如此后方能练剑。 剑法之外再重意,要心中真有恶鬼的影子,不怕天地,不惧鬼神,填满一腔凶煞,如蛆附骨,不死不休! 两位新郎使着同种剑法战至一处,旗鼓相当,侧重却有不同。 枉死鬼仵向南剑招更凶狠,一剑作罢一剑又起,恶鬼剑法三千变式层出不穷,狂癫犹如火盆上的萨满,凶狠里却带出一抹神气,画出漫天剑光,又快又险!是个鬼,是个鬼仙! 替死鬼仵向北剑势更凌厉,一剑剑简单直接,得势不饶人,宛若张着巨口的恶鬼,獠牙森森,翻来覆去不过是咬,左也咬、右也咬,咬上就绝不撒口,砍断他的脚不撒口,砍断他的手不撒口,砍断他的脖子、劈开他的头,脑袋西瓜似的炸裂一地,牙还是要扎在对方肉里——不撒口!步步紧逼,真个凶恶! “向南的剑法纯熟,深谙变字一诀,三千招变化莫测,有招便如同无招,虽有迹而不可追循,行云流水,攻中有防,很是不错,但可惜剑招里渐失恶鬼的凶狠,适才几个杀招都留情避开,越来越有一股人气。” “恐怕向南今日虽能取胜,多年后,向北却会在恶鬼剑上更胜一筹。” 对于女人的大胆预言,仵向天点点头表示同意,“恶鬼剑法的厉害之处,正在于它不在乎好看,不在乎凶残,不在乎仁义道德,只是为杀而杀,不择手段才能所向披靡,想做人就用不了恶鬼的剑!” 回过头,仵向天深深看了眼身后的女人,沉默片刻,流露出温柔又痛苦的神色,“仙子,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从少年成了个老头子,为何独不见你老,过去我像你的儿子,如今你却像我的女儿了……” 女人轻笑道:“你瞧庙里观音娘娘老了吗?其实她可比我老得多!” 仵向天道:“仙子何必同木偶比较?在向天眼里,你比她更美,更有神性!”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 女人都希望别人夸她美貌,无论是什么年纪的女人。 “我还道,你到现在也还是个孩子,没想到这孩子也学会欣赏女孩子了!” 她说自己是女孩子,仵向天不否认,美丽会延长青春的保质期,即使是两百岁的美丽女人,也正青春年少。 仵向天自嘲道:“我只是太惜命,不敢对仙子有非分之想,我是仵向天,乱鸦坡的仵向天!谁死都可以,只有我不能死……” “向天,若不是为了乱鸦坡,你又想做些什么?” 仵向天苍老的脸变得红润,匪气纵横,“我想我会对仙子不择手段!” 女人捂着肚子笑,像听到了一个笑话:“果然是只恶鬼,你就不怕死吗?” 仵向天眯着眼睛,一字字问:“仙子,如果我做了,我会死吗?” 女人思考片刻,头一歪,娇笑道:“你猜猜看?” 仵向天仰天大笑,“何必要猜,我今天就能做做看!今天以后我就不再是仵向天,今日他们谁赢,谁就接替我的位置,我的名字!当债主,娶娇娘,一日内大小登科!” 女人吃了一惊,张了张嘴半晌无言,“我只道你生了退意,可没想到会退的这么急……” “仙子功力深不可测,我已经从你的孩子,老得像你的父亲,再过些年你就可以为我戴孝了!” 仵向天灰蒙蒙的眼里有了一丝神采,搓着手心,高兴道:“乱鸦坡又不必选良辰吉日!今日不退恐怕也要像师父似的,不得善终了,而且我也该为自己活两天……” 女人释然道:“是啊,你这一生过得太过辛苦了,可天下奇男子又有谁不是?” “我不会有更多的日子,不想再做奇男子,现在的我只想和你说说话……可在这之前,仙子,还要劳驾你费些嗓子,替我喊上几句!”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将手掌按在仵向天的额头,露出怜惜的笑,“我懂你们的规矩,你说我来重复……” 仵向天理了理思绪,郑重开口。他每个字都吐的极为小心,虽然声音刚出口,就会瞬间被噪杂的鼓乐声吹散,但他背后的女人总能立刻开口替他转述。 女人看着瘦弱,一开口,温润的嗓音便如同仙乐奏响,一道道仙旨传下,把凡间的一切声音都压了下去。 “人历元年,元寇与朱贼交战于此,朱贼势弱,据城而守,元寇势强,驻营而围。 历二十余日,两军粮草均已见底,欲借粮于民,然则百里之内,无不远走避祸。 唯有牛家庄,自练义勇五百人,筑寨屯粮,御敌于外,安居乐业。 说来可笑! 恍恍惚惚一小民, 未识天道火克金。 乾坤扶正萧杀后, 转将苍生赠大明! 朱贼先来,提兵马一千。 言说:元以胡虏之贱而治汉民,犹如黄土覆苍天,苛政重赋,百姓积苦。小明王携仁义之师,替天行道,吊民伐罪,驱除胡虏,恢复中华,所到之处,莫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今日粮草耗尽,欲借粮牛家庄。 庄众感戴明王仁德,倾全寨粮草以助王师,更派五百义勇助阵,庄寨只留下老、弱、妇、孺千余人,日夜巡视不缀。 次日,朱贼趁夜突围,然不与元寇交锋,转向河北,退守徐城。 朱贼走后,元寇得知牛家庄曾借粮与朱贼,恼羞成怒,派一百军马断水源,践良田,围困牛家庄。 呵斥道:既有粮予贼,为何无粮予国?想来牛家庄屯粮甚广,献粮三千担即便退兵;不然,打破城池,老幼不留! 牛家庄一无粮草以上供,二无青壮以迎敌,紧闭寨门,连派快马求援。 老幼固守庄寨三日,连起急报十一封,带金银细软上下打点,然则—— 朱贼帐下升歌舞, 十万壮士展兵锋。 醉鱼骨瘦衣袖重, 雄师罗列女墙中! 啧,真、真英雄! 老弱孤守至第四日,水米尽绝,全庄老小饮马溺以解渴、嚼藤筐以充饥,十叟含泪血书,不谈援救,只求五百义勇立时还归牛家庄,逼退元寇,即刻还营! 书信尚无结果,元寇已入寨中。骠马劲弩追竹仗,长枪弯刀推土墙。黄犬难逃作汤煮,拙禽惊飞恨天低!青壮填沟壑,老孺卧沙丘,头颅池中滚,血气地上息,黄沙风卷过,乌雪绽红花!炊烟自此不再起,漫天净是鬼头鸦! 元寇撤回,明贼将五百义勇放归,庄寨已成死地,再无一缕乡音,只剩满地枯骨,有乌鸦作邻,有硕鼠横行! 儿郎们! 安居乐业何罪之有? 知恩感戴何罪之有? 生而为民何罪之有? 乱兵扰民,天何曾开过眼?何曾降过一点惩戒? 天既无用,信天何用! 众生无辜,苍天有罪! 五百壮士向天呼, 竖起人旗不要头! 我命不由天做主, 从此不落众生中! 呔! 山上不归天上管: 生不顺人王,做坡上一个匪贼,拿一部孔孟经典,反写是平生罪状! 死不归地府,油锅刀山且去,甘扎一身羽箭,变云头一对寒鸦! 起起伏伏六道外,生生死死此山中! 苍天无道,乱鸦坡不行天道,行人道,行乱鸦坡道!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管他好人坏人,任他皇帝将军,不扒下一双肋骨,神仙也不准从乱鸦坡的云头过! 乱鸦坡上已经有了六代仵向天,前后被州府官军围剿三十五次,可乱鸦坡上不曾灭…… 因为我们不当灭,乃是苍天当灭! 天若不死,我们不休! 乱鸦横飞蔽空日,再向苍天讨旧仇!” “众生无辜,苍天有罪!天若不死,我们不休!” 众人兴奋到了极致,跟着大声呼和。 做一个反贼,还会有比这更伟大的事业吗? 台上的新娘脸色煞白,这不是一群人,这是一群活着的鬼啊! “向南、向北,今日胜者便继承仵向天的名字,我将看着你们,带领群鸦,横蔽苍天!” 两个新郎的剑变得更快,一剑跟着一剑,一招咬着一招,火红的袍子上都被划出不少口子。 仵向北嬉笑道:“哥,似乎轮到我们做仵向天了!” 仵向南叹息一声:“能做仵向天的只有一人,我们……” 仵向北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哥,这个位置你想要吗?想要我便送给你!”说着要送,剑却冲着仵向南胸口招呼。 仵向南回剑在胸口转了一圈,反将仵向北的剑挑开,剑锋一抖,在仵向北用剑手腕留下一道伤口,血花飞溅! “这个位置怎么能送,向北,你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能杀你,”仵向南有些不忍,“你认输吧!” 仵向北笑容瞬间收敛:“哥,仵向天会认输吗?你记着,仵向天绝不能输,无论如何!”说罢,一剑‘百鬼夜行’从怀中刺出,剑尖闪动,抖出三点寒芒,直封眉心,肩胛和心脏的位置。 仵向南也不闪避,将剑刺向仵向北的手肘,这一剑距离更短,速度更快,如同射出一条赤练,后发而先至。 仵向北看着这剑刺来,同样也不避,反而向前一大步,将剑又向前递了一截。 仵向南的剑刺进仵向北的手臂,可不等这一剑刺深便慌忙拔出,因为仵向北的剑没有退,而是直指他的心脏! 仵向南一个翻身后跳,却没能完全躲避,仵向北的剑也很快!甚至这个时候,比仵向南的剑更快。 仵向北的剑刺穿了仵向南的左手手臂,又接连几剑在他的腿上留下印记。 “哥,你懂了吗?这才是真正的恶鬼剑法!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只要最后能胜利!手段怎么卑鄙都可以!” 仵向北每说一句,就划出一道剑芒,雪花似得飘向仵向南。 痛打落水狗,这是仵向北的专长。他的剑没有太高的天分,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鬼贱胚。 仵向南挥舞掌中剑,把满头的雪花一一挑开,消灭一个个不该出现的危险,这也是他的专长。 “是我大意了……”仵向南轻声道。 仵向北紧咬牙齿恨恨道:“哥,你怎么还不懂,不是大意,而是你没有一定要赢的心,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里赶走,我的性命就是为了证明你的剑,而你的性命也是为了证明我的剑。” “可是向北,如果你想做仵向天,我可以做你的剑……” “住口!” 仵向北暴怒得像一头狮子,剑也有些飘忽,“哥,你太软弱了,你什么都不要,难道我就喜欢你不要的东西?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夺过来,我不需要别人不在乎的垃圾。” 仵向南已经放下了剑,身子接连闪避,一个不剩的躲过仵向北的锋芒,眉眼里全是温柔。 “哥!我一直分不大清……” 仵向北停下剑,疯魔似得笑,他的手腕已经有些麻木,剑也不太快了,“你究竟真的是这样温柔的哥哥,还是只是抱着恶鬼的低俗乐趣,用你所谓的情谊来愚弄我呢?” 仵向南眉头一皱,“向北,你入戏太深了,我们只是人,不是真个恶鬼!” 仵向北一愣,“你说我们是人?” 仵向南轻轻点头,他只想决出一个胜负,而在他眼里,胜负早已注定。 仵向北把剑背在身后,低声呢喃着,好像真的疯了。 可下一秒,剑尖就顺着他的袍子内侧破风刺出,刺向仵向南的小腹,这个角度和时机都抓到了极致。 仵向南来不及躲避,一把抓向剑尖,而仵向北把剑一转,仵向南的手掌瞬间被割得血肉模糊。 “这就是不择手段?” “我们必须有一个人赢!”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向北,你已经赢了。” 仵向北怒不可遏:“我说了,我不要你让给我的东西,你能赢就必须赢,你能赢!你才是仵向天!” 仵向南忍不住轻笑出声,那张恶鬼般的脸上真的带着些许神光。 掌中剑抖了个剑花,仵向南背剑而立,“那就我来赢吧,那样至少我们都活着,你不愿我做你的剑,那就由你做我的剑吧!” 仵向北持剑冲上来,大笑道:“如果可以,还是让我做一块砺石,来磨你的剑吧!恶鬼的剑下一定要沾染至亲的血,如此才能足够锋利!” “而且比起做剑,我更想做仵向天!” 仵向北话音刚落,面前突然被剑光铺满,如星空的冷光,散着透骨的阴寒——百鬼夜行! 和仵向北之前的百鬼夜行相比,仵向南的剑才真有百鬼的气势,凌厉的剑气将仵向北全身笼罩,使他犹如落入虿盆,被千万只毒蛇盯住,你找不到下次会被攻击的位置,也找不到能够躲闪的地方,每个角落都是森然的鬼气。 百鬼夜行,凡人退避! 仵向北心里苦涩,两人一起练剑,一样努力,哥哥已经达到了这样的高度,与四大剑仙似也难分高下,这就是天赋的重要啊! 有些东西,从一出生就已经写好,我们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去证明冥冥中自有注定。 仵向北扭曲着身子向仵向南飞射而去,速度快到了极致,两排牙齿被咬的嘎吱作响。 他知道自己会输,但恶鬼不会说放弃,哪怕早有注定…… 都是一只恶鬼了,去他妈的注定! 剑光万千,使剑的终究只有一个,只要击倒他就可以破除困境! 仵向北猜的没错,可是仵向南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挥剑出手,漫天剑光陡然汇合在一处,电光激闪,一个精巧的匠人用刻刀在他的材料上留下无数道浅浅的口子,他的剑太快,宛如神仙施下的法咒。 “扑通——” 仵向北摔倒在地上,无数道细小的伤口让他失了太多的血,嘴角轻轻勾起,呢喃道:“哥,真好……” 仵向南叹息一声,向前想扶起弟弟…… 高台上的老人却厉声道:“你该成亲了。” 仵向南脸色痛苦,他突然醒悟:从今日起,这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他的剑! 剑客爱剑,只因为剑是他体外的骨头,剑能让他站着,而不是躺下。 所以剑客绝不会为剑弯腰,更遑论为剑赌上性命,这有违使剑的初衷! 仵向南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了手,今天,他必须让所有人看到,他有仵向天的剑法,也有仵向天的决断——绝不为剑回头! 一步步走到新娘身边,不用恶鬼剑法的他,眉目很是清秀,像一个赶考的书生,只是身上的血和比剑后深深的疲倦,让他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倒下。 新娘默默流下两行清泪,心中的人儿还没有来,她就要做别人的新娘了。 “你……你别怕!我并没有这么凶恶,”仵向南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面孔,打趣道:“你可以仔细瞧瞧我,比起恶鬼,我还是更像人一些!” “墨哥……”新娘轻声呼唤心里的名字。 “你在说什么?”仵向南笑道:“你喜欢叫我墨哥吗?是因为我比较黑吗?” 新娘擦着眼泪,精致的妆容都被泪水抹花。 “新郎新娘站定!”仵向天出声,众人都安静下来。 仵向天对仵向南道:“你,可愿娶她?” 仵向南一欠身,拱手道:“诸位共鉴,我求之不得!” 仵向天又对新娘道:“你,可愿嫁他?” 新娘搓着衣角,一声‘愿意’如同棉布,被卡在嗓子里,虽然早就约好,用自己来换取李夜墨等人的性命,可答应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仵向天又厉声问道:“钟家姑娘,你可愿意?” 章节目录 第二八章 嫋嫋轻藤逢恶鬼(一) “喂!我说……你这老头好不通事理,人家姑娘没说话,不是摆明是不愿意了嘛!” 远远一个树枝上正高高坐着一个汉子,头顶白玉冠,腰缠百宝带,背着油桐天雷木,张口大声道。 仵向南眯着眼仔细打量,不确定道:“九翅天雷公?” 仵向天冷哼一声,“向南,背棺材的可不止有天雷公,还有一阵恶东风!” “恶东风?”仵向南不禁笑道:“天雷公尚可一看,恶东风如何也敢在乱鸦坡上生事……” 东风恶一跃而下,旁若无人般慢步穿过一干匪众,找了张桌子坐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小乌龟,你这话错了,老子是天下第一淫贼,听见有娶亲的锣鼓声,难免要心花怒放,情难自禁!” 仵向南牵起钟晓的柔夷小手,失笑道:“晓儿你瞧,我这人就是太好说话,所以才会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找我的麻烦……” “错错错,枉死鬼你这话又错了。” 东风恶毫不客气的打断,完全不讲究作为客人的礼数,“老子比你大一辈,也算你的前辈,见你成婚,老子也甚是宽慰,只是老子我又突然发现,这丫头已经和别人成了婚,不能再嫁给你了。” 匪众们顿时炸了锅,刀剑碰撞、嘈杂一片,漫天的乌鸦也都纷纷聚拢,坐满墙头。 仵向南扶住剑柄,眼中透出一抹杀机:“恶东风,这里是乱鸦坡,你若敢拿晓儿打趣,我就用你的脑袋泡酒,等到明年今日,来庆祝我儿生辰!” 东风恶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厌恶道:“你们这一山恶鬼,乌烟瘴气,看见就晦气,老子死也不想来,哪还存有心思同你打趣!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问问你的新娘?” 仵向南一怔,转向钟晓温柔道:“晓儿,你真的已有婚娶了吗?” 钟晓先是摇头,又慌忙点头道:“虽还未成亲,但是……” “未有成亲就已足够了。” 仵向南不等她说完就抚掌大笑起来:“既未成亲,今日就没有但是!我的新娘著红袍,乱坟岗上展花苞,生生死死这个婚礼都必须进行下去!” 鼓乐又重新奏响! 钟晓身子一晃,犹如遭了电击,“不……不可以——” 扑通跪倒在地上,钟晓痛声乞求道:“向南大哥,晓儿虽未成亲,可已经有了心上人,若他能活,我情愿替他去死!” 仵向南问:“这就是你答应嫁给我的理由?” 钟晓拼命点头,凤冠都摇散落在地上。 “和我成婚就像死一样,我的新娘还真是无情啊!” 仵向南蹲下身子,搂过钟晓的肩膀,笑道:“那幸亏是我先行一步,没落在那人后面。” 钟晓猛地抬头,正对上仵向南书生月光般温柔的双眼。 东风恶错愕:“喂喂喂,你聋了是不是?她心中有个爱人,难道你全不在意?” 仵向南玩味道:“该在意的不是那个没能得到她的男人吗——真可怜啊,哪怕他就住在晓儿的心上……” 仵向南说这话时,还能保持着一惯的温柔语气,犹如邻家的大哥哥。 钟晓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她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男人同台下那条疯狗一奶同胞,都是最凶恶的鬼,在冷血这件事上没半点分别。 他就像一只白色的乌鸦,具有圆满的神格和卑劣的本质,他神圣高贵、谦逊温和、彬彬有礼,且食腐! “台下的恶前辈还有别的话想说吗?” 东风恶高举酒杯,高声道:“祝乱鸦坡的小畜生新婚快乐!” “谢谢,我接受你的祝福!”仵向南扶着剑,略一躬身道;“前辈,今天你的话很多,但也许只有这一句能让你活着走出这里。“ 东风恶摇摇头,喃喃道:“情出无奈,言不由衷,作什么真?秦某还道夜与晓间有奇缘,可惜相聚只是一瞬间,相聚时短,离别却长,总是有你无我,或是有我无你,飞蒲草再不来,今生今世就是对苦命鸳鸯了。” 仵向北包好满身伤口,变得好似个大白粽子,晃悠悠走过来,挎着宝剑,和东风恶凑了一桌,笑嘻嘻的盯着东风恶,不知是来监视还是别的,一只乌鸦骑在他的肩头,看着竟有些可爱。 “钟家丫头,你可愿嫁?”仵向天再次开口。 钟晓一脸凄苦,楚楚可怜,这一山恶鬼那会真给自己拒绝的机会。 果然,仵向天下一刻就兀自答道:“新娘答应就顺着结婚,新娘不答应就逆着结婚,乱鸦坡没有逃跑的新娘。” 仵向北颇为感慨道;“大淫贼,你瞧这事!我若赢了她就是我的新娘,我输了所以她成了我的嫂子……” 东风恶翻了他一个白眼,鄙夷道:“有区别吗?盗嫂扒灰难道对你们乱鸦坡的人来说有什么障碍吗?” 仵向北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有个屁的障碍!” 证婚人整顿衣衫,登上高台,满脸庄重道:“一拜先祖牌!” 仵向南向着祠堂和祠堂上的乌鸦微微顿首,回头一看,钟晓没有跟着做,而是痴傻着一张蠢脸,呆呆流泪。 仵向南伸手擦了擦她的脸,用唇尖吻干她满脸泪痕,软糯的舌尖轻轻舔舐钟晓的睫毛,语气温柔道:“晓儿,在等你的大英雄吗?” 钟晓生出一股无力感。 她的愤怒像是泥沼里的野兽,歇斯底里,实际却无从发泄,面前这个男人已达到剑仙的水准,她能伤到一位剑仙吗? 乱鸦坡不信命,却要让每个被掳上坡的人认命,真是让人怒不可遏啊! “你这恶鬼,凭什么练就最高明的武学!” 钟晓运起大开山掌,以平生最大的力气打过去,打向她的新郎,一个要摧毁她幸福的魔鬼! 仵向南‘啪’的钳住她的手,如同接住一支羽毛,另一只手掐住钟晓的脖颈,如同抓住一只小猫,用力按在地上。 仵向南脉脉含情道:“晓儿,新婚你要高兴才行,你不快乐,连我也会痛苦呢。” “你瞧着祠堂和瓦片上的爷爷奶奶们,乱鸦坡的寒鸦都是成双成对的,我们活着的时候从山下捉来男人女人,在坡上成婚生子,死后都会变作寒鸦,寒鸦死后又会落在乱鸦坡上。” “所以我们这的乌鸦才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前赴后继、遮天蔽日!来,我们一拜先祖了。” 仵向南下手这么重,钟晓的额头瞬间被砸出血来,他却笑道:“晓儿,你心真诚,都出血了……” “仵向南,居然打女人,你究竟是不是个男人!” 东风恶愤然起身。 仵向北也笑眯眯的起身,“大淫贼,这就想插手了,你究竟是不是个客人?”说话间,掌中剑已然出鞘。 “二礼朱皇帝!” 钟晓梗着脖子怒目瞪着仵向南,银牙紧咬似要把他撕碎,这次——死也不低头! 却见仵向南仰面向北,吐出一摊口水,“朱家江山乃偷来,朱家不配坐神台!” 说罢,仵向南回过头,不避钟晓的目光,一摊手柔声道:“晓儿你在想什么?这次不用磕头,坡上从不拜伪王,要我帮你取口水吗?” 钟晓冷笑一声,直冲着仵向南的脸啐了一口唾沫,两人离得极近,即使是仵向南也来不及躲避,竟溅了他满脸。 仵向南摇了摇头,噗嗤笑出声来。撩起钟晓的裙摆把脸擦净,两段白嫩小腿从裙下暴露出来,宛如两节白藕,惹得匪众们阵阵惊呼。 钟晓慌忙去打仵向南的手,心里一酸,泪水不由得滚落下来,妓院里的娼妇才会在大庭广众下掀开裙子,多慷慨的丈夫才会在婚礼上分享新娘? 钟晓眼神空洞,只希望这些赶快结束,若是梦就赶快醒来。该在绒缎上的珍宝被随意丢弃在污泥里,他们不在乎她的感受,也不在乎其他在乎的人的感受了,没人守护的公主,美丽也成了罪。 仵向南微笑道:“勉强算过。” “三敬诸天神佛。”证婚人再次开口。 “天道煌煌——”仵向南举剑向天,“你奈我何?” 钟晓也抬头望天,降下一道雷来吧,降下一道雷来吧!有些人站的太高,人的惩罚无法给他定罪,只有天才能制裁! 过了片刻,天空依旧没有一朵云聚来,钟晓嘲弄的看着天,你是怕他,还是你没有眼! “在抱怨苍天无眼吗?” 仵向南只是看她的样子,就猜透了她的想法,轻声道:“这很容易,到了这种绝望的境地,谁都想依靠苍天,可这时候才知道天并不靠得住,因为啊——” 仵向南微微一顿,将嘴凑到钟晓耳边,“苍天无眼,自古如此!” 他的语气这么快活,钟晓不抬头也知道他脸上挂着随和的笑。 这次,仵向南没强迫钟晓做任何事,她的祈祷正是对天最大的侮辱,就像为了证实瞎子不瞎而摘掉他的眼罩,露出灰白的眼窝反而证实了这一点。 “礼成!”证婚人尖声呼喝,匪众跟着呼和,乌鸦漫天飞卷,呱呱地叫着。 离不开,离不开!生做人,死做鸦,生生世世……离不开! 章节目录 第二八章 嫋嫋轻藤逢恶鬼(终) 一群女眷呼啦啦涌上来,拥着钟晓就要送入洞房。 钟晓头昏沉沉的像喝了一夜的酒。 “人间本是由一道正气撑着……” 可这正气又在哪? 被这些人拖来拽去,听到洞房二字,钟晓才蓦然回过神来。 洞房? 进去时是钟姑娘,出来便成了仵夫人,与李夜墨生人做了死诀,此生再不相见? 钟晓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运起大开山掌,将老老少少的女人们接连逼退几步。 “要我嫁他,你们杀了我好了,就让他同一具尸体新婚,就让他同一具尸体洞房……记得多捅些刀,烂乌鸦和腐肉正是绝配!” 钟晓小脸上写满了恨,可惜憎恨的目光只是凶,却不够利,刺不穿眼前男人的心脏。 “晓儿,你真是个孩子。”忤向南浅笑道:“礼都成了才想起来反对,现如今,神仙也带不走你!” 一掌将一个想要动手动脚的老妈子推了个趔趄,钟晓冷笑着:“带不走便带不走,纵使你真是剑仙又如何?你的剑下今天也只能留下一具尸体,你这种施强的畜生不配得到婚姻,更遑论爱情!” 仵向南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噗嗤笑出声来,摇了摇头,宠溺道:“我的傻瓜,我是剑呀,你怎么会觉得剑可以留下什么呢?他分明是代表割裂的武器……” 抚摸着手里的剑,木质的剑鞘朴素坚挺,裹着一层薄薄的浆,在手掌中快速火热起来,将熟悉的温度立刻返还至仵向南的手掌,那也正是他手掌的温度。 钟晓说他得不到爱情,可比起人虚无缥缈的情感,手中的剑无疑要真实可靠得多。 仵向南道:“剑每一次出鞘都意味着分离,你的朋友、家人,还有你所谓的爱情,他们碰过我的东西,怎么还敢心安理得的活着?” “对我来说,他们都是你身上让我恶心的存在!” “不过这没关系,晓儿,我最擅长清理——你在乎那个,我的剑就割掉那个!在乎那个,就割掉那个!” “当他们都消失了,晓儿,不再和外界有一丝牵连的你,终于变回了一个婴儿!那时,你才是纯粹干净的,才配和我谈爱。” “现在……啧,你太脏了啊,我的新娘!” 钟晓心中苦涩郁结:全不在乎你,却非要拥有你,不但要拥有你的的未来,还一定要把你的过去全部割掉。 女孩啊,千万不能把这怪异的感情当做爱! 他对待你,就像饥肠辘辘的行人对待一块被人咬过的肉——需要,但绝不在乎! 恶鬼,这就是恶鬼啊! 几个女眷乘她失神,一齐出手把她按到在地上,钟晓不甘得怒吼:“仵向南,是我不答应!因为本就是你在逼迫我,这干其他人什么事!你敢伤害他们,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仵向南跪坐在地上,轻抚着钟晓的脸,和他的剑不同,钟晓的脸柔软滑腻,摸着钟晓的脸,指尖就像滑过盛夏黄昏里的金色湖水,绕指的温软好似就要把人整个扯进去,让人忍不住贪恋停留。 可仵向南并不喜欢,他只感受到钟晓的温度,而不是自己的温度,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痛苦,所以马上又把手抽开。 “我就是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跳出来说句‘我不答应’,说的轻而易举,可他们不答应,难道我就会答应?” 他的话音刚落,一连串急促的踏空声从寨外传来。 “不能嫁!死媒已定,如何悔改,天上地下谁也不许将我们分开,我不准!我不答应!” 东风恶长出一口气,拍拍仵向北的肩膀,“虽然迟到,但总算来了。” 仵向北耸耸肩,不明所以,转头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黑衫少年就像招摇的蒲伞,滑过一道弧线,轻飘飘的扎在地上。 仵向南略显无奈,叹了口气,拔剑出鞘,寒光闪动,“我才说过我最讨厌有人对我说‘我不答应’!” “不答应就是不答应,她答应我也不答应,她不答应我更不答应!”来人正是李夜墨。 “墨哥!”钟晓激动的呼喊,却被众女眷压得更加结实。 听到钟晓的声音,李夜墨心中顿时一宽,晓儿总算没事,我来的总不算太……太迟了! 虽然离得还远,李夜墨却还是能看到钟晓额头上刺眼的血、脸上没干的泪。 李夜墨心中一痛,眼神逐渐冷下来,怒火迎风便涨,指甲用力扎进肉里才能维持一丝清醒。 “你这汉子来做什么!”匪众们高声质问。 “我来杀人!”李夜墨阔步向前,匪众们不知道底细,纷纷避让。 李夜墨,还记得小酒馆里钟晓双眼含泪的可怜模样吗? “墨哥——若今日被欺辱的人是我,你也只是低着头吗?” 低头?低什么头,若是晓儿你受辱,天王老子算个逑! 破落一身贱鲠,纵死不做蠕虫! 倒了凌霄殿,捅破天上天,只有罪人没有仙!这世上没有懦夫,只是还不到不得不出手的时候,不然,即使没有纵横四海的武功,也还是可以有血溅五步的勇气! 东风恶看李夜墨赤着手,一步步走向高台,有些吃不准他的想法,江湖上可从没听人说过李夜墨除了轻功,还有什么好武艺,忍不住开口提醒道:“飞蒲草当心,这个仵向南剑法诡异,可论入当世剑仙!” “剑仙?真仙也不能碰我的晓儿!” 仵向南眉头一皱,摆下一个郑重其事的起手式,“晓儿,这就是你的英雄了吧?” “墨哥……” 钟晓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当世剑仙,随便那一个都是一方霸主,在他们手里,李夜墨绝挨不过三剑,自己已经用幸福换了他的自由,为什么他又要回来? 这样差的武功为什么要回来,是死不够可怕?还是刘家庄的刘笞姑娘不够美丽?有诸多容易的路,偏要走最难的那条,他真是个傻瓜,可能看到他——真好! 李夜墨步子陡然加快,七星北斗步使得足下生风,眨眼便来到仵向南面前。 不来还好,一来正中仵向南下怀,不等他挥拳去打,仵向南的剑已然出手,剑光一闪,李夜墨还没看清,胸口就被刺破一个口子。 “好快!” 罗氏剑仙罗荣寿有“迅疾如电,杀人一剑”的美誉,用剑之快,拔剑必有人倒。仵向南的剑也快,或许没有剑仙罗荣寿这般快,但他的出手更加阴险毒辣。 恶鬼剑法一出,周身关节好似消融不在,两节手臂再加一柄长剑,随意扭动如同赤蛇吐着长信,或撩或砍或刺,剑招总能从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刺出,而你想攻击他,他却身子古怪一扭躲了过去。 李夜墨不敢再贸然靠近,只绕着仵向南快速移动,七星绕斗,画轨如牢!仵向南整个身子都暴露在李夜墨的视野里,纵他剑法再快,不信便没有破绽! 初时,李夜墨还真能寻着机会,打出一拳两脚。 仵向南身子跟着李夜墨的脚步扭转,却左右追不上李夜墨身形所在。 只是李夜墨不等击中,又要飞退几步,拉开距离,不然马上就要被仵向南的剑追上。 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仵向南来回几次也就明白了李夜墨的路子,无非仗着步法灵动四下躲闪。若他真有一手厉害兵器倒还有些看头,以这般不入流拳打脚踢来攻击一位剑仙,哪怕只是准剑仙,也是纯属作死。 明白了这些,仵向南脸上的认真又换作波澜不惊的温柔,轻声道:“轻功是最无用的武学,除了逃真是一无是处,你若走我不拦你,但你要留我必杀你。想要报仇的话,记得来世别学轻功!” 说罢,仵向南向地上一坐,紧闭双眼,右手举剑,直指苍天。 李夜墨步子更快,小腿的肌肉紧绷如同一块石头,这样的奔跑近乎自虐。 李夜墨第一次这样憎恨自己,憎恨翠屏山,憎恨无用的轻功! 但即使无形的怒火几乎焚毁天地,真切的现实里却还是无可奈何,像一只支棱着羽毛奋力咆哮的麻雀。 虽然他们面对不同的敌人,但弱小者的处境从来都不尽相同。 轻功天下第四在这样不见经传的小匪窝里还是被人轻视,动了杀心也什么都做不到啊! 东风恶看出了李夜墨的窘境,高声道:“飞蒲草,死媒三诺,老子还欠你们两诺,若想用了便开口!” 李夜墨还未开口,钟晓一边推搡乱鸦坡的疯女人,一边大声回应:“秦前辈,你现在就带走墨哥吧,他不是那恶贼的对手,你也不会是!今天钟晓一人死在这,谁也不连累……” “钟晓!你胡说什么!” 李夜墨大声抢断,愤怒且悲怆:“今天若真是我们的死劫,你叫我怎么独活?不能活着成亲,那就以黄泉做酒,鬼差做客,你这一生我定了,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 钟晓的眼泪又流下来,“凶我做什么?你这混蛋装什么痴情!不要死,要活着啊!” 东风恶看二人有了赴死之意,激动得手舞足蹈,一脚踏上酒桌,杯盘倾翻,晶莹的酒珠漫天飞舞。 “好好好!秦某终于证得有情人!你们要结鬼亲,老子也随着你们变鬼做个主婚人” 钟晓吃了一惊,连忙劝阻道:“这事与前辈无关,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东风恶一拍腰间,两柄络金鹦鹉刀立刻滚落在手里,高举着刀大声呼喝道:“死丫头小瞧谁?老子可和飞蒲草不同,一双缠定青丝的鸳鸯刀,漫漫红尘也斩得……区区剑仙,乖乖授首!” 一旁的仵向北挠挠头,用剑鞘戳了戳东风恶,一脸无辜道:“大淫贼,我哥让我看着你,你想那里去?” 东风恶不再多言,乱鸦坡上贼人众多,当断不断反遭其乱,既然决定插手,就要利落干脆,抡刀直劈向仵向北的顶门。 替死鬼反应也快,面色瞬间狰狞,将东风恶吓了一跳。 人也能做出这种表情? 剑鞘一横,自仵向北面前由下而上画了个大圈,格住东风恶的手腕,一柄长剑划破长风、紧跟在后,轻吻在东风恶的咽喉。 “喂,大淫贼,我浑身都是伤,你照顾一下我,消停点可以吗?” “老子、老子……这怎么可能!” 东风恶感到难以置信,他没和剑仙过过手,但听天雷公唐璧吹嘘,在天池剑仙赤铁寒手下发出十一枚雷公凿,之后才被近身划开了肚皮。 照理不至于这样完全没有机会,可是喉咙轻轻的刺痛感异常真实,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配合地把刀放下。 仵向北满意道:“这就对了,要我说,你们这些练轻功的就是贱……” 东风恶又要发作,仵向北赶忙给他倒了杯酒,“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逃跑不好吗?你们那来的自信去直面一位顶尖剑客……” 东风恶掌心全是汗,抓着酒杯都有些打滑,扭头看向高台。 李夜墨还在飞驰,画出一道道星轨,也许他都没注意到这边的战斗打响,又转瞬结束。 李夜墨一次次尝试靠近仵向南,甚至不惜以受伤为代价,但收效甚微,仵向南的剑尖如同生了眼,始终跟随着李夜墨的心脏,追不上心脏,就咬一个伤口。 此时,李夜墨身上已经有了大大小小十八处伤口。 “笨蛋,他还站着只是我哥想彻底留下他,毕竟能逃走的猎物最让人讨厌。” 仵向北嬉笑道:“大淫贼,你见过恶鬼了吗?” 东风恶苦笑一声,“见过了,你这小王八蛋就是个恶鬼!” 仵向北被夸奖了一般,腼腆的笑。 天池剑仙一定是留了手,不然唐璧也不见得有机会打出十一枚雷公凿。剑仙,真就这么厉害? 仵向南马上给出了答案,长剑一甩:“飞蒲草,你跑得比刚才慢多了,累了就睡吧!人间多苦啊……” 百鬼夜行——虿笼! 无数的寒光刹那间将李夜墨笼罩,毒蛇们在黑暗中吐着信子,信子上缠绕着蚀骨的毒!流光构成的囚笼如同满天星星,呼吸了两下,猛然收缩! 成百上千的细密伤口在李夜墨的肉体上骤然出现,比仵向北身上的更为惨烈。 双脚筋腱被直接挑断,双手被利刃刺穿,两眼也被血蒙住,细密的伤口让他身上每一处都像是鱼网状的鳃,每一片都颤抖着向外鼓出血水…… 李夜墨不由控制得从嘴里扯出痛苦的哀嚎声——可能在场的人很长时间都吃不下鱼了…… “墨哥!” 钟晓痛哭出声,嘶吼着,悲伤的声音把众女眷都吓得不敢靠近。 仵向南踩着李夜墨的胸口,用他的脸将剑擦拭干净,递回剑鞘,死寂的风吹卷着他大红色的袍带。 看着钟晓,仵向南嘴角轻轻扬起,那温柔的神情,如同草长莺飞的四月天气,正是每个少女理想的情郎。 “晓儿,这就是你的英雄啊!” 章节目录 第三零章 斑斓猛虎嗅蔷薇(一) 闪耀的英雄穿着黄金圣甲,却不幸打了败仗,落下云巅变得好像一只可怜的臭虫…… 他颤抖着,流着血,痛苦让神光都收敛,路人们终于认出了他普通的面容,发出“他只是一个凡人”的感慨。 赢了的是英雄,输了的也是吗? “仵向北……” “嗯?” “老子还活着吗?” “呵!我不和鬼说话。” “那你记着,他不得好死,我说的!” “好啊。” 仵向北撑着脸,天真地笑,嘴角是两个浅浅的酒窝,“大淫贼,现在见过恶鬼了吗?” 见着了,就在眼前! 高台上,仵向南蹲下,体贴地帮钟晓睁大眼睛,“晓儿,你要瞧仔细,这是第一个!” 不远处,痛苦抽搐的李夜墨就像一条摔在岸上红色锦鲤,翻起的肉片是细密的鳞。 “他的命真好,死在这样一个美丽的秋天,凉风习习,落叶飘金,如果这是夏天,你猜会怎样” 仵向南仰着脸感受秋风拂过,笑着向钟晓发问。 然而,钟晓答不了话。她被悲伤淹没,脸上慢慢透出窒息的黑紫色,悲伤真的是有实体的啊! 舌头是人身上最情绪化的器官,悲伤时却紧缩成一团,堵住嗓子,使人喘不过气来,唯有大声哭喊才能得到解脱。可钟晓死都不想在这个男人手里展显懦弱了! 如果她真就这么死去,仵作会判定她死于窒息,而诗人会说她亡于爱情! “晓儿,如果是夏天,一定会吸引来一群精明的小贼。” “它们最喜欢这种伤口,它们会铺天盖地的来,密密麻麻的降落在我们的英雄身上,赶也赶不走。” “然后在每一个伤口里都产下一排排白色的卵,你说不清为什么它们这么小,却可以产下这么多的卵,好像全世界的小贼都‘嗡嗡……’、‘嗡嗡……’的赶来了,盛宴!” “你再努力也拨不干净,就像你没办法把英雄从死亡里拔出来,它们是亡魂的接迎使。” “只要一炷香,温暖的血肉就能让卵成熟孵化,接下来和我们印象里的很不相同了……” 仵向南依旧温和,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也许认为这些小蠕虫只会出现在腐肉上是不是不,它们能够感受死亡的气息啊,一块即将死亡的肉对它们也是极具吸引力的。” “它们会爬满英雄的全身上下,刚出生的它们很弱小,全靠出生的粘液挂住,你摇摆一下就能要了他们的命,即将死亡的英雄也很弱小,一动也不能动。所以它们终于会一点点强大起来,把一点点变得虚弱的英雄一点点吃掉!” “对了晓儿!英雄一定还能见到卵一颗颗产在他的眼睑上,然后一颗颗孵化,那里是温热的产房。” “小家伙从卵里扭动着身子钻出来,噗!然后在眼泪里游泳,哗啦……哗啦……游过瞳仁,变得似乎比熊还要大,一转眼又钻到眼睛后面,到能感觉到却看不到的地方了……” “真美妙啊!一边生,一边死,像极了太极的阴阳鱼,没有比这更协调的了……” 钟晓的嘴唇被牙齿咬出血来,为什么不是听不见的聋子为什么不是看不见的瞎子为什么这么痛苦还要活着? 好讨厌这个世界,好想去死! 仵向南将嘴唇贴向她的长发,在一堆胭脂水粉里下还能分辨出属于少女自己的香气,叼起一缕,用舌头打一个圈,吐出来,“啵”得又恢复成柔软的样子,孩子般的游戏,仵向南却乐此不疲。 突然想到,那个英雄是不是也喜欢她的头发呢鼻子里的香气转瞬间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恶臭,将脏兮兮的头发用力揪在手里,差一些就把头皮撕下来,一股嫉妒的情绪突然在胸中喷薄欲出。 “晓儿,等到了夏天,我一定要你试试,小家伙们在眼睛里游泳的感觉,你的眼睛这么大,它们游起来一定很美……” 眼泪顺着俏脸流下,钟晓神情恍惚,恶鬼?这里才是地狱吧! “啊!肚子……我的肚子!” 仵向南温柔的情话还没讲完,高台下面就传来七八声哀嚎,凄厉无比,与李夜墨的惨叫声高高低低、彼此唱和,仵向南竟觉得有些好笑。 仔细看去,七个匪众正捂着肚子躺倒在地上,手指拼命去抓,肚皮变得血肉模糊,肚子肉眼可见得鼓胀起来。 周围人哪个还敢饮酒,慌乱地去请寨中大夫,然而仅又过了几息,七人的肚子胀到极致,‘噗’得炸裂,血莲盛开! 匪众们拿起刀兵,四下乱挥,乱糟糟哭爹喊娘,敌人在哪?怎么……怎么突然就肚子炸开了? “今天是乱鸦坡最热闹的一天,找死的人前仆后继,我都有些乏了……” 仵向南叹了口气,淡淡道:“早知道会死这么多人,就该准备白色的嫁衣,刚好用这些人的血来染红。” 众人听到仵向南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有仵向天在、仵向南在,鸦王领着头,群鸦就能理所当然的走向死亡。 仵向南目光如电,扫视了一圈,轻声道:“是谁?” 嘭!一个酒坛在仵向南面前爆裂。 “还道我们已经是坏人,没想到中原人才真他妈坏的冒烟!” 角落里的一个汉子悍然起身,扯掉头上用作的汗巾,从桌下抽出六把剑来。 一个喽喽惊呼:“番子!是今早逃跑的番子!“ 这三个番子换了中原人的装束,头裹汗巾,低调坐在角落,不甚起眼,如今主动跳出来才被众人发现。 胖子耸耸肩,嬉笑道:“尼扎木,不要这么冲动嘛。“ “这中原女孩多仗义,拿自己换咱们,虽然实际不是她帮的忙,但出手搭救便是尼扎木的恩人,这个情尼扎木认!” 拿剑的番子尼扎木脸上满是刺青,说话时,刺青自然地随着肌肉扭动,若仔细看,能认出嘴边是蜘蛛的巨螯,眼睛周围更有六只圆眼,凶恶骇人。 尼扎木左右手各能使三把金剑,在西域也有名号,唤作‘鬼面蛛’尼扎木。 “说得好……说得好像你尼扎木是个好人一样……”先前背镰的番子毫不客气的出口讽刺。 尼扎木冷冷道:“我当然不是好人,但就是嫌好人少我才要做坏人,坏人多自在,好人我就救,坏人我就杀,有什么问题?” 胖子思索了一下,点点头,抽开桌布,桌布下不是桌子,而是一口棺材。 先前背镰的番子按下胖子的手,“巴特尔,尼扎木脑子素来不好,我们可别跟着犯傻,我们也是坏人,坏人不能做善事,做了善事反而要夭寿。” 尼扎木冷笑两声道:“你不愿帮就闭嘴站在一旁,师父要我们来杀中原高手,言说但凡有些本事的,一个也不留,如今霍加你畏畏缩缩,莫不是看台上有一位剑仙在,吓破了胆子。” 胖子点点头,满脸肥肉乱颤,赞同道:“是啊霍加,来都来了。” 仵向南噗嗤笑出声来:“番子倒是想的简单,要杀谁,是我吗?” 霍加见另外两人达成一致,着急得原地转了两圈,将长镰拿在手里,一指仵向南冲尼扎木忿然道:“这人本就受了伤,如今又和黑衣小子斗过一场,何等弱小,千足蜈蚣岂会怕他?” 仵向南笑容收敛,本事不大,口气不小,江湖上怎么到处都是这种杂碎? “千足蜈蚣?腿太多了惹人生厌,做一只蚯蚓该有多好!” 尼扎木闻言,嘲笑道:“千足蚯蚓,不怕就上啊!” “怕?尼扎木,你小瞧了蜈蚣的毒性和霍加的胆气!” 霍加火冒三丈,手持长镰横在胸口,大步走上高台。 “中原人,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也记着我的名字,杀你的人是西域碎叶城千足蜈蚣霍加!” “千足蚯蚓霍加……” “蜈蚣!” “蚯蚓……” 霍加气得一跺脚,一个汉子竟羞红了脸,“口舌之争,中原人只有这些本事?” “我在拖延时间,你一定看出来了。” 霍加面露疑惑道:“动手便是,拖延时间为了什么?” 仵向南一摊手,坦言道:“第一次杀番子,不知道与中原人是否不同,是该用杀猪的剑法好,还是杀狗的剑法好……” 霍加顿时更加恼怒,“有时间想这个,倒不如想想死后埋哪的好!” “这么喜欢叫呀,果然还是用杀狗的剑法吧!” 霍加长镰向前一钩,仵向南一剑挑开,镰长而剑短,加之这番子镰造型诡异,前头向两侧探出两根镰刃,下面又分出十几排尖利的小枝。 这镰能钩能凿,小枝能咬住别人的兵器,对于单手剑而言,自然要万分小心,当然,如果是对一个普通剑客。 江湖常言:若是双方实力差距不大,以短打长,当以近身抢攻为上策,以长打短,唯有拒敌于兵锋之外,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仵向南欺身向前,剑招舞动,绝不使自己的剑被霍加的长镰咬住。 霍加却完全像个不会武艺的莽夫,眼见仵向南已经进入了长镰的扫动之内,自己能自由挥动的幅度已然小了许多,却依然不退,一副丢命不输阵的模样,也向前两步。 这样的莽撞行为只有涉世不深的新人才会做,这时长镰只能拉着长杆在胸前左右遮挡,做个盾牌的使用,如此,再不能出一招反击。 “你这中原人好厉害!我们杀了不少人,数你最厉害!”霍加赞叹一声。 仵向南不禁莞尔,“番子都似你这般蠢吗?” 这般蠢,还想杀光中原所有高手? 霍加将镰向前一戳,仵向南以剑格住,霍加道:“仵向南,他们说你是剑仙,那我能在剑仙手下过了五十余招,我还不算厉害?” 仵向南笑道:“你难道不明白,活着,不一定代表你厉害?” 仵向南至此为止还没使出恶鬼剑法,对这个番子竟比对李夜墨时还要随意。 不远处,仵向天神色有些许不满,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仵向南这喜欢戏耍对手的脾气,只怕会成他为自己挖的墓穴。 那边,霍加一脸痴憨,气得连连跺脚,“我不厉害?看我割你的头!” 霍加将镰冲着仵向南的脖颈,向前又是一戳,仵向南头一歪,将将避过,侧身将剑递了过来。 霍加的长镰一戳一拉便是一套完整的动作,戳易躲但拉难防,使镰的无不练得一手断头镰。 但这次霍加来不及拉,仵向南的剑已经贴在他身上,剑锋疯狂游走,浅浅的伤口瞬间布满前胸。 霍加能做出的最快的选择就是以镰柄小枝去咬仵向南的剑,可是剑仙的剑哪里能这么容易咬住,只是将剑稍稍逼退。 “现在明白了吗?你还活着并不代表你厉害。”仵向南负剑而立,红色的婚服随风飘荡。 “佩服、佩服……”霍加长镰抵着仵向南,大喘粗气,“剑仙果然有剑仙的依仗。” “准备好去死了吗?”仵向南笑眯眯的问。 霍加一愣,转又摇头如拨浪鼓,竖起一根手指坚定道:“我还有一招,如果剑仙你能接上,霍加我死也甘愿。” 仵向南有些不屑,“一招怕是救不了你的命。” “如果你敢接,霍加的命给你又如何?” 仵向南打着哈欠甩了个剑花,傲然道:“番子,出手便是。” 仵向天大声劝阻道:“向南不可,如此纵敌,难道你的命比别人多?” 仵向南点了点头,微笑道:“师父,这是最后一次……” 霍加原地跳了几跳,又把裤子往上提了提,向掌心啐了口唾沫搓了几下,这才拿起长镰,“我的力气可大,当心着些。” 说罢,霍加挥镰直刨向仵向南的头顶,气势颇足。 仵向南心中嘲弄,番子这种没头脑的穿凿招式,在镰落在头顶前,仵向南有一千种方法闪避,也有一百种方法破解,即使是硬接,呵,无非是被镰咬住……可谁说被咬住的剑不能杀人? 乒!金石交错,火星四射,仵向南举剑接住长镰,剑刃正落在两节小枝之间。 仵向南面不改色,似乎接下这一招的极为轻松,他停着不动是在等候敌人的下一招了。 霍加大笑两声,大喝道:“鸡犬升天!” 说着,将镰向上一举,两节小枝卡住剑刃,带着剑和持剑的人升得老高。 霍加本就是又瘦又长,加之举着长镰,仵向南不愿松手、不愿逃脱,便被霍加用长镰吊了起来,悬在半空。 仵向南失笑道:“打的是这个主意?那你还是要死。” 霍加摇摇头,喋喋不休道:“我不信!中原人最爱骗人,悬在空中还出言恐吓我,除非你能飞,不然怎么也逃不了……” 仵向南眨眨眼,温柔打断道:“番子,见过恶鬼吗?” 恶鬼剑法身形百变,没有关节的限制,又怎么会被卡住?番子到底是小瞧了一位剑仙。 只是,霍加也停下长篇累牍的废话,两眼精光大作,全不见痴傻憨厚的样子,嗤笑道:“剑仙,你见过龙王吗?” 仵向南心中一寒,猛然抬头! 一条一尺长短的血色蜈蚣窸窸窣窣、已经沿着剑刃爬到他的手背! “不好!”仵向南立刻松手,在地上打了个滚,快速后退,再一看右手掌心,已经是漆黑一片,仵向南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好毒! 连点两处穴位,封住经脉,然而淡淡的紫黑色仍然顺着小臂快速上爬,不消几息,便能逼入心窍。 仵向南咬了咬牙,恨道:“剑来!” 一柄长剑马上被小厮连滚带爬得从台下递到他的左手,仵向南毫不犹豫,‘噗’得将手臂连根切去,捂着肩膀,血穿过指缝,止不住的流,地上的断臂也在流血,黑色的血。 “放肆,尔等安敢暗算一位剑仙!” 仵向天暴喝一声,从太师椅上站起,拔剑一跃而下,身形诡异,速度奇快。 霍加本还得意洋洋的要上去补刀,看见仵向天不由得一个哆嗦,转身就向台下跑,“你姥姥的,又他妈的一位剑仙?” 章节目录 第三零章 斑斓猛虎嗅蔷薇(二) 长剑舞动,银光泼洒一片…… “在场的,谁都别想走!” 仵向天一剑将持镰的霍加挑翻。 一只硕大的乌鸦跟着仵向天扑落下来,叼起那条火红的蜈蚣飞向云霄。 “我的龙王!”霍加一阵肉痛,这条蜈蚣是极难得的蛊王,为此霍加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再不回来你就可以去陪你的龙王了!” 尼扎木冷笑一声,一捏剑尾金珠,六把长剑豁然大开,羽毛般扎在身子两侧。 巴特尔背靠尼扎木,抱起巨大棺木,横在胸前,周身肥肉兀自乱颤。 霍加一个地滚钻到二人身后,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剑仙……” 仵向天提着剑,干枯的身子似乎已经死去,眼神却比剑还要凌厉。 “向南,如何?” 仵向南温柔的笑,满脸尽是泪水,“师父,我再也用不了剑了……” “轻视对手的代价足够沉重了吗?向南!” 仵向天心中愤怒,既是对向南不争气,也是对番子的无耻,冷哼一声,长剑陡然一振,“区区凡人,暗算剑仙……该杀!” 尼扎木嘴边两只巨螯一张一合,嘲讽道:“啧啧,罗氏剑仙、崆峒剑仙、天池剑仙、红尘散仙,并称中原四大剑仙,敢问二位仙号?” “问鬼差去吧,就说是要你命的那位!” 剑光铺天盖地而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巴特尔与尼扎木举着棺木和六把长剑在身前勉力抵挡,霍加躲在后面,长镰架在头顶。 按说三人武功也是一流水准,配合也极为默契,可在剑仙的眼中竟满是破绽! 剑尖顺着三人的空隙进来,刺进皮肉,然后毫不留情地卷起一阵血雨。 “用棺材挡住他,点子太硬,扯呼了!”霍加梗着脖子大吼。 巴特尔将棺材环抱胸前,顶向仵向天,霍加与尼扎木一人一边,扶棺用力前搡。 棺长而剑短,仵向天不得已从三人身边退开,凌厉的剑势稍远,三人同时松了口气。 然而,只是片刻,仵向天又冲上来,形同鬼魅,一剑快过一剑! 百鬼夜行——万紫千红! 仵向天并不绕过棺木,而是一剑剑劈在棺材板上,似要砍碎棺木再取三人人头。仵向天每一剑都在棺木上留下一道拇指深的剑痕,刹那间已出了几十剑,棺材的一块侧板已经被劈得粉碎。 巴特尔颇为心疼,这棺材是从古坟里刨出来的,不知是装的哪位公卿,材质极为特别,经久不腐,如铁似钢,正因如此才能被当作武器。 千年尚且未曾腐坏,今日却要粉身碎骨了。 “巴特尔,让加哈努出来帮忙!” “巴特尔,小老鼠也一起!” 尼扎木和霍加一人一句,巴特尔一咬牙,用力一拍棺材盖,棺材盖急飞出去,几个匪众来不及躲避,瞬间头脑崩裂。 仵向天也被吓了一跳,万紫千红气势一滞,便出不了下一剑,三人机缘巧合下,竟破了仵向天最厉害的绝技。 一个浑身被黑布缠绕的人形躺在棺材里,大腹便便,如同孕妇,仵向天也不管里面包裹的是否是人,看见了就先捅上一剑。 仵向天跳上棺木,一剑刺进黑袍人的左胸,剑刃毫不凝滞,一捅既入,仵向天不由得一愣。 奇怪,没有肋骨?反而传来几声啪啪的爆裂声。 “邪门歪道!” 霍加和尼扎木一左一右,夹击仵向天,仵向天剑光一划将二人拨翻。 沿着棺材,仵向天在两块长板间跳跃,扭动身形,向前去刺巴特尔的眼窝。 啪! 仵向天剑还未至,腿却被人死死抱住,低头去看,却是那古怪的黑袍人,不由得一惊,下意识回剑刺向黑衣人的咽喉。 利剑‘噗’得贯穿,可是……这感觉不对! 只是啪啪两声脆响,没有割裂到气管,没有碰到骨头!剑仙的剑绝不会对剑仙撒谎,这不是人,至少不是正常人! 仵向天心中惊悚,快速将剑拔出,利剑划过黑袍人肩胛,又发出瘆人的‘啪啪’声响,没有预想中的肩胛骨被撕裂。 通过破洞,仵向天永远不会忘记看到了什么,堂堂剑仙竟呆立了片刻。 “师父小心!”仵向北霍然起身,出声提醒。 提醒来了,可是晚了! 仵向天未曾看到,黑袍人的鼓起的肚子疯狂扭曲,一把雪亮匕首划破黑袍,后面连着一支手,一条胳膊,一个头,一个身子…… 出来时好似个肉团,显得极小,转瞬间就挣扎着变大,竟是矮小精瘦的汉子。 缩骨功! 匕首被被这人拿在手里,踩着黑袍人的小腹,向上突然跃起,从仵向天的两腿间一路劈向咽喉! 霍加也持长镰冲上来,断头镰下,红雾泼洒,一颗血红头颅飞得老高!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胖子笑着点评。 赫赫剑仙,死无全尸! “贼人,我必斩你!”仵向南颤抖的左手提着剑,恨意滔天,双眼赤红。 霍加翻了个白眼,“废人!” 仵向南提剑颤抖着向前,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他太虚弱,也不适应残缺的身体。 “就说你是个废人!没用的剑仙。”霍加笑眯眯的,一脚将仵向天的头踢到仵向南面前。 “狗胆!奇男子岂容你们这么侮辱!” 高台上一声清喝,三个番子都吓了一跳,一抬头却见是那个美丽出尘的中年女子。 霍加眼里放光,舔了舔嘴唇,“不虚此行了,这女人归我。” 尼扎木和巴特尔都不说话,默认霍加的行径,剑仙都杀了两个,抢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霍加看了眼女人,又看了眼正午的日头,淫笑道:“老是老了些,不过为夫不嫌弃,天色已晚,我们就在这洞房吧!” 他的话音刚落,一条白练冲着他的嘴径直飞来,携着猎猎寒风,轻轻的白练却比马车力道更甚,一下把霍加砸出几丈远。 霍加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另外两人瞬间警觉——又是高手! “天下奇男子,聪慧坚韧,野心勃勃,何其稀少!你们杀便杀了,还要这般侮辱,真个该死!” 女人说话间,脸一块块碎裂剥落,被风一吹,化为齑粉。 之后再看,女人面容该换,半老徐娘又重回了十五六岁的少女。 众人都看傻了眼,那是该属于天空的容颜,那是发着光的美丽! 遗世海棠宁舍香,似雪白练不沾尘。 “扯呼了!” 巴特尔背起棺材,拉着尼扎木和霍加转身就跑,浓浓的危机感告诉他,这女人比剑仙还要可怕! “想走?问过我了吗!” 白练飞舞,如同一条大蛇,把三人都拍倒在地,呕血不止! “垃圾!活着就只会破坏,死了倒是好事。” 女子秀眉一挑,白练卷起仵向天的长剑,倏得甩向三人脖颈。 呼! 阴风鼓动,烟尘漫天,之间藏着一道剑芒,忽然将女子的白练长剑挑开。 “琳仙子想要成仙了吗?”一个矮胖子从烟尘里小跑着出来,抱着肚子,呼呼地喘气。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斑斓猛虎嗅蔷薇(终) 场下登时肃静,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仙子凭一条无骨白练,力压三番,已是神乎其技,偏这矮胖子一柄锈剑划破虚空,却能与之分庭抗礼。 乱鸦坡今日招来的都是些什么怪物? “呵,剑仙可真是了不起,我杀上个把害虫也要你管!”仙子俏脸一扬,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矮胖子赔着笑,“仙子,这天下英雄本就不多,杀一个便少一个……” 琳仙子瞥了眼躺在地上装死的三个番子,颇为不屑,“狗一样的东西,也配叫英雄?” 矮胖子一脸认真,大小拇指掐在一起,挤出一个小点,纠正道:“三人虽然龌龊,可总是比旁人多占了几分灵气……” “豆籽大小的灵气,难道也不能杀?” “你若只是一介凡人,杀……也便杀了。” “这三个狗东西手段残忍,杀了正是为天下除害!” “天地不仁,他们该死,却不能死在你手里。” 矮胖子长嘘一口气,意味深长道:“仙子,天命已经够无情,你们神仙还要来祸世,众生多苦啊……” 听见矮胖子把自己排出凡人之列,琳仙子不由得背脊发凉,连忙摆手拒绝:“张重明,我也未飞升,如何不算凡人!” 这就是剑仙张重明? 众人都惊得张大了嘴! 四大剑仙齐名于世,其他三位无不是战绩卓然,唯独张重明,从未有与谁出手的传闻,单是一柄锈剑便被评说是当世剑仙。 在场的各位倒是见到了,可怎么和旁人说? 说张重明一道剑芒,接住了神秘女子的白练!可这神秘女子是谁? 说神秘女子一条白练镇压三番,可三番又是谁? 说三番初入中原,虽声名未显,却一日连败两位剑仙,可乱鸦坡匪众从不出乱鸦坡,仵向天、仵向南何时被认作剑仙? 今日,乱鸦坡上有神秘高手杀了、伤了神秘高手,又有神秘高手拦了、救了神秘高手,本该令天地变色,江湖却全没注意到这里的变化。 东风恶瞠目结舌,只觉得喉咙发干,伸手去摸桌上的酒杯,酒杯没摸着,却摸到一只湿滑黏腻的拳头。 猛然回过头,只见仵向北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张重明,酒杯被捏碎在手心,血从指缝间淌出却浑然不觉。 张重明遥望着高台上花容失色的少女,笑道:“仙子对我说自己是凡人,却到处给别人当仙姑。” “我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嗯,也许是稍微厉害了那么一点的凡人。” 琳仙子红着脸说得心虚,眼神四处闪躲。 张重明失笑道:“仙子如果愿意飞升,就找座深山大川去,莫在人间行走。若是不想飞升,就做个寻常女子,不许动用、传授仙法,不许欺压、残害凡人。” “神佛就该老老实实住在天上,谁敢在人间显圣,我就切下谁的头来!” 仙子亮出两行白牙,气鼓鼓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是要我一个活人,装作庙里不知不觉的泥偶吗?” “你怎么都好,只要记得,人间只许有泥偶,不许有真仙!” “不许有真仙?就你口气大,大罗金仙若来了,以你肉体凡胎,又能怎的?” 张重明把锈剑向天一指,“不过一剑斩之!” 轰隆! 万里长天霍然裂开一道口子,仔细去看,原来是多了一条纤细淡薄的云。 张重明小声嘟囔着,扭身慢步离开。 “神仙有什么好?最不懂事的就是神仙……” “天命已经让人有够麻烦,神仙还要来添乱……” “他们不是真神,只是窃居了无主的神位,自以为悲天悯人……” “各行其是,自命不凡……” 他的步伐看似缓慢,实则一步即踏过万水千山,转眼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背影。 仙子把手捧在嘴边,冲着那背影大声呼喊:“张重明,你真能剑斩仙人吗?我偏不信仙人也不敌你一剑!” 远走的人没有回应,空阔的山寨却荡起一阵回音。 “一剑……一剑……一剑……” 说得对!为何不能呢? 不过是……一剑一剑又一剑! 呵,诸邪神,且去![重明1] 甘将白玉雕宝剑,破尽一切邪! 屠龙碎裂八千片,霰落暖人间! “不杀就不杀嘛……” 仙子神情落寞,狠狠瞪了眼装死的三个番子,“下次别让我见到,不然扒了你们的皮。” 脚下生风,霓裳飞舞犹如蝉翼,忽地飘去了。 半晌。 巴特尔悄悄睁开眼睛,抹了把脸上借来的血——亏得是霍加吐的血多,三人装死才能如此逼真。 “女魔头……好像走了……” 霍加一听巴特尔的话,不由得全身哆嗦,一脚踹在巴特尔屁股上,“里特么熊害屎欧萌!则特么斯森三嚼嚼!” 他的嘴巴被打得稀烂,还是要劝巴特尔不要作死。 去他妈的女魔头,武功这么高,就是长着猪脸、杀人如麻……那也是可爱的神仙姐姐呢! “我指证,我揭发!巴特尔你为何说神仙姐姐是女魔头!”尼扎木一边大声斥责,一边向四周小心打量。 巴特尔立刻双手抱头,扑倒在地,背着棺材瑟瑟发抖。 匪众们来来往往,仵向南已经痛晕过去,仵向天的尸首被仵向北小心的嵌回太师椅上,灰白的眼盯着台下,好像又活了过来。 到处都弥漫着悲伤的味道。 “巴特尔,神仙姐姐好像真走了,”尼扎木站起身,拍拍尘土,几个乱鸦坡匪众被吓得滚出几丈远。 尼扎木咧嘴一笑,“扯呼吧!” 巴特尔小眼睛在棺材下转了几圈,也笑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东风恶悄悄背起李夜墨,后背立时被鲜血沁透。 东风恶心头揪了一下,不由得放轻动作,千刀万剐的凌迟酷刑也不过如此吧? 仵向北跪在太师椅前,深叩到地,良久不动。 钟晓推开乱鸦坡的疯女人,痛哭着朝李夜墨奔来,连番巨变,好像做了一个长梦,梦里重要的人都要被恶鬼一口口吃掉。 跑到一半,钟晓突然被人环腰抱住,惊呼着,被一把塞进漆黑的棺材! “扯呼了!”三个番子抢了钟晓,一路跑得飞快。 “贼番子,给老子放下那个女孩!” 东风恶焦急大喊,临江飞渡的轻功就要施展,可脖子上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却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仵向北,老子要救那丫头,你休要拦我!” “她是我嫂子,我哥要是死了,她就是我的新娘,怎么你比我还急……” 仵向北收剑回鞘,“去可以,可你能打过他们吗?” 东风恶恨恨道:“打不过也要打!” 仵向北一脸看白痴的表情,“你不一定会死,会死的是你背上的家伙。” 东风恶脸色登时煞白,鬓角流下两道冷汗。 是是是,番子能杀剑仙,打不过,李夜墨伤情极重,撑不过。 可是李夜墨知道晓儿被自己弄丢了……还不和自己拼命! “老子、老子……” 仵向北见东风恶迟疑,小声催促:“恶东风,别傻了,尽快下山救这个笨蛋要紧!” “是了,先救飞蒲草!” 东风恶打定主意要赶快离开。 还未动身,仵向北两只手攀住东风恶肩头,笑嘻嘻地道:“快走快走,晚了就走不了了!” 东风恶大吃一惊。 匪众们有眼尖的,高呼:“少寨主那里去?” 余下的也都回过神来,潮涌上来。 仵向北小声耳语了两句,东风恶终于明白,乱鸦坡人一生不入世,就守着乱鸦坡,仵向北这是“思凡”了! 有仵向北在,预料中的弓弩箭矢全成了摆设,让人心安不少。 东风恶不愧是天下第二的轻功,脚下连踏两下,身背两人腾空而起,踩着众人的头顶就向着寨外飞去。 匪众们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绵延不断。 仵向天死了,仵向南废了,如今仵向北又跑了,谁来接“向天”之名,谁来向天讨债? 仵向北一路上大笑不止,东风恶还以为他疯了,不经意间回头却看见他脸上挂着泪水…… 三人向山下飞驰了好一阵,东风恶远远看见杨虎灾与费霖,慌忙停下来。将乱鸦坡上钟晓出嫁换几人性命,李夜墨与剑仙抢亲的事说了一遍。 看着重伤不醒的李夜墨,杨虎灾脸色一白,两眼赤红,胸中抑郁难当,暴喝一声,宛如惊雷。 只分别了几个时辰,怎生诸多变故?荒山野岭哪里去找个能续命的神医? 仵向北不由得缩缩脖子,黑汉好大的嗓门! 几人将身上所有金疮药都掏出来,凑在一起,全数给李夜墨裹伤,奈何伤口太多,终究不能涂满。 众人正焦急如何救命,一个一袭白衣的汉子唱着歌,慢悠悠走了出来,手持药锄,背着药囊。 “王孙公子何足道?人生空一场,百年休。荣枯起伏早有数,莫问身后事,暂风流……” 这人是谁?正是捧笔灵官伊籍! 却说阴司阳判许汤要以三事来考验杨虎灾,第一件便是荡平乱鸦坡。 许汤也只把乱鸦坡视为一般草寇,谁料与唐璧说起时,才知道乱鸦坡藏龙卧虎,其中竟隐有剑仙!赶忙派弟子伊籍急匆匆赶来。 伊籍被东风恶拎着脖子抓过来,催促着仔细查看了李夜墨的伤势。 伊籍不由得苦笑,当真是剑仙的手段,这一身伤痕均不致命,最严重的也只是手脚经脉挑断,双眼刺瞎,可大量的失血才是要了飞蒲草性命的真凶。 “你们知道他想去哪吗?”伊籍轻声发问。 “灵官,他是翠屏山上,一道鹤的弟子。”杨虎灾规矩回答。 伊籍摇摇头叹息道:“那就把他送回去吧,这么重的伤还敢拖到现在,我救不了了……” “什么!救不了了?” 杨虎灾腿一软,一下跌坐在地上,“咱救老娘竟害死兄弟!” 东风恶一把揪住伊籍的衣领,“放你娘的屁,老子偏要你治,偏要你治!治不好,老子剁了你!” 伊籍扶额无奈道:“死淫贼,天命有数,我等与天争数如何辛苦,你究竟懂不懂尊重医生!” “老子不懂,也不想懂!你必须治好!”东风恶犯了混,直接将伊籍举了起来。 “我可知道苏欢师妹为什么不喜欢你了……” 伊籍拍打着东风恶的手道:“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我倒敢开方,只是你们拿不出药来。” 东风恶本来听到伊籍说起苏欢,气上心头,正想摔他一个四仰八叉,听到有办法又收起手来,“有办法?快说什么办法!” 杨虎灾也霍然起身,激动地熊抱住伊籍,力量之大,几乎要把伊籍的骨头压碎,“灵官,还请速速说来!” “我没说我不说啊……” 伊籍费力从二人手里挣脱,一脸嫌弃道:“上次去拿金凤花,师父给了你三天是不是。” 杨虎灾用力点头。 伊籍神秘一笑,竖起食指道:“一个时辰。只要一个时辰内,再拿出一朵金凤花,我这方子别的都可以不要,只要一味金凤花!” 东风恶面露凶相,又要把他举起来,“你这小白脸当金凤花是白菜吗?才给了一朵,又要一朵,怎么不去抢啊!” 伊籍连忙躲在杨虎灾身后,“我说了不可行的,是你们偏要问!” 东风恶撸起袖子破口大骂。 杨虎灾沉声道:“灵官,不新鲜的金凤花行不行?” 伊籍一愣,“杨虎灾,何谓不新鲜的金凤花?” “两日前,咱受了伤,吃过一朵!” “吃……吃过一朵?暴遣天……” 伊籍瞳孔突然放大,“杨虎灾,你可知道,如今你这一身血肉,便是最灵、最灵、最灵的金疮药!” 东风恶帮着杨虎灾剥去李夜墨的衣衫,遍体剑伤看得人心惊胆颤。 伊籍施针过穴,将血暂时封住,回过头郑重道:“杨虎灾,你记着,我绝非说笑,能不能救你这兄弟,接下来全在于你。” 杨虎灾点了点头,戒酒后日渐委顿的脸上又透露出活力来。 “如果是一朵完整的金凤花,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依法分解为十三份,内服外敷,生骨生筋血肉合,不在话下。” “可你全没章法的生吃,方法不得当,药效先散去一半,加之如今又过了两日,在你体内发挥功效再散去一半,你身体里如今也不过三成药效。” “金凤花虽然神奇,可谁也没试过,以血肉救人是何效果,所以若问我最终有几分把握,其实全在你肯割舍多少……” 东风恶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绝望更深。用自己做药,放血割肉来救一位义弟?真当所有人都是义薄云天的关云长了! 东风恶正愣神,突然眼前一暗,原来是杨虎灾走到了他面前,“东风恶,咱感谢你救咱兄弟,若有今后有缘,必定偿还……” 东风恶讪讪摆手,不明白杨虎灾究竟是何决断。 “只是你是个花贼,咱要与你报恩,却不能违背侠义之道,若是你为非作歹,咱也绝不放过你。” 东风恶听杨虎灾说起自己的花贼身份,不由得恼怒,只是自污,旁人却人人当真,还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号,正要发作,杨虎灾手掌按在他的肩头上。 “就算咱性命只到了今日,咱的承诺,夜墨兄弟也会替咱履行!” “杨……你、你是要要做什么?”东风恶脸色巨变,话也说不利索。 杨虎灾大笑两声,拍拍他的肩膀,取过他的络金鹦鹉刀。 拿到刀,杨虎灾转过身向伊籍沉声道:“老母重病,孩儿不该远去,可今日若不如此做,必成终生憾事。” “咱的老母就是夜墨兄弟的老母,纵使咱不在,他也必定尽心,有他代咱,没甚两样。只是若许前辈所提考验之事太难,还请灵官转告,让夜墨兄弟珍重自己,量力而行。” “钟家妹子是个良人,如今被番子掳走,一定要救回来,咱要喝他们的喜茶,如若没有,咱一定与他翻脸。” 说罢,杨虎灾释然一笑。 “灵官,若咱能自己动手,不消你帮忙,若咱浑身精血流尽,夜墨兄弟仍旧未醒,劳烦灵官亲自掌刀,解开咱一身血肉也要救活夜墨兄弟!” 伊籍红着眼眶,用力点头。 杨虎灾坐在一块凸起的青石上,用鹦鹉刀划开手腕,暗红的血缓缓流进铜质的药臼。 因为金凤花的药效,杨虎灾划出的伤口很快就缓缓愈合,凝成一个疤瘌。 每每结疤,杨虎灾就用刀将疤挑开,再深深划上一刀,次数多了,竟有鲜红的血迸流出来,流得快,结疤也更难。 东风恶与费霖捧着两个药臼,眼看这个满了就马上换一个,一滴也不敢浪费。 伊籍将别的疗伤补血吊气的药材熬煮成浓汤,与药臼里的血混在一起,一并灌进李夜墨嘴里。 喝下药血,一些较浅的伤口马上就有愈合的趋势。 东风恶登时大喜过望,费霖却轻轻摇头。 费霖可是亲眼见到杨虎灾吃了金凤花,直刺入脏腑的刀剑伤口,转眼愈合,将死之人立刻能跑能跳,哪里需要别的药物搭配,使龙蛇同穴而居。 这只能说明,杨虎灾身体里的药力所剩不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 伊籍颤声发问,“几杯了?” 他自己已经麻木,不敢去数,只觉得手中两只药臼换了好几次。 “十二杯,九十七刀……” 一直抱剑立在一旁的仵向北答道,他眼神冷漠,若有所思。 东风恶和费霖也有些惊讶,药臼虽小,一杯也有一合半,十二杯血出来,也难怪杨虎灾面如金纸。 “夜墨兄弟……醒了吗?”杨虎灾虚弱道。 “还没,不过已经没有危险了。” “不必再割了?” “不必再割了。” 过了半晌,杨虎灾道:“夜墨兄弟今后还能练武吗?” 众人都沉默下来。 “可他除了轻功……好像什么也不会啊。” 杨虎灾裂开嘴笑道:“灵官,咱感觉还行,再来两杯吧!” 李夜墨周身的伤口都已经愈合,只是眼睛被刺,手脚经脉被挑,伤势更重,这几处也和其他伤口一同缓慢恢复,却还没到痊愈的状态。 费霖一把按住杨虎灾手里的刀,“下一次吧黑牛,下一次的金凤花,你再夺一次,我还陪着你去。谁敢和我们抢,我们就打得他下不了床!” 杨虎灾摇摇头,毫不犹豫的把刀划下去。 众人都不再做声,叹息一声,安静去做自己的事。 就义而死,悲哉? 壮哉我大丈夫! 血流得越来越慢,就好像干涸的泥土里再挤不出一滴水来,生机从一具身体流向另一具。 费霖看着李夜墨竟有一丝嫉妒,甚至产生了为何躺在那的为什么不是自己的古怪情感。 李夜墨就像一株菟丝子,罪恶贪婪,把杨虎灾的生命一点点吸干! “四杯,五十二刀……停下吧,他自己已经快没血了!” 仵向北用剑鞘抵住杨虎灾的手,众人都看过来。 杨虎灾已经没了意识,只是机械的划着自己手臂。 伊籍有些心疼,道:“够了,杨虎灾,够了。他的手脚经脉已经接上,还可以慢慢恢复,眼睛可能看不大清,但终究不会失明,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够了……杨虎灾!” 杨虎灾的手终于停下,无力的垂在一边。 同一朵金凤花的药力借着一股热血,在两具脆弱的身体里慢慢释放,让这两具身体产生了原始血脉的关联。 我指心盟誓,永不背弃,自此而始,至死方休! 十六杯,一百四十九刀! 章节目录 第三一章 七死星三生有幸(一) 身体受到重创,意识便被锁进不见天日的混沌囚笼,所以身体与精神,谁才是主导? 李夜墨与杨虎灾都陷入了昏迷,被就近安置在一家客栈,由伊籍亲自照料。 等李夜墨终于睁开眼睛,时间已经过去了四日。 “我……还活着?” 李夜墨正恍惚间,耳旁传来伊籍的笑声,道:“臭小子,还成。” 在金凤花的神奇药力下,李夜墨的伤已经好了多半,只是浑身无力,新生的手脚筋肉极为娇嫩,若要恢复武功尚需修养些时日。 李夜墨眼神空洞,向周围打量了一圈,不由得瞳孔巨震。 眼睛能瞧见东西,却如同被罩了一层白雾,所见除却黑白,没有色彩,面前笑吟吟的捧笔灵官犹如鬼差! “我死了吗!?” 李夜墨自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声,手掌用力揉搓眼睛。 伊籍拉住他的手,一脸严肃,“可是眼睛没能恢复?” 这时,杨虎灾与费霖都快步闯了进来,杨虎灾早李夜墨两天醒来,如今已经精神许多。 “兄弟何必疑惑,你自然是还活着的。”杨虎灾用力握住李夜墨的手,喜悦之情洋溢在脸上遮盖不住,又道:“兄弟,你能看见咱吗?” 杨虎灾满面虬须凑到李夜墨眼前。 李夜墨愣住片刻,情绪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抱住杨虎灾的脖子,眼泪不可抑制的喷涌出来。 “大哥,你也死了吗?我看不清,我看不清你!” 杨虎灾面色一凝,看向伊籍。 “喂!想都别想!” 伊籍赶忙摆手拒绝,“杨虎灾,你也该知道自己的情况,你身体里的药用尽了,若要彻底治好他,可能要你拿命来换。我是医生,干不出杀人的勾当,别忘了他受得多重的伤,捡回一条小命已是造化,只是看不清,不打紧的……” 费霖也开口宽慰,“活着总有办法。” “我果真还活着……” 李夜墨眼神木讷,那恐怖的剑光虿笼还清晰映在脑海里,一旦想起就禁不住浑身颤抖。 伊籍没好气道:“飞蒲草,要知足,你的眼睛被利刃划破,能恢复成如今这样,谢天谢地倒不必,谢谢你的好大哥吧!” 自己确实活着,是大哥救了自己。 李夜墨高兴得想哈哈大笑,只是身子虚弱,牵动气机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虎灾伸手替他顺气。 “大哥,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活着就好……大哥,是你上山救了我们对不对?” 众人都沉默了,李夜墨说我们,在场的都知道“我们”是指谁。 李夜墨察觉到了众人不对劲,大笑着开口,“我就知道,大哥的本事比天高,乱鸦坡的匪贼都倒在大哥的桃木棒下了是不是?” “晓儿到哪玩了?这丫头最贪玩!” “大哥,你知道吗,乱鸦坡的匪众居然想让她嫁给仵向南!” “哈哈,我怎么会同意,晓儿是我李夜墨的新娘!” “谁都抢不走的,谁都抢不走……” 李夜一直不停地说,完全不给人回话的机会,病体气短,苍白的脸憋得泛红。 杨虎灾看着心疼,他知道飞蒲草没有野心,只想一生自由自在、随波逐流,一不小心进了暗潮涌动的风眼,麻烦一桩接一桩,被江湖逼成了这个样子。 杨虎灾叹息道:“不是咱救了你,钟丫头也不在这。” 李夜墨虽然早料到是这样,还是忍不住怔了片刻,将脸埋进杨虎灾的胸口,肩头微微颤抖…… …… 东风恶连续几日四处寻找三个番子的踪迹。 按说,三个番人装束打扮,携带武器与众不同,加之行事毒辣,举止乖张,应是所到之处,人尽皆知,可偏偏从乱鸦坡离开后,好似人间蒸发,再没人见过三人的踪影。 深夜,回到客栈,听说李夜墨醒了,东风恶满心欢喜,将当天发生的事一件件说与他听。 如今三番带走钟晓,想找到钟晓,必须先找到三番。 李夜墨不知道该恨他们还是感谢他们。 三番废了仵向南,杀了仵向天,若是没有三番,谁敢同时直面两位剑仙?绝境终究是被这三个番子打破。可他们掳走钟晓,此时生死未知,让人实难判断。 第二日。 杨虎灾必须返回唐家堡,向许汤说明乱鸦坡的情况,虽然不是他亲手所为,乱鸦坡三位头领一死一残一出走,也该算匪众被平定,第一项考验算通过了。 杨虎灾要回去,伊籍自然也同他一起,毕竟李夜墨伤势基本痊愈,剩下的只需静养便是。 东风恶背着干粮,一早就出门,替李夜墨打听三番踪迹,这情种对待有情人,算得上是个称职的媒人。 满天星费霖顶着麻子丑脸,四仰八叉,赖在床上不肯起,自说这几日是人生中最辛苦的日子…… 虽然他也没做什么。 仵向北从没出过乱鸦坡,抱着剑,肩上架着乌鸦,蠢萌得在城里瞎晃。 至于众人为何不杀仵向北,因为他实在是人畜无害。 据东风恶所言,在乱鸦坡上,他除了阻止东风恶犯傻外,什么也没做,全程表现像个看客。 在听说李夜墨醒后,仵向北特意送出了一支绑着大红丝带的锦盒,内有一书——摘星玄叶手! 众人都有事做,无能为力的只有李夜墨一个。 李夜墨拄着杨虎灾为他准备的齐眉棍,在客栈后的小树林里活动筋骨,不时向着树枝挥舞两棍,全没些章法。 冷静下来的李夜墨告诉杨虎灾,自己要学能杀人的武学,要扎出刺来,不再做那个任人欺负、炸羽嘶吼的飞蒲草! 杨虎灾心领神会,拍着他的肩膀,答应把杨家断魂枪尽数传给他,只是要先等他回来。 李夜墨胡乱挥动长棍,转眼出了一身薄汗。 “飞蒲草,枪法不适合你哦!” 银铃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吓得李夜墨一个激灵。 “是谁!” 李夜墨抬头一看,不由得呆了,好一朵艳海棠,不知何时坐落在枝头上。 那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丹唇柳眉,一双丹凤眼最是夺目,漆黑的眸子里光波流转,一蹙一笑尽是风景,摇晃着绣花小鞋,不停地吃着桂花糕。 李夜墨分辨不出颜色,可想来这风景一定很美。 “枪法不适合你哦!” 似是怕李夜墨没听清,少女又说了一遍。 “姑娘,你怎知我就是飞蒲草?” “因为我见过你啊!”少女歪头笑道,眼睛弯成月牙。 “你在何处见过我,我不记得曾见过姑娘?” “因为你当时被剑刺瞎了眼睛,瞎子当然不会见到我咯!” 少女答得随意,李夜墨却惊出一身冷汗。 “你是乱鸦坡的妖女!” 章节目录 第三一章 七死星三生有幸(二) 少女俏脸一沉,小嘴撅得老高,一块啃了一半的桂花糕倏得丢了下来。 少女的投掷手法极为巧妙,李夜墨接连错步闪躲,这一块桂花糕却似生了眼,不偏不倚,直追着砸在李夜墨眉心,落了他一脸的糕粉。 从树上轻轻跃下,少女叉着腰站在李夜墨面前,几块桂花糕攥在手心,手指一搓碾成粉末,瞪着一对细长凤眼。 “飞蒲草,本仙子好心提醒你,你不感激也就罢了,居然直呼妖女!好啊,你再叫一遍妖女试试看?” 李夜墨着实被她这一手惊到,若说这投掷手法里不含暗器手段他绝不肯信,若是她身后牵扯到唐家堡……那就更是让人头疼了。 李夜墨立刻抱拳认错,“是在下错了,在下刚患下眼疾,越是漂亮的东西就越看不清,看到姑娘时遮了一团雾气,这才将姑娘错认为是另一位妖女。” 少女得意地娇笑了两声,“你眼瞎不假,不过,我可不信世上会有和本仙子一样漂亮的,你说,你是把本仙子错认为哪家的妖女?” “是乱鸦坡上的一位老女人……” 李夜墨话未说完,一块桂花糕直丢进他嘴里,角度精准,力道浑沉,差点把他打翻、噎死。 “小贼,你也有伴侣的,如何说这等混账话话!却不知上等女人如美玉,时间亦只是装饰!何来的老女人?” 少女鼓着脸颊,比刚才更凶了三分,奶凶奶凶的…… “是是是,仙子说得是……” 李夜墨费力吐出豆沫,拱拱手,打着哈哈表示同意,试探道:“姑娘是唐家堡的弟子吗?” 少女扬着脸,“唐家堡弟子数百人,数得上只有寥寥数人,可他们……连给本仙子提鞋都不配!小贼,你知道满天星费霖吗?” “自然是知道费前辈的。” 李夜墨态度恭敬下来,这少女莫不是费霖前辈的门下? 少女满意地点了下头,随意道:“费霖就是我的弟子了。” 李夜墨差点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姑娘不要胡说……费霖前辈正在这楼上呢!” “哦?真的这么巧啊!” 少女将手合在嘴边,向着楼上喊了句:“小霖子,师父来看你了!” 李夜墨正呵呵傻乐,准备看这少女如何倒霉。 忽听一声巨响,客栈的窗户被轰然砸开,麻子脸费霖从窗户一跃而下,忙不跌得向远处狂奔,边跑边暗暗为自己鼓劲:“腿兄腿兄快跑啊,老妖婆追来了!” 李夜墨僵在原地,少女很是高兴道:“小霖子轻功也蛮有长进嘛!你瞧他多快活。” “敢问姑娘芳名?” “我啊?你就叫我琳仙子吧!” …… 多年前。一个面容清秀的小男孩蹲在山坡上替乡绅放羊,天蓝草青,微风不燥,除了肚子饿,别的都挺好…… 他姓费。 他父亲也姓费,家中排行第五,因此叫作费五。费五赶上饥荒死得早,没来得及给他取名,所以同乡都叫他小废……小费五! 小费五的娘改嫁,改嫁后把他托给了他的叔伯,叔伯们把他卖到乡绅家,乡绅安排他去放羊。 挨打事小,但乡绅管两顿饭呐! 一顿是极稀的稀饭,一顿是极汤的米汤…… 除了肚子饿,别的都挺好…… 直到有一天,一个仙气飘飘的少女落在他面前,眉眼带笑,“小家伙,你挺好看,愿意跟我走吗?” “管饱吗?”小费五怯生生地问。 少女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小姐们都能吃饱饭吧? 管饱?这是什么问题。 少女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大手一挥,“有肉,管够!” “那行!俺跟你走!”小费五双眼放光。 “你叫什么名字?” “俺没名字……他们都叫俺小费五。” “废物?这是人名吗?” 少女掐了掐小傻子的脸,又咯咯地娇笑起来。 小费五一板一眼地纠正:“姐姐,费五是俺爹,俺是小费五。” 少女笑着摸着他的头,“你记着,我叫琳仙子,你以后也用我的名字……” “你就叫作——费霖!” 小费霖呆呆看看少女,茫然不知所措。 …… 琳仙子绕李夜墨走了两圈,赞叹道:“不错呀,我还以为你会死呢,没想到竟活过来了,金凤花真是个好东西!” 琳仙子计划去药王谷挖一些,种到自己的山上。 据说这东西需要药王谷的灵土存活,正好咱就不缺这个! “琳仙子,你当真是费前辈的师父?” 李夜墨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一个小丫头,娘胎里就开始练武吗? “是啊,小霖子是本仙子最不成器的徒弟了……” “那敢问仙子成器的徒弟又有那些?” 琳仙子喜滋滋正要开口,突然用手指抵住嘴巴,“不能说,容易暴露年龄。” 李夜墨干笑两声,不知所谓。 琳仙子眨着眼睛神秘道:“以后钟丫头年纪大了你就会明白,一切能体现年龄的事,最终都会和年龄一起变成不能说的秘密。” 你是女人吗?少女的外表,老妪的内心,神奇的手段,你是老……神仙姐姐啊! 李夜墨想说又不敢说。 “琳仙子适才说我不适合练枪,那依仙子看,我适合练什么?” “我这有一件兵器正适合你的七星北斗步,不过……” 李夜墨一脸期待地看着欲言又止的琳仙子,“不过什么?” “不过……你杀过人吗?” 李夜墨一脸严肃:“没杀过,但我有非杀不可的人。” “谁?” “这和那兵器有关?” 琳仙子耸耸肩道:“和本仙子的好奇心有关。” “乱鸦坡仵向南……” “他已经残废了。” “可他还没死!” “哦……还有谁?” 琳仙子一脸的没所谓,她活得太久,见惯了生死。早死与晚死有什么区别?如何死才有区别呢! “没了。”李夜墨叹了口气。 琳仙子坏笑道:“那你恐怕不会喜欢这件兵器,因为这是件凶器,和它对敌的只有立决生死,没有点到为止。” 李夜墨猛得抬头,盯向琳仙子的眼睛,那凤眼难得的极为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武器为人所用,是生是死全在使用者而不在武器,什么凶器可以替人决断生死? 琳仙子搓着手,似乎对这武器还有什么想说不能说的。 “仙子是想说什么?” 李夜墨耐心等了半晌,琳仙子扭捏着说道:“小李夜墨,我突然发现……你的眼睛也很好看呢,叫我摸摸,我把武器送你!” 章节目录 第三一章 七死星三生有幸(三) 李夜墨一头雾水,哭笑不得。 这双眼如今始终翳着白雾,还有两道剑痕直划到了眉毛,哪里好看? “因为你的眼睛就像我的猫啊。” 琳仙子背着手轻笑,几缕青丝顺着晶莹的耳垂划下。 是猫啊,李夜墨想着。 猫是种很神奇的动物,它在夜里不知去向,可你不能怀疑它的忠诚,它总会在白天回到家里,无论走了多远…… 晓儿,你什么时候肯回来呢? “琳仙子,我真好奇,你如何练就了这样一手暗器,少说也需要数十年的苦功吧,可偏偏你又看着这么年轻,世上当真有不会老的人吗……” “打住打住!小李夜墨,你还真是会说话,一开口就让人不想再理你!” 琳仙子气鼓鼓地翻着白眼,从袖子里掏出一支乌光的扁铁签来,没好气的向前一递。 李夜墨接过铁签仔细看了看,疑惑更深。 这扁铁签约莫有半尺长,柳叶宽窄。一头尖利无比,寒光崭崭,一头接着仅能盈盈穿过小拇指的铁环。一侧有刃,一侧生有倒钩,通体漆黑如墨,不像是兵器,倒似一根发簪。 李夜墨不解道:“仙子,这便是你建议我使用的兵器?” “你可别瞧不起它,这是件宝贝,名叫解。”琳仙子道。 “姐?”李夜墨总感觉被人占了便宜。 “庖丁以善解活物死后成神,将毕生解法玄妙记录骨鞘之上,传世有《凡尘百解》一书,曾言:血肉之躯,无不可解!论杀生,天下第一。” 李夜墨脸色古怪,问道:“琳仙子所说的庖丁可是《庄子》中游刃有余,十九年不换刀的庖丁?” 琳仙子见李夜墨也知道庖丁,满意点头道:“庖丁羽化超脱,留下神器一十一柄,人不知其名,强为之名,自一解至十一解,每柄都对应九种解术,这件宝贝便是其中的九解。” “九解……” “是了,九解,另外它还有个名字……”琳仙子一脸神秘,低声道:“剃头匠!” 李夜墨登时哈哈大笑,“琳仙子,你终于说了实话,一把剃刀也诳我作神兵利器。” 琳仙子俏脸一黑,跺了跺脚,“我倒想让你做剃头匠,只怕你不敢。” “琳仙子莫要小瞧我,李夜墨虽然不成器,但若剃刀举不动还敢说自己会杀人?” 李夜墨用九解刮了刮下巴,几天未打理,青涩的胡须都冒出头来。 还别说,这九解真是锋利!只是刚刚靠近,胡须都纷纷脱落。 “十一柄解刃中,九解最小,也是九解最凶。小李夜墨,你刮胡须可要离脖子远一些,这柄不起眼的小刃,至少剃下过四百颗人头……” 李夜墨手一僵,后背渗出丝丝冷汗来,干笑道:“仙子在说笑吧……” 琳仙子拍着胸脯保证:“绝无虚言。你且猜猜这剃头匠的上一个主人是谁?” “仙子说过……是那庖丁。” “庖丁倒是未曾杀过人,留下神器,至今几千年,也倒了几手。给你些提示:它的上一任主人是个杀人如麻的凶人,九解的血债多半是那人造下。” “……” 李夜墨猜不出,杀人如麻?这条件太宽松,江湖中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下贱货。 琳仙子见李夜墨猜不出,得意道:“那个凶人曾搅的江湖动荡,差点断了中原武道根基,叫做清水蝠毛阿升……” 李夜墨眉头紧锁,清水蝠是谁?江湖何曾出了这般人物? “这名号是他自己取的,你也许不曾听过。不过,他有个旁人送的你一定知道——阳顶峰上,血蝠魔君!” “仙子,教我!”李夜墨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血蝠魔君背信弃义,逃下阳顶峰。仗着轻功盖世,横行无忌,淫邪妇孺,挑衅天下英雄,天下英雄却耐他不得,最后即墨家插手,这才身死道消。 血蝠魔君只有轻功?想到阮经亭挖到的几十具无头尸,李夜墨觉得可笑,这剃头匠一定在许多个夜晚闪烁幽光,剃下了不少英雄头颅吧。 李夜墨不觉得做个魔君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李夜墨不想欺负别人,但也不想总被人欺负。 江湖里总有些人,仗着武功高强,随意的破坏别人的生活。 啧,狼进了羊群,难道是羊犯了错? 没有对错,只有强弱!不想任人宰割就要长出獠牙来,坐在餐桌旁,而不是躺在餐桌上。惟有这时,当侍者端来带血的肉,你才能体面地摆手拒绝,说一句‘抱歉,我吃素’,彰显善良! 琳仙子抚着剃头匠,道:“剃头匠也对应《凡尘百解》中的九条解数,但我只能教你三条。” 李夜墨握紧拳头,用力点头,三招虽少,但血蝠魔君不也只是九招?足够了! 琳仙子捂着脸,为难道:“不是本仙子不肯教,是一个卖酒的笨蛋把着天机,《凡尘百解》,神仙手段,我如果教齐你九招,只怕他就提着剑杀来了……” 琳仙子道:“你要记着,九解为何又名叫剃头匠:只因九解凶狠,出手不容后悔。九解一侧锋利无比,一侧却生有倒刺,可以刺,可以划,唯独不能拔,若拔倒刺必定咬住筋肉,反而不如绕上一圈,将脑袋整个取下,这是一把好食人头的凶刀。我且将招式说与你听,我只说一遍,你要用心记录。” 李夜墨感觉嗓子发干,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恢复清明。 “解术七十五,配合九解,将刃尖自大椎或哑门刺入,右旋一周去其头。” “解数七十九,配合九解,将刃尖自咽喉穴刺入,右行泻其气。” “解数八十一,配合九解,将刃尖自颈上死穴刺入,右行截其血。” 琳仙子停下来,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李夜墨。 李夜墨怔了怔,哭笑不得道:“仙子,这三句就完了?” “完了呀,你可记住了?” 琳仙子道:“这不过是屠夫之道,招式简单至极,只要你将刃尖刺入,就已经是成功了,至于姿势如何,动作怎样,都可以随机应变,变法无穷。寥寥几字,大道真言,这才是仙人手段。” 看着琳仙子说到得意处为自己竖起拇指,李夜墨叹息一声:“仙子说得轻巧,仵向南也不是捆着的猪,怎会任我宰割?” “只要你跑得足够快!” “足够快?” “七星绕斗,画轨如牢。” 李夜墨豁然开朗。 只要你足够快,对手不就是不会动的猪,而你只需要用最简单的手法——了结他! 章节目录 第三一章 七死星三生有幸(四) 琳仙子将解数为李夜墨演练几遍,确认李夜墨已熟记于胸后,便衣带飘飘,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两天,李夜墨向后厨讨了个打下手的活计,捏着九解,替店家宰杀些牲畜家禽。 虽然李夜墨不像屠户,掌柜却也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他。 伊籍走时留了大把银子,嘱咐掌柜好生照料,一些本来就该杀的肉食又算得了什么。 脏乱油腻的后厨,一束阳光从破败的窗户照进来,四处都是胡乱堆放的木柴,厨子大汗淋漓的翻锅,不时撇一眼角落里的少年。 黑衫少年蹲坐在一截木墩上,捏着乌黑刀片,满脸兴奋的将一只只家禽送往西方极乐,旁边的篾笼已经空出了好几个。 他的刀很快,手指翻飞,即便是凶狠的大鹅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乖乖引颈就戮,落下卑微又不甘的泪水。 厨子很害怕…… 解术左右不过三招,却尽是攻人要害,狠辣无匹。 一旦得手,旁观者绝没有施救的可能,出招者也绝没有收手的可能。 赞曰: 因识红尘苦, 试把诸君度。 卸下颈上好头颅, 引向黄泉路。 …… 李夜墨怎么也想不到,最后自己竟会和仵向北一道。 不过与其说是和仵向北一起,倒不如说是被狗皮膏药黏住,甩也甩不开。 乱鸦坡上的匪众一辈子不离开乱鸦坡,最远也不过是走到山脚下。 长期不与外界往来,仵向北一个人只怕是要把自己卖掉。 仵向北抱着剑跟在李夜墨身后,肩膀上的乌鸦昏昏欲睡,他则满脸好奇地看着一路上的形形色色,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惹了一路白眼。 只是,若有人敢吐露些许不满,立刻寒芒出鞘,咽喉叫剑尖点着。 李夜墨有些无奈,只是出城的距离,身后已经引来了好几个花皮狗子,偏偏当事人一副旁若无人的可恶表情。 李夜墨不隐瞒想法,直白告诉仵向北,他哥哥仵向南虽然已经是个残废,但还是必须死。 仵向北只是笑笑道:“飞蒲草,要我帮忙吗?” 关于仵向北为何下山,他不说,李夜墨也不问。 东风恶悄悄告诉过李夜墨,仵向北下山极有可能是冲着崆峒初雪,剑仙大会去的,这位少债主也许想斩个真的剑仙。 仵向北问起麻子脸,李夜墨坦言被琳仙子吓得逃了。 仵向北听说琳仙子来过,大为吃惊,说起琳仙子:仵向天想抓琳仙子做老婆,仵向南也不干净。 李夜墨问仵向北,你呢?仵向北喃喃道:自己嘛没有理想……只想让琳仙子跟上几年。 李夜墨疑惑,为何让琳仙子跟着? 仵向北嬉笑着道,琳仙子看着年少,其实已经是地上不老仙人,少说也有一两百岁了,功力深厚,最爱寻访世间奇男子,赠送机缘。 她很挑剔,所以被她认定是奇男子的,最终成就都不会低。 乱鸦坡匪众原为乡勇出身,何处得来一流的恶鬼剑法? 这便是这琳仙子赠予幼时的仵向天的,只是传功不久琳仙子便不知去向,近些年才偶尔回来,现在看来,必是知道仵向天要死,送他最后一程来了。 李夜墨心头一震,这琳仙子果然就是乱鸦坡上,站在仵向天身后的中年女人,返老还童实在太过离奇,让人无法理解。 琳仙子传他三招解术的事,李夜墨不敢再说。 这三招便是对付仵向南的,若是让这倒霉弟弟知道,岂不是让他有了应对。 至于抢了钟晓,仵向北毫不愧疚,给李夜墨讲了一段故事…… 乱鸦坡匪众终生不出山,不信天,不由命,其人也被天道厌恶,不入轮回。 乱鸦坡匪众,死后神魄分离,化作一对灰蒙蒙的不死不灭的寒鸦。 一只有人性无记忆,温顺、能识人,叫素鸦,素鸦都聚在祖祠,被乱鸦坡人当做先祖祭拜。 一只无人性有记忆,暴虐无常、恨意满腔,群居、食人、遮天蔽日,叫昏鸦,虽也是先祖,却受奉不受供。昏鸦常年呼啸在外,昏鸦遮蔽之处尽是乱鸦坡新封之土。 乱鸦坡匪众不出乱鸦坡,只因为出了乱鸦坡便没法化身寒鸦,一旦死在外面,便成了孤魂野鬼,地府不收,鬼差不管,日日被烈阳灼烧,夜夜被罡风撕扯,无休无止。 仵向北肩上的乌鸦是他娘化的素鸦,若他死在外面,尚可将他背回乱鸦坡。 不过乱鸦坡太小了,匪众们上数几代就都是亲戚。 为了繁衍生息,乱鸦坡不仅要财物、要车、要马,也要孩子、要女人! 李夜墨不明白仵向北为何要说这些,揉了揉额头,有些不耐烦。 仵向北问道:“飞蒲草,你说镇远镖局够资格平安出入乱鸦坡吗” 李夜墨登时一愣,他可知道,镇远镖局走镖从来都是穿过乱鸦坡,绕行少说要多走两日。 “钟难老匹夫早将女儿许配给了乱鸦坡,她现身在乱鸦坡之日,就是完婚应誓之时……” “不管钟前辈答应了什么,她绝不会嫁给你们。”李夜墨不相信仵向北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出口否认。 二人出了城。 李夜墨要去找钟晓。 三个番子面貌与汉人迥异,目标很大,想来不会太难。 仵向北则抬头看了看天,干燥的秋天还盘着不肯离开,离下雪还远得很,便无所谓地跟着李夜墨。 大约走了半日,道旁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酒铺,在路边摆下几张桌子,已经坐了不少人。 一桌是两个少女,都可算作世间绝色。 环肥燕瘦各有不同,一个白衣胜雪,如同一个冰块,冷冽逼人,一个碧绿长裙,好比一只喜鹊,眉飞色舞地叽叽喳喳个不停。 一桌是两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一个穿红衣女装,擦脂抹粉,一个穿青衣戏装,满脸油彩,李夜墨虽不认得,却也能猜到,这便是红娘子陈红衣与戏痴陈青衣兄弟。 一桌是个白胖和尚,面容和善,似个真佛。 李夜墨和仵向北去时,恰好余下一张空桌。 “两位客官,想要点些什么?” 小二哥搓着手立在一旁,笑出一脸褶子。 “哦,两张白饼,酒与菜也上些,” 李夜墨扫了眼仵向北肩上的乌鸦,乌鸦也歪着头回看了他一眼,“再切二两鲜肉来。” 小二哥应着,小跑去后堂安排。 “我准备去嘉陵江碰碰运气,你要一起去吗”沉默了片刻,李夜墨先开口道。 “是火船帮吗”仵向北问。 这并不难猜,火船帮与丐帮、九江门并称三帮,同属天下一流帮派。 火船帮雄踞嘉陵江,所拥船只不可计数,与霸占诸多支流的九江门作斗牛相抵之势,即使是仵向北足不出山也会有所耳闻。 “是了,三个番子颇为瞩目,我想那些船夫们也许会听到些什么,而且,他们也有一本《摘星玄叶手》……” 仵向北想了想,道:“那我也去,火船帮有长生剑皇甫劫,是个好对手。” 李夜墨点点头,他去也好,那一身剑法或许能帮到忙。 “二位朋友,我可以坐这里吗” 一个华贵公子走过来,嘴上在问,屁股却直接坐下,摇着折扇,举止轻佻无度,却并不惹人讨厌。 身裹流光水洗长衫,腰缠翡翠白玉带,头顶雁翅紫金冠,额上一道祥云捧日金抹额,一双桃花眼水光湛湛,宛若游丝。 李夜墨道:“当然可以,请自便!” 那公子正了正身子,抱拳道:“二位朋友好,我叫顾飞卿,顾恩青是我太爷爷。” 章节目录 第三一章 七死星三生有幸(终) 李夜墨霍然起身,惊声道:“你说的可是‘顾首施恩义,天下承恩情。’的顾首顾恩青那可是世所罕见的大英雄啊!” “大英雄?承蒙兄台厚爱!” 顾飞卿笑着拱拱手道:“太爷爷可称不上英雄。他随手乱施恩情,却不给人偿还的机会,不肖子孙不得不多闯些祸,替他向天下英雄们讨要。” 顾家后人——爱惹祸的花花公子顾飞卿! 李夜墨激动得手脚无措,连忙报上自己和仵向北的名号,不求相交,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顾恩青是百年间英雄的代表,一身盖世武功,率众英雄拥正道、讨邪魔,不使天下黑白颠倒,最是让李夜墨钦佩。 六十几年前,群雄围攻阳顶峰,属顾家、罗家、泰山派出力最多,而后也最为人称道,从中得利最深。 顾家居首,凭盟主之贵统御江湖十数载,威名显赫。 顾恩青死后,顾家金盆洗手,谢绝江湖往来,从陶朱之业,专心经营布庄。 如今的顾家,独占天下八成蜀锦,当真是富贵无双。 直到最近,出了顾飞卿这个不肖子孙,又牵扯到江湖纷争里。顾飞卿无一点武功,却偏爱深入江湖是非之地,仰仗着顾首留下的恩情与家财,再加上交友甚广,才能左右逢源,苟活到了今日。 罗家地位超然,更出了罗荣寿这样一位剑仙,在锦元城里以城主自居,替天子征税,一介小民,不服官管而管官,白衣太守是也! 泰山派因出力甚多,一跃与少林、武当并列,跻身顶级,三者合称为三派,声势犹在三帮之上。 顾飞卿笑了笑,表示记下,旋即眉头一皱,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他没说话,邻桌的冷艳少女却插话道:“喂,你便是飞蒲草李夜墨” 李夜墨有些疑惑,这两个女子他可未曾见过。 “在下正是李夜墨,姑娘如何认得在下?” 顾飞卿似是被人戳中心事,敲着扇子哈哈大笑道:“李兄,现如今,江湖里想不认得你可绝非易事呀!” 李夜墨心头猛的一颤,“顾兄,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你知道的那个秘密……” “摘星玄叶手!” 顾飞卿与那姑娘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李夜墨心中一凛,慌张想要离开:“你们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顾飞卿拉住他,笑道:“李兄太过小心了,殊不知镇远镖局丢失秘籍的事早已是天下皆知。” 两个姑娘也从旁边移坐过来,五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已然有些拥挤。 冷艳少女歉声道:“李少侠,这秘籍与我家渊源颇深,已经追寻了多年,如今有了消息,还请少侠告知。” 李夜墨有些恼,这姑娘未免问得太轻松,一句话就要让人说出震动天下的秘密。 顾飞卿道:“姑娘,你与李兄是何关系,怎么就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冷艳少女瞪了他一眼,冷声道:“我姓即名黎,乃是即墨家的后人。”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信,即墨家已经销声匿迹太久,关于它的传说从没有停过,但册子都泛了黄。 绿衫少女鼓着小嘴:“孤陋寡闻!玄叶老人之后,即墨家秘籍失传,家道衰败,家族分作两支。一支姓墨,匿入市井朝堂之中,也曾列位金殿,官拜侍郎,一支姓即,尚且留在江湖,只是武功不高、声名不显。如今,姓即的,更只剩下即黎姐一个人了……” 说罢,绿衫又补充道:“即黎姐真的很不容易的!” “即墨家的?” 居然遇到了秘籍的正主,李夜墨有种做贼的感觉。 顾飞卿闻言笑道:“若果真是即墨家的后人,那我们两家倒是世交!” 即黎冲顾飞卿一抱拳,“两家共讨阳顶峰邪魔,确有世交之谊,久闻顾家又重出江湖了,今天终于见到。” 顾飞卿双手一摊,耸耸肩道:“我猜你是重振即墨家来的,而我却是败坏顾家来的,不肖子孙便是说我了。” 绿衫道:“小女子尚思重振家业,你个大好男儿怎么好意思这般泄气!” 顾飞卿一愣,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李蓉蓉!”绿衫少女叉着双手得意道。 “可有人叫你小龙女?” “不曾,你这是何意?”李蓉蓉不解。 顾飞卿笑道:“你龙家儿女管理四海海水习惯了,难免管得又宽又咸!” “你、你!” 李蓉蓉俏脸一红,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那二人在一旁打情骂俏,即黎却死死盯着李夜墨,看得李夜墨心里发毛,眼神四处闪躲。 李夜墨气恼道:“即姑娘,这秘籍原是即墨家的不假,可早已失传,如今重出江湖,天下纷起逐鹿,还算不算得即墨家之物,恐怕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 “当然不算即墨家的东西!” 即黎答得坦然,倒是把李夜墨噎得目瞪口呆。 “我找它,是因为我相信它可以帮我重振即墨家的辉煌。” 顾飞卿道:“不错,这等武功,得到就是一个江湖世家了。” 李夜墨追问道“你说是即墨家的,可有信物?” 即黎掏出一块古朴金牌,正中写着‘即墨’二字,左右各有七个小字,左边是‘苍云星斗无穷数’,右边是‘生演造化我摘空’! 当年号令天下群雄的便是这块腰牌? 李夜墨苦笑道:“即姑娘,这里可是说话的地方?” 即黎看了仵向北一眼问道:“他可信吗?” 仵向北翻着白眼,不为所动。 李夜墨点点头。 顾恩青笑道:“那就无妨,这里偏僻,只有我们几人,红衣青衣半疯半傻,花月和尚与世无争,我对武功没有兴趣,你们能彼此信任便够了。” 李夜墨这才知道那大和尚竟是花月和尚。 看着穷追不舍的即黎,李夜墨有些无奈,只得将秘籍相关事宜讲述了一番,只是隐去了他身上有两本秘籍的事。 即黎自己掏出一册,书法清秀,墨迹很新,乃是一册抄本,言说是丐帮的那一册,让李夜墨辨认。 李夜墨翻看了几页,内容都与身上的那两册一般无二,果然丐帮所得也是假的。 盏茶的功夫,几人酒菜都上了桌。 不多时,一个须发皆白的邋遢道人拄着卦幡,牵着一个汉子走了过来。 那汉子身高七尺有余,却穿着红色肚兜,梳着总角小辫,咬着手指,嘴里不住的哼哼,一脸痴憨。 “红鸟跳,青鸟跳,寒鸦栖在云头叫,越鸟摘尾两肩齐,呆鸥潜溺无穷底,秃鹫死时一把火,杜鹃走得最着急……” 老道还未走近就掐指算了算,算罢一个激灵,拉着孙儿扭头就走。 老道边走边高声道:“哎呀,快走快走,一间小铺,聚来全是苦命人,逃也、逃也!” 小店的几人都纷纷停箸,面色难看如同吃了苍蝇—— 只除了红尘参破的花月和尚与不服天命的仵向北。 顾飞卿眉头一皱,大喝道:“算命的留步!” 老道回过头,一揖到底,“大爷是叫贫道吗?” 顾飞卿道:“大爷就是叫你,你适才高喊什么?” “哦,贫道适才说——在座的,命都不好!” 顾飞卿摇着扇子,冷笑道:“好哇,你说大爷命不好,你瞧瞧本大爷信命吗?” 老道笑道:“贫道卦灵,已经算了,诸位不能不信。” 顾飞卿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喝道:“大胆老贼,你可知罪!” “啊!小老知罪!” 老道拉着孙儿急忙跪在地上,脑袋都插进土里。 顾飞卿道:“凡夫俗子妄谈天命,你算我们命苦,我也算你不得好死!” 老道颤颤巍巍抬起头,“小老甘认,小老不得好死,只求报应在小老身上,不要牵扯到小老的孙儿!” 李蓉蓉小声道:“这人是个傻子吗?” 顾飞卿也没料到老道会是这个反应,忍不住好笑,却故意板着脸道:“那可由不得你。” 李夜墨陪着笑,心中却苦涩得紧:晓儿,你多灾多难是因为我命苦吗! 老道带着孙子向顾飞卿连磕了三个头,急匆匆想要离开,可还没走几步,酒铺就被一伙精壮汉子围住,约莫有十一二个。 为首的是一个遍体黄衫黄靴金顶戴的汉子,开口道:“这里是谁的酒铺?” 小二哥小跑着从后堂出来,“大爷,是小人的。” “是你的?” “是小人的!” 噗! 旁边一个青脸汉子剑如闪电,一剑刺穿了小二哥的咽喉。 众人慌乱起身,各持兵器。 李夜墨也将九解捏在手里。 “谁他妈活腻了,敢在老子这里生事?” 一个满脸凶相的粗汉拎着两把短刀从后堂冲了出来,一见新来的那伙人,不由得一惊,扭身又往后堂里钻。 “陶山虎,原来是你啊。”黄衫汉子笑道。 “你可是九江门的金佛吴定蝉?” “不错。” 陶山虎警惕道:“我与你九江门无冤无仇,何必来找我麻烦!” 吴定蝉冷笑道:“无冤无仇?你抢下的这个小铺,便是我九江门迎送过往朋友的偏僻所在。” 陶山虎后背发凉,冷汗直冒。 “现在知道了吧?这可是你先杀我九江门帮众在先。” “我、我不知情的……” 吴定蝉笑道:“你现在不是知情了吗?该死而无憾了吧。” 陶山虎脸色煞白:“佛爷,你不能杀我,我已经入了天门,不再是孤魂野鬼,你敢杀我?当真不怕给九江门带来麻烦?” 麻烦?何处有麻烦? 四个汉子持刀冲进去,刀光闪闪,一个照面就将陶山虎砍得血肉模糊。 吴定蝉看着陶山虎瞪大的眼睛,笑道:“九江门欺负别人,可以,别人敢欺负我九江门,找死!” 章节目录 第三二章 九江门五毒俱全(一) 九江门在二三十年间突然崛起,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三流角色,到如今跻身三帮三派,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作为毫无底蕴的新秀,处处是阴谋陷阱,人人喊打喊杀,一步错则身首异处,满盘皆输。 一只人畜无害的奶腥畜生,想要成长为咆哮嘉陵江的斑斓大猫,一路上不知踩了多少人的利益。 九江门唯有一刀刀杀过去,穿过人海如同蹚过苇塘,鲜血染红河水,枯骨遮盖土地,刀柄滑腻,几乎不能捉住。 三位门主与十三位堂主盖不惜命,只争一胜,闯出了‘九江门睚眦必报’的名号。 以眼还眼,血债血偿! 别人伤了九江门一根指头,九江门就要那人一只手,别人杀了九江门一个弟子,九江门就要灭他满门、不死不休! 九江三凶又疯又狠,威名赫赫。 自从九江门被公认为江湖顶流,敢来惹事的就几乎彻底消失了。谁都知道,这只伏在嘉陵江上的恶虎,最经不起撩拨。 然而,若总是风平浪静,江湖也就不是江湖了。 九江门,病睚眦龚庆、赤地玄武陈北伐、火麒麟叶断山坐在一处,脸色都不太好看。 叶断山率先打破沉默:“大哥、二哥,听下面人说,这次药王谷之行不太顺利?“ 病睚眦龚庆猛地抽了口烟,气息不顺,吐出一口血来,恶狠狠道:“是啊,九江门的脸都被我们丢光了……” 叶断山赶忙递上茶水,心疼道:“大哥莫要动气,你这病看似更重了。” “没得到金凤花,还平白受那杨蛮子两掌,只怕是又重了!” 陈北伐也是一脸病色,嘴唇惨白,苦笑道:“还是小瞧了天下英雄……本想着我和大哥,带上三个堂主,什么地方不能随便出入!没成想,竟折在了一个蛮汉子手里。” “二哥,都赖你!” 叶断山也是恨的咬牙切齿,“我早说今年的金凤花咱们誓在必得,三人一起去,你非要我去找他妈的秘籍!结果呢?秘籍是假的,金凤花丢了,大哥的病又加重了!” “老三闭嘴!自家兄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龚庆将烟锅重重砸在红木几案上,吓得身后的侍女一哆嗦,失手将掌中果盘打翻,惊叫一声扑在地上。 三人都不做声,气氛肃杀。 龚庆龚庆眯缝着眼,低头看着小脸煞白的侍女。 她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捡起一粒粒滚落的葡萄。 她太害怕了,以至于葡萄都捏碎在掌心,紫红色的汁水顺着指缝流到地毯上,像极了殷红的血。 龚庆没开口,但他知道,他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个小姑娘的生死。 权利让人痴迷,上位者就是这么随心所欲,高处的空气总是令人陶醉! “江湖上都传言摘星玄叶手出世,练成了就能纵横四海、天下无敌,为江湖所共尊。可九江门如今已经是江湖最大的门派了,老二、老三,你们说……我们还需要练劳什子秘籍、成劳什子盟主吗?” 龚庆轻轻一笑,意味深长道:“我们跪的已经足够多了,自我们凌顶之日起,我们头上就只许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天,别人谁也不成。秘籍,我们可以不练,却不能不找,就算毁了也不许别人练成!” 叶断山和陈北伐都郑重点头。 秘籍是要去找的,别人都是为了练就绝世武功,九江门却是为了江湖盟主不出。 九江门绝对不许有超过三帮三派的存在,连一丁点可能性也不行。 巨兽讨厌镣铐,所以日日夜夜地匍匐在铜山之上,枯守着矿,愿它寸草不生! “大哥,这件事还是我负责,门中兄弟也必然尽心。” 叶断山道:“不过……大哥,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你的病,阴司阳判可是说了,没有金凤花,神仙也救不得……” 龚庆呢喃道:“还能怎么办,生死由命吧!” 陈北伐两眼通红,手指捏紧衣袖,牙齿嚼得咯咯作响,恨道:“杨蛮子,还有费霖,我迟早要把他们的头都割下来,敲开了下酒!” 叶断山也道:“二哥,算我一个,敢碰九江门的晦气,就该让他们知道——九江三凶睚眦必报!” 三人说着彼此看了一眼,忽然相视一笑。 男人与男人之间,真是一种微妙神奇的情感。 一名弟子从门外进来禀告,“门主,吴堂主回来了。” 陈北伐点了点头,这弟子马上退了出去。 片刻,金佛吴定蝉从门外阔步进来,满面春风,“哎呦,三位门主都在啊!” 叶断山笑道:“一看你就知道是事情办妥了。” 吴定蝉道:“哪里敢说办妥,两件事一好一坏,门主想先听那个?” 叶断山吹着胡须,佯怒道:“小金不要胡闹,先说好的。” 吴定蝉道:“好消息是前些天我九江门客人失踪一事,已经调查清楚了。” 龚庆沉声道:“小金,说说原因。” 吴定蝉拱手道:“回大门主,是人祸。” “负责城西远郊的小酒铺的兄弟被人害了,凶手叫做陶山虎,事后不仅没跑,反而占住酒铺取而代之,白天卖酒,晚上做贼。前些天失踪的客人,许是都叫他给暗害了,后厨里我们发现十二件带血的衣裳,其中就有失踪的几位客人的,已经吩咐门内兄弟认了,没错。” “解决了吗?” “解决了。” 龚庆连连咳嗽,喝了几大口茶才压下去,“坏消息呢?” 吴定蝉道:“门主,前年咱们与火船帮争斗,他们船队断了咱们水路,咱们毁堤报复,水淹嘉陵两岸,冲了他们四座堂口,两名堂主都死在其中,眼看就要血拼到底,因宁王率左卫从中调解,这才作罢。 不过,此事之后双方心里都有了疙瘩。如今,火船帮实力恢复,总是有意无意将船开到咱们眼皮底下。属下猜测,他们可能有了别的想法。” 叶断山手掌慢慢滑过脖子,比了个死的手势。 “别的想法,给他们掐了,别的死法,倒可以替他们选一样。” 章节目录 第三二章 九江门五毒俱全(终) 砰! 九江门一间客房的门被硕大的棺材猛然撞开。 阳光照破黑暗,倾洒在冰凉的石砖上,三个番子抢着阔步踏了进去。 屋内,一张宽大的绣床上斜躺着两个美艳的异域女子,正慵懒地围着几案饮酒,看到三人都放下酒杯,娇笑着回头。 “你们跑到哪里玩乐去了?居然敢来迟,先上来罚上一杯!” “姐姐,不忙罚酒,先来一壶给弟弟解解渴吧!” 巴特尔甩下棺材,笨拙地爬上绣床,抓起酒壶就往嘴里倒,才喝了一口,就叫霍加一把夺了去,酒水洒了一脸。 帕黛噗嗤笑出声来,站起身,细心地替巴特尔轻轻擦拭,“好弟弟,不过是让你们带些东西,怎么你们都好似吃了不少苦头。” 若问这五人都是谁? 五人师出同门,受师命前后进入中原,而今终于在九江门齐聚。 两个女子正是蒙叶断山收留的蛇蝎双侠,竹叶青蛇帕黛与纤腰蝎子阿依,三个番子便是在乱鸦坡上做过一场的鬼面蛛尼扎木、背棺蟾蜍巴特尔、千足蜈蚣霍加了! “姐姐啊,可不止是吃苦,我们差点就都死在路上!” 巴特尔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在那张肥脸上尤为可笑。 阿依满脸潮红,提了提因沾了酒气而欲说还休的长裙,笑道:“我可不信,中原人有几个能是你们三人的对手,一个不行就三个,三个不行就拿出师父炼就的毒物,再不行,不是还带着加哈努?” 尼扎木郑重道:“阿依,这话可说不得。这一路上,我们杀两位剑仙人物也不过是有惊无险,对于其他成名人物尚可说毫不放在眼里。 可若隐世高人出来,那就难说了!乱鸦坡我们遇到两个高人,一条白练、一柄剑,我们三人竟毫无还手之力,险些赔上性命,若不是对方没动杀心,咱们今天可聚不齐了。” “剑仙?” 帕黛秀眉一皱,跺了下脚,揪住巴特尔的耳朵,有些气恼道:“不过是叫你们带东西过来,何必去招惹这些人?” 巴特尔赶忙解释:“姐姐,可不是我们惹事,这些可都是师父的安排。师父特意嘱咐,要我们借秘籍出世之机搅动中原,死得人呐,是越多越好!” 说道后面,巴特尔满眼闪着着精光。 阿依躺得乏了,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短衫遮盖不及,让一株玉柳迎风,纤腰蝎子的腰果然又细又长,盈盈一握。 兄弟们一个个望得丢了魂,阿依羞道:“这可怪了,我们先行南下,只为给小王子从江湖里打探朝廷动向,这些个江湖人于小王子无关紧要,就是全杀光了也没好处的。” 霍加眼睛在阿依俏生的脸上定了好久,这才冷声道:“好妹妹,这些江湖人虽然对小王子无关紧要,对师父可要紧的很呐!” 这话顿时惹炸了尼扎木,尼扎木幼时流亡北漠,蒙师父救下,更兼传授一身本事,对师父最是忠诚,而霍加这话摆明了就是说师父别有用心。 尼扎木不由得双眼圆瞪,怒喝道:“霍加,你可别随便揣测师父老人家的意思!” 霍加毫不客气的瞪回去,喝了口酒道:“迂腐,霍加可不是揣测。 小王子英明神武,统一各部,当下兵强马壮,此次南下已有入主中原之意,若真成了,这些江湖高手谁不将身家性命卖于小王子。 呵,到时又是无敌剑仙、又是武林泰斗,师父这国师的位置可就坐不稳喽。” “好大胆,你敢说师父这么做全是私心!” 尼扎木霍然起身,六枚剑珠已经握在手心,剑芒刺骨。 “霍加这么说是对小王子的忠心!” 霍加也不示弱,蜈蚣镰横档在胸前,他是半路投师,只为前程,忠心向着太阳,只对地位最高的人。 帕黛揉了揉太阳穴,对这二人无可奈何,尼扎木和霍加就像两只公鸡,在一起就斗个不停,索性上前一人一个脑瓜崩。 “好了,搅动中原便搅动中原,又不是什么难事……这些中原羊没有我们搅动也是内斗不断。” 帕黛转过身,将手伸到巴特尔脸上,手指纤细雪白,从耳后撩到下巴,划得巴特尔脸上痒痒的,这才妩媚道:“好弟弟,我要的宝贝呢!” 巴特尔浑身骨头都酥了,登时眉开眼笑:“好姐姐,你想要弟弟的什么宝贝啊……” 调戏的话才说了一半,下一刻他就乖乖掏出两只盒子放在桌上——一把锋利的发簪正戳着他的脖子。 “姐姐冷静,巴特尔很乖的。” 巴特尔肥胖的脸上冷汗直下。 帕黛扭了扭他的大鼻子,笑道:“是啊,如果不起歪心,属你最乖了。” “姐姐,你也给巴特尔瞧瞧吧,这盒子里是什么宝贝?” 阿依也凑过来,有点担忧道:“姐姐,你莫不是又要用那两条宝贝吧?” 帕黛点点头,指尖挑开两个木盒。 两只木盒里都铺着红色绒缎,上面各有一条虫儿。 左边木盒里的虫儿不过小拇指尖儿大小,浑身红甲油光发亮,口器又短又宽,六条细腿紧贴在身上,布满了钩状倒刺,卧在盒子里宛如一块美丽的血红宝石。 右边木盒里的虫儿个头就大了五六倍不止,足有核桃儿大小,生得极丑,浑身软肉皱皱巴巴,灰色的腹部又肥又大,凸起一颗颗肉瘤,肉瘤上生着丑陋的绒毛,六条短腿退化如同发丝,无法撑起它硕大的身子,两只巨大的颚角,颇为骇人,实际却也是软的。 其余几人也都是玩虫子的行家,自然不会畏惧,只是好奇这两只虫子的作用。 帕黛解释道:“这两只虫儿叫做长情锁,一雄一雌,小的是雄虫,大的是雌虫。这两只虫儿口味最为刁钻,不吃花露,不吃血肉,只吃人心头的一点肉冠,只喝肉冠里的血。” “若说来,人也奇怪。一旦动情,人就好似心被刀子剜了一块,空出一个缺口,心血喷涌烧得胸口灼热难耐,非要按断肋骨,把那人塞进去才能解脱,想一次便痛一次,见一次便伤一次,愈是用情至深,愈是肝肠寸断。” “爱情正是催命的毒,最伟大的雄心也会被摧毁殆尽。青年人,最该远离它,动情者一个个非死即伤,偏偏他人都趋之若鹜,前赴后继的跳到温柔的陷阱里,最后把整颗心都丢掉了。” 帕黛轻笑道:“当然,爱情里丢了心是不会直接死掉,它留下的伤更隐秘、更持久。这两只虫儿却会,他们爬到人的心上,真的把人的心一口口吃掉……” “那滋味啊,像极了爱情!被吃了心的人,会把心头的伤看做心动,不由自主的把所见到的人视作朝思暮想的爱人。我要他见到我便痛,以至于今后想到我便痛,成为我的奴隶,虽死不悔!直到心被吃得一干二净,到死耳畔都是桃花花瓣颤动的声音,真是幸福的死呢!” 巴特尔不解道:“姐姐,可你怎么保证虫子吃饭时,那人见到的一定是你?” 帕黛笑道:“这两只虫儿能吃别人的心,它们的心却先被爱情吃掉了,它们之间情意最坚,心有灵犀,分别在两个人的身上,让他们的心跳都会一致呢。而且用内力诱导雌虫,雄虫便会疯狂的活动,拼命撕扯宿主的心脏,就像这样……” 帕黛将手掌贴近雌虫丑陋的瘤背,催动内力,隔壁的雄虫当即感应到,六条长腿伸出,扎在绒缎里,锋利的口器咬住绒缎疯狂撕扯,片刻就扯开一道口子。 巴特尔目瞪口呆:“姐姐,你天仙一般的人儿,难道要做着桃花梦,与那些臭男人同归于尽?” 帕黛掩着嘴巴笑个不停,“傻弟弟,雌虫长得丑却并不可怕,她的食量不过是雄虫的十分之一,当雄虫的宿主死亡,雌虫就会停止进食,搅得你肚子翻江倒海,然后再从嘴里爬出来。” 阿依补充道:“这虫子最痴情,他们怕对方也就此死了,是一定要爬出来去找对方的,只是那个过程……” 阿依眉头紧锁,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转,“可是姐姐,你已经吃过三次,再吃下去恐怕你也会离死不远了!” 帕黛不理她,将雌虫送进嘴里,硕大的虫身几乎把她的嘴都塞满了,借着酒才能吞下。 “妹妹,长情锁用了是会上瘾的。那种心动、渴望的感觉,在普通男女之间,即使是感情最敏感的人,几年也不会有一次。似这样一连串的刺激,便是死了,姐姐也是心甘情愿。” 帕黛挑起阿依的小下巴,双颊飞霞,眉眼如丝,当真是天下第一等的美人! 霍加缓步向前,若无其事道:“姐姐,你吃了雌虫,如果我催动雄虫会怎样?” 说着,霍加的手掌就贴向火红的雄虫,雄虫立刻开始不安地颤抖。 帕黛突然娇声呻吟着,捂着心口蹲在地上,裹在身上的青纱滑落在地上,露出大片的雪白。 “霍加停下!” 尼扎木直接将剑抵在霍加的后背,睚眦欲裂:“你这畜生,怎敢这么对大姐!” 霍加眼睛瞪得老大,连头也不回,和眼前的风景比起来,死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看着这样一个平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大姐跌落风尘,像婊子一样呻吟,心中的夙愿得偿,让他兴奋得难以按捺。 “看来也会有效的,你们看姐姐现在就像个动情的娼妇,我的心也被咬开了呢!” “是吗?你的心也被咬开了吗?” 帕黛已经站了起来,全不见刚才的动情模样,笑容如同四月的暖风。身子一转,纱裙如同灵蛇复攀到肩上,帕黛优雅地扬手,一巴掌狠狠抽在霍加脸上。 “坏弟弟,你该记着两件事:第一,永远不要对家人出手,不然我一定会给你教训。第二,别总想着处处留情,活像个配种的畜生,女人啊,可比男人危险得多。” 霍加脸色难看,不知道是羞愧,还是愤恨。 尼扎木得意的放声大笑,连同阿依和巴特尔也不由得笑起来。 阿依问:“姐姐,这次是火麒麟叶断山?” 帕黛轻轻搂住她,笑道:“是啊,病睚眦命不久矣,赤地玄武是个莽汉,这两个男人可没什么味道。” 巴特尔也凑上前,一脸谄媚:“姐姐,你要怎么才能让叶门主心甘情愿的吃下这雄虫?” “呵呵,当然是用女人的办法,用牙齿咬住,然后再用酒度到他的嘴里!” “可若是姐姐你自己一不小心……哈哈,把雄虫也咽了下去?” “那雄虫雌虫可就团聚了。” “它们非要把你的心吃得一点不剩!” “没错,一点不剩!” 那还真是幸福! 章节目录 第三三章 施援手公子高义(一) 才靠近嘉陵江,耳旁就不停传来河水拍打两岸的叩击声,听得人心潮澎湃。 过往的豪杰已经长埋地下,张飞将军的坟冢就在距此不足四五里的地方,料想,他的无头身躯已与松柏根须紧紧相拥,融为一体。少了思虑,冤死的他终于不必再替冤死的二哥讨债了。 只剩追随他征战四野的壮士,不甘寂寞,融入嘉陵潮水,日日夜夜叩打河岸,为将军招魂! 渔船沿着江面向西,背着初升的太阳和满江的霞光,一桨就荡开粼粼一片…… 看着宽阔的江水,即使是最软弱的懦夫,雄心也会在一瞬间增长。 有船家大声吆喝着在岸上卖鱼,时间还早,可附近的住户已经打着哈欠来了。 顾飞卿拍打栏杆,喜滋滋地大摇着扇子:“好水,好去处!”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忽然抓了抓他的衣袖,顾飞卿略一低头,却见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身上只有一件不合体的麻布长衫,油腻得发亮,鼓了鼓勇气,怯生生道:“哥哥,你要鱼吗?” “鱼?” 顾飞卿不禁莞尔,像他这样衣冠楚楚的公子,总该有十七八个仆役围着,何曾接触食材本身? 他已经在这站了许久,旁人都识相的不来打搅,虽然江边被众人当做鱼市,公子却显然不在熙熙众人之列。 老渔夫都知道:咦——公子不是买鱼来的,是买风来的! 劳苦人民总是很难理解,为什么风不是风,月不是月,潮水不是潮水,而肉却只是肉。 他不需要鱼,但他揉了揉女孩脏兮兮的头发,笑道:“我要的,小妹妹你有鱼卖吗?” 小姑娘耳根涨得通红,重重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向江边走,顾飞卿也就顺从跟着。 “哥哥,我有鱼。” 小姑娘从桥洞下的水池里掏出一只竹篓,正要掀开盖子,却被顾飞卿用扇子压住。 “小妹妹,鱼先不忙看,先告诉哥哥你为何出来卖鱼,瞧你的样子,这是第一次?” 小姑娘低着头,手指揪着衣袖一言不发。顾飞卿也不急,就在一旁笑脸盈盈的等着。 一个黑瘦的渔夫走过来,作了个揖,冲顾飞卿讨好道:“公子,买鱼啊?” 顾飞卿瞧小姑娘嘴巴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还没有开口的意思,有心逗她,便故意沉声道:“是啊,买鱼。” 黑瘦汉子立刻拎来两个鱼篓,用力拍了拍,热情道:“公子,要不您受累,也来看看我的鱼?都是早上才打来的,保管新鲜!” 这些公子哥若是买鱼,一定买的不是鱼,买的是新鲜,不是鱼的新鲜,是事的新鲜!若是能说会道,宰一顿公子哥,顶得上苦兮兮捕一月的鱼! 小姑娘一听黑瘦汉子的话,顿时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连声道:“不行不行,哥哥说要买我的鱼的!” 黑瘦汉子抱着双手威胁道:“臭丫头,你能捉几条鱼?滚一边玩儿去,别耽误了老子做生意!” 小姑娘跟他说不通,泪眼婆娑,拉着顾飞卿不肯撒手,“哥哥,你先看看我的,我的鱼真的很好。” “公子可别被这臭丫头骗了,穷人家的孩子生下来就会骗人!”黑瘦汉子伸手去抢竹篓,边抢边道:“死丫头,你的鱼好?有什么好,也叫我瞧瞧!” 小姑娘捂住竹篓,坚持不肯,眼泪哗啦啦地落,一张小脸哭得更花了。 顾飞卿不愿黑瘦汉子再纠缠下去,塞了他几两碎银,劝他离开。 黑瘦汉子得了银子就好像猫儿舔到了腥,不情愿的走远两步,讪讪笑着站在那,眼睛不住地往这边瞄。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缝,顾飞卿凑近瞧了个仔细。 竹篓里只有一条二尺长的红尾鲤鱼,尾巴鲜红如同火焰,嘴边扎着两条肉须,头上顶着一对肉瘤,在竹篓里翻腾跳跃,隐隐似要化龙。 “乖乖!卖不得!这鱼神了,今日的鱼王非他莫属,这要是跃了龙门怕是都要化龙了!” 顾恩青正专心看鱼,突然被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知何时黑瘦汉子又走过来,他大声感慨,立刻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顾飞卿眉头一皱,对黑瘦汉子很是不满,从怀里掏出五粒金瓜子递给女孩,笑道:“确是好鱼,哥哥要了,你瞧这个这足够了吗?” 小姑娘连连点头,喜滋滋的正想去接,却被黑瘦汉子挡在面前一推,一屁墩跌在地上。 顾飞卿眉头倒竖,怒道:“混账东西,你这是做什么!” 黑瘦汉子拱了拱身子,瑟缩着道:“公子勿怒,恕在下多嘴,这鱼您买不得……” 顾飞卿不解其中含义,被他气笑道:“她肯卖,我有钱,怎么就买不得了?” 黑手汉子嘿嘿笑了两声,挺了挺腰杆,朗声道:“因为规矩!火船帮的规矩!这里是咱们火船帮的地界,在这捕鱼、卖鱼、买鱼,都要遵从火船帮的规矩。” 顾飞卿冷笑道:“那你说说看,我们是犯了那条规矩?” 黑瘦汉子道:“公子,我们在火船帮地界内捕鱼维生,全仰仗火船帮庇佑。一来,火船帮在,没人敢来欺行霸市,二来,火船帮肯为我们说话,官府对江上渔船从不乱加赋税,三来,每日派巡船,视察交易是否公道。作为回报,当日市上的鱼王都要献到火船帮,由帮内大人物处置,外人不得染指!” “可惜了这条龙鲤了,这丫头运气说来好也不好,这样的鱼我们捕了一辈子鱼也不曾见过,若能卖了,她爹的棺材钱岂不是一下就够了,可惜了呀——不能卖!” 黑瘦汉子惺惺作态,说着惋惜却满脸幸灾乐祸,惹得顾飞卿讨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装龙鲤的竹篓也被换成了一口大缸,龙鲤神姿引起阵阵惊呼。黑瘦汉子站在大缸一旁,神气活现,好似龙鲤是他捉来的。 顾飞卿叹息一声,人总是无法对他人的悲伤感同身受,就像又盲又瞎,走在大道上,只关心自己所关心的,对身边的恸哭都无动于衷。 顾飞卿转头冲那小姑娘柔声道:“小妹妹,可是你爹不在了,所以你才出来卖鱼?”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呜咽着,泣不成声。 “爹活着……只是病了……病了、没药……” 黑瘦汉子挖苦道:“臭丫头,你偷偷贩卖鱼王,莫说是救你爹了,说不好再害他挨一顿揍,直接翘辫子!” “闭嘴!” 顾飞卿怒不可遏,吓得黑瘦汉子一个哆嗦,转又冲小姑娘轻声道:“小妹妹,你有蜗牛壳吗?” 蜗牛壳?小姑娘懵懵懂懂,在竹篓里摸出一个黑色蜗牛来,这些东西在江边简直不要太多! 顾飞卿笑道:“好蜗牛,哥哥很喜欢,我拿一条小鱼给你换。” 一条拇指大小的小金鱼被他塞进小姑娘手里,小姑娘若是留心又识字,一定能发现金鱼的脊背上写着‘锦绣顾家,富贵荣华’! 小姑娘一脸欣喜与不解,一个贝壳怎么会这么值钱? 顾飞卿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道:“小妹妹,这条小鱼不可以当换,你要拿它去找锦绣布庄,就说‘爱惹祸的小公子来了’。作为带话的报酬,他们会给你银子,帮你找大夫,安置好你和你爹。” 顾飞卿笑道:“记住了吗?记住了就去找,治病这事越早就越好。” “哥哥……我记住了!” 小姑娘眼中闪光,重重点头,又从竹篓里掏出一把蜗牛壳,硬塞进顾飞卿手里,飞也似的跑远了。 “日行一善,家破人亡……” 看着小姑娘的身影消失,顾飞卿笑脸逐渐变得深沉。 一个黑影靠在他身后,低声道:“小公子,我不懂。” “荷花出淤泥不染,可荷花能在墨汁里绽放花朵吗?太浑浊的世界就经不起,也无法容忍格格不入的人……”顾飞卿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又恢复成那个轻佻的顾家公子,“小盛,太爷爷不义之财,我拿来行有义之事,不好吗?” 章节目录 第三三章 施援手公子高义(二) 二人正说话,一艘高大的楼船缓缓驶来,船舱上用浓墨钩了个火字,众人纷纷簇拥上前,山呼相迎。 一个白袍红衫的男子从高阁里挑帘出来,只一露脸,场下欢呼声顿时更响了几分。 若说这男子如何模样? 柳叶眉,桃花腮,唇红犹丹浸霞抹,齿白如素贝成行,着男装,令百花俯首,持宝剑,身竟比剑直!三分阴柔妖娆,配七分男儿俊俏,如不是江涌楼高,少不得老少妇妪掷李抛桃。 男子将手中金光宝剑向前一指,高声道:“可有泼皮生事?” 众人齐声应答:“此处天下太平。” 男子问:“可有奸商抬价?” 众人回道:“尽是尧舜良民” 男子又问:“可有贪官污吏?” 众人都俯下身子,唱道:“河澈水清到如今。” “如此便好,江巡已毕,明日再来!” 男子将剑一收,转身回返,下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喝,“易堂主留步——” 男子姓易名奢,年仅二十有七,因形容俊俏被江湖唤作玉面狐易奢,乃是火船帮帮主镇江龙王李阔海之义子,清沐堂之堂主。 易奢定睛一瞧,适才喊话的是个贼眉鼠眼的黑瘦汉子,不由得皱眉道:“你有冤?” “不不不,小的没冤……小的是要献鱼王给易堂主。”黑瘦汉子胆怯地缩了缩脖子,连连摆手。 献鱼?易奢嘴角一挑,忍不住想笑。 百年前,二十八个会些武艺的渔夫结伙,共同反抗强人欺压、官府盘削,以一条红帆渔船建帮。 因本是同源,火船帮成帮后,对江上渔民格外照拂,渔民亦感戴恩情,纷纷赠鱼与一干帮众。为防后来帮众腐化,杀虎者终成恶虎,老帮主定下每日只收一条鱼的规矩。 时光荏苒,一个二十八人的小帮会成为了拥有二十七个堂口的万人大帮,位列三帮三派之一,虎踞一方。 每日一条鱼,也演变成每日进献鱼王的传统。 火船帮有自己的帮会生意,每日进账出账,金银如同瀑布倾洒,也只有这些穷苦渔夫还会对一条鱼如此在意。 楼船上,一个好汉道:“鱼王你们自己选出,晚上送到义厅便是,怎么今天早上就选出来了。” 黑瘦汉子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道:“易堂主,各位英雄,这条鱼不是一般的鱼,小的怕被人偷偷卖了,故而早早献鱼!” 易奢笑道:“老兄,你说这条鱼要献给火传帮,嘉陵江上还有人敢买?” 鱼是小事,拂了火船帮的面子却是大事。 黑瘦汉子滑稽地趴在地上,以拜神的姿势拜了三拜,“回堂主,这鱼头生龙角,嘴长肉须,真是鱼中之龙,鱼中之易堂主啊,张瘸子家的丫头碰巧捉到,若不是小的忠心,险些就叫她私自卖掉了!” 易奢道:“那鱼现在还在吗?” “在……在呢……” 黑瘦汉子兴冲冲回头一看,却见大缸不见了。 抬眼再瞧,一个精壮汉子在顾飞卿指点下,已把大缸推到了江边,顾飞卿把龙鲤从缸里捞出来,闪闪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光彩,如同一团火焰。 “哎呦!使不得!住手,公子住手啊!”黑瘦汉子神色大变,颤声央求着。 众人簇拥着上前抢鱼,却叫精壮汉子一一踹开,纷纷惨呼道:“易堂主,有强人使横!” 精壮汉子掩着嘴,扭捏作小女儿姿态,“呀,易堂主,有奸商抢鱼!” 他没一丝惧怕火船帮的意思,明着嘲笑易奢生有女相。 易奢轻笑看向顾飞卿,“不假,献的是条好鱼。” “听见了吗!易堂主说是好鱼了!”众人热情高涨,几乎要把二人推下江去。 扣着鱼鳃,龙鲤奋力挣扎,滑腻难抓,顾飞卿一巴掌拍在它头上,骂道:“蠢畜生,本公子是救你的人,可要记得回来报答!” 说罢,扬手就将龙鲤投到江里。 龙鲤尾巴一摇,刹那间没了踪迹。 “想要龙鲤,去找龙王要吧!”顾飞卿站在岸边很没风度的叉腰哈哈大笑。 进了江水,有谁能抓到一条鱼? 众渔夫如同做了错事,或垂头丧气,或咬牙切齿,好容易等来巴结火船帮,增进情谊的机会……就这么一摇尾巴,溜去了? “呵,这片水别说龙了,夜叉也没的,火船帮的帮主就是这儿的龙王!” 易奢竖起一根手指,缓缓道:“这条鱼儿我要,清沐堂以千金相换!” “哈哈……” 精壮汉子闻言止不住仰天长笑,嘲弄道:“狐妹妹,鱼都跑了,你说你出千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他的笑声还没停,耳旁扑通扑通的声音响作一串,渔夫们如同下饺子一般挤到江里,霎时间,宽阔的江面上漂浮的尽是人头。 精壮汉子笑脸僵住,尴尬地说不出话。 谁能想到,火船帮一句话竟使百千号人争相跳江。 顾飞卿在精壮汉子身上把手上腥滑擦净,笑道:“热闹啊,比之刚才可有意思多了!” 易奢道:“火船帮帮众过万,沿江渔船无不听令,区区一条嘉陵江,不过说一句话也就舀空了!” 顾飞卿拱拱手,恭维道:“火船帮千金买鱼,渔夫争相入水,财大气粗,佩服佩服。” “买鱼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买掉在地上的面子,万一捡的慢了,被谁踩上一脚,义父怕不是要把我的头拧下来!” 易奢俏脸一扬,比女人还要媚态,高傲的态度让人禁不住想在他漂亮的脸蛋儿上来上一拳,所幸他掌中的剑比大多数人都要英雄。 “易某买鱼,这钱却不是火船帮出,毕竟这里除了阁下你,有谁还敢自称财大气粗?——爱惹祸的小公子,花花公子顾飞卿!” “原来你认得我?”顾飞卿有些意外,他不会武功,走闯江湖居然也有了字号。 “当然,如果是其他人,我还怕折了本呢。司徒兄你说是不是?西山剑宗的弃徒司徒盛!” 精壮汉子嘴巴一咧,兴奋道:“嘿,狐妹妹见识真不错,没想到你连我也知道!” 易奢点头道:“司徒兄大名鼎鼎,西山剑宗宗主的入门弟子,据说离剑仙境界也只差一线,不知为何被逐出门墙,天下皆知,原来是做了顾家的狗了。” 司徒盛抱拳道:“败坏门墙的弃徒,有些恶名而已,狐妹妹还是忘了我吧!” 易奢笑道:“诶,怎么能忘了好哥哥,二位可还要帮我付鱼钱!”说着,冲下面挥了挥手,水下一片白影见到讯号,迅速移向河岸。 “惹祸了!公子快走!” 司徒盛嘴上打着哈哈,伸手拉住顾飞卿的手腕,脚下一踏,朝远处急射出去。 “二位大爷,恭请回头!” 不等二人跑远,江边突然探出十几个人头,忽得撒出渔网,在空中圆圆绽开,快似流星,眨眼就将二人罩住。 渔网丝线坚韧异常,不知是何材质,越挣越紧,勒得二人喘不过气来。这十几人也不上岸,反而踩着江岸,将渔网向江中拉去。 入了水,再高的武功也要打个对折。 “火船帮!我不信你们未曾受过我太爷爷的恩情,若是受过,难道就这样对其后人,你们、你们不羞愧吗!”顾飞卿大声嚷嚷。 “那个老狗撒网罩你爷爷,不是英雄好汉,有本事放我出来大战三百回合!”司徒盛高声叫骂。 顾飞卿与司徒盛,一个翻检旧账、动之以情,一个怒骂连连、晓之以理,却都慢慢被拉到江水里。 冰冷的江水漫过胸口,二人不由得一个激灵,仿佛瞬间脖子叫人卡住,浑身力气动弹不得。江水漫过耳朵,连心跳都漏了半拍,二人都不怎么会水,这样冰冷的江水,只是浸在里面就已经觉得惊心动魄了。 十几个浪里白条围着二人,二人挣扎着一冒头,几只手立时把他按下去,张开的嘴非但没能吸到空气,反而咽下一口冰凉的江水。 片刻功夫,二人已经喝了不少,司徒盛有些气功底子,还能撑撑,顾飞卿则是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易奢提醒道:“小心着玩,小公子娇贵,还要留着去和顾家换钱!” 换钱,是换跌了火船帮面子的钱,那可是一笔巨资!不过,相比寻常人家拿命来抵,赔钱可是便宜他了。 浪里白条们都大笑着问:“花花公子要留着,司徒弃徒就没什么用了吧!” 易奢想了想,笑道:“好哥哥没什么用了,随便!” “玉面狐,我艹你姥姥……”司徒盛怒骂一句,又被众人笑着按进水里。 溺死绝不是舒服的死法,在水中越接近死亡,对呼吸的渴望就越强烈。 欲望越强,痛苦就越漫长,在死亡的刹那,生命终将跌入痛苦的永恒。 二人绝望之际,忽听得一个有些耳熟的少女声音传来,“都住手,嘉陵江里不准杀人。” 易奢语气轻松道:“妹妹,这二人不给我们面子,如果不教训一番,以后谁还会尊敬我们。” 少女丝毫不给易奢面子,大声道:“这我不管,我说放了,你们难道敢不顾我的面子!” “噗——” 少女的话显然比易奢的更管用,顾飞卿和司徒盛被人揪着脑袋拎出水面,接连咳出几道水线,好不痛快。 顾飞卿眨巴着一双桃花眼,看向岸上的恩人,不由得大喜道:“难怪管得宽,原来你真是小龙女!” 章节目录 第三三章 施援手公子高义(终) 岸上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李蓉蓉和即黎。 说李蓉蓉是小龙女,倒也不是顾飞卿聪明。 易奢是镇江龙王的假子,火船清沐堂的堂主,地位何其尊崇,能比他说话更管用的,除了龙王,可不就只剩下龙女了? “还真是个惹祸精!顾小少爷,火船帮与顾家素无仇怨,你这般得罪下来,白白喝一肚子凉水,何苦来哉?” 李蓉蓉挽着即黎的胳膊,看着水中二人的窘迫模样,险些笑岔了气。 “嘿嘿!北方人不怎么会水,狼狈得很,见笑了见笑了……” 顾飞卿被浪里白条扔到岸上,抹了把脸,左右打量了自己如今的形象:衣衫不整,水草缠身,发冠也不知去了哪,头发都凌乱的粘在额头上。 小公子自出生至今,还是第一次如此落魄。 回顾半生,无论是因为家私无数,血燕窝喂猪、猫眼石打鸟的悲惨童年,还是后来承蒙祖上荫蔽,处处有人照拂,男追女爱的江湖生活……简单得一眼到底。 理了理衣襟,把头发盘在头顶,顾飞卿大笑起来,“蓉蓉姑娘,即姑娘,江湖闯荡,可不就认个字号?不惹祸,我岂不是自砸了招牌?” 易奢见不得他耍宝,嘴角一撇,冷哼一声,“顾小公子,触火船帮的霉头,你这不是在惹祸,是在找死。” 顾飞卿抬眼去瞧,玉面狐正倚在栏杆上。 还真是美人儿,生气的模样都钩人的魂,可惜造化弄人,啧,是个假女人! 摊摊手,顾飞卿坏笑道:“易堂主你瞧,我们不还活得好好的,由此看来,‘死’这老伙计,委实不好找。” “说得好!” 司徒盛没有顾小公子这么好的待遇,自己费力爬上岸,一边扯下挂着的渔网,一边高声附和,“摸老虎屁股,亲鳄鱼鼻头,替龙王收腰,帮狐狸洗澡。大丈夫死又何惧?我们是在找死,可偏是福寿绵长,嘿,找不着!” 司徒盛挤眉弄眼,一脸贱相实在欠揍,如果不是李蓉蓉就在一旁,一旁的浪里白条非把他再塞进水里,化了鱼屎。 易奢寒着脸,缓缓抚摸剑鞘,这柄剑窄到了极致,若是对敌,只要兵器交错,一定会四分五裂,可若是刺进对方心脏,一定连痛都来不及感觉到。 不等易奢发作,李蓉蓉柔声道:“易哥,我爹正找你,你还是早早回去的好。” 易奢怀疑道:“蓉蓉,你确定是义父叫我回去?” 每当李蓉蓉想要支开他,总是这个理由,每每如此,从无例外,偏偏屡试不爽。 “你觉得我在骗你?” “呵,蓉蓉你多心了,你若要保他,说一句便是,我绝不为难他——在我这,你是极有面子的。” 易奢笑了两声,走进高阁。 “抓着了!龙鲤抓着了!” 捧着火红鲤鱼,渔民们在水里欢呼雀跃,楼船却缓缓掉头走得远了。 …… “我们瞧见了,你给了那小姑娘一条顾家的金鲤鱼。” 李蓉蓉如是说着。 即黎冷冰冰点头,示意她也见了。 顾飞卿挥挥手,故作高深道:“是给了,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锦绣顾家,富贵荣华’,一条顾家小金鲤调动财富,能买下半个京都皇城,这也是无关紧要?” 顾飞卿长叹一声:“吃不能过两碗饭,三亩水田也就够了,睡不能超一张板床,一间瓦舍也就够了。” 李蓉蓉听了,咯咯娇笑道:“只有衣食无忧了,才会说这种混账话,真的只有三亩水田,一间瓦舍的人,每天都要苦着脸,过着今天,怕着明天哩!” “正是,本公子心系天下,所以我要拼命折腾,争取早日把祖上聚来的钱财都还归天下!” 李蓉蓉略一躬身作了个福,揶揄道:“那我还要替天下人谢谢顾小公子了。” 顾飞卿也不知羞,带着戏腔,伸手来搀,“哎哎哎……何须如此!小龙女何须如此,何须如此了呀!” 李蓉蓉咯咯笑个不停,即黎递来一剑把顾飞卿的脏手逼了回去。 李蓉蓉道:“老实说,人你也帮了,为何还要投鱼入江,故意得罪我们火船帮?” 顾飞卿抬头望天不语。 “快说!” “不能说……” “必须说!” “一定要说?” “一定要说!” 顾飞卿眨了眨眼,笑道:“因为……因为我觉得你们火船帮又想做好人,又放不下蝇头小利,三帮三派之一,何必如此别扭!” 李蓉蓉若有所思,“你是说我们向渔民收鱼?” 顾飞卿轻轻点头,道:“你们巡江,驱逐强人,镇压贪官,整治鱼市,对这些渔民是莫大恩德,可这些于你们火船帮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反过来,每日进献当日鱼王,对普通渔民而言,一条鱼王可能抵得过一个月的苦功!火船帮明明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眼,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就是为了这个?” “就是为了这个。”顾飞卿认真点头。 李蓉蓉扑哧笑出声道:“还以为你能讲出什么大道理来,火船帮出手帮助渔民,本就不是有所求,而是我们渔船上发家,不肯忘本,这才每日巡江。渔民献鱼也是自发,我们害怕人人挟裹,苦不堪言,伤了渔民生存根本,才刻意要求,一日只收一条。即然只收一条,自然就理所当然被当成了收最好的一条。” 顾飞卿愤愤不平,揣着手道:“你们见那个女孩了吗?父亲重病,全仗一条龙鲤换钱,结果你们一句当日鱼王,不但强迫进献,而且分文不出,这不是理所当然,而是谋财害命了!” 一句“谋财害命”着实刺痛了李蓉蓉,炸毛道:“火船帮位列三帮三派之一,还需要去图谋一个小叫花的鱼?” 顾飞卿看李蓉蓉生气,顿时开心道:“火船帮庇佑一方渔民,是会得好报的,可也不能不承认,你们收每日鱼王,这法子确有问题。” 司徒盛小心翼翼的插嘴,“公子,你把小龙女说急了,回去报告龙王,把日巡撤了,这的渔民非撕了咱们!” 顾飞卿与李蓉蓉齐齐甩他四只白眼,李蓉蓉冷笑道:“顾小公子,依你之见,我火船帮日巡当如何?” 顾飞卿大手一挥,指点江山,“当然是日巡照旧,不过举手之劳,献鱼免了,都是蝇头小利。” 李蓉蓉摇了摇头,吐了吐小舌头,道:“最讨厌你们这些个公子哥,一腔热血,满脑袋都是道德高尚……” 顾飞卿得意的挺着胸脯,如同一只骄傲的大鹅,道德之事,君子所为! “可惜啊,就是热血堵了心眼,道德烧坏了脑子!” 李蓉蓉走上前,在顾飞卿腰间狠狠掐了一把,“那个小姑娘的事只是个例,她要肯说出来,火船帮定然帮她,可若是一切以你所说,你可知道会怎样?” 顾飞卿疼得两眼发黑,狠狠摇头。 “若依你所说,日巡就难办了,火船帮也会被拖进泥沼不得翻身!” 司徒盛不屑道:“危言耸听!让你们做些好事就婆婆妈妈,按照戏里的说法,这就是为富不仁!” 李蓉蓉翻了个白眼,“你是因为傻被逐出师门的吗?” 司徒盛气势一振,摩拳擦掌。即黎霍得拔剑出鞘,目光如电,这才吓得他老实下来。 李蓉蓉叹息一声,道:“你们别觉得穷人就一定是好人,一样里面有好有坏。就好像一把种子,发芽之前就已经定下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土地只能决定花朵的大小,大善或小善,大恶或小恶。对于贫瘠土地里的荆棘,你若敢浇一泼春雨,马上就能气势汹汹,壮大起来。善恶肉眼难辨,你左手拿着一块肉,他们就苍蝇一般地扑上来,有些个坏东西恨不得把你手都咬掉,就算你右手提剑砍了一批又一批,可还是前仆后继。惟有在肉上抹上黄连,香却苦,让他们又爱又恨,吃一口肉就要感到一股苦味,那些坏东西才能收了心思。我们想要帮的是天生的好人,做事时却要每一步都想着天生的坏人,如此才能成事。若只做好事,坏人就全没了敬意,总有些要顺杆儿爬,要求愈多,把你吃干抹净,神佛也要怕得!” 顾飞卿想到黑瘦汉子,讪讪地点点头,可内心终究不认同,大丈夫捐身济世,如何还要瞻前顾后? 人人嘲笑的顾小公子,也有为苍生献身的伟大志向,只是未曾听到耳畔沙沙的磨牙声。 章节目录 第三四章 撇花枝丈夫大仇(一) 蛇蝎双侠在漠南呼风唤雨,威名早就传扬到了中原。 两个美娇娇,功夫却属天下一流。 红是红,不是梳妆台上的胭脂红,而是夺命枪上的长缨红!一把金簪,两只匕首,不知结果了多少无状的枭雄。 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传言也走了形,在九江门帮众的闲谈中,蛇蝎双侠又成了另一个样子。 两个女子都是难得的美人,与中原女子花骨朵般的含蓄温婉不同,她们热烈而甜蜜,如同爆绽的牡丹,花瓣浓艳,香气逼人,柔软的花蕊肆意招摇,随时沾满露水。 帕黛是不可亵玩的仙女,只有对火麒麟叶断山时才肯按下云头,展露笑颜。叶断山也好像被迷了魂,二人同进同出,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阿依呢?就是最下贱的娼妇。 替她守门的兄弟说,九江门的堂主几乎人人与她有染,以致她的闺门夜里常常不闭,忙碌时,一夜就要换上几批。 这人说罢,一个小厮立刻羡慕的两眼发红,“怎的就你这畜生交了好运,能替这样的仙女守门,死也值了!” 另一个小厮话语里带着浓浓酸味,劝慰道:“呸!休听他得意,落入凡尘的仙女也是仙女,哪怕是故事里,也没有仙女配泥腿子的例子,都醒醒吧,哥几个也就闻个香喽!” 先前吹牛的小厮顿时不服,坏笑道:“说真的,帕黛小姐不敢想,可若是以阿依那个小贱货的脾性,嘿嘿,说不得大爷夜里偷偷溜进去……” “咦!溜进去你又想怎样?” “溜进去——哈哈,溜进去说不得真能与众堂主分一杯羹吃!” 周遭小厮顿时胃里翻江倒海,齐齐怒目而视:“闭门羹!” 再说钟晓被三番掳上,一同带到了九江门。 火麒麟看在帕黛的面子上,亲自安排三番做了上宾,好酒好菜好住处。三番常年在西域及漠南蒙古一带,游牧部落哪里尝过中原的美食佳酿,每日必喝到烂醉如泥。 钟晓与棺材里的另外两个,则被提出来,随意丢到柴房,交由九江门帮众照看。 说是照看,实际除了丢些吃食,带着上茅厕,别的一概不问。 话说棺材里的两人是谁?形容怎样? 一直被叫做小老鼠的是个侏儒,身高不足三尺,蜡黄面皮,净面无须,瘦骨如削,看着有些骇人。 此人姓蒋名钦,是个汉人,家住河套一带,修习奇门遁甲中的缩骨功,会使一套地趟刀法,原是以街头杂耍卖艺维生。 没料想,微末本事竟被三番看中,塞进棺材,先带到漠南,后又千里迢迢到了巴蜀。 另一个周身黑袍裹着,看不到一点皮肉,胆子极小,一出棺材就在阴暗的墙角里瑟缩成一团。 钟晓问了蒋钦才知道,这人名叫加哈努。据三番提及,是他们师父炼就的虫人,一身都是毒虫。 蒋钦说话时小心又客气,看得出对加哈努很是惧怕。 钟晓刚开始还不明白,直等到九江门帮众们送来食物,对这份惧怕才感同身受。 餐盒被粗暴的扔进来,钟晓将食物分成三份,两份大的,一份小的。 蒋钦毫不客气的拿走最大的一份,又将小份的向剩下的大份里拨了两下,这下和他手里的大概相同了。 钟晓也不在意,她的饭量本就小,加上饭菜不怎么可口,更少些也没关系。 钟晓轻声呼唤加哈努,一连叫了几次,加哈努都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钟晓当加哈努是与自己一样受难的苦命人,不忍他挨饿,把饭菜送到加哈努面前。 蒋钦看钟晓对虫人发善心,斜着眼冷笑。 “加哈努?”晓儿小心翼翼的把餐盒推过去。 加哈努微微抬头,或说是抬起本该是头的部位,因为钟晓分明没见到加哈努的嘴巴,眼睛…… 透过半透明的黑巾,空荡荡的面部看着极为瘆人。 抱着餐盒,加哈努身形顿了顿,快速侧过身子,掀开肩上的破洞,将一大碗饭都倒进去,然后赶紧捂住破洞,如同做了错事般,紧紧抱住自己。 钟晓还没反应过来,加哈努的身体突然开始疯狂窜动。 先是肩上突然鼓起,接着肿块被挟裹着走向腹部,四肢快速收缩,然后全身游荡。一时间,肩膀乃至脑袋都好像一下瘪了,速度奇快,不时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钟晓眼睛瞪得老大,惊得合不拢嘴。 虽然加哈努极为小心,钟晓还是透过破洞看到了,那破洞里没有皮肉,密密麻麻布满了金背甲虫!而在加哈努蹲着的地方,分明撒了一地的虫蜕…… “丫头,吓傻了吧!” 蒋钦见怪不怪,端着夸张的大碗,大口吃着,“我第一次见时,简直快要疯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他妈的,身上没有一丝血肉,竟全是他妈的虫子!” “这……这太可怕了……”钟晓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这还算可怕?” 蒋钦恨恨道:“那三个畜生为了能暗算别人,居然让我钻进加哈努的袍子里……” “这些虫子就在我身边爬来爬去,只要一张嘴就能钻到我嘴里,所以我夹紧双腿,捂住口鼻,时时刻刻胆战心惊。” “你也瞧见了它们是怎么进食的,塞进袍子里就要全部吃光,荤素不忌,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怎么如今还活着,真有够幸运……” 加哈努消化极快,狂躁的进食转眼就平息下来,抱着膝盖,愧疚的缩着头。 钟晓慌忙解释:“加哈努,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把你变成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 加哈努说不出话,但是浑身的虫子都发出嘶哑的悲鸣声。 蒋钦干笑两声,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把剩下的饭也递过来,“碰到变态就是倒霉!你倒霉,我也倒霉,她也倒霉,倒霉催的!老子胃小,饱了!” 章节目录 第三四章 撇花枝丈夫大仇(终) 在钟晓看来,蒋钦还活着,与幸运全不相干,只是因为加哈努心底的善良吧。 虽然身体被改造成了怪物,人类的灵魂还是会在不经意间焕发光彩。 面对堕落的人性和残酷的现实,灵魂的闪光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臭李夜墨…… 是不是也在被灵魂的闪光召唤呢? 不知道他还好吗,毕竟伤得这么重…… 东风恶有没有将他带走…… 如果是阴司阳判,一定还有得治。 只是臭李夜墨算好人吗?一个练轻功的…… 若是许前辈肯用窥心鉴照一下就好了…… 他一定能发现,臭李夜墨的心犹如岩浆般滚烫赤红…… 当然,心尖尖上还有一点桃花粉,那便是我!镜子若擦擦,鼻眼都能看清。 她像我,可她不是我…… 她比我还美上十倍百倍,她才该是臭李夜墨心中的晓儿呢! 她有着我所有的优点,把缺点也置换成了优点。 可即使她比我好,她终究也不是我…… 想着李夜墨,钟晓担忧,担忧外又满心的期盼与甜蜜,越想越深,以至于吃起自己的醋来。 人间有正道,李夜墨一定会从劫难中逃脱,钟晓坚信这样。 小柴房。 蒋钦完全不搭理钟晓,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总是借着青石板霍霍磨刀。 加哈努的肩胛和心口被仵向天各刺了一剑。这具躯体无畏剑伤,可加哈努却不喜欢虫子露出来,甚至会把乱跑出的虫子一把掐碎。 加哈努身体里尽是金背甲虫,就好像一堆虫子撑起一个人形的布袋。 已经没了一点人的特征,维持这个人形袋子的完整,就是他作为人的全部尊严。 躲在阴暗的角落,加哈努从怀里掏出针线包,想要将两处开口细细缝起来。 心口处还好,肩胛处就困难得多。 虫子填充的手指是极难精准控制的,只靠一只手就更难,钢针好几次都直刺进他的身体里。 “加哈努,要我帮你吗?”一旁发呆的钟晓柔声道。 加哈努警觉的抬起头,他是披着纱布的怪物,只要扯开纱布就可以杀死他。 “我可以帮你。” 钟晓指了指加哈努手里的针,“我学过女红的。” 蒋钦听到钟晓的话,哼哼冷笑两声,故意大力磨刀,哗哗声在不大的柴房里听着极为刺耳。 加哈努瞧了瞧蒋钦,缩了缩身子,摆手拒绝。 钟晓气恼,这小个子性格真是恶劣,捡起土块扔向蒋钦身后,大声道:“喂,蒋前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人心并不都像你想的这么险恶!” 蒋钦屁股被砸得一痛,顿时火了,提着双刀霍然起身,和蹲着的钟晓恰好四目相对…… 钟晓有些尴尬,眼神闪躲,蒋钦恨得咬牙切齿、目露凶光:“老子把你腿给卸了!” 钟晓一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争辩道:“你凶什么凶!我只是说你别把人想太坏!”这时钟晓终于比蒋钦矮了。 蒋钦的面容肉眼可见的缓和下来,“丫头,你敢说你没有歪心?” “那你倒说说,我能有什么歪心?” 蒋钦冷笑道:“都这般刻意讨好了,还说没有歪心?谁不知道你想要逃出去,幽会你的小情郎,是不是还想借我们的手杀了霍加报杀夫之仇?” 钟晓气得发笑,正色道:“蒋前辈,你们是一伙的好不咯!” “我们如今都在这个柴房里,你还觉得我们是一伙的?” 钟晓追问:“难道不是?” 蒋钦含糊道:“是,也不是……” 钟晓还要深问,加哈努递来针线,肯让钟晓帮他了。 蒋钦这个坏脾气的小个子太不讨喜,钟晓冲他做了个鬼脸,便不再理他,转头去帮加哈努缝肩上的口子。 “怎么,这丫头喜欢上我们家的加哈努了吗?” 门外传来一阵女子的娇笑声,带着一丝狐媚,听得人不由得心神一荡。 嘎吱—— 门被缓缓推开,门外的人被光芒勾勒出完美的曲线。 她绝对是造化的产物,一举一动都值得最出色的画师挥毫泼墨,施展丹青技艺,最后装裱流传后世。她该是天下娼妓师长,她的画像该挂满每一座春楼! 阿依捏着手绢,轻移莲步,娇笑着道:“加哈努虽然不能说话,但也是草原的儿子,草原上最羸弱的鹰也胜过中原最雄壮的羊。” 钟晓不知道阿依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眼中惊恐不能隐藏。 加哈努支吾着,指了指蒋钦。 蒋钦倚在柴垛上,伸了个懒腰,笑道:“小月,好端端何必难为一个小姑娘。” 阿依,在西域便是月的意思。 阿依闻言一跺脚,撅着嘴娇嗔道:“好哇,你心疼她了,我的小矮人变心了吗?” 蒋钦笑着牵过她的手,让她在柴垛上坐下,“小月,小矮人的心就在你那,除非你杀了他,不然他永远不会变心。” 钟晓被眼前一幕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浓浓的阴谋味道让她感到刺骨冰凉。 钟晓心底一直疑惑:蒋钦这样修习缩骨功的高手,他若要走,谁能留住?一个鼠洞也足够他逃出生天。 这时,钟晓才终于恍然大悟,若非说有能困住他的监牢,还真有一处——只一情字而已。 这情牢已然生效,即使让蒋钦钻进加哈努的袍子都赶不走了。 “小矮人,告诉小月,你的背还会痛吗?”阿依温柔的替蒋钦揉背,就像妻子细心照顾丈夫。 缩骨功以内力催动筋骨,先缩皮肉,再缩筋,最后缩骨,达到圆满,浑身自如。 只是在那之前,周身饱受摧残,蒋钦也因此落下背痛的旧疾,常常晚上痛得无法入睡。 “自从有你在就已经好多了……” “只是好多了?” “我忘了,已经完全好了!” 阿依咯咯地笑:“我的小矮人,如果霍加想要这丫头呢?你知道的,他就是一头公驴……” 钟晓吓得脸色一白,“不,不可以,我不同意!我宁死也不同意!” 蒋钦握着阿依的手也陡然收紧,察觉到失态又放松下来,苦笑道:“我能有什么办法,这就是她的命。” 阿依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从身后抱住蒋钦,“她的命挺好的,尼扎木保了她。” “哦?” “尼扎木说霍加敢碰这个丫头,他就要不顾情面地把霍加砍成肉酱,霍加的长镰对上双手剑就很难取胜,所以霍加一定不敢乱来。” “尼扎木从来都是这样的,我们五个兄弟姐妹,除了姐姐,我最喜欢他,因为只有他不像个疯子,如果他与霍加动手,我也会帮他。” 蒋钦道:“我知道的小月,我就知道你会,我知道你最近做了什么,可我不在乎,我知道你是我的好女孩……” “咯咯,小矮人,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感觉,凭我的心……” “可感觉很不可靠,心也太过普通。” “那就凭我蒋钦。” “你只是我的小矮人……” “小矮人也能保护你,小月。” 钟晓听到尼扎木保下自己,不由得放宽了心,只是这份庆幸时间并不太久,一个醉醺醺的身影就撞了进来。 来人又瘦又高,一副番邦打扮,正是钟晓此刻最为惧怕的千足蜈蚣霍加! “好妹妹,我说你怎么不喝酒,原来找小老鼠来了,巴特尔说你喜欢脏兮兮的老鼠,我还不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霍加指着阿依哈哈大笑,手掌一把将蒋钦头颅包住,摇了摇,道:“你瞧瞧你,抱着一个不足三尺的怪物。” 蒋钦惊恐的后背抵在柴垛上,瑟缩着不敢挣扎。 阿依站起来怒喝一声,“霍加,滚出去!” 霍加嘻嘻笑着,竖起食指在嘴边吹了吹,推开阿依,又看向钟晓大笑道:“小美人……我的小老婆,你怎么和加哈努混在一起了?你知道他满身都是虫子吗?他也是个怪物!” “哦——你们都喜欢怪物!你们……你们,猎奇吗?” 阿依抽了霍加一记耳光,“霍加,你真是个畜生!” 阿依扬着脸,与霍加怒目而视,霍加是她师兄不假,可帕黛才是大师姐,这一巴掌不为她自己,是替帕黛抽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霍加顿时酒醒了大半,脸上疼痛与心中屈辱解了大多数的酒。 低头看着阿依,俏丽的面容如同花朵,一支沙漠玫瑰就绽放在眼前,每一根汗毛都清晰可见,汹涌的邪念顿时在心底决堤,难以抑制的走向浑身上下。 阿依冷笑道:“霍加,酒醒了吗?” “对、对不起,好妹妹,霍加刚才是不是胡说了什么,真是该死,霍加不该喝这么多酒。”霍加低垂着眼睛,忏悔的模样极为真诚。 阿依板着脸,冷声道:“不必向我道歉,你的所作所为我都会如实告诉小王子,让他也知道你霍加是如何在中原办事。” 霍加目露惊恐的神色,双膝猛然跪倒在地,“好妹妹,你千万不能告诉小王子,你想想……我们师出同门,你入门晚,我也曾照拂你,难道你就真的忍心毁了霍加?” 阿依不愿回忆过往,叹息一声道:“那好,我可以不说,但你必须保证不再贪杯惹事。” “好妹妹,我保证不再喝酒了。”霍加说完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阿依问:“你还不走?” 霍加苦着脸道:“好妹妹,我如何才能确定你真的原谅我了。” “你想要如何?” “只要你肯接受我的礼物,那便一定是原谅我了。” 说着,霍加从怀里掏出一串珍珠项链,每一颗珠子都圆润精致,如同一个模子里翻刻来的。 阿依想了想,点头同意,伸手来拿,霍加却突然闪开。 “好妹妹,即然是礼物,我想霍加可以替你戴上。” 阿依不耐烦的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催促,就被霍加一记手刀劈昏抱在怀里。 “好妹妹,谢谢你,春宵一刻值千金!” “畜生,你想对小月做什么!” 异变突起,蒋钦摸出两把刀立刻冲上去,将霍加吓了一跳。 钟晓挥舞双掌也上前帮忙,二人不多久便被闻声赶来的九江门帮众团团围住,缴械被俘。 抱着阿依,霍加特别交代,将蒋钦按进酒坛,埋进土里,以石板盖住,无所谓舒服,留着命就够了。 至于钟晓,继续关在柴房里,也许……也许他胆子大一点,可以想出破解尼扎木乱刀的方法也不一定。 章节目录 第三五章 鱼因多籽幸不死(一) 话说,顾飞卿投鱼入江,折了火船帮的脸面,又蒙受李蓉蓉搭救,这才少喝了几口江水,江湖道义在此,再想装傻充愣、一走了之,就显得过于不晓事理,只得带上司徒盛,乖乖去向老龙王赔罪。 火船帮的总舵是嘉陵江上的一座渔港,帮众们戏称其为铁龙,那是一条庞大到在嘉陵江潮汛时也要搁浅的船。 楼阁密而高耸,涂以红漆,远远望去,便如同攀升的太阳。硕大的龙头高高扬起,金鳞片片耀眼,龙嘴中衔着一门口径奇大的火炮,直指阆中城。 火船下,帮众们悠闲的享受着阳光,有裹着皂衫就地睡着的,有吆五喝六开庄设赌的。深秋的阳光就像三十五六岁的老姑娘,和犹如十八岁时的春日阳光一样可爱,只是春天过了还有秋天,而秋天过了只有明年。 顾飞卿眯着眼,浑身暖洋洋的,这种天气去认错?真是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美意。 好的天气就要用来荒废! 带着一两个妙龄少女,满载两坛桃花酒,围坐在落叶上,推杯换盏,聊聊天,斗斗嘴,喝到微醺处,自在睡去…… 乐甚乐甚! 看了眼李蓉蓉与即黎,又瞧瞧一脸乖巧的司徒盛,顾飞卿撇了撇嘴,果然是带了个拖油瓶。 顾飞卿正心思乱飞,眼前突然跳出两位熟人,喜滋滋地大声招呼:“好巧啊李兄,你们也要向火船帮认错吗?” 李夜墨正和仵向北一起打听钟晓下落,听到顾飞卿的声音连忙转身去瞧,也不由得大喜,“呀!好巧啊顾兄!我们还真是有缘。” 几人碰着九江门金佛吴定蝉处理陶山虎,场面混乱,未来得及告别就各自散了,没成想,在这儿还能碰着。 顾飞卿摇着折扇唉声叹气,“可别谈缘!本少爷在家时,还以为外面天地很大,出来才知道,说什么江湖,啧,就是个池塘啦!” 这话戳中了李夜墨的心事,眉头皱了皱,愁苦道:“对一些人只是池塘,对另一些人却比大海还要浩渺,出乎意料的际遇是很多,求之不得的重逢也不少……” 李蓉蓉冰雪聪明,立刻点破道:“飞蒲草,你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李夜墨点点头,正犹豫该不该开口。 司徒盛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老大哥的模样,“有难处只管说,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界,你面前这位李大妞不是别人,正是镇江龙王的亲女儿,金灿灿的小龙女诶!” 李夜墨心头一震,若是有火船帮帮忙,那还有找不到的人? 当下一五一十得将乱鸦坡上的事讲与几人,只隐去了琳仙子与张重明,言说三番连败两位剑仙,掳走了钟晓。 李蓉蓉螓首微点,示意自己记下了,番子形貌与中原人差异颇大,只要出现,一定会被注意到。 李夜墨只觉得心中巨石落地,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司徒盛看向顶着乌鸦、抱着剑,目光呆滞、一脸傲娇的仵向北,好奇道:“喂,你师父与你哥哥都是剑仙?” “恩——”仵向北鼻子哼了一声。 司徒盛扑哧笑开了,“土包子,懂什么叫剑仙吗?” 仵向北不认识司徒盛,看着他轻浮的嘴脸,目光颇为不善。 司徒盛本是暗中保护顾小公子,此前未曾现身,他知道仵向北,仵向北却是不知道他的。 司徒盛走上前,一抱拳朗声道:“不才,在下司徒盛!” “啊!” 李夜墨惊呼一声,道:“就是西山剑宗号称百年来资质最佳,最有望成就剑仙的剑宗首徒司徒盛?” “剑仙?”仵向北两眼放光,“来,你和我打! 司徒盛嘴角抽搐,“谈剑仙可就远了……” “司徒兄惊才艳艳,据说离踏入那一步只差一线……” “可这一线就隔着天与地。” 李蓉蓉插嘴道:“江湖人吹嘘,成就剑仙,凡人亦可刺天仙一剑,你如果成了倒也向天上指一指。” 司徒盛双手一摊,“有没有仙我不知道,虚无缥缈,我没见过!剑仙尚且寥寥,何况真仙?乱鸦坡一门两剑仙可别当真,这话简直滑稽。” “一门三剑仙。”仵向北提着剑,冷声纠正。 司徒盛翻了翻白眼,解释道:“剑乃百兵之君,独占一道灵气。” “直,不屈,锋,不漏,均,左右兼刃,勇,一往无前!你们难道以为手里拿的就是剑?那是铁,废铁的铁!真正的剑在心里,由四节具象,掌中剑圆满,只可算得上高手,心中剑圆满,方可踏足剑仙境界,从此手握凡铁,出神入化,乃是肉胎斩仙唯一一道。” 即黎好奇问:“即然知道练剑好,为何你还要弃剑?” 不等司徒盛开口,顾飞卿先笑道:“何曾弃剑?只是弃了掌中铁才开始练剑……” 司徒盛急忙捂住顾飞卿的嘴,“小公子莫要胡说!” 李蓉蓉咯咯笑道:“你这弃徒倒是把江湖人都骗得好惨,恐怕人人都信了你的邪!” 司徒盛不置可否,抬头望天。 江湖里素有传闻“一日剑仙”,就是说天下武学无不是厚积薄发,惟有剑之一道,即使完全不懂武功,只要一朝得悟,拿起一截柳枝也能鞭挞天下豪杰! “你想做剑仙是不是?”仵向北问。 司徒盛闻言一愣,“好笑,不做剑仙何必练剑?要么就不碰剑,要做就要做天下第一!” 仵向北点点头,正色道:“那好,和我打!” “为何,你也想做剑仙?” “恩。”仵向北又轻轻点头。 司徒盛哭笑不得,“小老弟,你难道没听懂我的话,想做剑仙就要学我,惟有弃剑,方能成剑,打打杀杀只是铁,参禅悟道才是剑。” 仵向北略一思考,缓缓道:“那是你的剑不是我的剑,掌中铁就是我的剑,以我掌中铁,护我心中剑,我就悟它,悟个一往无前!” 司徒盛一阵牙疼,“非打不可吗?我可以给你介绍火船帮长生剑皇甫劫,很能打的!” 对手难求,你让我换? 仵向北的回答简洁明了,身形一抖,翻出一剑! 章节目录 第三五章 鱼因多籽幸不死(二) 貌同恶鬼,剑若阴雷。 自仵向北剑锋出鞘,司徒盛就暂收起了轻视之心,手捏剑诀,猛然后撤,落地后摆了个使剑的架子。 弃剑不练的司徒盛赤手空拳又摆下使剑的架子? 见状,仵向北还剑入鞘,别在腰际,同样手捏剑诀,警惕盯着前方。 二人肃杀良久,司徒盛先开口道:“我的剑是西山剑宗至宝,剑名破邪,长三尺二寸,重七斤六两,以山心寒铁铸造,冬日皮鞘生霜,夏日剑身起雾,杀人染血,三步而干。” 仵向北也道:“我的剑出自乱鸦坡寻常工匠,剑名右子,长三尺三寸,重五斤五两,虽由废铁融炼,杀人却一样很快。” 司徒盛看了看仵向北的剑,虽然保养得很好,但看得出只是普通兵器,不由得心生后悔,以神兵对凡铁,平白在气势上输了一招。 “不行不行,我要换剑,我的剑是西山剑宗寻常弟子之剑,剑长……” “不必了。” 想做姿态,奈何对方不许,可不是又输了一招? 司徒盛羞恼道:“我的剑是西山剑宗寻常弟子之剑,剑长三尺四寸,重五斤二两。” 话一说完,手捏剑诀,向前便刺! 仵向北也不多说,瞬间化身恶鬼,身形后移,咽喉距司徒盛指尖,不多不少,三尺二寸! “我若手中有剑,此时你已经死了。” 司徒盛将手中剑诀猛然收回,说了这么一句,好似这一指下去仵向北真的会死一样。 仵向北身形矮了几分,双腿一高一低,蹒跚向前,偏偏速度奇快。 他不回答,因为在他看来,面对的就是西山剑宗首徒司徒盛与宝剑破邪,他躲开了,躲开了当然就不会死。 司徒盛每划过一剑就说一句“你死了”,仵向北虽然一言不发,脸上却写满了“我没有”,愣得无趣。 司徒盛也赌气似得不再多说一句,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就是弃徒司徒盛,使得就是寻常弟子之剑,烂人中的烂人,用凡铁中的凡铁!心里默数着杀死仵向北的次数。 看着二人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火船帮众人纷纷围上来,其心意大概与喝酒要看姑娘跳舞一样,秋阳正好,祝一兴! 只是二人根本不碰到对方,这边手指一抬,另一人立刻躲开,好似指尖真有什么看不见的神兵利器。 围观的人纷纷发出嘘声。 这两个傻子如何在对方三尺外上蹿下跳,小心翼翼,指指点点? 李夜墨只恨手里没有一面铜锣,此时敲一敲,少不得能赚些铜板。 “若是给他们一人一柄剑,一定格外精彩!” 冷冰冰的即黎忽然开口,能够观摩这等高手交锋,对每个用剑的人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诱惑。 李蓉蓉不用剑,她拿起手帕裹在头顶,深怕被人认出来,嘟囔道:“给他们一把剑,打胜也好,打败也好,总不至于像现在……猴子似得……即黎姐,我们回去好不好?” 顾非卿闻言,扑闪着一双桃花眼,笑道:“小龙女此言差矣,像猴子不好吗?大家都是人,像鸡像狗,像什么都好,唯独像人最是无趣!” 小公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张开扇子开始向众人收钱。 顾小公子的随从为大家杂耍取乐,收些费用也是合情合理。 仵向北全力进攻,司徒盛尽力防守。 恶鬼剑法沾之既走,依仗的是招式又凶又险,攻人所不能料及,若是对手不如自己,片刻便能了结。可若是势均力敌或技不如人,只能凭借身法周旋,往往打成耗时奇长的持久战。 司徒盛,西山剑宗百年第一人,公认的半步剑仙!虽然人傻些,可剑仙之下,还没人敢在剑法上小视他,仵向北也不能。 二人直斗了几百个回合,衣衫都浸湿了大半。 李夜墨打起哈欠,嘀咕了句:“一直也没见他们碰上一下,就是对着跳来跳去,指呀点呀的,难道不会累吗?看来要做剑仙也不容易,首先一点就是膂力过人。” 李蓉蓉也吃吃笑道:“司徒盛号称半步剑仙,可是几百招了,连乱鸦坡的土包子都拿不下,估计这半步乃是长腿怪人的半步!” 二人的话尽数落在司徒盛耳朵里,听得他心里发毛。 仵向北剑法古怪,难以捉摸,一时不好拿下,可如果一直僵持,真就败了自己的名号! 当下,司徒盛一转守式,剑诀横扫直戳,尽是杀招。 “机会!” 仵向北剑诀一抖,百鬼夜行——斩三花! 杀人亦是杀己,刺出剑就敞开胸膛!平衡被打破,结果只在一个刹那! “切,平局……” 仵向北舒了口气,大乌鸦顺势跳到他肩上,欢喜得发出怪叫。 刚才他刺了司徒盛的眉心,司徒盛却也点了他的咽喉,二人共赴黄泉…… 当然,这结果有个前提——司徒盛所用的剑乃是宝剑破邪。 “平局……平你大爷!爷爷用的是外门弟子之剑,剑长三尺四寸,比破邪长出两寸,刚才爷爷少说也杀了你几百次,嘿嘿,你都被爷爷切成片了!” 司徒盛掐着腰仰天长笑。 仵向北跟着李夜墨,司徒盛随着顾飞卿,四人一起由小龙女与即黎领进火船。 司徒盛偷偷冲仵向北龇牙咧嘴,仵向北傲娇的撇过头,肩上的乌鸦也抖了抖爪子,翻他一个白眼。 这破鸟也敢瞧不起我?张牙舞爪的司徒盛,突然想起一道用乌鸦做的美食! 火船内部极为宽敞。 名字叫船,实际却是一片密集的楼群,楼群扎在甲板上,精美的木质建筑通过镂空的雕花,巧妙实现了楼群间的采光,穿梭其中,白日里一抬头,头顶尽是星光。 穿过横廊,七拐八绕才到了最大的红楼,上挂一块大匾,写着“兼济天下”四个金字。 “爹,我回来了!” 李蓉蓉一把将门推开,欣喜地小跑着扑进一个中年男子怀里。 这男子年纪不小,一身正气凛然,脸上两道法令纹又深又重,如同两道龙须,沿着嘴角向上扬,走到鼻中,转又沿着两眼下方飞向两侧。 揉了揉李蓉蓉的脸,男子一笑,两条龙须呼呼飞舞,更加灵动,“呼!鬼丫头,还知道回来呐,我还道你自己找了婆家,以后就不回来了!” “婆家……黄花闺女……哪来的婆家……” 李蓉蓉羞得两颊通红,一把按下男子的手,“爹,我朋友都还在这呢……” 李蓉蓉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几乎和蚊子哼哼一样。 男子正是镇江龙王李阔海,李夜墨几人一一向龙王问好。 “朋友?” 李阔海似才注意到几人,一个个看过去,四人具是一表人才、形容俊朗的好男儿,不由得满意点头,满脸堆笑地招呼几人坐下。 闲谈片刻,李夜墨与顾飞卿分别说明来意。 只是顾飞卿一报出顾家小公子的名号,李阔海的态度一下就冷了不少。 花花公子顾非卿,一身本事全在惹祸上,臭名远扬,天下皆知。 再听说他是为自己投鱼入江,跌了火船帮的颜面,因此前来谢罪,李阔海更是摇摇头,含糊接受。 顾飞卿干笑两声,闷头喝茶,心道:老龙王的气量还真是小呢! 李夜墨也拱拱手自报家门——翠屏山一道鹤阮经亭之弟子,飞蒲草李夜墨。 龙王老脸直抽:轻功?轻功能有什么出息! 接着,李夜墨直言自己来火船帮,是为摘星玄叶手秘籍而来。 李阔海旋即眉开眼笑、龙须飞舞:好!敢向火船帮要东西,好小子,够胆色! 李夜墨被盯得后背发凉,赶紧道:不是为了自己,只为与那镇远镖局寻回秘籍。 李阔海抿着茶,笑道:“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何必替镇远镖局奔波劳累?” 李夜墨不敢隐瞒,坦言自己和钟晓的关系。 李阔海一口茶呛住,一边忍不住咳嗽,一边幽怨地看向李蓉蓉。 李蓉蓉不明白父亲这眼神的意思,只是听到钟晓的名字,突然想起来李夜墨所托之事,拉着李阔海的大手撒娇道:“爹,钟晓妹妹如今叫三个番子掳去,下落不明,咱们火船帮消息灵通,不如帮忙问问?” 李阔海顿时喜上眉梢,连声道:“丢了啊……无妨无妨,蓉蓉说了,那这件事我安排弟兄们去问便是。” “龙王……飞蒲草感激……”李夜墨霍然起身,一揖到底。 李阔海满意地点点头,偷偷冲李蓉蓉竖起大拇指。 李蓉蓉不明所以……尴尬笑了笑,也回了个大拇指…… 李阔海一脸慈父相:哎,老了老了,女儿终于长大了…… 李蓉蓉一脸嫌弃:什么跟什么啊?我爹不会痴呆了吧…… 章节目录 第三五章 鱼因多籽幸不死(终) 李夜墨想借火船帮秘籍一看,李阔海神秘笑道:“小兄弟,莫说老夫欺负你,秘籍不能拿与你看,但老夫可以给你一个自己去看的机会。” 何为自己去看的机会?李夜墨不解。 “小兄弟,你可知道,何以即墨家能够号令群雄二百余年?何以武林盟主之位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这江湖便如同即墨家的庭院,天下英雄就好似护院的门童?何以玄叶老人之后,即墨家火速退出视线,未见其再次争雄?” 这个问题太过简单,江湖上早有定论。 李夜墨歉意地看了眼即黎,缓缓道:“成也摘星,败也摘星!” 即黎手指骨节捏得咯吱作响,脸色苍白得难看。 即墨家从祖上的无尽荣耀,到如今的失意落魄,也不过三代人、数十年而已,看似不朽的基业,竟全是凭几张纸来镇压? “不错,正是如此。” 李阔海道:“因为即墨家神功盖世,江湖中即使有桀骜不驯之辈,可打一遍不服就打两遍,打两遍不服就打断双腿,逐出江湖。站在尸堆血海上,即墨家才能责问天下英雄:谁敢不从!端的是江湖第一威风!” 即黎苦涩道:“李叔,说来我即墨家也真是可笑,拔了虎牙,老虎就成了猫,从此连叫都要捏着嗓子。” 李阔海宽慰道:“黎儿,福祸相依,即墨家衰落下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当年,你们即墨家声势极盛,玄叶老人若再将秘籍传下去,呵,金銮殿上那位恐怕就坐不住了。” 李夜墨猛得抬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惊出一身冷汗。 朝廷极少插手江湖,以至于很多江湖客敬江湖规矩更甚于朝廷律法。 可面对一个传承两百余年、开口即能让天下豪杰云集影从的武林世家,朝廷真能熟视无睹? 江湖人,有胆,好斗,披甲就是兵!百万江湖客,摇身一变就是百万雄师。 即黎心中酸楚,摇头哀叹:野地里,官家向前方遥遥一指,地图中就多了一条路,而长在路中的每一株草都是有罪之身。 李阔海道:“摘星玄叶手如今又重新出世,江湖共主也必将随之而出,三日后的正午,火船帮内举办小盟主会,让后生们来比个高下,头彩便是这摘星玄叶手!” 李夜墨欣喜道:“龙王,火船帮外的人员可以参加吗?” “参加当然可以,只是必须有至少两位堂主的推荐。” 两位? 李夜墨苦笑道:“可惜我对贵帮的堂主个个神往,却一个也不认得。” 火船帮位列三帮,二十七位堂主无不是人中龙凤,哪里是他能够随便结识的。 李阔海大笑道:“谁说你不认识火船帮的堂主?蓉蓉便是子虚堂的堂主!” “火船帮还有子虚一堂?” “飞蒲草,子虚堂便是子虚乌有之堂,堂主是我,堂内本还有易奢,只是如今他做了清沐堂的真堂主,子虚堂独剩下了我一个。” 李蓉蓉捂着脸,难为情道:“爹啊,小时候过家家建的堂口,怎么你又提起来。” “哎呦小祖宗,我提起来不正是为了帮你的朋友?” 李夜墨恍然大悟,“蓉蓉堂主,还请为在下举荐。” 即黎也道:“蓉蓉,也请为我举荐。” 李蓉蓉看了看目光灼灼的二人,勉为其难的点点头。 举荐就举荐,最好把这几个人都骗进子虚堂! 李蓉蓉背着手,嬉笑道:“喂,顾小公子,你祖上也做过武林盟主,要不要来小盟主会玩玩儿?” 顾飞卿连连摆手,“蓉蓉,我又不懂武功,总不能叫司徒盛替我去打吧?” “非也非也!懂武艺参加盟主大会多寻常?不懂武艺却去参加盟主大会,难道不是有趣的多?” 李蓉蓉吃透了顾飞卿,爱惹祸的小公子就像匹野马,总不肯跑在路上,一心向乱花丛深处钻。 你若想叫他遂你的意,就告诉他前方险峻荒凉,正适合他随性荒唐,他便立刻撒欢奔去了。 顾飞卿略一思索,果然答应,又能给大家添麻烦了,快哉快哉! 大手一挥,顾飞卿嘱咐司徒盛,比赛要由他自己完成。届时,司徒盛带上七八个少艾女子,穿着大红大绿的袄裙,摇手绢呐喊助威。 李夜墨问仵向北是否参与,仵向北一口回绝,打平司徒盛的他,对剑仙之下的长生剑已经没了兴趣。 最终想要参与的,也只有李夜墨、即黎和凑热闹的顾飞卿。 “如此,我们还差一位堂主的推荐。” 李蓉蓉道:“无妨的,易奢那里我还能说上话,可以叫他也推荐你们。” “这就齐了?” “当然,万事俱备!” …… 六人出了议事厅,两两散去。 只有与李蓉蓉两个人一起时,即黎才没了冷若冰霜的样子。 长泄一口气,即黎挽着李蓉蓉的手臂,嘤咛道:“蓉蓉,终于要来了!” 李蓉蓉眨巴着眼睛,好奇道:“即黎姐,前几日,丐帮那册你已经录了副本,火船帮这册就不重要了吧?” 即黎摇摇头,低声道:“蓉蓉,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丐帮那本,并非原本!” 李蓉蓉眼睛瞪得老大,“即黎姐,难道你见过原本?” “当然没有。只是……” 即黎四下扫视,确认没人,这才悄声道:“我也是听父亲提起,摘星玄叶手的秘籍只有一册,他小时候曾见过原本,还淘气把糖葫芦夹进了其中一页。天热,糖衣融化,沾了糖的那两面留了三块擦不掉的糖斑。” 李蓉蓉扑哧笑出声来,“所以你想看看我们这本里是不是有糖斑?” “是啊,”即黎也笑起来,讪讪道:“那个,我……有点蠢是吧?” “哈哈,蠢透了!” “我不知道……以前没有消息,我也只当失传了,可现在突然出现十本秘籍,我的希望又燃起来。” “即使秘籍出现,也还是很难,接到秘籍的都是江湖中关系复杂的庞然大物。十册秘籍想要找全,恐怕没人能做到。” “我知道难,却不能不做。要是能重振即墨家就好了,让那些欺负我们家老老小小的人都看看,江湖已不是原来的江湖,即墨还是从前的即墨! 可是蓉蓉,我好笨啊,我只能想到一本本去试、这一个法子……” 即黎说着眼眶湿润起来,即墨家最后的江湖血脉,本身还是个十九岁的姑娘。 即墨家近三代未出一个英雄,一个个懦弱守成,而今居然要一个女孩子扛起即墨的遮天大旗,太艰辛了…… 李蓉蓉紧紧抱住即黎,自己的眼泪先不争气的流下来,“即黎姐,你信我,不管是谁得了秘籍我都会先拿过来给你。” 即黎摇摇头,强笑道:“蓉蓉,别干傻事。其实……我期待能看看这册秘籍,却不对这册秘籍抱有什么期望。” “即黎姐,这是为什么?” “你想想看,你爹握有秘籍,自己不练,也不给堂主们练,反倒搞出一个小盟主会,让后生们来争夺,这是为何呢?” “这个啊,即黎姐你别多想,我爹对秘籍不感兴趣的,帮众兄弟许多都有私学,我们火船帮对此一向都很开明。” “傻丫头,这是天下第一的秘籍,不是寻常私学,习武之人谁能不心动?真正的原因一定是秘籍里写着:十年内功,打通奇经八络,一朝散尽,捣毁诸脉丹田!” 李蓉蓉惊道:“你是说火船帮的秘籍便如丐帮秘籍一样,不破不立,破而后立!非经历天骄变废人才可修习?” 即黎轻轻点头,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成名高手痴武还不到傻的地步,谁舍得为了一册不明真假的秘籍放弃一身武功?宁可笑一笑,冲大家说:呵,秘籍是假的! 李阔海不愿秘籍浪费,又不能害人,索性就办一个小盟主会,让青年人们争个高下,为秘籍寻个归宿。 赢了的必是天骄,恰好可以修习,失败了也无伤大雅,火船帮养得起个把废人。 若是得了秘籍又不肯废去功力……一叠废纸,不练也罢。 李蓉蓉撅着嘴,哼哼道:“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我爹成了坏人了。” 即黎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轻声道:“不是坏人,是大人,是英雄……” 再说顾飞卿与司徒盛被领去客房,偌大的火船却只给二人分了一间房。 司徒盛气鼓鼓的,暗骂小龙女多事,若不是她非要拉顾飞卿参加劳什子的小盟主会,此时住在阆中城床最大的酒楼不香吗?吃最大块的肉,喝最美的酒不香吗? 小公子脑袋进了水了,居然一点也不气? 他正腹诽着,顾飞卿已经霸占了唯一的床,丢下一床被子,冲着司徒盛咯咯贱笑。 司徒盛明白了,敢情没床睡的只有自己哦! “小公子,你真准备参加小盟主会?” “这难道不是每个男人的梦想?” “可小公子你也不是男……” 刷!顾飞卿甩出一只臭鞋,司徒盛灵活闪过。 “小公子,我是说你又不会武功,肯定第一轮就淘汰掉了,何必勉强自己?” “小盛,你还是不了解你家公子。” “我了解,真的不需要我上?” “不需要!” 司徒盛挠了挠头,小公子真的不太对劲,平时虽然爱惹祸,但也还算惜命,如今参加比武…… 呵呵,真的不是皮痒了? 章节目录 第三六章 巳由好色故杀身(一) 少女斜倚在绣床上,美得不可方物。 “这就是江湖中最美的兵器?“ 轻提起名满天下的碧波鞭,少女慵声发问。 翡翠流光,十三节鞭身玲珑剔透,如同灌了江水,轻轻一晃,水波呜咽,泠泠的浪花声都似要从石头里流淌出来,显得格外轻灵。 “江湖上确有此说,事实也正是如此。” 汉子傲然道:“我这鞭不凡,每一节都是由上等青玉琢成,浑浊有瑕疵不取,选材就用了十年!每天用新鲜的人血洗拭,越洗就越亮,越洗就越清澈,越洗就越翠绿动人!” 少女掩着嘴娇笑:“人血真是神奇,能把一块玉石越洗越坚硬、越洗越如钢似铁……” “人血的妙处还有很多。” “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人血好,只是并非每个人都像天收大爷一样,能轻易得到。” 绿水横卧床榻,白嫩的脚趾踩着水波,一节节缓缓划过,细腻平和,这样漂亮的杀人兵器委实少见,这样漂亮的脚也同样少见。 可爱的脚趾上用凤仙花细心涂红,当真似鸾鸟在拨浪游戏…… 汉子看愣了神,全没想起江湖人,兵器就是命!最忌讳给人侮辱。此时你不护住它,真不怕它关键时不护住你? 直到脚趾溜到了镖头,冷厉的寒芒才叫少女不得不把脚缩回来,鼻子里忍不住轻哼一声。 “哎呦,小祖宗,你这是要心疼死我啊!” 汉子猛然惊醒,捧着少女的脚,脸上写满了怜爱。 脚趾上留了一道浅浅的粉色伤口,汉子紧蹙着眉头,嘴唇轻轻印在少女的脚趾上…… “小祖宗!这碧波鞭是我的成名兵器,对敌时,镖头只要轻轻一戳……砰!头盖骨都捣个稀碎,哈哈,可不能与你玩耍!” 汉子笑着刮了刮少女的鼻头,转手想收起碧波鞭,少女却扯着不依,道:“这天下英雄个个都是借兵器逞凶,离了它,狼就变成了羊,变成了兔子……天收大爷,我原以为你会不一样,这才更和你亲近,没想到、没想到……” 少女说着没想到,却叹息一声,摇着头不再继续。 汉子急了,“阿依,你误会了!我郑天收就是你想的那样,没有兵器我也是英雄!谁敢小看我,我……我就揪下他的脑袋!” 阿依捧着心口,正色道:“天收大爷,阿依一直相信你的!” “阿依,你信我?” 郑天收握着阿依的柔荑小手,激动的手足无措。 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只要女人你说你相信,他就果然能做到本做不到的事。 阿依笑脸盈盈的点了点头,转又指着碧波鞭叹息道:“我信你,只是我讨厌它,瞧见它我就不由得怀疑……怀疑我的天收大爷你,你是不是也离不开一件兵器?况且,这上面满是腥气,瞧着人害怕!” “小祖宗,别怕别怕!它在我手里就永远伤不到你。” 郑天收说着将碧波鞭插在后腰,不叫阿依看见。 阿依小猫似得缩成一团,紧紧偎在郑天收的胸膛,眼睛里氤氲着湿气,当真是我见犹怜。 “人家就是怕嘛……天收大爷,阿依是不是很没用,居然怕一件漂亮的兵器。” 郑天收轻抚着阿依的肩膀,骨头都酥软了,咬咬牙,一把将碧波鞭丢到窗外,“阿依,你真是善良,这才连兵器也怕,我保证绝不再带这种东西来见你,外面的侍从也一律不许带兵器。” 阿依娇笑着在郑天收脸上亲了一口,郑天收一张黄脸瞬时蒸腾发热。 光彩夺目,锐利夺命! 这像是说碧波鞭,又像在谈论女人,女人本身就是危险的武器,只要她们像展示锋利,男人真是不堪一击!柔软的刀口下,杀人没有血! 谁是江湖中最美的兵器?呜,很难说,但被丢到窗外的一定不是。 屋内烛光摇曳,昏惑的灯火里藏着许多故事。 人影被拉长投在窗纸上,映进窗外一个矮小丑陋的侏儒眼中。 紧握着碧波鞭,蒋钦努力压抑情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愤怒啊!卑贱的人要么学着忍气吞声,麻木不仁,要么就横刀立马,向天问命,问渺渺天命,安敢如此! 夜静得可怕,虫不鸣,鸟不叫。 蒋钦脸上笑得猖狂,风听得一清二楚! 蒋钦眼神凶厉,星星也战战兢兢! 好夜,宜杀人! 三更天。 没脚龙郑天收从阿依的房里踱步出来,整了整衣衫,悄悄到窗下摸索他的碧波鞭。 因为怕被阿依发现,火折子也不敢点,只能借着淡淡的月光。 他把头埋得很低,瞪大了眼睛,这样才能勉强看清轮廓。 反光! 不是绿波流淌,而是白得像雪! 郑天收一个哆嗦,待看清才松了口气,谁丢了两把短刀在这? 真利啊!这刃亮得刺骨。 短刀下是薄薄一层落叶,一小截碧绿从落叶中探出。 “找着了!” 郑天收一阵欣喜,正要去拾。 没有风,雪花却闪作一团,血花飞洒一片! …… 啪! 柴房的窗户翻进一个血球,挤过窗栏摔在地上,慢慢又舒展作人形。 钟晓被吓得一个激灵,起身看到是蒋钦才把心放下。 这真是个可怜人,明明与番子一伙,心上人却被霍加带走,自己也叫霍加塞进酒坛、盖上石板,好一通折磨不提。 钟晓实在看不过,趁着如厕的机会,踢翻石板把蒋钦放了出来。本想蒋钦要么就此远走高飞,要么待时而动,杀了霍加这狗贼,没想到他此刻又回到柴房,还沾了一身的血。 钟晓怕惊动守卫,轻声询问,“蒋前辈,你受伤了?” 蒋钦瘫倒在地上,掩着脸,如同一块腐肉,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加哈努急匆匆凑过来,将蒋钦上下翻检了一遍,发现没有伤才放下心来,冲钟晓摆了摆手。 “没受伤就好,蒋前辈,你做什么去了?” 蒋钦沉默良久,突然闷声笑着,沙哑道:“没什么……杀了个人……” 钟晓惊道:“你把霍加杀了?” 蒋钦摇摇头,痛苦道:“你们知道吗,比打碎心爱的瓶子更痛苦的是当面打碎它。” “蒋前辈,我不明白。” “我去看小月了。” 钟晓闭口不言,加哈努也局促地搓着衣角,按照侍卫们口中主角日日不同,剧情每每重复的闺阁故事,若把阿依做心上人,晚上可不是见她的好时候。 聊斋说王生喜欢画皮的妖精,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晚上忘了自己有爱人,虽然已经知道她晚上丑恶的厉害,可知道和真的看到毕竟是两码事。 “蒋前辈,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杀阿依,所以你是为了她杀了一位堂主,你值得吗?” 钟晓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蒋钦,等到夜色褪去,九江门将彻底震动,杀死一位堂主,蒋钦不可能活着。 “弱小的人不配拥有美好的东西,我唯一痛恨的只有我自己,因为我,所以她只能和不爱的人做这些不幸的事,我只恨我自己。” 蒋钦的话说的酸楚,钟晓叹息道:“蒋前辈,或许她只是阿依,并不是你的小月。小月温柔善良,值得你做任何事,阿依人尽可夫,我只劝蒋前辈你何必执着。” 蒋钦冷笑道:“小月人尽可夫,你的丈夫仵向南此时可好啊——仵夫人!” 钟晓秀眉一挑,怒道:“蒋前辈,你莫要混为一谈,我假嫁仵向南,只为救李夜墨,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蒋钦抱紧双刀,眼睛闪闪发光,微笑道:“说不定,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钟晓杏眼圆睁,气恼道:“你糊涂了,就算不得已,她要做的事是搅乱中原,杀尽天下英雄!” 蒋钦看着钟晓,轻蔑道:“搅便搅了,杀便杀了,那又如何?中原与我何干?天下英雄又与我何干?” “那就都让她杀了?” “真希望我能帮她!” 钟晓气得发抖,转向墙壁偷偷抹泪,为什么有这样冷漠的人呢?整个江湖都可以不管不顾? 半晌,蒋钦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 “丫头,谢谢你!” “鬼才要你谢!” “可惜明天我就要死了,我杀了没脚蛇郑天收,九江门不会放过我,可我不能逃,我若逃了,嘿,小月怎么说得清楚?” “你就后悔吧,后悔吧!早晚要后悔的,你只杀了一个就死了,你的小月每天又能有新的丈夫。” 蒋钦哈哈大笑,“我是后悔了,我后悔没学些厉害武功,可以把他们统统杀光。” 钟晓道:“你若想杀她所有的丈夫,恐怕要杀光所有的男人,因为她来者不拒。” “这也不是难事,只要你站得足够高,天轻轻点下头,地上以此无山丘。” 蒋钦道:“你相信吗?只要有一阵风,像我这样平庸的家伙也能直飞云端!” “我不信,我就不信。”钟晓不知道蒋钦想说什么,只是赌气拿话噎他。 蒋钦轻笑着摇头,泪流满面,道:“不用你信。” 反正……不会等来这阵风了。 章节目录 第三六章 巳由好色故杀身(终) 黎明如期而至,真相终会随着光揭晓,继而公之于众。 蒋钦高坐在柴垛上,脸色凝重,身上的血衣板结成了褐色的铠甲,他就如同整装待发的将军,正要去投身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 “郑堂主昨夜死了!” “你们,可曾看到行迹可疑之人?” “想清楚了再说,隐瞒不报,与贼同诛!” 几个着褐色劲装的汉子径直闯进柴房,提着刀,七嘴八舌地高声责问。 钟晓和加哈努闻言都垂着头,生怕一个眼神就出卖了蒋钦。 蒋钦自己却站起身,平展双臂,轻笑道:“别找了,我杀的。” “你杀的?” 劲装汉子们纷纷肃然,齐齐将蒋钦打量了一番,旋即哄然大笑。 好丑、好丑好小的一个汉子! 高不过三尺,痨病鬼一样瘦骨如柴,满面褶皱好似个腌萝卜。 天生的丑角,不化妆也能逗得人发笑。 一个汉子大笑着,猛然扬刀,刀鞘狠狠抽在蒋钦脸上,力道之大,登时就将蒋钦从柴垛上掀翻在地,两颗后槽牙和着血吐了出来。 “狗东西,你也敢消遣大爷?” 汉子在裤腿上擦了擦刀鞘,道:“九江门的堂主是老虎,耗子再凶,也咬不死老虎!” 其他汉子又都笑起来,一个侏儒也能杀九江门的堂主,何况……是以这种死法。 几人搜查一番,确认柴房里没有第四个人后,又询问三人所学武功、所使兵器。 确认蒋钦使一双地趟刀后,每人又恶狠狠踢了蒋钦一脚,这才离去。 蒋钦一身血腥,众人竟熟视无睹。 只是在他们的叫骂声里,依稀听见:一个使地趟刀的怪物也想用出避不开的细剑? 钟晓和加哈努扶起蒋钦,钟晓神色古怪道:“蒋前辈,人当真是你所杀?” 蒋钦而今也不免对昨夜的事起了怀疑,呆愣了半晌,才缓缓道:“当然是我!自下而上,划开胸膛,搅碎心肺,鲜血直浇在我的头顶,必死无疑,绝不会错。” “若果真如此……” 钟晓喜滋滋抚掌道:“无它,定是有人帮了前辈!” “帮我……阿依?” 蒋钦猛然握住一把枯草,眼神空洞。 正失神间,又有三人走了进来,一个白胖和善,一个枯瘦阴损,一个满脸青花,可不正是大闹乱鸦坡的三个番子。 “小老鼠想得还真是多,阿依妹妹可没时间管你的死活。”千足蜈蚣霍加环抱双臂,声音冷厉。 “别这么说,小老鼠本事还是有的,就是傻了些。 我若是他,就偷出笨蛋霍加的镰刀,插在没脚龙的胸口,一个笨蛋,一个混蛋,一时全了了,难得清静。” 鬼面蛛尼扎木摩挲剑珠,脸上螯牙一张一合,分外瘆人。 “中原人向来鬼把戏多,要想赢他们就要比他们更会耍把戏,我们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帮小老鼠洗个澡先,免得三位门主起了疑心,咦,不知道这水暖和不暖和。” 背棺蟾蜍巴特尔一手揪住蒋钦的脖子,蛮横地塞进一只木桶。 深秋江水冰冷刺骨,蒋钦闭住口鼻,瑟缩成一团。 “春江水暖鸭先知,胖爷和你一起受苦,你可占了便宜!” 蒋钦从水里探出头,战栗不休,却开口讨好道:“水虽然有些凉,大爷的手却是热的。” 巴特尔嘻嘻笑着,看不出喜怒,随手把蒋钦甩进身后的棺材——先前的棺材叫仵向天的万紫千红劈碎了一块板,不知道巴特尔又从何处挖来一副。 “走着吧,小老鼠油嘴滑舌,也要让他知道,我们为他费了不少心思。” 三人将柴房门一闭,只留下钟晓和加哈努,二人相视一“笑”。 加哈努不会笑,满身的虫子振翅作响,钟晓就当做是他的笑。 蒋钦不用死了,对另外两个囚徒都算是件愉快的事。 九江门帮众都聚在中天楼附近,能回来的堂主几乎都来了,五毒也悄然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众人不时抬头看向楼顶的一角飞檐。 江湖闻名的碧波鞭就挂在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吊着主人血淋淋的人头! 火麒麟叶断山与赤地玄武陈北伐坐在两张太师椅上一言不发,当中空了一张椅子,显然是留给病睚眦龚庆的。 陈北伐气机委顿,仍勉力开口:“老三,大哥怎么样了?” 叶断山又忧又怒,埋怨道:“没个好,二哥你这样了,大哥听说天收遇害,吐了口血,也昏了过去。” 陈北伐一阵苦笑,九江门怎么就成了这样? “大哥怕是不行了,我的状态,也需静养一段时日,最近可要多多辛苦你了。” 叶断山闻言火红须发炸起,他本就脾气火爆,做事最不细致,帮会事宜原多是大哥、二哥处置,而今竟全要交给他……当真苦煞他了。 “小金,天收的死你查得如何了?” 叶断山叫来金佛吴定蝉,吴定蝉一拱手道:“早上街市出摊,发现中天楼上挂着人头,唤来巡捕,多亏那小捕快眼力不错,认出了郑堂主,报到帮中,我们这才知晓郑堂主已经遇害,只是……” “只是什么?不要吞吞吐吐。” 叶断山大声催促,引得众人目光都聚了过来,吴定蝉俯下身子,压低声音道:“只是找了一个早晨,派出兄弟几乎把阆中城翻了个遍,却没见身体,唯有这一颗头颅。” “从头颅看是因何而死?” “剑!” 吴定蝉手在虚空一划,道:“一柄极细的剑!自眉心刺入,一剑贯穿,当场毙命。” 陈北伐问道:“确定是剑?为何不能是暗器,这贼人敢割下郑堂主的头颅,杀人后取走暗器也不在话下。” 吴定蝉道:“没脚龙本领通天,碧波鞭在手,谁能暗算了他?这人虽能以剑杀他,也是占了不少的便宜。” 陈北伐惊咦一声,“这是何意?” 吴定蝉玩味道:“门主,你知道的,剑细如针,又本领极好的人并不多,即使是刚走出阿依姑娘香闺的郑堂主,也不是寻常江湖人能匹敌的。” “火船帮的玉面狐易奢?” 陈北伐低声念叨了一句,转又问道:“小金,你说天收走出阿依的闺房是什么意思?” 叶断山一听提到阿依,生怕牵扯到帕黛身上,忙打断道:“莫不是阿依姑娘的闺房外发现了交手痕迹?” 吴定蝉看了看不断冲他使眼色的叶断山,苦笑道:“叶门主猜得不错,阿依的闺房外发现了血迹,稍远的凉亭里发现了新留的剑痕。 属下猜想郑堂主在阿依闺房外首次遇刺,在凉亭有过交手,之后不知何处遇害。” 叶断山道:“阿依姑娘可曾见到贼人?” 吴定蝉道:“说是昨夜睡得早,依稀看见窗外闪过一个曼妙女子的身影。” 叶断山笃定道:“这便不错了,玉面狐男儿身,长相举止却是个十足的女人!这事定是火船帮搞鬼,想在大战之前,杀我堂主,弱我威风!” 陈北伐总觉得那里不对,又想不到究竟是那里。 “即然想是火船帮的做的事,就先将郑堂主好生安葬,为九江门而死,九江门绝不能亏欠。” 吴定蝉点点头,表示记下,又问道:“郑堂主所在避风堂今后由谁带领?” 叶断山与陈北伐对视一眼,问道:“以你之见呢?” “两位门主在,哪里轮得到属下做主!”吴定蝉打着哈哈,道:“属下只是建议由郑堂主长子郑天养继任。” “为何?” “理由有三:一来郑堂主为帮会而死,九江门厚待其子嗣,算得上佳话;二来郑天养是前任堂主之子,武功品德均属上品,在避风堂中素有威望,如今我们与火船帮大战在即,欲叫避风堂尽快回归正轨,须得上这等人物。” “那第三又是什么?” “第三,据说火船帮要举办小盟主会,他们杀我们堂主,我们也要有人去凑凑他们的热闹才是。” 陈北伐考虑片刻,仰天大笑:火船帮的大礼九江门收了,小盟主会?休想做得顺利! 章节目录 第三七章 群英会斩旗夺帅(一) 锣鼓喧天,声势浩大,天空的云都为之涤荡一空。 火船下,火船帮诸多堂口帮众、过往豪杰、附近百姓,一时都聚拢了来。 一众人围着个丈许高台,或私语、或高谈、或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或目光灼灼,翘首以盼,形形色色不提,好不热闹。 若问小盟主会如何能被江湖人重视至此? 盖因江湖行走之根本,不外乎两样,一是镇压群雄的拳头,二是折服天下的名声。 前者容易,勤练武艺便是,若有天资在,更是如虎添翼,一日千里不在话下,所以历来在青年中,英杰多如过江之鲫,摩肩接踵,鳍尾相连。 只是最终得过江者,终是寥寥…… 究其原因,只因收获名声相较前者磨砺武艺实在难了许多,非要有莫大机缘不可。 何以为证?诸君试想: 若令宋末之岳武穆生于唐初,国运昌隆之际,何需安邦猛将?若使唐初之杜如晦生于宋末,狼烟四起之时,怎成治世能臣? 名声名声,皆由事而名,为迹而生,非是恰得其时其势不能成其名。 由此看来,想要在薄薄几页史上留下事迹,除了能力出众,当真还需要不小的气运。 可惜啊,世间气运总有限数,要么在我,要么在他,不多一分,亦不少一分,一人成了,其他人便都不成了。 说来可笑,机会有限,与所处位置相比,能力倒显得可有可无,气运到时,草鸡也能一飞冲天、百鸟来朝。 哎呀!如此,莫非世间事已是不变死局? 非也,运也命也,全在一“争”字,天命或已注定,更改却并非不行! 风云变换之处便是气运汇集之所在,夺得机遇,气运凝实,天命也会疏忽,尚有一线生机! 敢问诸君,大丈夫岂甘为人所困?即使那人……就是天命! 当藏剑于心,锋芒掩尽,碌碌无为,再趁他大意,倏然回首,刺天一剑! 打碎高悬头顶的注定是是与非非、富贵与卑微的无上命盘,求个真!求个无拘无束!求个自由自在! 嘻嘻,如此反骨,方不枉此生! 小盟主会就是难得的机会,一举夺魁,天下闻名,未来可期,容不得江湖人们不心动! 李夜墨手指抚过九解,掌心尽是汗水,修习轻功的竟也有与人直面交手的一天,从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 仵向北拍了拍他的肩膀,嬉笑道:“英雄,可别死了啊。” 司徒盛也想去拍拍顾飞卿的肩膀,说几句贴心话,一双白眼让他把手讪讪缩了回去。 “小公子,那个……我教你的东西,你差不多都忘记了吧?” “哪里的话,本公子天资聪慧,记得格外清楚。” 顾飞卿摇着扇子,顾盼生姿,笑道:“感激感激,多亏是你,换个人绝想不出这等绝招。” 闻言,司徒盛脸上苦色更深,“小公子,这是应你的要求,出了事可怪不得我的……” 顾飞卿宽慰道:“那是当然,绝不怪你,我还特意写好了家信,声明乃是司徒盛教我武功,嘱咐好好犒劳你嘞。” 司徒盛打了个寒颤,从树上撇下一截柳枝,还是随时准备上台营救的好,爱惹祸的小公子,当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啊。 李蓉蓉被两个活宝逗得咯咯直笑,问他们准备了什么绝招,顾飞卿眨巴着桃花眼,笑道:“小龙女,瞧好了,我很厉害的哦。” 即黎环顾四周,不由得心下一沉,各堂口一时才俊都汇到此处,乌泱泱百十人,这秘籍当真不是好取得的。 盏茶的时间,镇江龙王李阔海走上高台,一方霸主龙行虎步,不经意间泄出些许气势,也能令周遭才俊低头。 “诸位少年英雄,出身、际遇、武功路数也许不同,但都是江湖未来火种,今后指点江山,必有诸位一席之地!今日齐聚火船帮,白日里,老夫也见星河璀璨,相较我等老一辈江湖人噼剥闪烁,犹似昏惑烛灰……老夫,真是羡慕得紧呢!” 李阔海寒暄几句,众人纷纷应承:老龙王身体康健,百岁无忧云云。 “今日敝帮举行这小盟主会,一来老夫想见见江湖后起之秀,愿以江湖声誉为诸位作保,给诸位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二来也是让敝帮后生们开开眼界,好知道天地广阔。” “即然是小盟主会,规则本该效仿江湖盟主大会,盟主一要品行端正,江湖声望足够,二要技压群雄。只是诸位都还年轻,讲品行声望未免过早,只愿诸位今后能以此要求自己,小盟主会不论出身,只谈武艺高低。 后生们年龄不过二十五岁,均可参加。立此高台,划为四块,两两一组,胜者晋级,败者淘汰,可谓公平至极。能支持到最后即可成为此次小盟主会的小盟主。” 台下有人高声道:“帮主,据说这次的取下小盟主的彩头是摘星玄叶手的秘籍,是也不是?” 周围人也都附和议论,小盟主的名声虽好,又怎能比得上摘星玄叶手的秘籍,得了摘星玄叶手,成就武林世家,自此代代都做真盟主! 李阔海仰天大笑,气息浑厚,将众人声音都压下来,“老夫准备的彩头可不止一本秘籍——小盟主除了秘籍,老夫再加两样,一是小盟主从此进出火船帮,位同堂主!”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不到二十五岁的三帮三派堂主,当真是令人咋舌! 易奢也是二十一岁做了火船帮清沐堂的堂主,当时风头无两,已是一时的奇闻,不过众人不知道的是,九江门郑天养,二十二岁也坐了九江门堂主之位。 “再加一样,小盟主若看得上小女,大可尝试追求,老夫先言明同意,至于能不能缚住小女的心,呵呵,全看英雄个人本事了。” 台下瞬间沸腾! 原来小盟主会竟还是李蓉蓉的比武招亲!龙王家的千金,出嫁不用车马,那是要拿嘉陵江来陪嫁的! 李蓉蓉脸羞得通红,将脸深深埋在即黎肩上,“即黎姐,你可一定要赢啊,非要嫁,我就嫁你,看那老头还敢不敢同意。” 司徒盛庆幸道:“幸亏小公子没逼我参加,小龙女这样的女孩子,一定很妨碍练剑的。” 转过头,只见顾飞卿神情恍惚,笑道:“公子,你该不会一听能当小相公,就想当小盟主了吧!” “不会不会,那敢奢望,本公子能赢第一轮就要谢天谢地了!” “哈,小公子想多了,以你的废物程度,爬台子都可能摔断了腿。” 顾飞卿哈哈大笑,转头望向高台,喃喃道:“虽然我很没用,可这次也真的很想赢呢。” 司徒盛两眼瞪得老大,猛然回头,还好那人没有听见。 章节目录 第三七章 群英会斩旗夺帅(二) “老龙王,莫要说得冠冕堂皇!” 擂台下,一个头发蓬松如同鸟窝的邋遢汉子,忽然高声叫道。 紧裹了裹皮袄,揣着双手,这汉向高台冷笑:“你说不满二十五岁均可参与,为何我却听说此次参加小盟主会的,只有你们火船帮自家的兄弟? 外人门槛设得倒高,如此左手倒换右手,左右都在贵帮手里,如此,这小盟主只可算是火船帮的小盟主,算不得天下的小盟主……嘿嘿,老龙王是笑火船帮外就没有英雄了嘛!” 他话音刚落,火船帮帮众瞬间从他身边散开,齐刷刷怒目而视,叫骂声不绝于耳。 汉子也不见生气,无论对方骂了什么,他都笑着抱拳施礼,道一句“见教了”。 艳阳天,罩皮袄,是个高手? 李阔海双眼微眯,目光如电。 冬穿短衫夏裹棉,雪刃闪闪,颠倒卷不破豆腐,木棒无锋,一触即溃金石,不合时宜之辈,若非痴傻,均不是等闲之人,愈是怪,就愈是厉害。 李阔海朗声大笑,手指向前虚点,“小兄弟这话幼稚了些,火船帮位居三帮,江湖谁人不服,哪里需要这些虚名装点。帮外的英雄好汉若想参与,只要得两位堂主推荐,老夫看来,绝非难事才对。” 邋遢汉子冷哼一声,不耐烦道:“火船帮家大业大,老龙王高风亮节!可惜除了说废话还是说废话,如果能有两个堂主推荐,我何必开口问你。” 帮众们听他话中带刺,都要上前教训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谁料这汉子武艺不错,手腕一翻就将七八个人拨倒在地,动作干净利落。 汉子高声叫嚷,“各位看官,我这本事如何啊?” 火船帮众人吃瘪,嘴上却不服,纷纷发出嘘声。 李夜墨不敢开口,心中暗暗称赞,有这手功夫,算得上一时英雄了,若要比试,是个劲敌。 邋遢汉子挠挠头,叹息道:“可惜贵帮想选的小盟主不是武功高,是和贵帮关系好的,我和贵帮关系不好,一听我的来历都不敢推荐了。” 火船帮帮众们瞬时火起,这人好大的口气,火船帮众堂主何等身份,怎至于为难一个年轻后生。 “小畜生,你也把来历报一报,看看我火船帮是不是在意你!” 汉子动作一滞,笑道:“九江门郑天收的不肖子孙——郑天养!” “九江门的贼人!”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火船帮与九江门并列三帮,又都建帮在嘉陵江一带,一个虎踞阆中城,一个雄霸嘉陵江。 附近渔人常常会对外吹嘘,嘉陵江上武道昌隆,一条江水,喂出了两只凶兽。 江湖人则都知道,两帮不和,由来已久。 火船帮庇佑沿江渔户,九江门广有土地,佃农众多。 三年前,火船帮浮舸满江,断了九江门的水路,九江门堂主银菩萨吴蛮雨怄气醉酒,借酒劲下令推垮江堤。 一时间,下游渔船冲毁不计其数,火船帮四座堂口被毁,两名堂主惨死。 本该是不死不休的仇恨,两大凶兽都恶狠狠得露出了獠牙,却叫宁王携三千南昌左卫,硬生生按了下去。 太平? 血海深仇下,只有一方彻底倒了,磨成了灰,如此才有太平! 九江门堂主之子参加火船帮的小盟主会,台下的火船帮帮众们有好气又好笑,这人也是托大,来得容易,想走可就难了。 “老龙王,贵帮的堂主就是这样,一听说我是九江门的就吓破了胆,嘴巴张得老大,羞死个人。” 李阔海板着面孔,看不出喜怒,缓声问道:“你来火船帮,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九江门?” 郑天养笑道:“老龙王别再虚伪了,贵帮的堂主杀我父亲,难道不是受你这大帮主的指使?” 众人都惊咦一声,“没脚龙郑天收死了?” 李阔海愣了愣,袖口一甩,扭身走下高台,边走边道:“死了就死了,你也配向我质问?” 郑天养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 众堂主簇拥着李阔海正要离开,郑天养突然挡在他面前,“你火船帮不敢叫我参加,莫不是怕九江门夺了你们的威风?!” 李阔海摆摆手,率众人绕着离开,玉面狐易奢突然回头笑道:“我保举你啊,可别死在台上。” 郑天养捂着脸咯咯怪笑。 “如你所愿,玉面狐……” “我会活到最后。” “我会杀死遇到的每一个火船帮的人,把他们的头都拧下来。” “我会娶老龙王的女儿,在新婚夜,把他的女儿扎成灯笼。” “我会做火船帮的堂主,让一个堂主杀掉另一个堂主,扒皮抽筋,千刀万剐。” “我会拿到秘籍,一张张撕碎,烧给你们,告诉你们,你们罪有应得!火船帮的杂碎们罪有应得!” 章节目录 第三七章 群英会斩旗夺帅(三) 参与小盟主会的一众少男少女,各自在前台领了编有号码的竹牌,抬头写着篙、桨、钩、网四字。 李夜墨领了钩十一的牌子,再看即黎和顾飞卿,一个是篙七,一个是网二十九。 心下算了算,李夜墨暗暗咂舌,少说也有一百多人参与,想要拿下魁首绝对是困难重重。 领牌子的队伍一动,李夜墨又见了几个熟人,陈红衣与陈青衣兄弟,赵无双三兄弟竟也都来了。 “李兄在瞧什么?” 顾飞卿眨巴着桃花眼,笑眯眯发问。 李夜墨苦笑道:“顾兄,亏你还笑得出,四下看看对手,年轻一代的翘楚可都来了……” “那我可要再多笑几声,一会被人踢下了台,可就想笑都笑不出了。” “踢下台都是小事,丢了性命才不合算。” 李夜墨道:“顾兄,你稍后上台,对手是别的人都好说,看在火船帮的面上,必会留些手,可若是遇到郑天养,不要犹豫,直接投降……” 李夜墨的劝言还没说完,顾飞卿就摆摆手打断道:“好兄弟,我还没活够,碰到那个杀星自然不会莽撞,李兄放心便是。” 司徒盛在一旁挠挠头,讪讪道:“小公子,我倒是建议你第一场就投降好了,比武……其实没什么好玩的。” 即黎也冷冷道:“个人的性命要个人自己注意,凑热闹不至于把命搭上。” 顾飞卿大笑两声,摇着扇子不再言语。 每个人都上前领了号牌,火船帮几个帮众齐力将一个硕大铁箱抬上高台,打开铁箱,拿出一张写满对决组合的羊皮。 两个瘦小汉子各持羊皮一边,动作敏捷,迅速翻上高台正中的十字木架,以两柄短刀钉上,如同挂上了旗幡,旋即打着跟斗退下。 众人纷纷定睛去瞧。 篙、桨、钩、网四座擂台,每座擂台各是三十二人,连胜五轮即可成为台主,四位台主再争两轮,最终胜者即是今日的小盟主。 何以判定胜负?出界,身死,认输! 小盟主会考校的不仅是武功,还有膂力与智谋。 想要做小盟主就必须连胜七轮,台子一空便立即补上。 如此,第一轮每台需比十六组,第二轮每台需比八组,第三轮四组,第四轮两组,第五轮之后就没了间隙。 一轮比一轮来得更快,一轮的比一轮对手更强,除非武功当真远超同龄,或是找到玄机,不然,七场恶斗,铁牛也能累死。 照理郑天养中途加入,应该会多出一人,不过如今人人手中均有号牌,对决公示中又不含轮空,想来是火船帮内自己做了调整。 李夜墨捏着九解,只觉得心潮澎湃,一股男儿志气冲破颅顶,直飞天际!越临近开始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再看向周围的人,宛若人人头顶都在喷涌云霞,或高或低,或赤红如火,或湛蓝似水。 人人都是这一代的怪物啊,每个名字都叫得响亮,能和他们站在一处,李夜墨都觉得荣耀。 而今,众人乌泱泱齐聚火船下的高台,如同蛊虫般,要在蛊盅里决出个王。 狼群环伺,谁又比谁温良? 李夜墨激动的浑身僵直颤栗,咬紧牙关像个野兽。 血和死亡已经摆上宴席,鲜艳的红色荡漾如同水晶,侍者谦卑躬身:敬请品尝! 顾飞卿扇子一合,“列位,顾某先行一步。” “他妈的,怕什么来什么!” 司徒盛赶忙扯住顾非卿,“小公子,你再考虑考虑……” 李夜墨被二人对话突然惊醒,这才看到,不会武功的顾飞卿居然抽到网字台第一组对决。 篙、桨、钩三座擂台的好汉已经登台,网字擂台上也站着一个手握九环大刀的虬须汉子。 顾飞卿不睬司徒盛,理了理抹额,扯开衣襟,晃着扇子就往台上走,更是一副花花大少的味道。 司徒盛急得头疼,索性一跃跳上高台,背对顾飞卿,站在拿九环大刀的汉子面前。 汉子吓了一跳,大喝一声,举着刀严阵以待。 顾飞卿眸子里闪过寒光,“小盛,不要这么做,你知道的,只有这一次,你不能帮我……” 司徒盛听着顾飞卿的话,身子微微颤抖,继而狂笑出声。 “好英雄,报上名来!” 持刀的汉子有些拿不准这二人是谁参赛,但还是高声应道:“火船帮洪化堂弟子,唐纳德!” 司徒盛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好英雄,你知道我是谁吗?” 汉子不知道,又不敢问,木纳地摇了摇头。 司徒盛高声道:“不才,剑宗弃徒司徒盛!” 汉子一个激灵,手里的刀咣当掉落在地上,“半步剑仙司徒盛!?” 司徒盛很满意他的反应,点点头,大拇指向后一指,“那你知道他是谁吗?” 汉子满脸惊恐,虬须大汉,温顺的像只绵羊,又摇了摇头。 “锦绣顾家,富贵荣华,这个就是顾家的小公子顾飞卿!” 可怕可怕!汉子惊恐地点点头。 转瞬,汉子又反应过来,咦,如果是这个花花公子,那还是可以打的呀!赶忙捡起环刀,颤声问道:“你,你和他谁和我打?” 司徒盛一指顾飞卿,道:“他和你打……” “你,你差点吓死我。” 汉子长出一口气,脸色还没恢复,司徒盛又补充道:“不过,如果你打伤了他,我就会和你打。” 这下,不止台上的汉子脸色难看,台下的人也都叫骂起来:狗日的司徒盛,仗着自己武功高欺负人! 司徒盛满不在乎,指了指叫唐纳德的汉子,又指了指台下众人。 “你,还有你们,若是碰上了我家小公子,留心家中长辈有没有受过顾首顾恩青的照拂,免得台上打痛快了,回去还要被长辈打屁股,跪着磕头认错!” 唐纳德悄悄看向自己的师父——洪化堂的一位中年汉子,同样满面虬须,与唐纳德简直如同一个模子翻刻出的。 中年汉子见弟子痴痴傻傻,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想唐纳德会错了意,大喝道:“没用的,我师父不曾受过顾首的照拂!” 司徒盛笑道:“没受过就能伤顾小公子吗?你们输了无事,若是赢了,在下就要和你们讨教两招,若是你们又赢了,嘿,那就让顾家用钱砸出个真剑仙向你讨教!” 厚颜无耻! 台下众人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这司徒盛往日风评也还不错,没想到是这种厚颜无耻之徒。 司徒盛朝台下拱手道谢,连称过奖。 火船帮的主事也看不下去,黑着脸让司徒盛下去。 司徒盛笑着答应,还嘱咐这位主事,脸黑也许是肾出了毛病,要早睡早起,注意保养啊。 走过顾飞卿时,司徒盛低声道:“没关系的,是个傻子……” “你才是吧!” 顾飞卿笑道:“这样败坏名声,你恐怕真就回不去了。” 司徒盛呲着牙傻乐。 别闹了,等老子真成了剑仙,师父老人家会不要我?他怕不是要跪着求我回去,给他忝列门墙哟。 章节目录 第三七章 群英会斩旗夺帅(四) 司徒盛志得意满,跳下高台,扬起一阵尘土。 李夜墨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出声。 现在站出来说认识司徒盛,一会怕是要被众人打死…… 司徒盛显然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一把揽住李夜墨和仵向北,司徒盛大声道:“一会谁打伤了小公子,哥几个一起上,扒了他的皮!” 李夜墨扭了扭身子,没敢回头,众人的目光针一样扎得他难受。 顾飞卿会武功吗? 众所周知,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少爷。 废物,照理该很好对付。 可若是加上‘少爷’,情况就变了。 你不仅要对付他,还要对付他的爹、他的爷爷,他的奴仆成群,他的家财万贯,以及他某位提剑的朋友…… 唐纳德对上花花公子,就像面对一件顶名贵的瓷器,不打就输定了,打又怕将他打坏。 偏偏顾飞卿彻底不要脸皮了,翼展双臂,追得唐纳德满擂台逃窜,脑袋直向着刀刃撞。 “打我啊,你跑什么!” “要打就打,不打就早早投降……” “好好一个汉子,怎么比猫还要胆小,你怕我作甚?你怕我作甚?!” 唐纳德丑脸挤成一团,努力绽出一个自以为好看的微笑,连声乞求:“顾小公子饶命,不要捉弄在下了……” 说着,唐纳德把刀背在身后,这口刀磨得锋利,说是吹毛断发也不为过,可不敢叫顾飞卿碰到! 顾飞卿撸起袖子,坏笑着步步紧逼,那模样便如同孟浪公子街上调戏良家。 “你叫啊,你叫破喉咙他们也不会来救你!” 台下众人看都纷纷发出嘘声。 唐纳德两颊通红,伸手来推顾飞卿,“小公子,您大人大量,不要、不要再捉弄在下了……” 他的手指才没触到顾飞卿的衣角,顾飞卿就兀自龇牙咧嘴、痛叫出声起来。 司徒盛叼着草茎,恶狠狠地扬了扬手里的树枝。 唐纳德一个哆嗦,倏得把手缩回来。 进一步,退一步,进两步,退两步。 顾飞卿步步向前,唐纳德一个不留神,就从高台上倒跌下去,摔了个大跟头。 火船帮众人赶忙接住这汉子,匆匆送回火船,再不教这蠢物漏头。 其他人见火船帮出丑,哄笑声许久不停。 这些个庞然大物,断不会在乎这些微末小事,普通人见不到它轰然倒下,乐得见他们出糗。 顾飞卿噗得张开扇子,大模大样、摇摇晃晃走下擂台,冲着李蓉蓉的方向拱拱手,狡黠一笑。 李蓉蓉俏脸一红,向人群中挤了挤,不见了身影。 顾飞卿心中微涩,脸上还是满不在乎,和司徒盛、李夜墨等人闲聊炫耀。 不一会,李蓉蓉竟找了过来,小脸上满是怒色。 “司徒盛!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顾飞卿左顾右盼,置若罔闻。 司徒盛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道:“小龙女,小公子参加小盟主会不是你挑唆的吗?” 李蓉蓉耳根一红,强板着脸,“我只是让顾飞卿凑个热闹,你怎么能让他真的登台比试!” 司徒盛惊道:“小龙女你讲些道理,他是公子,我是随从,公子愿意去搏命了,还会听随从的吗?” 顾飞卿道:“无事无事,狐假虎威也就赢了。” 李蓉蓉瞪了他一眼,“若是有不在乎你们顾家的呢,若是有不在乎我们火船帮的呢,若是打伤你呢,若是一剑要了你的命呢!” 顾飞卿挠挠头,干笑道:“小龙女,打不过我就投降,我也不在乎面子……” 李蓉蓉认真道:“听我的,下一场,直接投降,不许出手。” 司徒盛在一旁连连点头,期待地看向顾飞卿。 顾飞卿想了想,一字一顿郑重道:“以后不会了,这次真的不行。” …… 不久,即黎的第一轮也来了。 李夜墨第一次亲眼见到即墨家的人出手,锋利的剑光游走,划破虚空,倾洒一片,当真是厉害。 司徒盛和仵向北一言不发,这一代年轻人里不独他们,剑仙人选颇多,似乎都到了将发未发的时候。 天公若肯慷慨,开解人囊,灵气乍泄,世间就缤纷精彩。 李夜墨悄声问司徒盛和仵向北,“即黎姑娘的剑法,比你们如何?” 二人均是冷哼一声,异口同声道:“打过才知道!” 绝对碾压,十几招后,即黎的对手就已经难以应对、讨饶认输。 李蓉蓉挽着即黎,兴奋得原地直跳:“即黎姐好厉害!” 李夜墨几人都站得离这个冰山美人稍远一些…… 嘿,即墨家的女人,硬茬! 郑天养的第一轮与李夜墨同批,却落在了桨字台,二人几乎一起登上高台。 看到他不在自己几人的台上,李夜墨不由得先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至少前五轮,几人是不会遇到这个杀星了。 李夜墨的对手是火船帮的一个年轻人,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青涩怕生,规规矩矩地向李夜墨行礼。 “我是火船帮清沐堂的木子,武功低微,还请兄台请赐教。” 李夜墨看着木子,莫名想起自己的小师弟虚禾,也是这样谦逊有礼,恭恭敬敬,虽然常常觉得不太亲近,但你总不忍心伤害他。 李夜墨把九解插回腰间,拱手道:“翠屏山飞蒲草李夜墨!” 台下顿时轰然大笑,飞蒲草来了,擂台上可是多年没见过轻功高手。 “呵,木子小弟捡了便宜,至少能挺过一轮。” “轻来轻去,本就是逃的功夫,正面又怎么去赢?” “飞蒲草自取其辱了。” 众人冷嘲热讽,李夜墨句句听进心里,如同一把把刀子把心剜得生疼。 修习武功就只是为了好勇斗狠和争名夺利?不能争斗的武功就全没用处? 摇了摇头,李夜墨目光坚定下来。 管他呢!但凡扶危助困,修习的武功都是大英雄功,晓儿说的! “小兄弟,我要来了!” 李夜墨使开七星北斗步,围绕擂台,速度奇快。 “李兄,好俊的轻功啊!” 木子赞叹一声,也摆出请君赐教的架势,随着李夜墨缓缓踱步,追不上也不急,就只是转动。 木子年纪很小,江湖中也不甚有名,连飞蒲草的名头都赶不上,不过李夜墨却也不敢小瞧。 清沐堂是易奢的堂口,一个年少成名的堂主,怎会推出一个可以轻易对付的少年。 李夜墨几次上前试探,木子只用一个缠字应对,能捉就捉住缠牢,捉不住就以拳脚赶走。 台下众人都看得有些厌烦了。 就在这时,李夜墨忽然近身,在木子一臂距离环绕,正绕反绕,下伏上窜,脚底踏虚而行,比刚才还要更快几分。 木子被他吓了一跳,着实不敢将后背暴露在李夜墨面前,一个翻滚,使了个黑龙抱柱,双手撑地,两脚飞旋,不教李夜墨近身。 “那少年输了,飞蒲草拉他拼速度,你转身子还没他跑得快。” 司徒盛羡慕道:“飞蒲草若能再快一些,再配一把称手兵器,世间恐怕少有对手了!” 一个火船帮的帮众,闻声不满道:“你怎么知道木子就要输?飞蒲草想要更快,想要称手兵器也没这么容易!” 司徒盛白了他一眼,不再答话。 顾飞卿好奇问道:“小盛,你有办法对付李兄这招吗?” 司徒盛轻笑道:“对付倒也不难,只要会身后剑,就不会出现死角,继而以方寸间变化莫测,来对付一丈内的变化,飞蒲草跑得再快,还能跑出佛爷的手掌心?” “身后剑?” “小公子,你问问即黎姑娘,飞蒲草若是碰上她,可就有苦难言了!” 几人还在说笑,木子已经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李兄,这招实在厉害,我认输了,我认输了……” 刚才木子至少翻了一二百个黑龙抱柱,包浆都要盘出来了,李夜墨连粗气都不喘,这还怎么打? 李夜墨笑着拉他起来,这小兄弟真是个趣人! “李兄,你一直围着我转,当真有制服我的手段吗?” 木子轻声发问,李夜墨拍拍腰间,神秘道:“山人自有妙计!” 李夜墨和木子刚下擂台,就听见台下众人或惊慌失措、或义愤填膺、或恐怖仓皇的尖叫声,几个女子甚至捂着眼睛不敢向台上去看。 二人回头看去,只见桨字台上,郑天养以十三节熟铜鞭缠住对手脖子,在地上缓缓拖动。 那人显然已经没了生机了,没人能被打碎头盖骨还活蹦乱跳。 “第一个!” 郑天养将那人尸身抛下擂台,几个胆小的女孩急忙闪避,裙摆上却还是被溅上点点血花。 花瓣鲜红,花蕊雪白,阳光下刺眼无比! 美得叫人胆寒! 章节目录 第三七章 群英会斩旗夺帅(五) 郑天养果然敢在小盟主会上杀人! 李夜墨和木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一丝惊恐。 木子长叹一口气,冲李夜墨深深作揖,“多谢李兄了……” 台下,李蓉蓉又在劝顾飞卿放弃,却突然被主事人叫去,匆匆进了火船。 顾飞卿轻摇着扇子,愣愣瞧着她的背影出神。 赤红如火的楼船巍峨耸立,一朵洁白的海棠花挤开人群,被火舌一舔,就立时消失不见了,只余下黑洞洞的门。 “听我的劝,小公子。” 司徒盛肃然道:“下一轮就别去了,你不可能连胜七轮,小盟主绝不会是你。” “可我至少能胜前五轮啊,小盛,不然你以为老龙王为什么要叫走小龙女呢?” 顾飞卿说得随意,一旁的即黎却是眼神一凛,心中对顾飞卿的评价不由得高了几分,花花公子还算聪明。 只是听他的意思,总是要做出蠢事来。 第一轮很快过去,三人竟全部进了二轮。 顾飞卿问道:“李兄、小盛、即姑娘,你们说按第一轮的表现,有谁有望得小盟主之位?” “别的人不过脚下基石、不值一提,有望的要数即黎姑娘的剑,白袍银枪赵无双的梨花枪,陈青衣的水袖,郑天养的十三节鞭,火船帮君子刀张威的窄刀……啊,是了,还有飞蒲草的圈圈绕和小公子的不要脸,也是双绝!” 司徒盛掰着手指,一一点出第一轮中的出众人选,只是将飞蒲草和小公子混在里面,显得不伦不类。 “那若论武功,该是谁最厉害?” “除了小公子和飞蒲草,其他五人都是真正的高手。郑天养和赵无双第一轮未见使出全力,即黎姑娘身后剑不出,还藏有后手,陈青衣痴痴傻傻难辨高低,最弱的要数君子刀张威了。” 顾飞卿眨了眨桃花眼,喜滋滋道:“那本公子今日运道极佳,高手一个也遇不得。” 陈青衣去了李兄的场子,白袍银枪去了即姑娘的场子,倒霉的张威碰上了杀星郑天养。” 即黎冷冷道:“别让人算计了你的性命,你若连赢五场,第六场对上的也是杀星郑天养!” 李夜墨好奇道:“顾兄,你难道真的有意做小盟主?一虚名耳,为之受伤丧命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顾飞卿笑道:“李兄,说不定我就是看上了这点虚名……” 司徒盛翻了个大白眼,小声嘀咕:“你看上了别人的女儿还差不多,小龙女凶巴巴的有什么好?” 小盟主会每一场都是一对一的比斗,各自施展擅长武艺,不限兵器,不论死活。 是否真的公平?倒也不尽然。 李夜墨就亲眼见到两个火船帮弟子上台,师兄弟各自行礼,说一句“师兄,我不如你。”,继而径直走下擂台。 更有甚者,两人在擂台上一番寒暄,借机令对方恢复体力。 司徒盛说君子刀张威最弱,可若算上他是火船帮的人,天时地利之下,不会弱于其他几人。 顾飞卿的后面几轮果然过得十分容易,对手都不敢与他动手,生怕伤了他,闪躲几次,就只得拱手认输。 一个附近百姓虽然不懂武艺,还是看得咬牙切齿,“真是蠢笨,比驴还不如,你不敢伤他,把他丢下擂台不也就赢了!”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有的点头,有的冷笑。 你不懂的不止是武功,你不懂的还有江湖! 即黎对上了赵无双,银枪飞扫曲如钩,玉剑横击疾似电! 擂台上烟尘阵阵,擂台下呼啸连天。 顾飞卿也有幸见到了司徒盛说的身后剑。 即黎一把长剑卧在腰际,在手中左挡右支,手随心动,剑由手指,方寸变化作用在一丈之内。 剑在前,快!剑在后,依然是快! 如同有一个看不见的剑幕笼罩,身体立在圆心,玉剑向四面刺去,毫不凝滞。 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翻飞,男的俊俏,女的冷艳,好似金童玉女,只是全不留情。 赵无双枪杆扫中即黎后背,即黎的剑也划伤了赵无双的左腿,只是枪势更沉,把即黎打落擂台。 李夜墨接连碰到火船、碧血堂、虎刀门几个门派的后生,武功算不得极高,还是七星绕斗,划轨如牢,用不上九解,使些拳脚也就赢了。 九解必杀,李夜墨可不愿与这些门派结下血仇。 再看桨字台上,木制台面已经变得黏腻湿滑,郑天养杀了遇到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否来自火船帮。 总之,参加火船帮的小盟主会,就是对九江门的轻视。 郑天养在擂台上就能给人无尽的压迫感,更可怖的是他的十三节鞭,到目前也只出了三节。 短短三节鞭已经敲碎了四个年轻头颅,还有十节深藏在袖筒里,那才是毒蛇真正的獠牙。 章节目录 第三七章 群英会斩旗夺帅(六) 顾飞卿第五次走下高台,满脸轻松,一身白衫似雪,连一个褶子也不曾多出。 台下众人瞧着英雄好汉落败,花花公子倒兵不血刃地站到最后,无不酸溜溜道一句:“有钱真他妈神鬼都怕!” 好似只消钱财足够,无论谁都可以站在台上,一轮轮戏耍天下英雄。 看不穿的人在羡慕,看穿的人却连连冷笑。 顾家家门不幸,出了个草包人物,白白让火船帮老龙王当了箭矢。 一轮轮、一位位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当真是火船帮门衰祚薄、没有俊秀良才? 李夜墨仔细想着,不由得后脊发凉。 富可敌国,背景深厚的顾飞卿傻愣愣向前,老龙王索性大手一挥,荆棘林伏倒一片,替他扫平所有阻碍,把一无是处的小公子,直送到了杀星郑天养的手里…… 意在如何,不言而喻! “小盟主会,啧,很容易嘛!” 顾飞卿好似一无所知,嬉笑着向李夜墨道:“李兄,顾某先在第六轮等你了……” 李夜墨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东风恶的影子,征了片刻,长叹口气。 老龙王拿顾飞卿的性命布局,偏巧顾小公子和小龙女都是极聪明的,二人还没开始,月老儿的红绳就先缠了疙瘩。 李夜墨再说不出让顾飞卿投降的话,小公子甘心走进温软的陷阱,当了五场小丑让人取笑,已经足够说明他的决断,道:“顾兄……可别死了!” 司徒盛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揪着头发,一阵牙疼,“飞蒲草,会说话您可多说两句……” 他还指望李夜墨能和他统一战线,谁想这孙子关键时候倒戈了! 李夜墨轻笑出声,“司徒兄,动作要快……要比郑天养的鞭更快!” 司徒盛苦着脸,“呔,这还要你说!” 轮到李夜墨登上高台,对面是一个青衣戏服打扮的少年,脸上涂着油彩,明眸似水,结着化不开的忧愁,两条水袖无力地拖在地上。 李夜墨知道,这就是陈青衣了。 陈青衣原名陈茯苓,生于太湖陈家,只是不知因何变故,陈家满门七十余口一夜间销声匿迹,江湖好汉们察觉到变化前往查看时,只在旱井里发现了年幼的陈青衣与哥哥陈红衣,奄奄一息不提。 后来,有人问起其家人去处,两个小童都是哭喊摇头,任谁也问不出个道理,只得作罢。 陈青衣对过往避之如虎,最怕人认出他,以戏服油彩遮住身段脸面,再以戏词故事掩了往事,半疯半癫,做了个戏痴。 陈青衣偏爱旦角,一袭青衣,众人便唤他作陈青衣。 只是若细追究起来,青衣庄重,如何水袖伤人?他是武旦、刀马旦还要更贴切过是青衣。 陈青衣手腕一抖,水袖就缠上手臂,宛若葱根的手指向前一指,娇嗔道:“你——是何人,因何在我帐中?” 李夜墨明白,陈青衣这是又入了戏了,只是不知道这是哪一部戏。 “在下翠屏山飞蒲草李夜墨,讨教了。” 话音刚落,李夜墨又施展开七星北斗步,围绕陈青衣快速旋转,晃得人头晕目眩。 台下,木子喃喃道:“李兄真是善于奔跑,只是为何我们会输?” 不止是他,不少人心中都抱着这样的想法,轻功毕竟只是武学末流,输了脸面无光还是有的。 不过众人也会宽慰自己,飞蒲草轻功天下第四,自身轻功水准极高,不是一般人可比,又占了擂台赛的便宜。 若是能够跳出擂台,凭借地势,自己依墙而立,轻功高手还能耍出这种把戏吗? 既然不敢正面交手,那终究是不值一提。 李夜墨在前几场见过陈青衣出手,随手施为,水袖蹁跹,或轻软似鸿毛飘落,或沉重如山峰倾倒,变化莫测,不敢轻易出手。 陈青衣一手环腰、一手托腮,看着李夜墨奔走迅疾,满脸不耐。 李夜墨绕道陈青衣身后,刚想上前试探,只是近了一步,一条水袖立刻冲着面门飞来。 李夜墨急使了个铁板桥闪过,却见另一条水袖又飞了来,只得就地打滚躲开。 好厉害! 这次李夜墨瞧了个真切,这水袖之所以能如此迅疾,全赖水袖中有一根拴着铁球的绳子。 若是不放铁球,单是水袖就轻柔无力,放开铁球水袖就能迅速撒出和收回。 陈青衣站立不动,闻声发出水袖,李夜墨几次想要靠近都被水袖逼开。 “呜呜呜……你这莽汉飞来飞去、全无作用,若要打架找我作甚,门外有的是西楚男儿,奈何大王不在此处,竟由得你造次欺负……” 李夜墨脚步一滞,差点摔在地上。 陈青衣前面几场两支水袖甩上几甩,对方就要被打翻在地,再轻松不过,这次遇上李夜墨,数击不中,竟掩面痛哭起来。 “陈兄,打来打去也是你快赢了,我拿你全没办法,怎么你却哭了……” 李夜墨正不知所措,台下突然传来一阵笑声,这笑可怪: 好比是公羊未生角,娇滴滴,奶叽叽。 柔如河边草,伏而又立,吹而又倒。 琉璃钟使木锤敲,外绵内实的大红枣。 李夜墨定睛去看,却见一个身着火红嫁衣绣花鞋、披散头发的年轻男子,男子打扮的艳丽妖娆,媚眼如丝,正冲着高台大笑不止。 陈红衣! 李夜墨当然认得出,倒不是因为几人曾在路边黑店相遇过,而是男穿女装的只此一家。 陈红衣原名陈毛毛,怪胎的家人当然也是怪胎! 熟知这对兄弟的路人也敢直呼他们为怪物,因为这对怪物果然是食草的,虽说陈家被灭,蒙江湖朋友照拂,二人武功杂乱,却都很高,但从不伤人。 一个是阁外待嫁的男新娘,一个是忘了自我的真戏子。 陈红衣将一段红巾抛上高台,李夜墨一把接住。 “这个是要给他?” 李夜墨指了指啜泣的陈青衣,陈红衣笑得更显开心,笑得李夜墨毛骨悚然。 李夜墨小心向前,将红巾递给陈青衣。 陈青衣幽怨的看了眼李夜墨,哀声唱道:“大王爷他本是刚强成性,时常里忠言语就不肯纳听;又不肯失颜面苟全性命,唯有将碧血洒在江心;乌江滚,小贼人好一番猖狂得意,凭吊处送来一方红巾,我哀伤他添喜气,何不再递……递、递条白绫,让我也随大王爷魂归到西,省了你的刀兵!” 李夜墨听到乌江、不肯苟全性命,料定该是虞姬霸王,只是虞姬死在霸王之前,如何先死之人凭吊后死之人?李夜墨想不通也就不想,痴癫之人的想法自然是难以理解。 李夜墨腆着脸低声问:“你可是虞姬娘娘?” “正是,我就是——虞姬。”陈青衣柔声道。 李夜墨细想了想,道:“虞姬娘娘,这条江是嘉陵江不是乌江,等不来你的霸王。” 陈青衣身子晃了晃,犹如遭了晴天霹雳,继而突然定住,杏眼圆睁,瞪着李夜墨。 “小贼人诡计多端,四面楚歌使我军心乱,又用计谋戏弄亡人,我今日就以长绫追大王,用你来做吊死的枝!” 李夜墨扭身就要走,然而二人离得极近,水袖一甩就挂在李夜墨脖子上,李夜墨不由得暗叫苦矣,对上陈青衣本就没有胜算,现在的画轨如牢还是太慢,遇到真的高手便没了作用,只是全没料到会叫这个痴癫使了计谋。 李夜墨正要投降,回过头却看见陈青衣扮演的虞姬躺在地上,水袖套着脖子,香消玉殒,魂归天际,寻着霸王去了。 李夜墨心情复杂,所以我果然是做了他吊死的枝? 章节目录 第三七章 群英会斩旗夺帅(七) 李夜墨赢得糊涂,想将丝巾还给陈红衣。 陈红衣秀眉挑起,做出一副娇嗔模样,罗衫大袖一甩,扭身窈窕去了。 桨字台上结束的有几分可笑,旁边的钩字台上却不似这般平静。 手持窄刀的君子刀张威武功不错,若是再加他仅二十又四的年纪,这武功已是极其好的了。 武学一事,太年轻了就缺少对敌经验,太老了又缺了气血,总是不济事的,往往四十岁才能到达顶峰,四十五六又逐渐衰退。 对于二十四岁的张威的来说,当前的成就已然让不少江湖老人羞惭,而他成长空间仍旧极大,未来的江湖已经为他提前备好上座。 加之江湖品行又好,忠厚敦实,人称君子刀,倾慕者与追随者不在少数。 张威刚一登台,台下就发出潮水般的叫好声。 他本该是无人匹敌,可惜他此局对上的是九江门最年轻的堂主——郑天养。 有的人勤学苦练,奋斗终生,终于愈走愈高,在最高处刹那绽放,不负此生。 有的人得天独厚,轻易就走到了武学的至高境界,在这个境界一待就是数十年。 我们感慨,旁人都是流星,唯独他们活成了太阳,我们称这种人:奇才! 奇才郑天养! 奇才们不能代表人的巅峰,不经历磨砺,靠着天赋就能轻易成功,他们是造物者恍惚时的产物,人怎么能贪造化之功? 十三节点钢鞭,一收一发,可长可短,慢的时候钢鞭上的花纹都能看清,郑天养手腕一抖,钢鞭立时化为灰色长蛇,倏得掀开人的头颅。 张威三尺窄刀虎虎生风,银光裹头披身,刀刀砍向灰蛇七寸,火星迸溅,让他威武如同天神。 木子悄悄走到李夜墨和顾飞卿身边,低声道:“顾小公子听我一言,一会儿上台,直接投降,千万不可犹豫。” 顾飞卿笑道:“他们劝我是担心我,你也担心我吗?” 木子咬牙想了想,开口道:“威哥是我师兄,他的本事我最了解不过,同一代人里绝没几个能够胜他,但是……” 木子压低声音道:“刚才堂主叫师兄……叫师兄故意输给郑天养!” 顾飞卿哈哈大笑。 司徒盛摇头道:“老龙王真是老了,已经没了一人镇一江的豪气,若是当年的镇江龙王,绝不会使这些手段。” 顾飞卿拍拍木子的肩膀,笑道:“我当然要投降,不能遂了老龙王的意,只是心疼那四个死在郑天养手里的几个兄弟,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他们:活着的才能赢,死了怎么都是输!” 司徒盛怔了怔,抱住顾飞卿雀跃不已。 “小公子,你终于想通了!去他妈的小盟主,等我成了剑仙,我做你的剑,一剑剑砍过去,天下谁敢不从!先砍了老龙王,夺了小龙女!” “公子会比你笨吗?笨蛋小盛。” 木子恍然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 李夜墨笑道:“若是郑天养赢了,投降便是,若是君子刀张威赢了,顾兄可以再吓他一下,人人都说君子刀性情温良,是个谦谦君子,若顾兄肯做小人,说不上真能做小盟主呢!” 木子赶紧摇头:“不会不会,师兄答应堂主做局,就断不会违抗命令。”说完,立刻意识到不对,马上按住嘴巴,两个大眼睛扑闪扑闪就快滚下泪来。 司徒盛瞧这男孩子实在可爱,伸手在他脸上揪了一把,顿时在木子白皙的脸上留下两道指印。 “那可说不好,天下第一的秘籍,天下第一的权势,天下第一的……漂亮女人,但凡是男人谁会不动心!” “威哥不会,威哥就不会!” 司徒盛说前两个,木子还算正常,只是说到漂亮女人时,木子立刻激动起来,大声否认,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司徒盛尴尬笑笑,心想:美色、名望、财富,一次齐备,娶小龙女这样的女人多么合算,真有人不动心? 司徒盛道:“威哥不喜欢当盟主?不喜欢当堂主?不喜欢娶小龙女?” 木子哼道:“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都不喜欢,难道他喜欢你?” 木子脸一红,揉着衣角,不知所措,茫然地看向擂台。 二人胶着在一处,郑天养看不出占据上风,张威也没有落败的先兆。 威哥,是想赢吗? 张威不去看木子,却注意到火船一处窗口的俏丽面容,怀抱细剑,英姿飒爽,眼神玩味,不是女人却比绝大多数女人更美艳动人—— 玉面狐易奢! 张威心中一颤,定了定神,凛然道:“杀星,你九江门在我火船帮的小盟主会上杀人闹事,折辱我火船帮颜面,几乎与邪魔相当。我张威虽然本领低微,但除魔卫道,天下共责,今天绝不饶你。不然,张威一对不起火船帮尊崇的侠义之道,二配不上江湖朋友赐的君子之名。” 擂台下众人纷纷点头,翘起拇指,不愧是君子刀,一言一行都充斥着浩然正气。 张威的话是说给易奢听的,易堂主叫他输,可郑天养似乎并没有想象中这么强,他如今心中也升起了别的期待。 若是打败了郑天养,争夺小盟主之位的就只剩下可有可无的顾飞卿和李夜墨,负伤的赵无双。 小盟主之位,简直唾手可得! 到时,姑且委屈先做个堂主,然后拥着小龙女,踩着嘉陵江,等着做龙王,摘星玄叶手大成,即做个真盟主,天下俯首,不亦快哉! 想到这,易奢的话也就不这么管用了,张威手里的刀又快了几分。 “君子刀?放屁,是伪君子刀吧!” 郑天养轻蔑地瞥了张威一眼,“你们火船帮也配叫别人邪魔外道,夜袭杀人不就是你们的专长?大爷只是正面讨回来。” “胡说八道!” 张威不懂他的意思,但气恼他叫自己伪君子,提刀上前搏命。 郑天养看了看李夜墨、顾飞卿、赵无双,嘴角微微勾起,胜券在握,何必藏私? 郑天养右手挥动十三节鞭宛若灰蛇疾射,速度却慢了一拍,被张威头一偏躲过。 好机会! 张威正窃喜可以近身,郑天养的左手袖子里也射出一条十三节鞭,和右手鞭相比,更细、更短、颜色更晦暗、角度更刁钻! 张威正想向后,却见灰蛇已经回头,钻向他的颈项,深深的恐惧瞬间将他笼罩。 噗! 张威忍不住痛哼一声,他的肩膀被黑蛇咬穿,脖子被灰蛇缠住,窄刀不知被绞到哪里去了,适才能保全性命已经是武功高强了。 “别认输哦伪君子,不然我会在你输字出口前就撸掉你的脑袋!”郑天养在他耳边森然说道。 台上的惊变,众人都没能回过神来,杀星郑天养怎么突然又多了一条鞭?刚才还平分秋色,如何君子刀突然落败。 小盟主会没有要求参赛者上报武器,因此他再拿出十条鞭也是合情合理。 张威面露惊惧:“你想要我怎样?” “跪下!” 郑天养没有像先前那样直接杀死张威,君子刀的称号让他想到了更好的主意。 张威怒视着郑天养,正想开口说几句狠话,肩上突然爆发的疼痛和脖子上逐渐加重的力道,让他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扑通!君子刀跪倒在地,瑟缩着不敢抬头。 郑天养仰天大笑,高声道:“老龙王,你来看看你们的君子刀!跪着的君子刀像不像一条狗!” 张威猛然抬头,眼神中怒火汹涌,郑天养一脚踩在他脸上。 “君子刀,学狗叫……” “汪——” 章节目录 第三七章 群英会斩旗夺帅(终) 居然真的学狗叫了!擂台下爆发一阵喧哗。 可是发出狗叫声的不是张威,而是从一个慢步走向擂台的纤瘦身影——木子! “郑天养,我替威哥学狗叫,你莫要勉强他,他是英雄,这种事……他做不来的。” 这种事?这种折辱尊严、损毁名节的事。 这种事一旦做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倒下的旗子扶起来也已经沾了灰,掸是掸不干净的,永远断绝了挂在高处的机会。 司徒盛心中不屑,冷哼一声:怕死得跪都跪了,脸都叫人踩在脚下了,也只有木子还会蠢到以为张威是块硬骨头吧。 郑天养瞧着木子,认出第一轮与李夜墨比试的便是他,能登上擂台,料想其在火船帮年轻一代里也是了不得的人物,遂面露讥讽道:“一只兔爷儿也能替君子刀?我叫他学狗叫,你的话要一边学狗叫,一边学狗爬到擂台上,舔舔爷的靴子,伺候爷高兴了就放了他!” 火船帮众人都不满的呼喝起来,嘈杂一片。 更让众人愤怒的是木子竟真如那恶贼所说的,狗一样趴在地上,一寸寸向擂台爬上去。 这不是他个人的得失,而是丢了整个火船帮的颜面。 愤怒的人来拉他劝他打他骂他,用拳头砸,用脚尖踢,扔石头,吐口水……木子口中吐出鲜血来,却不说一句话,周边的拳脚他都不躲避,只是挥掌一拨,将面前推出一条路来。 “汪、汪、汪——” 他断了自己未来的路,在江湖的路,在火船帮的路……未有见无形之刃,一并斩断! 李夜墨心中突然燃起一团火焰,运起内力,高声道:“郑天养,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么欺辱他人,难道不怕自己也有这一天!” 郑天养脏兮兮的脸一扬,张狂道:“飞蒲草,想当出头鸟,你不会比他的下场更好。” 李夜墨眼神游离了一瞬间,但马上又郑重凝实,周身内力开始不由自主地快速流转,旁边的仵向北笑道:“你果然是英雄,我帮你啊英雄!” 仵向北抽出剑来。 司徒盛龇牙咧嘴,也扬了扬柳枝,恶狠狠道:“看我不抽死这个杂碎。” 场面似乎马上就要失控,越来越多的人举起兵器,要冲上台将郑天养碎尸万段。 “火船之下,谁敢捣乱!” 砰! 一个高大身影突然从火船上鱼跃而出,正落在四块擂台正中的旗杆顶上。 他太重了,一下将旗杆压低了两尺长短,旗杆周围尘土飞扬,木屑纷飞。 “呵,擂台赛还在继续,谁敢上台我就拧掉他的脑袋!” 李夜墨看向这人,立刻认了出来。 光头,雪白胡须,披着青色短衫,挺着个大肚子,活像个葫芦,脸上挂着笑却比谁都凶狠,正是火船的压舱石——沧浪堂堂主葫芦山范亦。 “老东西都放出来了,我的面子还真是不小。”郑天养道。 “九江门的堂主郑天养,也好意思来小盟主会上欺负晚辈?”范亦揉着肚子发笑。 郑天养耸耸肩,盘坐在张威背上,“我就怕你们选出个汪汪叫的小盟主,还要我对他俯首听令……啧啧,听说你们火船帮就盛产这种玩意儿。”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郑天养居然已经做了九江门的堂主!历数三帮三派也是最年轻的堂主了。 范亦问道:“年轻人,九江门就只来了你吗?” “老朋友,我们哪敢让一位堂主独自出入狼巢虎穴,九江门要的公正要由九江门自己说了算!” 说话的人站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脱去兜帽,一身金顶金衫——金佛吴定蝉! 他旁边的两人也各自取下兜帽斗笠,具是九江门的堂主:一个是鬼脸儿郭兴,一个是银菩萨吴珂。 三人与范亦都是老相识,近些年不知打过多少次。 范亦并不下场,就站在旗杆上,抚须道:“这次小盟主会有火船帮与九江门共同见证,这选出的小盟主,确可算是青年人中的领袖了。” 郑天养大笑道:“老子当然算是青年人中的领袖,不选我,难道选这位臀下君子?” 张威被郑天养当做肉椅,可不就是臀下君子。 范亦道:“当然轮不到他,郑堂主已经赢了。” “你说我赢了?” “是啊,你赢了。” 郑天养狂笑出声,咬牙切齿道:“还不够!我做的这些与火船帮和我的仇怨相比还差了许多。” 两条九节鞭忽然抽出,缠住君子刀右臂迅速一拉。 噗! 血花和断臂飞向台下,张威叫得比杀猪还要凄惨。 “我和他的这才够。”郑天养擦了下脸上的血,举着鞭梢指了指台下的火船帮众人,笑道:“我和你们的……还不够!” 木子呆呆的,已经看得痴了。 刚才范亦跳出火船,李夜墨好不容易才把他人群中抢了出来。 回过神,木子又不管不顾的奔向高台,疯也似的把君子刀抱走。 郑天养没说话,范亦也没说。 输了还能留下性命,已经很不错了。 郑天养没下擂台,第五轮结束后第六轮就已经开始了。 一直等着的还有李夜墨、顾飞卿和赵无双,三人走向各自的高台站定。 李夜墨在桨字台,与赵无双的篙字台相对,顾飞卿在网字台,与郑天养的钩字台相对,与前五场相比,台子一下括了一倍。 没想到的是,留到最后的竟没有一个火船帮的弟子,估计各位堂主内心都会有些唏嘘。 李夜墨与赵无双是老相识了,那三兄弟编了儿歌传扬名声,说的是“将门虎子入江湖,一杆白枪使人服。金眼豹子择虎须,镇江蛟能踩龙头。”。 其实三人沽名钓誉,却甚少做侠义之事,锦元城小酒馆里不曾为弱者出手,城主府外倒有向同道欺压。 赵无双武功不弱,更是和李夜墨的大哥杨虎灾比斗过,略逊于杨虎灾的乌铁枪。只是到如今,大哥戒酒不杀,丢了乌铁枪,若是再做比较,恐怕二者胜负难料。 李夜墨想到赵无双的二哥镇江蛟郭奉,心中暗自好笑,赵无双和这等腌臜货色结拜,委实自贬身份,他二哥背着“镇江蛟能踩龙头”的名号来了火船帮,镇江龙王的地界,若是教老龙王想起来,怕是没他好果子吃。 拖着梨花枪,赵无双先开口道:“飞蒲草,你很不错,适才我见你救下那个火船帮的弟子,稍后我也不会伤你。” 李夜墨听他话里说得傲慢,心里不是滋味,回道:“赵公子将门虎子,一杆白枪我是服了,先多谢你了。” 擂台下,郭奉高声道:“三弟,你若还认我这二哥,就替我挑了这个飞蒲草!” 李夜墨登时火了,二人又没有深仇大怨,怎么开口就叫赵无双挑了他 李夜墨坏笑着冲台下拱手施礼,“哎呀,是传言‘镇江蛟能踩龙头’的镇江蛟郭奉郭大侠吗?失礼失礼!” 他的话一说完,火船帮的众人就不干了,你一只烂蛟想踩谁的头?几个武功不错的,已经上前请求指教了。 李夜墨哈哈大笑,赵无双也失笑道:“二哥的性格是需要有人收拾了。” “开始吧!” “好!” 李夜墨捏着九解,运转起七星北斗步,率先攻了上去,赵无双一杆长枪沿腰间一扫,画出了一杆空地,生人勿近。 另一边的钩字网字台上也开始了。 顾飞卿实在庆幸这规则,在第六轮,将两张擂台划为一个,如此,他站在网字台的角落里才能找到一点安全感。 看着杀星滴血的鞭子,顾飞卿可没办法把他当成正常人。 顾飞卿举起手就要投降,还没开口,郑天养就笑道:“顾小公子要投降吗?” 顾飞卿愣了愣,“是的,因为你真的敢杀我啊!” 郑天养道:“顾小公子不必着急,先听我说几句。你瞧老龙王的算盘打得多响,他把你当做了傻瓜,把我也当做了傻瓜。你一局局胜过来,古往今来也没有赢得这么可笑的。他当我是只会杀人的笨蛋,可现在我若杀了你,九江门势必与你们顾家交恶。虽然你们顾家已经不涉足江湖,但只要开口总有些受了顾首恩情的人跳出来,加上富可敌国的财富……你顾家的地位真不比三帮三派低些!只怕我们九江门也受不起顾家的滔天怒火……” “喂,你说话归说话,你不要靠近我呀!” 郑天养一边说着,一边在擂台上来回走动,这时一脚已经踏进了网字台,顾飞卿即害怕又不甘心地瑟缩在擂台一角。 司徒盛焦急道:“小公子,你还想些什么,还不快跳下来!” 郑天养大笑两声,盘膝坐在地上:“小公子,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但不会杀你,如果火船帮的贼人要害你,我还要出手救你。” 顾飞卿愣了愣,“你是想交好我们顾家?” “是啊,小公子不是想要做小盟主吗?你要做我便帮你,顾家连武林盟主都做过,区区小盟主又算得了什么?” “那你……你准备怎么帮我?” 顾飞卿有些心动,若九江门真想交好顾家,就由他去,自己做了小盟主,老龙王许了小龙女。 一个是酒肉朋友,一个是同梦夫妻,两边谁更亲,脚指头都能想得明白! “简单,你瞧我先帮你赢了第七局,之后我再把第六局的胜利送给你。” 郑天养笑着掏出两条十三节鞭,忽得冲赵无双甩去。 话说赵无双本对李夜墨不以为意,轻功而已,只是李夜墨掌中黝黑的铁片给他带来了浓浓的危机感,长枪时刻防备,不教李夜墨有绕后之机,而郑天养的铁鞭攻来时他便一枪挑开。 赵无双怒道:“郑天养,你做什么?” 郑天养站起来,鞠了个躬:“抱歉大爷,四个擂台本就连在一起,我的十三节鞭失手甩了过去。” 范亦对他的行为看得一清二楚,但没有出言阻止,如此便是默许了。 赵无双气冲冲的转过头,转眼又是两鞭攻了来。 比起李夜墨的飘忽不定,郑天养的鞭子才是非躲不可。 顾飞卿拍手叫好:这个好,这个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当真是既好听又好看。 赵无双恼了,使了个绞字诀,将郑天养的十三节灰鞭缠住,黑鞭再打来,被李夜墨一脚踢开。 李夜墨当然不会以为自己能胜过赵无双,只是若赢得不光彩,倒不如光彩的输。 赵无双冲李夜墨笑道:“我就知道飞蒲草绝不会乘人之危,你知道吗,你和杨虎灾真的有古之侠客的遗风。” 李夜墨有些羞惭,推搪道:“总不能叫这恶贼得意!” 郑天养冷哼一声,单手扯着灰鞭和赵无双较力。 二人在江湖中都不是以膂力见长的好汉,此时隔着擂台间的红线都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劲力。 赵无双把长枪竖着,红缨犹如旗帜,李夜墨也凑过去,和他一并用力。 顾飞卿盯得眼睛发直,怎么回事,那边两个还抱了团了。 “还看,过来帮忙!” 郑天养憋红了脸,大吼道。 顾飞卿木讷点头,就要伸手去拽郑天养的灰鞭。 “小公子,当心!” 司徒盛大叫一声,不过还是晚了。 郑天养将黑鞭甩出,栓住顾飞卿的脖子,一把拖到身边,黑鞭与灰鞭在梢头一拍,两条鞭便结结实实连在一起。 郑天养大笑道:“老龙王送我这个打不得、骂不得的宝贝,我也教你们尝尝。” 郑天养拉住顾飞卿的脚拼命向后拖,李夜墨和赵无双对视一眼,想解开长鞭,结果却越拉越紧,眼看小公子都翻了白眼,二人不得不松手撒开长枪。 郑天养放了小公子,捡起拉过来的长枪,抛到空中,黑鞭一甩,啪!长枪登时化作两截。 顾飞卿忿忿看着郑天养,好个恶贼,居然这么利用我,真是……真是干得漂亮! 为了小龙女,些许折磨都是可以接受的。 赵无双没了长枪,苦笑一声,“飞蒲草,我不想看着这恶贼做小盟主,不过你能胜他吗” 李夜墨这才想到,第六场结束,第七场立刻开始,四块擂台立刻视作一个,中间的红线可以跨过,赵无双可没有机会去再取一杆枪来。 李夜墨原想第七场会是赵无双对郑天养,可不是没枪的赵无双对有鞭的郑天养。 李夜墨转过头,用比赵无双更苦的笑道:“你如果不行,我恐怕差的更远。” “那就一起吧!” “小盟主只有一个……” 赵无双道:“用这狗贼的人头来定。” 赵无双没了枪,郑天养的攻势更猛,灰蛇黑蛇将擂台都掀开了一层。 赵无双应对郑天养已经是捉襟见肘,李夜墨突然一脚将他踹到了钩字网字台上。 一人落败,第七场……开始! 郑天养并不打算放过赵无双,挥鞭痛击,逼得赵无双连连打滚躲避。 奇的是作为庄家的范亦并不阻止,反而笑眯眯的看着,老神在在似个菩萨。 顾飞卿瞧着战局,避得老远,深怕郑天养再抓他。 郑天养气道:“你躲这么远,飞蒲草可过来了!” 他说的不假,李夜墨迈着七星北斗步正向顾飞卿奔来。 按规则,李夜墨胜了第六轮,他的第七轮便已经开始了,他的擂台变成了四个小擂台的总和,而顾飞卿和郑天养还没有决出胜负,因此二人不能跳出网字钩字台。 郑天养放下赵无双,黑蛇卷向顾飞卿的腰间,一拉就到了身际。 “我还以为只有我郑天养不讲侠义,原来飞蒲草也是同道……啊!” 他正说着话,后背突然中了一掌,回过头看,正是赵无双! “我倒忘了,火船帮不仅不讲侠义,规则也不讲的,不然也不会干出夜袭杀人的勾当!” 范亦笑道:“赵无双并未掉出擂台,他的脚始终在桨字篙字台上。” 郑天养擦了擦嘴角的血,冷笑道:“呵呵,你高高在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原来第六场还没结束啊? 顾飞卿眨巴着桃花眼:好你个李兄,可吓死我了。 赵无双不但打了郑天养一掌,更把他的灰鞭抓到了手里,作势就要把灰鞭拽过来。 郑天养笑道:“其他人九节鞭都使不好,我这可是十三节鞭,你要它何用?” 说着,郑天养又将灰鞭与黑鞭缠在一起,拉着顾飞卿向后。 黑鞭那头可还缠在顾飞卿的腰间! 登时顾飞卿便被勒得哎呦哎呦地叫唤。 赵无双不敢伤了顾小公子,又不愿错失了机会,抓起点钢鞭尾,喝了声“中!”,便将鞭尾向郑天养掷了过来,这一掷使足了力气,打在头顶,少不得开个窟窿。 无人看到,郑天养莫名地笑了,笑容阴森诡异,扯着顾飞卿挡在身前。 这着实让赵无双吃了一惊,郑天养不是想交好顾家吗?如何却拿顾飞卿挡刀? 只有郑天养自己知道:小公子啊,还真以为我愿意帮你,我只想让火船帮的人、或其他人在火船帮的眼皮下来杀你,再借你顾家灭了火船! 小盟主重要吗?武功、地位、女人,郑天养那个都不缺。 鞭尾在顾飞卿眼里越来越大,小公子皮肉金贵,这一下怕是要打个稀碎! 就在顾飞卿已经要放弃的时候,一道黑影来的比鞭尾更快,一只肉掌挡住鞭尾,瞬间被打了个洞穿,鲜血迸溅,炸了顾飞卿满脸。 黑影一转,在顾飞卿肩头稍稍借力,便绕到了郑天养的身后。 郑天养慌忙想抽出十三节鞭,可两条鞭,一条缠在顾飞卿腰上,一条钉在李夜墨手掌上,被他抓得极为牢靠,鞭尾正砸向他的头颅! 郑天养就地打了个滚想逃,可追他的是轻功天下第四的飞蒲草! 手无寸铁的被轻功高手追击,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经历过了。 轻功不是逃跑的功夫吗? 轻功不是不能伤人吗? 轻功不是无用吗? 人们说了很多年了,若是此时谁敢再和郑天养说这些,郑天养一定嗤之以鼻:我淦你祖宗! 被逼无奈,郑天养同样用手掌硬接鞭尾,可他没能料到的是真正的杀招竟是一把小小的铁片…… 剃头匠——解术七十五,将刃尖自大椎穴刺入,右旋一周去其头! 噗! 郑天养的血撒得顾飞卿后背温热,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在他头顶砸了一下,骨碌碌朝台下跑去了…… 李夜墨在郑天养尸身上借力,转又飘回桨字篙字台上。 赵无双长松了口气,拱手向李夜墨道谢,转身缓步离开。 他也不敢承受盛怒的顾家,金钱的分量,没经历过的人是没办法理解的。 郑天养身死,赵无双离场,第六场真的结束了。 李夜墨走向顾飞卿,笑道:“顾兄,你若同意将秘籍给我,我现在就从擂台上跳下去。” 顾飞卿看着李夜墨洞穿的左手,长叹口气:“那我还是人吗?” 转身,顾飞卿也朝台下走去,走到台阶上,顾飞卿突然回过头。 “小盟主,你只喜欢你的……那个女孩儿对吧?” 李夜墨认真点头:“是,她叫钟晓,我一定会找回她,我的心永远只属于她。” “真巧,我的心也永远只属于她。” 顾飞卿看向高耸的火船,失笑道:“从今天开始。” 章节目录 第三八章 江冮亡工点点稀(一) “咳,徒有其表,其实并不怎么好吃……” 锦袍的俊俏青年只尝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显然是不甚满意的。 桌上极为简单,一碗白米,一条水浸鱼,一壶小酒。 若有外人在此,定然会惊呼倒地:贤王何以简朴至此啊! 这等吃食,富贵些的布衣百姓也能时常配上,而此处,可是虎贲拱卫的宁王府! 侍立一旁的道士轻声道:“王爷,再吃上两口吧……易堂主为它可花了整整一千两。这鱼命有华盖,就快要化龙了,吃它还不是为了它那口龙气?” 仔细看去,这鱼果然头生一对肉角,腰间两鳍既细且长,好似马上就成了翅膀,一跃九霄。 小宁王拿素娟擦了擦嘴,道:“不吃了,化龙也只是蛟龙,顶什么用?京师里不是还盘着条真龙吗,本王等着拿他下锅。” 道士笑道:“王爷,那条真龙最近可荒唐的很呢!” “哦,他又做什么事了?” “日日流连豹房,与禽兽共处,如今连朝臣见面都定在豹房了……” 小宁王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笑,但马上又掩了过去,“他不是早就如此荒唐了吗……” “如今还要更荒唐。真龙把炮竹绑在狗屁股上,令狗受惊狂奔,点燃了一处偏殿,这厮自己倒在一旁叫好,说:好一棚大烟火也!恰巧礼部的林尚书在一旁听到,如今群臣不依不饶,更扯上前面令宫女妃嫔扮作勾栏野鸡,淫秽宫廷一事,真龙此时焦头烂额,呵,怕是要发罪己诏了。” 小宁王哈哈大笑,拿起筷子,又夹了两块鱼扔进嘴里,满饮一杯酒,无奈摇头道:“真是荒唐透顶!” “可不是嘛,”道士试探着问道:“王爷,那个林尚书我们是不是救他一救?” “算了,刘瑾那阉贼岂会放过一个敢直谏的人,那龙越昏,于他越好。” “也于您越好!” …… 一代奇才郑天养居然就这么死在台上,九江门众人全然不曾想到这种结果,登时就要暴起向李夜墨发难。 这时,镇江龙王李阔海带着易奢等几个堂主出来,后面簇拥着各堂弟子。 好气派!猛兽大都独行,偶尔相遇天地变色,阴风呼啸,再英雄的英雄也不敢大意! 更何况,此时两批伏江巨兽齐聚一地,汹涌的气运直冲到天际,卷得过往诸神都要打个趔趄! 李阔海朗声道:“九江门的朋友们且收了刀兵吧,这样对着火船帮的一位堂主,老夫怕要读出别的意思了。” 金佛吴定蝉脸色难看,“火船帮改口还真是快,刚赢下小盟主,转身就做了贵帮的堂主了。” 郑天养替父做堂主是他举荐,来小盟主会滋事是他提议,而今郑天养身死台上也合该是他失职,回去就该领罪了。 银菩萨吴珂冷哼道:“苦主始终都是我们,九江门赔了两位堂主,只是在此举着刀兵就吓坏了贵帮新晋的李堂主?老龙王还能读出了什么意思?” “当然是不死不休的意思!” 李阔海说得随意,吴定蝉却陡然一惊。过往里,两帮虽彼此虎视眈眈良久,私下摩擦不断,但表面也还和谐,而这些话若是当众说出…… 鬼脸儿郭兴立时赔笑道:“老龙王哪里话,不死不休可不好乱讲!” 说着,郭兴一边招呼几个九江门弟子抬下郑天养的尸身,一边拉着金佛、银菩萨后退。 吴珂一把甩开郭兴的手,高声道:“火船帮好大的口气,你要不死不休便不死不休,同属三帮,九江门难道就怕了你们?只是郑家父子先后丧命在火船帮的手里,火船帮总要给个说法!” 易奢笑道:“郑天养本事不济,死在赛场上也是死得其所,就当为被他杀了的火船帮后辈们偿命了吧。” 吴珂大笑两声,“那没脚龙郑天收呢?夜袭杀人,干出如此卑劣之事,你玉面狐还有脸众目睽睽下站在这里,都说你长了女儿相,内里原也是女儿心,哪里有大丈夫的担当。” 易奢秀眉微蹙,正要辩解,却被李阔海按住,“火船之下,安敢胡言乱语!老夫在此,容不得小辈问话,若有问题,叫你们三位门主亲临!” 李阔海说话里运了内力,他本就是一身正气,此时更是威风凛凛,一时间众人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只觉得周身血流都被声音牵引,一波高过一波。 九江门除三位堂主外,竟个个目眩近乎晕厥。 吴定蝉强忍住难受,亦是高声道:“飞蒲草杀我堂主郑天养,触了九江门七杀铁律,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必将其碎尸万段,神佛敢助,神佛也诛!” 放了狠话,吴定蝉拽住吴珂,与鬼脸儿郭兴护住众人匆匆离去。 李夜墨呆立了片刻,看着九江门三位堂主的背影,才想起,这算是把九江门得罪死了! “他们不敢如此,说什么“七杀铁律,犯之必死!”,却也只敢冲你个人,为何不对着老夫?”李阔海笑呵呵带着众人走上高台,拉住李夜墨的手万分感慨,“果然是少年英雄,你莫要怕他们,我火船帮的堂主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易奢也拉过李夜墨受伤的左手,用白布细心缠了两道,笑道:“义父,新堂口可是已有字号?” 李阔海朗声笑道:“老夫何时说要新开堂口?蓉蓉的子虚堂从此便是飞蒲草小兄弟的了!” 易奢惊呼一声,赶紧道:“若如此,我们倒是同源了。易某也曾在子虚堂里替蓉蓉妹妹任过副堂主,这次飞蒲草老弟接任,易某送上七进宅邸一座,左右侍从五人,也好安置飞蒲草老弟今后生活。” “狐媚子倒会抢先,范某拨出百名精干弟子,助子虚堂尽快成形运作!” “那白某送飞蒲草老弟赌坊两座,酒楼一栋,祝子虚堂今后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宋某也不落后,赠子虚堂兵刃薄甲五百套,聊表心意。” …… 其余一众堂主也纷纷开口,李夜墨被一件件重礼砸的头晕脑胀,颇有些登科及第,遍体金光的错觉,忙不迭一一拱手谢过。 这时,一个娇细声音自身后一众劲装弟子中发出,“不许不许,我的子虚堂凭什么就送了他!” 众人回头看,是一个身材娇小,眉清目秀的火船弟子,虽然扮作男装,李阔海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臭丫头,干嘛打扮成这个样子!又想偷偷溜去哪里?” “爹啊,我的子虚堂谁叫你送了他了。”李蓉蓉扯着李阔海衣袖撒娇,众堂主都笑作一团。 葫芦山范亦摸着滚圆肚子大笑道:“小丫头,不止是你的子虚堂,怕是你爹连你都想送给飞蒲草哩!” 李蓉蓉羞红了脸,“大叔叔,你……你不要胡说嘛!” 李阔海见李蓉蓉害羞,更是认定二人关系不浅,扯过李蓉蓉的手道:“你不想离了子虚堂是不是?” 李蓉蓉纤纤细手在空里一抓,“那是当然!不但要留,堂主也要是我的!” “呦,那可难了……”李阔海故作愁容:“爹许了飞蒲草做堂主,却不知道他愿不愿把堂主之位让给你了……” 说着,众人又都看向李夜墨。 李夜墨参加小盟主会,一心只在秘籍,堂主之位虽然也有心动,倒也不愿和李蓉蓉交恶,毕竟这丫头可保证过帮助打探钟晓下落哩! 李夜墨顺势说道:“飞蒲草才疏学浅,武功低微,本就不配堂主之位,愿将堂主之位让贤给蓉蓉姑娘,李某做个寻常弟子也就是了。” 李阔海看着李夜墨,越看越满意:适才李夜墨不顾一切,救下顾飞卿,帮了赵无双,更帮了火船帮,老龙王想让郑天养杀了顾飞卿,拉顾家下水,却不想自己伤了这个宝贝,与顾家为敌。 老龙王大笑道:“蓉蓉做了堂主,那你便是子虚堂副堂主,二人当齐心合力,好好经营这个堂口。” 李蓉蓉眨巴着眼睛,冲李夜墨吐了吐舌头,嫣然一笑,喜滋滋答应下来。 有了其他堂口送来的弟子财物,子虚堂可不再是子虚乌有之物。 李夜墨也躬身向李阔海表示感谢。 老龙王一手牵着李夜墨,一手牵着李蓉蓉,三人站在一处,后面站着鼎鼎大名的火船帮堂主们,画面极为和谐。 台下不少人已经在暗暗夸赞李夜墨聪慧,旁人见了火船帮的堂主,怕是不肯撒手,哪里能看到杜十娘的百宝箱,里面装了一整个火船帮! 顾飞卿站在角落,神情萧索。 “小盛,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觉得你问的有点恶心……” 顾飞卿一个幽怨的眼神,让司徒盛赶快改口:“小公子英明神武!” “呵,走吧——” 看着顾飞卿的背影消沉,司徒盛挠挠头低声对自己道:“小公子,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凡事还不就是缘法?得不到的,放下便是……人是如此,剑亦是如此,扛不住的,躲过便是……” 司徒盛看了看掌中柳条,大笑着丢到地上,向着顾飞卿阔步追去。 进一步,隔着万水千山,退一步,竟抵达彼岸! 剑仙?妙啊! 章节目录 第三八章 江冮亡工点点稀(二) 各位堂主都是有脸面的,答应的种种馈赠无不做数,未到傍晚就都差人送到府上。 倒是李蓉蓉与李夜墨被众堂主再三劝酒祝贺,等二人终于脱身,随一个清沐堂弟子到了易奢说的大宅子时,房契地契、人员马匹、珠玉金银,早已装箱的装箱,入册的入册,百十号弟子门前林立,七八个仆从夹道相迎。 未等二人走近,就听见有人呼喝一声:堂主、副堂主回来了! 继而,上百人齐声高喊:恭迎堂主、副堂主,属下为堂主竭命、为副堂主效死! 李夜墨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李蓉蓉虽然见过,可作为主角也是头一次,二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新奇。 李蓉蓉叉着腰,在门前审查一圈,这院子虽也气派,不过到底原是普通人家的住所,青砖红瓦,两小只滚球狮子,一对楹联上竟写着“青春年少,不晓书中自有撼天宝藏;老态龙钟,方知弱体实乃无力回天。”,处处透着股酸腐气! 一个领头模样的火船弟子瞧李蓉蓉蹙眉,拱手问道:“小……堂主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李蓉蓉打量了他一眼,见这人面相沉稳,年龄颇大,下巴上蓄了撮小胡子,看起来是个能做事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帮中多久?原是跟着谁的?” 那人谦恭道:“属下贱名朱赢,是范堂主手下老人儿,十五岁入帮,现今三十有五,算起来已经二十年了。” 李蓉蓉知道这位一定是范亦大叔叔专门挑来的做事得力之人,立刻道:“好,那从此你就是子虚堂的管事,务必尽心料理好堂内事务。” 朱赢唱了声诺。 李蓉蓉清了清嗓子,嘱咐道:“先把这对楹联揭了,换上李太白的‘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说罢,指着两只小狮子,道:“再把这两个石狮移走,换两只大些的、威风些的来!” 李夜墨不由得轻声发笑,暗想:子虚堂初建,需要关心的事情何其多也,小龙女一来倒急着改换门面,果然即使是见过大场面的女子也终究是女子,刚做起事情来也还是免不了浮于微末。 李蓉蓉听见李夜墨的笑声,脸色一红,“副堂主,你在笑什么?” 李夜墨忙道:“哦,我是在想要不要将即黎姑娘、顾兄、司徒兄、仵向北都请来,让他们也见见子虚堂的气派!” 李蓉蓉笑靥如花,欢喜道:“是了,也该叫他们一同来见见!” 朱赢闻言,立刻带着几人到火船请二位堂主的朋友。 李蓉蓉与李夜墨走进院子。 屏退众人,李蓉蓉道:“飞蒲草,我知道你刚才在笑什么!” “啊?” “你无非是笑我一来就换楹联、狮子,笑我一个女孩子没有做大事的气魄,是也不是?” 李夜墨脸上微窘,“笑你换楹联是有的,笑你没气魄我可没有……” 李蓉蓉拍了拍李夜墨的肩膀道:“飞蒲草,你武功也许不错,可见识未免浅薄了,你可知想要做成大事,何物最为重要?” 李夜墨本来还心有内疚,听她说自己没有见识,立刻赌气道:“堂主,别说见识了,我武功也是不济的!” 李蓉蓉笑道:“副堂主,你记着,想要做成大事,本事只是第二位,脸面才是第一位!” 李夜墨不解,李蓉蓉接着道:“小事很多,没人和你去抢,本事够了就都能做得。然而天下大事不过寥寥几件罢了,在我们之前,早就有人插手进来,此时若你想做,必须和他们一样体面、一样威风,他们才允许你踏过门槛去。如今,其他堂的堂主把我们都看作了小孩子,放一对劝学的楹联,一对小狮子在门前,我们若任由它们在这儿,诸位堂主就更不会把我们当做一回事,子虚堂也就算不得真的火船第二十八堂口。” 李夜墨问道:“我们多找些帮众,多做些生意,有人有钱难道也还不行?” 李蓉蓉掩着嘴轻笑:“一个土地主如何配进豪绅的宴会?你只是有钱,而他们最不关心的就是钱了。” 李夜墨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李蓉蓉说得对也不对。 子虚堂的新宅距火船极近,不到半个时辰,即黎、顾飞卿、司徒盛、仵向北就一起来了。 司徒盛怀里抱着一只硕大匾额,上书“欣欣向荣”四个大字,不消说,这匾必是顾飞卿准备的。 顾飞卿何时对小龙女动了心?司徒盛问。 顾小公子心思很深,真正了解他的人都会评价他“败絮其表,金玉其中”,真的想法任谁也猜不透,顾飞卿答道:嘉陵江有这样的传说,你把头埋进水里,抬头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今生的爱人…… 司徒盛一阵恶寒:怎么办?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易奢那个变态! 来时,顾飞卿让司徒盛搬上牌匾。 司徒盛神秘道:“小公子,我心境突破,现在已经是一位剑仙了!” “已经是剑仙了?” “是啊,小公子,我知道你苦等了一个下午,如今心急如焚,可司徒盛如今赫赫剑仙,做这种搬东西小事……不大合适了吧?” 顾飞卿脸色凝重片刻,突然桃花眼精光四射,“原还怕你半步剑仙,显得我不够诚心,如今一位剑仙替我捧这‘心心向蓉’的牌匾,甚好甚好!” 司徒盛高举匾额遮着脸,慢吞吞挪着步子,不想说话…… 到了门前,司徒盛跃起丈许,一把摘下旧匾,丢给看守的弟子,转手把新匾挂上。 李蓉蓉和李夜墨早就在堂内等候了,满桌酒菜齐备,二人一左一右落在主座,身上都有淡淡酒气。 顾飞卿进门先是一愣,这才想起,二人是老龙王钦点的正副堂主,立刻嬉笑道:“二位堂主,子虚堂弟子顾飞卿恭贺迟了!” 即黎倒是极为郑重:“二位堂主,子虚堂弟子即黎。” 李夜墨苦着脸:“顾兄、即黎姑娘,在场都是熟人,快些入座吧!” 李蓉蓉也道:“是了,这次叫你们来,是要让你们瞧瞧咱们子虚堂的风光,先吃饭,饭毕在堂口看上一看!” 说罢,又嘱咐朱赢道:“且记着,这几位都是我和副堂主的朋友,往后可在堂中自由出入,不得阻拦!” 仵向北抱着剑,一脸嫌弃道:“可这里太小了,我还是觉得火船上更舒服。”肩上的乌鸦立刻附和地抖抖翅膀。 “胡说,我和小公子就觉得这里更好!” 司徒盛立马站起来反驳:“还有没有空房,我们今天就要搬进来……是不是啊小公子?” 李夜墨明白顾飞卿的心思,自然乐意帮这位朋友,马上道:“有是有的,蓉蓉堂主随女眷们住在后院,我住西厢,顾兄住东厢好了。” 李夜墨爱护朋友,却不懂大帮派的尊卑礼仪,东厢是上房,自然只能他这位副堂主来住,顾家小公子住西厢第一间便是厚爱了,如今反过来,倒似把顾飞卿放在火上烤了。 顾飞卿明白其中利害,却不急着拒绝,而是看着李蓉蓉。 只要她说个好字,自己就成了出头鸟,可就算被火船帮众们针对打压又算得了什么? 小龙女也是略微明白他的心意,但不喜欢他行事鲁莽,不顾后果,斥责道:“子虚堂刚刚有了规模,诸多事务须得合乎章法,一味唯亲唯情,只会与堂中兄弟离心离德!顾小公子来了便住西厢,江湖儿女,不比吃穿用度,其实也没有差异。” 即黎微微点头,这样便是最好,一开始坏了规矩,再想立起来可就难了。 顾飞卿眼里的失望,司徒盛都看在眼里,一口将酒饮尽,硬打了个酒嗝,“我饱了,小公子,咱们回火船吧?” 顾飞卿挠挠头:“还没吃菜呢?” 顾飞卿抬起头,正对着司徒盛坚定的目光,分明在说:小公子,他是小盟主李夜墨,你也是顾家顾飞卿啊! 顾飞卿叹了口气,由着司徒盛拉走了。 满桌酒菜还没人动过,如今谁都没了心思,尤其是某位小龙女心都要结在一处。 回去路上,司徒盛冲顾飞卿告别,“小公子,我最近要向你请辞一段时日,找位当代剑仙验证实力,顺便回西山剑宗看看,仵向北还不错,我也带回去给师父老人家瞧瞧,你这边多多保重……” 顾飞卿没耐烦地摆摆手,“要走就走,谁拦你了,我还不如留在子虚堂里多喝两杯酒划算……” 司徒盛一把扯住顾飞卿,“小公子,这世上谁不是独一无二的,你要把心给她,她还挑肥拣瘦,她也配?!老子跻身剑仙,天下再无敌手,你若还对她‘欣欣向荣’,我就帮你把纠缠她的全杀了,第一个就剁了飞蒲草!我倒要看没得选了还能不是您?她要还是不选,我就把她绑来!” 顾飞卿苦笑道:“小盛,我真的这么差吗?没得选了,也不选我?” 司徒盛嬉笑道:“那看和谁比,和我比是差一些。” 顾飞卿回到火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还不离开,只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苦命人,若说还有谁苦命,怕只有死了两位堂主的九江门了。 提起笔,在纸上笔走龙蛇,写下七个小字:江冮亡工点点稀—— 装好后,差人送往九江门。 想到那边暴跳如雷,顾飞卿感觉心情都舒畅了些…… 章节目录 第三八章 江冮亡工点点稀(终) 良夜沉沉,火船帮会客厅里没有点灯,仆役们却都小心翼翼、不敢靠近,因为此时李阔海一定在里面。 李阔海年轻时也浪荡过,诨名作嘉陵江上锦帆帅,一条彩帆窄船上挂满了旗幡,日日出行,高歌畅饮,仗着一对铁桨,于江面上横霸无敌,压得九江门诸堂主不敢抬头! 可自从李阔海做了龙王,心性收敛,那条彩船也就再也没出来过……会客厅是他现在最常呆的地方。 如果没有外人,绝不点灯,这是老龙王的古怪规矩。 很多人认为接触越多,了解才能越深刻。其实往往事与愿违,越是熟悉,越能深深藏下去,用你熟悉的方式令你再也看不见他,虽有眼却宛如盲人不能视物。 灯下黑——有道如此,天下共通! 正因如此,李阔海习惯从另一个角度不停挖掘,了解潜藏的本质。 他常对身边堂主说:眼睛往往是被误导的根源,因为不少人都有用脸说谎的长处,而没有光,眼睛就死了,耳朵解放出来,一个人才能被赤裸裸地剥开。 黑暗里,两颗心脏各自跳动,怦然有力。 “义父,您当真对那飞蒲草满意?一个练轻功的,上不得台面,论武艺出身实属下乘,酒桌上与他交谈,见解才干,也未见高明。” “老夫就知道,你们恭喜的时候说得热闹,其实都觉得老夫亏待了那丫头是不是?” “奢儿只是觉得……若说合适之人,蓉妹子其他朋友倒不错——司徒盛半步剑仙,同代无敌;顾飞卿背靠顾家,财势无双。这二人都对火船有益,于蓉妹子也是依靠……” “呵,奢儿啊,你觉得老夫像卖女求荣的下贱货色吗?” 易奢声音惶恐道:“义父,奢儿可不敢这么想啊……” “你高估了顾飞卿和司徒盛,却低估了你蓉妹子。” 李阔海骄傲道:“剑仙也好,顾家也罢,对火船而言皆是借了小势,翻不起大浪来。火船帮真正需要的大势,是一个雄才大略的龙王。你们也许以为老夫忘了飞蒲草只是个练轻功的小贼,其实不然,老夫知道他武功不高,江湖地位低微,做事又无能,赢下小盟主总是运气占了多数。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只剩下有为人老实又够痴情一项,但对火船却全无用处。只是……全无用处,这才称老夫心意!” “哦?”易奢疑惑不解。 “找个文武双全的良婿有何难?仅从火船帮里也能找出一大把来,可是老夫全都不要,老夫就是要找一个无能的女婿,那才是蓉儿的绝配良人!” 易奢忍不住心里打鼓,这是担心女婿夺了龙王之位?转又狠狠摇头,老龙王一代枭雄,鼎盛之年,绝不会担心这些虚妄之事。 “奢儿,你觉得你妹子是个什么人?” “啊!蓉妹子吗?她……她聪明善良、美丽大方……” “啧,这些算得了什么呢?蓉儿是个奇才啊!” 李阔海长叹一声,“她对识势处事之道,好似生而知之。当年若不是老夫怕她年纪幼小,过早崭露头角、遭人嫉恨,强拆了子虚堂,又调你到了清沐堂,此时的子虚堂已绝不会弱于其他火船诸堂口! 老夫敢在此断言,若火船帮未来由蓉儿掌舵,十年内必荡平九江门!为此,老夫不能找个有背景、有野心的夫婿来限制她,她的夫婿必须对她敬若神明、唯命是从!小盟主?不过与我李家凤凰借种的一凡夫男子耳! 而你,奢儿!老夫会给清沐堂和子虚堂扯开口子……老夫要你、要你扶着你蓉妹子——登临王座!” 易奢扑通跪倒在地,“奢儿必全力扶持蓉妹子!” “哎,算计女儿,老夫不算个英雄……” “义父无需多想,您为她选的路就是最好的,她暂时不理解,未来定会感激您的!” “这鬼丫头,她想要爱情罢了!大事明白,这种小事倒糊涂了。” 李阔海大笑:“这东西要真的还挺难,但只要操作得当……你就会以为来了爱情!” 假的?呵,拆穿前谁能说不是真的?若拆不穿,它就是真的! …… 李蓉蓉看着顾飞卿离开,无一刻不想追出去,可还是憋住泪强忍下来,不但如此,还把站起身的李夜墨也拉住了。 脸面!脸面!还是脸面! 得到了权力,就失了自由,成了英雄,软弱也是罪! 门口的狮子楹联是脸面,酒席上的淡然也是脸面。 叫火船帮外的人知道子虚堂不是过家家,叫其他堂口的人知道子虚堂堂主不是人人可欺! 叫子虚堂内的仆役、弟子知道,子虚堂两位堂主具是可托性命的雄主!朋友也不能踩了他们的脸面! 李蓉蓉打定主意,必须找个机会向顾飞卿解释:这栋七进的大宅院,自此就是她和李夜墨的牢,二人被脸面监禁,空有肉身却不是凡人,是高高在上的鬼,是流落尘世的神! 号令群雄,不得动弹,这是一切上位者的宿命,想来出身顾家的顾飞卿也该理解她的苦衷。 相较李蓉蓉,李夜墨想法就要简单得多。 顾飞卿,朋友!李蓉蓉,也是朋友! 如今,两个朋友闹了不愉快,小盟主只好缩着头,一个人静静喝酒。 次日清晨,司徒盛和仵向北辞了众人,向锦元城去了。 李蓉蓉、李夜墨本想与顾飞卿私下谈谈,谁料老龙王急匆匆传唤,二人只得作罢。 老龙王先是将摘星玄叶手的秘籍交给李夜墨,又是一阵称赞。 李夜墨急忙翻看秘籍,可惜秘籍同他手中其余两册一模一样,一样的古朴老旧,一样的在扉页写着“苍云星斗无穷数,生演造化我摘空!”,功法开篇便是“十年内功,打通奇经八络;一朝散尽,捣毁诸脉丹田!”。 李夜墨略显失望的叹了口气,李蓉蓉要过秘籍,也不看内容,从头到尾粗粗翻检一遍,未见有即黎所说的糖斑,也是满脸沮丧。 易奢在一旁打趣道:“天下第一的秘籍,小盟主只看两页,蓉妹妹倒是翻了个遍,却好似狗熊掰苞米——一哄到底!可见,二人都是非常人也!” 李夜墨苦笑:“易堂主取笑了,只凭一句捣毁诸脉丹田,谁还敢练这天下第一的武功?” 李蓉蓉不想暴露辨识即墨家秘籍的关窍,也摇头道:“不用看字,只瞧瞧图画中的动作简单,也知道这秘籍是练不得的。” 易奢和老龙王都哈哈大笑,老龙王道:“即墨家的武功,一收一发皆演造化,老夫倒有耳闻……当年的即墨家,就是这样一探、一推、一抓、一钩,简单之至,偏偏也有效之至,天下无人不服啊。” 李蓉蓉把秘籍还给李夜墨,正色道:“我瞧这秘籍就是假的,不知是谁抛出来害人的把戏,副堂主,你可不许练它!” 李夜墨嘴上讪讪道:“是是是,我听蓉蓉堂主的吩咐。”心里却嘀咕道:刚坐上火船副堂主之位,小盟主名动天下,此时急着废自己武功,傻子才会这么蠢呢! 李阔海冲易奢露了个只有二人看得懂的笑容:没有獠牙的草鸡,才不会划伤凤凰的羽毛!良配,正是如此。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一) 李蓉蓉见秘籍已然到手,找了个借口就要离开。 李阔海却叫住二人,说出的话让二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李阔海安排二人带领子虚堂与易奢清沐堂弟子汇于一处,共同赴往青石街,那里有距九江门最近的堂口——葫芦山范亦所在之沧浪堂! 李夜墨满心糊涂,还是李蓉蓉聪慧,稍一思索,也就全都了然了。 没脚龙郑天收死了,九江门无端赖在火船帮头上,不经高层交涉,兀自派出其子郑天养来小盟主会上捣乱,此举全没把火船帮放在眼里。 九江门不像是真死了堂主,倒像是寻衅滋事来的!火船帮同属三帮,自然不能怕了他们,因此,老龙王不但不对郑天收之死做出解释,反而还要让郑天养也折在这里! 杀了郑天养的李夜墨如今是火船帮副堂主,大好人头祭旗,火船士气正高,正要提防九江门生出心思。 这次加上新起的子虚堂,与清沐堂、沧浪堂共三座堂口共守青石街,便是要防范于未然。 这下,二人想单独见见顾飞卿就没了功夫,易奢连连催促,好似恶鬼催魂。 李蓉蓉看李夜墨还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长叹口气,公事要自己来撑,私事……只愿小公子肯自己跟来。 其实李夜墨并非这么愚鲁,只是对副堂主的荣耀甘之如饴,对带来的职责却嫌弃不自由了,若不是还寄希望于火船帮的势力寻找钟晓,早就挂印辞去了,此时有了麻烦,心自然不在上面。 几人辞别,就要各自回去准备。 李夜墨突然拜倒在老龙王面前,羞惭道:“龙王,帮中事务紧急,飞蒲草此间问来确显唐突,不过心中牵挂,几乎夜不能寐,只好把话都说出口了……” 老龙王笑得和善,“李副堂主有何事想说,但说无妨。” 李夜墨道:“龙王,前些天飞蒲草曾请求龙王帮忙寻找三个番人与一个叫钟晓的姑娘,不知如今可有消息?” “帮中弟兄老夫早有交代,可惜如今尚无结果,若有消息,老夫必然会告知与你的。” 老龙王搀起李夜墨,感慨道:“你小子还真是个痴儿啊!不知钟姑娘是何等人物,比老夫家的蓉蓉如何?竟能令李副堂主、少年英雄折腰至此啊——” “多……多谢龙王,飞蒲草若能救回晓儿,一定带她来见您!” 听到没有消息,李夜墨心中犹如倒了黄连,这三个番贼究竟去了哪?晓儿,如今你过得好不好呢? 李夜墨和李蓉蓉径直回了子虚堂。 一到宅院,李蓉蓉立刻召集众多弟子,备齐兵刃马匹,忙得不亦乐乎。 李夜墨则是双眼无神的叼着草茎,没人招呼他,他也乐得自在,倚着门柱发呆。 新晋的掌事朱赢正安排布置众弟子分工,打点嘱咐仆役,前前后后从李夜墨身边走过几次,这副堂主都好似没有发觉。 朱赢不敢怠慢,主动上前问道:“副堂主,马上就要去沧浪堂,您这可还有什么安排?” 李夜墨长吸口气,自言自语般说道:“朱赢大哥,我想问问,你们是怎么寻找三个番贼和我的晓儿的?为何始终没有消息呢?” 朱赢愣了愣,疑惑道:“什么番贼?什么晓儿?” 李夜墨一个激灵,正要再问,突然听到李蓉蓉呼唤朱赢的名字。 “啊,属下不知道副堂主所问之事,副堂主可还有别的安排?” 李夜墨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 李夜墨无奈摆摆手,朱赢讪笑着躬身离去。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李夜墨远远瞧见,李蓉蓉将一封信交给朱赢,朱赢点了点头,快步出门去了。 猜得出,这信必然是给小公子顾飞卿的。 不多久火船下便集结了近千人众,各持兵刃,衣衫火红。 李夜墨、李蓉蓉与易奢三人各自骑着骏马在人群最前方。 李夜墨回头看向人潮涌动与火船高耸,霎时间心神澎湃,好男儿鼓时弄势,荡天下不平,不就该这样威风凛凛! 怎样威风?且看: 骑烈马,笑西风,前呼后拥。 仰面饮酒,撒得前襟湿透; 以剑为帚,扫出澄澈苍穹; 袒露胸怀,漫天星尘尽收; 再看过往,尔等也算英雄?! 人生一瞬,天地无穷。 黄泥裹就黄泥身, 百年事,何其短? 当把山河踏碎,破天一角! 为后来人留个念想。 呔!老子到此一游! 李夜墨正豪气干云、口吞日月不在话下,李蓉蓉突然一脸欣喜的拍打他的胳膊,“快看,他来了!” 李夜墨看向李蓉蓉指的方向,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骑着一头白驴慢悠悠赶来。那公子已经急得额头冒汗,驴子却不紧不慢的踱步向前。 李蓉蓉娇笑道:“顾小公子没寻得马吗?怎么骑了个驴来。” 来人正是顾飞卿,顾飞卿一边擦汗,一边抱怨,“帮里的人说我身份不够,不肯借马给我,附近渔民只有船,这匹驴子找来也殊为不易呢!” 李夜墨笑道:“幸亏是头白驴,倒显得顾兄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哈哈,不瞒李兄,这驴是磨豆腐的驴,也叫卤水点白了……” 顾飞卿笑了笑,忽又皱眉道:“可惜可惜,这驴速度太慢,恐怕追不上你们的马。” 易奢道:“顾小公子也要随我们去?” 顾飞卿一拍胸脯,“生是火船人,死是火船魂,帮中有事,顾飞卿义不容辞!” 易奢冷笑道:“适才顾小公子说驴子太慢是也不是?易某有一法子可治。” 顾飞卿木然点头。 易奢扬起鞭子,“啪”得抽打在驴屁股上。 驴子陡然受惊,咴咴乱叫着撒开蹄子飞奔,看着一点也不比马慢了,上面的顾小公子紧紧抱着驴的脖子,叫得比驴还要响亮! “畜生,总要不时敲打敲打,不然总会忘了谁才是主子。” 易奢将细剑向天空一指,一众人马纷纷响应,浩浩荡荡向青石街而去。 咦,如今九江门怎么样了呢? 由火麒麟主事的九江门凶气更盛,顾飞卿的“江冮亡工点点稀”更是直扎在火麒麟心上。 九江门这只斑斓猛虎没有咬人前,先咬在自己的伤口上,牵头小盟主会的金佛领了八十红棍,打得皮开肉烂,心里记挂上了某位小公子。 是了,写句子是不能留残篇的,因为你绝想不到谁会帮你补全……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二) 一众人马行了半日,到青石街已近黄昏时候。 要说,火船帮不愧是列位三帮三派的巨头、武林的顶峰,近千人的庞大队伍招摇过市,官府只一见着飘扬的火龙旗,立刻心领神会、退避三舍、不闻不问,算得上是一桩奇事。 一到青石街,立刻见到相迎的队伍,为首的是胖大和善的范亦。 两道火流汇成一股,葫芦山范亦见到易奢与李蓉蓉、李夜墨,上前两步笑眯眯道:“清沐堂与子虚堂前来协守青石街,老夫特意带沧浪堂众兄弟来接应。诸位辛苦,今日老夫做东,不醉不休,协守之事暂缓,先热闹热闹也不碍事的。” 李夜墨在小盟主会上见过这位前辈,如今子虚堂的百名弟子也都是由范亦沧浪堂抽调来的,立刻翻身下马,拱手道:“范前辈风采依旧,沧浪堂众兄弟也辛苦了。既然前辈已经说话,晚辈们自然是不敢不从!” 范亦端详着李夜墨,也拱手道:“小盟主少年英雄,今日风采更胜昨日了!” 听闻二人互相抬举,李蓉蓉端坐在马上,嬉笑道:“小李副堂主莫要前辈前辈地叫,咱们都是火船堂主,可不能以年龄评论尊长,平辈论交便好!免得让有些老不修为老不尊。” “蓉蓉堂主所言极是,范堂主是主,我们远来是客,自然要主随客便。” 易奢剑尖向前一指道:“大叔叔,蓉蓉都发话了,您老还不带路,我们可快要饿死了!” “平辈论交?” 范亦抚着圆滚滚的肚子,噗嗤笑道:“小东西们,你们耗子大小的时候老夫就就把你们捧在手心里了,如今都坐了堂主位置,倒要和老夫平辈论交了。” 李蓉蓉一跃下马,抱着范亦手臂,一边摇一边道:“这不是显得大叔叔年轻嘛!” 众人笑着往沧浪堂里走。 刚进入宅院,李夜墨就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闻声看去,正是阔别多日的东风恶与杨虎灾。 旧人相见,李夜墨大喜过望,与李蓉蓉小声交代一下,便向二人急急奔去,一番寒暄不提。 却说二人为何一齐到了火船帮的沧浪堂来,东风恶直言二人并未同行,也是巧合都到了青石街,听闻李夜墨赢了小盟主的称号,如今是火船帮子虚堂副堂主了,便都来寻他。 李夜墨好奇道:“秦前辈、大哥,你们到火船帮可是有何事要做吗?” 东风恶与杨虎灾齐齐摇头,低声道:“青石街可不止有火船帮,九江门也在此处!” 是了,九江门银菩萨吴珂所驻堂口也在青石街。 东风恶与杨虎灾都要到九江门去,恰巧二人在青石街相遇,又恰巧听火船沧浪堂弟子们说子虚堂要来协守青石街,故而特意拜访葫芦山范亦,留在沧浪堂等候。 “九江门吗?去那能做什么?” 李夜墨不解,只希望二人不要牵扯进九江门,两帮眼看就要大打出手,此时二人若牵扯进来,只会让他难做。 “要说九江门也没别的,只有个钟家丫头孤苦无依,不如送给老子采花!” 李夜墨猛然抓住二人手臂,激动道:“你们、你们听说了晓儿的下落了?” 东风恶叹息道:“如今江湖谣言沸沸扬扬,都说九江门被番人蛊惑,要联合蒙古小王子祸乱中原,老子在唐家堡都听说了消息,谁还能不知道呢?” 说着,东风恶眼神古怪的看向李夜墨:江湖里除了九江门番人作祟,一对父子、两位堂主接连殒命的消息,火船帮同样也不太平:小盟主会飞蒲草一举夺魁,老龙王赠下秘籍、堂主之位,更将爱女托付。好一个凡夫俗子、一跃龙门的动听故事! 东风恶私下已经将后事安排妥当,直准备寻回钟晓,掉过头来,就宰了李夜墨这个负心汉,然后自缚向火船谢罪——杀了三帮的堂主,面对天涯海角的无尽追杀,可没有活下去的说法。 谁料李夜墨闻言霍然起身,目光灼灼看着东风恶,忽然抱住东风恶的猥琐黄脸大亲了两口,脸上喜悦遮掩不住,“好哇,原来我苦苦寻找的晓儿,与我就在一条嘉陵江上……秦前辈,等我救回晓儿,再向你答谢不迟!” 话音一落,李夜墨运转轻功就要向院外飞去, 东风恶原也是傻了,看见李夜墨要去送死,连忙跃起,将他一把拉下来,“小糊涂虫,九江门又不是菜园子,你还真以为去了就能找到?何况你火船帮的堂主,到九江门的地界,若被发现捉住,扒皮挫骨都是轻的!” 李夜墨甩开东风恶,急道:“秦前辈,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怎么过的,我是日日想,夜夜念,心髓都要熬干了,若不能寻回晓儿,我如今、我如今已经是个活死人了……谁愿意做这堂主就由谁做吧,今夜飞蒲草就辞了这堂主之位!” 李夜墨这话说得极为大声,引得李蓉蓉等火船众人纷纷侧目。 杨虎灾一把将他按在按在凳子上,低声耳语一句,冲周围注视过来的众人歉意拱手。 帮派堂主可不是杂役伙计,可以去留随意。帮派就像连着粮仓的狗洞,探头进去不容易,吃了两口再想出去,怎么着也要剥下一层皮来! 东风恶被周围人不善的目光看得背脊发凉,讪笑两声,“不是不去,总要有个章程不是……” 杨虎灾哈哈大笑,“秦老兄,如何啊?咱就说咱家兄弟有情有义,做不得忘却旧人的陈世美嘛!” 东风恶狠狠瞪杨虎灾一眼,看着挺老实的大汉,揭人短是一把好手! 李夜墨两眼含泪,向杨虎灾道:“大哥,你知道我的,这次你一定要帮我啊!” 杨虎灾一拍胸脯,“那还用说,这次咱们兄弟齐心,千难万险也一起横挑过去!” 李夜墨重重点头,心中却想起:为何番人的传言满城风雨,唯独火船帮问不出一点消息? 东风恶道:“小糊涂虫有良心,那咱们胜算又多了几分。” 李夜墨问:“大哥,许汤前辈给你的第二项考验莫非也和九江门有关?” 杨虎灾颔首道:“乱鸦坡匪寨,三番出手杀得如今群鬼无首,第一项算是过了,至于第二项,许汤前辈便是要咱为中原武林除了这五个毒物。” 东风恶道:“许老头知道钟丫头如今落在番人手里,你们必然要去救人,这项考验不过顺水推舟,让杨虎灾不必担忧老娘,专心去做此事罢了。” 李夜墨与杨虎灾都道:“早知许汤前辈是个明白事理的。” 李夜墨又向二人询问了传言的种种细节,三人定下想法,只等白天一到便去大闹九江门。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三) 三人商议的结果究竟是准备如何大闹? 说来可笑,三人均不以智慧见长,若论头脑冷静活络竟是以健硕如同狮虎猛兽的杨虎灾为最。 因为当前收到的信息不过是未曾考证的传言,杨虎灾便建议借江湖拜访的名义,去见过火麒麟叶断山,核实清楚再出手也不迟。 话虽不错,只是三人中,李夜墨作为九江门敌对帮派堂主的身份,不便前往,杨虎灾更是在大闹药王谷时,一气打伤了大门主病睚眦龚庆、二门主赤地玄武陈北伐,连带还有九江门几个堂主,血海深仇,也是不便。 说了一圈,江湖拜访的重任只得落在东风恶的肩上,李夜墨与杨虎灾具是苦笑摇头,“奈何秦前辈这名声……” 东风恶一阵牙酸,顿时跳了起来,“他妈的,两个龟儿子,有事求老子还要嫌弃老子名声不好!” 东风恶指了指李夜墨,“飞蒲草,老子不去,你去得吗?” 李夜墨连连摇头如同拨浪鼓,送羊入虎口,何苦来哉! 东风恶又指了指杨虎灾,“杨蛮子,老子不去,那你去得吗?” “去不得,咱成块的肉进入,那帮不要脸的可不会叫咱成块出来。”杨虎灾说着给东风恶满倒一碗酒。 “这不就得了,你们,嘿嘿,都去不得!那还不是要靠老子!” 东风恶端起碗一饮而尽,胸脯拍得啪啪响,“老子名声虽差了些许,江湖里也是一号人物,若是这样还被赶出来,只能说钟丫头福薄喽!” 杨虎灾抿了口茶,插口道:“秦兄,若想不被赶出来,咱倒也有主意。” “哦?说来听听……”东风恶一脸不可思议。 “你若肯打着唐堡主的名号去,借唐家堡的旗,管保万无一失……” “扯淡!” 杨虎灾话没说完,就叫东风恶厉声喝断,东风恶气势汹汹,并指作剑,筷指南天,高声道:“老子难道不如他?老子就是死这儿,脑袋开瓢,叫酒呛死,也不会用唐老乌龟的旗!” 李夜墨与杨虎灾好一通解释劝说,东风恶轻功天下第二,虽也威风,可终究比不得唐家堡暗器冠绝天下! 东风恶不满嘟囔道:“老子采花本事也是冠绝天下!” 李夜墨与杨虎灾慌忙捂住脸,东风恶也感觉到周遭火船弟子看自己的目光略显古怪,立刻改口道:“当然,这只是江湖诋毁之言,不可轻信。老子轻功早晚天下第一,嘿嘿,飞蒲草,你师父一道鹤肯定活不过老子……” …… 再说顾飞卿。 今早,顾飞卿收到李蓉蓉送的信,信中将子虚堂堂主身份带来的诸多限制,细细做了解释,对朋友亏欠实非得以,心中愧疚,希望能当面再做解释,于是邀请他一同前往青石街沧浪堂。 说来,李蓉蓉委实高估了顾飞卿的气性,顾飞卿只看到信封上李蓉蓉三个娟秀小字,就已经激动地在床上打滚了,再看信中内容,更是一团火焰烧得头脑透红,一连读了五遍才仔细贴身收着。 顾小公子自言自语道:小龙女啊小龙女,不满你的只是小盛,本公子可是甘之如饴呐!有这信莫说住西厢,叫住狗窝也原谅你啦。 小白驴颠簸了一路,胃都要颠出来了。驴子脚程慢,只好眼巴巴看着易奢与李夜墨一左一右围着李蓉蓉,气恼得不行。 好容易熬到青石街,顾飞卿一见李夜墨与朋友一道去了,悄悄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好兄弟,讲义气! 奈何又多出了范亦这个多余的胖子,易奢与范亦一左一右再次把李蓉蓉围了个结实。席上,顾飞卿几次想和李蓉蓉搭话,都叫易奢有意无意的打断,把话题扯开。顾飞卿想谈谈明月清风,儿女情长,易奢非要问李夜墨适才所说辞去堂主之位的事,惹得顾飞卿好一阵憋屈。 事有轻重,三人顿时谈起这位副堂主来,将小公子可怜兮兮晾在一边,后又对子虚堂的工作以及后续协防等一干事逐一敲定。 看着李蓉蓉一本正经的和易奢、范亦谈论工作,易奢这个骚狐狸不时说个笑话,逗得范亦哈哈大笑,李蓉蓉却板着脸,不苟言笑的踢易奢椅子,那模样——啧,严肃得可爱! “无趣!明明欢天喜地一个人,偏偏现在这么无趣,但本公子就是喜欢这个无趣的女人……” 小公子翻了个白眼,抬头望天。 可惜小盛拉着仵向北去找剑仙比剑,不知道会是哪位剑仙;即黎辗转去了铁掌门,这丫头对得到秘籍振兴即墨家心心念念,执着得紧;李夜墨现在也是堂主,却比自己这普通成员还要散漫,只顾和朋友谈救他的晓儿的事。 酒有些凉,看着李蓉蓉怔怔出神,顾飞卿长吸口气,遍体生寒:嘿,他们真好,都有事情做,我怎么办呢?我现在想的只有你啊…… 酒宴持续后半夜才渐渐散了,李蓉蓉喝多了酒,早就叫女眷扶了回去,众人也都各自散去。 直到仆役来收酒盅,顾飞卿才发现场下除了一摊摊躺倒的烂泥,便只剩他了,苦笑一声,拎着半壶酒,摆摆手,摇摇晃晃走了。 这一夜,他便是睡不得了…… 思念是什么啊?它就像……就像心中打翻了月光,一晃就翻一个波浪,冻得胸膛冰凉,冰凉啊又滚烫!风雪铸就之伶俐兽,咬开心的皮,死不撒口!把热血洒在冰雪上,空——空荡荡! 这可不是某家胡说:思念的心皱缩成一颗干瘪的核桃,腾出的空虚,每一块都叫思念……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可叹,多少英雄心甘情愿葬其中? 打发了执勤弟子,顾飞卿八张着腿,抱着门前狮子,对着同样空荡荡的街依着墙、喝着酒。 “少年人可不该为这些事失魂落魄!”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顾飞卿眯眼去瞧,这人还真是有够高大,肩宽腰细,拳大如钵,一个就是练武的好材料。 顾飞卿费力挪了挪身子,“火船帮的?” “没,九江门的!”汉子裂嘴一笑,露出一嘴白牙。 顾飞卿“哦”了一声,就接着喝酒。 “有意思,你不怕我?” 顾飞卿轻笑出声,“我又不认得你,你是九江门的谁谁谁,我管不着!我只是火船帮的喽喽!”说着,下巴朝大门一努,“喏,看门的,九江门不至于大半夜来找我的麻烦吧!” “嘿,不至于,要找也找大个儿的!” 汉子在他头上揉了揉,“相思毒断肠啊小伙计!” 说罢,汉子从正门进去,顾飞卿偏着头看他,想要阻拦,没一会人影渐渐花了,身子沉重如铁,头一歪睡去了。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四) 那汉子没认出顾小公子的身份,只当是哪个富贵人家流出的多情种子。 如何知道是个多情种子?一个人喝酒,而且非喝醉不可,若无烦恼下酒,噬骨浊汤,怎生下咽?而天下烦恼,不外乎是为了女人或是为了男人,两种烦恼分不出个孰深孰浅,一个伤心脾,一个伤肝肺,左右不过一情字。因此说将独饮而醉的人唤作多情种子并无错漏。 古语有情字最杀人,世人觉得荒谬,何来字能杀人?其实再真实不过。剑能杀人身,情能斩人魂。无魂游尸,随风飘散,须臾而已。 汉子使了个拍花子的小伎俩,手掌在顾飞卿头上揉了揉就叫他昏睡过去,堂而皇之的从正门进去。 沧浪堂如今是火船帮三堂聚守之处,照理不至于松懈到夜不闭户。全赖顾飞卿到此喝酒,发着酒疯将守院众人赶了去,火船弟子都知道他是子虚堂两位堂主的朋友,论家世也是赫赫有名,奈他不得。加之,守门弟子见堂主们都醉了,自己也偷喝了好些酒,也是飘飘然不知所谓,只叮嘱他切不可开门,便自己回去睡了。 然而爱惹祸的小公子顾飞卿可是踩着桌子、望天吃饭的主儿,哪里会听一个寻常弟子的话,他这段时日在火船帮过得憋屈,只觉得里面的空气都是沉甸甸的,若不是为了离李蓉蓉近些,早就离去了。这憨货大咧咧坐在街上,大敞着门喝酒,没成想就此招来了祸端。 不多久,沧浪堂内人声、打斗声大作,杯碟倾覆,桌椅迸裂之声不绝,片刻后就只剩下人声、哭喊声。 李夜墨满心期待能再见钟晓,回去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听到声音慌忙奔去查看,到时已经迟了。 只见范亦大肚子与胸口皆是乌青一片,瘫软在地,一动不动,周围夜间值守的仆役,全都慌了神,连个说话利索的都找不到。 李夜墨低声骂了两句,发现范堂主还有微弱鼻息,该是身体受创,内功主动护体运转保住了性命,不由得松了口气。 抬头忽然看见,黑暗中一个高大身影向出口处快速跑去,李夜墨只觉得这背影眼熟,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当下就要去追。 “飞蒲草你疯了!” 东风恶第二个赶来,看见李夜墨脚下有了动作,立刻一把将他拉住,“小糊涂虫,刚才听范堂主和他打斗,不过三十招就落败了,你不会得了小盟主就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 李夜墨脸一红,低声道:“秦前辈,我现在是火船帮副堂主,就算本领不敌他,至少也要知道是谁下此毒手!” 东风恶没好气道:“老子就说你糊涂,榜上熟人也能认不出来?” “榜?什么榜?” “你也能在的榜当然是丑诸葛的轻功榜!高大健壮,长手长脚,可不就是轻功天下第五的铁金刚!” “怎会是他?!”李夜墨不由得惊呼一声,“秦前辈,铁金刚已经死了!” 那黑影也听到这句话,脚步明显顿了下,回头看到李蓉蓉、易奢等火船众人都汇聚过来,这才快速离开。 “死个屁啊!他不是铁金刚吴桐还能是谁,身材一样也就罢了,脸还能一模一样?” 东风恶指着黑影,骂道:“铁金刚,敢做不敢认吗?” “东风恶,你认错人了!” 那汉子脚步不停,几个火船弟子围上去都叫他一拳击飞丈许,冲出重围连速度都不见迟缓:“飞蒲草,铁金刚是被谁杀死?” 李夜墨一时间满心疑惑:好啊,你问我铁金刚为何而死,你难道不是铁金刚?那你又是谁? 夜色里,只能看到脸的轮廓,但李夜墨确定,正是铁金刚不错,只是一个轻功天下第五的人物,拳脚功夫也会这等厉害?何况铁金刚就死在他面前!身体夸张扭曲若蛆虫,肚子赫然炸开似莲花,这样的惨状任谁也不会忘了,这样的惨状发生在谁身上也不会期待能活过来。 不等李夜墨多想,刚赶来的易奢恶狠狠道:“吴栖凤,你好大胆!伤了我沧浪堂堂主还想走,纳命来吧!” 说着,易奢提剑快步跟上去,此时的剑不是那把常配的细剑,而是一柄七寸宽五尺长的双手重剑,光是剑柄就有一尺半,看个头不会小了五十斤!一想到那比女人还漂亮的脸蛋,配上这样彪悍的凶器,委实叫人感到梦幻。 李蓉蓉留在原地照顾范亦,李夜墨则掏出九解,上前助阵。 东风恶看着那奔跑的高大身影,不由得打了寒颤,吴栖凤?辣妈块块,怎么是这家伙!掏出鹦鹉刀,狠啐一声,大喊道:“绝不能让他走了,他若是脱身,咱们今后谁都别想安稳!”说罢,东风恶也冲了上去。 刚才怕不敌这汉子,两位轻功好手不敢向前,如今有了易奢压阵,二人各施本事,刹那间到了这汉子两侧。 吴栖凤轻笑道:“四弟喜欢轻功,我总说轻功无用,听说火船上位了一个轻功堂主飞蒲草,刚好也来领教一二!” 吴栖凤挥拳卷带起一阵罡风,正气凌然,无形气墙将二人都逼到五尺开外,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仿佛面对他,自己就成了邪魔,活该被铁拳度化! “我的罡气都破不了还怎么和我斗,二位若是别的时候让我遇见,我一定一拳拳打死二位,就像打死那个死胖子一样!” 吴栖凤逼退二人,双手合十比了慈悲,话语间却沾尽了杀孽。 “休要猖狂,看咱来破你罡气!” 耳畔吼声沉厚若狮虎,一条桃木棍径直朝着吴栖凤头顶砸来,不同东风恶和李夜墨撞到罡风便被弹开,杨虎灾这根桃木棒豁然砸下,罡气壁便如同遇到热刀的奶油,顷刻四散向两侧,吴栖凤慌忙一个翻身躲过去。 这时,易奢也终于赶过来,这狐媚子看脸像个柔弱无力的女人,平时挂着把细剑,又像个温文尔雅的青年游侠,而今打起架来,提出一把几十斤重剑……去他大爷的温文尔雅,原来是个重甲勇士!二三十丈路也够他拖着剑跑了好一会儿。 罡气散了,李夜墨与东风恶也都攻上来,一时间重剑、桃木棍、短刀、铁片,齐齐冲吴栖凤招呼。吴栖凤且战且退,到了大门口,此时外面已经围满了火船弟子,而他身上也落了不少的伤。 “啐,好狠心啊,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吴栖凤擦了下嘴角的血,语气略有不甘。 易奢冷冷道:“你趁范堂主醉酒时偷袭暗算,令范堂主重伤,未见得如何光明磊落,对付你这种人用不到江湖道义。” “他还没死吗”吴栖凤笑了笑,埋怨道,“老东西真是不给面子,那可是我的杀手锏呐,之前见过的人可全都死了。” 易奢将重剑单手提在手里,直指吴栖凤的头,“巧了,我的重剑也是杀手锏,见到我用重剑出手的人也全都死了。” 闻声,东风恶赶紧撇过头,这可是火船帮的大堂主……老子没看见,老子什么都没看见! “今天就到这了,飞蒲草,我会回来找你的!你知道是为什么。” 吴栖凤理顺呼吸,指了指李夜墨,态度倨傲,如同与蝼蚁对话,全没马上就要成为俘虏的自知之明。 “火船帮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去处。” “是吗?易堂主,比十八铜人还要难闯吗?” 吴栖凤说着,左脚向地面用力一踩,登时环绕他身边升起一团黄烟,越涨越快,眨眼就充斥了一丈的范围。 “退,这烟有毒!” 易奢一句话,几人都捂住口鼻向后退去。 吴栖凤站在烟里大笑,突然剧烈咳嗽了两声,从腰间甩出一条绳子,翻过对面院墙,沿巷子七拐八拐,转眼没了踪迹。 “栤磷佛骨烟,一缕见神仙,但愿他自己有解药吧……”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五) 葫芦山范亦遇袭的消息被连夜送回火船,隔天,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 “火船帮沧浪堂堂主遭人夜袭重伤,到如今都未曾转醒!” “来袭之人一人独战四位堂主,全身而退!” “四不敌一,火船堂主为何如此不济?” “呵!你想个桃儿?那可是铜罗汉吴栖凤!当然厉害!” “吴栖凤?就是少林罗汉堂三百年来独一个的俗家弟子,一双拳打穿罗汉阵的狠人?九江门金银堂主的胞弟!啧啧,这是九江门讨债来了啊——” “好戏,难道少林也牵扯进来了!” “不会不会,少林从不挑弄江湖争斗,多是平息干戈,打杀火船帮的堂主怕是吴栖凤那杀胚自个儿的主意。” “这算什么?九江门不也已经死了两位堂主……” “不止不止,九江门是一对父子两位堂主两条命,火船帮还差一个呐!” “是啊,九江门郑家父子死绝了,火船帮只一个重伤,啧啧……” “放心,没完呐!” “堂主都死了,谁还能压下去,两大帮要不死不休了。” “都死了才好,有好戏看了!” “嘘——轻声!” “轻声……” “这江湖,怕是要变天了!” 少林武当泰,九江火船丐,三帮三派是江湖里的六座雄峰,微微搅动就要天地变色,这次突然倾倒峰头,怎能不引人主意? 这些大帮派就是江湖人的朝廷,这个朝廷制定了与上面截然不同的秩序。上面的朝廷信公,下面的朝廷讲义,上面的朝廷有金镌铁律,下面的朝廷有江湖规矩,上面的朝廷一板一眼,下面的朝廷快意恩仇。 对游走四方的江湖人来说,官府不那么管用,犯了事儿,包袱一裹,扬长而去,穿过两个县就没人再追查了,等过几年换了官老爷又堂而皇之地回来了。他们真怕的是江湖,是无休无止的追杀,大帮大派随手甩一张罪帖,无数人或为名、或为利鱼跃而上,非要夺他们项上人头,天大地大再没有容身之处。 如今两个地下朝廷摩拳擦掌,皆欲除对方而后快,这等事,百年难遇! 老龙王的指示很快过来,来送信的是君子刀张威与木子。 二人本是易奢堂下的弟子。小盟主会上,张威不听堂主安排,加上断手成了废人,易奢自此就和他疏远,将他晾在一旁,这次协守也不曾带他,不知道怎么揽上了送信的差事。 李蓉蓉看着李阔海的信,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三张纸上只各写着一个字。 对于范大叔叔的伤势,老龙王给了一个字:等! 对于是否报复九江门,老龙王给了一个字:忍! 对于接下来要做什么,老龙王给了一个字:查! 等?木子解释道,过几日会有一个医术极高的人来为范堂主治病。 易奢看着张威的断臂,若有所思地冷笑。 忍,李蓉蓉明白,李阔海还不想和九江门彻底翻脸,伤人的是铜罗汉吴栖凤,出身少林,和九江门并无直接联系,就像火船未杀没脚龙郑天收,九江门怀疑却拿不出证据,李夜墨杀郑天养时也不是火船堂主。 灼热的火焰已经快要扑倒脸上,可没等烧得皮开肉烂,谁都不会离开。 老龙王先给铜罗汉吴栖凤下了火船杀帖,摆出了火船帮的态度,吴栖凤伤人,罪责在他身上,与九江门无关。 对于先前没脚龙郑天收的死,老龙王不愿解释,李蓉蓉也持相同态度。 此时,火船堂主被伤,马上出来解释、大叫误会,旁人恐怕要以为火船帮怕了。更何况,两帮积怨由来已久,郑天收之死只是引子,真正的矛盾在于火船、九江相距过近,嘉陵江上,伸个懒腰就到了对方的地界。 远则和,近则伤!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不死一个,嘉陵江安能享受太平。 至于最后一个字,查!是要查什么? 李蓉蓉没有头绪,范大叔叔受伤,要怪小公子开门揖盗与守门弟子玩忽职守,二人现均受处罚。守门弟子挑了脚筋,逐出火船帮,从此不许出现在嘉陵江百里之内,以儆效尤。而小公子虽然动他不得,也被罚关柴房面壁。 事到如今,不了也该了了。 张威悄声提醒道:“小姐,前些天有人看到顾小公子给九江门送过信……” “什么!” …… 吴家四子,虎豹龙蛇。 老大金佛吴定蝉是拔须瘦虎,老二银菩萨吴珂是圆眼悍豹,老三铜罗汉吴栖凤是金角鳞龙,老四铁金刚吴桐是灰线草蛇。 九江门只得虎豹,未得龙蛇。老大、老二是大大有名的金银堂主,但若论起本事,都还不及老三,却都要胜过老四。 若依吴家老丈的话说,四子生而本领相同,不分贵贱。老大老二早些出生,各得本事,为虎为豹,老三老四一胎双子,在腹中时候,老三贪心多沾了天资,老四谦让敦厚不予计较,故而老三超凡入圣,自小学文学武均属一流,而老四则委顿作了一条小蛇,名声不显,只是轻功榜上第五的人物。 吴栖凤自小听老丈这般说法多了,心中竟果然生了亏欠,对顽劣的四弟偏爱更甚两位哥哥。 等到吴栖凤摸到九江门的堂口,已经是三天以后。 银菩萨吴珂听到禀报,一面出来迎他,一面赶忙派人去通知金佛吴定蝉。 吴定蝉自听说吴栖凤夜袭火船帮沧浪堂,心中始终喜忧参半,忧的是三弟不知是安是危,喜的是三弟折了火船一位堂主,为自己解除了些自小盟主会失策带来的信任危机。知道三弟若能活着必会到吴珂堂口,吴定蝉早就在此等候,此时听到消息,强忍棍伤,拄着杖慌忙出来。 二人一见到吴栖凤脸色煞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三弟,都说你全身而退,怎么成了这样?!” 吴栖凤苦笑一声,“范老匹夫知道不敌我,以伤换伤打了我一掌,怎么算是全身而退?出来又碰到易小狐狸和飞蒲草、东风恶,还有锦元城的杨蛮子……” “杨蛮子!你也遇着他了?这蛮子属实厉害,大门主、二门主都是被这蛮子打伤。” “确实厉害,单打独斗,我必胜他,加上易小狐狸,险些我就回不来了……” 吴定蝉心疼道:“老三,不必为我们做到这样,堂主而已,不做也罢。” 吴珂一把搂过吴栖凤的肩膀,大笑道:“大哥,你说什么丧气话!老三打得范老匹夫下不了床,我猜是给废了!老三,你可是为哥哥们出了口恶气!受伤且安心在二哥这养着,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养?恐怕养不好了……”吴栖凤一脸死气。 吴定蝉、吴珂俱是一惊,“三弟何出此言!” 吴栖凤缓缓道:“为了脱身,我放了栤磷佛骨烟。” “老三,你别吓哥哥!” 吴珂讪笑着,上下打量吴栖凤,“还是你的少林伏魔功已经精进到连无药可解的栤磷佛骨也给解了吗” “若不是无药可解,如何能够脱身?既然无药可解,自然是没法解的。” 吴栖凤伸出右手,四根手指纤细修长……两个哥哥不由自主瞪大眼睛,呆若木鸡。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六) 吴定蝉颤抖地抓住吴栖凤的手,神色痴傻地数了一遍又一遍,怎么数都只有四根。 “三弟,你的手……不是全身而退吗?” “是谁?老三,你的拇指哪里去了,是谁伤了你!”吴珂怒不可遏。 “啧啧,那种绝境,不付出代价可是走不出来的。” 吴栖凤漠然道:“无药可解的栤磷佛骨烟,即使是我,也只能做到凭借内力将毒都逼到拇指上,然后一刀!将体内的毒与拇指一齐切去,和性命相比,一根手指不算什么。” 吴定蝉和吴珂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赶紧将吴栖凤请到堂里歇息。 侍从给三兄弟端上茶水。 吴定蝉几次把杯子端到嘴边,又几次放下,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还是忍不住责问:“老三,你一个少林弟子,何必牵扯进九江与火船的纷争?哥哥们还没有不济到需要你来撑腰!” 吴珂嘟囔道:“大哥你说什么呢,老三不也是好心!” “好心倒也不必,吴家还不需要龙跳出水来,进山林打野猪、斗黑熊……” 吴定蝉一脸疼惜地看着吴栖凤,手指指天,“龙是要去卷动风云的,要是在这儿伤了鳞甲,我和老二可就百死莫赎了!” 吴珂蜡黄脸抽了抽,附和道:“是啊是啊,大哥说的也是,老三,你当真不必为我们二人出头,金银堂主纵横江湖数十载,自己难道还站不稳了?要兄弟千里迢迢来救场,哥哥们丢不起这人!” 吴栖凤摇头道:“大哥二哥,范老匹夫只是我听说你们近期不顺遂,临时起意的小礼物,我这次来是有件更要紧的事。” “哦?何事?”吴定蝉和吴珂都定定看着吴栖凤,何事能比大哥二哥都重要? “四弟自一个月前从我那里离开,说要来见两位哥哥,此后音讯全无,两位哥哥,你们可有收到四弟的消息吗?” “呵,你说老四啊!有的有的。” 吴珂大笑两声,抚掌道:“那臭小子如今长本事了,药王谷大婚他率先夺了一朵金凤花扬长而去,可能是知道九江门也在找金凤花,怕被我们抢了宝贝,如今不知道浪荡到哪里去了。” 吴定蝉欣喜道:“老三,你的断指可还在?找到老四,有金凤花说不得能接上断指,解了栤磷佛骨烟的剧毒!断了手指,你的武功少不得要降两成威力。” 吴珂一拍桌子,赞道:“那可不!金凤花可是神物仙品,全看机缘。大门主想寻一朵续命,出动两位门主,数位堂主却不可得,老三你有福气,有咱家老四这朵金凤花,你的手绝无问题!” 吴栖凤对二人的欢喜视若无睹,兀自喃喃道:“药王谷大婚,那就是半月前的消息了……” “是半月前,准确说来是一十九天前。” “再近的消息可还有吗?” 吴栖凤追问,二人一齐摇头。 半月已经很近了,天大地大,纵是亲兄弟也没有时刻关注去向的。 吴珂以为老三是担心找不到老四,拿不到金凤花,笑骂道:“老三你安心养伤,金凤花绝计不会丢了,我这就派人把那小混蛋找回来。” “飞蒲草一眼就认出我了……” 吴珂正要招呼堂内弟子进来,突然听吴栖凤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不由得愣住。 “我和四弟长得相似,所以他们把我当成了四弟,飞蒲草一眼就认出我了,他说……” 吴栖凤看着两位哥哥,顿了顿,声音冰冷似凝霜,模仿着李夜墨惊恐的腔调:“秦前辈,铁金刚已经死了!” 啪! 吴定蝉茶杯摔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瓷片雪白如枯骨。 “老四……他死了?!” “他没本事,但不该死!飞蒲草知道四弟的死,我会回去找他的。” 吴栖凤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随手丢在案几上,“大哥二哥,自从做了堂主,你们这些年对四弟的关心可是少了。” 说罢,吴栖凤走出大厅,自顾自到后院厢房去,九江门弟子人人都认得他,恭敬让开去路。 铁金刚吴桐,身高手长,天生一副习武的好筋骨,请的教师无数,最终却成了轻功高手,吴家的蛇,吴家……没用的老四!死了? 良久,吴定蝉和吴珂回过神来,定睛看向吴栖凤留下的册子,纸张发黄,似乎碰一下就会碎掉,封面正中五个字把人神魂都钩去,浑浊字迹中分明沉着万古不朽的至尊宝座—— 摘星玄叶手! …… 两大帮派冲突加剧,各自堂主都倒了,此时再想到九江门去触霉头,真不怕被斩了祭旗? 东风恶要依计去送死,李夜墨千言万语才把他劝住,留在沧浪堂等候机会。李夜墨自己却在当夜悄悄去了九江门,一路小心翼翼,果然看到了那几个番子,只是寻了一夜,不曾发现钟晓的踪迹。 清晨时,李夜墨苦着脸回去,一推门,居然看见杨虎灾正坐在他床上,东风恶也正跨坐在长椅上,凶神恶煞般摆弄着那对络金鹦鹉刀,二人捉住李夜墨,好一番批评。 李夜墨不准东风恶以身犯险,自己倒控制不住自己,东风恶一不做二不休,用绳子将李夜墨与自己拴在一起,吃饭睡觉也不许分开。 “男女拴红绳,男男结麻绳,”东风恶坏笑道:“麻绳可比红绳拴得牢靠,唯有麻绳才能断了红绳嘞!” 李夜墨对帮派事务本就一窍不通,此时忧心钟晓更无暇顾此,全全甩给了李蓉蓉,堂主会议一次也没去过,众人都险些要忘了子虚堂里还有副堂主一事。 对此,李蓉蓉气得轻轻跺脚,滔天权柄,弃如敝履,着实可恶! 顾飞卿和易奢都撇过脸,悄悄笑了笑,顾飞卿笑的是“飞蒲草,好兄弟,讲义气!”,易奢笑的是“破烂草鞋,确是凤凰良配!”。 张威说会来一个医术极高的人?李夜墨等人都不以为意,见过阴司阳判许汤生死随心的手段,他们可不觉得有谁还称得起医术极高。 想来,许老爷子也不是李阔海能呼来喝去的。 三匹大马轮流拉着软轿,几日夜不停歇,不久,医生来了。 李夜墨被大哥强拉过去,果然不是许汤,而是判官座下的捧笔灵官——伊籍是也。 未等他们寒暄,易奢、李蓉蓉就急急将伊籍请到了范堂主的榻旁,望闻问切不提。 此番,范堂主受伤确实够重,吴栖凤伏虎拳刚猛无敌,打在范堂主身上宛如狂风过袭,全身骨骼筋肉吹得东倒西歪,无一处不错位,全凭多年修习内力,大破之下竟陡然冒出一股生气,缠裹着残破身躯又活了过来。 “奇了!这也能活?”伊籍看着范亦胖大身躯连连赞叹,“绝境之中,破而重生,以我浅薄的见识,平生也只见过三例而已!” 顾小公子插嘴道:“灵官,除了范大叔叔,还有旁人也曾受如此重的伤?而且还活了下来?”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范堂主算是最近一人,他受伤是因为有一颗忠心,活着,凭的是俾睨天下的真气!” 说着,伊籍看向杨虎灾、李夜墨,轻笑道:“第二人,他受伤是因为有一颗痴心,活着,凭的是感天动地的义气!” 东风恶嘿嘿笑了两声,很有深意地拍了拍杨虎灾与李夜墨的肩膀,对伊籍的马屁十分受用,“小白脸,那第三人又是因何受伤?又是为何活着?” “第三人嘛,他受伤是因为有一颗野心,活着,凭的神惊鬼惧的杀气!”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七) “听灵官这话,气是保命灵药,心是惹祸根苗,难怪道家曰玄,佛家说空,都争着要不动心的境界。今日易某才明白,止心养气,原是长生法门。” 易奢见伊籍诊断之后,神色随意了许多,知道范亦伤势再无大碍,也就顺着伊籍的话恭维一句。 不曾想,伊籍却极认真地摆摆手,对易奢的马屁嗤之以鼻:“易堂主贵为堂主,说出这等话实在可笑!人不为心而死,难道要老死病榻之上?易堂主若是无疾而终,也配算作英雄?” 俏狐狸脸一耷,掌中细剑在鞘里簌簌作响。 李蓉蓉赶忙出来圆场,“灵官真会说笑,易哥若不从心,也不会出来闯荡江湖,做个富家翁岂不更好?咱们江湖人就是求个自由自在,自由自在不就是随心所欲?若为偷生而强求不动心,江湖儿女甘愿人人为心赴死。只是旁人为心惹祸,难免要死,若是碰到灵官,又能多出几条命来。” 李蓉蓉一番话抬了两个人,伊籍抚掌道:“李堂主不愧是女中豪杰,有半句说对了。” 顾飞卿在后面嘬了嘬牙花子:好嘛,女中豪杰也只是说对半句! “除了神佛谁能真的不动心?若真是神佛就该把肉身也舍了,钻进木头里、石头里,连身子也不许动了!江湖人能追随心之所向,死且不避,比那些虚与委蛇的达官显贵真实可爱得多……只是,谁说碰到我就能多出命来?” 伊籍雪白扇子在耳畔轻轻摇动,笑道:“只救好人不救恶,逆此苍天几分浊!莫问我救与不救,问问各位的心便知道我救或不救……” 易奢瞳孔一缩,暗暗冷笑:满口大话!若你不救好人,好人心善,奈你不得,可若你不救恶人,偏又没制住恶人的本事,那恐怕就要先走一步了!阴司阳判践行医道,背后可是站着唐氏雷公、李家龙王为他护道,加之与少林方丈、武当道长也是关系莫逆……黄口小儿,也妄想学师父反转苍天清浊,真不看看自己的分量? 火船帮守护一方,算得上名门正派,范亦为人谦和,江湖里素有侠名,老龙王又亲自开口,求得阴司阳判点头,伊籍今日来了,自然是要出手的。 范亦的伤势稳固下来,伊籍又留下药方,施针过穴,性命算是保住,不日便可转醒。 只是范堂主腹下丹田被外力震碎,真气溢散,经脉寸寸断裂,纵是大罗金仙也无法接上,从此若要动武,恐怕再没有机会了。 李夜墨等人听闻此话,都是一阵唏嘘,久久不能言语。 李夜墨心生悲切,想到钟晓,不由得萌生退意:等我找回晓儿,再找到秘籍以救回钟前辈,就此归隐未尝不是好事,刀头舔血,总有失手的一天。 易奢、李蓉蓉视范亦作血亲叔伯,听闻他就此废了武功,具是凶狠道:“吴栖凤那恶贼,火船帮必将其碎尸万段!” 伊籍治罢范亦,又被木子请求为张威医治断臂,伊籍看在“君子刀”三字的份上,勉强同意替他清理伤口,断臂已经枯干萎缩,接却是接不上了。 伊籍不愿久留,收起药囊就要回去,还没等出门,就瞧见一个火船弟子急匆匆跑进来,扑通跪倒在地。 “易堂主、李堂主……不好了!九江门金银堂主带了几十人已经到了咱们堂口!” “什么!” 李夜墨等人都是一惊,易奢、李蓉蓉在前领路,李夜墨捏出九解藏在袖口,快步跟在后面。 几人越走身后跟着的弟子越多,等到了正门,身后乌泱泱几百人,提刀携剑,格外唬人。 “呦,好大的阵仗啊!” 吴定蝉没扶拐杖,一身金衫金顶,神采飞扬,被众人簇拥着站在前列,完全看不出有棍伤在身,而他身后也是一辆奢华考究的马车。 “可惜你们虽然热情,我们却不是来找火船帮的人的。” 易奢不着喜怒的笑了笑,“诸位到了火船帮的门口,又不是找火船帮的人?若不是,还请到别处去吧!” 银菩萨吴珂又唤作吴蛮雨,江湖里数得上的心直口快、头脑简单,立即道:“这街也成你们火船帮的了?管得还真是宽啊!” “街不是我们的,刀是我们的!你们再敢站在这,你们脖子上长的丑东西,也是我们的!” 剑拔弩张下,一阵轻柔女声缓缓飘落,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好似两位九江堂主的脑袋唾手可得,火船众人瞬间兴奋地呼喝起来,刀剑拍腿,杀气腾腾! 吴珂目光凛然,望着说话的少女。 李蓉蓉双手倒提着刀,她不会武功,刀尖几乎要插在脚尖上,偏偏她身子立得笔直,好像一面旗帜,双眼毫不畏惧地回瞪金银二人。 李夜墨、易奢将她挡在身后,顾飞卿也握紧双手守在一侧。 万人敌? 吴定蝉心中不由得一颤,“好了,我们今天不是打架来的……” “哦?”李蓉蓉有些疑惑。 “我们是来请捧笔灵官来的。” 易奢闻声冷笑道:“你们想请便请得到吗?” “当然不是,九江门名声太恶,判官和灵官恐怕都不会为我们出手……” “那你们又何必要来?” “若不是为我们医治,我们自然是可以来的,我们这次是为少林弟子吴栖凤而来!” “这贼子果然没有死!” 易奢大笑道:“吸了栤磷佛骨烟都上不得西天,铜罗汉命够硬、也够下贱的!” 吴定蝉长叹一声,“余毒发作,痛不欲生,还请灵官出手!” 易奢道:“因果报应,判官、灵官只救好人不救恶,你们的大门主尚且不能找他们出手,你们来又有何用,不如求红酥手仙医出手去吧!” “等红酥手过来帮着收尸吗!你这骚狐狸找死!” 吴珂暴起就要打人,吴定蝉一把拉住,他有棍伤在身,此时出手,说不得九江门又要再损失两位堂主。 吴定蝉单膝跪倒在地,向着院内高声道:“三弟本来已经将毒逼出,没想到这毒如此霸道,今天又突然反噬,还请灵官出手救命!吴家四子从此甘愿当牛做马,感激不尽!” 这时,伊籍穿过人群,独自走到最前面,平静问道:“要救的果真是少林弟子吴栖凤?” 吴定蝉慌忙点头,连连称是,伊籍一言不发地回转过身子,到院子里取出药囊,三个车夫模样的汉子,一个丑过一个,紧跟着他出来,争相搀扶着伊籍跨上九江门的马车,然后大咧咧并排坐在驭板上,九江门自己的车夫倒被他们丢下来步行。 吴珂忍不住嘟囔一句,“一个人坐车需要三个车夫赶马,派头还真是不小!” 吴定蝉一巴掌拍在吴珂头上,小声道:“这算得什么?有本事的人从来都有与众不同之处。” 二人一个只穿金,一个只穿银,不也正在此列? 李蓉蓉高声问道:“灵官果真要救那个贼人吗?已经救了被伤的人,又要救伤人的人吗?灵官不讲只救好人不救恶的规则了吗?” 伊籍在车里没回答,一个车夫倒扭过脸,笑起来鼻眼都挤到一起,“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妹妹?” 吴珂在马背上,愉快的挥着马鞭,另一只手偷偷比了个羞辱的手势。 李蓉蓉看着远去的九江众人,问道:“火船帮有敢叫我妹妹的人吗?” “我不就是?”易奢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俏脸含春,妩媚勾人。 李蓉蓉甩了他一个白眼,将刀丢给顾飞卿,径直回去。 顾飞卿抱着刀,看着天边,打了个寒颤,“那三个丑家伙若都是蓉蓉的哥哥,啧啧,老龙王口味可真有够重的!”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八) 火船众人各自回去,君子刀张威快走几步到易奢身边,低声神秘道:“堂主,灵官来时好像、好像只有一位车夫……” 易奢缓缓回过头,看着郑重其是、一副邀功模样的张威,脸上明显闪过一抹厌恶,转又看到一旁紧张不安、低头直搓袖角的木子,狐狸脸上玩味一笑,捏了捏木子窄窄的肩膀,称赞道:“本事足够,就是胆子太小,不然倒可以培养一下,总胜过某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说罢,易奢扭身离开,高大的君子刀仿佛成了一团空气,唔,还是很臭的那种…… 木子看着脸色铁青的张威,想到一个少年英雄沦落至此,不由得有些心疼,柔声安抚道:“威哥,你现在不必在意他们的看法,等你练好了左手刀,易堂主总还是要启用你的。” 张威嘴角扯出一弯浅笑,温暖平和,心里却藏着火,恨不得将易奢杀死千百遍! 一次吃里扒外的人便不能用,认干爹上位的又是什么好货色?君子刀心里不平,连带着被易奢夸奖的木子也叫他痛恨起来,若不是此时树倒鸟散,身边追随的人只剩木子一个,定不能饶了这柔柔弱弱、不顶半分用的小东西。 “放心吧木子,我到过那种境界,即使只靠左手,也很快会回到那种境界,江湖最高的地方必须留着我的位置。” 木子眼中星光闪烁,用力点头…… 吴珂所在的堂口距火船帮沧浪堂不远,马车徐徐而行,不过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一下马车,三个丑汉子当即将伊籍围在当中,蜡黄脸、炭黑脸、星斗麻子脸,一个丑过一个,推推搡搡就往堂口里钻,比回自己家还要随意,来迎堂主的仆从们,硬是叫他们拱倒了好几个。 吴珂忍不住怒斥道:“下人在外面等候便是!怎么这般不通礼数?” 星斗麻子脸嘿嘿笑了两声,“咱们兄弟散漫惯了,守不得规矩,若九江门非要守规矩,换个大夫便是了。” “混账,仆从也和主子称兄道弟?!灵官,可需要在下帮你教训仆人?” 吴珂凶气满满,银袍随之掠动,猎猎作响! 偏偏伊籍不为所动,盯着脚尖一言不发,蜡黄脸叉着腰,笑道:“龟儿子,老子是下人,你是求下人的下下人,老子这下人在你这下下人面前不就成了上人,老子这上人在你这下人面前还要守什么规矩?” “不守规矩,九江门可不是任你们撒野的火船帮。” “九江门啊,九江门能如何?” “能让你们三只丑东西明年就可以吃香火。” 一个九江管事语气阴沉,三个车夫还犯不上堂主陪着他们打诨。 “吃香火,这是要打死我们了,好怕好怕!” 丑汉们一齐看向吴珂,“银菩萨,他说话当真?” 吴珂早瞧着他们讨厌,冷哼一声,周围九江弟子约莫十五六个,应声都纷纷跑来来擒拿三人,不成想,三人具是好武艺,一时半会竟不能拿下。 蜡黄脸撸着袖子,大咧咧、气呼呼道:“房顶上黑烟滚滚,天灵盖黑到了脚后跟,活该九江门又要死人!龟儿子若不让进,那老子们走了便是!走了,扯呼!” 话音一落,蜡黄脸迈着大步就要走,炭黑脸似是吃了一惊,着急道:“前辈不可!” 炭黑脸伸手要拦蜡黄脸,一个身影却比他动作更快。 “哪里去?!” 银菩萨厉吼一声,五指作爪,猛扑到三人身边,适才与十几人交手不落下风的三人,如今只是吃了银菩萨一抓,蜡黄脸半边袖子被扯得粉碎,一个翻身险险避过,炭黑脸痛叫一声,摔了个狗吃屎,周围弟子蜂拥而至,转眼就把炭黑脸五花大绑起来。 炭黑脸一阵委屈,什么啊?明明自己说话最少、最不惹是非…… 吴珂又要对其他二人出手,星斗麻子脸突然开口笑了三声,道:“二位堂主今日突然暴起伤人,只怕灵官身体不适,今天就不看病了!” 吴珂冷笑道:“就凭你们三个车夫,也能不让灵官出手?” 星斗麻子脸指了指自己道:“虽然我很丑,但奈何许老爷子喜欢我,师弟出不出手,我还是能决定一二的。” “胡说八道,阴司阳判两位弟子,一个红酥手苏欢一个捧笔灵官伊籍,何曾有你这丑鬼!” “咦——你怎么知道我叫丑鬼?” 星斗麻子脸叹息道:“我们一门都是鬼,师父是判官,师弟是灵官,师妹是红衣,三位师兄没本事,只能算三条小鬼,黑鬼、黄鬼与丑鬼便是在下三人了。” 麻子脸言之凿凿,吴珂与吴定蝉都惊疑的看向伊籍。 阴司阳判云游四海,往往一个地方突然蹦出生死逆转的奇闻,人们才能知道阴司阳判曾经来过,所收弟子谁能说清,只是红酥手与捧笔判官最为知名罢了。 “师弟,还不快快点头,莫不是不肯认师兄了!” 黄鬼拍着手大声叫好,伊籍满脸不耐烦,冲三条小鬼一一拱手,依旧是一言不发。 “三位果真是灵官的师兄?” 吴定蝉手心尽是汗水,可别真得罪了判官门下,害了老三性命。 丑鬼胸脯一挺,“如假包换!” 说完,丑鬼又神色委顿下来,“只是我三人不善疗伤驱病,恐怕还要师弟才能帮上你们。” 吴定蝉赶紧恭维道:“是我们冒犯,三位即是判官手下弟子,随便得些皮毛也是天下一流了。” “毛都没有!只学了些解毒本事……若是这一块,灵官却也是比不得我们的。” 吴定蝉吃了一惊,“啊!那岂不是机缘巧合,此次正是请灵官来解毒。” “吴家老三命不该绝啊!” 黄鬼似也惊喜道:“若说解毒,我们三人,黑鬼最为精湛!” 黑鬼本来被绑绳困得喘不过气,听到黄鬼说自己擅长解毒,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混账,还不快快松绑!”吴定蝉大叫一声,众弟子赶忙松开绑绳。 吴珂见伊籍承认,已信了七八分,可一想到这三个丑东西也能治病,不由得心里打鼓,就冲他们装作车夫、不讲规矩的做派,怕也不是什么善类。 “老二,还不道歉!”吴定蝉又是一声吼,吴珂满脸不情愿的单膝跪地,冲三丑一拱手算是道歉了。 伊籍不置一词,三丑笑呵呵坦然受了,继续三人围着伊籍向着堂内猪突猛进。 兜兜转转到了正厅,仆从赶紧将三爷请出来。 若说两日前吴栖凤还有七成生气,此时已不足三成,被两个丫鬟搀扶上来,面若金纸,气若游丝,似乎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吴……吴桐?” 黑鬼看着吴栖凤,身形有些颤抖,前面夜间看不太清,此时再见,果然是一模一样。 “黑鬼大夫还认识我吴家老四?”吴定蝉微笑道:“这位可不是老四铁金刚吴桐,乃是与吴桐一胎双胞的吴家老三——铜罗汉吴栖凤!想必在座都听过吧。” 黑鬼、丑鬼拱拱手:“久仰久仰!” 黄鬼吸了吸鼻子,一脸不屑:当然听过!威名远扬铜罗汉,拳打十八铜人,霸道无敌的天下第一拳!但又怎样,还不是叫老子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九) 吴定蝉扫视一圈,有心要试探三只小鬼的本事,问道:“我家老四不幸,遭歹人下毒暗害,三位神医,不知能否看出所中的是什么毒吗?” “啧,这能有何难处,堂主且看我等兄弟本事!” 丑鬼打着哈哈,翻着白眼望天,手掐指诀,嘴里念念有词,“原来本是清净,所过不留生灵,往生极乐太匆匆,也是福气,佛祖慈悲!这毒嘛……嘿嘿,剧毒呀!” “何种剧毒?”吴定蝉豁然起身,追问一句。 丑鬼嘴角向一旁撇了撇,“这个……恐怕要问问黑鬼了,都说了,若论解毒,我三人中还数黑鬼本事最高,天下第三!” “原来黑鬼神医的解毒本领天下第三。”众人心中都暗暗记住。 黄鬼好奇道:“丑东西,你说黑鬼只是第三,那第一、第二又是何人?” “憨货,这还用说?第一自然是咱们生死随心的师父,阴司阳判许汤!”丑鬼满脸不屑,对所说之话深信不疑。 “那是自然,师父是天下第一神医,治病疗伤祛毒无不擅长!可第二又是谁?丑东西,你要说是你,老子可不答应。” “哪里话!都说黑鬼本事高过你我,怎么也不会我第二、他第三!第二是药王谷……” “药王谷药王张素问?那龟儿子他也配!?”丑鬼话未说完,黄鬼开口抢断。 “不是药王张素问,是药王谷仙草,金凤花!肉白骨,生华发,斩十丈勾魂夺命索,续三页福寿生死簿!虽不及师父,倒也是个角色。” “唔,那倒也是,厉害厉害!”黄鬼口中连连称赞。 丑鬼道:“可惜,师父出手寥寥,金凤花万金难求,所幸黑鬼的解毒本事,比之金凤花……只差了那么一点!” 说着,丑鬼眯着眼,将食指与拇指掐在一起,就那么一点,米粒大小的一点! 众人目光一时都定在黑鬼脸上,许汤医术惊为天人,深不可测,与他比较,任谁也是不如的,之间差了多少也无从知晓。可若说只比金凤花差一点,金凤花的神异,这些大堂主们能有谁不曾领教过? 这黑鬼……看似躲躲闪闪,实则深藏不漏啊! 黑鬼怯生生看向伊籍,伊籍将白纸扇扣在脸上,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 沉默片刻,黑鬼小心翼翼说道:“这毒、这毒……我想是,啊,我想是少林奇毒栤磷佛骨烟!” “正是、正是,还请黑鬼神医施展本事,解救一二!” 吴定蝉与吴珂一齐跪倒在地,脸上喜色难以遮掩,得此神医,老三命不该绝啊。 “这……这要怎么施展?”黑鬼有点无奈,又看向黄鬼、丑鬼。 丑鬼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天大的能耐又犯犹豫,区区‘晓’毒,你岂能不知道三十来种解毒方法?随便丢一种出来也就是了。” 黄鬼也道:“不然不然,丢个稳妥的来才是,对罗汉的损耗要越‘晓’越好。” 二人咬字暗示,旁人听不出,黑鬼却是心领神会,凑上前与铜罗汉吴栖凤摸脉。 片刻,黑鬼忽然眉头紧锁,重重叹了口气。 “如何?”金银堂主急忙询问。 黑鬼叹息道:“若是中毒时便我便来,如此小毒,我有一千种解法,若是比如今早一天来,我有一百种解毒方法,如今毒入骨髓心肺,药石无用,本神医也只有、只有……哎……” “只有什么?” “若要解毒,如今只有两种方法!” 金银二人一听黑鬼尚有两种解毒方法,不由得大喜,急道:“还请神医指点!所缺药物只管明说,但凡世间有的,刀山火海,我们兄弟也是去得的!” “这法子不会比刀山火海容易。” 黑鬼笑着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时辰内,取一朵金凤花来,以金凤花做药引便可救,不然神仙难救。” 一个时辰?一朵金凤花? 金银堂主不由得倒退几步。 吴定蝉面容狰狞,恶狠狠道:“老二,老三若是就此命丧黄泉,可都要赖你!” 吴珂苦笑道:“怪我怪我,三弟为咱们的事受伤,你我不都是有心补偿?明明已经将毒逼出来了,谁料一遇到那西域女子就……就又毒发了。” 三鬼听不懂二人在说什么,大咧咧开口询问。 讳不避医,吴定蝉强忍悲痛,先为先前猜毒试探三鬼道歉,又将吴栖凤中毒之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 吴栖凤大闹火船帮沧浪堂,身陷绝境,扬栤磷佛骨烟逃出生天,强行以少林内力逼毒进拇指,继而断指祛毒。等回到九江门,吴栖凤身子已经好转,看不出中毒迹象。吴珂心中有愧,想寻个人间绝色补偿吴栖凤,主意便打到了西域双侠的纤腰蝎子阿依身上。 这本没有错,中原好汉见惯了中原女人的温柔隽永,再看西域女子的热情奔放,果然是别有风味。阿依如今就寄居在九江门,各个堂主争相向闺阁往来,就连吴定蝉和吴珂也都曾一亲芳泽,如今要给自家兄弟,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只是没成想,吴栖凤当晚毒发,若非少林内功辟易邪毒,恐怕此时已经死了…… 伊籍听罢冷笑道:“栤磷佛骨烟是跗骨之毒,能靠内力逼出来,还能配叫奇毒?静养或许能活个十天半月,非要挑动邪火,那还不是自寻死路?” 黄鬼叉着腰大骂道:“龟儿子,师兄面前,有你插嘴的份吗?闭嘴闭嘴,听着便是。” 伊籍呵呵笑了两声,继续装作屏风,一言不发。 丑鬼道:“黑鬼,你的第二个法子也给说说,难道也要金凤花做药引?” 黑鬼道:“不必,不过也不比金凤花容易。” “哦,第二个法子又是如何?” “第二个法子要找三个人,不过人海茫茫,找起来可不容易……” 吴珂咬着牙,恨恨道:“是要找哪三人?九江门分舵众多,全都发动,总能查到!” 黑鬼道:“三个番子,一个白胖,一个瘦高,一个满脸刺花。” 吴珂与吴定蝉脸色古怪的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骤然高声大笑起来:“老三福气,若不出错,先生所说的正是九江门新晋堂主霍加与他两个兄弟!” 吴珂急忙安排侍从去请霍加、巴特尔和尼扎木。 霍加做了九江门堂主?三鬼都吃了一惊,三番入中原还不足一月,就能做三帮堂主? 黑鬼叮嘱道:“三人倒是其次,还请嘱咐将那口棺材背来!” 吴定蝉脸色一沉,“神医,此处有病重之人,背棺材来恐怕不吉利吧。” “无须在意,你们要找的解药就在棺材里,区区‘晓’毒,定能迎刃而解!”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十) “一个时辰!” 丑鬼满脸挂笑,如是说着,“那口棺材到达此处,铜罗汉便能晚些觑见佛祖。” 前去请三番的弟子收下命令,当即翻身上马,三步一鞭急匆匆前往,扬起一阵烟尘…… 金银堂主不敢怠慢几人,在偏厅摆开酒席,一众主事都在侧旁作陪。 伊籍冷哼一声,丝毫不给众人面子,酒不吃,菜也不吃,仰在榻上假寐,却也无人敢去招惹他。 黄丑二鬼粗鄙非常,一左一右蹲在椅子上,平白比旁人高出一截。 黄鬼捧着盘酱牛肉,丑鬼叼着条松鼠鱼,二鬼一面高声吹嘘,脏话不断,一面大嚼特嚼,汁水滥飞。 两侧主事小心翼翼凑上前搭话,敬酒讨好,不出三句上下,杯子里必定飘着一层厚重的油花……蹙着眉,苦着脸,猛一扬头,一饮而尽,如同喝药! 相较之下,唯黑鬼尚还算正常,只是扭扭捏捏、遮遮掩掩,不似个好汉!听到众主事各自报上名讳,吃惊的表情就没停过,似乎见谁都要赞叹一句“哎呀,如雷贯耳,久仰大名!”。 青石街距离九江门总舵极近,饭毕,茶才喝了一半,三番就都来了,一胖一瘦一花脸,胖子身后挂着一口硕大漆黑棺木,果然如此。 三番三鬼都是异士,三番是异域之士,三鬼是异情之士,两种俱是扔在人群里,一眼便能看到的角色。 六双眼睛互相打量了一圈,双方谁也不曾先开口言语。 金银堂主堆着笑,将众人都请到吴栖凤休息的所在。 “啊!一日不见,罗汉兄怎么变成这样!” 霍加看见气若游丝的吴栖凤,不由得吓了一跳,“难道……难道是我那妹妹伺候不周?这小蹄子!待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她!” 吴珂老脸一红,讪讪道:“哪里哪里,霍加堂主猜错了,今日我兄弟却不是兴师问罪的,这事儿也怪不得阿依妹子。” 说着,吴珂又将个中原由细述一遍。 三番只听得连连扼腕,叹息英雄命短,直到吴珂提及问药三鬼,提出要三番帮助解毒时,三人神色先是沉凝,然后陡然惊变,相顾俱是无言摇头,再看三鬼,几人眼神都变得深邃起来。 这三鬼面貌丑陋,行为乖张,若是见过,绝无理由忘记,可他们偏生没有印象。 宝贝能够解毒是不假,可自来中原以后,几人都将宝贝看作最后的保命依仗,除用来试试毒外,从不展露别的手段,说起这解毒的功用,满打满算也只使过一次,便是在那乱鸦坡的牢里! 若是三鬼曾经看到金甲虫解毒,是不是也该看到……嘶!看到铁金刚是如何死的! “二位堂主,中……中毒,可是我们也不是医生……” 巴特尔咧嘴干笑两声,缩了缩脖子,见金银堂主面色忧郁却没有愤怒,四下水青帘幔后也不见有刀斧手隐匿,心中疑惑更甚。 吴定蝉以为三人不肯将宝物示人,客气道:“霍加兄弟掌管九江门碧龙堂,与我们二人堂口同气连枝,今后少不得互相搀扶,此时我们兄弟有了难,若霍加兄弟有搭救之法,这天大人情我二人都记着,从此帮中事务,我们唯霍加堂主马首是瞻。” 霍加眼前一亮,也不立即应下,佯装作为难模样推脱几句。 “喂!不过是要借你几只‘晓’宝贝解毒,到底在犹豫什么!”丑鬼撸起袖子,大声呵斥。 “难道霍加堂主心眼太‘晓’,嫉妒吴家老三的武学才能,这才不肯出手‘晓晓’施救一番?”黄鬼环抱双手,阴恻恻地笑着。 黑鬼居中调和,道:“二位师兄,九江门又不是‘晓’帮‘晓’派,霍加堂主自然也不会‘晓’气,几只‘晓’宝贝,合该是舍得的。” 丑鬼掐着手指,反驳道:“这不见得,霍加堂主‘晓’地方出身,虽然如今不‘晓’了,总有些‘晓’习气是难改的。” 金银堂主习惯了三人说话方式痴傻疯癫,无奈劝霍加三人忍让。 江湖里,向名医低头,不丢人,以后受伤没人能救,白白死了才丢人。 “小小小!那个小?” 霍加没学到低头的智慧,被三人叽叽喳喳、一通“小”字,绕的心烦意乱,怒道:“中原好汉能做的,我们草原男儿也都能做得,宝贝出来!” 说着,尼扎木和巴特尔将棺木一横,霍加猛然一拍,颤悠悠几只金背甲虫沿棺材板爬了出来。 “咄!” 霍加下了指令,金甲虫顺着他手指方向爬到吴栖凤手指上。 “吸!” 霍加再下指令,金甲虫都咬在吴栖凤断指伤口处,细密的齿嚼食着外面的碎肉,只是片刻,碎痂、乱长的息肉都没了,附近的肉也少了一圈,骨头便可怖地暴露在外。 吴栖凤闭着眼一声不吭,额头细密的汗珠却昭示着他此时的痛苦。 吴定蝉有些心疼道:“霍加兄弟,这虫子难道是吃人肉的?这是要把老三的手都吃了啊!” 霍加哪里知道这几只虫子怎么吃开了,还想是不是加哈努没吃饱饭的原因,伸手要打,伊籍的声音却突然缓缓飘过来。 “懂什么?佛骨烟是跗骨之毒,若不露骨,神仙也救不回来。” 丑鬼拍腿大笑道:“坐拥宝山而不知,论起见识来,这三个丑番子还比不过几只虫子。” 几人正说着话,金甲虫们忽的翅膀一振,支楞着坠落在地上,金色肚皮变得惨白。 “不够?” 霍加吃了一惊,加哈努是虫人,是师父练就毒虫汇成的毒人,他身体里的金甲虫抗毒能力绝佳。 出来时,师父曾夸口金甲虫是万蛊之王,与毒虫厮杀独活,试尽天下奇毒未死,此时吃了些吴栖凤的血肉却都死了,真不知道这人怎么还能活着? 吴珂干笑道:“霍加兄弟,看来是不够的,能否再来几只?不论如何,我们一定补偿你宝贝的损失。” 霍加无奈点头,再次拍打棺木,又几只金甲虫缓缓爬出,依旧趴在吴栖凤的断指伤口处大吸特吸。 这几只坚持的久了些,不多时,也还是死了。 如此又反复了十四五次,地上金甲虫尸体撒了一片,终于新一批再不曾毒死了。 尼扎木长松口气道:“这便好了,我们的宝贝是天下毒物的克星,天生以毒物为食,此次将毒血毒髓吸出,先好了七八成,缓些日子,等铜罗汉稍稍恢复,如此再多做几次,想来体内的毒便不致命了。” 吴珂向三番连连道谢,金银堂口下的主事也都开口奉承,三番笑呵呵都应下来。 吴定蝉吩咐手下人将金甲虫尸以空酒坛装上,填装石灰,深埋在花园里,深怕毒烟流出害人,之后又安排人将吴栖凤扶回去休息。 房间里乱糟糟的一片,黑鬼悄悄走近棺材,颤巍巍用手轻抚,脸也亲昵地贴在棺材上。 “喂,‘晓儿’、宝贝,你在吗?” 三番都转头看向黑鬼,霍加怒道;“丑东西,离老子的宝贝远点!” 黑鬼不做声,深情款款,长长地吻在棺材上,泪水不住滑落,呢喃道:“‘晓’宝贝,你在吗?我找的你好苦啊!” 巴特尔哈哈大笑,满脸肥肉乱颤:“不仅丑,而且蠢,你指望虫子怎么回应你呢?” 众主事也都陪着一同大笑,傻瓜,除主人的话,这可怖的虫儿怎么能听懂旁人的意思。 就在这时,棺材里突然响起轻轻的敲击声。 “咚,咚咚……” 众人笑都僵在脸上,只觉得后脊发凉,吃人的虫棺里似乎有人? 好像就是为了回应众人的疑惑,黑漆漆的棺材里又传来三声敲击声。 “咚,咚咚……” 霍加的脸冷得结起青霜,棺材里那只老鼠,可能是活得太好了些……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十一) 若说这虫儿也有灵智,也吃米面果蔬,怕是在场众人都要笑出声来,适才这虫儿大嚼铜罗汉血肉的场景还如在眼前。 至于棺材里的敲击声,难道…… 这三个番鬼是以活人养虫!? 想到这,众人都是一个激灵。 啧,好毒啊,好毒辣的番鬼心肠! “这虫儿……憋闷了就胡冲乱撞,偶尔敲出响来……哈哈,也是有的,各位不要多想!” 巴特尔一边卷起袖口擦着冷汗,一边宽慰众人,只是他小心试探的样子,实在叫人起疑。 众主事干笑着交换了下眼神,继而纷纷点头称是。 只要不拿我们喂虫子,便当它是好了。 黑鬼举起手掌,冷哼道:“胡说八道,虫子怎么敲得响?你说的是真是假,打开看看便知!” “丑东西,你敢动手!”尼扎木大喝出声。 “我非看不可!” 黑鬼先前的畏缩全不见了,用尽全力,一掌击在棺材盖上。 说来也怪,这棺材看着似是不曾钉死,棺材盖却怎么也推不动。 尼扎木跃过一排椅子,急欺到黑鬼身旁,甩出匕首就要扎向黑鬼肩胛骨的位置,只是还未触到,黄鬼已快步流星将黑鬼拉开,而丑鬼擒着一支筷子噗的将匕首点歪。 这黄鬼好快的步子,轻功想来不弱,又是个轻来轻去的无耻之辈! 这丑鬼能以筷子抵住匕首,却不是用刀剑的手势,明明力量发尽,尼扎木却隐隐觉得,这筷子若是丢出来,会比拿在手上时更具压迫感。 “朋友,好奇心会把人逼上绝路。”尼扎木看着三人,眼神不善。 丑鬼嬉笑道:“呵,如果不是见不得人,何必这么小气,你越是不让我看,我就越想知道……你这鬼棺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玩意儿。” “我不让你看,你可以试试看不看得到!” “试试就试试,我想看便没有看不得的!” 满脸麻子的丑鬼瞪着满脸刺青的尼扎木对着,黄鬼黑鬼望着巴特尔和霍加。 吴定蝉走上前劝解,“三位先生是毒医,喜欢毒物也能让人理解,不过这虫儿毕竟是霍加兄弟的宝物,他们不许,还是不要用强,伤了和气便不美了。” “我大哥说的是,这里是我吴蛮雨的堂口,诸位在这起争执,莫不是不给我面子?” 吴珂上前打着哈哈,牵过黑鬼与尼扎木的手朗声大笑。 丑鬼眼睛微微一转,登时有了主意,笑道:“二位堂主,我们不碰他们的棺材便是。讨这晦气作甚,遇到三个丑番鬼晦气已经够多了。” 金银堂主心中苦笑:番子再丑,还能丑过你们?三只鬼凑到一起,还有脸说棺材晦气? “酒足饭饱,铜罗汉也已经好了,我们便不再叨扰了。” 丑鬼拱了拱手,拉着满脸不甘心的黄鬼黑鬼,叫上伊籍一道离开。 吴珂带着众主事为几人送行,巴特尔怕这几人胡说什么,也假惺惺跟着。 将四人请上马车,临走时,丑鬼附耳吴珂,说了句“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吴珂挠挠头,不知所以,望着马车驶出视线,这才回去。 吴定蝉为三番再次布下酒席,连连向三番劝酒。 一是为九江门帮会之谊,在座三位堂主,在九江门算得上是一股力量,今后互为依托,即使三位门主也不能小视 。 二是为感念三番出手相救的恩情,三鬼给指了两条明路,每一条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神物,有此巧合,当真是机缘所在,若不是三人是番人,金银堂主真恨不得与他们拜了把子。 酒酣耳热,巴特尔向吴珂问起丑鬼,二人最后神神秘秘,说了些什么悄悄话。 吴珂读书少,性子直,心中藏不下秘密,举酒坦然道:“你说那丑先生啊,他最后是鬼鬼祟祟说了句话……说什么来着,哦,是了,他说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话音刚落,三番腾得跳起。 吴定蝉也吓得不轻,温言安抚道:“诸位请放下心来,你们救了我三弟,这宴若还是鸿门宴,那我兄弟二人不成了狼心狗肺之徒了。” 三番都一身冷汗,干笑着答应。 他三人熟悉汉人文化,知道鸿门宴的引子,便是刘邦先入咸阳,夺了项霸王的王权正统,三番从吴家夺了的,可是铁金刚的性命! 虎豹龙蛇,四去其一,若叫他两位兄长知道,今日他们救老三能把头压得多卑贱,来日为老四就能把牙咬得多凶狠! “啪!” 三人正失神间,吴珂酒杯按在桌上,刚要说两句酒辞,三人又再跳起来,棺材横挡在胸前。 “那不是我们干的!”巴特尔警惕看着周围,失声大喊。 吴珂愣愣看着三番,放个杯子而已,怎么就吓成这样? 吴定蝉翻了个白眼,不满的瞪了瞪他,嘚,这饭算是吃不下了。 果然,原想最近还要为吴栖凤治伤,留三番多住几日,经吴珂这么一吓,三人都匆忙辞别。 后续治伤,便叫吴栖凤到总舵去吧。 吴定蝉无奈送三人出去。 才走到院门口,忽然听到一声雷爆,紧接着是一阵利刃破空之声。 “呼!” 一道紫雷呼啸而至,打在棺材盖上,登时将半块棺材盖搅得粉碎! “啊!雷公凿,九翅天雷公!” “诸位小心!” 棺材破开,阳光撒入,里面一道黑影迅速翻身躲进角落,另外还有一个瘦小身形一缩,如同肉球,钻进黑袍不见踪迹。 吴定蝉定睛看向街对面屋顶,约莫四五丈外,上面站着三个人,一个玉顶留须,背着桐木百宝箱,一个白面书生,素衫如雪,一个面容凌厉,同吴栖凤一般模样。 “九翅天雷公唐璧,盗不走空宫神秀,还有我家老四!” 吴珂拉着吴定蝉,好一阵欣喜,老四没死啊,老三听的消息果然错了。 三番看到铁金刚都吓了一跳,亲眼见到炸开肚子,如同莲花般的人,怎么能又活过来! “瞧见了吗?” “瞧见了,人不在。” “敲棺材是告诉我们活着,人不在,但我信。” “那就扯呼?” “扯呼!” 宫神秀和吴桐一人拉住唐璧一条胳膊,从另一边跳了下去。 三番想要去追,吴定蝉慌忙拦住,替吴桐好一番道歉。 三番不敢说吴桐已死,悻悻然走了,心下将唐璧与宫神秀记下,若有机会,定要他们不得好死! 宫神秀和吴桐拉着唐璧飞到一处僻静地方,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放声大笑起来。 “今天演戏真是痛快,就是要老子装宫神秀这贼人,叫人恶心!” “宫神秀”伸手在脸上用力揉搓,一团彩泥便脱落下来,下面的脸猥琐轻浮,正是东风恶秦岚。 “吴桐”笑道:“前辈是偷人的贼,却瞧不起偷东西的贼,贼有三六九等,偷死物的总赶不上偷活物的。” 说着,将脸搓了搓,彩泥落后,正是李夜墨。 “嘿嘿,你小子知道钟丫头活着,可算是开心了,还敢拿老子开涮!老子是贼,不是偷人的贼,是偷心的贼,专偷师妹那颗红心!” “唐璧”哈哈大笑,“真是有幸,一次便见到两个痴心人。” 李夜墨朝他深深作揖,感激道:“多亏有费前辈的易容术帮助,有惊无险就得到了晓儿的消息。” “我肯帮你是觉得你值得帮,要谢就该谢你自己。” 扮成唐璧的费霖在脸上捏了捏,又变了张李夜墨不曾见过的丑脸:酒糟鼻,招风耳,两颊高耸通红,三分像猫,七分像鼠。 “飞蒲草,今天那些虫儿你也见着了,我记得秦兄曾说起过,你的晓儿姑娘便是被塞进这样的棺材里。” 李夜墨双手捏得惨白,轻轻点头,“是,怪我没用,苦了晓儿!” 费霖郑重道:“你有准备吗?” “什么?” “你的晓儿也许已经被虫子咬花了脸,也许手脚都不全了,也许身上每一寸皮肤都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这一生都要带着虫子的齿痕……” 李夜墨心头猛然一震,险些跌倒在地上,目光闪躲道:“费前辈,怎么会呢?不会这样的,晓儿,晓儿她……” 东风恶扶住他的肩膀,心疼道:“小糊涂虫,若真有不幸,又哪能是躲得开的。” 李夜墨嘴角噙着苦笑,抬头望天,眸子里闪过一丝凶狠,“说好一生一世就要不离不弃,我答应了的,我不怕,只是这天啊,不该对她这么残忍。” 温顺的羊若发起狠来,把牙都嚼得粉碎,这贼老天,你可敢给善良的人一把刀?一定把天都劈开!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十二) “小糊涂虫,都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岂不闻以色爱人者,纵能如意,终难逃一失。 年轻人浮躁,只见其皮,不见其骨,难免犯下这些错误。 把爱寄托在那些稍纵即逝的浅薄美丽上,等到时光匆匆,容颜不再,爱也消失殆尽,反还要怪她变了。 这样经不起几十年、甚至几年时间冲刷的脆弱爱情,真是可悲可泣。” 东风恶叹息道:“到了老子这个年纪你就该明白过来,人活一世,几个春秋?容颜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那份直击灵魂的心动才是真的千金不换! 灵魂交融的极致欲望下,连肉体都成了枷锁!再怎么用力拥抱,都要憎恨血肉的无情阻隔!宛如两个笼子里的野兽,一厘与一千里没有区别,可望而不可及。 只能在生时彼此照拂,死时才得偿所愿,灵魂间碰一下手指,都胜过与万千红粉赴雨巫山! 真的爱,超脱旁人,超脱爱人,只与自己相关,刹那证就永恒,说给自己的誓言,比石头更坚硬,与生死寿考一般长久!” 东风恶不知道是说给李夜墨,还是说给他自己,目光灼灼,看得李夜墨都要着起火来。 费霖抚掌赞叹:“今后谁再说东风恶是天下第一淫贼,我非要敲爆他的脑袋,要我看,天下第一情种子还差不多!” 李夜墨扑哧笑道:“秦前辈是情种子不假,可我也不是陈世美,若说起对晓儿的心意,我绝不会输给前辈对苏娘娘的。” “当真如此?” 东风恶有些狐疑,在他看来,天下男人,大都是土块捏的心肠,再抓两只绿豆蝇填上做眼,糊涂的紧!看得穿的,想得通透的,万中无一。 李夜墨用力点头道:“千真万确,秦前辈,有些人一旦失去,你便不是你了,她已经被写到了灵魂里,放进去却不知道怎么取出来。晓儿,我要她是她,不在乎是不是长的像她。皮不如骨,骨不如灵,真正的情是灵魂上生出的花,一入此生便不得回返!相较之下,扎在皮上、骨上的花,总是病殃殃随风摇摆,花枝纤弱,花瓣皱缩,算不得真正的美丽。” “唔,世间除我之外,果然还有情痴……” 东风恶怔了怔,碎碎念嘀咕一句,忽然欢喜若狂,“老子证得了,老子证得了!” 两把络金鹦鹉刀举在头顶,东风恶迈开步子,大笑着飞奔出去。 “秦兄真性情啊!” 费霖擦了擦额头,讪讪说着,不过想到杨虎灾与李夜墨,也就释然了。 前有杨虎灾救母大闹药王谷,后有李夜墨救女擅闯乱鸦坡,这些人把别人不甚看重的东西,当成不得不做的选择,痴傻也好,真性情也罢,这些人彼此吸引,最终都汇在了一起。 相似的东西,冥冥中注定要彼此靠近。 李夜墨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荒废的小院,门庭破败,结着厚重的蛛网,地上也布满了发黄的苔藓。 “秦前辈就像这小院,若不是自污名声,除干净蛛网青苔,算得上是个君子。” “而且是真君子,不是伪君子。”费霖毫不吝啬地称赞。 李夜墨笑道:“费前辈几次仗义出手,也是个真性情的君子呢!” 费霖挠着头,连连推诿。 我可不要做君子,真君子总会被伪君子害死。 我也不要真性情,真性情个个祚薄短命。 瞧李夜墨的倒霉相,便知道此言不假! 费霖爱凑热闹,哪里有麻烦他就钻去哪里,可这几次都是李夜墨与杨虎灾这对兄弟。 李夜墨不知道费霖这么编排自己,依旧笑呵呵道:“费前辈,咱们小酒馆一起中毒被害,这次你又仗义出手,同甘共苦两次,咱们也算得上朋友了吧?” 一回生二回熟,自然算的,费霖点点头。 李夜墨道:“前辈,实不相瞒,我一直有件事想向前辈求教,前面心急晓儿下落,便一时疏忽了,刚才看到前辈打扮成唐堡主的样子,这才又想起来。” “和唐雷公有关?”费霖有些好奇。 “和天下第一的秘籍有关!” 说着,李夜墨将钟难丢镖,双虎钉死在柳树上,唐家堡问夺魂钉出处,唐璧含糊其辞,只叫李夜墨将话转述费霖,细细说了一遍。 费霖看了看李夜墨贴身带着的夺魂钉,眉头一皱,确如唐璧所说,这钉足有七寸长短,已经不能算在寻常暗器之列,若能用它射杀两位高手,天下间能做到的也只有唐璧与他费霖了。 “我知道唐璧为什么给不了你答案,而是叫你来问我。” “费前辈,这是为何啊!” “因为大梁山双虎不是他杀的,而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们,也不是我杀的。” 李夜墨一头雾水,两位高手丧命夺魂钉,天下间只有九翅天雷公唐璧和满天星费霖有这般能耐,而二人都出口否认,这…… “飞蒲草,不要怀疑我们中有人说谎,可能还有第三种可能。” “第三种可能!”李夜墨突然想到什么,心口猛然一揪。 “是了,第三种可能便是双虎并没有死!” 费霖轻飘飘说道:“镖行断尾求全,山匪也可以断尾求全,拿了秘籍就是揣了个烫手的山芋,杀掉手下喽喽,作出身死假象,带着秘籍远走高飞,神功大成再出来,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若是这样,那江湖里流传的十册秘籍,也该是他们的手笔了。” 李夜墨心中痛苦,辛苦寻找秘籍,到头只是一场空,如今到哪去找双虎呢? “飞蒲草,我倒觉得那不会是双虎做的,手下喽喽都死了,谁替他们送假秘籍?已经安排好了逃遁的事,他们又何必多此一举?” “费前辈,那假秘籍又会是谁送出来的?” 费霖耸耸肩,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什么都知道。 李夜墨距离解开真本丢失的秘密又进一步,却是跨进更浓重的迷雾里。 二人先回到沧浪堂,杨虎灾早在门口等他们,伊籍已经回唐家堡了,东风恶跑得不见踪迹,三人便在附近找了个茶楼交谈。 知道了钟晓下落,杨虎灾的心情也是颇为舒畅,以茶代酒,连连举杯。 喝到高兴处,李夜墨问起费霖即然能够随心变化容貌,为何总要顶着一张张丑脸。 费霖道,选择丑脸,原因有二。 第一,是他喜欢凑江湖里的热闹,一张人人都不愿看第二眼的丑脸,恰恰不引人注意,行事方便。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本来模样极为俊秀,一个女中色鬼便天天追着他,又掐又摸,简直恐怖异常,偏偏自己又打不过她,于是只能逃遁出来,换张丑脸,叫她提不起兴趣来。 李夜墨,杨虎灾一时起了好奇,一齐提出要看费霖真容。 费霖推脱了几次,奈不住二人执着,在脸上一抹,露出一张剑眉星目,贵气逼人的模样。 二人都是惊叹。 只是显露刹那,费霖又是一抹,再次变回丑陋模样。 李夜墨连叹可惜,一张好面皮,非要遮在麻皮下面,琳仙子当真作孽不浅啊。 杨虎灾问起费霖,为何会九翅天雷公成名绝技雷公凿。 费霖对二人也不隐瞒,道:“天下武功,殊途同归,不过是有些难同归,有些好同归。 敝如,学了罗汉拳,再学伏魔拳,都是拳,自然容易。会了长枪,再耍大刀,都是长兵器,自然容易。若是学了流星锤,再学峨眉刺,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可就难了。 暗器无非徒手投掷,或借外力,如击锤、机括,一通百通,拈花摘叶都是暗器,那些真的暗器自然也是暗器。 唐璧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反过来了,我能做到的,他也都能做到。” 李夜墨惊道:“都说费前辈不带暗器在身,只靠拈花摘叶伤人,唐堡主则是浑身上下都是暗器,还有人评价费前辈,本事在唐堡主之上,没想到唐堡主也能做到。” “千真万确!” “哦,费前辈难道见过唐堡主以花叶伤人?” 费霖沉默不语,李夜墨连连逼问。 费霖这才开口道:“确实见过。你说的传闻,我早就听闻,不过我可不信唐璧只能扔形制暗器,没了百宝箱就手无缚鸡之力,因此专门去偷偷查看。 大约三五年前,那时唐璧正在湖里洗澡,百宝箱和衣物都扔在岸上,突然,十二个看不出武功路数的黑袍从水里摸出来,挥刀要砍。唐璧向水下一沉,消失片刻,忽的钻出,刹那间,水花飞溅,十二人齐齐倒飞出去,掉到岸上时已然死了,唐璧怕再有埋伏,走得匆忙,我便走上去看死人伤口。 若应传闻所说,洗澡时还能拿出暗器,难道暗器藏在屁股里?” 李夜墨二人不厚道的哈哈大笑。 “我后来一瞧,十二人被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打得头脑崩裂,可不就是随手伤人的功夫!江湖人知道他实情的,我估计不过一手之数!” 费霖洋洋得意,正等着二人夸他观察细致入微,谁料二人具是目光不善的看着他,一齐来了句,“所以这就是你偷看唐堡主洗澡的原因!” 三人在茶楼聊得热闹,另一边,小公子顾飞卿正遭受着平生未有的委屈。 章节目录 第四零章 大犬头夼高高挂(终) 没有什么事能真的密不透风,只要做了,就总有被翻出来的一天。 被披露秘密已经令人难过,然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一件事只要做时无人看到,就自动被归到你的秘密里。 哎,再怎么光明磊落,也敌不过人心揣摩。 小公子不蠢,非但不蠢,反而异常聪明。 范大堂主受伤,他被关了紧闭,没几日,李蓉蓉就做主将他放了出来,只是不许离开沧浪堂。 一个普通帮众,害一位堂主险些丢掉性命,惩罚竟如此之轻? 小公子猜得出,有人想害他,也有人想保他,此时双方角力,正达到平衡,宛若暴雨前的短暂平静,云重些便大雨倾盆,风劲些便拨云见日,不到最后谁也猜不真切。 消停了几日,白氏兄弟还是来了,众人纷纷聚到议事大厅。 布雨郎君白犀,浪里蛟白凤,二人均是火船帮的堂主,此番带着龙王令,高居主座。几位堂主及各堂主事分坐两侧,后面林立着赳赳儿郎。 杨虎灾、东风恶、费霖不甘寂寞,也都随李夜墨来凑这个热闹,在李夜墨身后站得笔直,高挺着胸膛,一脸的肃穆。 白氏二人先是斥责顾飞卿玩忽职守,借酒撒泼,大敞院门,放进了铜罗汉吴栖凤,害苦了沧浪堂范堂主。 顾飞卿连连点头,二人说一句,他便应一句,好似小鸡啄米,光棍得全都认下。 当日酒宴,众目睽睽下,前因后果清晰无比,除了不是故意为之,他实在也没什么好申辩的。 对于害了小龙女的叔叔,顾飞卿始终心中有愧,若是受些处罚,能令小龙女宽慰,倒也心甘情愿。 二人又斥责顾飞卿居心叵测,加入火船帮,不是本意,另有图谋。 顾飞卿瞧着李蓉蓉,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轻摇纸扇:“确有图谋!” “所图可是于火船不利?!” “所图确实不是对火船有利,可也看不出有什么害处……” “所图是何?” 顾飞卿背过身子,慢慢踱步,一步一句道:“图个知好色,慕少艾!图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胡说八道!” 白凤逼问道:“你来火船帮是受何人指示?你与九江门可有往来?” 顾飞卿收起轻浮模样,“无人指示,无有往来!” 白氏二人大怒,提起顾飞卿小盟主会上与郑天养眉来眼去,驻守青石街的前夜,又寄书信到九江门,隔日借口酒劲,大开门户,放进吴栖凤! 李夜墨闻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顾飞卿这不着调的家伙,会是九江门的奸细?转又摇了摇头,这厮家财无数,唯一所好便是小龙女,九江门凭什么能让顾飞卿做奸细? 想到这,李夜墨冲李蓉蓉轻轻摇头示意。 李蓉蓉看到了,却定睛看着台下,一言不发。 “顾小公子,替你送信的兄弟已经全都认了,你还要怎么狡辩?”白犀轻蔑发笑。 顾飞卿耸耸肩,双手一摊,“我怎么狡辩,这就要要看二位白堂主怎么污蔑了。” “污蔑?好哇,那你说说,你信寄给了谁?” “寄给了九江门银菩萨……” “这你便是认了私通九江门一事!” “寄给他又不是写给他,只是叫他转交,怎么能说私通?” “那你又要他转交给谁?” “转交给九江门三门主火麒麟叶断山……” 白凤哈哈大笑:“小公子不会是觉得经人转交,这信便不算你写的了吧?” 顾飞卿一副看白痴的表情:“当然不是,你说我私通,难道不问问信里都写了什么?” “不用问,你写的东西,都打在范堂主身上!” 李蓉蓉打断道:“还是说说吧,小公子,你可还记得清,你信上写了些什么?” “一辈子也忘不掉!” 顾飞卿道:“蓉蓉,我信里只有七个字:江冮亡工点点稀!” 李蓉蓉叫小厮捧来笔墨纸砚,顾飞卿当众又写了一遍。 白犀道:“你为何要写这句,里面又有何意义?” 顾飞卿掩嘴大笑:“九江门几日里连死了两位堂主,难道不是点点稀吗?” 白氏二人不信,非要顾飞卿解释:他为何要写这一句,为何还要送给火麒麟。 此事若是旁人做了,那都是自寻死路,唯有顾飞卿仰仗祖宗荫庇,无人敢向他出手,做便做了,可即便如此,也显得过于愚蠢了。 顾飞卿看着李蓉蓉眉开眼笑,“说来话长,蓉蓉,你想听我解释吗?” 李蓉蓉脸色微变,又极快的恢复,继而轻轻点头。 顾飞卿便从与小龙女野店初遇,嘉陵江放鱼惹祸,幸蒙搭救,自此心弦触动,一往而深。小盟主会,平生所做之最勇敢事,庆功宴上,说厢房提前离场,酸楚郁结好似病狗。血气难平,写短信送九江门,笑九江堂主凋零。骑白驴驻守青石街,接风宴失意醉酒,最终大开门户害了范堂主。 中间白氏二人不满的打断了几次,只是问为何写信,顾小公子倒讲了好大一段故事,简直莫名其妙。 等小公子不管不顾得终于说完,李夜墨几个人已经完全懂了。 东风恶轻叹道:“若是小龙女也有意,倒可以叫老子证个死媒,又是一桩好姻缘。” 这话恰好叫易奢听到,轻笑道:“没得到都以为是宝,得到了才发现不过是颗破烂珠子,不成姻缘是一个故事,成了姻缘是另一个故事,你没办法同时看完这两个,所以也说不准若有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 东风恶叫他噎了下,想反驳又不敢说。 白凤拍了拍桌子,不满道:“说了这么多,你就是想说,你得罪九江门只为了什么狗屁感情?” 顾飞卿愣了愣,然后仰天大笑,捶胸顿足,如癫似痴。 世上怎会有这等蠢物? 所有人心中无不飘过这句话,只是所见蠢物各有不同。 白凤摆手道:“我不信!这借口怕是小孩子都骗不过。” “哈哈,哈哈……说得对,小孩子都不会信这些了。” 顾飞卿止住笑,看着李蓉蓉问:“蓉蓉,小龙女!你信不信?” 李蓉蓉定是听懂了的,作为一个女孩,作为顾飞卿的朋友,她当然信!可作为子虚堂的堂主,她不能信。 这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理由呢?虚浮的飘在空中,好比戏里走出的人物。 那怕说是为了黄白俗物,似乎都比这个理由更为可靠。 所以李蓉蓉轻轻摇头。 李夜墨急道:“蓉蓉堂主,你怎么能不信!?” 易奢笑道:“夜墨副堂主难道信了?蓉蓉信或不信有什么打紧,重要的是小公子说了理由,却拿不出证明这个理由的证据。” 李夜墨霍然起身,争辩道:“我可以为顾兄作证,小盟主会上他曾亲口对我说过,哦,司徒盛也可以作证!” “可有物证?” 李夜墨苦笑,这种事哪里有物证的说法,沉默片刻,李夜墨举起左手,露出尚未愈合的伤口。 “这个算吗?小盟主会上,这个伤口本该留在顾兄头上。” 再看顾飞卿,此时面如死灰,她不信我,争辩何用? 顾飞卿惨笑一声,向李夜墨拱了拱手,“多谢李兄了,顾某叫你失望了。” 转又向白氏二人,振了振衣袖,坦然道:“罢了,若我拿不出证据证明我所说的,若我把这些事都认了,你们火船帮要怎么处罚我?” 你们火船帮?此时,他已经不把自己看作帮众了。 李蓉蓉心头揪紧,裙摆被掌心汗水浸透,指甲都刺进肉里,仿佛一个重要的东西马上就要被夺去…… 而且……而且再也回不来了! 白犀道:“帮众勾结外人,暗害堂主,该杀!” “你说的是寻常帮众的下场,不是我的!” 顾飞卿大笑道:“我是顾首顾飞卿的不肖子孙,太爷爷恩义遍施江湖,如今的武林泰斗,那个不曾受我太爷爷恩惠?我是顾家的小公子,富可敌国,家私无数,一条小金鱼,就能调动天下银钱,剑仙也能砸下一尊来!” 顾飞卿手指在各位堂主脸上一一点过,轻蔑道:“就算我勾结外人,就算我暗害堂主,本公子倒要看看,你们谁敢杀我!” 众人陡然安静,一时间针落可见。 李蓉蓉头脑一片空白,适才顾飞卿的手指并未跳过她:是了,她也是火船的堂主,对他来说也只是火船的堂主了吗? 白凤笑道:“是啊,若是你,驱逐了便是,毕竟……顾首对我们火船也曾有过恩惠嘛。只是从此,不许你再迈入火船帮一步。” 顾飞卿最后看了眼李蓉蓉,秀眸中的挽回,终究什么也留不住了。 “呵,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小公子叹了三声,决绝转身,大步离去,不曾回头。 李夜墨担心顾飞卿出事,慌忙跟出去,只是马上被顾飞卿赶了回来。 小盟主大好前途,何必趟顾某这浑水,天大地大,不止嘉陵江一条江,也不止这里会有一个小龙女…… 李夜墨安慰他小龙女身不由己,若真能忘了便忘了,若不能忘了,还要说个清楚才好。 顾飞卿道:“李兄,你是个好兄弟,拜托帮我转达小龙女,花花大少顾飞卿的一百九十六房老婆,没她小龙女的份啦!” 李夜墨连连点头,虽然……明知道他说的是假的。 沧浪堂外堵了不少闲人,都在等着看火船帮的热闹。 顾飞卿一把推开众人,大喊道:“等什么等什么!今天可看不到顾小公子人头落地!” 有好事的问道:“公子,里面审的可是那位爱惹祸的小公子顾飞卿?” “正是在下!” 顾飞卿一点自己的鼻尖,“顾某人私通九江门,暗害火船堂主,我就站在此处,问天下谁敢杀我!” 众人一见小公子好似疯了,纷纷避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小公子现在哪里去?” 顾飞卿茫然片刻,忽然笑道:“事情办妥,该回九江门了!” 小公子走在前面,众人远远跟着,都想去看这份热闹。 顾飞卿先到银菩萨吴珂堂口,一通砸门呼喊。 吴定蝉与吴珂早就收到消息,对这个打不得骂不得的活宝无可奈何,紧闭院门,由着他胡闹。 顾飞卿吵了一阵,见始终没人出来,也没了兴趣。 有人建议道:何不去九江门总舵? 顾飞卿恍然,掏出几张银票,从附近商户那买了辆牛拉的板车,又从酒楼里买来几坛好酒、几碟好肉,铺在板车上,一边吃喝一边悠悠向九江门总舵过去。 牛车走得慢,好事的人都步行跟着,走了半天,日头已经泛红,终于到了九江门的总舵。 青砖白瓦,庭院深深,石狮威武,朱门紧闭。 众人不禁惋惜,九江门好歹也是三帮三派,怎么就怕了顾家? 顾飞卿已经醉了七分,拎起酒坛站在牛车上,身形摇摇晃晃,“叶门主,我与你阴谋勾结,暗害葫芦山范亦,如今东窗事发,本公子被火船帮赶了出来,你紧闭门户,也不肯见我了吗?” “九江门三位门主,十三座堂口,个个龟缩不出,背信弃义,没有一个英雄!” “你们是怕了火船帮,还是怕我顾家?” “九江乌龟,有没有和本公子出来对质的,九江乌龟,我这么骂你们,谁敢拿下本公子项上人头!” “谁敢杀我!谁敢杀我……” 他每骂一句,众人就喝一句好,热闹非凡,只是院门始终不曾打开。 时间久了,顾飞卿倦意上来,睡倒在板车上。 牛没了管束,自顾自信步乱走。 众人都知道车上是顾家的小公子,茬子很硬,没人想找他的麻烦。 小公子背火船骂九江,如今酣睡在破烂板车上,想对他发善心加床被褥的,也要掂量下自己的分量,怕不怕两大帮的怒火。 如此,人人避让,任由牛车在阆中城里游荡。 夜渐渐深了,众人意犹未尽,也都纷纷散去。 牛车走到一处小巷,牛忽然止住步子,睁大了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今天,第一次有人拦它。 “小公子,你今天说什么来着?” 顾飞卿揉着惺忪睡眼,“什么说什么?” “哦,就是你在门外喊的。” 顾飞卿定了定神,笑道:“他们就派了你一个臭鱼烂虾?” “是,就我一个。” “我说九江乌龟,谁敢杀我!怎么,你敢?” “咦,什么?” “谁敢……” 噗! 月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牛舔了舔嘴角的猩红,摇头晃脑,蹄子在青石板上轻轻交错:是彩虹吗? 悼词: 乍醒推门惊裹衣,香园萧索顾非卿。 春来不往桃花处,梦中常忘故人疏。 幽途茫茫何路去?江水湍湍盼鲤鱼。 烛花落尽无一字,夜烧红笺叹早知。 章节目录 第四一章 风动雷霆波浪起(一) “门主……三爷!大事不好了!” “莽撞!何事惊慌成这样,慢些来说,讲仔细了。” “三爷,顾……顾……顾小公子死了!” “什么!是谁下得手!?已经与火船水火难容,还想把顾家也牵扯进来?” “属……属下不知,门主们说过,不许咱们九江门弟子招惹顾小公子,弟子们都避之不及,应该不是门中兄弟所为。我们看到时,顾小公子的头,已经挂在中天楼上……” “废物!难道又是让皮狗子最先发现?” “三爷,这倒不是,小公子的头被挂在吊角飞檐下,用短绳拴住头皮,今天天阴,光线黯淡,开始倒是没人发现,直到楼下的馄饨摊发现汤汁越滚越混,食客们也反映今天的混沌味道又鲜又怪,摊主抬头一瞧,正看到一颗人头,险些被吓出屎来!赶紧报给了咱们门中的兄弟。” “麻烦!十足的麻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得罪顾家,平添了不知多少麻烦!” “叶哥,这砍人头颅的手段,是不是和天收大爷的死倒是有几分相像……”一个轻柔的女声点评道。 “是有几分相似,莫不是火船帮这群狗杂碎陷害咱们?人头还在滴血,想来死的时间不会太久……喂!这次尸身可找着了?” “回三爷,这次尸体找着了,还在顾飞卿的牛车上。” “牛车?” “是了,牛车拉着顾小公子的尸身又回了火船帮的沧浪堂。” “哈!这牛儿倒是个瑞兽!” 叶断山怒容消散,大笑道:“那还不赶紧收起小公子的头,给火船帮一并送去!” “三爷,送去咱们说些什么?” “蠢货!火船帮御下不严,纵容帮中弟子为范老匹夫报仇,害得顾小公子身首异处,何其可悲?九江门正该将头送还火船帮,正该请火船帮还顾家一个交代!” …… 牛车停在沧浪堂的大院里,尸身平静睡在车板上,若是有头,一定会传出阵阵鼾声。 “向九江门把头讨回来,葬下他!” “蓉蓉,你不要意气用事,你若葬了他,难道要咱们火船帮认了杀人的罪过?” “那依白叔叔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当然是将尸身送还给九江门,顾飞卿死在九江门,就该让九江门给顾家一个交代!” “然后呢?” “然后?” “然后就由咱们推来推去,就让顾飞卿曝尸在烂牛车上?” 李蓉蓉咬着嘴唇,眼泪止不住的滑落下来,只是不断重复着,“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要葬了他!” 东风恶暗暗惋惜:好姑娘,活着的时候逼他走,死了又为他哭,虽然悲伤是真的,这眼泪总还是晚了。 “蓉蓉,你是知道顾家代表什么的,那你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赶走他?” 白犀恨恨道:“爱惹祸的小公子,死也不能踏实,他就是个天生的麻烦鬼,走到哪都是给人添堵的存在,空生富贵的贱痞……” “住口!”李蓉蓉拉着顾飞卿的手,声音呜咽,态度坚决。 “蓉蓉,你怎么就不明白,像他这样的富贵公子,就该去吟诗作对,斗狗撒鹰。江湖外的顾家才是好顾家,还是顾首之后,还是人人敬重。” “已经退出江湖,何必又要回来?江湖里早已经没有了顾家的位置,偏偏顾家又有改写江湖的能量,多少前辈至今还在悼念顾首,所以他们一进来,这些人就心思活络起来,由不得咱们江湖人不警惕。” “顾飞卿再入江湖,没人敢杀他,但很多人想杀他,他死不算什么,人命最不值钱,只是不能死在火船,你可知这是祸根啊,后面不知道多少叔叔伯伯要为此丧命。” “我们赶走他,让他永远不要踏入火船帮,没成想,他隔天便死了,死便死了,尸体还寻了回来!真是下贱,若不是已经有太多人看到,我非拔了他的皮,烹了他的骨头,碾成灰一把扬了!” 李夜墨第一次觉得看懂了江湖:江湖自在?你去问问鱼儿能否离开……江湖精彩?血溅一丈花开,血干凝痂成铠……江湖英雄辈出?是了,你一定也是听信了诸多传言! 顾小公子当真不该在江湖飘荡,他有顾的姓氏,便有了罪,没有这样的野心,也没办法开脱。 不不不!也许是有的,比如掏出心来,或是砍下头来! 白犀白凤连同易奢,几人轮番劝解李蓉蓉,终是无果。 不多时,九江门最考究的马车驶到了沧浪堂外,苏锦蜀绣包裹车厢,四马并行,一等一的宽敞,虎皮椅上放着金丝楠木的盒子,不大不小,不偏不倚,正正摆着顾小公子项上人头! 李蓉蓉坚持要葬,明知道是九江门的诡计也要葬,龙王加急的书信到了也要葬。 李夜墨不能帮她说话,只是在下葬时格外卖力,亲自动手挖坑,为这位朋友送行。 顾家布庄在阆中城的大掌柜也到场了,身后带着两个看不出根底的汉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白犀上前打探顾家的意思,大掌柜只是打着哈哈。 小公子死了,顾家自然会派出足够分量的人来料理,他们不过是来送少东家最后一程。 顾家不止是商人,它的怒火一样可以烧到江湖里,将那船也烧尽,水也烧干! 章节目录 第四一章 风动雷霆波浪起(二) 顾飞卿死的消息迅速传开,整个江湖都将目光汇在嘉陵江上。 三帮三派是江湖之顶尖势力,若论能与之匹敌的,不过寥寥。然而,恩义遍施天下的顾家便在其中。 而今,火船九江矛盾尚未化解,顾家又掺合进来,好比闷沸的滚油上浇一泼凉水,腾地就要炸出花来! 只隔了一日,阆中城布庄大掌柜又来到沧浪堂门外,白犀白凤,易奢、李夜墨忙带着各堂主事率众亲迎。 李蓉蓉自作主张葬下顾飞卿,老龙王火冒三丈,将她关了禁闭,竟因祸得福,躲过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顾家为首的是两张新面孔,大掌柜也只是带着一众人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一个浑身恶臭、佝偻着背的病态中年,一个身高八尺,面红如枣的壮汉。 中年人须发焦黄,身材枯瘦,眼神却锐利异常,背着手站在最前面,衣着寒酸,举止却处处透着富贵。 壮汉扛着柄硕大铁剑,小心翼翼跟在中年人身后,亦步亦趋,威武让人不敢逼视。 李夜墨看着壮汉的铁剑暗暗咋舌,铁剑剑面宽二尺有余,长足有七尺,剑身极厚,目测不下一百五十斤,当真是个猛士! 易奢也是使重剑的,可若将他五十斤的剑与这汉子的一百五十斤的剑摆在一处,宛如儿子见了老子,哪里还敢称重,当真是瘦弱极了。 “顾三爷呀,许久未见,早听说您归隐田园,没成想这次竟是把您请出来了……” 白犀白凤熟络的上前招呼,却忽然被一把巨剑横在当中。 中年人答话道:“这些年确是懒散了,凡事都想躲个清静,奈何飞卿就这么死在嘉陵江上,顾家可不是任人欺负的小门小户,这事儿……须得有人来讨个说法!” 白犀白凤都是苦笑,李蓉蓉招来横祸,他们俩倒要出面来擦屁股,正要开口解释,却被顾三爷打断。 “顾家不比火船九江,我听说你们最近连堂主都折了几位,这不还是憋着!” 顾三爷沉声道:“我顾家人丁单薄,上一辈的只有我和老大还活着,这一辈的男丁更是个个早夭,如今只有飞卿长成,你们两帮怎么斗我不想过问,可你们杀了飞卿,这是要我顾家绝后啊!” 顾三爷最后一句说得极重,语气也带着威胁的味道。 白犀白凤脸色大变,慌忙否认道:“顾三爷明鉴,顾小公子可绝不是火船帮出手加害的!” 杨虎灾瞧火船两位堂主被一个老农吓得面露惊惧,不由得疑惑,低声问李夜墨,“兄弟,这人是何由来?连白家堂主们都要叫他一声三爷。” 李夜墨道:“顾三爷是顾飞卿的三叔,这人青年时放荡,是江湖里有名的阔少,后来倦了,便归隐了田园,以前只听说他种了几垄田地,春耕秋收,自给自足,再没用过顾家一两银子,还当是笑话,今日见着,才知道他竟过得如此清苦。” 杨虎灾暗暗记下,又指了指背剑的汉子。 李夜墨会意道:“听闻顾三爷身边有个使巨剑的剑痴,想来就是他了,这人本是顾家收养的遗孤,勇猛无双,膂力过人,又受过天山剑仙的教导,剑法造诣不浅,走得是大巧不工的路子,其人无名无姓,寡言少语,顾家人都叫他作铁剑奴!” 说罢,李夜墨又补充道:“我看他的铁剑当真是硕大无比,据说顾三爷家里没有牛,铁剑奴就使这巨剑,一日翻出十几亩的地来!这把子力气,除了他我也只见过两人,一个是天门里的哑巴,另一个就是大哥你了。” 杨虎灾笑道:“这大铁剑势大力沉,确实与咱的乌铁枪有三分相似,可惜咱戒酒不杀,铁枪不再使了,不然倒是要和他较量一番。” 两人在后面聊得热闹,前面白氏兄弟与易奢的脸都要板成一块。 顾三爷道:“不是你们害的,可是你们下葬的?” 白犀白凤讪讪点头。 易奢诚恳道:“还请顾三爷不要多心,顾小公子曾加入火船,他冒冒失失害沧浪堂堂主范亦受了重伤,即使如此,火船也只是逐出帮派,走都走了,我们又岂会害他?” “我家侄儿死不足一日,你们便要匆匆下葬,诸位火船堂主,敢问当日下葬是那里的规矩?” “匆匆下葬……我们原也是不肯的,只是我火船子虚堂两位堂主,龙王之女李蓉蓉、飞蒲草李夜墨,二人坚持,这才如此。早早下葬,不是怕三爷你们查验伤情,而是因为几人是至交好友,看到好友陨命,身首异处,心中悲痛不忍,只愿小公子能早些入土为安,下葬时尸身如何,我们可是叫大掌柜来看过,大掌柜可以为我们作证。” 顾三爷斜了眼大掌柜,大掌柜立刻拱手道:“小公子让利器一下割下头颅,所过切口平滑,是个高手,若在火船……至少要是个主事。” 白犀白凤急道:“大掌柜可不要乱扣帽子,这事和火船绝对没有干系!” 顾三爷冷笑:“我那侄儿当天在你火船受了委屈,叫你们逐了出去,然后去了九江门的总舵,当夜便死了,我难道不该找你们和九江门要个交代?” “这……这我们该如何交代啊!”白犀白凤都是无计可施。 顾三爷冲铁剑奴一招手,硕大铁剑,夹着寒风,自下而上,呼得卷上去,将沧浪堂的大匾砸得粉碎。 “顾三爷,你这是何意?”易奢眉头紧锁。 “何意嘛,接下来,我就在这儿,这个大宅院里,等着你们给我交代!” 顾三爷道:“查吧,早些查出来,这事儿没有结果就永远不算完。” 大掌柜道:“三爷,我们便一直等着?” 顾三爷叹了口气,“恐怕不成,我们不催,他们怎么会上心去做。” 大掌柜躬身道:“三爷说个法子,我差人去办。” “在江湖发我顾家的杀榜,列火船龙王,九江门主,列火船九江各位堂主,杀龙王门主可换黄金百万两,杀堂主可换黄金十万两。如此用钱催命,他们该有些动力了。” 说着,铁剑奴前面开路,顾三爷带着顾家几人大摇大摆走进去,他们步子刚踏过台阶,后面一众紫衣侍从,提刀带剑,一同跟了进去,如入无人之境。 紧随着的是十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精神矍铄,霸气侧漏,斜睨了一眼门口几位大名鼎鼎的火船堂主,冷哼一声,甩袖进去。 白犀一掌打在栏杆上,怒不可遏,“呸!狗东西,顾家实在欺人太甚!一向只有我们悬赏别人,何曾我们也在榜上?” 易奢冷冷道:“顾家在沧浪堂住下,这几日,江湖上那些受过顾首恩惠的名宿泰斗,可该陆陆续续兴师问罪来了。” “一群老不死,把咱们火船帮当成什么了!” 白凤道:“狗娘养的,黄金十万两?老子大好人头,我看谁敢来取!” 李夜墨木然呆立在原地,还不曾反应过来:堂主杀了换黄金十万两,副堂主算吗? 章节目录 第四一章 风动雷霆波浪起(三) 宅院的后面便是顾飞卿的坟茔。 褐黄色的土丘旁是一个小小的池塘,夏天的荷花早就败了,只留下干枯锋利的花杆和萎靡的莲蓬,脆生的柳枝不时从土丘上拂过,好不萧条。 不过,若是顾飞卿活着,一定会对埋身在此极为满意——这是范亦特意划拨给小龙女的院子,此时,小龙女也正关在不远的阁楼里。 生时还曾为住处灰心离去,死后终于结为比邻。 “混小子,你值得吗?” 顾三爷看着坟茔良久不语,众人也都安静站着等待。 白犀白凤担心顾家杀榜传出,对火船造成震动,即刻起身,亲自回去向老龙王说明情况。 易奢和李夜墨走进小院,顾家的侍卫还不敢向火船堂主造次,那些江湖宿老可就没这么客气了,七嘴八舌一阵冷嘲热讽。 李夜墨羞得脸红,有这群老家伙在,自己在江湖的名声比之前面轻浮无状之说还要恶上三分。 “你便是飞蒲草李夜墨?” “是、是,晚辈正是飞蒲草李夜墨!” 李夜墨正惶惶不安,突然听见顾三爷提到自己,连忙应声。 “我听说是你葬了我飞卿侄儿,你是他的朋友?” “是,在下与顾小公子相识不久,但算得上朋友。” 李夜墨怕顾三爷不信,伸出缠着白布的左手道:“小盟主会上九江门郑天养想害顾小公子,我这手便是替顾小公子挨的。” 顾三爷冷笑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火船小盟主会时就险些要了我侄儿性命!” 李夜墨讪讪道:“顾三爷,想害小公子的是九江门的郑天养……” “放屁,你们两家没一个好东西!” 李夜墨立刻低头闭嘴。 “飞卿虽然荒唐,但还不算蠢。” 顾三爷问道:“我倒想要知道火船帮什么地方吸引到他,能让飞卿甘心给火船帮做一个普通的帮众?” 李夜墨不敢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眼阁楼上侧依窗格的忧郁少女。 顾三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为了她?” 一旁的大掌柜令人抬上一块匾来,李夜墨大吃一惊,这不是顾飞卿给李蓉蓉道喜所送的那块“欣欣向荣”嘛。 大掌柜拱手道:“三爷,这是小公子送给火船帮子虚堂的礼物。” “一块匾,倒也普通……” “三爷,匾是普通,可小公子要说的四字却不是匾上写的,小公子的‘心心’乃是‘心心念念’的‘心心’,小公子‘向蓉’向得却是楼上垂泪的蓉蓉。” “何以见得?” “请三爷砸开此匾,便见玄机!”胖乎乎的大掌柜递上一柄小锤。 “不要,不要砸!” 李蓉蓉在楼上嘶声大喊,顾三爷却置若罔闻,挥起锤子砸向匾面。 一下、两下……蓝色的漆底都慢慢砸落下来,匾还是一如既往的结实。 顾三爷插着腰喘气,看着脸色窘迫的大掌柜,冲铁剑奴一挥手。 一柄不比这匾要窄的铁剑忽的扬起,刮起漫天木屑,一个金光闪闪的物件从匾里飞了出来。 铁剑奴巨剑横转,绕着那点金光,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剑花,那物件便停在巨剑之上。 收回来一看,是一条做工精细的黄金鲤鱼,背鳍上写着“锦绣顾家,富贵荣华”。 楼上的李蓉蓉,旁边的李夜墨、易奢看得傻了。 大掌柜邀功似的将金鱼递来:“三爷请看,这就是小公子向着蓉蓉姑娘的心了。” 顾三爷摸着金鲤鱼,苦笑道:“这痴儿是要把顾家都送给那姑娘吗?” “那姑娘是老龙王李阔海的女儿,子虚堂新上的堂主。” “可惜不能杀了,不然与我那侄儿结个阴缘也是好的。” 顾三爷看了眼李夜墨,又看了眼李蓉蓉,道:“一个是我那侄儿的好友,一个是我那侄儿喜欢的姑娘,真该把你们送去陪他……” 李夜墨背脊一凉,“顾三爷……您……” 顾三爷道:“顾家放杀榜一个月,九江三人性命价值百万,而火船只有一个,岂不是看轻了你们?便把你和这个丫头也算上,取下性命,换黄金百万!” 李夜墨登时呆若木鸡,嘴巴张得老大,不等他开口抗议,一旁的大掌柜已经提笔记下,交由侍从拿到江湖上广而告之了。 李夜墨心中苦涩:飞蒲草何德何能,竟可以被悬赏百万两黄金,李蓉蓉被关禁闭,一个月足不出户也就罢了,自己可还要去九江门营救晓儿呢!小盟主啊小盟主,没做几天就先要被人追成过街鼠了。 身后,连一向不怎么喜欢他的易奢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安慰。 章节目录 第四一章 风动雷霆波浪起(终) 阆中城下,丈许黑幡迎着风猎猎作响,一个个显赫的名字被血红大字勾描其上,引得众人纷纷探头,看罢,总要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好一张英雄谱!哪一个名字不慎滑落,都能在青石板上砸出碗大的坑来。 幡下,几十口铜箍铁钉的硕大红漆箱子敞口摆作一排,澄澄黄金填得满满当当,金光闪耀,晃花了人的眼儿,迷醉了人的心儿,惹得江湖里陡生涟漪。 劲装护卫叉手而立,甚至不必喊上一声,已然是万人空巷,大街上便犹如过年,处处都在赞叹顾家的阔气,这其中也不乏嘲讽火船九江的意思。 可不,这两大帮横行久了,对江湖没了敬畏,不然招惹顾家这颗闷雷作甚? 有人信了火船九江要糟,也有人满不在乎。 就比如白犀白凤二位,街头闲言碎语,二人不过一笑置之,顾家虽大,三帮便是虚有其名了吗? 白犀白凤骑跨骏马飞驰奔赴火船,沿途都是大道,二人又都是马术精湛之辈,不计马匹、不避行人地狂奔,算起来,自沧浪堂至火船不过两个时辰而已。 两个时辰,能生何变故? 两个时辰,竟果有变故! 二人行至中途,正要穿过一条谷道,忽然远远望见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正盘膝坐在大道当中。 这汉身形壮硕,披着花苇子编的蓑衣,头低得很深,脸面都遮掩在斗笠下,脑袋一点一点,好似睡着了一般。 谷道两侧山坡陡峭,马蹄绝无攀登的可能,大道也在此处收成葫芦腰的样子,好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 不远的荫凉处,十几个客商模样的行人牵着骡马,正四仰八叉的在原地歇脚。 “吁!” 二人均是牵住缰绳,拉停胯下红枣马,立马在三十步外。 “那汉!不知是江湖上那位朋友,可知道我们是谁?” “自然晓得,你们嘛……一个是十万两,另一个……也是十万两。” 汉子声音浑厚低沉,话语间内力沛然,周遭空气也被携裹着翻滚,卷起一圈尘浪。 “唔,大侠好本事!好本事!” 行商们一面赶忙拉紧受惊的畜生,一面掩面遮挡风沙,嘴里高声喝彩。 “短命鬼!爷爷项上头颅也是你能打主意的?!”白犀怒斥一声。 汉子嗤笑,并不作答。 白凤劝道:“哥哥,大事要紧,这人看不出深浅,此时不宜与他争斗……” 白犀冷道:“来日方长,火船帮记住阁下了!” 说罢,二人齐齐调拨马头,准备绕过这汉子,而后再沿大路奔驰。 山谷两侧,行商那面相对平坦,碎石少些,距离蓑衣大汉也稍远些。 白犀白凤心中警惕,各自抽出兵刃,软刀铁桨都拿在手中,喝到:“诸位朋友,火船帮有要事赶路到此,若是珍惜性命还请让出路来,否则可别怪我兄弟二人做出强梁行径,一命休矣!” 行商们纷纷应道:“都是正经商人,不敢阻拦两位英雄道路!”说着,果然移车挪筐,让出一条道来。 白犀白凤呼喝一声,赶马上前。 “着!” 忽然,商人们各自从怀里摸出一包丝线,向空中一抖,撒作一片金光。 “狗胆!” 二人急忙使兵刃去挑,丝线缠住兵刃,划不开,割不断,愈挑便缠上越多,愈挑便缠得越紧! “金丝难解!奕难平!” 二人猜出是谁在暗算自己,虽然人未被缠住,奈何兵器已经被缠了几匝,围攻的都用力拉扯,二人兵器便如同陷在泥里,滞涩无法舞动,索性使兵器砍向众人。 两个行商模样的人瞬间倒在地上,胸口划成血泊,脸上却挂着古怪的微笑。 兵器缠住丝线越来越多,悬在空中不能动弹,二人身上也挂了几条金线。 “先脱身!” 二人撒开兵器,脱去外衣,一拉缰绳,纵马向坐在道中的汉子驰去。两马动作一致,一跃而起,扬蹄便踏向这汉子头顶。 只是马蹄刚刚离地,前腿便被那汉子伸手擒住,一声呼喝,两条马腿被连筋带骨、硬生生拽下来,鲜血横飞,马口中痛苦嘶鸣不已。 巨力之下,白犀白凤也随马匹摔落在地,没来得及反应,后面的金丝泼洒,已将他们层层缠住。 二人定睛看向斗笠下的面容,不由得心头一颤,“恶人王——丁典!” …… 九江门的柴房里,阳光被狭小的窗户切成四方小块,少女静坐在当中,被镀成浅浅玉色,如同一座观音。 自从霍加接替杀星郑天养,做了九江堂主,三番平日少了许多小心,巴特尔往往只背着一具空棺,蒋钦和加哈努因此也随钟晓一起,做了柴房里的囚徒。 直到前些天,金银堂主找来他们,要为铜罗汉吴栖凤解毒,蒋钦和加哈努这才又有机会躺在棺材里,随三番到青石街堂口去,沿途听些江湖风云事,回来总说与钟晓听。 钟晓最在乎的,当然是李夜墨的动态,无论是夺小盟主之衔,承子虚堂主之位,还是而后的恶斗铜罗汉,无不令钟晓忧心忡忡。 蒋钦坐在柴垛上,冷笑道:“臭丫头,你的情夫又惹下了天大的麻烦,这次恐怕自身难保了。” 钟晓早就习惯了蒋钦冷淡的态度,这人嘴上说话难听,其本质却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钟晓急切问道:“蒋前辈,李夜墨又得罪谁了吗?” “他不必再得罪谁了,卷进九江火船的争端就是最大的麻烦,现在火船、九江又涉嫌谋害顾家的独苗,顾家发下一个月的杀榜,要买双方堂主人头,你家情夫的那颗头颅比旁人还要贵上十倍,如今可宝贝得很呢!” “江湖中有胆敢来开罪三帮三派的,恐怕不多吧?” 蒋钦嘲笑道:“丫头,这就要顾家出的价格了,一百万两黄金别说是三帮三派的堂主,就算是三族血亲性命也不在话下了吧……” “一百万两?!”钟晓惊得一颤。 “顾家财力,委实可怕,此时,江湖里就算不敢明着说要杀三帮三派的堂主,动心了的定然也不在少数,更何况还有些无法无天之辈,说不得此时都在赶往嘉陵江上了!” 蒋钦道:“臭丫头,此时,倒可以考验下你那情夫心意是否坚定了。” 钟晓茫然。 蒋钦道,“那日蜈蚣、蟾蜍、蜘蛛三条臭虫,被金银堂主请去为铜罗汉祛毒,而这金背甲虫祛毒的法子便是三只丑鬼提供。加哈努祛毒之法,来中原后只使过一次,便是在乱鸦坡的大牢里,当时你家情夫曾是见过的,我便猜那三只丑鬼里有个是他易容变化,只是不敢笃定,后来他言语里不断提‘晓’呀‘晓’的,我才知必然是他,所以敲了三下棺材板回应,如此,他就该明白,你还活着,而且就在这几个臭虫手里!” 钟晓苦涩道:“可这儿是九江门,他又如何能来?” 蒋钦哈哈大笑,“这蠢材做了火船帮的堂主,真是一顶一的傻瓜!火船九江交恶,九江门便是他有来无回的死地,尼扎木也因为你是火船堂主的家眷虽不杀你,也不放你,如今这蠢材又因为堂主身份,挂了百万之巨的赏金,怕是连门也不敢出了。” 钟晓悲到深处,不由得泪眼婆娑。 加哈努不敢靠近钟晓,只是浑身甲虫低声振翅鸣叫,似是安慰。 蒋钦道:“丫头,火船、九江、还有顾家,三只巨兽若真开始不惜性命的血斗,你的处境可就危机了,尼扎木也不见得能保得了你,所以,若那小子有心,这几日便必须来救你,不过,他自身难保也就是了。” 钟晓苦笑道:“臭李夜墨,我命该如此也就不再挣扎了,只是他不要白白丢了性命。” 她话音刚落,加哈努突然跳出来,呆立了一瞬,跪坐在钟晓对面,手指按在肩上钟晓为他缝起的线痕,甲虫疯命乱叫,一时竟有些刺耳。 看着加哈努激动又郑重的模样,蒋钦大笑不止,从柴垛上一个狗吃屎摔在灰尘里,仍然捶地狂笑道:“好笑好笑!你那情夫若是不来,你便和加哈努在一起好了,他说他能保护你呢!” 钟晓擦干眼泪,也大笑起来,“呸呸呸,可惜此处没有香烛,不然我一定拉你们拜把子,义结金兰!” 蒋钦笑得更加畅快,“和我们两个怪物结拜,真亏你想得出!” 钟晓笑道:“蒋前辈、蒋大哥,不再提这些糟心事了,难道最近江湖上没有些让人畅快的事吗?说来与我提气!” “畅快的事?中原出了第五尊剑仙算不算? 半步剑仙的司徒盛终于迈出了最后半步,在锦元城和罗氏剑仙比剑,其剑势以退为进,不居不取,罗荣寿和他各出一剑,剑锋都不曾相撞,两剑之后,罗荣寿便说司徒盛剑意不在他之下,丑诸葛当下便做了公证,称司徒盛为继罗氏剑仙、崆峒剑仙、天池剑仙、红尘散仙后的中原第五剑仙,号败剑不败的败剑仙——司徒盛!” 章节目录 第四二章 熯炽九婴水难平(一) 钟晓好奇问道:“蒋前辈,剑仙当真就世上无敌了吗?” 蒋钦咧嘴一笑,竖起食指高指天空,道:“小丫头,剑仙之威,不是你能揣度的!依照江湖公论,若是正面交手,能敌过一位剑仙的唯有另一位剑仙,旁人皆草芥耳,可不就是无敌!” 钟晓想到乱鸦坡上落败的两位剑仙,嘟囔道:“剑仙不算新鲜,我见着的也有四位了,张重明剑破虚空,确实厉害,另外三位,一位罗氏剑仙未曾看见出手,两位仵氏剑仙可都是惨淡收场……” “放屁!放屁!好臭的屁!” 蒋钦鼠目一挤,跳起来怒道:“仵家那两个是不是真的剑仙且不说,你还真把剑仙当无所不能的神仙了?所谓剑仙,不过是得了天地一道灵气,以剑牵引,因而有了屠仙杀神之威能,可他终究是凡人之躯,刺一剑也要流血、砍一刀也要丢了性命!三虫使了些阴谋手段,仵家二位还不曾施展真本事便各自倒了,委实跌了身份,倒叫你给小瞧了。” 钟晓嘿嘿笑道:“蒋前辈,这世上有剑仙,为何不曾听过刀仙、棍仙?” 蒋钦冷笑道:“小丫头,你当天下事便是事事公平的吗?幼稚、可笑!这方天地就是偏私在剑上,你能找谁说理? 虽然一流高手之下,任何武学都能齐头并进,但受限于人力,提升总有尽头,顶破天也就是个超一流的高手,比如三帮三派的帮主掌门、某些天赋异禀的怪胎、某些传承特殊武学的家族,都能达到超一流的水准,可如果再想往上,就再无机会了。 唯独用剑,可独霸天地一气,用剑施展,毫不客气的说,一剑在手打十七八个超一流的高手不在话下。嘿嘿,剑仙便是能使仙人手段的俗子凡胎,不是人所能抗衡的。天地一气胜过苦修百年,赵宋以前,有个柴氏的后周朝廷,其主柴荣一代帝王,本不习武艺,只是胸怀平定天下之大志,梦中突然通透了雄字一气,一日间,从一个武学门外汉登临顶峰,率军四十二天夺辽国三州十七县,兵锋所指,无不披靡!” “好哇好哇!恢复旧土,重夺中原,真个英雄!”钟晓俏脸上满是仰慕,拍手大声叫好。 蒋钦蜡黄脸上冷笑道:“好个屁啊,赵宋无耻,后来暗算了这位帝王剑仙,掌中剑再神也敌不过药石威猛,还不是照样身死道消?” 钟晓这才想起来,史上不曾有过横扫四方的后周王朝,倒是有个纳岁称臣、伏低认小的无骨赵宋,不由得粉拳紧捏,“可恶!自己没本事开疆拓土,倒长了张爱吃果子的嘴,还要挡别人的路!” 蒋钦将两把刀提在手里,向前虚指,凶狠道:“我若是他,要种树,先砍了想抢果子的。” 钟晓认同地连连点头,又问道:“蒋前辈,既然练剑如此好,为何天下还有修习其他武艺的?” “臭丫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蒋钦插着腰,不满的冲着钟晓怒吼,只是那站着也和钟晓坐着一般的个头,实在没法子叫钟晓害怕,相处久了,钟晓对蒋钦凶巴巴的样子不但不感到恐怖,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可爱。 “呆笑个什么劲儿!又蠢又贪,难怪飞蒲草不来救你了。” 蒋钦用刀点着钟晓的鼻尖,冷哼道:“天下习武的数不胜数,而剑仙不过一手之数,机缘可遇不可求,蠢人才会为了成为剑仙而练剑,普通人能做到高手难道还不肯满足?” 钟晓若有所思的点头,剑仙,遥不可及啊! 章节目录 第四二章 熯炽九婴水难平(二) 钟晓和蒋钦说得热闹,殊不知他们口中的败剑仙司徒盛,已然回到了嘉陵江上。 “子虚堂弟子司徒盛,请堂主出来相见!” 小阁楼下,司徒盛白衣胜雪,手提一把凝霜宝剑,面对小楼站立不动,一身气势也逼得众人不敢近前。 易奢带着一票火船弟子,顾三爷带着一众江湖名宿,火把密集,汇成火龙,照耀得小院如同白昼。 司徒盛高声喝道:“顾小公子因何到了青石街?又为何受审?因何遭到驱逐?又为何而死?我要见李蓉蓉和飞蒲草,叫这二人出来与我对质!” “铛!” 易奢巨剑砸在地上,嗔怒道:“司徒盛!火船敬你是当世剑仙,可你也别觉得火船便是好欺辱的!若是你想剑压火船,还是好好掂量下自己的本事!” “本事?易堂主是第一天到江湖来吗?剑仙两个字……还不够?” 司徒盛并不转身,将剑反手握住,向后猛然刺去! 易奢惊呼一声,小臂抵住巨剑,歪向来剑,似是想以剑面为盾,将司徒盛这一剑格开。 易奢反应不慢,只是眼见司徒盛剑锋便要击在巨剑剑面的前一瞬,突然一摆,剑身若蛇一般弯曲,摆开再摆回,斜斜绕开巨剑,插在易奢胸口。 “噗!” 血花飞溅,俏脸惨白,易奢被司徒盛的剑硬生生弹射出两步远,所幸斜刺之下伤口不深,易奢第一次与剑仙动手,心中无尽疑惑:这剑明明是硬剑,为何能够拐弯? 一剑击退一位堂主,司徒盛却如同做了件小事,轻笑道:“若非我们先前就认识,此时你已经死了……” “哈……不居不取的败剑仙,宁可将硬剑弯折也不愿碰上一碰,丑诸葛的点评还真是契合。” 顾三爷笑道:“九江、火船害死顾家后人,这便是有人为我顾家出头了!” 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老太婆们纷纷称赞顾家根基深厚,引得火船众人怒目而视,却是敢怒不敢言。 剑仙也好,江湖名宿也罢,真要横下心来,千余帮众一起也能给他们剁成肉泥,怕只怕这群老人家背后就基本代表了整个江湖! 司徒盛不理会顾三爷,最初保护顾飞卿确实是存了替师门报答顾家的心思,可这次来,只为替故友出一口气! 小公子,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吗?司徒盛掌中剑一抖,血星统统甩落,剑刃光洁如新发于硎。 “小龙女,你出不出来!” 司徒盛剑光一闪,支撑阁楼的柱子便被削下来两寸高矮,阁楼一歪,烟尘四散,却还是勉强支住。 李蓉蓉在阁楼上的身影显露出来,她人消瘦了许多,双目无神的看着院子里的孤坟,全然没了之前的活泼灵动。 “小龙女,下来答话!” 司徒盛剑光再是一闪,另一侧柱子也被削下两寸。 阁楼失衡,木头撕裂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吱声,最后轰然砸在低了两寸的柱子上。 阁楼倾斜,李蓉蓉未能坐稳,额头正砸在窗棂,抬起来便是一块紫青。 “小龙女,再不下来,我就把一楼削平,施强叫你下来!” 司徒盛看着李蓉蓉憔悴落魄的样子,心中没来由地感到快意,自己的朋友为她做了蠢事,却被她轻视,最后死在嘉陵江上,自己为朋友感到不值,此时偏要狠狠伤害她,叫她悔恨! 买椟还珠之女,不识世上宝! 子虚堂主事朱赢忿然威胁道:“剑仙便了不起吗!蓉蓉堂主乃龙王之女,你这般强横,可是把我火船帮得罪死了!” 几名火船弟子提来网子,四散一圈,将司徒盛围在当中,便是先前在岸边捉弄过顾飞卿和司徒盛的网子。 司徒盛忍不住大笑出声,“有剑的剑仙要出手,可不是网子能拦住的!”说着,便准备拿这些弟子立威。 “司徒剑仙……何必难为一个女子,跌……跌了身份了。” 司徒盛停下手,定睛去看,却是葫芦山范亦,白胖身子此时虚弱地摊坐着椅轿上,看得出刚受过极重的伤,勉强保下命来。 “看老夫作甚……难道、咳……司徒剑仙不是打女人……就是打残废吗?” 司徒盛笑道:“葫芦山前辈也有今天呀!气息都不顺了,还是少说两句吧!” 范亦点点头,令人递上一张纸来,送到司徒盛面前。 “这是什么?” “剑仙看看……看看便知。” 纸上写了三行小字,第一行写着“江冮亡工点点稀”,第二行写着“欣欣向荣”,第三行写着“锦绣顾家,富贵荣华”。 “老东西,这是何意?” 范亦笑而不答,旁边的主事代替开口道:“司徒剑仙,第一句是你走那天,顾小公子写给九江门三位门主的,第二句你该知道,是你和顾小公子送给子虚堂的牌匾,第三句正藏在牌匾中……” 章节目录 第四二章 熯炽九婴水难平(三) “小公子把顾家的黄金鲤也送给小龙女了,我还以为只是一块匾……” 司徒盛怔了半晌,长叹口气,向阁楼用力摇晃字条,“喂!臭女人,你后悔了吗?” “我一定会找到杀他的人……”小楼上语气轻柔却坚定。 “看来是后悔了……” 司徒盛抛纸出手,剑光划过,碎裂作星星点点、无数纸屑。 “哈,你后悔了!可你再遇不到这样的人了,这样的顾飞卿,你终究再也见不到了……你瞧瞧,他都死了,都死了还想着你,还能劝我,要我明白,明白他心心向蓉! 活着拖泥带水,死也不干不脆,亡而不僵的蠢虫!哈哈,我杀不得你,你的命,他保了!” “我最听他的话……” 众人看着这位新晋剑仙含泪大笑,周身气势毫不收敛,满院火焰被劲风吹拂向四面乍然绽开,如同小院里放出了一朵橙黄的火莲,莲花中的剑仙犹似神佛,莲花下的孤坟宛若施釉,状同玉山。 顾三爷低声道:“司徒盛,火船赶走飞卿,这才导致他惨死街头,你这便不管了吗?” “三爷,导致小公子死的人是我才对,我答应过师父要护他周全,自己却去了锦元城,我该死,该给小公子抵命!” “可杀他的终究不是你……依老夫看,杀人的不是火船帮便是九江门,这两个都脱不了干系,找不出来凶手,就该都给他们屠了!” “三爷,别人都可以放过,小龙女、飞蒲草作为小公子的朋友,眼看他失意落魄,却放他孤身一人,最是该杀!小公子要保小龙女,我知晓了,不会再向其出手,但飞蒲草这个小人的头颅,我却要带来祭他。” 易奢阴恻恻道:“火船的堂主在司徒剑仙这没有排面,你已经伤了一个,再杀一个,我信你也做得出,只是不知道西山剑宗是不是个个都有剑仙手段。” “还是别威胁我了,省得我今晚就先祭了你。” “呵,剑仙好威风!真以为成了剑仙就无敌天下了?若不是在场诸位老前辈,管叫你今晚便走不出沧浪堂!” 易奢话音刚落,墙头忽然探出数排弓箭,拉圆如同满月,在场的火船弟子也纷纷兵刃出鞘,目光不善得向场中老人们打量。 江湖宿老们都是历经无数风浪的,皆是破口大骂火船狗胆包天,要与整个江湖为敌。 “呸,懒得与你计较。” 司徒盛冷哼一声,收剑入鞘,大步向院门走去。 顾三爷忙问:“你往何处去?” “小公子指示了,江冮亡工点点稀……” “嗯?” 司徒盛摆手告别,“小盛便如公子所愿,叫他们——点点稀去!” “我与宿老们随你前往?与你掠阵。” “不必,剑仙无敌,他们留不住我。” 范亦看着白衣剑仙的背影,踏过门槛,往远处去,迷离间,只觉得他如同一支猛烈燃烧的白烛,火焰在那一瞬间颤栗摇晃,片刻后才安定下来…… …… 阆中城里最近波涛汹涌,即使不是江湖中人,也能感受到压抑的气氛,犹如暴风将至。 最明显的便是城中多了许多生面孔,茶楼上一时都坐满了,个个提刀带剑,彼此也不搭话,只是时不时看向街上,目光凶狠,似是找人一般。 九江门的堂主们如今都撤回到城里,原来在各地驻守的传奇豪杰,如今,城中居民竟能常常见到。 白日里,两三个堂主一组,领一队人马在城中巡视,有时突然暴起,将几个或戴斗笠遮脸,或裹黑巾蒙面的可疑人员乱刀砍死,然后吊在城头的女墙上。 “顾家不愧是顾家,一次拿出了几十箱黄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 “可不是,谁叫顾家绝了后了,留着钱又给谁用……” “绝后?这样有钱有势的怎么会绝后?” “顾小公子一死,这一代就没人了,上一代的个个早衰,只剩下顾三爷,可顾三爷年轻时就玩坏了身子,难能有后,再往上数的老头子们,除了骨头硬,哪、哪都是软的,嘿嘿,可不是绝了!” “呦,这么说,坐拥巴蜀布庄顾家,断绝也不过就是这几十年的事了!” “可不是,可不是!所以他们才敢同时叫嚣三帮三派中的两个,而江湖中的宿老们也都纷纷支持,有江湖情谊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和顾家了却最后一段香火情。” “嚯,两帮现在都低了头了,连堂主也不敢放在外面,生怕在遇到胆子大的,咔嚓……就在这阆中城里!” “不会吧?在这儿?” “呵,你不知道黄金多沉呐!” 章节目录 第四二章 熯炽九婴水难平(四) 钟晓正依着柴垛休息,忽然听到外面阵阵喧闹,呼喝奔走不休,缓缓睁开惺忪睡眼,却见蒋钦、加哈努已经醒了,正伏在门缝向外窥视。 “蒋前辈,外面是不是走水了?你们在瞧什么?” “丫头,还睡个屁啊!有好戏看了,快来瞧!今晚可有人要倒霉了。”蒋钦招招手并不回头,伏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谁能比咱们更倒霉——来也来也!我也要看!” 钟晓连忙起身,蹦跳着到门口,加哈努慌忙闪开,把位置让给钟晓,浑身吱吱虫鸣。 顺着门缝看向外面,两伙人正在院中对峙,一侧是九江门众堂主,后面围着数不清的帮众,一侧是百十个戴着斗笠的凶人,为首是一个提剑青年。 “瞧瞧这阵仗,打起来非死几个堂主祭天不可……”蒋钦抚着下巴啧啧称奇。 钟晓道:“蒋前辈,九江门的堂主好像都来了,对面那些又都是谁呀?” “谁谁谁!小丫头看个戏,怎么还这么多问题!” 蒋钦恶狠狠得凶了钟晓一句,马上又解释道:“前几天顾家放出悬赏,阆中城里便他妈的不甚太平,这些家伙……嘿嘿,都是些胆大如斗的亡命之徒。” 钟晓嬉笑道:“想用九江门堂主的脑袋换银钱花,想来胆子是不小的。” “不止胆子不小,本事也是很大。” “没有本事的,想来胆子也会小的。” 蒋钦听钟晓左右将自己的话颠来倒去,不满道:“自己的嘴怎么只会捡别人的话说?” “谁叫蒋前辈不答我的问题。”钟晓轻笑道。 “啐,你问什么了?” “我才问过,九江门对面的各位英雄都是谁?” 蒋钦恼道:“对面百十号人,老子知道你想问哪个?”说罢又补充道:“还有,你瞧这伙杀才哪个像是英雄?” “咱们本来无罪,却被九江门的堂主囚在九江门,九江门便是恶人,来打恶人的岂不是个个英雄。” 蒋钦闻言,笑得在地上打滚,“好好好,老子给你点点英雄……瞧最前面那个最高大凶悍的汉子、提着叉的……” 钟晓点点头,在人群里一眼便寻到。 “那人唤作恶人王丁典,雄踞岐山二十八寨的巨匪欧鹏曾是他的把兄,二人悍勇无敌,虎枪熊叉,可谓威名赫赫,可惜瓢把子只有一个,丁典惜败一枪,所以便离了岐山,一人一马,打家劫舍,跋扈恣睢,杀人如刈草!” 钟晓讪讪道:“他若是赢了,不会把咱们都宰了吧?” 蒋钦安慰道:“别怕别怕,你的头又不能换金子。” 蒋钦继续又道:“你再看他旁边锦缎华服,不带兵器的汉子……” 钟晓点评道:“这人看着面善,不像个坏人。” “你瞧,我才说他不带兵器,你就叫他拿刀抵着喉咙了。” 钟晓不解。 “面善本来没什么,但你信了,那就是兵器。” “歪理,面善的人多了,我信的也多了,活到如今还不是囫囵个儿的?” “呵,那是你早不曾遇到他,早遇到早就千百段了,修士厨房有刀,切些绿菜罢了,屠夫案上有刀,烹杀牛羊罢了,恶人怀里有刀,眼睛却只瞟人的脖子! 面善也是,有人是天性,有人把它当做武器,金丝难解奕难平,还能是徒有虚名?” “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又是谁?瞧着好似从丐帮来的。” 钟晓指着丁典另一边的缩头缩脑、看着比旁人矮上一分的汉子问道,那人浑身破烂,衣衫又宽又大,长长地拖在地上,满是破洞补丁,如同渔网,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四处乱转。 蒋钦看了一眼,抚掌赞道:“丫头好眼力,那人确实是个鬼祟,唤作鬼手乔三,下手出奇得快,叫他抱一下,非要多出七八个明窟窿。” 二人对着其他人又是一阵点评,果然个个本领高强,无法无天。 门外两伙人对峙了盏茶的功夫,盖因为首的青年挺剑喝斥:“叫门主出来答话!” 九江门众人知晓这伙人厉害,贸然动手,死伤定不是小数,谈还是杀,全等着门主来决断。 而斗笠们一路跟着青年从院门一连杀进内院,无非是为了顾家杀榜,三颗最贵的脑袋还没来,也乐得由青年出头。 章节目录 第四二章 熯炽九婴水难平(终) 眼看周遭九江门弟子愈来愈多,刀光剑影,烁烁逼人,弓弩罗列,点点如星! 斗笠们本事高的全不在乎,麻烦,但仅仅只是麻烦罢了。 本事不济的,腿肚子却不由得打起摆子,黄金虽好,也是能坠死人的! “恶人王,九江三凶不是兄弟能插手的,你本事大,你且等着,还请恕罪则个,兄弟们可要先走了!” 一个肩扛虎头刀的汉子掀了斗笠,阔步走出人群,冲对面狠厉道:“劈虎刀段池,今日手头紧了,借一位堂主人头花花!” “莽汉,你好大的口气……” 对面的九江堂主们正要叫骂,却见一柄钢叉没半分犹豫,从虎头刀汉子身后倏地破风而来! “噗!” 恶人王丁典将叉一甩,拉出一道血色长虹。 虎头刀汉子骨碌碌直滚出丈许远,捂着血水泉涌的脖子,卷伏在地上,眼看是活不成了。 “没义气!拢共才这么几颗头,凭什么你先,想抢钱啊?!” 恶人王啐了一口,转过身对众斗笠道:“三百万两说不要就不要了?谁这般富裕站出来让老子瞧瞧!” 一旁的奕难平轻笑道:“做人还是要公道些,来时便说好了的,谁拿的人头谁领金子,不想等走便是,先出手是想把我们都傻瓜吗?” 语罢,适才几个也想跟着站出来的斗笠,突然身体剧烈颤抖,继而瞳孔散开,脸上扯出古怪的满足微笑。 鬼手乔三阴恻恻道:“老奕,只是动了下就制成人傀,以后谁还肯跟我们成事。” 奕难平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老乔,你休要构陷奕某人,什么人傀……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去他奶奶的!” 丁典冷笑一声,“胆子这般小,留在这只会拖后腿,我只可惜他们不能换金子。” 九江堂主们瞧这伙人对自己人下手尚且如此果决狠辣,心中警觉更甚。 这三人在江湖里恶名甚重,平日独来独往,各自所欠血债已是罄竹难书,如今一道顾家杀贴,重金之下竟令三人走到一起,更是难以收拾。 有心者不禁想到:当年,顾首以率天下英雄阳顶峰伐魔,澄澈江湖之功,赚得天大名声,顾家也由此兴盛,到如今,可怜其后人子孙断绝,又使得魔头聚首,不由得叫人生起兴衰轮回之叹。 鬼脸儿郭兴开口道:“司徒剑仙,今日之事缘从何起啊顾小公子的死与我九江门全无干系,你披麻提剑找我九江门晦气,当真是剑仙无敌吗?” 不等司徒盛开口,乔三先反问道:“郭大堂主迫不及待要把剑仙劝走,难道不是怕了剑仙的厉害?” “厉害?一个人厉害是能杀几百人还是能杀几千人?我九江门帮众万数,站一排伸着脖子叫他来砍,他刃砍钝了,我们后面还排着长龙,到时可别在世上留下好友亲朋,我们挨的剑都要报到他们身上!”郭兴呲着牙,这话说得凶狠。 “我没有家人,只有一个朋友,如今……” “剑仙,别说已无牵无挂这种胡话!谁不知道你司徒剑仙是西山剑宗的高徒,你若不在乎,我们血溅西山之时,可千万别掉眼泪啊!” 司徒盛目光一冷,掌中剑迅猛出鞘! 郭兴疾呼一声,挥刀要挡,眼前剑忽然弯曲如垂柳,极不讲道理地荡过刀身,嗖地滑向他的肋下。 “我命休矣!” 就在郭兴绝望之际,后颈赫然传来一股巨力,让他猛地后撤一步,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剑,回头时只看白光一闪,缩到远处。 仔细看去,七八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勾住郭兴后颈的钩子原来是一杆浑黑的烟枪, “咳!咳……九江门很久没这么热闹了。”为首的病态男人用手绢捂住口鼻剧烈咳嗽两声,继而轻声感叹。 “自从我们位列三帮,我就以为胆子大的人都死了,没想到剩这么多呀,还一日全都来了。” “来了好,胆子大,命就短,谁杀不是杀呢!” 几句话飘过,好似战鼓擂动,九江众人士气应声高涨起来。 恶人王眯着眼,遥望几人,轻声重复:“好头!谁杀不是杀呢!” 章节目录 第四三章 司徒盛一日剑仙(一) 来人为首正是九江门三凶,后面是金银堂主二人和蛇蝎双侠二女,几人穿过跳动的火把走到最前。 火麒麟叶断山笑道:“诸位朋友后悔了吗?想必也未曾猜到有如此隆重的葬礼吧……” 奕难平佯装一脸困惑道:“哎呀呀,三门主说这话作何解释?” “何解?” 病睚眦龚庆噗嗤笑道:“第一解,顾家小公子的死与我们无关,你们找不出凶手来,我不知道你们来此有何意义;第二解,我九江门尚还未老,区区百来人就敢冲进这里……诸位可是以卵击石了。” 恶人王沉声答道:“谁说我们要找凶手?顾家可没说能用凶手换金子。” 乔三嬉笑道:“要怪就怪顾家认准了火船帮、九江门,我们收钱办事,定要让雇主满意才好。” 奕难平也道:“况且我们来这也是要替火船帮求一个公道……” 吴定蝉喝断道:“这里是九江门,哪里需要还火船帮公道!” “要的要的!”奕难平缩了缩脖子,一脸怯懦道:“前几日,我们伏杀了两名火船堂主,已经换了金子。” “那又如何?” “火船帮二十八位堂主,我们已摘了白氏兄弟两颗脑袋,九江门十三位堂主,我们少说也要摘下一颗,如此才算公平。” 奕难平说罢,乔三也补充道:“要是今天拿多了也没关系,改日我们去火船再取上几颗,定要叫两边不多不少,公平公正!” “大胆!”吴珂一梭镖甩过来,乔三抬手便击飞出去。 “司徒剑仙也是为了我等的脑袋?”病睚眦龚庆问道。 “我要找杀顾小公子的凶手。” “那还请离去,你要找的人不在九江门中。” “那我便屠了九江门,然后再屠了火船帮,凶手也必定死在剑下。” “这话在理,只是剑仙之剑恐怕也不能锋利至此。” “大门主一试便知。”司徒盛不闪不避,目光真好似一柄直愣愣的剑,锋利摄人。 霍加带着尼扎木和巴特尔走过来,高声道:“大门主,何须多言,莫叫这群人小看了我们九江门,霍加和两位兄弟愿意先领教剑仙高招!” 顿时,无数九江门弟子纷纷呼喝起来。 龚庆眉头一皱,如果可能,真不愿对上一位剑仙。 叶断山拉住霍加,轻轻摇头,示意他闭嘴,惹得霍加满心不快都写在脸上。 一旁的帕黛牵住叶断山的手,轻声道:“叶哥,难道每个剑仙都能压我九江门一头吗?如此还谈什么三帮三派,改叫五剑仙其下三帮三派好了。” “黛儿啊,你不懂剑仙的厉害,能不对上便不对上才是正理。”叶断山以为帕黛嫌他怯懦,扭头看向吴定蝉道:“小金,你说该不该动手。” 吴定蝉闻言顿时愣住。 金银堂主出来前,正和三番一起为铜罗汉治毒,听到败剑仙与恶人王等夜闯九江门总舵,霍加便慨叹一声:“九江门十三位堂主,我们只占了三席,若是能让尼扎木、巴特尔,还有吴栖凤兄弟再占三席,总数便可近半,门主之下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彼时,吴定蝉惊出一身冷汗,推脱道:“九江门里如今人才后继不足,若有堂主空出,定是他们继任,可如今其他堂主也都年富力强,如果有这个心思,恐怕还要等待几年,到时我一定替各位兄弟举荐。” 霍加一把抓过吴定蝉的手,笑道:“几年可太久了,如果有个机会……有个机会叫他们死几个就太好了,霍加好朋友可知道,你上次小盟主会被打屁股,这群堂主可没人站出来替你说话,具是些无情无义的……”吴定蝉一把甩开霍加,急匆匆奔出门去。 “机会?”吴定蝉正失神,耳边又传来叶断山的问话:“小金,你发什么呆,这剑仙你怎么看?” 吴定蝉斜眼去瞧,霍加正冲他颇有深意的笑,吴定蝉一咬牙答道:“三门主,我兄弟铜罗汉吴栖凤也在此处,我们几人联手,不信便敌不过这个剑仙!” “这……”叶断山一阵错愕,抬眼望向龚庆。 “我们好手众多,还怕他一个人?这些年都白活了不成?”龚庆说罢,又开始剧烈咳嗽,眼睛涨得通红。 “嘿,那就揍他!”陈北伐苍白的脸上难掩兴奋。 章节目录 第四三章 司徒盛一日剑仙(二) 吴定蝉机警干练,行事果决,在九江门奉白纸扇的位置,三位门主遇事犹疑时,素来喜欢询问吴定蝉的意见,而三位门主中,除病睚眦龚庆城府颇深外,另两位具不是运筹帷幄之辈,如今,大门主与白纸扇都说要灭了剑仙,也就上下齐心,抹袖子干了! 银菩萨吴珂高呼一声:“死活不论,结阵!” 周边墙头、高楼之上,忽然跳出几十个怀抱彩练的白衣弟子,张手一扬,空中彩练铺陈,罗织成一片七彩天幕,缓缓降下,好似要将斗笠们统统罩住。 “不想死的就赶紧将这玩意切碎!”乔三大喝提醒,等到彩练遮脸再来一波箭雨,保不齐就要在这里翻船。 只是此时彩练还飘在天上,举起兵器也不能够到,斗笠们没有轻功好手,正手足无措间,恶人王冷笑一声,抓起鬼手乔三的后脖领,倏地扔向天幕。 乔三在空中大骂不休,打着转到了天幕正中,忽然一阵疾旋,白衣弟子们拉扯不住,一个个跌落在地,周边彩练快速向中央收紧,天幕缩成一颗奇大无比的绢球,携风势砸将下来,犹如陀螺,在场中兀自旋转不休。 “放箭!钩索准备!”银菩萨再次下令。 一阵密集箭雨汇集过来,此时,这等看得到的攻击就显然伤不到斗笠们了,兵器在空里飞扫,羽箭便四散开来,众人都是个中好手,相比正面飞来的,同伴击飞的羽箭反而更加危险,众斗笠默契地拉开距离,避免误伤。 正中的绢球因为硕大显眼,此时插了二三十根羽箭,奕难平笑道:“乔三爷不会死了吧!” 丁典缓缓道:“我害死的,他的金子是不是该归我。” “嘭!” 绢球从中炸开,如同顷刻间被刀光切成一道道飞絮,乔三骂骂咧咧走出来,居然是一点儿伤也不曾受的。 流矢雨过,百十个手持钩索的汉子将斗笠们分割作十几个小块,围在当中,钩挠角度刁钻,激射而出,呼啸着去钩腹挠脚,一掷一收间危机四伏,与此同时,十几张大网被周边铁球坠着、在空中啵得张开,扑咬下来! 但凡江湖根基深厚的武林门派,对于来犯者都有一套应对,普通弟子使上这些讨巧手段,寻常角色,难撑过一轮,唯有真正步入高手行列,方敢说有些把握。 司徒盛剑仙之位,自不必说,随恶人王丁典来的百十号斗笠,此时除被奕难平炼成人傀,行动僵直迟缓,因而或中箭倒地、或叫钩挠扒得血肉翻飞,以及奕难平自己在人群中抱头鼠窜外,也只有十来个本事不济、命归黄泉。 病睚眦龚庆叼着黑漆漆的烟斗,脸前烟雾缭绕,手中摸出两把尺许短刀,“垃圾清理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要看我们的了。” 赤地玄武陈北伐掌中盘龙棍虎虎生风,长啸一声,道:“九江门的好汉子们,随我宰了这群不开眼的杂碎!” 火麒麟叶断山气势陡升,赤红须发根根挺直,“看我嚼碎他们的骨头!” 九江门十三位堂主及其堂下主事、骨干、弟子,均是山呼海啸,围着斗笠们冲杀过来。 司徒盛剑仙之威,不可小视,三位门主、金银堂主、铜罗汉吴栖凤、千足蜈蚣霍加、蛇蝎双侠,九人一齐抢攻司徒盛, 鬼面魔蛛尼扎木一捏剑珠,六把剑在左右手中张开,胖大身材的背棺蟾蜍巴特尔横棺在前,对面的鬼手乔三拖着破烂长衫,举着两个宽大袖摆,嗤嗤怪笑。 奕难平狼狈的缩在角落,周围围着数十个笑容诡异的人傀,手里扯着难解金丝,奇的是这大多数都是适才围攻来的九江弟子。 恶人王一柄钢叉闪耀,鬼脸郭兴等三位九江堂主方才能够勉力支撑。 噫——是夜,炬火如龙,血以饮,金石以歌! 章节目录 第四三章 司徒盛一日剑仙(三) 三位门主赫赫凶名不是白给,纵使岁月磨洗,苍头猛虎,亦未失山林咆哮之余威,再加上伤病的铜罗汉吴栖凤,四位超一流高手,并上金银堂主、蛇蝎双侠、霍加五位一流高手,除了当世剑仙,绝无人能走过一轮! 奈何,面前当真是一位剑仙! 司徒盛一身素裹,肉体凡胎却好似纤尘不染,此刻威武若天神。 宝剑破邪一入他的手,也似经神匠回炉淬炼,不再是山心寒铁、不再是青锋三尺、不再是枭首锐器……只将这些乱七八糟都当成杂质丢弃。 唯剩下纯粹的剑! 即使是牙牙学语的襁褓赤子,或暮气腐朽的健忘老翁,只要看一眼,也会毫不犹豫的嗫嚅着嘴唇,坚定说出:“剑!” 小柴房。 钟晓仿佛看见一团白色的火苗,在九人的围堵下不落下风,反而不时窜出头来。 钟晓在乱鸦坡见仵向天和仵向南出手时,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两相比较总觉得差了一线,便是隔开天地的一线,低声感慨:“这就是剑仙?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厉害的了吧!” 蒋钦亦是满脸艳羡,“除开这般人海去堆,能敌过一位剑仙的,唯有另一位剑仙……” 钟晓兴奋道:“蒋前辈,崆峒初雪,剑仙大会,剑仙对剑仙,你说那该有多精彩,一定是天下第一等的盛事!” 蒋钦道:“丫头,我心里现在有四个愿望,第一,是希望三个番子都死在这群斗笠贼手里,第二,是今年的雪能晚些。” “前辈,还有两个愿望呢?” “还有两个,一是阿依这一战平安无事,二是她能和我一起去看剑仙大会!” 场上,司徒盛的剑催动到了极致,若是有见过他与仵向北那场比斗的人,一定会惊觉如此相似,只是对手由一人变成九人。 司徒盛以“退”字入剑道,称败剑不败的败剑仙,身形腾挪,剑光游走,破邪剑与九人兵器全不碰撞,上蹿下跳,分明在躲闪却又能逼九人不得不收招,连以命相拼的机会都没有。 陈北伐一棍劈头砸来,破邪剑扭向一侧去咬他的肩膀,若不闪避,这条膀子怕是没了,而剑身推动下,这一棍也要砸歪,陈北伐只得强行将棍扭开,好险没把吴珂打个脑浆迸裂。司徒盛的剑却是又扫向吴栖凤的手臂。 一人打九人,不落下风! 另一边,斗笠们与九江门的众堂主也缠斗到了一起。 尼扎木手捏剑珠与乔三交手,巴特尔在一旁掠阵。乔三拖着宽大的破烂渔网长袍,搓着小碎步,冒着六把长剑构筑的刃墙快速前进。 尼扎木一面后撤,一面暗暗心惊,自己有六把剑,每一瞬就有六种可能,有六道杀招,可乔三怪笑着举起袍子,随时随处都能顶出一支匕首,左右没有一道杀招能越过最后二三寸。 乔三好整以暇地说道:“花脸番子,你不是堂主就不要拦我,乔某着急赚颗头颅回去,可没时间耽误在你身上!” 巴特尔见尼扎木节节败退,用力一掌,硕大棺木横飞而出拦在乔三面前,乔三就地一滚,转到了巴特尔脚下。 眼看乔三双手就要攀上巴特尔的肥脚,尼扎木六把剑环住棺木向下猛然束缚,便是要抱住乔三。 “哦,你也会这招啊!只是你的剑太少了些。” 乔三挥动匕首格开珠剑,正要说话,巴特尔双掌合击在棺材盖上,棺木便如同擂石,飞速砸向乔三脑袋。 刹那间,乔三也做出动作,张开双脚钩住巴特尔的小腿,顺势从巴特尔胯下滑出。 “轰!” 巴特尔不理会流血颤抖的双腿,看着严阵以待的乔三,笑眯眯道:“刺多疑有妒,艳绝却无媒。厉害厉害!” 尼扎木也叹息一声,指着被恶人王压制的鬼脸郭兴道:“那里有位堂主,而且也是条鬼,你去吧,我们不拦你。” 乔三怪笑两声,不再纠缠二人,掌中匕首不时划过周围九江弟子咽喉,踏着血毯移步向郭堂主。 此时,郭兴和另外两位堂主已然陷入苦战,恶人王丁典不愧是能与巨匪欧鹏争雄的大盗,掌中两股叉势大力沉,飞扫过来若不全力来挡,兵器都要被击飞出去。 “郭堂主,何必这么辛苦。” “谁?” 郭兴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却见一个拖拖拉拉的破烂渔网长衫冲自己飞扑过来,不及转身抵挡,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继而双手一痛便垂在身子两侧。 抬头看见乔三正怪笑着看着他,不高大的身材此时却比野兽更恐怖。 九江门众弟子远远看过来:乔三贴近郭堂主,郭堂主身形一矮,跪在地上,只到乔三胸口;乔三弯腰抱住郭堂主肩膀,郭堂主双手垂下,刀也拿不稳了;乔三环住郭堂主的脖子,在额头给出亲昵一吻,郭堂主的身子伏向地面,慌张错愕的脑袋随着乔三起身缓缓升高,像太阳…… “唔,十万两!” 章节目录 第四三章 司徒盛一日剑仙(四) 郭兴死了。乔三不嫌弃地把头颅悬在腰上。 本就占据上风的丁典更似虎入羊群,铁叉乱舞犹如狂风暴雨,转眼便将剩下二人中挑死一个,另一个惊惧交加,不敢再战,连滚带爬得飞也逃开。丁典正欲提叉去追,几十杆钩索打着颤拦住他的去路,丁典不耐烦得喝问:“不值钱的都闪开,十万两跑了哪个赔我!” 这几十个钩索弟子本就是为众堂主殿后,此处三位堂主如今死的死、逃的逃,谁也不敢再拦这个猛兽,瞬间一哄而散。 此时,满院尽是混战在一起的人群,绰绰火光下,金石交击与痛苦嘶吼之声此起彼伏。唯独两个地方自成了生人勿近的真空区域,格外显眼。一处是司徒盛独斗九大高手,另一处便是这丁典、乔三搏杀两位九江堂主。 丁典眼看追不上逃跑那位,不满地看着乔三腰际,“乔三,我拿你当兄弟,你捡我便宜!” 乔三笑道:“十万两罢了,堂堂恶人王怎生如此小气?一只门主可便抵得过十只堂主,我牵一只与你作赔如何?” “我一个人,吃一整只!” “丁恶人,你吃不下,留两条腿送给乔某,乔某为你助阵。” 丁典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正要同意,旁边突然有人高声道:“等等在下,等等在下,在下要两只翅膀……” 随着话音,旁边突然涌来近百九江弟子,皆是行动僵硬迟缓,嘴角勾着古怪的假笑。 奕难平从众人傀中钻出来,整整衣衫,扶了扶额上歪斜的斗笠,总算看着不太狼狈了,这才讪讪开口道:“见笑见笑,这群九江弟子本事真厉害,好险我就栽在他们手里。” 呵呵! 丁典与乔三心中齐齐冷笑,开始还是二三十个人傀,搏杀一阵,反而翻了几番,若是打一整夜,这贼儿也不必走了,九江门怕是要成了他的产业。 奕难平上前牵住二人的手,深情道:“有福同享,有福同享!不然算什么兄弟,你们杀鸡,我吃两个翅膀不过分吧!” …… 钟晓目不转睛的看着外面的修罗战场,两位堂主已经毙命,而普通九江弟子与斗笠贼们则死伤更多。可他们无论生死都只能作为点缀,今夜的主角注定是场中的那位白衣剑仙。 九位高手此时人人带伤,司徒盛依旧一身白衣胜雪。但凡眼睛未瞎,都能看出司徒盛占了极大优势,只是不知为何,始终不出杀招夺命。 不只是众人疑惑,场上的九人也是满心不解:这司徒剑仙是存心留手,还是有意戏耍?明明九人被打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偏偏司徒盛一个不杀,说的复仇,结果只是如此吗? 钟晓远远看见司徒盛年轻的脸上不时浮现焦躁之色,转头冲蒋钦和加哈努道:“你们说,司徒剑仙的剑是不是不能杀人?” 她话音刚落,蒋钦便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笑死我了,剑不能杀人,丫头你是不是傻了?” “蒋前辈,剑便一定要杀人?”钟晓嘟着嘴认真道。 “不然呢?不然呢!兵者,凶器也!我只听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没听过屠刀成佛的。”蒋钦抓起一根枯枝叼在嘴里,担忧地望向门外,“剑,生下来就是要杀人的……” “蒋前辈,你是不是在担心小月?” 钟晓柔声安慰道:“司徒剑仙到现在都没有杀人,我觉得他就是杀不得,丑诸葛点评他败剑不败,可不败也就是了,杀了对手就是胜,败剑仙怎么能胜?” 加哈努不知所谓,只是嗡嗡震颤着虫子。 没人能想到,一个武艺平平的小辈,反而看透了事情的本相——司徒盛的剑就是不能杀人! 这很矛盾,剑当然可以杀人,可剑仙以剑意御剑,剑仙在使剑,剑意也在使剑,便如河中行舟,桨动舟,水动舟,若是顺着剑意,便可行云流水、畅达自如,可若想忤逆剑意,就连寻常剑招也难以使出。 “剑仙兄弟莫慌,我来助你!” 一柄钢叉搅入战局,直刺叶断山后心,吴栖凤飞身几式鸳鸯腿将叉踢开。 吴定蝉怒吼道:“都瞎了吗?不知道拦住他们?” 乔三拍了拍腰间系着的两颗人头,笑道:“金堂主咒骂自家兄弟,没瞎没瞎,只是死了。” 病睚眦龚庆双眸一寒,冲众人道:“你们先陪司徒剑仙跳舞,老夫去拿下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众人了然,不杀人的剑仙,一个人也能对付,多受些皮肉伤也就是了。 龚庆跳出战圈,扑向恶人王。 章节目录 第四三章 司徒盛一日剑仙(五) 眼看龚庆扑来,乔三一个地滚闪向龚庆的身后,而奕难平则招呼着众人傀阻挡普通弟子、将战场划开,唯有恶人王丁典不躲不避,挺起叉便要独战龚庆。 恶人王只是勉强摸到超一流的门槛,若在龚庆全盛的时候,全然不是他一合之敌,可年纪、病痛、伤情,犹如三座大山,无不让这头九江凶兽实力衰退。 而恶人王身边还有鬼手乔三和金丝难解奕难平,纵使不出手,也管叫龚庆不能专心对敌。 “两相增减,该是旗鼓相当。” 小柴房里,听着钟晓如是点评,一旁的蒋钦嗤之以鼻道:“丫头,江湖比斗可不是赌坊牌九:亮牌面,比大小,胜负敲定!如此这江湖还有什么意思?你看着强的,或许只是看着强,你看着弱的,或许只是看着弱,能站到最后的才是厉害的那个!” 钟晓嬉笑道:“生老病死可是不能逆转的规律,老而无力,再好的功夫发挥不出,便是弱,这是常理吧。” 蒋钦摆手道:“强弱怎么会这么容易分辨,江湖比斗中,影响结果的因素数不胜数,精神、心智、环境、手段……武功也不过是其中一项。若一个人此生比斗最完美的状态是十,这个人一生能遇到的最佳状态也不过七八而已。各种因素此起彼伏,神仙也难测,只是怎么也达不到最完美的状态。” 见钟晓疑惑,蒋钦继续道:“一个人重伤将死,你是不是觉得他此时已经到了毫无胜算的极弱之时?可这弱恰恰最具迷惑,若是找准时机突然发难,未必不能得胜。面对同一个敌人,全盛时节节败退,将死时却反败为胜,你想想是全盛时厉害还是将死时厉害?” 钟晓恍然大悟:病睚眦或许老了,可匆匆时光果然只是带走了他的健康体魄,而未曾留下什么吗? 仿佛是要印证二人的谈话,病睚眦两把短刀使得极凶,和叉尖一碰,立刻将叉锁住,丁典反应也是极快,将叉一转,两股叉同样别住短刀。 “老东西,把头……” 丁典“拿来吧”三字尚未出口,却见龚庆身子却贴着叉柄飞速贴近,叼着烟枪,两颊突兀鼓出,几近透明,丁典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噗!” 看似熄灭的烟锅紧贴着丁典鼻尖,骤然亮起,犹如火山般喷出无数白亮火烬,扑灼在丁典脸上、眼上。 丁典登时眼前一黑,满脸胀痛,不敢怠慢,慌忙松开铁叉后撤数步。 龚庆的刀自然松开,以一种飞翔的夸张姿态,两把短刀破风而来…… 乔三从一侧穿出,接过丁典的位置,操开匕首与龚庆短刀斗到一处。 奕难平带着十几个人傀,手握金丝不停抛向龚庆,只是乔三与龚庆短兵相接,二人的身上都缠了不少。 “乔三爷,你使些长兵器,奕某的金丝敌友难分,不知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了!”奕难平有些为难。 乔三冒着被砍两刀的风险,依旧大声回道:“你若是能把我俩都缠住便尽管来,若是只缠老子,回头老子捅你个对穿。” 奕难平讪笑着叫人傀散开,自己把握好距二人交战处的距离,金丝不断闪过,便是要将二人缠在一处。 可乔三哪里是龚庆的对手,身上大大小小已经留下数十条伤口,腰间两颗“十万两”也不知何时滚落,叫奕难平喜滋滋捡了去。 “老丁、老奕,都别藏私了,把真本事拿出来,难道要叫这老东西把咱们一个个宰了?” 乔三气急败坏地大喊,“老丁,你死哪去了!” 龚庆的烟锅里不知道是点了些什么,丁典只觉得两眼胀痛难耐,萁坐在地上,不断用衣袖去擦,所幸人傀将九江众人隔开,倒是无人偷袭。 奕难平一边甩着金线,一边挪到丁典身边,递过一支瓷瓶道:“丁爷,那烟沫子厉害,你用这个洗洗眼睛,说不得能好些。” 丁典一把抓住奕难平衣袖,扯得他一个踉跄,强睁开赤红一片的双眼,狠狠道:“老奕,这不是你的人傀水吧?” 奕难平搀住丁典,满脸的不可思议,拍着胸口信誓旦旦道:“怎么会!哪里哦!丁爷把奕某人当兄弟,奕某人就是丁爷的一条狗!” 丁典并不放开奕难平,一只手打开瓶塞,嗅了嗅,似是清油,又威胁道:“你若是想把我制成人傀,我便一把掐死你。” 奕难平不答话,笑眯眯做了请的手势。 丁典不再犹豫,将瓷瓶倒在眼睛里,似是流进了什么玉露琼浆,两眼瞬间清凉了,脸上的血疮好像也不那么痛了。 撩起衣摆擦了把脸,丁典起身拾起铁叉,不回头得道:“老奕,那两颗头是你的了。” 奕难平快活地大笑,拍了拍腰间的脑袋,左一下右一下,好像是拍西瓜,“丁爷,乔三爷的可也是归我了?” 乔三节节败退,呼唤的二人迟迟不到,只能拼命,所有本事一齐上了。掌中两把匕首,手肘还有两把,膝盖上有两把,脚尖又是两把! 龚庆刚遇到时也险些吃亏,他本就是短兵器贴身短打,开始只奇怪乔三出刀为何如此快,角度如此刁钻,冷不丁也受了几刀,只是差距太大,看穿这伎俩后依旧砍得乔三血肉模糊。 小柴房,蒋钦啧啧称奇:“怪不得鬼手乔三一直穿那身破烂长袍,时时抬手屈膝,原来练的是这手鬼祟功夫。” 钟晓问:“这本事厉害吗?” 蒋钦摇头道:“这就是手段,若是没防备,就算比他功夫高,也要饮恨在他的八把匕首下。” “可是你看他快要被大门主砍死了。” “呵,那是差得太多,手段也不能补上了。” “哎呀!蒋前辈快看,恶人王站起来了!” 丁典悄悄踱到龚庆身后,持叉缓缓捅向他的后腰,乔三也趁机发难,跳起身连踢带撞,八把刀打得龚庆应接不暇。 “哇……” 这一叉来得突然,龚庆立时喷出一大口鲜血,行走江湖数十载,从没遇到叫他火烟迷眼还能无事的。 丁典“噗”地抽出铁叉,两支叉尖卡住龚庆的脖子,一把钉在地上。 乔三一下泄了气,无力得倒在地上,奕难平凑过来道:“呼!吐血了,真的假的,这是把胃包扎穿了吧!” 丁典冷声道:“谁知道真的假的,这老东西吐血快几十年了,血染九江病睚眦,还能是说笑?若是剁脑袋不跑,吐血许是真的。” “这脏活,我来!” 奕难平从如同死狗一般的乔三手里掰出一支匕首,兴冲冲道:“奕某人最擅趁人之危!” 章节目录 第四三章 司徒盛一日剑仙(终) 天下无敌四字,说出去与旁人听听倒也罢了,自己是万万不能信的,毕竟武功再高,命只有一条。 江湖波来波往,人潮起起伏伏,岁月循环无半点新鲜,吾有一句话便可为无数过客作传:他许多年卧薪尝胆、孜孜不倦,终于登临绝顶,却死于一场小小的风寒…… “大哥!” 两声爆喝宛如惊雷,一齐在院中响起,惊得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赤地玄武陈北伐、火麒麟叶断山一前一后跳出战圈,直奔病睚眦龚庆。 百十个人傀毫不畏死,乌泱泱上前阻挡。陈北伐长啸一声,挥开掌中盘龙棍,一圈人瞬间脑浆迸裂、横躺一片!叶断山紧随其后,火红须发根根直立,探手一抓,扭断两条脖子,舞动尸身如使两柄肉锤。 见二人好似魔神降世,转眼人傀便给凿开了一道口子,奕难平抱起龚庆人头,连声招呼:“丁爷、乔爷,扯呼、逃也!” 丁典不忘一众斗笠,大喊一声:“伙计们,九江门要发疯了,不想死的赶紧逃了!”说罢,提着乔三的后脖领,由十几个人傀开路,快速向外逃去。 其实不用他提醒,众人听到病睚眦身死时,就料到九江门要炸了锅了,无不丢开对手,向院门杀去。 “拦住他们,今天全都要死在这!” 陈北伐与叶断山在众九江弟子掩杀下,打死了七八个逃得慢的斗笠,距离恶人王三人也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惨叫,回头去看,只见银菩萨吴珂颈上留有一道细细的血痕,颤巍巍向后倒去…… 杀人了?败剑仙的剑居然杀人了! 二人竟有些恍惚,明明一直占据上风,却只伤不杀的司徒盛,居然真的能够杀人! 陡然间,以那白衣剑仙为中心,天空异象突起,自上而下呼啸起一阵极强劲的乌黑旋风!吴定蝉等人几乎不能站稳,不得不从旋风中退开。 “一个又一个,想走就走,就这么不把剑仙放在眼里?” 司徒盛站在风眼正中,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好似命不久矣,但仍强打精神,剑指苍穹,威胁道:“还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旋风渐渐停歇,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 钟晓从小柴房看过去,却觉得这风依旧在吹,司徒盛身上那团白色火焰,在风中急促摇摆、明灭不定。 陈北伐与叶断山有些犹疑,动作也慢了几分,若是继续追,恶人王三人必定伏诛,可吴定蝉等人面对一位剑仙的杀人剑,估计等不到他们回来。 叶断山看了看奕难平怀里的龚庆头颅,又看了看与司徒盛交战而浑身是血的帕黛,心口猛然一缩,拉住陈北伐道:“二哥,活人要紧呐!” 陈北伐将盘龙棍砸在地上,双眼噙泪,恶狠狠道:“恶人王、顾家,你们且逃到天边去,九江门必报今日血仇!” 叶断山举起手高声道:“剑仙想出头,今天就试试能不能杀光九江门,儿郎们,杀剑仙!” 人潮瞬间分为两股,一股是斗笠们向外逃窜,一股是九江弟子不顾生死的向内冲杀。 九江弟子像是割不完的麦子,绳索飞钩,长枪长戟,前赴后继。 司徒盛的剑在其中快速游走,总能以一种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避开躲过,就好像在倾盆大雨中连衣角都不曾沾湿。 只有在接近众人脖颈时,这剑才似乎丧失了活性,由仙人剑变为普普通通的一块杀人铁。 仙人剑没有杀人铁可怕,因为杀人铁要人命,不过杀人铁可比仙人剑好对付太多了。 二位门主和众堂主也发现了司徒盛的变化,原来败剑仙真的不能杀人,高高在上地坐在神坛上,谁也奈何不了他,可杀人时,他尚未迈入超一流的门槛。 司徒盛就像个跛子,一脚深一脚浅,一脚高一脚低,一时拔剑无敌,一时血肉羸弱。 “司徒盛,你来此作何?” “替小公子报仇,来杀人!” “你的剑能杀人?” “不能,强杀人!” 叶断山冷笑道:“毛头小子也敢称剑仙,你是老子见过最弱的剑仙!” 可不,众人都是第一次知道,剑仙会有不是剑仙的一瞬,而且还是一瞬接着一瞬,千疮百孔。 吴定蝉与吴栖凤死了兄弟,正满心仇恨,此时看出司徒盛的破绽,一人一杆红缨枪,趁着司徒盛杀人时,便狠戳上一枪。 胜雪白衣上,不一会便开满了红色梅花。 地上躺的人更多了,司徒盛一人所杀,几乎追平了所有的斗笠贼,只是九江弟子太多,席卷着他四处飘荡,试着追逐了两次吴氏兄弟无果后,他再没有斩杀堂主、门主们的机会。 “人力有穷呐……”司徒盛暗叹一声。 小公子,小盛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剑是不会损坏的,但铁会,众所周知:和剑比,铁是一种不怎么坚固的东西。 九江门的弟子多的让人绝望,西山剑宗的宝剑破邪居然钝到只能砸断人的脖子。 不知道那个害死小公子的人叫我杀了没?但愿师父不要被我连累。 司徒盛看着源源不断扑来的九江弟子勉力支撑,他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这种四面皆敌的环境下,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剑仙的状态已经很久不出现了,败剑要胜,败剑不退,他的剑已经彻底失了剑意,没有剑意加持便不是剑仙。 那团火,终究叫司徒盛自己吹灭了—— 司徒盛正想闭目等死,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踏空声。 “司徒兄,跟我走!” 来人速度极快,拉起司徒盛,在九江弟子们头顶频频借力,快速离去。 九江弟子纷纷叫骂:“哪里来的小贼!” 柴房里,钟晓伏在木门上,双眸凝水,喃喃道:“墨哥……” …… 不论过去再多年,乡野小肆里,一嘴黄牙的百晓生仍会不时提起:曾经有一位剑仙,白麻衰绖,身后跟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斗笠贼,闯进刀光盖地、剑影铺天的九江门,剑起剑落,血流成河!直杀到剑仙位上跌落,知退不退,败剑不败,万古跌境第一人! 泥陶瓦碎,白玉柱倒!抹嘴,拍案!满饮黄汤一碗。 嘿,真他娘!敬荒唐! 章节目录 第四四章 堤垮江倾水似虎(一) 眼见得司徒盛就要落败,却被一个蒙面人救去,九江帮众紧追了一阵,直到二人跃过院墙,隐遁到黑暗里这才停下。 众堂主皆是气急败坏,若非钩挠队被司徒盛冲散大半,来不及反应,哪里会由得这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九江弟子们缓缓向两位门主围拢过来,火把循着灰色院墙,开作一池火莲,赤红泥泞的地上,活人都挣扎着起身,死人里成尸体的安静躺着,未成尸体的痛苦呻吟。 陈北伐嘶吼一阵,冲着二人消失的方向怒吼:“那厮闯我九江门,可敢留下姓名!”黑暗里寂寂无声。 吴栖凤捂着胸口剑伤,轻咳两声,淡淡道:“一道鹤、东风恶、盗不走空、李夜墨,二门主觉得会是谁?” 会是谁?吴定蝉听了自家老三的话,不由得心生悲切,轻功榜上列了五位,他独独不提铁金刚吴桐,无非是当他死了,而老二银菩萨吴珂真的死了,可怜吴家四子名动天下,如今,已故半数矣。 “李夜墨是火船堂主,必定是他,火船帮欺我太甚!”吴定蝉悲愤言道。 帕黛挽着叶断山手臂,俏脸煞白,怯生生道:“败剑仙司徒盛叫他救去,等养好了伤,莫不是又要来我们这儿大闹一场。” 叶断山望着佳人,眼神闪过一丝不可察的痛苦,但还是宽慰道:“无需怕他,你看刚才他已经很久没使出剑仙手段了,依老夫看,他既已跌下剑仙境界,怕是再也上不去了。” 陈北伐逼问众人,道:“既然知道是火船帮坏了规矩,难道我们就坐着?大哥白死了,三位堂主白死了,众兄弟白死了?这锅油沸开了,就要炸个天崩地裂,天王老子也休想盖住!” 霍加道:“各位兄弟姐妹,他们的沧浪堂就在青石街,飞蒲草救了人也该是回了哪里,而且……” 霍加突然面露难色,停住不说,陈北伐不满道;“而且什么?有什么好顾虑的。” “而且顾家的顾三爷就在火船的沧浪堂。” “好!” “二门主,那我们现在就去踹了沧浪堂?” “好,”陈北伐又说了一声好,拉住叶断山的手,目露凶光道:“不过,我们要先去顾家布庄在阆中城的总号,大哥的头可就要叫这群狗贼换金子了!” 叶断山立时甩开帕黛,高声道:“兄弟们,九江门血不能白流,先夺回大门主的头,再砍了他们的头!看看是火船和顾家的人头摞得高,还是顾家的黄金摞得高!” 九江众弟子瞬间振奋起来,跟着叶断山一同呼喝,唯有叶断山扭头看向帕黛时,这个吃味的小女人,竟让他心口没来由又是一痛,刚热起的血,刚燃起的雄心壮志,瞬间又冷落下来。 九江门无数弟子高喊着向火船帮和顾家报仇,涌入阆中城的大街小巷,这一晚九江门过于惨烈,诸堂主心中都憋着怒火,此一番门中弟子百无禁忌,夜不封刀,飞扬的火把一边沿着街道快速流淌,一边将两侧民宅付之一炬,熊熊火焰将天空舔得血红,惨叫声、告饶声、哭声,随火流绵延整座古城。 府官听说九江门乱了,吓得禁闭府门,只派一对差役骑驿马往徐州城请宁王,然而路途遥远,即使十里换一乘,归来也要四五日,届时整个阆中城说不得已是一片焦土。 丁典、乔三、奕难平带着一众斗笠看见身后火光,知道九江门发了颠,不敢再触霉头,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将几颗堂主人头并病睚眦龚庆的人头,一齐扔进嘉陵江,浪头一吞没了踪迹。 众斗笠商议一番,都觉得虽没有金子,一众无法无天的恶徒一同搅天搅地,也是极为快活,彼此不愿再分开,结伴向青城山方向逃去。 章节目录 第四四章 堤垮江倾水似虎(二) 数月前,火船帮举办小盟主会,邀请天下英才齐聚嘉陵江。若只是邀请也就罢了,偏定下三不准的规矩:猪不准,狗不准,奸邪不准。 此举可惹恼了江湖里的一群恶汉:唔,你们乐意凑到一起,招惹我们作甚? 眼瞧着身边那些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如今拿着火船邀帖,趾高气昂。恶人王等一众斗笠贼俱是心中窝火,仗着各自都有一身本事,不约而同从五湖四海聚到嘉陵江上,要给小盟主会添些麻烦。 只是没成想,小盟主会上,先有九江门郑天养丝毫不给火船帮脸面,辣手无情,台上直接杀人,再是花花公子顾飞卿轻佻无度,耍宝卖乖,最后,夺得小盟主之位的却是轻功第四的飞蒲草。 一场小盟主会实在叫人笑掉大牙,众斗笠也因此没有出手。 再缓几日,顾小公子死在阆中城,顾三爷大发杀帖,要买两帮首领人头。若在平日,谁敢真来触两帮虎须,只是顾家也始料未及,杀帖竟叫一盘散沙的众斗笠聚拢起来,单枪匹马确是不敢,可若人多了,胃口和胆子也随之大了。 恶人王、奕难平葫芦口拿下白氏兄弟的人头,着实叫顾家吃了一惊,再想收回杀贴也不能了。 …… 顾家阆中总号,黄金叫九江门席卷一空。 漫天火光在嘉陵江旁的红船也清晰可见,老龙王不知道阆中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可阆中城秩序已然崩了,看管阆中城的九江门一定疯了,而且疯得极为厉害。 火船帮在沧浪堂部署了不少弟子,细数来,真正的高手却不多,葫芦山范亦重伤,小龙女不会武功,李夜墨轻功不擅争斗,唯一数得上的就只有玉面狐易奢,距离超一流高手也还差得远,如此阵容,九江门三灾任意来一人,就能轻松覆灭。 李阔海忧虑此次大变之下,沧浪堂难以自保,亲率众堂主星夜驰援。 再说李夜墨救走司徒盛,本想带回沧浪堂,可一想到顾飞卿死时,火船众人皆是冷漠,利弊、利弊、利弊……论个不休,尽是些不够朋友的,若叫他们知道,自己又带回来了将九江门搅得天翻地覆的司徒盛,说不得又是利弊。 李夜墨只觉得头疼,好像脑袋上站着只啄木鸟,一边“哔哔”叫着,一边啄他的头。 小龙女倒是有情有义,不过要救司徒盛,先救了她自己再说。 既然火船容不下司徒盛,自己索性也先不回去了,李夜墨背着司徒盛,夜里辨不得方向,只知道火船在嘉陵江的方向,遥听着嘉陵江水声,向着反方向疾驰而去。 “司徒兄,今日可叫你成了英雄。” “英雄……什么是英雄?” “为朋友两肋插刀,死生不顾,如此这般,旁人做不得的,你做得了,便是英雄!”李夜墨脚步不停,称赞着,冲身后比了个大拇哥。 司徒盛轻笑出声,有气无力道:“那你也是个英雄了。” 李夜墨听见司徒盛说他是英雄,浑身轻飘飘的,高声道:“都说英雄罕见,你是我也是,结了我们两个英雄朋友,人间一走,顾小公子不虚此行!” 司徒盛喃喃道:“不是看你救过我,是念在你是英雄的份上,我才放过你。” 已经到了快破晓的时候,天将亮未亮,夜色反而变得更加凝重,可是忽然,黑漆漆的环境自二人身后缓缓放亮,似打开一个匣子,放出宝光,李夜墨定住脚步,回头便瞧见阆中城火光滔天。 “好一棚大篝火!” 司徒盛站回地面,向着阆中城远眺,“李兄,你作为火船堂主,总不能看着宗门陷于水火而不顾,便送我到这里吧。” “可你的伤可以的吗?如果再遇到九江门……” 李夜墨蹙着眉,内心有些挣扎,司徒盛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今夜能救下我,我就不会死在今夜,我可是剑仙呀。” 李夜墨释然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回去,不知司徒兄接下来准备去哪,回西山剑宗吗?” 司徒盛拄着剑,笑道:“就不给老头子添麻烦了,剑仙大会快开始了,我先到崆峒山去。” 李夜墨一经提醒,猛然想起这事,激动道:“真是巧了,相逢不会太久,等救回晓儿,剑仙大会也是我们的下一站。” 二人别过,司徒盛扛剑在肩,一步一拐离去。 李夜墨遥望司徒盛慢慢隐入黑暗,扭身向沧浪堂而去,只是未走太久就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定睛看去,却是杨虎灾、东风恶与费霖三人正向九江门方向去。 李夜墨心中古怪,问道:“大哥、秦前辈、费前辈,你们怎么在这?” 东风恶咧嘴笑道:“飞蒲草,就知道你不老实,阆中城的大火不会是你小子点的吧!” “秦前辈不要取笑我了,我哪里有这等本事!” 李夜墨赶忙摆手,将众斗笠贼和司徒盛大闹九江门的事细说了一遍。 “连九江门大门主病睚眦龚庆都死了?!” 三人听罢都吃了一惊,东风恶抚掌大笑道:“老东西死得其所,不是龟儿子死了,九江门还不一定会发疯,一把火将阆中城都点了。” 李夜墨点了点头,恐怕不是阆中城的事,顾三爷如今在沧浪堂,恐怕火船也要被波及。 杨虎灾问:“兄弟,你是准备去哪?” 李夜墨讪讪道;“大哥,九江门如今最想杀掉的人除了恶人王这些斗笠和败剑仙司徒盛,接下来就是我这个武功不济的飞蒲草了,天马上就要放亮,我当然是准备返回沧浪堂。” 三人闻言,互相看了一眼,一同大笑,“飞蒲草,你此时怎么反而愚钝了,阆中城已经烧了,接下来可不就是沧浪堂,九江门今夜吃了大亏,还敢放堂主留在总舵?真就不怕斗笠杀个回马枪?” “沧浪堂就要糟糕,我不是更该返回帮中出力?” “你回去又能顶什么用,这是老天助你,要你去救钟丫头了。” 章节目录 第四四章 堤垮江倾水似虎(终) 四人一道再次进入阆中城,沿途火光之下,满街哭嚎,生民悲戚不若猪狗。 九江门大部分已离了阆中城,只余下零星弟子继续在城中徘徊作恶,他们武功不高,对上高手乖巧得像只兔子,对普通人却能凶狠得像豺狼。 李夜墨动了恻隐之心,叹息道:“顾小公子若是知道自己的死会酿成如此大的祸事,不知道会作何感想,这些阆中城的百姓又有什么罪过?” 杨虎灾张开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既然叫咱瞧见,不能放任不管,进了这门,向着九江总舵,便一路循声打杀过去,叫这些杂碎知道,世上还有个词叫作公义。” 东风恶闻言眼睛一亮,扶掌赞道:“说得好,就这般打杀过去,往日惧怕真虎,不敢动这些伥鬼,今日杀便杀了,谁晓得是我们做的,叫他们寻斗笠贼去!” 费霖仰着丑脸坏笑,变戏法般从腰间掏出来四只斗笠:“诸位,我们不就是斗笠贼……” 整座阆中城中,九江门连一位厉害的主事也没留下。病睚眦是九江门的心,有他在,所有人都箍着、悬着、聚拢着,九江门就犹如高高在上的仙宫。如今这心一死,蔚蔚九江,堤垮江倾,瞬间没了约束,肆意癫狂。 远处的沧浪堂小阁楼里,没得到龙王准许离开的李蓉蓉,依在倾斜的窗格上,遥望步步逼近的无际火龙,将一块竹牌上的九江门三字以红笔缓缓钩叉。 “养势最为艰难,挂得高高的,谁都怕他掉下来,因此凡事都有四两拨千斤的奇效;泄势却不过旦夕之间,看似凶猛,其实已经行至终焉。” 未出鞘的刀最锋利,未展开的画最雄奇!千钧虽重,总归可以称量,可能被人称量的山海还能是山、能是海吗? 烟花散尽,尘埃落定,最虚弱往往就在最强烈之后——老阳! 李夜墨四人几乎毫无阻隔,沿途杀了十几个不开眼的九江弟子,便到了九江总舵。 门主、堂主、主事们都不在,有些本事的门中弟子都向火船去了,余下弟子不是苦役出身,就是重伤不能动弹,无人管辖,本就松懈。 四人几乎是虎入羊群,将百十个留守总舵的弟子打了个人仰马翻。 斗笠遮头,黑布蒙面,四人也不怕叫人认出来,东风恶与费霖玩心大起,唤来所有留守弟子,在院中排队一一点卯,伤者有四五百人也被抬了出来,清点数目。 “受了伤的,四百五十一人,都给老子躺在大院里,晒晒星星,健全的一百二十五人,都跟着你们的四位爷爷。” 东风恶摇晃着手中络金鹦鹉刀,威胁道:“要是想通风报信,尽管往火船帮追你们两位门主去,不过稍后我点出来少了一个,就把你们剩下的全都杀光。” 费霖背着手在众伤员里穿行,把重伤轻伤,几个几个指定在一起,言道:“伤重的抱紧伤轻的,他跑了,你就死了。” 李夜墨对杨虎灾笑道:“我们四个搭伙,杀人越货也是门生计,能长辈分。” 当了爷爷,走着就寒酸了,东风恶叫九江弟子推出四辆小车。四人便坐在车上,手持马鞭,由百十个九江弟子推着,慢了、颠了就抽一鞭,大咧咧巡视九江门。 不得不说,九江门总舵的房间比王婆脸上的麻子还多,逛了近一个时辰,天都开始渐渐放亮,拢共不过看了一小半。 没奈何,这群九江弟子忒没骨气,真把四人当成了前半夜的斗笠凶人,个个乖顺无比。东风恶叫他们带着查看九江门每个房间,这群九江弟子便真就挨个参观,更是把众堂主的房间排在前面,可这哪里是关人的地方? 李夜墨担心九江众人突然折返,顾不得暴露身份,向九江众弟子高声问道:“喂,你们可曾见一个十七八岁、唤作钟晓的姑娘?知道的说出来,说出来可以留下狗命。” 众人七嘴八舌道:“姑娘可多了,各个堂主不时从阆中城取用,活着的、死了的,不知凡几,天晓得有没有这位钟姑娘——” “啪!” 说话的嘴巴挨了一鞭,嘴唇瞬间肿得老高,虽然看不见李夜墨的面容,料想一定是黑极了的。 “不要满嘴胡说,留心小命,这位爷爷可最喜欢切人头玩。” 东风恶补充道:“那姑娘由你们新来的番子堂主一行带来,来时装在棺材里,穿大红色衣裙。” 一位看管柴房的九江弟子小心道:“四位爷爷,我倒是知道一个被霍加堂主带来的姑娘,不过那姑娘既不是十七八岁,也没穿大红色衣裙,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李夜墨闻言,立刻跳下推车,一把揪住那人衣袖,急道:“在哪?快带我去见她。” 东风恶等人也不再玩闹,由这位弟子带路到了柴房,屏退众人,杨虎灾桃木棍一挥,不用钥匙,铜锁瞬间打开。 “晓儿!” 李夜墨揭开斗笠,褪下面巾,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颤抖的手缓缓推开木门,冷冽的晨光倾撒进去。 小柴房一眼便可看尽,李夜墨心头不由得一沉,里面确实有个女孩,却不是钟晓的身影。 那女孩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粗布衣衫倒也干净,瑟缩在柴垛后掩住了半边身子,正小心翼翼探出头来。 李夜墨不认得她,女孩却认出了李夜墨,呆愣了片刻,小跑过来扑在李夜墨怀里,撇撇嘴,突然痛声大哭起来,“哥哥!哥哥的身子我找着了……我找着了……” “哥哥?” 东风恶不解地看向李夜墨,李夜墨也是一头雾水,连忙举起双手解释道:“天可明鉴!我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妹妹。” 几人一起蹲下身子,极尽所能,对女孩好一阵宽慰,女孩渐渐止住哭声,解释道:李夜墨是盟主哥哥,找着身子的是好心哥哥。 几人这才了然:盟主哥哥,自然是因为李夜墨小盟主会夺魁,不过好心哥哥又是谁? 女孩自说名叫张娈,又讲起嘉陵江卖龙鲤,得到一个好心公子相助的往事,一条“锦绣顾家,富贵荣华”的小金鱼,不但让她爹治好了病,顾家管事更为这一家人送了一处小宅院,家用物什不知其数。 女孩知道这个好心公子还在嘉陵江上,每天到江边远远看他,为他祈福。 小盟主会上瞧他耍宝卖乖,一轮轮获胜,戏弄天下英雄,女孩更是高兴得厉害。 他的朋友在担心他,背后的黑手想害他,这世上原还有个人真的盼着他赢…… 后来,李夜墨舍身救了顾飞卿,女孩除了好心哥哥,又有了一个盟主哥哥。 只是没过多久,好心哥哥、盟主哥哥一起去了青石街,便见不着了。 又没过几日,路上就有人说小公子,也就是她的好心哥哥死了,头被挂在中天楼上,身子不知所踪…… 女孩闻讯伤心欲绝,跑到江边大哭一场。那里是她平时哭泣和捕鱼的地方,是她的小秘密,除了她便没人知道。龙鲤也是在那里自己游进了她的鱼篓。 那日她正哭着,忽然一具尸身叫江水冲到她脚边,只有身子没有头,肚子被交叉剖开,满腹空荡荡的。 女孩惊惧之下,想起没有身子的好心哥哥,心情忽然明亮,只是尸体泡水肿了,她背不动,捞起尸身绑在船底,不叫野狗来啃,自己到阆中城要找人把身子还给好心哥哥。 女孩才到阆中城,遇到个背棺材的白胖番子,城里人说他是九江门管事的。 女孩找他说了,胖番子问她:旁人知道吗?女孩答:旁人都没叫知道。胖番子和蔼笑笑,将女孩塞进棺材,临走吟了一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裁裁裁。” 再后来就是关在柴房里,直到见到四人。 四人都有些疑惑:顾飞卿的身子最后叫牛车拉回了火船,这具无头尸身又会是谁? 钟晓还没找到,四人嘱咐女孩不要叫出盟主哥哥,戴上斗笠、面巾,又唤来九江门众弟子,问是否有别的女孩。 一个九江弟子谄媚道:“先前是有个穿红裙的姑娘,人还活着,不过不在这儿了,之前也关在柴房,不是一间罢了,一同的还有两个汉子,一个浑身裹着黑布,一个高不过三尺,小个子一直称那姑娘叫仵夫人,今早被巴特尔一同装棺材里带去了……” 李夜墨心中苦痛,叫这个弟子带路去那间柴房。 柴房空荡荡的,兀自开着门。 东风恶驱散众人,留李夜墨一个人在柴房里。 李夜墨感到浑身发冷,满身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懊恼装满胸腔,从嘴里溢出来,弥散到周围,被懊恼灌满的空气有千斤重,坠得心砸在脚底板上,噗噗得贴着地面跳动。 李夜墨用手指一寸寸抚过墙面和柴垛,似乎还能感受到钟晓留下的气息,明明几个时辰前她就在这里。 每次来迟,次次来迟,错过此生。 “晓儿,你过得好吗?好想、真的好想你……” 李夜墨簌簌流着泪,走到墙角,土墙上留着的几个字忽然映入他的眼帘,赶忙擦干眼泪,发出旁人无法理解的吃吃笑声。 伏低身子去看,用手去摸,用鼻子去嗅。 好像一把药把痛苦都化了,好像一束光把黑暗都照亮了。 “墨哥,长夜终晓……” 章节目录 第四五章 焰洒风翻火如龙(一) 听着李夜墨夹杂哭声的古怪笑声,杨虎灾、东风恶与费霖都是满心不解,互相递了个询问的眼神,三人俱是摇头,犹豫片刻,三人一齐撞进木门。 东风恶见李夜墨跪在墙根处,头抵土墙,落了一脸的泪水,气急道:“飞蒲草,只是今日没找到罢了,大丈夫当锲而不舍,我们再寻去,你二人既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又不是生死相隔,何必哭哭啼啼、作些小女儿姿态。” 李夜墨见他们误会,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将三人又是吓了一跳。 李夜墨指着墙角的字,一字一顿道:“晓儿,她在等我救她。” 三人看着“长夜终晓”四字,不由得长舒口气,笑骂道:“狗东西,那你哭个什么!” “我没哭,我在笑。” 李夜墨一跃而起,精气神似乎又回到身上,高声道:“大哥、秦前辈、费前辈,这一次我是要去找九江门堂主抢人,若成了,日后少不得被九江门追杀,从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事本就不干你们,我一人担了。” 消瘦的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上一次还是在乱鸦坡。 杨虎灾向前一步,正色道:“胡话!咱家兄弟,怎生与咱无关?” 东风恶向前一步,龇牙道:“胡话!老子证的死媒,怎生与老子无关?” 费霖也向前一步,摩拳擦掌,“胡话!打抱不平,义之所趋,怎生就不能管?” 李夜墨被三人感动,泪水眼瞧又要洒下来,费霖连忙道:“飞蒲草且收了雨露神通,今后若你和钟晓成婚,与我们一碗喜酒也就是了。” 李夜墨自是连声应下,几人气势高涨,挽着胳膊,就要去追赶九江门的队伍,临到门口,李夜墨突然想到,若是这次没能救出晓儿,该留个口信给她,也好叫她知道自己发现了她的留言。 李夜墨叫停三人,独自转身返回到昏暗的墙角,捡起一截枯枝,略一思索,就在钟晓的字下面写道:“望断东山!” 四人带着小姑娘走到前院,一群九江弟子又围上来,费霖提醒道:“九江门一众堂主,再加上两个门主,这可不是我们四个能对付的,想从他们手下抢人,令他们分开才方便。” 东风恶连连称是,转头问几人有没有办法。 李夜墨看了一眼九江门正厅的方向,笑道:“老窝着火,他们难道不回来?” 片刻后,九江门一众弟子在院中或坐或躺,都瞪大了眼睛。青石台阶上,四个斗笠贼,一人举着一支火把,指挥着厅内几个弟子将烈酒倒在梁柱桌椅之上。 烈酒一沾火焰,腾得卷了一大片,只是盏茶功夫,蓝色火焰转成赤红,犹如千百万只蚂蚁不断铺开,将一切木头做的东西咬得焦黑明亮。 李夜墨点了个年轻弟子,喝道:“追去吧!告诉你家二门主、三门主,还有那些个堂主,你们总舵叫斗笠们烧了!” 被点到的弟子眼中映着火海,麻木中突然惊醒,立刻跪在地上痛哭出声:“爷爷,小人嘴巴最严,绝不敢告密。” “偏要叫你去!” “小人不,小人知道,小人若答肯去,不等转身爷爷就要砍小人的头了……” 东风恶让他气得发笑,咬牙骂道:“去你妈的,真是够笨的,就是爷爷叫你去的,你若不去,现在就砍了你的头。”说罢,向着年轻弟子肩膀踹了一脚。 东风恶补充道:“龟儿子,你难道认为我们不敢让你请回门主、堂主?现在我们四个打先锋,等你回来,叫你见满院斗笠,便是要连你们二三门主一齐砍了!” 年轻弟子见四人说得认真,哆嗦一下,慌忙踉跄着向院门外跑去。 “跑个屁呀,骑马去追!”东风恶又是大骂。 四人带着小女孩张娈出了九江门,询问了小女孩的住址,将她送出阆中城,直至路上有了行人,这才叫她先行回去。 杨虎灾和费霖一道,两人骑马径直向着青石街赶去,李夜墨与东风恶一道,两人悄悄跟着那名年轻弟子,免得最后番子被派回九江门,与几人错过。 九江门这次倾巢而出,打着找追杀斗笠贼,找顾家复仇的主意,顺带也要叫火船帮不得安生,故而两位门主和众堂主都刻意压着速度,疲惫一夜,也是在马上略做歇息。 约莫追了一个时辰,那名年轻弟子总算到了陈北伐、叶断山身边。 年轻弟子将四个斗笠贼去而又返,众弟子不敌他们,被打杀了几十个,斗笠贼放火烧了总舵正厅,更派他出来报信。 陈北伐与叶断山俱是脸色难看,好贼人,寻你们便跑,不理睬了反倒杀上门来。 老家被烧,旁人可以无事,监察百事的吴定蝉却难辞其咎,说来,金佛死了兄弟,心里满是仇怨,做事自然就多了几分热血上涌,少了几分瞻前顾后。 吴定蝉哭丧着脸上前,“二位门主,怪我思虑不周,未曾安排留守弟子,事后我自去刑堂认罚。” 陈北伐宽抚道:“与你无关,没有安排留守,一来是考虑诸位也皆想为故去兄弟复仇,二来是他们有胆回来我们未能料到,除了这群疯子,天底下还有谁敢烧我们的房子。” 叶断山问道:“二哥,不能任由他们胡来,便点些弟兄回去,杀了这群斗笠贼,刚好为大哥报仇。” 陈北伐看着叶断山,叹息一声,“恶人王武功不容小嘘,旁人我不放心,你亲自回去,再带上吴栖凤和小金,蛇蝎双侠也跟着一起,碰上他们也是不惧了。” “二哥,大哥死了,我心中憋闷,这次不能亲手杀顾家人,二哥你受累,把我那份也杀了。” 叶断山说罢,带着吴家兄弟,帕黛阿依姐妹,点了几百弟子,再折返回阆中城。 李夜墨与东风恶见九江队伍分开,心中觉得可惜,回去的人里没有背棺蟾蜍巴特尔,晓儿还是被携裹着向青石街去了。 “这样也好,不然火麒麟加上铜罗汉,两位超一流高手坐镇,咱们四个还真有些吃不消。” “秦前辈,虽然没有火麒麟和铜罗汉,可还有赤地玄武和一众堂主、主事,还有数不清的九江弟子……” “龟儿子,胆子芝麻大,火船也是人丁兴旺,斗一斗,老子刚好趁乱去抢那胖番子。” “我可没怕,这事轮不到我怕,先回青石街,看看是我的七星北斗步快还是前辈的临江飞渡快。” “不用比,肯定比他们的马快!” 章节目录 第四五章 焰洒风翻火如龙(二) 陈北伐带着九江众人一路奔袭,先到了银菩萨吴珂的堂口。 堂下弟子夜里便遥见阆中城火光冲天,至此时才知道,有贼人闯入总舵,而自家堂主已埋骨在顾家的黄金冢中。 众弟子无不是喊打喊杀,九江门总舵加上临近堂口,一时拉起三四千人,决堤潮水般涌向火船帮的沧浪堂。 再说沧浪堂,没有超一流高手坐镇,一流高手也仅寥寥几人,本是用以防范银菩萨的沧浪堂,对上红了眼的九江门,溃败只是瞬息之事。 顾家邀来助阵的长者们率先站出来,本想上前出卖脸皮,劝退众人。 哪知道九江门发了颠,将他们都看作顾家的帮凶,毫不留情,也不再顾忌其身后势力,刀剑胡乱劈砍,一众白发老人最先散作一地红泥。 顾三爷没了一开始的体面,在顾家护院搀扶下慌忙逃窜。 此时,火船帮与九江门激战作一团,双方弟子胶着,处处都是要取三爷性命的人,若不是铁剑奴舍命相护,一早就死在乱刃之下。 陈北伐挥舞熟铜棍,端的是横行无敌,挡路的通通毙命。 九江堂主们看到二门主勇猛,纷纷跟着向前,如同一把凿子,瞬间就将火船帮抵抗击穿。 狐媚儿易奢带着几个主事掩护,将小龙女和范亦托付给李夜墨四人,叫他们先离去,子虚堂四十几个弟子随行。 一边倒的局势下,李夜墨四人哪还敢妄想趁乱夺下棺材,被众人裹挟着向嘉陵江方向逃去。 青石砖路、沙土路、碎石路,众人眼中环境变了几转。 费霖不善奔袭,喘着粗气向杨虎灾抱怨:“黑牛,你在药王谷时的神勇呢?陈二当初还是你的手下败将,如今怎么是我们被追得抱头鼠窜……” 李夜墨托了托后背上范亦胖大的身子,也是微微喘息,解释道:“费前辈,我大哥一身本事大半在身体里锁着,要想使出来,非寻得钥匙不可。” 费霖眼中满是疑惑,“奇了,本事还要钥匙,什么钥匙?” 李夜墨答道:“酒,越烈越好,越多越好,一分酒多一分气力。” 费霖顿时定住脚步,拽着李夜墨的胳膊破口大骂,“那我们跑个屁呀,找个酒馆让黑牛痛饮一番,回去锤爆陈二那个瘪犊子!疯狗一样,可喘死你费爷了……” 李夜墨面露苦涩,“费前辈,可大哥他戒了酒了。” 费霖愣住片刻,眼神在李夜墨、杨虎灾、东风恶脸上一一划过,继而捶胸顿足,“费某早就该想到,早就该想到,你们便没一个正常人,几个江湖的边角料,硬充得大义凛然,取死之道、取死之道呀。” “费兄,这江湖就是口黑漆漆的锅,没有四角支着,底岂不是要砸在地上?” 杨虎灾大口呼吸,吹得胡须一抖一抖,拍了拍费霖肩膀,“此时后悔可有些迟了。” 费霖苦着脸,摇摇头,咒骂一句,快步跑到最前,回头招呼道:“谁要和你们一起做背锅四角,费某跑快些,你们不许追来。” “年轻真好,逃跑都有趣得紧呐。” 范亦沙哑的声音传来,李夜墨强笑道:“范堂主年轻的时候一定比我们有趣。” 范亦点点头,倏尔,又摇摇头道:“老夫年轻时本事很高,没有逃过。” 李夜墨笑脸顿时僵住,转换话题问道:“范堂主,九江门倾巢而动,我们如今能往哪里逃?” 东风恶背着把木椅,木椅上坐着小龙女,因为怕颠着火船帮的千金,惹恼老龙王,东风恶殷勤得很,此时才随众人跟上来,随口答道:“龟儿子,这种事范堂主可没有经验。” 范亦冷冷撇他一眼,天下第一花贼瞬间蔫了。 李蓉蓉环视周围,素手向前一指,建议道:“向前便是朝天门,那里有渔船,我们乘船走,到了水上便不怕他们人多了。” 李夜墨觉得在理,呼唤众人向朝天门去。 朝天门是民间的叫法,其实只是一块天然的渡口,岸上立有两块巨石,组成开口对着东方,好似太阳是从中升起。 等到众人到了渡口,远远便看到几条乌蒙船。 章节目录 第四五章 焰洒风翻火如龙(三) 怪怪怪! 一座渔港上没见渔船,却停着七八艘客船,皆是掩着舱门、闭着花窗。 李夜墨道:“范堂主、蓉蓉堂主,船上好像没人,估摸是见九江贼人来,各自逃难去了,这些船恰好便宜了我们。” 范亦蹙着眉心轻轻摇头,“不然,船是水上马,逃难何不走水路,这些船,有蹊跷。”说罢,冲朱赢使了个眼色。 朱赢是范亦手下老人儿,不消多说,当下点了几个弟子,踏过浮桥,走到船边,先呼喝一声。 “船家,火船帮到此,要借你的船,还请出来答话。” 呼啦啦啦……除了风声、江水声,没有半分回应。 朱赢提着刀,率几人跳上客船,挑起舱帘,舱里果然是空荡荡的,正惊疑间,其他船上的弟子都高声汇报。 “主事,船舱是空的。” “我这也是。” 都是空的? 朱赢走进舱室,目光扫视一圈,舱室两侧挂着些蓑衣斗笠,正中摆着矮脚桌几,其上的茶壶空着,四只小碗倒扣,舱底的粗麻床褥铺陈整齐,朱赢随意将手探进被子,周身立即打了个激灵…… 热的! 不敢声张,朱赢缓步退出船舱,向着岸边喊了句,“堂主,没见异常,都是空船。” 朱赢嘴上如此说着,手掌作刀状划过脖子,众人皆是会意,都顿下脚步等他回来。 上岸,朱赢走到范亦身边,附耳道:“堂主,船舱没见人,不过被窝是热的,这几艘船估计是饵。” 范亦咧嘴笑道:“老夫被当作鱼了,不知道九江门下的钩子够不够硬。” 李夜墨问:“范堂主,明知是饵还要吃?” 范亦答道:“小家伙,已知是饵还能上钩?水面上的常见伎俩罢了,这些人都扒在船底和浮桥下面,我们若是上了船,他们就该将我们掀到水里了,既然提前知道,索性叫他们自个变水鬼去……” 范亦吩咐左右砍断浮桥。 几刀下去,碎屑飞舞,驻满黑色苔藓的苦竹劈折,桥面斜矮向江水中,劈桥弟子慌忙跳到岸上,回头一瞧,二三十道黑影矫健如鱼,瞬间向周围四散,疾呼道:“范堂主,桥下有人!” 范亦喝问道:“九江门哪个鬼祟布下的手段?已经叫人看出来了,还要躲躲藏藏吗?” 哗! 乌蒙船后先冒出一颗脑袋,随后从桥下匆忙出来的二三十人也露出脑袋来,继而船下又钻出不少,细数来拢共有五六十人。 领头的好似鱼跃龙门,身子打着旋窜出水面,稳稳落在船上。 来人赤着脚,敞着怀,腰细胸宽,佝偻出两排条肋,两撇青须斜飞向上,兀自滴着水珠,手握着一对黑漆漆卸骨短刀,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大笑道:“范老葫芦,你还活着呀!不过遇到老子,你身死也就是今日事了。” 李夜墨认不出对方,猜想这人儿也该是嘉陵江上的豪杰,将范亦向上托了托,好叫他看清。 范亦答道:“老鲶鱼,老夫就是重伤也不似你一脸短命相,今日要死的恐怕是你。” 那汉嘿嘿笑了两声,将水下众人都唤到他的身侧,只是没有上船。 火船众弟子已经拔出刀剑将水中的几十人围在水里,人数大致相当,居高临下,九江众人果然不敢靠近。 不过,九江门这股人虽未能截杀小龙女和范亦,赶走往来船只,拦住水路,不叫他们逃去也算达成目的,等陈北伐率领九江弟子料理完易奢,快马赶来,这些人一样是死。 李蓉蓉小声介绍道:“这人是我们的老对手,九江门沉沙堂堂主,唤作青须鬼王四海,在江里能打盹的人物,水下功夫世上无有能出其右者,需得小心不要被他拖进水里。” 李夜墨、杨虎灾、东风恶、费霖一齐应下,除了四人,余下火船弟子委实上不得台面。 费霖叹息道:“你们没出息连累我,到头来还要我出手,若是叫琳仙子知道我在这儿,我可惨了。” 李夜墨拍出九解短刃,扣在食指上,笑道:“费前辈,琳仙子的本事真正高深,你有逃跑的机会,说不得正是仙子喜欢看着你逃,逃远了,忽的跳到你面前,扒着鬼脸,如此‘啊’的吓你一跳,乡下调戏初生奶猫奶狗多是如此。” 东风恶和杨虎灾一起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好汉子,俞是生死攸关,俞是要付之谈笑,哭唧唧来到世上,难道还要哭唧唧走,大丈夫岂是这等成色? 杨虎灾道:“费兄,还要麻烦你请青须鬼上岸。” 费霖闻言点头,捡起岸边碎石,扬手扔出好似撒过一片流星,划着灰白残影,砸在水下各人脑袋上。 “哎呦!” 青须鬼手下都是浪里白条,被石头砸中脑袋,吃痛间惨叫一声,纷纷潜下水去躲避,一股脑避在乌蒙船之后。 青须鬼头上也被砸了一下,当即叫出费霖名讳,“满天星费霖,你也投了火船帮了,拿石头砸本爷爷,你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青须鬼只点费霖,盖因李夜墨、东风恶虽有薄名,笑料居多,还入不得九江堂主的眼,杨虎灾看似凶悍,出了锦元城寂寂无声,一条桃棒还唬不住江湖老客。 青须鬼径直跳上岸与四人搏杀,浪里白条们紧随其后,只是刚冲到岸边就又叫火船弟子堵了回去。 水下多是使短刀匕首、分水峨眉刺、夺命锁子钩,在岸上遇到刀剑自然难以招架,沿着江岸与火船弟子各自捉对厮斗。 青须鬼撒开脚板,要追费霖,杨虎灾挥舞桃棒拦住他的去路。 没有酒、没有乌铁枪的杨虎灾,不过勉强算作一流高手,在青须鬼凶狠的双刀下险象环生,好在有李夜墨与东风恶掠阵,又有费霖不时以飞石袭扰,四人合力也占了上风。 李夜墨看向几位朋友,满肚子苦水:杨虎灾若肯喝酒、提乌铁枪,一只青须鬼何足道哉,费霖用石头已经砸得青须鬼满脸乌青,若是使飞刀,早已结果了他的性命,偏偏一个戒酒不杀,一个拈花摘叶…… 好家伙,杀人的苦差倒要飞蒲草与东风恶来,鹞鹰扑虎,此刻嫌身轻了! 章节目录 第四五章 焰洒风翻火如龙(终) 青须鬼被四人打得憋屈,一个翻身跃进江水。 杨虎灾哪肯由着他逃,也是飞身去抓他脚踝。 说时迟那时快,几道钩索从江水中飞出,瞬间咬住杨虎灾的肩胛,吃痛下不由得随着钩索噗通跌翻入水。 李夜墨慌忙道:“费前辈,打这些扯钩索的。” 几道飞石打出,水中的浪里白条不等石头打来,已经沉到江底,石头经水一沾,瞬间泄了力道。 杨虎灾被拖到水里,几个浪里白条立刻抱住他,将他拖向江心,所幸杨虎灾不是任人宰割的角色,在水中挥舞桃棒,一人和三四人扭打。 不过,到底是在水里,杨虎灾浑身本事不得施展,几个寻常弟子居然能够不时把他头按进水里。 李夜墨慌乱下顾不得危险,手捏九解跳向江水,仗着轻功本领在水面往来跳跃,去追杨虎灾。 李蓉蓉急呼道:“李夜墨小心,若是被拖进江心,十条命也丢了。” 东风恶叹口气也跳到江水里,去找如今不见踪迹的青须鬼,需得知青须鬼的水中本领,若论及危险,胜过这些浪里白条百倍,他一定会突然出来,给出致命一刀。 三四个浪里白条拖着杨虎灾,李夜墨趁他们换气时便是一刀。 只是周围的浪里白条也逐渐蜂拥上来,中心的杨虎灾眼看着动作逐渐慢了。 火船弟子倒不是不通水性,只是没有脚蹼,手中刀剑到了水中又不甚趁手,除了少数几人保护李蓉蓉和范亦,余下的跳下水,匆忙结起圆阵一眨眼被咬得四分五裂,杀猪似得抹了脖子。 杨虎灾暴吼连连,忍着剧痛,将不断射来的钩索一一拔掉,身上血肉撒在江水中。 李夜墨看着大哥心急如焚,跳上杨虎灾肩头,俯着身子,手中九解上下翻飞,一众浪里白条如下饺子似的在水中翻腾,嘉陵江真好似成了一口滚沸的铁锅。 不时有人投出钩索,想要把李夜墨也拉下去。 捕鱼的鸟可不是真的会水,如果不留心叫水藻缠住,也是要了命的。 “飞蒲草,你自个儿当心些,青须鬼藏到江底去了。”东风恶大声提醒,也是焦急万分,适才青须鬼向下一钻没了踪影,当下不知在何处吐着信子。 李夜墨正专心驱赶浪里白条,大哥在江水中受难,李夜墨已经顾不得自己,忽然,东风恶猛扑到了他的身侧,将他一把推向岸边,再一回头,只见一道青色携卷着涛水,抱住东风恶钻进水里。 “秦前辈!”李夜墨悲愤大喊,局势变化之快,他完全没有准备。 李夜墨再想冲向江水,费霖一把拉住他,“小蠢货,此时上去只是送命,我若是那两位,只希望你将来为我报仇。” 李夜墨回头再看李蓉蓉和范亦,二人也是摇头,范亦道:“老夫说这话有些不讲情理,然则事实就是如此,此时我们不走,陈北伐追来,便一个也走不得了。” 李夜墨将范亦扶到费霖身边,道:“费前辈,忠义难两全,情急之下,我也只能拜托你了,范堂主和蓉蓉堂主还请你护着回到火船。” “那你呢?” “我的大哥和朋友都死在江水里,难道我还可以独活?” 费霖瞬间恼了,“好小子,他二人是你朋友,我就不是你的朋友?他二人就不是我的朋友?” 李蓉蓉与范亦互相看了一眼,苦笑道:“罢了,没船没马也逃不远,你们去救人吧,我二人也陪你们,若你们能活着,我们一起生,若你们死在水里,我们也稍后便至。” 李夜墨歉意点头,入了帮派,心却不能全在帮派,说出来确实有愧老龙王,但忠与义都摆在面前,哪个能抛舍?只是哪个紧急便先顾着哪个了。 李夜墨一躬身,冲费霖道:“前辈,到我背上来,我们去抢一匹水上马。” “死就死吧,能和你们一起也无怨无悔了。”费霖郑重点头,脖子上的挂搭里装满了碎石。 李夜墨带着费霖飞身向一条乌蒙船,也不叫费霖下来,开口道:“费前辈,我就是你的马,你就是我的剑,你我二人携手,便不信不能在这水面上敌过他们。” 李夜墨荡起船,向拖拽着杨虎灾和东风恶的青须鬼追去。 此时,杨虎灾与东风恶都不能动弹,远远看去,说不出是死是活。 费霖与李夜墨二人协作,飞石迅猛如蝗,将前来扒船的浪里白条都打翻在水里,这一次费霖也是下了死手,全不似之前飞石只打胸口手脚,此时直飞面门,乌蒙船旁边不多时尽是血污,可顶着满脸乌青的浪里白条还是不肯散去,一边大笑着诱使费霖投石,一边将船拖向江心。 浪里白条们有心要他们性命,失去意识的杨虎灾和费霖被死死咬在水中,几人轮流下潜,不让二人冒头。 李夜墨牙齿都要咬碎,眸子里就要喷出火来,费霖的石头丢尽了,可恶犬能闻见腥气就不会死心,一遍遍复冲上来。 生了作恶的心思,就如同点起一堆邪火,水泼不灭,火盖不灭,只有等生命燃到终点才算了结。 “你们不爱惜自家性命,怨不得我出手毒辣。” 费霖心神落定,附到李夜墨耳边,轻语两句,李夜墨眼睛瞬间一亮。 青须鬼游荡到船底,将船骤然掀翻,得亏李夜墨反应快,背着费霖一跃而起,转又站在积满湿滑苔藓的船底。 眼瞧计划落空,青须鬼也不恼,一众浪里白条钻向他身下,在船对面,人人踏水,支起双臂,堆起一座人肉高台,杨虎灾和东风恶被高高举起。 杨虎灾厚实的胸口上,安坐着青须鬼,青须鬼一脸得色道:“满天星好大的名头,到了江心还有得逃吗?” 费霖叹息道:“我已经扔完了石头。” 青须鬼大笑道:“那你就只能等死了!” “你笑,因为你现在不怕?” “是了,谁会怕一个没有石头的满天星?” “唉,没有石头,你才该害怕……” 费霖话音刚落,青须鬼骤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慌忙纵身跳入水中。 他已经很快了,但是费霖的飞刀更快。 没有石头才应该害怕,因为没有石头就该用刀了,都到了最后一步,还能揣着秘密去死吗? 病睚眦死早了,他死之前没有细说药王谷的事,费霖掏出三把飞刀,三把飞刀吓退八位英雄,大门主丢不起的脸面,要青须鬼用命来偿还。 青须鬼游出不到一丈,若在往日,这不过是踏一脚水的事,可脖子上顺着短刀喷出赤练,一圈圈,一道道,缠得他喘不过气,吐着水泡,挣扎着漂浮到水面。 李夜墨乘机大喝:“想死的留下,不想死的速速逃命去。” 浪里白条们带着青须鬼,瞬间惊恐散去,他们也许不知道满天星费霖,但刚才的石头每个人都记着。 李夜墨背着费霖,飞身划过水面,拎起杨虎灾和东风恶回到岸上,二人嘴角不停喷吐出污水,看着颇为骇人。 李蓉蓉试了下二人鼻息,当即放松下来,“还好,只是多喝了几口水,倒过来颠一颠,不久就可以转醒了。” 李夜墨和费霖喜不自胜,当即环住二人的腰,倒拔着叫他们吐水,每个人都吐出一斤不止,脸色逐渐好看了些。 范亦道:“莫等他们醒来了,先上船,小奢可能支撑不了太久。” 几人上了乌蒙船,李夜墨和费霖摇橹,向火船方向赶去。 船并不快,胜在能拉上这一船老弱病残,借着江水顺流而下,倒也不必费太大力气。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忽然一支羽箭没来由插在船板上,岸上尘土飞扬,几十匹快马奔袭而来。 范亦苦笑,胖手将船上每个人都轻轻拍了拍,“我老了,死不可惜,你们青年才俊,火船的未来本该是你们的,与老朽陪葬可惜了。” 李夜墨一眼便认出马群最前头的人正是赤地玄武陈北伐,身后是一众堂主和各堂骨干,策马扬鞭,挽弓搭箭,飞矢如雨。 李夜墨和费霖也缩回乌蒙帐中,只探出头以船桨抵挡飞箭。 李夜墨道:“费前辈,你还有飞刀吗?一刀结果了陈北伐,我们或许还有得逃。” 费霖道:“那可是超一流的橫练高手,几乎全盛的状态,若是以精钢打制破骨钉尚可,寻常铁器你莫不是叫前辈我去送死。” 闻言,李夜墨从腰间掏出九解和乌夷山双虎喉中拔出的夺魂钉,“前辈,你看这些可用吗?” 费霖一阵无语,一个休习轻功的,藏着这些不怕重嘛,正想去接,天边炸起一道轻雷,一团白云如练自东边升起,一道黑烟犹线从西边划过。 费霖讪讪缩回手,嘀咕道:“唉,要了命了,两个人一起来抓我了,我倒是往哪里逃。” 李夜墨虽不明白,大概也晓得费霖有苦衷,只是和他一起叹息。 九江门嚣张放肆的大笑声都渐渐听清了,乌蒙船已经被射成了刺猬,船内几人合力支起床板挡在头顶,倒也未曾受伤。 九江门众人围在岸边,陈北伐带人下马,就要凫水过去。一条高大楼船忽然出现在视野之中,船头站着的不是嘉陵江之主李阔海又能是谁? 李夜墨和费霖赶忙大声向李阔海呼救。 陈北伐扛着盘龙铜棍凶狠说道,“老东西,你也有出红船的一天,老夫还以为你会一直死在上面。” 李阔海先是看了眼乌蒙船,这才向陈北伐道:“人老了就怕年轻人,他们的成长就是对我们的谋杀,所以不敢动、不敢变,你不是也没变嘛陈二愣子,还是一样的愣头愣脑。” 陈北伐羞恼喝道:“老匹夫,你下来试试我的铜棍!” 李阔海依旧笑着道:“我们这个年纪了,打架还要动手?痨病鬼还有些出息,你二愣子和红蛮子就差得远了。” 陈北伐大怒,张开硬弓,冲李阔海射出一箭,只是楼船太高,难以瞄准,箭头射在了栏杆上。 李阔海问:“你想和老夫比试?” 陈北伐不答话。 “那你等我下来,让你知晓老夫厉害。” 李阔海说罢,拂袖离开,似要下船,陈北伐瞪着虎目原地等他。 “轰!” 忽然,船上传来一阵钢铁怒吼,一颗圆滚滚的铁球携带风雷之势飞出楼船。 陈北伐看见硝烟傻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周身真气流转,皮肤瞬间凝实,虎吼一声,挥棍迎向弹丸。 章节目录 第四六章 起恶心五毒入瓮(一) “死开!” 陈北伐一声咆哮,棍子挥开,狂暴的劲风肆虐,犹如筑起一道风墙,端的是威风凛凛。 实心炮弹破风而至,带着势不可挡的威压,与陈北伐铜棍一触,似是滞了一瞬,铜棍当即从正中碎裂。 陈北伐在巨力之下,倒飞出几丈远,跌躺在碎石上,吐血不止。 所幸弹丸受陈北伐一棍,偏了轨迹,擦着陈北伐的脸向斜后方飞去,带起一阵恐怖烟尘。 “卑鄙!” 九江门众人纷纷破口大骂,火船帮当真是好大胆,私铸火炮重器,居然明目张胆地架在船上。 李阔海不理会这群人,高立在楼船上大笑道:“陈二愣子,有些傻气,这般硬接火炮的,老夫尚未见过。” 火船众人也都张狂笑着,火船帮人多且以逸待劳,九江门死斗定落下乘。 可若九江门要走,他们驾船,九江骑马,也拦他们不住,能让陈二门主吃个大亏,已然叫这群老杀才们心头大快。 霍加几人在草原极少见火炮,今日个,看到一个超一流高手转瞬间险些被火炮夺了性命,不由得心里发怵,将陈北伐拖上马,向众人劝道:“众兄弟,先撤!来日再与火船拼杀。” 众堂主都是人精,当下局势如何心中一清二楚,全身而退容易,想杀范亦和李蓉蓉是万万不能了,纷纷打马回去。 火船帮众人也不下船去追,任由他们离去。 李阔海看着狼狈的李夜墨几人,心中难免生起几分哀伤,沧浪堂、清沐堂,还有新建的子虚堂,一夜间化为乌有,义子玉面狐易奢当下生死不知。 一桶火药埋在身侧,一朝炸裂,想要不受一点伤害是万万不能的。 李夜墨遥望巴特尔背上摇晃的棺材,指尖掐得泛白,心中酸楚,“晓儿,今日不能救你,再见你又不知是什么日子了。” …… 却说陈北伐一行人离去后,匆匆回到九江门,叶断山看着重伤的二哥悲愤难耐,火爆脾气上来,就要带着众人杀向火船,叫陈北伐拦住。 九江门气氛萧条,大门主死了,二门主倒了,堂主死了四个,重伤一个,人员死伤无数,再看被李夜墨等人一把火烧得漆黑的大厅,可不就是如今千疮百孔的九江门。 火麒麟恨极了顾家、斗笠贼、火船帮,还有那天潜入的四个小贼,身有血仇,势弱难报,无从发泄下日夜酗酒不停,门中事宜全权交由吴定蝉和霍加打理。 吴定蝉、霍加手握权柄,在门中地位一时超然,二人应允的,叶断山直接准了,偶有不顺,帕黛枕边风一吹立时纠正过来。一来二去,二人往来更加密切。 刚回来时,霍加不住抱怨留守弟子不中用,到自己房中检查一番,发现搜刮来的金银珠宝未见丢失,不由得又笑起四个笨贼。 一个弟子告诉他,他养在柴房的小姑娘被四贼带走了,霍加愣了愣,没所谓地摆摆手把报信弟子打发去了。 一个小姑娘罢了,本想学中原人养一匹瘦马,还没长大就叫人偷去了。 犹记得当初巴特尔把女孩扔给他时,好像是叫他杀了,可笑,霍加为什么要听他的…… 九江门经历大变,空出数个堂主之位无人给个定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嘉陵江上的两头猛虎终于要倒下一个,可九江门虎踞多年,毕竟有些余威,无人敢来触霉头。 如此平静了几日,宁王特使来到阆中,来人一身玄青道袍,仙风道骨,江湖里留有名讳,唤作无心道人柳忠。 见到陈北伐和叶断山,对他们火烧阆中城,不顾官家颜面,好一通训斥,不许他们再与火船和顾家借机生事,临行又将从顾家抢夺的金银拉走大半,折返回南昌去了。 宁王特使刚走,叶断山停了酒,忽然通知举行宴会,将各地散落的堂主也都叫来。 霍加此前没有听到消息,去向吴定蝉打听,也言说不知,好像叶断山独自做的决定。 当夜,帕黛和阿依将三番都叫到房里,五人围坐在绣床上。 巴特尔笑得一脸谄媚:“姐姐,这是准备动手了吗?” 帕黛轻轻掐了掐他肥嘟嘟的脸,笑道:“火船帮和九江门平衡破了,老龙王但凡不是蠢才,九江门倒下不过是时间问题,难掀起什么风浪,我们师兄弟何不赶着去下一场。” “姐姐说的下一场是哪家?” “中原武林号称三帮三派压服江湖,下一场也不能低了,少林武当老顽固,丐帮臭烘烘,火船知道咱们底细,嵩山派倒是个好去处。” 阿依抱住帕黛雪白胳膊,嫣然笑道:“姐姐,那位叶门主这样对你,难道你真的忍心?” 帕黛指节扣了扣她小巧白净的额头,笑道:“他不知是假的,我难道也不知?假的怎么做得真,如不是噬心蛊虫,世间男子大都无情,可不会轻易陷入到虚无缥缈的爱情里……” “姐姐呀,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心痛,也许不是被虫子咬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是他命中该有此劫,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动心,像姐姐这种女人,克夫,命不够硬可不成。” 霍加坏笑着插嘴道:“若是说起克夫来,阿依妹妹也不遑多让,整个九江门内堂主、主事,有几个不是她裙下之臣。” 阿依周身忽然一个激灵,脸色巨变,帕黛抱住她一边安抚,一边冷声道:“霍加,我早说过不许对自己人下手,你这头臊马倒是敢背着我行事。” 尼扎木幸灾乐祸,将刀袋提上绣床,兴奋道:“姐姐要处置他吗?尼扎木早就想砍了这个畜生。” “这臊马的事不急,等我们将九江一众好手料理好了,叫师父给他拆了那话儿。” 除了霍加,其余几人都道:“都听姐姐的,他们人都回来了,正好一把杀个干净。” 巴特尔追问道:“姐姐,这群人本事不低,你可想好了手段?” 帕黛从腰间取出一个深褐色的小瓷瓶,道:“师父曾留给我的好宝贝,撒下几滴,放翻他们不是问题。” 尼扎木看到瓷瓶,眼冒金光,“果然是好宝贝,我们只要把它加到酒里……” 巴特尔笑道:“九江门立刻烟消云散!” 章节目录 第四六章 起恶心五毒入瓮(二) 实则无需再做邀请,各堂堂主大都在顾家放话买九江火船人头时回来,少数几个路途遥远,如今也到了。 宴会这天,义厅两侧各摆了十几张小几,前面是各堂堂主,后面坐满了各堂有头有脸的人物,一眼望去尽是英雄。 叶断山,陈北伐高坐上位,偏偏中间空出一个位置,不消说,自然是留给大门主病睚眦龚庆的。龚庆人虽已经死了,陈北伐二人却不能忘记三人情谊。 叶段山率先起身提酒,代表九江门三位门主,向众兄弟讲话,言说此番酒局要讲三件事: 第一件事,旨在安抚各位堂主,好叫大家知晓,九江门虽然大门主死了,二门主伤了,堂主也死了好几位,但九江门尚有在场诸位做撑天玉柱,没有倒也不会倒。 众堂主听罢纷纷称是,高举酒碗应和。 霍加几人彼此看了一眼,只觉得心中好笑,说什么不会倒,世事无常,今日便叫你们死绝了,看你们倒是不倒。 安抚的话说罢,又提起第二件事,叶断山逐一点到顾家、火船帮、斗笠贼,各自清算一遍彼此仇怨,果然是血海深仇,惹的众人咬牙切齿。 火船帮倒也罢了,同属三帮三派,正面争斗不算跌了脸面,顾家和斗笠贼算是什么?委实是可恶至极! 众人正等叶断山说第三件事,叶断山却将酒一饮而尽,劝众人先喝酒,第三件事稍后再说。 江湖汉子,没甚礼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欢笑叫骂声一片。 霍加作为后进堂主,主动要求主持酒会,与未见过的各堂兄弟好好亲近亲近,叶断山自不推脱,满口答应。 霍加带着巴特尔出去,外面也坐满了各堂弟子,在院中摆着桌案,各自酒肉尽兴,霍加装模作样和众人打了招呼。 迎面正遇到拿酒的弟子,推着小板车装酒,霍加数了数,一辆小板车不过三坛酒,佯怒道:“不用心的家伙,似你们这样如何够厅内众英雄快活。” 说罢,霍加带着巴特尔走进酒窖里,巴特尔掀翻棺材盖,往棺材里装了十二坛美酒,双手在棺材上一拍,登时打着转飞到肩上。 巴特尔个子不低,棺材又有四五尺的高度,如此,任谁也看不到里面的动作。 一只老鼠钻开活动的木板,将一支褐色瓷瓶逐个倒入每一个酒坛。 走进前厅,霍加后面跟着两三个推着板车的九江弟子,霍加冲其他尼扎木几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已经将药下进酒里。 上座,叶断山眉头一皱,指了指棺材,道:“今日众人相聚的大喜日子,不要将这晦气玩意儿拿进前厅,酒水通通送到后面。” 巴特尔应了一声,扛着棺材走进后堂,地上已经摆了不少酒坛,一个年轻弟子侍立在一旁,见哪桌酒要喝没了,便再提一坛送去。 巴特尔将棺材里的十二坛酒替换在前面,不放心又在酒坛上用匕首划了一圈白痕,嘱咐一旁送酒的弟子:“棺材里送来的酒是酒窖里的好酒,一会儿优先抬上去,好叫门主和众堂主饮用。”那弟子连声称是。 帕黛见众人喝得畅快,主动拉起阿依,要为众人起舞助兴,没料,叶断山一把拉住她,将她揽在怀里,引得厅内众堂主一阵呼喝。 帕黛俏脸飞起两团红霞,娇躯偎依到叶断山怀里:呵,男人,简单得就像孩子,他在乎你时就怕你漏在风雨中,不仅如此,似乎连云朵也会伤到你。 帕黛揽着叶断山,玉手执酒,媚眼如丝,可是叶断山不看她,也不和她说话,只是自己一杯一杯喝着闷酒。 阿依赤着脚,一个人在台上舞了一曲,巴特尔打着赤膊,一身白肉,兴冲冲加入进去,二人一个瘦一个胖,一个美一个丑,两相映衬下显得极为可笑。 觥筹交错,不多久,众堂主一个个脸色胀红,可精神却都是极好的。 霍加自己也喝下了不少,压低声音向一旁的尼扎木道:“师姐可曾说过,毒药生效是何现象,为何已经过了许久却不见他们倒下。”说罢,又向巴特尔问道:“巴特尔,你确定药已经叫他们喝下去了?” 巴特尔向场中的堂主及门主脚下的酒坛望去,数了两遍,有标记的十二坛酒具已开封饮尽,于是轻轻点头。 尼扎木扬起下巴指了指叶断山怀里的帕黛,道:“师姐说了,师傅给药时,并未提及是何效果,只嘱咐我们小心使用,再耐心等等便好。” 霍加点点头继续等着。 忽然,叶段山突然开口道:“今日,九江门所有堂主均已归来,凡未曾到场者,都在近日里丢了性命,酒局里还有一桩案子要大家公审。” 这便是叶断山所说的第三件事了,众人都停下酒碗安静听着。 叶断山向后招了招手,令人抬上来两只颇为考究的箱子,一只朱漆红色小盒,不过两尺左右,一只极长的深褐箱子,又窄又长,除却把手活像个棺材。 叶断山没有吊众人胃口的意思,令手下先打开大些的箱子。 顿时,一股腐臭味充斥当场。 众人定睛看去,却见箱子里是一具已经泡得泛白的无头尸身,正中被开膛破肚,腹中脏器具已被掏得干干净净,纵使各位都是行走江湖多年,也不由得心生怯怯。 “三哥,这箱内是何人。”有堂主出声发问。 五毒几人看到这具尸身的刹那,不由得大吃一惊,尤其是巴特尔浑身肥肉颤抖,忍不住低声向霍加问道:“霍加混蛋,我那天给你的小姑娘,你没有杀了她吗?” 霍加不知道他为何发问,也低声道:“一个小姑娘,我杀与不杀有什么关系?” 巴特尔闻言不住叫苦,“臊驴子,看见小姑娘也起歪心,往日里嗜血无度,怎么遇到正事反而成了谦谦君子了。” 霍加几人想逃,才向后退了几步,却见门外已经围了一圈九江弟子,不由得心生绝望。 帕黛深深看了眼环住自己腰肢的男人,似乎是第一次认清他。 “诸位想知道他是谁?”叶断山向众人发问。 众人齐声应是,叶断山又道:“这尸身原也是门内兄弟,善使一条十三节的碧波鞭。” 众人大吃一惊,大叫出声来,“啊!天收兄弟,何至沦落到这种境地!” 叶断山令人打开小盒,小盒里是一颗人头,已经略有些干瘪,瞪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安静卧在红缎上。 叶断山将不住颤抖的帕盖又抱紧了几分,帕黛脸上满是泪水,推了他两把却推不动。 叶断山脸上看不出悲喜,又道:“诸位都是江湖老手,烦请大家一起长长眼,看看天收兄弟是如何死的?” 吴定蝉和众堂主一起拥到箱子近前,仔细观察一番,开口道:“肚子上的刀颇为犀利,自下而上交叉划开,从小腹一直劈到前胸,这该是致命伤,至于头颅倒像是之后取走的。” 叶断山向吴定蝉问道:“小金,你最为聪明,我问问你,有没有可能脖子上的伤是致命伤,最后又在肚子上补了两刀?” 吴定蝉脸色颇为难看,正色道:“断然不会,若削去头颅,躺在地上的尸身,腹上两刀该如何去砍?” 叶断山脸上痛苦一闪而过,点头道:“是了,我也是这般猜想,所以专程将所有人都叫回来,在此开堂公审。” “我们原以为是火船帮的易奢,取了天收兄弟的性命,这才叫其子天养继任,参加小盟主会大闹火船,只因他的头颅上有一道极细极窄的刺伤,遍数高手,不过细剑易奢最为可疑,今日看来这人除了极细的兵刃,还使双刀……” 在场一位堂主高声道:“搜查那天,有弟子来报,霍加堂主所带棺材里有个小人,使用两口短刀,恰与天收堂主所受伤相同。” “可这细剑?”有堂主仍有疑虑。 叶断山道:“我们怀疑是细剑,因为在院子里看到了剑痕,而且都认为头顶这伤是致命伤,如若不是,那这伤为何不能是一把簪子?” 叶断山说完,手一勾,从帕黛头上将簪子取下,帕黛有心阻止,可以她的手段如何抵得过一位超一流高手。 叶断山将簪子扔下去,吴定蝉接过簪子,插进头颅镜果然是严丝合缝。 帕黛惊惧不已,不住催动心中雌虫,好教叶断山望她心疼,止住话语,奈何这次不论她如何催动,叶断山始终表情阴冷。 “黛儿,我是真的爱你,哪怕你出手狠辣、蛇蝎心肠,哪怕你成了中原武林的祸害,我都不在意,不管你杀谁,我都为你兜住,可你不该对我的兄弟出手,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不,叶哥,你信我,不是我做的。” “不只是你,你们几个人都有参与,人是叫你阿依妹妹叫去的,肚子上的伤是巴特尔棺材里的小老鼠砍的,头顶上的伤是你用簪子刺的,漫地的剑痕是尼扎木划的,切下头颅又快又狠,连脊骨都被切成两段,这该是霍加堂主的长镰做下……你们几人,一个不落。” 五毒眼中惊惧不能压制,今天,要么杀出一条血路,要么他们一个也出不去。 霍加高声道:“二门主,三门主,霍加也是九江堂主,就凭你们无端揣测,就让我兄弟姐妹五人命丧于此,霍加不服!” 他话音刚落,几人已经冲他杀将过来,为首的赫然是吴定蝉,若非五毒从中挑拨,银菩萨吴珂也不会命丧剑仙剑下。 霍加夺过一名九江弟子挎刀招架,忽然大笑起来:“诸位,我等死在这里,难道你们就逃得了?不相瞒的,你们已经被霍加下了毒,现在收手,拿那两个老家伙人头来,霍加将解药给你们。” 他话音刚落,后堂冲出六名九江弟子,各抱着两只酒坛,酒坛上赫然有一圈匕首划过的白痕,几人一同将酒坛扔在地上,登时地毯上生起一阵白烟,味道刺鼻。 陈北伐摸出熟铜棍,酒宴沉寂无声直至此时,终于开口道:“既然已经看出你们的真面目,怎么可能对你们不做防备,今天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说吧,又冲叶断山道:“老三,这两只狐媚子是你招来的,大哥的死,你难道还想撇个干净?我不怪你,我想大哥也不会怪你,你自己怪自己吗?这个女人我今天要看你处置她。” 叶断山看着怀里的帕黛,目光躲闪,每多望她一眼,决心便崩塌一点,心头好似空出一块,那硬生生的爱,把心口的肉剜得生疼。 “叶哥,难道你真的要杀我?” “我再问你一次,天收兄弟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有。” “剑仙来到九江门,是不是你们刻意挑拨我们出手?顾小公子是不是死在你们手里?” “我们确存了叫你们与剑仙比斗的心思,不过,剑仙不是我们引来,顾小公子可不是我们所杀。” 叶断山满饮一碗酒,酒碗在他掌中化为齑粉,叶断山仰天大笑:“好啊,火船帮真是好算计,将我九江门当成草鸡,这是又套到笼子里了。” “叶哥,你要杀我吗?”帕黛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你害我兄弟,杀我大哥,难道我还能饶你?我不杀你,二哥也要杀你,不若在我手里也好给你个痛快。” “叶哥,我们可以一起离开。” “黛儿,我爱你,可你的爱刺得我太痛了,我的心都要叫你吃光了。” 章节目录 第四六章 起恶心五毒入瓮(终) 叶断山双目泪水划下,双手慢慢抚上帕黛纤细雪白的脖子,看着面前熟悉的娇俏面容,小臂肌肉虬结又放开,怎么也下不去手。 帕黛按着胸口,拼命催动心里的虫子滚动撕咬,若不是有胸腔包裹,她那颗漂亮的小心脏一定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她心难受的厉害,她知道对方也是如此,甚至比她更痛。 和心中的痛比起来,脖子被掐住带来的轻微窒息感,就好像一个人马上要溺死在江中,江里又被倒了一杯水,完全是不痛不痒的。 帕黛挣扎道:“叶哥,你杀不了我,这世上唯有你杀不了我,你下不去手,你不忍心……” “人为什么活着,不就是为了这颗不停跳动的心,外面的什么都可以放下,可这颗心能停吗?你的心就是我,我就是你的命,心要痛着跳着你才能活着,我不在了你也死了,二门主是粗汉,他不明白,你总该懂得。” “可我不愿去懂!”叶断山虎吼一声,脸色狰狞。 陈北伐和一众堂主闻声齐看向他,叶断山性格顽劣,心思躁动,但如此失态众人也只在大门主死时见过,原以为三门主只是尝鲜,没想是真的动了心思。 “我好恨,黛儿,不是什么……什么都可以放下,不是什么都可以放下!有些东西……总该比命要重要,你该知道我放不下,为什么要让我做选择。” 帕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媚笑道:“我难道不是比你的命还重要,叶哥,你如何杀比你命还重要的东西?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你这么厉害,他们谁都拦不住你……” 叶断山不等帕黛说完,仰天长啸,火红的胡须与头发四散飞扬,状若疯魔,“这条命不要也罢,你做错了事,我只能杀你,可你的错,我愿意与你一起担!” 在帕黛惊恐的喊叫声下,叶断山屈指作抓,按向自己的胸口,内力缠绕手指,筋肉和骨头宛若冷油遇火,没有半分阻隔,立即消融,叶断山心脏瞬间掏了出来,就在帕黛面前,犹自跳动。 叶断山内力振动,心脏陡然一滞,耳听的一声尖利的惨叫,一只闪耀金属光泽虫子,以锋利的颚咬破心膜,只是再来不及抽身,仅仅露出头来,刹那间,后半截身子与心脏一起揉成肉泥。 “老三!” “三门主!” 陈北伐和众堂主一起呼喝出声,眼见得叶断山胸口鲜血喷涌如泉水,兜头浇了帕黛一身,这等伤势是活不得了。 叶段山伸手又要去掐断帕黛的脖子,可是心不在了,周身气力似乎也一起消失,掐在帕黛脖子上的手,似乎是受不了鲜血滑腻,蓦然放开。 帕黛已经被吓傻了,叶断山虽然不杀她,可她心底的雌虫,此时却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相思锁,雄虫和雌虫相思共生,一体休荣。 陈北伐放开已经被打的半死的霍加,上前扶住叶断山,震怒之下,正要反手打杀帕黛,眼前披血的女人,忽然惨叫着在地上不停翻滚,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身子抖了抖,忽然没了生气。 一只硕大肥硕又丑陋的虫子,缓缓从她嘴里爬出来,爬到叶段山手边,那里有他破碎的心脏,心脏里刺出火红的虫颚来,两只虫子用颚紧紧咬在一起。 陈北伐纵然鲁莽也知晓这是什么了,心中怒火更盛,抬脚将丑陋的虫子踩爆,青绿色的汁水飞溅。 “狗番子,竟敢下蛊,就靠这些下三滥的伎俩辱没天下英雄吗?” 陈北伐话音落下,下面一众九江堂主、弟子,陡升恶心,不再满足简单的拳打脚踢,拿起水火棍朝着霍加几人身上招呼,下手又毒又辣,似要将这几人生生打碎。 巴特尔头上挨了几棍,鲜血顺着耳洞流出,他身子重,意识一恍惚便动不了了,索性将阿依、霍加、尼扎木都拉到自己身下,拱起后背给三人做肉盾。 “猪吃死人肉,人吃死猪肠。猪不嫌人臭,人反道猪香。猪死抛水内,人死掘土藏。彼此莫相啖,莲花生沸汤……” 尼扎木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耳听着巴特尔笑嘻嘻不住嘟囔,心中焦躁,正要开骂,抬头忽然看见巴特尔口中慢慢吐出红黑色的血水…… 尼扎木知道胖子今天是走不了了,心中悲戚,向阿依用蒙语道:“阿依师妹,我们进入中原以来,你受委屈最多,师兄没什么可送你的,今天用这一条性命为你开一条路出来。” 说罢,尼扎木抱着阿依,一个地滚,撞进门外弟子中,霍加被巴特尔压住稍慢一步,也赶忙跟上。 众堂主犹如猫捉老鼠,慢慢跟在他们身后,三人没有适手兵器,怎么可能从九江门的重围里逃出。 尼扎木刚抢到门外,众弟子立刻迎面罩上几道寒光。 尼扎木把阿依拦在身后,抬起右手去挡,登时一条小臂被砍成四截,像熏烤的腊肠一样一节一节的悬挂着,喷出血水将他蜡染粗麻衣服浆洗了一遍,兀自滴嗒嗒向下流着。 大吼一声,尼扎木鬼脸将面前几个九江弟子吓了一跳,左手手指夹住三个弟子刀身,对面的三个人便用力怎么也抽不回来。 尼扎木夺过三把刀,微微转动,持住刀柄,手指一捏,三把刀翼展在左手手掌之中。 霍加跟过来和尼扎木站在一排,尼扎木看了他一眼,郑重道:“霍加,你若还是草原的儿子,今天就和尼扎木一起护送阿依师妹出去。” 霍加不答话,夺过两把刀,塞给阿依一把,三人奋力向外冲杀。 三人的武艺自然是胜过普通九江弟子许多,不过这样一面倒的局势并未持续多久,门内众堂主已经跟了出来,一马当先的正是赤地玄武陈北伐。 一根熟铜棍兜头罩来,气势如泰山崩倒,一往无前,避无可避,尼扎木动作不慢,抬手将三把刀遮在头顶,只是这棍力量太大,瞬间将三把铁刀敲碎,连带着一起敲碎的还有那螯牙交错的头颅。 众弟子大声叫好,三个寻常的一流高手,想逃出九江门,哪怕是如今的九江门,也是不可能的事。 尼扎木一死,霍加自知不敌,一把扯过阿依,将她甩向陈北伐,自己则是向外射去。 众堂主望着飞来的阿依,也不叫她打扰陈北伐,吴定蝉先一步抓住阿依手臂,倒扭在身后。 其余堂主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揪起阿依的头发,用力抽她耳光,好像这样便是在为死去的大门主和三门主报仇,全忘了曾几何时,也曾夜宿闺阁,拜服在如今正在被自己抽耳光的女子裙下。 陈北伐晃开步子,每走一步,手中铜棍都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笃、笃、笃…… 声声催命。 众弟子极有默契,围拥着霍加,教他逃不出去,霍加挥刀向前劈砍,然而周围的人太多,人人手中举着藤牌,他手中的挎刀又太长,不过是在众人藤牌上划拉,左右砍不伤人。 霍加向前挤不开,后面的人听见铜棍点击地面的声音便让出路来,故而不多时陈北伐便来到了霍加身后。 “你们来到中原时,可曾想过今天的结果。” 陈北伐语气有些疲惫,三兄弟共同创下的家业,经此动荡,风光不在,两位兄弟都死在这场风波里,面对罪魁祸首,不但要叫他痛苦,还要叫他悔悟,叫他迷途知返,继而偏不让他返,再一刀砍掉他的狗头! 霍加已经被吓破了胆,竟然被周围的普通弟子推翻在地,望着周围高高的藤牌,听着嘈杂的呼喝声,再看看面前威武如天神的陈北伐,霍加双腿止不住的麻木颤抖,意识也开始混乱,抱着头蹲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好似疯了。 陈北伐不愿他好过,手中铜棍挥舞,将他手脚打断,令人将他吊死在阆中城上。 回过头再看阿依,那些曾经像蜜蜂一样围绕着她闺阁恩客,如今卸下身份,当真是手段毒辣。 阿依周身又变成了众堂主熟悉的不着寸缕,只是此时可没了美感,两位堂主揪着她的手臂,将她架起来,浑身是血,好像一只正在被宰杀的白条条的羊。 两条腿被水火棍一寸寸敲碎,没了支撑,像是两个挂搭一样拖在地上,俏丽的脸上不知是哪位堂主用小匕首横七竖八划满伤口,左脸上的皮肉都被生生拽下来,血肉淋漓,微张的嘴里满是血渍,牙齿也只剩下三两颗。 这些人折磨起女人来格外用心,就好像打碎一只曾经喜欢的花瓶,不单单要把它打碎,还要把每个碎片都碾成粉尘。 陈北伐厌恶道:“杀了吧,不要留在这里。” 吴定蝉恨恨道:“二门主,咱们九江门遭此大祸,全是由女人生起,就这么放了她,难解众兄弟心头之恨。” 陈北伐问:“不杀了她,那你们又想怎样?” 吴定蝉道:“要狠狠折磨她!” “这个样子还不够?” “二门主,你听说过人彘吗?我们没有这高明的手段,不能挖她的眼,切她的舌,割她的耳朵,但如果只是砍了她的手脚,保管她还能活很长时间……” 阿依几乎没了意识,肉体的痛苦太过密集,连灵魂都想要逃避。 章节目录 第四七章 借怒胆鼫鼠乘风(一) 阆中城的城头上,挂着四具尸体,过往的人当下便认出了其中被吊死的霍加,前一天还是风光无限的九江堂主,如今已经气息断绝,在荒凉的秋风里,肃杀又萧瑟。 陈北伐带着一众堂主和九江弟子来到柴房,要找蒋钦替郑天收报仇,却只在柴房里见到钟晓一个小姑娘,平日里那个侏儒和满身黑布的汉子已经没了踪迹。 向守门的弟子询问,答道:昨夜二人还在,今天早上霍加堂主和巴特尔背着棺材进来了一次,出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二人。 众人当即反应过来,那二人定是在棺材里,被一起被带进了义厅,慌忙折返回去,从后堂取出棺材,下层的棺材板果然有两层,上层打着一个不过成人拳头大小的洞,从洞口向下看,两层之间不过四指的高度,不像能藏人的地方。 吴定蝉走上前轻轻敲了几下,整块板下都有空洞的回音。 吴定蝉拔出跨刀,向着木板猛砍几刀,薄薄一层木板转眼被砍穿,掰断碎木板,众人却只在棺材里寻到一团黑纱,抖开一看,似乎是一件衣服,只是不分什么上衣下裤,内袜外靴,统统缝合在一起,手上还有手套,头上还有遮头巾和蒙脸布。 看守柴房的弟子当即认出,这正是那从不言语的黑衫汉子的。 除了这团黑布,哪里有二人踪迹? 当即叫来守候在厅外的弟子,问有没有见一个不会说话的汉子和一个侏儒从里面出来。 那弟子连连摇头:从堂内进进出出的,除了门主就是各位堂主,此外便一个生人也没有了。 陈北伐气恼道:“这院子内外都是我们的人,他们难道还能插翅膀飞了?继续找,我偏不信找不出他们。” 众弟子领命,将九江门翻了个底掉,却是无果,只是大厅里人来人往,踩死不少金背甲虫,众弟子原以为是有东西坏掉生了虫子,将死掉的虫子拿来给众堂主查看。 吴定蝉提醒道,霍加等人是养虫的高手,这些宝贝虫子平日都在棺材里养着,如今撒在地上,许是逃得仓促。 陈北伐心中焦躁,坐立不安,想到柴房还有一个女孩,也当她是和几个番子一伙的,命人把她提来问话。 钟晓来了,将自己镇远镖局钟难之女的身份和盘托出,又将在乱鸦坡下吃饭,与霍加三人一起,被乱鸦坡匪人下迷药捉住,霍加三人杀灭匪寇,又一路将自己劫持到了九江门,关押至今。 若时间更早些,陈北伐可能还不知道区区一个镖局,不过,如今镇远镖局丢失摘星玄叶手秘籍,江湖中人想不知道都难。 陈北伐态度缓和了几分,又向钟晓打听了摘星玄叶手丢失的细节,也只当钟晓是意外被三人捉住,答应等到剩下两个贼人被拿下便放她离开,在这期间,便由她照料阿依。 钟晓得知蒋钦二人没有被抓住,阿依也还活着,暗暗松了口气,旁人都以为蒋钦逃了,她却知道,有阿依在,蒋钦绝不会逃,以他缩骨的本事,此时说不得就钻在哪个花瓶里。 钟晓欣然应下,本以为陈北伐会给她换个住处,没料想还是被带回那间柴房,不由得让人怀疑这位二门主承诺放人是真是假。 钟晓回去不久,阿依便被两个九江弟子抬了进来,一根竹竿好像挑一坛咸菜,那幅可怖的场景着实叫钟晓吓了一跳! 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香消玉陨,只剩下一个种在坛子里的怪物。 这坛子大约只有两尺高,中间灌了疗伤的药酒,阿依只剩一颗头露在外面,一头乌发尽数被剃,只剩下乱糟糟的毛茬依附在伤痕累累的头皮上,满脸狰狞的伤口翻在外面,还没有愈合,只剩下三两颗牙齿的嘴里不停嘶嘶吸着冷气。 等到几名弟子离开,阿依无力的睁开眼睛,向钟晓嗫嚅着嘴唇,发出的声音细不可闻。 钟晓走到近前,轻扶着坛子,耳朵凑到阿依嘴边才依稀听见。 “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 钟晓猛然抬头,看着已经不成人形的阿依,不由得心生畏惧,连忙又把目光避开,轻声劝慰道:“阿依姐姐,蒋前辈还活着,他没有被捉,他一定会回来救你。” 阿依似乎是笑了笑,但又好像没笑,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叫人无法分辨出是不是一个笑容,“干嘛要救我,他自己活着就好,你连看都不敢看我,却还想让我活下去,我好痛,我坚持不住……” 钟晓心头一颤,她知道比身上的伤更令人难过的是没有希望,看不到光,并且不相信黎明会来,放弃追寻希望才真正到达绝望。 钟晓走到门口,向门外看守的弟子道:“喂,去取桶热水和干净的布来。” 那名弟子有些不情愿,白了钟晓一眼,嘟囔道:“死丫头,被关在柴房里,还敢指派大爷做事。” 钟晓冷声道:“你也可以不去,等到里面那位姑娘死了,瞧瞧你的门主会不会也这么炮制你。” 这话一出,那名弟子立刻变得友好几分,嘱咐另一人守好门,自己按照钟晓的吩咐提来一桶热水和干净的白布,除此之外,还捎来了一些治疗外伤和止疼的药。 钟晓小心翼翼的将阿依脸上的伤口擦了一遍,敷上一层跌打药,又将止痛药缓缓倒进她的嘴里。 许是药物生效,阿依伤口痛感减弱,倚着钟晓胳膊沉沉睡去。 午夜。 喧嚣了一整天的九江门终于安静下来,义厅里黑隆隆的,只有叶断山的尸首躺在正中搭建的木台上,木台四角垫着装满水的碗。 嗦嗦,嗦嗦…… 许多金背甲虫从房梁之上,桌椅之下,花瓶里,缝隙中,边边角角,密密麻麻,一起向陈北伐留在桌子上的那团黑布涌去,一只只钻进去,不多时,便将黑布口袋撑出一个人形,身体极不协调的走了两步,将双脚、脑袋,以及双手的方向调正,发出一阵轻轻的嗡嗡声。 墙角硕大的花瓶里,忽然探出一只手来,继而一个矮小的身子从中爬了出来,两只眼睛血红,好似坟地里吃过尸体的尸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蒋钦与九江门不死不休!。” 加哈努拍了拍他的肩膀,发出嗡嗡声,以示安慰,陈北伐说要将阿依制成人彘时,他们就在这个房间里,听得真切。 蒋钦当时就想大喊一声,冲出来与众人搏命,只是他的嘴才张开一道缝,一只金背甲虫立刻钻进去,冲着他的舌头,狠狠咬下一口,让蒋钦当即清醒过来。 面对一众一流高手和一位超一流高手,二人出来不过是白白丢了性命。 忍下来,忍下来! 活着的第一条规则就是:要么比所有人都强,让谁也不能给你委屈,要么足够能忍,能接下所有的委屈。 这委屈就像数九寒冬,凛冽刺骨,没处躲,没处藏,总会有受不了的一天,所以才不断有人扒着雪地里的草根痛苦嘶号,祈求能把身体燃成火……一瞬间也好,只要能把想燃尽的,通通烧成灰。 加哈努放出金背甲虫在前面探路,发现门外没有九江弟子,便招呼蒋钦一起出去。 蒋钦看了一眼地上叶断山的尸首,掏出短刀,将他人头砍下来,正正的摆在桌子上,这才追上加哈努出去。 有金背甲虫探路,二人基本没有被发现的风险,一路摸索到柴房。 因为里面只剩一个女孩和一个人彘,两个看守的弟子都松了神,倚着门打盹。 借着夜色掩护,蒋钦悄悄摸近,一刀一个,将二人抹了脖子,然后和加哈努迅速将二人拖进柴房。 钟晓只是假寐,见二人回来,心情复杂,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忧愁。 蒋钦一进柴房,完全不看钟晓,兀自在一片黑漆漆里寻找阿依的所在,钟晓慌忙站在阿依的坛子前。 “蒋前辈,阿依姐姐就在这里,不过,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怕你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蒋钦的鼻腔里发出不耐烦的喘息声,一把将钟晓推到一边,借着昏昏月光,看到坛子里的阿依,顿时哽咽起来。 阿依已经精神了许多,看着哭花了脸的蒋钦,温柔道:“我的小矮人,你长高了,和我一样高了。” 她的面容和曾经天差地别,敲碎了牙齿声音也变化很大,可蒋钦还是能分辨出来,就像黑夜里,一只萤火虫看到另一只萤火虫一样容易。 蒋钦拥着坛子啜泣,“月儿,你痛不痛,你不会死的对不对,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阿依吃吃笑了两声,“你活着就代表我活着,只是我可能没有办法一直陪着你,就像现在我看见你哭,却没有办法伸出手来安慰你。” “你不需要用手,我已经感觉到了,月儿,你正抚在我的头上,指尖从我的头皮上蹭过去,我能感觉到,还是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带我走吧,也许我可以最后陪你很少一段日子,只陪你一个人。” “这样的日子很少一段怎么够,我希望他长些,再长些……” 钟晓和加哈努安静站在一旁,二人都知道,如今谁也不该打扰他们。 章节目录 第四七章 借怒胆鼫鼠乘风(二) 月亮渐渐西沉,时间已到了三更时分。 加哈努发出几声嗡嗡声,提醒众人尽快离开。 蒋钦歉意的向钟晓看了一眼,低声道:“小丫头,这次离开九江门,按道理就该放你回去和情郎团聚,不过眼下月儿的状况你也见了,我和加哈努照顾起来终究不甚方便,只能拜托你,与我们同行一段时日。” 这几日,小柴房里相依为命,三人已经有了友谊,钟晓当然答应,开口问道:“蒋前辈,如果你还没想好下一步的去向,我倒有个提议,阿依姑娘如今伤重,须得寻一位名医,我和墨哥在去乱鸦坡之前,曾在唐家堡与红酥手苏欢相识。” 蒋钦痛苦又坚定,好像那些伤也在他身上,道:“这般重的伤,不是名医能处理的,我要给月儿去找这世上最好的药。” 钟晓愣住片刻,似乎明白了几分,问道:“前辈所说的,难道是药王谷的金凤花?” 若是得到起死回生的金凤花,或许阿依的伤势真能有救,纵使四肢不能再续,但一定能够活很久很久……可是三年一开的金凤花才刚刚分罢,药王谷恐怕也找不出多余的。 加哈努放出虫子在前面探路,蒋钦提着两把短刀压阵,钟晓将盛放阿依的坛子抱在怀里,小心翼翼跟着二人。 出了九江门,几人摸索到嘉陵江边,解了一条小船,一路向着药王谷方向去。 次日,陈北伐被几位堂主匆匆唤醒,言说义厅里,叶断山的头颅叫人砍了下来,花瓶似得摆在桌上,当下暴跳如雷。 整个九江门随着赤地玄武的怒火,再次肆无忌惮的激流动荡。 柴房里的钟晓和阿依不知去向,自然明白是蒋钦和加哈努所为。 陈北伐发下杀帖,要追杀逃跑的蒋钦和加哈努,连带着钟晓也有份,阿依侥幸不在其中,没有谁认为她能活下来。 蒋钦带着众人一路寻找到药王谷附近,这才知道大家都已经被九江门追杀,所幸没有引来什么高手。 蒋钦将众人安排在一座废弃的城隍庙里,虽说钟晓也有武艺,可带着阿依总不让人放心,蒋钦便嘱咐加哈努一起留下,如此便只剩下他一人,独自前往药王谷。 临行时,钟晓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都拿与蒋钦,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够,又要将身上穿的金丝软甲脱下来做质。 蒋钦吃了一惊,小姑娘身上居然有这种宝贝,可也还是拒绝。 这世上真正昂贵的东西,是不能用钱买的,因为他说不上价格,不能按一两二两的算,要按一条二条的算。 蒋钦亮了亮手里的短刀,洒脱笑道:“老子要用药王的命买药王的花!” 为了避开被九江门杀贴鼓动的众人,蒋钦直到天擦黑才敢出门,身体缩了缩,又小了几分,贴着墙根向前,若不仔细分辨,只会当作是一只黑猫。 到了药王谷,蒋钦甩开一条钩索跃过墙头,再顺着柔软的树枝滑落到地上。 四周尽是黑漆漆的,蒋钦一迈脚就感觉踩到了几样植株,药王谷没有花圃,所有能见着土的地方都种着药材,不论外面多娇嫩金贵,到了这儿,似乎只要有水和土就能活。 满鼻子都是药香,蒋钦努力睁着眼睛,勉强分出道路,尽可能的放轻步子向前。 他不是药王谷的客人。 钱不够多,位不够高,武功也不够好,这种人往日甚至进不了药王谷,他们拿不出能打动药王的代价。 但他有刀,可以架在药王张素问的脖子上,逼着他交出来,唯一的不足是药王现在还不在他手里。 “汪汪汪……” 身后忽然传来的狗叫声将蒋钦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摸出双刀按在地上。 这是地趟刀的起手势,双脚并双手一起在地上,随时都可以一个打滚,前后左右自如,身体也能遮住刀锋避免刀刃反光,出其不意。 蒋钦心里只期待这条死狗能扑上来,然后尽快结果它的性命,还没抓到药王,可不能再叫他狂吠下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狗始终和他保持大约一丈的距离,左右扑跳着大叫,就是不肯再向前一步。 蒋钦认出这只是一只小哈巴狗,不由得心里恼怒。 这种小畜生,生的娇小而不威猛,本领弱,只仗着满身长毛,舔痔苟活,总有人庇护着,叫声比那些大狗还要响亮两分。他冲你叫却不敢上来咬,你若追他他就逃,你回过身他又在叫,不论对上谁,他总在赢。 难道才刚刚进来,事情就要败露在一条小畜生身上? 蒋钦心有不甘,满嘴钢牙紧咬,向前摸索了两步,那狗立刻受惊似的,发出呜呜的惨叫声。 “玉狮子叫什么东西欺负了?” 一盏算不得太明亮的灯笼晃破黑暗,慢悠悠从前方圆门转过来。 蒋钦猛然收缩身子,打了个滚,扑进药田。 那狗见蒋钦忽然变小,胆子又大了,站在药田边上,冲着蒋钦继续狂吠,还好提着灯笼的人看狗要进药田,抢上前几步,一把拦腰将它抱了起来。 “小祖宗,你要把自己弄脏了,我还要给你洗。” 来人将狗抱在怀里,提着灯笼照向药田,却见一团灰黑色肉球,向着墙角快速移去。 灯笼不是太亮,也没看清那是什么,只当是出了老鼠。 “玉狮子,人家都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是狗拿耗子长了本事……这老鼠真有够大的,明天点几个人,好好找一找他的窝。” 章节目录 第四七章 借怒胆鼫鼠乘风(三) 蒋钦直等到那灯笼晃得远了,这才敢从茂密的药丛里爬出来。 适才借着火光,瞧那人身上打扮,青褐色衫子,一副家丁模样,但想到他对那条狗的爱护,这狗倒像药王谷的主子。 蒋钦悄悄向着灯笼光芒消失的方向摸索,绕过几道宅门,似是入了内院。 打眼便是几间掌灯的房子,却也不好分辨出哪间住的是主人,正思索间,忽又听到狗叫声,紧接着是几声妇人的呵斥声。 不多时,一扇房门打开,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满面怒容,指使着贴身丫鬟将呜呜惨叫的小狗一把掼在地上,小狗惨叫一声,蹬着短腿,向墙角逃去。 “张素问!你的狗又跑到我的房中了,大半夜只知乱叫,吵死人了……” 妇人肆无忌惮的向着院中大喊,一名家丁打扮的男子赶忙跑到近前,轻声道:“夫人,老爷早上和您说过,今日与宁王天使议事,晚上不回来了。” 妇人鼻子冷哼一声,“一个小小的七品官,事务繁忙到连家也回不了?我爹正三品的吏部侍郎也叫他做好了。” 家丁低着头不敢言语,妇人又道:“他的畜生我看着心烦,又丑又蠢,每每见到我的金丝虎都要胡乱叫嚷,你记住了,下次再进我的房间,我叫人扒了他的皮!” 家丁连连称是,到墙角,小心抱起玉狮子。 这狗得了人势又乖张起来,踩着家丁的手向外窜,冲着妇人不停吼叫。 不等妇人发作,家丁赶忙迈开步子将狗带走,这蠢畜生到底不明白,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这狗不懂,但藏在暗处的蒋钦却是深谙此道。上等人有什么好处?当你和他站在一起,他们就是你最沉重的负担,但当你站在他的对立面,就能看到他最大的好处,他们一条命往往能换来别人许多条命都换不来的好处。 滚滚诸公可以光鲜亮丽,但光鲜亮丽还露头,虽有些不合情理,但确是死有余辜。 药王张素问不在谷内,房中只有一个丫鬟和张素问的夫人,张素问的夫人是吏部侍王的女儿,正是最好的筹码。 蒋钦不敢轻举妄动,似药王张素问这般人物,身旁必定有龙虎相伴,若是一击不中,惊扰了府中坐镇人物,凭借他的手段不见得有命逃出去。 蒋钦在院中等候了约莫一个时辰,房中灯吹熄了,丫鬟打着哈欠从房中出来,小心翼翼将门关住,进了侧屋。 又等了半晌,蒋钦走到门边,附耳去听,静悄悄的,屋内人似是已经睡熟。轻轻推了两下门,能感觉到里面有门闩格挡。 寻常人家只要用刀沿着门缝伸进去将门闩挑开便罢,只是门闩落地,难免要惊动屋内的人,药王谷中自是不适用的。 绕步走到窗下,蒋钦探着手刚好可以摸到,雕花镂空的窗棂,手指试探的轻轻推动,似也被从屋内锁住。 蒋钦有些懊恼,向后回退几步,在昏暗里勉强分辨出窗棂样式,是极为考究的仙桃葫芦,雕工精美,附上薄薄一层窗户纸,葫芦腰的部分约莫有一拳的留白,恰是白煞煞的好入口。 蒋钦向上一跃,两脚撑住窗户两边的墙壁,从后腰抽出短刀,刀尖刺进纸里,沿着葫芦腰轻轻画圆,继而身子抽搐两下瞬间失了人形,整个人缩为一摊肉球,追着短刀,沿着孔洞,挤了进去。 窗下正是药王夫人的梳妆台,蒋钦落在梳妆台上,撞翻几只钗奁,发出不小的响声,登时伏在台上动也不敢动了。 索性这女人睡的熟,并未苏醒,只是不等蒋钦松一口气,忽然被一只爪子按在脸上,猛回头见是一只橘色条纹的大猫,想来便是女人说的金丝虎了。 金丝虎好奇打量着钻进屋内的肉球,歪着脑袋模样颇为可爱,喉头颤抖,正要发出声音,面前肉球上忽然长出一条小支,继而迅速放大为一只大手,狠狠掐在它的脖梗上,咔吧一声轻响,金丝虎瘫软下来。 蒋钦走到妇人床边,将刀架在妇人雪白脖颈之上,凉飕飕的触感,女人只当是猫半夜胡闹,伸手去摸,却抓到一只粗糙的人手,心头陡然一惊,清醒过来。 “谁?!” 女人身子颤抖,面对站在床头的侏儒,说话却难改颐指气使的语气,“若是江湖寻仇便找错人了,我爹是当朝吏部侍郎,你若动我一根指头,明天就能在街上看到通缉你的榜文。” “夫人大可放心,我不是药王谷的仇人,所以拜托你不要发抖,免得自己划破了脖子。” “不是药王谷的仇人却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难道你是我爹的仇人?” “令尊仇人很多吗?也是,做官的,仇人难免多一些。” 蒋钦裂开嘴笑笑,“我本来想找药王,用他的命向他买一样东西,他不在,不过夫人的命好像更值钱一些。” “你想向他买什么?他有的我有,他没有的我也有,我给你,你赶紧离开。” “金凤花!” 女人闻言眉头一蹙,“这东西我没有,不过你找张素问也没用,我听他提起过,每七年拢共才开三朵,花苞未放便已经各有主人,即使是他坐拥花株,也不可能留有多余的。” 蒋钦只觉心头被人猛抓了一把,身子摇晃,好险没有摔倒在地上。 女人被他的刀抵着脖子,感到冰凉的刀尖在脖颈上游走,不由的惊呼出声。 “留神你的刀!好汉子,你如果想要金凤花换银子,我直接与你便是,你若是要救人,除了金凤花,这药王谷内还有各种珍稀药材,长白山参,天山雪莲,你要用我尽皆取与你。” 蒋钦收回短刀,摇摇头道:“我要救的人伤的很重,我只要金凤花。” “一个女人?” “我的爱人。” “你这小个子倒是个痴情人。” 女人坐起身,无可奈何道:“你非要执着在金凤花上,难道我还会在这种事上骗你?况且我本就不相信世上真有这种奇花,你们江湖人多是以讹传讹,若是不信,我带你去看花株如何。” 蒋钦正要答应,门外传来丫鬟的敲门声,“夫人,听你屋内有说话声,是出了什么事吗?” 蒋钦将刀又抵上女人玉颈上,蜡黄脸上凶恶十分,黑暗中二人离得极近,蒋钦低声道:“让她走。” 女人叹息一声,道:“想家了,明天就回去,这鬼地方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桃红,拿一盏灯笼放在门口,然后你就自己接着睡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门外丫鬟应了一声,不多时便看到门外多了灯笼的亮光。 女人裹上衣衫,低声道:“好汉子,药王谷里有些高手,你就这样跟在我身边,我可护不住你。” 蒋钦冷笑两声,浑身抖动,转眼便缩为碗口大的肉球,倏地钻进女人左边袖口,两柄短刀正抵在女人腰腹,沉声道:“不要做傻事,至少现在你我二人休戚与共。” 女人两眼放光,若不是腰间冰凉的触感,简直就要拍手叫好,自顾自穿着鞋袜,临出门时,忽然看见梳妆台上金丝虎的尸体,晃了晃神,嘟着嘴又说了句,“这鬼地方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扒开门闩,便见丫鬟提着灯笼,正在门口候着。 不等丫鬟开口说话,女人一把拿过灯笼,扭头便走,一边走一边摆摆手道:“回去睡吧,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夫人,那我可就不跟着您了。” “千万别。” 丫鬟望着夫人背影嘿嘿傻笑,只觉得莫名其妙,却也没有多想,明天夫人可以睡个懒觉,自己可没有这种好福气,还要早早起来做工,打着哈欠,小跑回了自己房间。 行到偏僻处,女人对着袖子抱怨道:“我实在是不明白,江湖就是无趣的打打杀杀,偏偏你们这些人还趋之若鹜,若说朝堂是规规矩矩的楷书隶书,江湖就是连格子都要画破的跋扈狂草,肆意妄为,全无章法。” 蒋钦并不理会她,女人自觉无趣,继续提着灯笼向前。 在这样昏黑黑的夜里,朝堂重臣之女乍入江湖,叫一个三尺高……缩起来便只有一只白茶碗大小的江湖人士劫持,这江湖总是动荡,就像填充礁石缝隙的水,动来荡去叫人心烦。 不多久,二人到了一间偏房,说是偏房却打扫的干干净净,装饰的金碧辉煌,尚未开门,便感觉到浓浓的药香从中溢散出来。 女人推门进去,两侧屋梁上镶满了夜明珠,照的整间房宛如白昼。 “就是这里了。”轻掩上门,女人便唤蒋钦出来。 蒋钦落在地上,挣扎几下恢复原状,四下打量一番,两侧药柜直耸到屋顶,房屋正中一堆脑袋大小的石块堆积,烟雾缭绕,不像是点的熏香,倒是一股涤荡心灵的药香。 爬上石堆,便见正中凹陷下去丈许深浅,三株青翠药草长在正中,各顶着一颗米粒大小的骨朵,叶片有节奏的律动,层层白烟也顺着叶脉向外弥散。 女人道:“如你所见,张素问说这就是金凤花,今年的花采掉后,又长出了小小的骨朵,骨朵要等上七年才能开放,金凤花不开便没有药效。”说罢,又耸耸肩道:“江湖人故弄玄虚真是有一套的。” 蒋钦看着面前神异植株愣愣出神。 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瞧见了,我没骗你,你要人参雪莲这两侧柜子中倒有许多。” 蒋钦眼中闪过一丝狠辣,跳进石堆,用刀将三株药草连枝带叶切下,塞进怀里,又想刨根,刀尖叫石头卡住,原来金凤花下是整块巨石,坚硬无比,只得作罢。 女人惊呼一声,竖起拇指道:“倒也不是不能试试,那玄之又玄的花要等七年,谁知道是真是假。” 蒋钦歉意道:“今晚的事实在是对不起,我也是身不由己。” “不必道歉,我也只是慨他人以慷。”女人摆摆手,问道:“好汉子,你也是江湖人物吗?是不是也有九纹龙黑旋风之类的浑名。” 蒋钦道:“我在漠南有些薄名,叫作钻天鼠蒋钦,今天的事夫人大可以实话实说,蒋某绝不避讳。” 女人摇摇头又问道:“那你认识张素问吗?” 蒋钦道:“药王大名仰慕已久,只是未曾相交,今日之后恐怕再也没有相交的机会。” 女人抚掌笑道:“我明天便准备走了,总算不通过张素问结识了一个江湖人物,钻天鼠?听起来还是蛮威风的。” 蒋钦脸色胀红,鼠辈名不符实,哪来的威风? 蒋钦正要告辞,女人从两侧药匣里又取出不少珍贵药材,打了个包裹递给蒋钦:“我叫颜雪,以后会关注你的大名,只是记着,你欠我一只金丝虎。” 蒋钦接过包裹,正色拱手拜别,临出门时,回头道:“夫人,草书也有草书的规矩……” 章节目录 第四七章 借怒胆鼫鼠乘风(终) 转眼几日后,通往青城山的大道上车马稀疏,过往行人都是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然而路过的每一个都要向道旁张望两眼。 道旁石头上正坐着歇脚的二人,一个周身黑纱裹缚,披着一张破旧毯子的蒙面男子,一个十几岁左右,拥着襁褓的少女。 众人瞧他们,无非是心中觉得他们古怪。 那男子裹得严严实实,即使是在深秋时节,也不该有这样畏寒的人。 那少女怀中抱着婴儿,抱法生疏,襁褓被她环腰竖抱,幸得婴儿乖巧,不哭不闹。偶尔有路过年纪大些的妇人,忍不住要上前说教两句,只是刚一走近便“啊”的一声跑开了,继而便听见襁褓里传出沙哑的娇笑声。 少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有气无力道:“蒋前辈,我们还要向前走吗?再往前就上青城山了。” 黑袍人正是加哈努,少女正是钟晓,怀中抱的哪里是什么婴儿,便是被制成人彘的阿依。 钟晓话音刚落,自加哈努脖颈处传出蒋钦的声音,“九江门为我们下了追杀令,像现在这样乔装也不是长久之计,需得找一处可以存身的地方,不上山又能去哪里?” 钟晓答道:“上山没错,但青城山上近来可不太平,适才有行人说,青城派的花剑燕十三叫一伙儿新来的贼人杀了,如今山上已是鸠占鹊巢,消息是受命下山采买的青城山弟子传出来的,言之凿凿,不像是假,那燕十三怎么说也是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新来的贼人恐怕不是好相与的。” 安静了一阵,蒋钦这才开口:“吃了金凤花,阿依的身体才稳固下来,若说找一处能遮蔽身形,又能叫我几人过活的山,数这青城山最近,既然不知晓底细,我和加哈努到山上走一遭,能夺下我们就做螳螂后的黄雀,夺不下,以加哈努的本事加上我的短刀,他们也留不住我们。” “说起金凤花,听说药王张素问回来发现药株被毁,暴跳如雷,查了一遭却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可怜这仙草本来每七年便可成熟一次,叫前辈竭泽而渔,难怪药王要心疼。” 蒋钦笑道:“还要感谢他的夫人没有把我供认出来,不然流传开来,今后但凡江湖上了不得的人物,谁重伤重病,无药可医,怕不得都要把罪算在我的头上。” 钟晓道:“药王张素问虽说趋炎附势,平日里也多是只认衣服不认人,没有江湖人的骨气,但前辈你毁他仙草,我虽然听着高兴,但心底里也觉得你做的不对。” “如果阿依没了,我做的对又有什么用……” 看着怀里睡熟的阿依,钟晓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小义与大义相冲,非要舍去其一,这选择本就不义。 四个人两双脚,又走了半日,蒋钦安排钟晓与阿依在青城山下一处客栈住下,自己与加哈努一起上山。 二人此番借着暮色遮掩,也想先探一下山上贼人的根底,不过二人前半生都在漠北草原,对中原的英雄豪杰,多是闻名已久不得相见,恐怕还是非要交手不可。 来到青城山上的道观,门外有两三个衣衫褴褛的小道士,远远看见来人一边小跑走近,一边打着禁声的手势。 “未曾见过施主,此时到观里是上香还是投宿?” 一个小道士刚问完,立刻就被第二个小道士接过话茬:“不管是上香还是投宿都赶紧走吧,如今观里被凶人占据,贸然进去小心丢了性命。” 蒋钦道:“我既不上香也不借宿,青城派如今难道只做香火生意?” 小道士闻言,立刻明白来人是江湖人士,忙道:“未曾请教大名,怠慢了尊客,家师燕十三前几日已经遇害,不知尊客可是家师的朋友?” “未曾谋面,但神交已久,朋友应该算吧,小师傅可知是何人占据道观?” “这伙凶人武功很高,没交手几下,家师便败下阵来,我们一时也认不全,不过为首的三个倒是认得……” 小道士正要说出凶人姓名,忽然听得墙头一阵猥琐笑声,猛然回头,便见飞下一抹黑影。 黑影将小道士裹住,耳听得一声惨呼,小道士身上多出几个血窟窿,躺在地上没了生气。 加哈努望见来人周身甲虫不住低鸣,好似人害怕时的颤抖,蒋钦透过薄纱去看,也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人赫然正是从九江门逃出的斗笠贼…… 鬼手乔三! 另外两个小道士见同伴被杀,慌不择路的向树林逃去。 乔三拖拉着渔网似的长袍,两只宽大的衣袖垂在胸口,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黑袍人,惊奇道:“朋友,你是什么来路?难道不想逃吗?” 蒋钦不理会他的问话,“只有你一个,还是他们都在这儿?” 乔三立刻了然,这人是知道九江门一事的,也问道:“只有你一个,还是他们也来了?” 蒋钦知道乔三是把他当成了九江门的追兵,并不撒谎,道:“只有我一个……” 对面乔三拍着手掌大笑起来,“朋友,真是巧呀!” 不等蒋钦松一口气,从院落中又走出十几人,个个面露凶光,看面相便不是良善之辈,乔三站在众人前面,张开双臂,笑嘻嘻道:“巧呀,只有你一个,我们都在这儿。” …… 说回火船帮,众人回到总舵,费霖便急吼吼离开,逃也似得。 李夜墨将没脚龙郑天收尸体交给了老龙王,刻意嘱咐:钟晓如今尚在九江门,若要拿着尸体做文章,须得先保障钟晓的安全。 没想到,只是隔天,尸体便被送到了九江门,再几日,九江门中就传出番邦五毒祸患九江,尽数格杀,一个未留,三门主火麒麟叶断山被五毒设计害死,九江门发出七杀铁令,全江湖追捕五毒逃亡了的同伙,便是蒋钦、加哈努,以及一起出逃的钟晓。 李夜墨听闻消息,气冲冲去找老龙王李阔海询问究竟,却连门也没进去。 回过头,李蓉蓉劝他,龙王作出决定,其中必有缘由,让他耐心等等。 可别的事等等也就算了,如今事涉钟晓安危,李夜墨哪能置若罔闻。 当下也不与李阔海交代,和李蓉蓉说了一声,与杨虎灾、东风恶一道,离开子虚堂,寻钟晓去了。 章节目录 第四八章 鳞蛇肋生攀云爪(一) 昏黑的夜色里,云头遮蔽月亮,月亮为云头描画金边,道观的红墙绿瓦抹开作黑漆漆一片,藏在郁郁葱葱的树影里,好像只张着嘴的鬼魅。 蒋钦看着乔三身后人越来越多,已经起了逃跑的心思。他能感觉到,加哈努也不平静,脸旁的虫子近乎疯狂的爬动,若加哈努真有人身,此刻也该是颤巍巍的。 蒋钦沙哑着嗓子,出声道:“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还以为你们并不怕。” 乔三揣着手,笑笑道:“这你要看是什么了,如果你是说九江门那帮窝囊废,我们确实不怕,但你要是说被那帮窝囊废缠着,嘿嘿,还是有些怕的……” “我若说我不是九江门的,而且与他们有仇,诸位恐怕不肯信……” “是了,死到临头何必扯谎骗人,死到临头是不是扯谎又有什么关系,兄台,怎么称呼?” “钻天鼠蒋钦……” “钻天鼠,”乔三手指向上点了点,“是向天上钻的大老鼠吗?虽未听过,但似乎好凶好凶……” “我常年在漠南草原,于中原之内还未能闯出名号……” “塞外来的呀,那还真是千里迢迢呀朋友……” “噗……” 乔三前一秒还笑嘻嘻与蒋钦拉着家常,话到一半忽然发难,一只匕首刺进加哈努的心脏部位,回头看向众人,一脸得色道“嘿嘿,朋不厌诈……太过正直的人可是活不久的哟朋友……” “朋友好快的刀……” 乔三听见人声,大惊失色,当即想要逃走,被加哈努顺势抬手箍住脖子。这双手力量大的离谱,乔三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被捏细了两圈。 “明明本领更强,人数更多,还要用偷袭的手段,真不愧是鼎鼎大名的鬼手。” 肉体凡胎,心脏中刀,周身气力必然卸去,可加哈努站立不倒,说话气息顺畅,全好似没有中招。 就在此时,加哈努身后传来一阵破风之声,一柄钢叉自他后腰捅入,前腰穿出,寒芒摄人心魄。 “杀个小虾米,还要磨磨唧唧,你乔三的本事都去哪儿了。” 恶人王丁典一边吐槽,一边抬脚要将加哈努从叉上踹下去,可他脚才碰上加哈努的后背,未曾感受到厚实的着力感,好似踩在一团烂泥上,一下子整只脚便陷入到加哈努的身体里,一柄短刀好比毒蝎,倏地刺在他小腿上,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禁后仰倒地。 “哥几个小心,这人有些古怪。” 其余斗笠贼不知丁典为何突然倒地,有人过来拉他,见他小腿刀伤,也都是纷纷大惊失色。 另一边,乔三见恶人王过来助阵,转瞬败去,也疑心面前人好似个怪物,心头中刀,腰间洞穿,还有反抗的能力? 乔三心头发狠,掌中匕首将加哈努手腕处一滑,借着加哈努手掌片刻松弛,整个身子便拥在加哈努身上。 乔三身形较矮,双手盘在加哈努双肩,脚尖踩在加哈努的脚背,两肘顶在加哈努的前胸,双膝插加哈努的膑骨缝,八把刀齐出,无一落空。 “有甚古怪?老子捅他十七八个大窟窿,不信他还能耍什么花招!” 乔三得意大笑,短兵器就是打近身,贴的越紧,短兵器愈是勾魂夺魄! 乔三笑着笑着,笑声渐浅,逐渐变为哭腔,只感觉两条臂膀勒住他的后背,二人贴的更紧,乔三能清晰感觉到,加哈努的身体里好像装满了鹅卵石,微微凸起的小石粒快速流动…… 异常,异常乃是恐怖之源! 只一刹那,乔三的身体都快要被按碎,心理上也恐怖到了极点。 丁典飞身扑来,力拔山兮的双臂勾进二人之间,骤然撬开一道缝隙,乔三由此一个地滚脱身,他二人中间,撒出一条红线。 月色下,众人皆看到加哈努腰间伸出一只短刀,刀片雪花似的惨白,转又缩回黑衫中。 乔三的脸色比适才那刀还白,他双手双脚双膝双肘,八刀已是怪中之怪,少有人知道,除了手其他地方也能使刀,可此人的刀是从腹中钻出…… 乔三捂着腹部刀伤,大骂一声,“姥姥的,魑魅魍魉见了恶人也要低头叫爷,弟兄们抄家伙劈了他!” 众斗笠贼闻言,眨眼间三四十号人,各持刀兵一起蜂拥上来,刀剑或扎或刺,加哈努胸口小腹简直没有空出的地方,直捅成了只刺猬。 加哈努不再动弹,众斗笠仍然不敢放松,因为他还站着,不仅站着,而且地上除了乔三的血,一滴多余的血也没有。 乔三气喘吁吁道:“这样要还能活,老子就算服了。” “当真服了?”加哈努缓缓开口。 众斗笠贼被吓破了胆,纷纷后退两步。 众人走闯江湖,刀尖舔血,谁也不是良善之辈,可对上鬼怪,无论哪个都没有应对之策。 “你们如果当真服了,就容我多说几句。” 加哈努将刀一柄柄从身上抽出来丢在地上,道:“我们其实极有缘分,我来到中原,最先到九江门,你们近期应该听说了九江门对我下了七杀铁令,我们有共同的敌人,现在我们又看上了同一个地方……” 恶人王丁典起身问道:“你是个外来户,想要入伙倒也容易,先说一说,你这不惧刀剑究竟是什么玄机?” 乔三也补充道:“还有你肚子里的刀,也给解释解释。” 蒋钦知道这群人不单纯,自然也不会和他们实话实说,只是敷衍道:“天大地大,偶尔出个杀不死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一众斗笠贼虽然不满意他的解释,也没有哪个敢上前追问。 乔三笑嘻嘻道:“我也听说九江门在追捕阁下,不过他们说得含糊,连姓名也不晓得,只说一个不足三尺的侏儒,一个七尺左右的黑袍汉子,一个叫钟晓的小姑娘……” 一旁的丁典插嘴道:“有蒋大哥这样的好本事,哪里需要逃,把头递给他们去砍,也没哪个杀的死。” “丁爷说的是,”乔三轻轻在自己的脸上抽了两个耳光,谄媚道:“有蒋大哥这样的本事,九江门出入自由,这青城山上更是自由。” 乔三说着向院门摆了个起的手势,一众斗笠分列两侧,这种坏人围拢之处,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 蒋钦与加哈努心中打着警惕,又不肯让众斗笠看轻,迈着大步走进青城派张开的獠牙巨口。 走了几步,蒋钦突然感到身边的虫子开始剧烈颤抖,明白有了异常,只是透过加哈努身上的黑纱,在这样的夜里,分辨不出多余的东西,能做的也只有相信加哈努的判断。 虫子们开始下陷,蒋钦本处在脖子的位置,不多时便降到胸口,透过适才胸口的破洞,可以望到院内点着一盆盆篝火,又有三四十号斗笠贼一圈圈围坐,四仰八叉躺了一地,四周站满了目光呆滞的青城派弟子,举着火把犹似烛台。 不等蒋钦开口说话,门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丁爷乔爷,扯线收网喽!” 这时,蒋钦才抬眼注意到,加哈努脖子的高度上,悬着一根几乎没有光泽的细线,随着那一声呼喝,从两侧门后,跳出四个大汉,手持短杵,将细线陡然收紧。 蒋钦甚至能听到虫子被挤爆的声音,无数虫子开始哀鸣。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不清,大概猜到加哈努又救了他一命。 果然,在众斗笠贼的视角下,黑衫人的脖子在奕难平的金丝下,被拉扯成窄窄一条,头颅无力地悬在背后。 乔三气冲冲进来,抢过一把开山刀,狠狠道:“老子叫你不死!” 说着,乔三的刀沿着那窄窄一条脖颈劈下,一颗圆滚滚的黑布包裹的脑袋掉落在地。 一名斗笠贼兴冲冲上前,一脚将黑布头颅踢进火盆,院中斗笠们轰然大笑,眼看黑布被火苗点燃…… 异变突生! 数百只金背甲虫嘶鸣着从火堆中振翅飞出,火盆旁的斗笠贼都赶忙连滚带爬到一旁, 金背甲虫们又扑回到加哈努的脖颈上,组成了一颗头颅模样,没了黑布包裹,那由数百只甲虫组成,密密麻麻仍在不停爬动的的头颅回转,在摇曳篝火的映衬下,恍若邪神。 向着已经呆若木鸡的恶人王丁典,鬼手乔三,金丝难解奕难平,蒋钦缓缓开口道:“朋友……” 章节目录 第四八章 鳞蛇肋生攀云爪(二) 次日,青城派的大厅里,一众斗笠贼分列两侧,以丁典,乔三,奕难平三人为首,最高的位置上坐着一身黑袍的加哈努。 透过黑纱,看着场下众人,蒋钦心中升起一团焰火,大风至,就算是泰山也能飞上云头去。 沉吟半晌,蒋钦开口道:“各位俱是江湖上的叱咤人物,虽不怎么光正伟岸,但仅论本事也是江湖第一流的。天南海北,因缘际会,如今都聚到了这青城山上,近百位高手,我不明白,有必要因为惧怕九江门追杀就龟缩不出?” 乔三小心翼翼递上一只茶盏,这才讪笑道:“蒋神仙,就像之前与你说的,真打真杀,兄弟们不怕,不然也不敢砍了病睚眦龚庆的人头,但我们怕他们狗皮膏药一样缠着……你想想看,天天有人提刀追着你,虽然翻手就能弄死,可还是恶心,我们在山上,不是躲追杀,是躲清静……” 七杀铁令从来杀不死真正有本事的人,但江湖上,多的是本领不高却偏喜欢铤而走险、求取一剑封候的,被挂着七杀铁令,就像浑身涂满了蜜走在树林里,招蜂引蝶,驱之不去。 “躲清静,是因为他能让你们不清静。” 蒋钦嗤笑道:“你们怕的无非是他们前赴后继,没完没了,你们武功虽然高些,但一个人独来独往,高的有穷尽,总有打瞌睡、发癔症、不如人的时候,找准机会结果了你们,叫九江门替他们扬名,这买卖合算!可若我们连环铁锁,亦是没完没了,他们恶心,难道我们便不恶心吗?” 奕难平脸上挂笑,站起身碎步走到正中,冲着蒋钦深深作揖,长叹口气,又换作一副愁苦面相,道:“神仙、爷爷!呜呜呜……我们各位虽然有些浅薄手段,但到底都是做些泥巴里的营生,胆子很小的……” 奕难平先是手指了指自己,“奕某人,只会些傀儡戏法的小手段,忠厚老实,从不主动欺负别人,可他们觉得我傀儡太过像人,人人喊打,可天地良心,难道他们打我,我还不许还手吗……” 奕难平带着哭腔,指了指丁典,“这位丁爷,以前风光过,曾是个坐寇,占山为王,裹挟一群喽喽,在商道上雁过拔毛。可如今呢?如今叫自己的大哥,绿林总瓢把子、小佛爷、巨匪欧鹏给赶出山头,心呀,伤了,不信人了,杀性所以重些,听不得旁人的污言秽语,可这又有什么错……” 奕难平又指指乔三,掩面泣道:“这位乔爷,更苦!打出生起就长得猥琐瘦小,一副老相,满脸小褶子,奶还没吃两口,就被嫌弃扔进坟地,靠着左邻右舍的祖宗荫蔽才活下来,长大后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守着义庄,饥寒不保,偷偷杀些外乡人贴补自己也算不得过分……” 奕难平还要一一介绍,其余人已经开始闹哄哄一片,大致意思便是:众人都是迫于无奈做些害人生计,本性可都不坏,若有家世背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臭名远扬,而且原来都是小打小闹,为祸一方罢了,可从未敢向英雄豪杰们伸手,决计不愿和蒋钦一道对付九江门。 蒋钦冷笑道:“在漠北,猎人们有一种说法,一只老虎不怕,一群狼则必须逃开。诸位单说本领,不弱于九江门那些堂主、主事,之所以怕他们,是因为他们抱成一团,打杀一个,牵连出一大片,彼此借力,坐到了能力本身达不到的位置,我们这些人若抱成一团,诸位也可以威压一方。” 众斗笠贼互相望着,眼中满是不信任,一起喝酒吃肉图快活也就罢了,若说交托后背,在场的江湖名声可是一个比一个的臭不可闻,卖起身边朋友没有一刻犹豫。 蒋钦叹息道:“大丈夫生而在世,岂肯庸庸碌碌,空活一遭,若是趁上这股风,我们每个人都能从泥地上,一举坐到云霄中。” 说罢,蒋钦扭步离开大厅,最后说了句“如果能做人,谁又想当条臭虫”。 蒋钦身影刚一消失,剩下一众斗笠贼,立刻在大厅中间围拢一圈,脖子死命往中间探。 正中的乔三蹲坐在地上,手上捧着加哈努刚才的茶盏啧啧称奇,“杯子里倒的是黑狗血,他居然喝了,这家伙没有眼睛也该有鼻子吧?” “乔爷,你又不是没瞧见,没眼睛,,没鼻子,没耳朵,都有虫子……” “这家伙不怕黑狗血!这群臭道士不会在骗咱们,随便接了一杯狗血凑数吧,下次换月带、公鸡血、黑驴蹄试一试。” “各位,杀又杀不死,除又除不掉,不人不鬼,莫不是是我们这些坏人聚在一起,恶气盈溢,招来太岁报应了。” “他这玩意儿才最该遭报应,昨天扭头看了我一眼,到现在我都没缓过来……” “都是虫子,还能吃能喝,人吃喝的他吃喝,狗血他也喝,咦,我感觉浑身都在起癣,一层层的……他不会把我们吃了吧!” 众斗笠都是一阵恶寒。 对于蒋钦想将他们团结起来对付九江门,众斗笠只当做个笑话。 他们彼此间都不服,不过是丁典、乔三、奕难平三人杀了病睚眦龚庆,众人这才隐隐以三人为首,即使如此也没人点破,一个外来户,如何刚来就想将他们捆在一起,还要做他们的首领? 像顾家那样的冤大头可不多,现在对付九江门又没有银子赚。 …… 随便走到一处房间,加哈努身上飞出几只金背甲虫留在屋外,转眼众甲虫便钻进瓦片缝隙、树丛、浮土里,行踪隐蔽。 推门进去,又放出几只甲虫在房间里飞了一圈,加哈努和蒋钦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加哈努撑了撑胸口的破洞,用手掌抚在破洞上,甲虫鸣叫,示意周围安全,蒋钦可以出来了。 “我已经不会怕了。” 加哈努身体里传出蒋钦的声音,“加哈努,灵魂是寄宿在心脏里的,没有心脏,灵魂漂泊无依,那个人给了你肉体和灵魂,却没有给你心脏,那么从今天起,就让我做你的心脏,融进你的身体,背负你的灵魂吧!” 章节目录 第四八章 鳞蛇肋生攀云爪(终) 世间一切宛如一颗颗珠子,被一根细线轻巧地串在一起,初见只觉突兀,回首又叫人不由得惊叹它构思奇绝,哎呀呀,一切相遇,皆非偶然,原是早有注定。 用一堆虫子做躯干,江湖上,加哈努还是第一个,由此得来的不死不灭,是以人类特征的全部丧失做代价。 加哈努性格善良软弱,从一个寻常的七八岁孩子,一夜间变成这副模样,他只会蜷缩在棺材里自怨自艾,缺少一颗顽强的心,所以不知道保持这种状态该如何活着。 而修炼缩骨功的蒋钦,近四十岁了,一事无成,练功造就的侏儒身体,让他在普通人面前都要横遭白眼,也让他早早就学会了低头不强求,无论什么时候,瑟缩苟且也要活下去,这并不羞耻,弱者低头本就是坚毅的表现。 霍加三人初次见到蒋钦时,正在为加哈努苦恼:师父用小孩子炼就虫人,虫人不死,颇具蛮力,又能够识毒解毒,师父炼出来时,夸说可以匹敌天下第一等的高手;可这虫人空有武力,却不肯拿刀剑伤人,叫他对敌,必要人陪着,最糟的是绝计不肯叫人看见身体里的虫子,往往才挨了无关紧要的一刀,两个手便都捂在破洞口,先众人仓皇逃了…… 看到蒋钦街头杂耍,缩成一个小肉块挥舞双刀,三人大喜过望,加哈努不愿杀人,将这小矮子塞进他的身体里,就赌个出其不意。 这计谋屡有建功,乱鸦坡的仵向天正是这么死的。 只是加哈努和蒋钦二人最初虽在一起,其实却很少交流。 蒋钦见识过三番玉御使虫子的手段:不论是霍加的龙王蜈蚣、尼扎木的破体蜘蛛,还是巴特尔的锦皮蟾蜍,无不是毒得耸人听闻。 三番更在一开始恐吓说:加哈努的虫子是吃人肉的…… 蒋钦对加哈努愈是避之如虎,每每从加哈努身体里活着出来,都对上苍感激到痛哭流涕。 直到一个小丫头说起,加哈努不可怕,可怕的是把他变成这样的人!蒋钦才第一次正视面前的虫人。 孤苦蹒跚阳间过,谁人不是可怜人? “加哈努,在你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之前,就把我想做的事情当成你的目标吧,人活着就不能一直飘在空中,暂时也把这个目标也当做你的根吧。” 蒋钦说完,加哈努双手摆动,浑身发出欢快的嗡嗡声。 虫子也会有情绪吗?应该会有吧,只要你用心听。 “我的目标并不复杂,九江门伤害月儿,把她变成现在的样子,我要帮她报仇。” 虫人似有些不解,歪着头若有所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虽然他们折磨月儿,但却是五毒先向九江门动手,更可恶的是番子还存了掀动中原武林的恶毒心思,月儿在其中,即使不是她本意如此,也还是掺和了,公正看来,月儿甚至是罪有应得。” 虫人小心翼翼的点头,其实他不用做出动作,蒋钦已经习惯了通过身边虫子流动,来理解加哈努的情绪。 “加哈努,用简单的对错来评价问题是不够的,当事人的立场还在对错之上,即使在旁人看来这是更深的错误。我知道月儿的罪,但我不能审判她,同时也拒绝别人审判,一切将她斥责为罪恶的正义都是我的敌人,她是十恶不赦,我就是罪大恶极,为什么不做好人?因为碰巧她是坏人,我想站在她这边。” 加哈努握紧拳头,在木桌上狠狠砸了两下。 “你会站在我这边?反正你也没处去,和我站在一起,最起码能让你有些活着的感觉,态度和立场最容易让你感觉到你是你,即使做出选择的理由荒诞……” 蒋钦想了想,还是说道:“钟丫头说得对,我也知道你是善良的,所以不要有负担,所有的人都由我来杀,我也向你保证,若非必要,我绝不滥杀无辜……九江门的那些人,公正看来,死有余辜。” 加哈努点点头,左手竖起两根指头,在面前晃了晃,又握右手成拳,将左手猛然砸下。 蒋钦了然道:“我们两个人肯定不够,即使是你真的不死,我们也不可能对付整个九江门,你瞧见那些斗笠贼了,我们需要他们站在我们这边。” “这群人胆子不小,可是心思太多,叫他们对付九江门决计不肯,不过没关系,利益能让他们第一次走到一起,恐惧会让他们第二次走到一起。” …… 来送餐的斗笠贼,将饭篮放在桌上,干笑两声退出房门。 加哈努掀开蓝色花布盖,几只金背甲虫顺着袖口钻进饭篮,蒋钦轻声道:“不必试了,这饭你吃没有问题,我若吃了,必死无疑。” 加哈努发出嗡嗡声,表示赞同,即是赞同饭里果真有毒,而且每一样都是剧毒,也是赞同蒋钦说这群斗笠贼心思太多,凶性难改,哪怕面对虫人这样从未见过的怪物,竟也生出尝试着杀杀看的想法。 蒋钦老神在在道:“不着急,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同伴少了……” 是夜,到了三更时分,终于传来一阵嘈杂声。 加哈努推门出去,只见众斗笠贼打着火把,地上摆着一具无头尸体。 “死了?谁干的?” 众斗笠贼彼此看着,眼神中满是狐疑,只觉得看谁都有可能。 “瞧这身衣着打扮,应该是铁臂膀宋全,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头没了,尸体还被挂在树上。” 奕难平揣着双手,笑眯眯的,在一旁评头论足。 丁典将叉戳在地上,虎目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除了死了的宋全,众斗笠贼和青城山的小道士们都在这儿了,于是厉声问道:“是谁做的?主动交代,留你个全乎尸身。” 乔三也冷笑道:“各位留在这里只是为图个轻松快活,如果有私仇等到咱们散了,各自寻去,如今在山上杀人,弄得人心惶惶,这样搅扰旁人,真当我们其余人都是纯良无害吗?” 众人都不作答,彼此间小声嘀咕着,他们到了青城山上,燕十三和他门下的武功好手全都料理了,余下这些,可没有杀了他们的本事,更何况是这样无声无息的杀人,若说最有可能的,除开他们自己,便只有新来的虫身怪物——钻天鼠蒋钦。 丁典提议,众人先去找丢失人头,于是众斗笠贼和小道士们交叉,几人一组,打着火把在道观里翻箱倒柜。 丁典、乔三、奕难平三人一起跟着加哈努,虽未明说,但显然怀疑到了他头上。 翻找一夜无果,反而在茅房里又多出一具无头尸体,又一个斗笠贼魂归天际,众人无不惊骇。 丁典、乔三、奕难平一直跟在加哈努身边,反倒把加哈努的嫌疑洗了个干净。 隔天,下山采买的小道士忽然急吼吼回来。 众人一问才知道,宋全和另一个斗笠贼的人头,已经被送到了山下九江门的堂口。 九江门大加宣扬,杀人者一夜之间,从寂寂无名立刻声动江湖。 众斗笠无不气得咬牙切齿,任谁脑袋被人盯上也不会心平气和,纷纷追问起杀人者姓名。 下山采买的小道士挠头想了想,小心嗫嚅道:杀人者——金丝虎颜雪! 章节目录 第五零章 羽鹤翅盖火鸦光(一) “颜雪?这王八蛋是男是女?江湖上从未听过金丝虎这号人物!” 乔三揪住那小道士的道袍,厉声发问,其凶悍模样着实将小道士吓得不轻。 “没人看到她的脸,她去送人头的时候穿着长衫,戴着斗笠,只是听说她交人头后报了字号,声音是个女人,年龄应该不大。” 小道士缩着脖子,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 奕难平冷笑两声,“昨夜一个女人杀了我们两个兄弟,甚至还有一个是在我们找她的时候被杀的,真有够窝囊。” “不要中了他李代桃僵的手段,谁说女人去交人头,人就是女人杀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丁典闷声道:“她有没有报出我们的所在?” 小道士赶紧道:“大爷们,已经传遍了,如今山下人人都知道,大闹九江门的斗笠儿就在这青城山上!只过了一个早晨,街上都萧条了,除了有产业走不开的,还有部分江湖人,能走的已经全部走了。” 乔三听到这儿,立刻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些是江湖人?” 小道士瞬间哑然,转又干笑道“他……他们都带着兵刃,别人都在往外出,只有他们在往里进,很好认的……” “哦?带着兵刃、往里进的就是江湖人?” 丁典抓住小道士的腿,也不顾他痛苦哀嚎,一把倒提起来,几只银元宝咕噜噜滚落在地。 乔三看着元宝,卷了卷宽大的衣袖,两柄寒光湛湛的匕首抵在小道士的胸口,咬牙切齿道:“江湖人当然好认,毕竟他们都是很大方的,只要你告诉他们点什么……” “乔三爷,我什么都没敢说……” “你什么都不说,他们就给了你银子?小道士,人不老实,脑子还这么笨。” 小道士脸色惨白,“我笨,我最笨了,我一句也没敢说。是他们……他们拿了一摞画问我,人在山上我就点头,不在山上我就摇头……” 奕难平拍着胸口,又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水,“唔,好可怕,这画定是九江门的七杀铁令呀,咱们又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被认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众斗笠闻言,皆是面露难色。 做坏事无妨,只要别被认出来;被认出来无妨,只要苦主不追究;被追究无妨,只要后来行踪隐匿;行踪暴露无妨,只要来拿你的人没有什么本事。 只是,如今众人做坏事被认出通缉,行踪暴露,九江门这等庞然大物,瞬息便至。 有斗笠仍不死心,追问道:“臭道士,你把爷爷们全给卖了?” 小道士纠结一阵,知道逃不过了,只得痛苦点头。 所幸这痛苦时间不长,两柄匕首瞬间将他喉管划开。 乔三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娘的,九江门发追杀令怎么印得比厕所里的纸还多,七十多号人挨个画像告之江湖,真亏他们做得出!” 三帮三派,武林的支天巨柱,就该像丛林里的狮虎一般,平日里假寐聚气养神,一声不响,偶尔咆哮,便是威风八面,四野皆惊。 似这般滥发,如同斑斓猛虎整日大吼大叫,癫狂痴憨,哪里还有威仪? “哈哈哈哈哈哈……” 众斗笠愁苦之际,加哈努忽然发出一阵大笑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杀了九江门大门主,还想着让他们忍气吞声?等你们在此避避风头,日后再出去兴风作浪?别天真了,唯一有脑子的病睚眦已经叫你们杀了,九江门如今就是一条爪牙锋利的疯狗,堕落到做起文印生意,我与诸位都已经成了书中人物了。” 加哈努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众人,只见册子封面上用朱笔勾出滔滔江水,江水上一连写了七个杀字。 众斗笠翻开册子,第一页便是恶人王丁典画像,画像下面写着善使两股叉,悬赏五千两,随后紧接着的是鬼手乔三和金丝难解奕难平,悬赏两千两,其余斗笠每人都是千两。 最后两页是加哈努和钟晓,每人五百两,钟晓画像下还注释着姓名,以及镇远镖局钟难之女,而加哈努则是除了赏金,只字未提。 九江门出手虽赶不上顾家,但就凭此人数,也可以称得上极为阔气了。 “将追杀令直接刊印成册,上有各位大闹九江们的斗笠贼八十名,西域五毒同伙镇远镖局钟晓和在下钻天鼠蒋钦,舍去你们昨夜死的两个伙计,还余八十人在册,除了我那位钟晓朋友,余下都在这山上。” 加哈努扫视众人,嘲讽道:“这才过去多久,之前你们还是砍别人头的猎手,如今你们的头也被人惦记着,成了猎物了。” “好意思笑我们,你不也被人惦记着?”乔三忍不住嘟囔,转又想到这家伙是杀不死的,心里瞬间不平衡了,酸楚道:“我们怕麻烦,是因为命只有一条,明枪暗箭太多,难免顾不上的时候,像你这样干嘛也要躲?” “总有人追着,是件很让人心烦的事,不是吗?” “那倒是……” 乔三扣了扣后脑勺,见众人都期盼地看着他,羞恼道:“看老子做甚,老子又没主意,不行就散伙各奔东西!” 奕难平愁苦道:“各跑各的,只怕是谁看了我们都想来分一杯羹了,光明正大的还好,要是投毒下药,替一些卑鄙小人扬名,想想就让人难过。” “是啊,聚在一起,怕的不过是九江门,分开连睡觉也不踏实了。” 众斗笠也都叹息连连。 见时机成熟,加哈努道:“千日做贼易,千日防贼难,诸位落到九江火船众堂主的境地,也知道了他们当时的苦楚,如此何不效仿他们当时的处理手段。” “他们的手段?” “是了,盗谷的麻雀驱之不尽,但只要收起谷子,麻雀自然不会来了,你们看九江门端了顾家,如今还有人悬赏他们堂主的人头吗?” “你是说……你是说让我们端了九江门?!那可是三帮之一!我们之前不过是占了时间仓促,他们部分堂主未归,又只有总舵部分帮众的便宜,若叫他们整备齐全,人山人海,如何去得!” 加哈努嗤笑道:“不是九江门,是三位门主已去其二,只剩下重伤的二门主赤地玄武陈北伐的九江门,一个连一位顶尖高手都拿不出的三帮之一。” “蒋神仙,你不厚道,你无非就是想诓骗我们与九江门为敌,让我们替你报仇。” “你们做下的事,难道还指望九江们放过你们?还是你们想等陈北伐养好了伤,再主动来找你们?” 众斗笠闻言,面面相觑,眼中迷茫逐渐散去,隐隐泛起一丝狂热:没有超一流高手,再多的寻常帮众也拦不住七十八位一流高手。 章节目录 第五零章 羽鹤翅盖火鸦光(二) 小道士说山下不太平,其实何止是不太平,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当下,自认不相干的人已经不是匆匆避祸离开,就是紧闭门户不出,街上的尽是些想捡漏的亡命之徒。 斗笠贼们大都成名已久,过往有些为人不齿的行迹,故而独来独去,多上几个人就能将他们追的抱头鼠窜,如今有九江门的七杀铁令,正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早晨才传出斗笠贼行踪,周边闻讯的江湖人就都聚拢过来。 萧瑟的秋风吹过,卷起黄土飞尘,通向青城山的街道两侧,饭铺、茶铺里已经坐了不少降魔卫道的义士,彼此间很少搭话,空气沉重得可怕。 忽然,一阵错乱又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引的众人纷纷站到街道中央张望,只见一众斗笠,连同加哈努在列共七十九人,各提兵刃,从山下的矮树丛中晃出身形。 “赏金不算高,来得人不少呀,看来老子们的凶名还不够盛,吓不退这群宵小。” “好胆,爷爷项上人头也敢觊觎,今天非把你们的脑袋砍下来做板凳!” “打惯了一个人被一群人揍的架,今天爷爷也要试试一群人揍一个人的感觉。” 加哈努走在最前,手提一把硕大开山刀,大喝一声,“九江门大势已去,还敢张狂,我们便帮九江门从三帮三派里除名!” 话刚说罢,立刻朝道路中间众人箭射而出,斗笠们也不甘示弱,紧跟步伐冲杀过去。 半日间,就连九江门总舵恐怕都还没收到消息,能赶来青城山下的,不过是周边的一些闲散江湖人,如何能够匹敌斗笠贼们?交手不过几个回合,便都安静躺倒,没了动静。 “只有这点本事,还想向九江门献媚,也太看不起老子了。”乔三卷着衣摆,大咧咧蹲坐在茶桌上,满是褶皱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加哈努道:“蚁多堆死象,诸位若是生了逃的想法,自己偷偷下山,说不定人头已经叫他们拿去换赏金了。” 奕难平赞同道:“九江门越是这样通缉我们,我们就越是不能分开,想要自由自在,就非要弄垮了九江门。” “想要弄垮九江门,凭我们这些人还是不够,我们要让更多的人加进来,就和那些混蛋堂主一样,人越多我们便越安全。” “蒋神仙,我们都被通缉了,这个时候有谁会想加入我们?” 加哈努手指点过众人,道:“我们是什么?我们是被那些正义之士痛斥为江湖败类、喊打喊杀的混蛋毒瘤。我们该死,但我们的人数可不少,只要立起一杆旗,马上就会有无数人聚拢过来。” “蒋神仙,你这杆旗想叫什么名字?” “虎丘!” 街道又归于安静,只除了秋风。 两侧楼阁,窗棂间偶尔露出一只好奇的眼睛,马上又惊噫一声,消失在黑暗里。 被杀的正义之士们,尸体整整齐齐摆在大道中央,旁边立着一面奇大的白幡,这白幡原是谁家的床单,蘸血作笔,上写着:杀人者,虎丘斗笠。 下面跟随着众人的名号,为首的是钻天鼠蒋钦。 清理了这些臭虫,斗笠们志得意满,返回青城山,用不了多久,九江门围剿大军就会主动找上门来,主动投进他们的陷阱。 当晚,蒋钦将钟晓和阿依也唤到青城山上,向众人介绍钟晓也是七杀铁令榜上有名的人物,而阿依是他的亲眷。 众人嘴上说着欢迎,蒋钦却看乔三偷摸到钟晓身侧,正要整治他,却被丁典摁住身体。 “什么钟晓,你就是金丝虎吧!” 乔三的匕首瞬间发难,按向钟晓的脖颈,晓儿武功只是初窥高手门槛,临场对敌的经验却是一点也没有的,忽然间竟来不及反应,被吓的呆愣当场。 “乔三,你是要与我做过一场?!” 加哈努愤怒大喊,一柄短刀穿过黑纱,好险没将丁典右手卸下。 乔三盯着钟晓的眼睛,片刻后收回手中的匕首,拍了拍她的肩膀,拱手歉意道:“失礼失礼,乔某只是想看看这位钟小姑娘是不是那位传说中的金丝虎!” “那你觉得以她的本事能杀得了那两位兄弟吗?” “两位兄弟虽然本事不济,但以钟姑娘的本事,恐怕还取不了他们的性命。” 乔三从怀里又掏出一本册子,正是在山下义士身上搜出来的,“看这丫头的武艺不会是杀人者,但保不齐他还有同伙,毕竟这册子上原一共有八十三人,蒋神仙,怎生你的册子里缺了一人?” 乔三将手中册子翻到最后,果然比之前多出一人,悬赏五百两,描述里写着身高三尺,使用两柄短刀。 众人回想起加哈努身上穿出的短刀,不由得思绪翩飞……可仔细想想,即使是身高三尺,藏在加哈努的身体里,乔三八刀十六洞,也断没有躲过的可能。 “人都死了何必留在册子里叫你们看?自然是撕掉了……” 加哈努话未说完,奕难平便附和道:“蒋神仙说的在理,人死了自然撕掉,如今大家都坐在一条船上,就不要彼此攻奸了,要想对付九江门,非要我们众人齐心协力不可。” 丁典也开口道:“九江门马上就要杀来,我们不在此时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等覆灭了九江门,找出凶手,定要将他大卸八块。” 说话间,丁典目露凶光,眼神从钟晓身上扫过。 加哈努不理会丁典的威胁,走到正中,朗声道:“诸位,九江门马上就要打上山,我等是否有命,就在此时,但是想要对付他们,一盘散沙可是不行,须得将所有人统一调配,想来各位彼此间都多有不服,任谁来做这虎丘领袖都不认可,那不如就由我这个诸位都杀不死的人来。” 丁典,乔三有些不服,刚想说话却被奕难平按了下来,“旁人我们自然不服,但蒋神仙我们还是服的,就由蒋神仙做这虎丘的大当家,易某人第一个支持。” 众斗笠闻言立刻喧闹起来,若不都是不服管教的贱胚浪种,又怎么会混到人人喊打的境地,以致和其他斗笠混在一起,大闹九江门,这种性格岂会懂得服软? 奕难平揣着双手走到近前,高声道:“别处的大当家,当得痛快,只要武功够高就行,咱虎丘的大当家,命不够硬可不行,诸位四边瞧瞧,您旁边的兄弟可是光明磊落之辈?” 议论声渐渐平息,奕难平的话正中他们的心底,比起外敌,虎丘的大当家死在自己人手里可能性还要高些。 加哈努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大厅正中,端坐其上,吩咐道:“各位既然都不反对,那蒋某人就不和各位客气了,此番不但要抵挡九江门,还要在此期间当心那些江湖里的独行客,毕竟我等的头上都插着草标,不要叫人盯上才好。” 奕难平道:“示警的事情交给我,我带几个小道士下山,寻一处安身之所,一旦发现九江门的踪迹,立刻回报。” 丁典道:“金丝虎之流的鬼祟鼠辈交给我,我带上几个兄弟丁好道观四周,绝不再让那金丝虎有得手之机。” 乔三看了一眼钟晓,忍不住道:“恐怕在外面是找不到金丝虎了。” 加哈努冷笑一声,“莫管金丝虎在内还是在外,这段时间,就算是上大号也要三四个兄弟结伴同行,别再落了单。” 议事已罢,众人从大厅离开,丁典,乔三拉住奕难平,问他是不是铁了心要向着蒋神仙效忠。 奕难平笑道:“丁爷,乔爷,九江门都快上山了,还在乎这些,等九江门消停了,去他妈的虎丘,老子一个人不知道有多自在!” 三人一起放声大笑。 转身,奕难平和丁典点齐人马出了道观。 …… 说回杨虎灾和李夜墨。 二人寻找钟晓,通过火船的门路,知道钟晓三人还带着重伤的阿依,便猜测他们定要到唐家堡寻找红酥手苏欢。 另外,五毒除了阿依苟活,其他人都毙命在九江门,阴司阳判许汤给杨虎灾下的第二条考验,又如同乱鸦坡一般通过,正该回唐家堡答话。 二人回到唐家堡,得知钟晓还没回来,李夜墨神色落寞,但还是强颜欢笑,陪杨虎灾向许汤复命。 到了许汤所在的后院,便见杨母和捧笔灵官伊籍说说笑笑,正打理药材,几人已经知道五毒的消息,也陪着杨虎灾进去。 许汤安坐在太师椅上,听二人说完始末,开口道:“杨虎灾,你既已通过了前两条考验,按照约定,只要再过一条,我便答应救你的母亲。” 杨虎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许前辈大恩大德,杨远望永世难忘……” 许汤淡然道:“第三条考验,我便时要你到街心,找一位陌生人,问他:你的人心还要吗?若遇着一个说不要的,带到我这儿,取下他的心,便可以救你老母……” “取心?!” 李夜墨登时恼怒道:“许前辈莫不是存心刁难,世人无心必死无疑,哪里会有不要心的人?” 许汤冷哼一声,问道:“照这么说,你们放弃便是,带上老娘速速离开。” 杨虎灾一把拉住李夜墨,赶忙陪笑道:“许前辈,愿意愿意,我们现在就去。” 章节目录 第五零章 羽鹤翅盖火鸦光(三) 李夜墨和杨虎灾出了唐家堡,没有迟疑,径直下山来到最繁华的十字街头。 这一带,因有唐家堡庇护,天下太平,过往商客乐得在此处歇脚,周边的人也都搬到此地,一来二去也就成了不小的城镇。 二人所在的十字街头,道路四侧分别是一座镖行,唤作天下镖行,一栋酒楼,名为云来酒楼,一间布庄,称彩霞轩,一处妓馆,叫桃花坞,都是开门待客,接送往来之处,更有不少小本买卖到此沾风,门前热闹自不必说。 对于阴司阳判许汤所给出的第三个考验,二人在路上有过琢磨:许汤要求二人在街上找一个陌生人,问他的心还要不要,若答不要,便可带回唐家堡,取出这人的心来救杨母…… 这件事儿难便难在要找一个不要心的人,其中是否有别的深意?二人思索了一路,都猜不出,到了街心,只得按照许汤吩咐的,见人便问一句:“您的心还要吗?” 不多时,二人的事迹便在这十字街传开了,言说镇上来了两个找人心的疯子。 正常的人满大街都是,但疯子可不多,而且疯子对正常人不感兴趣,正常人对疯子却充满了好奇,二人也如同杂耍卖艺的一般,周围拢了一圈圈的人。 心善的老伯老妇免不了要劝一句:“小后生回吧,哪里会有不要心的人,没有心还不就死了?害人性命的事可做不得。” 杨虎灾总客气回道:“不为害人,街头问心正是大夫开的救人方子……” 老伯老妇便摇摇头,叹息这二人真的痴了,问心怎能治病?莫非是挖心做药?杀一人救一人不甚合算,哪里有这样狠心的大夫。 有胆子大的,上来便愣生生答道:“我的心,不要了又怎样?” 李夜墨立刻眼睛一亮,喜道:“您的心不要了?不要了就跟我们回去!” “回哪儿去?” “唐家堡,去见阴司阳判许汤。” 那人一见要来真的,立刻缩身到人群里,扭头便跑,还要骂上一句“两个疯子”。 如此过了一日,到了傍晚时分,许汤带着伊籍来到街头,问二人是否找到不要心的人,得知没有,就放任二人继续问询,自己带着弟子上酒楼吃酒。 李夜墨苦着脸,向杨虎灾道:“大哥,许前辈就是刻意刁难,不要心的人到哪去找?若说是不要心,要么就是不想活了,要么就是个痴傻呆愣……” 杨虎灾道:“不想活也不见得愿意把心让出来,这般痴傻呆愣天下也难寻的……” 李夜墨眼睛一转,忽然拍拍杨虎灾的胸口,得意道:“大哥,今日先回,我已经有了主意,等回去稍作准备,明天施展给你看。” 杨虎灾知李夜墨不善筹划,见他此时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满是疑窦。 第二日一早,李夜墨背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路上,杨虎灾一连问了几次,李夜墨只笑嘻嘻说:到了便知。 再次回到十字街头,李夜墨拍拍包裹,冲杨虎灾眨了眨眼,踱步走进云来酒楼,四下一看:时辰还早,店里虽然开了门,但并没有来客,小二也不在堂里。 “咣!” 李夜墨将包裹重重砸在桌上,掀开包裹布,露出四锭五十两的银元宝,喝道:“掌柜的出来!” 听闻动静,小二还以为是有人寻衅,拿着扫把急匆匆进来,先看见桌上的四锭元宝,立刻欢喜道:“客官有什么需要?来咱们云来酒楼可算是找对地方了!” 抬头,看清是李夜墨和杨虎灾,小二讷讷笑笑,他也知道这两个找人心的疯子,扭头冲后面喊道:“掌柜的,掌柜的!您出来看看……”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略显臃肿的中年人跨步进来,冲二人一拱手道:“二位客官,您来的真早,不知想吃点什么?” 李夜墨应道:“掌柜的,我们兄弟既不吃饭也不喝酒。” “不吃饭不喝酒,我们这酒楼也就没别的了……” 掌柜的指了指自己和小二,打着哈哈道:“好汉总不至于是看上我们的心了,猪心和羊心是有的,爆炒凉拌均可,人心虽也有,我们却不敢卖。” 李夜墨大咧咧向凳子上一坐,掂起一锭元宝,“不吃饭不喝酒,也不要你们的心,在下想买掌柜的一幅字。” “字?我的字不值钱,好汉若要,我现在就写。” “那好,我要你写:云来酒楼,宴请过往英雄,仅限今日,店内酒水免费!” 掌柜的闻言脸色陡然一变,急道:“朋友,好汉!我们小本经营,酒水虽不是琼浆玉酿,也经不住这样糟践。” 李夜墨笑道:“急什么?这些酒水不叫你掏,全算在我个人头上,不论他们喝了多少酒,只要是在店内喝光的,通通记在我的账上,我预留二百两给你,若是不够,我兄弟二人就在街头站着,你再来找我。” 听到不是花自己的钱,掌柜的连连点头,立刻操办,一张红字告示,盏茶功夫便贴在酒楼门上。 出了酒楼,杨虎灾问:“兄弟,这便是你的主意?” 李夜墨得意道:“是了,不是痴傻,谁会不要心?我们多叫他们喝些黄汤,在门口守株待兔,管教今天遇到不少痴傻。” 杨虎灾心中思索,沉默不言。 章节目录 第五零章 羽鹤翅盖火鸦光(四) 对面桃花坞的勾栏淑女,有碰巧看见李夜墨拿出银子的,一齐从楼上探出头来,甩弄丝巾,莺莺燕燕,娇笑道:“二位公子,今日还要心吗?奴家的心可已经在公子那里了。” 李夜墨环抱双手,挑起下巴点了点桃花坞,笑道:“大哥,还是银子好使,昨天一个都遇不到,今天有这么多不要心的人。” 杨虎灾道:“这些姑娘逢场作戏,自己的心在哪里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红粉妆点的空壳,哪里有心给咱们。” 李夜墨点点头表示同意,钟晓如今还不知去处,他也不愿去招惹这些女人。 二人照旧守在酒楼门前,但凡有过往的,便上前问一句:您的心还要吗? 昨日多数人已然知道街上来了两个问心的疯子,态度平淡了许多,没再将二人围拢起来,少数不了解的,经人一解释也就明了了,或斜眼看着低声言语,或远远避开恐沾己身,开口应下不要心的傻瓜,一个也没有的。 二人计较惨淡,他们身后的酒楼却是异常热闹,看到红纸上写着酒水全免,附近有号的酒棍们纷纷到此,馆内人如流水,座无空席。 二百两白银,足够以一个中等之家两年消耗,只到了中午就已经告罄,李夜墨没奈何又补了二百两,若是在他成为火船堂主之前,说什么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银子花出去了,效果也是有的,门前有七个醉鬼,被李夜墨寻来绳子沿腰捆成一串,蒜头似的滚了一地。 这还要算李夜墨心善,但凡是有人陪同,能正常走出去的,心思尚还清明,知道心不可予人的,全都放了。 捉住的都是些酒奴才,舌头都喝木了,自个儿从厅里滚出来,李夜墨扶住来人问:兄台,你的心还要吗? 这人便鼓着潮红的两腮,翻着白眼,吐着舌头,扒拉着李夜墨的双臂,嘴里嘟囔:不不不…… 李夜墨立刻得令似的将他捆倒扔在一旁。 二人这般行径全落在酒楼客人眼里,这些被捆了的人说不得就要被掏心作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心中没有悸动自不可能。所幸二人也不是见人就捉的恶疯子,只要不喝到烂醉,连心也要送出去,这酒就算白得了。 看着楼下两个阎罗,仍能将自己喝垮,对这种人,其余客人也要摇头叹一句:酒疯子。 疯子捉疯子,干正常人什么事? 这些醉汉,在杨虎灾哪还有另一个说法:“你看‘酒’字是一个‘水’加一个‘酉’,‘水’能把人喝迷糊吗?迷糊人的是哪个‘酉’,‘酒’的‘酉’在后面,便是说喝酒如饮水,不是为了迷糊,你再看‘醉’字,‘酉’在前面,一个表示完毕的‘卒’在后面,把迷糊当成了目的,前者是酒主,安享酒的乐趣,乃是上等,后者是酒奴,承受酒的作贱,叫人看他们不起。” 到了傍晚时分,许汤带着伊籍又来了,看见二人和地上一连串醉汉,眉头一锁:“你们找到不要心的人了吗?” 李夜墨立刻向前躬身,“前辈,找到了,这下面一串,都是不要心的人。” 说罢,又补充道:“我们再在这里等上一夜,若是没有家人来领,想必就是个嗜酒到众叛亲离的糊涂虫,与其叫他浑浑噩噩活着,不如取心予我救人。” 许汤冷哼一声道:“他们如今喝醉了,李堂主你叫他们给心,他们便答应,若是等他们醒来反悔又该当怎样?” 李夜墨踢了踢脚边的醉汉,嫌弃道:“前辈,这群人我最了解,你瞧他们醒来反悔,再给点黄汤,马上又将性命抛在身后,他们的命不是论条的,是论瓢的,酒缸里泡软了的葫芦瓢,活着是家里的一只蛀虫,真死了说不得倒叫他家里清静!” “能醉成这样,你说他们这般不济我是信的,可这心……我也是要等他们醉了取吗?”许汤抚须笑着,面色看似缓和,其后却隐有风雷。 杨虎灾看出许汤心中不满,呆愣了片刻,问道:“前辈,这些人嗜酒贪杯,理应是浊,以浊补清,有何不妥?” 伊籍走上前,举起白纸扇,在杨虎灾和李夜墨头上各敲了一下,笑骂道:“愚!两头驴!以浊补清,那你是浊是清?眼中只看得到别人的是非曲直,为何不照照自己?” 李夜墨争辩道:“许前辈只救好人不救恶,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不等他说完,伊籍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家伙,自己的师父性子如猫一样,撩拨不得,李夜墨竟敢倒撸毛,赶忙上前一把捂住李夜墨的嘴巴。 许汤摆摆手,满不在乎得道:“这世上有清浊之分,但却不是如同泾渭分明一般,多的是清浊混合,互相轧压,一个人身上也不停的有清浊变化。若是有恶习便是要一棒子打死的浊,还配活下来的人也就不多了,谁人心中没有二分恶念?谁人背后没有二分错事?老夫逆这天下清浊,不过是强留下清,而坐视浊自生自灭,不敢冒进,但求无错。他们只是好酒,可也许至孝,也许至义,这般杀了,你们草菅人命难道便不是浊?若是浊,你们带来的人,老夫也不救了!” 李夜墨脸色大变,猛然挣脱伊籍的双手,挺身道:“许前辈,这主意是我出的,人是我捆的,我鬼迷了心窍,生出这样险恶的计策,与我大哥没有关系。” 杨虎灾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抢头在地,“前辈,我二人也是救人心切,这才动了取巧的歪脑筋,晚辈心底里瞧不上这些烂醉之人,不曾把他们性命放在心上,险些铸成恶事……” 许汤叹息一声,“他们的心是用不上的,难道你想给老母换上一颗糊涂的醉酒之心?” 二人闻言,一起摇头。 “打盆水帮他们醒醒酒,你们接着问吧。”说罢,许汤背着手,带着伊籍一起上了酒楼。 李夜墨与杨虎灾面面相觑,良久,杨虎灾才拍拍李夜墨的肩膀,苦笑道:“好兄弟,看来还要再加一条限制,讲究缘法,不可强求。” 李夜墨也耷拉着脸,“这样的缘法,本来就是强求,我偏不信,还真有不要心的人。” 杨虎灾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叹息一声,“就是看似不可能,所以才叫缘法吧……” 李夜墨想到不知去向的钟晓,一个女子溺落江湖里,若还能回来,也看似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江湖非但有惑人心魄的艳艳红唇,也有嚼碎骨头的好牙口,想要找回晓儿,需要的不也是这一丝缘法? 我心知不可能,但我偏要信! 单脚踩在案上,闪亮尖刀噗得射在脚前,目光凶恶,探身向前,呲着满口白牙:狗老天,你从是不从?! 章节目录 第五零章 羽鹤翅盖火鸦光(五) 第三日。 云来酒楼的掌柜先找上来,腆着大肚子,问二人要不要再合作一次?李夜墨黑着脸严辞拒绝。 许汤不让挖心,难道要用银子白养着这群酒棍? 二人又恢复到第一日傻愣愣见人便问的状态。 大概到了正午时分,日头高了,天气转暖,十字街头来了几十个身着破烂麻布衣,粗布条拦腰一缠,大敞着胸怀的轻佻汉子,路上的人如同见了老虎,都赶紧躲开,小贩们也都停了吆喝,低着头不敢言语。 二人来了两日,还从未见过这些人,不避不让得站在路中。 一群人走过来,不时随手在两侧摊贩的铺子里扒拉,小贩们非但不开口斥责,还顺从地掏出几十枚钱,交到汉子手里。 “两位小兄弟,净街虎来了,你们怎么还敢站在这儿……” 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大爷小心拽着二人衣袖,将两人引至角落。 李夜墨笑道:“我说大爷,这群人是什么来头?平安镇中,唐家堡下,王法管不了,难道江湖也管不了?” “轻声!你不想活,不要连累了我!” 老大爷瞪圆了眼睛,在李夜墨胳膊上狠狠拍打一下,这才揪住他的耳朵,离近道:“小后生,这都是我们附近的泼皮,聚在一起,整日勒索我们这些摊贩,若是不给,有的是法子让我们活不下去,报官,他们没犯什么错,老爷们眼里芝麻大的事,两天就放出来了,受苦的还不是我们,去找唐家堡更别提了,天下镖行的镖头们若肯出手,也早就平了,江湖好汉都嫌泼皮恶心,只能由着我们继续受罪。” “他们没犯大错,官家打不死,江湖里不愿去管,老人家,你倒是看得清。不过呢,一群苍蝇臭虫,也配叫做净街虎?说到底还是小民软弱,才养出了这些魑魅魍魉。” 听到李夜墨开口点破,老大爷有些丧气,施施然道:“后生,我们只是想谋条生路,从没想害过谁,这条路明明这么宽,你说他们为什么非要站在我们的路上……” 李夜墨故意板着脸道:“没有尖利牙齿的好人,不,哪怕是普通人,想要不被迫害都是不能的,因为不能伤害别人的人就会被弓箭指着,两脚羊就该躺倒在盘子里……” 看老大爷都快哭了,李夜墨指了指杨虎灾,“大爷,知道你年纪大了,牙口不好,我大哥是锦元城的打虎英雄虎灾杨远望,今天我们来做好人的牙,这事儿我们替你平了……” 老大爷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走回大道中央,已经引起那几十个泼皮的注意,心中不由得替二人担心,想着:姓杨的高大汉子看着有些气力,话有些多的小后生,稍瘦小些,还没有街上的泼皮精壮,只能算作添头。 杨虎灾正要抹起袖子,李夜墨伸手拦住他,“大哥,这些没有武艺的泼皮,哪里需要你动手,麻烦大哥为我掠阵,看我收拾他们!” 杨虎灾笑道:“你这身轻功,对上几十号人,可要小心阴沟里翻了船。” 李夜墨拍了拍腰间的九解,得意道:“轻功不易对敌,可这群泼皮最多是有几分蛮力,都不需要动用兵刃,我赤手空拳也足够把他们放倒了。” 说罢,李夜墨脚尖轻轻一点,运起七星北斗步,身形倏地拔高,立在云来酒楼探出的酒幡上。 “你们这群人好大胆,唐家堡下结伙搜刮本地商贩,真当没人能治你们?” 泼皮们知道遇到了多管闲事的江湖人,再听他开口提及唐家堡,也不敢莽撞,为首的汉子拱拱手道:“这位朋友,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不曾得罪唐家堡,您是不是也不该断了朋友的财路。” “不义之财,还想使上千秋万代?断又如何?”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不共戴天!” 为首的汉子话音刚落,身后的泼皮纷纷附和,喊声震天,颇有威势,至少把两侧的摊贩都给吓住了。 “不共戴天?这可是你们说的……” “恩?” “既然不共戴天,我若取你性命,可怨不得我。” 李夜墨翼展双臂,随风扶摇而下,速度极快,脚尖直踩向为首汉子的额头。 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那汉子躲闪不及,捂着头跌坐在地上,后面的泼皮们纷纷从后腰摸出尖刀,几十个人目光灼灼的盯着头顶。 人数够多,刀也够利,可惜使刀的人差了些本事。 银色刀光舞动,上面的身影却总能蝴蝶穿花一般适时躲过,更是用出千斤坠的手段,踩头,踢颈,踏肩……泼皮们应付不来,数个呼吸间便躺倒一地。 “好,好轻功,这一手耍得漂亮!” 杨虎灾走过来,对自家兄弟不吝称赞,转又向一众泼皮道:“怎么样?咱这兄弟的武艺,你们服是不服?” “不服!为什么要服!” 为首的汉子艰难起身,依旧梗着脖子叫嚷着:“你二人借着武功欺负我们有什么了得的,今天是我姐夫不在,如若不然,定叫你们好看!” 李夜墨上前问道:“你也有我们江湖中人的亲戚?报上他的名号,我瞧瞧能不能叫我好看。” 那汉子一脸得意道:“小子你站稳听仔细了,大爷我是张三,我姐姐是平安镇一枝花张翠兰,我姐夫就是最近江湖里大出风头的独占鳌头小盟主,锦绣顾家悬赏的火船帮子虚堂万金堂主——飞蒲草李夜墨!姐夫隔几日就要使着轻功飞回来,今天他碰巧不在,若是叫他知道……哼!” 杨虎灾闻言笑得满面胡须乱颤,几乎直不起腰来,张三怒道:“你这汉子莫不是吓傻了,等我姐夫来了平安镇,我把今天你们欺负我的事告诉他,就算你们认识唐家堡,也定把你俩都扒光了,做成酒幡子挂在墙上!” 李夜墨脸色古怪,不知不觉竟也有人拿着他的名号狐假虎威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名动天下,如今看来倒好像不是想象中的滋味。 “那你想让我们二人怎样?” “看你也会些轻功,虽然赶我姐夫是差得远,不过倒是可以跟着我,至少在这平安镇里,张三爷的名号还是叫得响的,以后有机会我将你们引荐进火船帮,自有一番前程。”张三揣着手,目光不善的打量二人。 “好!” 李夜墨和杨虎灾互相望了一眼,只觉有趣,一起应下。 众泼皮眼中闪过欣喜,“好?好便跟我们走!” 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泼皮们在前头带路,绕了两道弯,将二人引到一处空旷的破落院子,院子里还煮着狗肉。 张三嘱咐手下泼皮用破碗盛来两碗肉汤。 李夜墨和杨虎灾一起摇头。 张三又嘱咐手下泼皮用破碗盛来两碗浊酒。 李夜墨和杨虎灾又一起摇头。 张三冷笑一声,“汤不喝,酒也不吃,这个样子,三爷可保不了你们的前程。” 李夜墨笑了笑,从腰间摸出一块赤色牌子,递到张三面前,“说到前程,我前几日遇到一个形容俊朗的翩翩公子,与我投缘,赠给了我这块腰牌,劳烦张三爷掌掌眼,看看这牌子里有无前程?” 张三只看了一眼赤红船状腰牌,上面赫然写着“子虚堂李夜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喊道:“服了服了!我们现在就从大爷眼下滚开。”他身后的泼皮们不明所以,但也都跟着跪倒,刚想问问带头大哥为什么,没来得及开口,就叫张三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想走?可没有这么容易,你们为祸乡里,更败坏我的名声,不杀了你们,今后行走江湖岂不是叫旁人看轻我……” 张三顿时哭了,涕泗横流,高声道:“李堂主声名在外,大人不计小人过,还请原谅小人,小人家中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未断奶的孩子,你若是杀了我,他们也小命休矣啊!”其余泼皮醒转过来,也跟着一起痛哭叫惨。 “怕什么?我还没说要将你们怎么样。” 李夜墨指了指他们端来的肉汤,“先喝两口肉汤,补补身体?” 众泼皮一起哑然。 李夜墨又指了指他们端来的浊酒,“肉汤不敢喝,那吃两杯酒,壮壮胆气?” 众泼皮依旧不语。 李夜墨和杨虎灾具是心中冷笑:不肯喝,当然不是汤和酒不合口味,只是人的身体太羸弱,受不了这般虎狼滋补。 当真是歹毒,不会武功的,敢强出头就要被他们一拥而上,懂武功,叫他们打不赢的,就骗到院子里用毒药鸩杀,如此蛇蝎心肠,天上罕有,人间竟反而常见。 杨虎灾走近李夜墨,低声问:“想将他们赶走一次容易,扔进牢里,拘一段时间也容易,但若是想把问题彻底解决,不叫他们卷土重来,你准备如何收场?” 李夜墨也是头疼,这群泼皮就像苍蝇,赶走他,不多时又复卷回来,又趴在原来的位置耀武扬威,而且,似乎比原来时候还要更威风!非杀了他们,碾成尘土,才可以永绝后患。 知道他们该杀掉,可更讨厌的是,明明是一群恶徒,偏偏盘根错节,和一些无辜之人沾上,这群脏东西无关紧要,只是,还未犯下大错,将他们从世间抹去,于他们的无辜亲眷是否惩罚太过? “拘!要拘他们一辈子!” 李夜墨暗暗发狠,冷笑道:“你们败坏我的名声,我照顾你们家中有老弱,不取你等性命,但既然报了我子虚堂的名号,我便要你们入我子虚堂,从今起受我管制,若再敢胡作非为,帮规定不饶你们。” 张三等泼皮闻言一起欢呼,三帮三派可是江湖中最粗的腿。 李夜墨当即留下书信,写下众泼皮的名字,让众泼皮带着书信去子虚堂找朱赢报道。 众泼皮欢天喜地离开后,杨虎灾向李夜墨笑道:“你这倒是个好主意,这群泼皮有了管束,你们子虚堂又多出几员勇将,不愧是万金堂主,心思缜密!” 李夜墨苦着脸:“大哥你休要笑我,我不过是想到了‘一入江湖,身不由己’,这群人既然站在岸上又不愿安定,那就进江湖里和我们一起受这漂摇之苦……哦,我在信中写了,这群人作恶不少,让朱赢大哥好好料理他们。” 杨虎灾听李夜墨说江湖飘摇,知道李夜墨又想到了钟晓,伸手环住他的肩膀,劝抚道:“咱家弟妹也是个有福气的,总会有相遇的日子。” 到了傍晚时分,许汤带着伊籍又来到酒楼下,这次没有问话,而是招手叫二人同他一起上楼。 四人坐在一起,杨虎灾先开口道:“许前辈,不要心的人实在难找,今天还是没有结果,还请多宽限一些日子……” 许汤摆手打断杨虎灾的话,哀叹一声,嘬了口酒,道:“老夫倒想宽限日子,只是真的没有这么多日子了……” 杨虎灾和李夜墨顿时脸色大变,一起跪在地上,哽咽祈求:“许前辈……” 伊籍上前扶起二人,低声道:“别急,听我师父说完!” 二人站起身,不敢落坐,就恭敬站在许汤面前,好似一对童子。 许汤道:“世人珍惜性命,自然不肯让出自己的心,让心,就是让命!而且你们也该知道了,心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有的人表面金粉装点、喜怒皆是买卖、不见真心,有的人沉迷外物、真心旁落,有的人被邪念驱使、与己心背道相驰,即便是叫他们让心,他们也要有心才行。所以说,前两个考验虽然让你们直面江湖中的高手,为江湖除去祸端,但最难以完成的考验恰恰是第三个。” 李夜墨和杨虎灾都沉默不语,这个考验果然是难似登天。 过了半晌,杨虎灾道:“许前辈,如果可以,干脆取了咱的心吧,为救老母,咱心甘情愿!” 许汤举着酒杯苦笑摇头,继续道:“你们知道老夫这一生一直在做的事,便是要逆转这世上的善恶清浊,你们今天做的事情老夫听说了,将那群作恶多端的泼皮带进火船帮,用帮规约束他们的行径,从此不再作恶,又未多生杀孽,这做法正合老夫心意,同样是将这世间的恶减少,使善增加,生民有福呦。” 说到这儿,许汤目光赞许地盯着二人,“求心艰难,但若说捷径,并非没有,便是人心换人心,捷径之上还有捷径,便是仁心换仁心。” 李夜墨二人完全听不出这两种捷径的区别,又不敢发问,只是一脸困惑的看着许汤。 “无妨无妨,今天不懂以后也会懂的:前者如易货,后者不需还,后者更艰难,后者又简单……” 许汤哈哈大笑,大袖一甩道:“你们之前都是问的陌生人,如今老夫给你们放宽规则,何不也问问我们的心还要不要?” 看着许汤极罕见的和善笑脸,李夜墨和杨虎灾心中忐忑,这小老头的话是一句也没听懂,只明白让他们向这二位师徒问一问心。 杨虎灾不敢直接问许汤,先试探地看向伊籍,“伊神医,您的心还要吗?” 伊籍翻了个白眼,敷衍答道:“要的要的……” 杨虎灾再惴惴不安地看向笑眯眯的许汤,“许前辈,您的心还要吗?” 许汤双手一摊,立刻答道:“缘分已到,当即奉上!” 章节目录 第五零章 羽鹤翅盖火鸦光(终) 杨虎灾闻言大吃一惊,又慌忙跪倒,“许前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咱实在听不明白……” 许汤虚扶起杨虎灾,叹息道:“不必多礼,今天老夫知你有事求我,老夫这也正有事要求你。” 杨虎灾疑惑摸着脑袋,道:“先生有事,吩咐便是,咱自是无不应下,说这献心的笑话,咱……咱听不懂。” 许汤用指节叩了叩桌子,郑重道:“人寿有穷,再好的医生也逃不开生老病死,归去而已,没什么了不起,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对此哀伤垂泪都是庸人,最是多余不过。老夫近日感到自己也到了这一天,没想到老夫也不能免俗,坦然之外,心中竟还有一丝遗憾。” 李夜墨劝慰道:“许前辈老而弥坚,为何说这等丧气话?寿考之事,任谁也说不准的。” “别人说不准,老夫说得准,你当老夫是谁?老夫可是阴司阳判!” 许汤这话说的自信满满,不由得二人不恍惚,杨虎灾正色道:“许前辈,你心中有什么遗憾,咱豁出这条命来,也替您完成。” 许汤饮下一盅,又长叹一声,继而沉默不言。 李夜墨目光在几人脸上扫了一圈,个个都紧皱着眉头,气氛颇为凝重。 李夜墨挠了挠头,讪笑道:“大哥,许前辈的面子,在唐堡主和老龙王那都是极吃得开的,若有遗憾是他们也做不成的,以我们的本事,恐怕豁出命来也力有不逮……” 杨虎灾立刻道:“许前辈于我有大恩,没有知道做不到便不去做的说法。” 听到杨虎灾再次表态,伊籍双手搭在许汤肩上,给了许汤一个坚定的眼神,“师父?!” 许汤拍了拍伊籍的手,轻轻一笑,缓缓开口道:“老夫确实到了要魂归天地的时候,对于生死,老夫早已看破,不用你们说些骗鬼的话,只是老夫心中有一桩遗憾。” “人生天地之间,从一个纯净婴孩步步走来,身体跨进黄土,灵魂消散天际,尘归尘,土归土,落得干净,可是这颗心,数十年来,装了太多尘世的东西,又脏又乱又沉重,放不下,就成了遗憾。” 李夜墨和杨虎灾一起点头:把一颗草从土里拔出来,断在土里的须和粘在根上的土,就叫遗憾,遗憾就是放不下,粘粘连连,干脆不得。 “老夫没有家室却不悔,有三两个至交好友,或已经去了,或仍然坚定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无需让老夫牵挂,平生收下两个弟子,老夫一身本事几乎都叫他们学了去,糊口不难。” “老夫心中放不下的是世上清浊,自从知晓善恶有数,老夫毕生的时间都在令世上清升浊降,这一世救下好人不计其数,如今到了要走的时候,实在不忍心见到老夫才一走,这世上又回到了本来面目……” “善恶一般多,简直就是这贼老天对人的嘲弄!就好像指着鼻子告诉你:你,不过是他随手而为,就和街边的猫猫狗狗一模一样。呵,真正的人,可不会甘心受他摆布的,老夫站在这儿,指着天,说:我要这世上清明!周边就要清气上浮,泥沙滚滚落下,顺从我的心意。这世界如何,不是这贼老天一人的丹青画卷,老夫也偏要勾上一笔,替这拙劣画师斧正一二!” “老夫这一世活得无愧:我所求乃是大义,有所求不愧己,为大义不愧天下苍生。只恨百年匆匆,老夫若走了,不愿这用一生点燃的火炬熄灭,好不容易打压下去的恶,又升腾起来,只希望有人继承老夫的衣钵。” 杨虎灾被许汤一番话说得动容,却也苦恼道:“许前辈,不是晚辈不知好歹,不肯学医术,实在是从未涉猎过,怕污了前辈门墙。” 许汤抚须哈哈大笑,“倒不必你来学,老夫的弟子伊籍不仅继承了老夫的医术,对世间善恶所持态度,也和老夫颇为相似……” 说到这儿,许汤欣慰又担忧地看着伊籍,“看着恶消亡而不出手,可不仅仅是坐视,总有些恶徒要动手逼迫,甚至你不肯出手,他还要动手打杀,这一条道虽然不错,也是千难万险,命悬一线……杨虎灾,老夫所想要求你的,便是为老夫弟子伊籍护道,不叫恶徒害他性命,至于时间,便以你老母的寿数为约如何?” 杨虎灾端起茶水,一口饮尽,道:“伊籍小先生肯接过许前辈妙笔,咱替小先生研墨扇风,也不枉走此一遭!” 章节目录 第六一章 风催花草皆零落(一) 时间到了正午时分,深秋的日头如同蘸浅墨在宣纸上按下的一点,绵软无力得晕开,几乎要消融在天空里,又好比快要熄灭的炉火,淡薄的火力,简直让人恨不得扔进去两捆柴。 李夜墨眯缝着眼睛,盯着不疾不徐、慢慢踱步的太阳,又伸出手掌感觉了下阳光的温度,这才跑到身后的竹舍前,叩了叩门,大声道:“许前辈,时辰到了,太阳已经到了天中央的位置!” 竹舍内,杨母在床上安静熟睡,杨虎灾、伊籍和苏欢三人立侍两侧,许汤一身崭新的素白衣衫,披散着头发,事不关己般坐在藤椅上细细品茶,窗外的几只喜鹊则是疯了似的打圈鸣叫。 李夜墨已经来告知了两次,前两次,许汤都只是向窗外看了一眼,便说:再等等! 李夜墨听命再等,日头果然又好像向上爬了些,但这次,该是到了穹顶正中,时间也到了这一天最温暖的时候。 许汤再看窗边,这时,几只喜鹊都闭了嘴,齐齐在窗沿立成一排,歪着小脑袋望他,许汤轻笑一声,“这次才算到了时间!” 苏欢双手痛苦绞在一起,嘴唇咬得就要浸出血来,还是忍不住劝道:“师父,难道非要用这换心的法子?难道真就连您都没有别的办法?” “欢儿,你到底是心肠太软,眼中只能见当下一‘人’,高虽高,还是落了下乘,可以做个名医,但继承不下老夫的衣钵……” 许汤似有些失望,摇头道:“所求有甚于生,故患有所不避!” 伊籍看着哭红了眼的苏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上前道:“弟子不孝,愿持刀为师父送行!” 许汤伸手在伊籍头上摸了摸,大笑道:“糊涂,老夫是阴司阳判!老夫沾手的命,阎王也管不得,当今世上,舍我本人之外,有谁配为我送行?” “可这是开胸剖心之苦……” 伊籍说到一半,突然止住,用力揉了揉眼睛,跪倒在床边,将药匣顶在头上,高声哽咽道:“弟子伊籍,恭请师父上路!” 许汤走上前,周身气势不断攀升,小小的竹舍里隐隐有阴风猎猎,许汤掀开药匣,里面有两份分好的金凤花,两只药臼,一包银针,一副针线,一柄寒芒崭崭的剔骨尖刀。 “欢儿、小籍,你们且看好,为师再教你们最后一次:医者生死事,鬼神不相让,以地生万物之精,变天定寿考之数,生死薄?谁来注?我立朱笔前,阎王不敢勾!下有九幽地狱,上有悬壶坐堂,为医者,慈悲之外,亦必有大争之心!” 许汤手掌放在两份金凤花上,内力涌动,两份药材瞬间在药臼里化为齑粉,手指一掐,将杨母的嘴巴分开,其中一份药粉掺入黄酒,以竹筒将其中一半灌入杨母口中,取出一把银针全部探进余下黄酒,手掌从点燃的艾草盆上迅速划过,借来一丝火气,手捏银针犹如电蛇游走,扎在杨母周身大穴之上。 “老夫已经用银针令她假死,稍后刀口愈合,拔开银针即可……” 许汤再取两根银针,扎进自己的檀中、百会,一伸手道:“刀来!” 苏欢赶忙将尖刀在艾草火盆上转一圈,递进许汤手中,许汤目光温柔,从自己两位弟子身上划过,最后定在杨虎灾身上,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杨虎灾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许汤卖命,杨某收了,以这大地为凭据,以这头颅画押! 见神不跪的杨虎灾,跪的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大丈夫膝下有黄金,但若没有那个让你肯将千金散尽的人,还算什么大丈夫? 许汤尖刀在空中打了个转,将杨母的胸膛和他自己的胸膛一并划开,手掌直接探进自己胸膛,将跳动的心脏拔出,举在眼前,脸色肉眼可见的变白。 “人心只能活自己,剖出来就失了九分活性,但济天下人的仁心,可活天下人!”许汤将余下了黄酒含在嘴里,他胸口的血瞬间止住。 只是苏欢和伊籍眼泪已经止不住从眼眶决裂喷涌,他们都明白,不,除了那些醉了心神的酒棍和痴傻,人人都明白,没有心,必死无疑! 许汤将杨母的心也拔出来,和许汤的心比起来,杨母的心瘦小又羸弱,将杨母的心放在一块儿洁净白布上,把他自己的心一把塞进杨母的胸膛。 “针线!” 接过苏欢递来的针和羊肠线,许汤简单将心脏周围的血管接起来,有金凤花的药效在,不需要在缝合这种简单的事情上费过多的心思,将剩下一只药臼里的药粉尽数倒进杨母的伤口…… 一切做完,许汤手一软,药臼从手心滑脱滚落,整个人斜向后倾倒,伊籍紧忙起身接住许汤。 再仔细看时,已经没了气息…… 几人未曾注意到的是,窗外喜鹊原只有几只,忽然又涌出数百上千,聚拢成一团,从竹林里呼啸升向云际,又倏然炸开,四散而去,好像从没有出现过…… 一个矮胖子手提一把破剑,劈竹寻路,吃力探出头来,看向天际,拱拱手嬉笑道:“老朋友,一路走好!” 话音刚落,天空忽然出现一个白色身影,遥遥指来,以世人不可察觉的浩浩雷鸣之音道:“张重明,你若敢再来,本座必杀你!” 张重明鞠了一躬,客气道:“好的好的,我等着,你也等着……” 悼词: 从来善恶各有数, 王侯乞丐一般多。 悬壶本就篡天意, 逆此凡尘几分浊。 章节目录 第六一章 风催花草皆零落(二) 阴司阳判还归阴司,从此阳间再无判官。 几日后,许汤下葬,唐家堡来了许多人。 有过去受许汤救治过的江湖客,也有听闻苏娘娘师父离世,赶来悼念的附近庄客。 火船帮镇江龙王李阔海带着女儿亲临,药王谷药王张素问竟也随老龙王一道赶来。 李阔海与许汤有旧,送别好友倒还正常,而张素问与许汤因理念不同,互相瞧不上,张素问嫌弃许汤清高,许汤骂张素问势利。 张素问这次突然到访,脸上悲戚难掩,上香时感叹道:“金凤花枯,许老头死,从此世上又多了许多没法儿医治的伤和病……” 葬礼刚一结束,伊籍和杨虎灾便背着药箱行囊同李夜墨告别。 按照伊籍的说法,二人要先到西域,之后折返寻到西海,以黄河源头为起点,沿着黄河一路走到黄河入海口,最后再沿着长江返回。 这一路山高水长,怎么说都要几年时间,李夜墨听后大吃一惊,忙问杨母怎么安排?杨虎灾笑道:苏欢答应帮忙照料,而且,杨母自己对杨虎灾能出去闯荡也甚是欣喜,这段时间做惯了打点药材、治病救人的事,乐得留在唐家堡给苏欢打个下手。 有金凤花的药效加持,杨母不仅和许汤的心完美契合,还在短短几天治好了胸口的伤,整个人也好似年轻了十岁。 临别之时,杨虎灾拍着李夜墨的肩膀,郑重道:“好兄弟,咱这次陪小先生游历,归来不知是哪年岁月,你万万要找回弟妹,二人团聚。待咱回来,你们可还要补咱一杯喜茶!” 送别二人,李夜墨满心惆怅,才刚进门就看到有火船弟子在寻他,“李堂主,龙王要见您,已经等您好一会儿了。” 闻言,李夜墨赶忙跟随这名弟子去见李阔海,他这次在九江火船形同水火之时不辞而别,小了说是行事散漫无度,大了说便是无视帮规,置帮会安危于不顾,摘了堂主牌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堂主,许久未见,你有些憔悴了。” 李阔海一见到李夜墨,便拉起他的手叫他坐下,“老夫听蓉蓉说,你在找那位丢失的钟姑娘,可曾找着了吗?” 李夜墨作为晚辈和下属,又有错在先,照理应该先认个错,可老龙王偏偏提起钟晓,李夜墨心中思绪错乱,连客套应付也不愿去做了,“我还没找到她,但我还会继续找下去,龙王,有这件事在,我做什么也安不下心,最近就先不回去给帮里添乱了。” 李阔海笑道:“怎么会是添乱,有你和蓉蓉坐镇,子虚堂才能稳如泰山,况且,你要找人,大可以叫帮会兄弟帮忙,我们五湖四海兄弟一起,消息之灵通难道还敌不过你一人?” 话说到这儿,李夜墨心里不由得生起一份怨气: 靠帮会?之前钟晓被三番带到九江门,江湖上人尽皆知,自己信了他的话,偏偏火船帮里没有消息,最后竟是靠杨虎灾和东风恶告诉他。 还有郑天收的尸首,交给老龙王时,分明有嘱咐,钟晓还在九江门,需得等到他救出钟晓,才可以动用,谁料想这老龙王直接送进了九江门,此事是削弱了九江门的实力,火麒麟叶断山正是折在这件事上,可钟晓也险些因此丧命。 别的事不谈,关于钟晓的事,不知这条臭龙究竟是什么居心。 见李夜墨低着头不言语,李蓉蓉开口道:“李堂主不会还在担心被抓回去吧?我们这次来找你,正是因为我们听到了一些消息,可能和钟晓妹妹有关。” 李夜墨豁然起身,眼睛瞪的滚圆,桌上的茶盏都打碎到了地上,听到脆响,李夜墨才回过神来,连连道歉:“对……对不起,我……我太激动了,蓉蓉堂主,你听到了晓儿的什么消息?” “瞧得出是个有情人!” 李蓉蓉掩嘴轻笑,“我们听闻江湖上一个帮派异军突起,叫做虎丘,扎根在青城山上,虎丘共有七十九位头领,个个都是九江门通缉的榜上人物,据了解,各个都有一流高手的水准。” “晓儿也在榜上,所以是她也入了虎丘吗?” “里面的头领倒是没有钟晓妹妹的名字,但是虎丘为首的是个通体裹着黑布的汉子,叫做钻天鼠蒋钦,据说是和钟晓妹妹一起逃出九江门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了!” 李夜墨忽然止不住的狂笑,即使被远远隔开,但只要知道对方的位置,就可以马不停蹄的赶过去。 天涯虽远,心诚可至! 李阔海和李蓉蓉见李夜墨已然痴了,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李阔海的笑里藏着三分枭雄轻视,李蓉蓉的笑里藏着三分少艾羡慕。 这种好运气不是谁都想要,但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李夜墨向老龙王辞行,说要去找钟晓,这次,李阔海当即答应下来,还打趣道:“好容易知道线索,你这痴心汉子,一定要真的找到,若是找不到,老夫可不许你回来。” 李夜墨自是满口答应,欢欢喜喜出门,奔青城山去了。 章节目录 第六一章 风催花草皆零落(三) 说回九江门。 知道斗笠贼们自己现身,而且聚拢在青城山上,建起了个叫虎丘的帮派,陈北伐大为震怒,前无古人的八十二页九江追杀册才在江湖里流传,这群人就跳出来,分明是在打九江门的脸面! 可……可为之奈何? 七十九名一流高手,即使将九江门各堂堂主全部唤回,也难说就能稳压一头,而自己这个仅存的超一流高手,居然在这个时候因为硬接火炮,重伤难愈。 此时的九江门,外干中也干。 外有火船帮等群敌环饲、虎视眈眈,内有门主、堂主接连出事,中央空虚无力。 放在从前,斗笠贼就该被吓得抱头鼠窜,怎敢目露贪光,狼顾回头? 进退维谷,念及此处,陈北伐对火船帮和斗笠贼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吴定蝉适时献策道: 九江门前后折损了四位堂主,三位门主也去了其二,威势不再,江湖中暗流涌动,正到了招兵买马的时候! 他三弟吴栖凤武艺极高,恰可以坐一个门主席位,也好叫江湖知道,九江门还是那个九江门! 而所谓虎丘,宵小之辈,跳出来就一定要打,我们仁慈,江湖上该当我们死了!瘦鹰鼓翅,瘦虎炸毛,如今,九江门到了最羸弱的时候,更要表现得嗜血凶悍,倾尽全力也在所不惜。 吴栖凤做了门主,带着众位堂主一同前往,可保万无一失。 陈北伐立刻同意,设出四门主的位置给吴栖凤,作为恭贺之礼,金银财宝、歌姬美人不提,更加上两册秘籍——摘星玄叶手! 这两册秘籍,一册是蛇蝎双侠带到九江门,交给了火麒麟叶断山,一册是吴栖凤自己从少林带来,由金佛吴定蝉交给三位门主,如今辗转一圈,都到了吴栖凤手里。 做九江门主,吴栖凤自己本不愿意,他心中认定,当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去找自己的四弟吴桐,若是四弟已死,也该弄清他的死因,孰是孰非一一了结。 奈何吴定蝉求他,老四不知去向,吴家四子只剩下他们两个,二人若不相互扶持,这世上还有谁是真正值得信赖? 九江门是吴定蝉和吴珂一同选下的安身立命之所,眼下危急,也不过是少了顶级高手,只要吴栖凤出手,擎天玉柱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垮掉…… 吴栖凤赶鸭子上架般成了九江门的四门主,还带着九江门剩下的九位堂主,各堂骨干,以及近三千弟子前往青城山。 众人到山下时,正是下午时分,余晖中便看到几十具尸骨高挂在树梢上,都是前来挣那份赏金的,没想到反而丢了性命。 山路并不好走,树木也多,九江门三千人铺下去,只恐夜间根本分不出敌我。 吴栖凤深怕有诈,让众人就在山下休整,万事等到次日天明。 这个时候,虎丘的七十九位头领,坐在青城派曾经供奉天尊的大堂,如今被掀了神坛,权当作众斗笠议事大厅。 自从张起大旗,虎丘众人一直等着有人来投靠,却是门可罗雀,冷清的很。 恶人王丁典不由得破口大骂,“还说这天下恶人多,多有什么用?尽是些趋炎附势,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的,如今知道九江门要来打我们,那个还肯来!” 乔三也道:“诸位,老奕可是说了,山下来的九江门杂碎足有三千之数,已经把山下的路堵了个结实,领头的是他娘的铜罗汉吴栖凤,站起来让老子瞧瞧,哪个王八蛋讲九江门只剩一位超一流高手?!” 有头领劝道:“要我说,七十九个人怎么也挡不住三千人,更何况这次九江门堂主尽出,还有一位顶尖高手,老子的裤子都吓湿了!我们从后山跑了,各自散去得了,虎奶奶的丘,省得在这山上丢了性命!” 其余斗笠贼纷纷附和。 坐在正中主座的加哈努听着众人讨论,始终一言不发,这群人虽有些本领但终究只是一盘强拢在一起的散沙,稍有些动静立刻四散纷飞,真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是指望不上他们的。 丁典扛起自己的钢叉,站起身道:“蒋神仙,你再不说话,弟兄们可就散了火了!又没有银子赚,傻子才会打生打死……” 加哈努闻言,忽然大笑出声,过了好一阵才止住笑声,道:“怪我太笨,容我问一句,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们要死了?” 乔三跳上凳子,竖起三根手指,高声道:“三千人,山下面有三千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我们全部淹死!何况……” 不等他说完,加哈努又大笑起来,这一次众人都有些恍神,好像自己真的在讲一个笑话,不然怎么就逗得蒋神仙哈哈大笑? “我说……哈哈……我说,乔三爷是个死人吗?别人朝你吐口水,你还要躺在地上接着?”加哈努说罢,众人都哄笑起来。 乔三有些挂不住脸面,露出一只匕首,大声道:“你不要胡搅蛮缠,老子只是形容他们人多!” 加哈努认真道:“多便厉害吗?照你这么说,老虎看到羊,倒是老虎应该被吓得躲起来!” 乔三还想争辩,加哈努摇摇头,又道:“我从没见过针扎不穿的麻布,不是麻布不够厚,而是它天生就是破的,只是洞眼小些,但那洞就是让针走的。三千人?也不过是我们一人杀个三十几个,各位又不是纸糊的,总不会告诉我做不到吧?” 众人听他这么一分,三千人好像也不是很多了。 丁典冷哼道:“可是你忘了,他们也有高手,不但有那些堂主,武功不在我们之下,还有一位顶尖高手铜罗汉吴栖凤!” 加哈努道:“是了是了,他们有一位吴门主,还有一些堂主,甚至武功高些的各堂骨干,可再怎么算人数也不会比我们多,况且他们有三千人,这些人要做统领,这些高手还要分润开。单论高手,我们以多打少,为什么你们要怕?” 众斗笠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这些厉害高手,似乎也不足为惧了。 苦哈哈的日子过得太久,看见稍有本事的就想逃,这才突然发觉,原来实力足够的坐地虎如此舒服。 “话全让你说尽了,三千人不足为惧,带来的高手也不足为惧,只有九江门画蛇添足,蠢到姥姥家了!” 乔三嘟囔一句,“老子还是要问,吴栖凤那边若是遇到了,谁去挡他?” 加哈努抬手指了指自己,“我来!” 章节目录 第六一章 风催花草皆零落(四) 这下,不只是乔三,下面的一众斗笠都有些诧异,这位蒋神仙以甲虫铸就身体,诡则诡矣,武功未见很高,凭古怪就想硬触一位超一流高手,不知是心宽还是胆肥? 众人也不点破,又都问道:“蒋神仙,按你说的,那我们就在山上养精蓄锐?等他们明日攻来?” “你们好奇怪。” 加哈努道:“这山上有什么好留恋的?喜欢青城派的臭道士?舍不得我们藏下的机关陷阱?还是瞧上了这座道观?” “那你是说我们要走?”有斗笠跳出来问道。 加哈努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我们最大的特点是人少而精,如今张起虎丘的大旗,还没人来投效,那此时我们更弱?不,此时我们更强!我们这些人就是旗杆,因为人少,所以不必拘泥一处,天大地大,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据地,这座青城山也未见得很好!” 丁典闻言怒吼道:“不守?那你何必让老子带人装下满山的机关!” 乔三也委屈道:“还叫老子……叫老子老鼠似得挖地道出来!” “愚!” 加哈努无奈摇头,解释道:“我们是不准备守,但要叫他们以为我们要守,以为我们要在这青城山上同他们决一死战,这样,他们才肯上山,而且非要所有的高手都上山才有必胜的把握,满山的机关不指望给他们造成多大损失,只是为他们增强信心,而密道不是为了出逃,而是为了让我们出其不意的进攻。” 众斗笠都似懂非懂,“这就是诸葛孔明的空城计?” “不是空城计,叫让城计才对!我们顶着通缉,扯起大旗,为了脸面,九江门非打不可;我们高手众多,他们派寻常弟子再多也是无济于事,一击不中,怎可再二再三?为了脸面,非要启用所有门内高手才有十足把握;可有一点,离弦之箭,不受弓手所控,为了脸面,只要我们还活着,他们就必须天涯海角的追下去……” “所以?” “所以他们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等他们上了青城山,就是进了笼子,我们只要在山上偶尔现身,他们就不能离去,三千终究太少,我们七十九人,恰好合围!” 众斗笠皆是抚掌叫好。 “我们由明转暗,动手小心些,别被他们的高手纠缠上,那他们人数虽多,就只像是一大块腐烂的肥肉,我们人数虽少,却像一把钝刀子,把他们一点点刮下来!九江门这次倾尽全力,一拳挥空只是丢脸,可若是这只手都被我们切下来……三帮好可怕,我们就快要拉一个下马!” 众斗笠神采飞扬,都急忙问道:“蒋神仙,您细说说,如何去刮?” “江湖中不是出了位好汉,叫做金丝虎颜雪?最擅长走地道,夜间杀人无影无形,江湖中无人知道他的模样,但我观在座各位,都和那颜雪有几分相似……” 众斗笠彼此望望,眼中凶光毕露,斗笠一遮,是该有个叫颜雪的名字! “乔三爷,这次成败与否,全在你带人挖下的地道上,我嘱咐的那几处,是不是都挖出来了?” 加哈努此时单独问话,众人目光都聚在乔三身上,乔三脸一红,支支吾吾道:“我带人去帮老丁装机关了,地道还差几处没有挖完……” “糊涂呀!乔三爷你怎么这么糊涂!”其余斗笠一起出声埋怨。 乔三恼道:“不就是挖几个洞,老子今天不睡了,多叫几个小道士也就挖出来了!” “乔三爷动作要快,我们今夜就该悄悄下山了,奕先生已经在山下占了一个大宅院,我们先进去躲避一日,然后跟着九江门上山。” 加哈努顿了顿,又补充道:“临走前有两件事最为重要,一是要挖出地道,掩藏好入口,二是青城山上鸡犬不留,万不可叫这群小道士泄露我们的行踪。” 闻言,所有人都赞同点头,蒋神仙的安排可谓是滴水不漏,至于这山上的小道士…… 哎呀呀,总归有人要死,死道友不死贫道,请道友先行一步! 章节目录 第六一章 风催花草皆零落(五) 青城鬼山,终日里云雾缭绕,世人都说里面隐有仙人府邸,也不知埋下几具冤死骨,算不算扰了仙人清静? 唔!想来不算。 不然被推翻了香坛,那几尊泥偶,怎生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可憎模样? 许是仙人怕恶人,所以才扯了云雾,躲在山里。 青城派名头不小,可是花剑燕十三嘴巴太臭,江湖中,打得过便非嘲讽两句,打不过又酸溜溜不肯承认,招人厌恶,江湖人大都不屑和他往来。 平日,青城山上除了偶尔来些信人香客,也只有自家小道士会下山采买些物资,故而仅开辟了一条石阶小道。 并排站开,只容三人而已。 吴栖凤和吴定蝉二人走在最前,其余堂主、主事都分散在后面的九江弟子中。 三千人浩浩荡荡排开,吴栖凤已经来到道观前,队伍最后面的还远远在山腰挂着。 道观的门紧紧闭着,鸟儿忽远忽近地啼叫,郁郁葱葱的树枝探过墙头,风一吹,叶子簌簌作响。 吴定蝉害怕院内有埋伏,开口劝道:“老三,这一路太过平静,这群斗笠贼竟没有布下一点手段,我心里不安,我二人在此先等等,众人来齐了再一起进去。” 吴栖凤冷笑两声,“大哥,任他花招使去,我自拳下无敌!”说罢,吴栖凤一脚大力踹向院门。 “嘭!” “嗖、嗖!” 院门打开瞬间,两支白色羽箭从门缝钻出,吴栖凤双手一抬,将两支箭稳稳抓在手中。 吴定蝉跟在吴栖凤身后,虽没有看见羽箭,但也听见弦响之声。 抓着长刀裹头乱劈,从侧面抢进门里,吴定蝉挡在吴栖凤身前,大喝一声:“贼子安在?此地已被九江门包围,还不出来,早些受降!” 此时定睛去看,古朴的院落里空空荡荡,几只鸟雀惊慌地振翅飞去,迎面是供奉三清的大殿,里面狼藉一团,再一低头,才恍然看见脚边卧着两只手弩。 手弩用竹架卯在地上,刚才的两支羽箭,想来便是它们射出。 “已经逃了?” 吴定蝉不敢放松警惕,依旧提着刀四下张望,身后的吴栖凤悠悠道:“没逃。” “没逃?老三,你刚才看见他们了?” “未曾看到……” 吴栖凤将手中两只羽箭递给吴定蝉,“但他们有向我们问好。” 吴定蝉接过羽箭,只见两只箭的箭杆上都题了字。 一支写着“铜罗汉甘为鹰犬,求血必得血,你且等着!” 一支写着“四门主自毁金身,破戒便无戒,我定偿还!” 吴定蝉看罢,忍不住哈哈大笑,“老三,当九江门的门主竟被称作甘为鹰犬、自毁金身,他们眼中的鹰犬,委实好高的身价。”略一用力,羽箭折断在手中,吴定蝉高声道:“啧,嘴里说着狠话,人为何不敢留下?” 吴栖凤道:“他们让我们莫要走动,等着他们回来以血还血。” “本事不高,口气不小。” 吴定蝉安排九江弟子进道观仔细搜索,查看是否有蛛丝马迹留下,他自己则是围着地上的手弩转了三圈。 吴栖凤忍不住问:“大哥,有什么奇怪的吗?” 吴定蝉摩挲着下巴,眉头紧锁,沉声道:“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它竟然一点都不奇怪。” 吴栖凤也仔细去看,这弩果然太过普通,只是用竹架简单固定在地上,向两侧看了看,也未见有别的机关,那又是如何做到开门时瞬间触发? 吴定蝉捡起地上两节断掉的牛皮绳,断口处坑坑洼洼,好像被虫蛀过一般,“走闯江湖数十载,这种机关从未见过,不过,他们既然有这种手段,我们上山时为何没有遇到一处机关?” 吴栖凤的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二人正冲着两架手弩出神,在道观内搜索的弟子陆续回来,大都是没有发现,只有几个弟子在菜园里看到一个高高隆起的土丘,盖着的土还是新的,拨开浅浅一层土,掉出一个小道士的躯体。 吴定蝉赶忙跟来,令人将土丘挖开,没料想竟接连开出三十二具小道士的尸身…… 还有一条狗,三只鸡。 死状各异,绝非出自一人之手,肉体还未僵直,死亡时间不过就在几个时辰之内。 吴定蝉看着眼前惨状,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叹息一声:“从此江湖再无青城派!” 吴栖凤双手环胸,一脸冷漠道:“与其相信外物的长久,不如磨砺自身,依附产生的强大终究只是虚假,树倒猢狲散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来不及散的猢狲就只能一起陪葬……” 吴定蝉听出了老三意有所指,青城派有这一天,如何九江门就能万世不殆? 真到了救无可救的那天,自己是早早抽身离去,还是投身进那场盛大的葬礼? 这时,一名九江弟子急匆匆赶来,“门主、堂主,后面的队伍沿途遭遇暗算,从山腰起,树上不时射来弩箭,已经有近百人受伤。” 吴定蝉忙问道:“有没有发现斗笠贼?” “只是树上的陷阱,倒是没发现有人。” 那弟子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树上虽有弩机,却没有发现触动的机关。” “这种牛皮绳可曾看到?”吴定蝉将适才捡到的牛皮绳递出。 那弟子摇了摇头,树丛当中各色杂物极多,纵使是有,估计谁也不会在意。 吴定蝉神色沉重,看向吴栖凤:心中的不安果然应验,这群斗笠贼应该是具备某种江湖中从未出现过的机关手段。 这种机关触发的理由简直不讲道理,前一次,没有机巧,门前的箭可以在开门时自己射出,后一次,前面的人已经安然走过,后面的人反而被弩箭射伤。 有这种手段,若要对付起来,须得更要小心谨慎。 吴栖凤看着牛皮绳若有所思,手掌的断指处不由得隐隐作痛。 吴栖凤开口道:“后面的队伍若是都到了,叫各堂堂主来此处,如今斗笠贼们不知踪迹,后面的行动还要商议一下。” 吴定蝉问道:“老三,他们不在山上,难道我们还要守在这儿?” “若不如此,上一次山就有近百兄弟伤亡,我们总不能任由他们摆布,倒不如在此先停一停,听一听……” 山中遇骨,止步听风……猎人都是这么做的,因为预料到真的猛兽,先洞悉些对方的信息,是猎物最好的选择。 吴定蝉苦笑:对九江众人而言,这群斗笠贼若是听到九江到此,一哄而散最好,守山硬抗也尚可,但像这样这样有退有进,青城鬼山,难说是谁的埋骨之地。 章节目录 第六一章 风催花草皆零落(六) 九江门共设有十三个堂口。 没脚龙郑天收被蒋钦杀死,其子杀星郑天养接过了他的堂主之位,转又死在小盟主会上,霍加借着帕黛的枕边风得了便宜,只是未过多久,折在九江门自己手里,这尊堂主位置便一直空着。 败剑仙司徒盛和众斗笠大闹九江门时,银菩萨吴珂、鬼脸儿郭兴、流金盏宋桥三名堂主陨落。 九江门火烧阆中城,掀翻了顾家和火船的沧浪堂、清沐堂、子虚堂,青须鬼王四海截击逃走的小龙女和范亦,反被满天星费霖一记飞刀,血洒江中。 截止当前,九江门仅剩八名堂主,分别是金佛吴定蝉、山樵子赖良、三太子纪水、千秋锁彭成周、木道人穆译、“素手擒雷,青螺盖首”耿元青、铁算盘申德义、九江缠花棍步同甫。 这几位堂主都是眼看着九江门从无到有,跟随三位门主杀出了赫赫凶名的人物,手上武艺都是一流高手中的顶尖角色。 七人刚一上山便被弟子唤来,各人脸上都写着不高兴。 吴栖凤成为九江门的四门主,除吴定蝉外,其余堂主心中虽也知道此时局势动荡,非有个绝顶高手才能镇住,但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满。 病睚眦、火麒麟已死,陈北伐在药王谷时就留了暗伤,硬接火炮更是伤上加伤,今后不知还能活多久,这时突然跳出个铜罗汉,好比是算准了风雨飘摇,恰可以将整个九江门都纳入了吴家。 你吴定蝉是门内的白纸扇,你聪明过人,但也不能把旁人都当了傻瓜。 九江门是大家一起打下的,出过力流过血,就算从此衰微,那也是这群老兄弟的九江门,三位门主死绝,就该推下面的堂主上位,吴定蝉推出自己的兄弟,好一副白脸奸臣相! 可他们就不曾想过,如果不是吴栖凤,还有谁既有绝顶高手的武功,又愿意蹚这趟浑水,更可贵的,这人还可以由他吴定蝉节制,九江门不还是大家的九江门? 吴定蝉暗自叹息,脸上强撑起笑,把他和吴栖凤二人在这道观中所见所闻一一讲述。 三太子纪水心眼最小,肠子最直,听到二人说道观中没有发现斗笠贼,连青城派的小道士也都死光了,立刻冷眼瞧着吴栖凤,忿忿道:“四门主,那我们这三千多号人,算什么?算是一起扑了个空?对了,一路上还折了几十个兄弟,不知道四门主知不知情。” 吴栖凤并不作答,只是把目光投向吴定蝉,他是被自家大哥强推上门主之位,这些勾心斗角的麻烦事自然也要大哥替他解决。 吴定蝉皱眉道:“虎丘号称八十个一流高手,不把人都带上山,且不说围剿,你纪哪吒敢不敢上山瞧瞧?” 纪水撇撇嘴,冷哼一声,“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有四门主和你在,打架不出力是我们的,计策不灵那可是佛爷你的不对!” 吴定蝉再看其他几位,要么抬头看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要么挠着头自个儿傻笑,肃然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商议了,诸位信我,就听我安排……” 吴定蝉才开口,纪水立刻打断,“佛爷,这安排是你的安排,还是四门主的安排?” 吴栖凤冷冷道:“不必多问,我大哥的安排就是我的安排。” “怪我多嘴,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纪水阴阳怪气完,抬抬手,示意吴定蝉继续。 “当前我们所知道的,斗笠贼们已经不在青城派的道观,临走时杀光了所有的小道士,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是下了山?还是就藏在山上?而且对方有很奇怪的机关手段,防不胜防。若咱们此时撤下山,后面再想上山,难免又要面对未知的机关陷阱。” “况且,对着青城山上下都不了解,驻扎在哪并无差别,所以,大部分的人就先留在青城山上,按住不动,另外再派下一小支队伍,下山打探是否有斗笠贼们的行踪,等到有了确切消息,其余人再做动作。” 纪水问:“佛爷,那以你之见,派谁下山比较合适?” 吴定蝉目光扫过众人,道:“只是下山去打探情报,人数不宜过多,免得打草惊蛇,武功也要足够好,就由纪哪吒你和赖兄一起,也不用带别的弟兄,如果遇到斗笠贼,不要交手,直接逃走,回来告知消息即可。” 山樵子赖良还是一个劲儿的挠头傻笑,“佛爷,听起来不是很难。” 纪水拍了拍他,扛起红缨枪,大步向门外走去,“那你们就在山上歇着吧,等我们送消息回来。” 赖良嘿嘿傻笑两声,挥了挥手中的短斧,小跑向纪水追去。 这次上山三千名九江弟子,青城派的道观自然住不下,吴定蝉又嘱咐其他堂主,将弟子安顿在道观附近。 时间已经到了深秋,不必太担心雨水,扎顶帐篷,点起篝火也就够了。 章节目录 第六一章 风催花草皆零落(七) 是夜,除了吴栖凤和吴定蝉在大殿里吃茶、部分弟子在院内值夜外,其余堂主、弟子都已经各自回去休息。 忽然,院中一阵嘈杂,一个弟子跌跌撞撞扑进殿里。 “门主堂主,院子里飞进来了一个人!” 吴栖凤和吴定蝉豁然起身,急步走出大殿,只见十几个值夜的弟子正围着一个黑衫人,那人周身被黑衫包裹,看不清面容,旁若无人的、直挺挺站在院里。 吴定蝉喝问一声,“来者何人!?” 那黑衫人只是歪头看过一眼,双臂一张竟凭空飞起,越过二人头顶,跨大殿向后山飞去。 “这是轻功?”吴定蝉有些错愕,平地飞升已经超出了他印象里轻功的范畴。 吴栖凤心中也是猛然一震,甩出腰间绳索上了大殿屋顶,双腿灌注内力向那人追去。 吴定蝉刚想阻止,院门外跌进来两个血人,张口便是:“叫兄弟们全都起来,斗笠贼杀来了!” 吴定蝉仔细一看,那两个血人正是中午被派下山的三太子纪水、山樵子赖良,看他二人情形,就知道事态紧急、刻不容缓。 “斗笠贼杀来了!”吴定蝉运起内力大喝一声,这一声几乎让整座道观都犹如降了一道惊雷。 值夜的弟子赶忙上前去扶两位堂主,只是他们才到门边,就见两道如雪寒芒闪过,将几人砍翻在地。 纪水和赖良不是庸手,知道后面已经有人追来,二人打了个地滚,向院中滚了一丈有余,这时间吴定蝉已经站在二人身前,手提着值夜弟子的佩刀,一脸肃然。 门口瞬间跳进来几十个头戴斗笠的恶人。 一身邋遢渔网装扮的乔三开口笑道:“金佛堂主别来无恙?今天让爷爷剖开看看,你是贴金、镶金、还是纯金!” 他身后拿着钢叉的丁典高声道:“废什么话!赶紧杀,杀完扯呼!” 几十人瞬间向吴定蝉涌去,若说单打独斗,除了丁典等少数人,少有能和他比试的,但如今几十人一起拥上来,周围又没有帮手,直接争斗几乎是必死之局。 将手中配刀甩向斗笠贼,吴定蝉双手一边一个将纪水和赖良托着,向后院跑去。 后院是青城派的厢房,如今各堂的堂主以及骨干都住在厢房中,此外还有不少好手,虽然将敌人引过去,难免让自己人有些措手不及,却也是此时唯一的生路。 吴定蝉向后院飞奔,众斗笠快步跟在后面,这时驻扎在青城派道观之外的弟子,已经衣衫不整地追在斗笠身后。 就在吴定蝉三人马上就要被乱刀砍死之际,迎面一盏紫金灯笼携风打来,将吴定蝉身后的刀剑逼开,来人正是有着“素手擒雷,青螺盖首”之称的耿元青。 其他各堂堂主也带着人冲杀过来,耿元青提着一对南瓜大小的紫金链子流星锤,千秋锁彭成周拿着一双亮银离别钩,木道人穆译手持一柄湛湛青锋剑,铁算盘申德义背着一把寒铁虎头刀,九江缠花棍步同甫举着一杆雕花珈蓝棍,还带来了吴定蝉的金丝大环刀。 这一次斗笠贼早有预谋,见到目标出现,也不废话,直接与九江众堂主及弟子捉斗在一处。 黑衫人在空中飞着,身体说不出的轻盈,像一阵风就能刮走,足不点地,似乎完全不需要借力,仔细听时,他全程没有喘息声,倒是不停发出嗡嗡的蜂鸣声。 吴栖凤中途叫了他数次,黑衫人全不应他。 吴栖凤没有专门修行过轻功,但仗着内力深厚,双腿在地面快速交替,几乎出现残影,速度竟比那黑衫人飞得还要快。 只是青城山后山没有开发,地面奔跑,多是树木乱石阻隔,正因如此,二人始终不远不近地保持三四丈的距离。 跑出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黑衫人忽然双脚站定,扎在一块儿巨石上。 吴栖凤开口道:“足下就是棺材里的人吧,真是好俊的轻功,不知真实身份到底是谁?一道鹤?东风恶?盗不走空?李夜墨?他们恐怕也没有你这样的本事。” 黑衫人依旧保持安静,一言不发,只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球,猛得向吴栖凤丢来。 黑夜中,吴栖凤看不出对方扔来的是何物,只觉得扔出的力量不是很大,顺手也将三四块石头向黑衫人掷去。 适才瞧那黑衫人能够凌空飞行,猜想他内力应是很高,吴栖凤这几块飞石只是试探,没成想居然建功,那黑衫人动作十分迟钝,几块飞石全部命中,瞬间将他打得倒飞,落在后面的树丛中。 吴栖凤在乱石间几番跳跃,上前查看时,黑衫人已经没了踪迹,地上只留下一摊黑布,伸手在黑布里一阵摸索,竟摸出几只已经被打死的甲虫。 这甲虫吴栖凤熟悉的很,可不就是替他驱毒的金背甲虫,吴栖凤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再回头去看黑衫人掷出的小球,原来是一个纸团,展开纸团,借着月光仔细去看,脸色瞬间一沉。 “吴桐死于乱鸦坡!” 四弟竟果真是死了! 吴栖凤只觉心中忽然被剜下了一大块肉,血气冲击得瞳孔不断炸开! 只是不知四弟为何而死,又该向谁复仇? 吴栖凤拿着黑布衫,踉跄着向道观走去,等他到时,斗笠贼已经全部撤走,院中摆着几百名弟子的尸首,几个堂主面色阴沉的坐在大殿里。 几位堂主几乎人人带伤,纪水和赖良伤的最重,已经送回厢房休息,吴定蝉后背也挨了两刀,此时缠了伤口,嘴唇苍白。 “四门主你可算是回来了!”木道人穆译语气中隐隐有着不满。 这位四门主来青城山是作为绝顶高手压阵,敌人来时他偏偏不在,敌人走了他反而回来,若是如此,要这四门主有何用? 步同甫道:“我们老了,本领太差,不死为贼,是该给后来人让位!不过四门主连自己亲兄弟都不顾,是不是太心急了!” 申德义也酸溜溜说道:“让四门主失望了,我们这些老东西暂且还活着。” 见几位堂主都在言语攻击吴栖凤,吴定蝉赶忙开口打圆场,将吴栖凤走后,斗笠贼来袭的事情前后讲述了一遍。 斗笠贼来的极快,上来便是拼杀,九江门的众人来不及准备,仓促应战损失极大,等到所有弟子已将斗笠贼们合围,渐渐占了上风,忽然厢房里涌出一百多个已经被制成人傀的九江弟子,众人处置这些人傀儡的时间,斗笠贼们一窝蜂钻进一间厢房,不知去向。 众人在房间内仔细搜索,掀开床板,发现了一个可供一人进出的洞口,众人皆不敢跟进去,取来柴草,在里面放火布烟,不多时,烟从院外升起,众人再赶过去时,已经没了斗笠踪迹。 章节目录 第六一章 风催花草皆零落(八) 这一番打斗,九江门损失惨重,斗笠贼占了高手众多,又出其不意的便宜。 忽然之间,九江门还没来得及反应,许多弟子到死都还是睡眼惺忪,而这些斗笠贼更在青城派的道观里暗藏了逃走的地道,稍落下风就毫不滞留,匆匆撤走。 若是斗笠贼陷入缠斗,由得各堂主将他们尽数打散,九江弟子们再结起阵来,纵使仅仅一个几十人的小阵,藤甲盾牌在前,长枪短刀在后,手弩飞索袭扰,渔网钩镰缠困,攻守兼备,长短益彰,一阵对一人,管叫他们脱不开身! 话说到此处,吴定蝉吩咐道:往后夜间一班弟子,白日里一班弟子,分成结阵的小队时刻准备,避免再如今日一般。再分出一组人,仔细查看附近是否还有地道,仔细标记了,封住出路,正可以来个瓮中捉鳖,还有山林中笠贼暗布的机关,也要尽数毁去。 申德义问道:“为何我们要预备被人偷袭,为何我们要留在青城山上?既然知道他们在山下,直接下去把他们全宰了,一了百了!” 吴定蝉摇头道:“纪哪吒和山樵子下山时就发现,如今整个城镇死气沉沉,各家各户全都闭门不出,谁知道斗笠贼藏在何处?进了坊间巷里不宜结阵,全凭我们这些堂主,恐怕不是斗笠贼的对手。况且,到了山下,我们人多他们人少,一旦暴露,山下四通八达,他们若是被吓跑了,换个地方插旗,我们总不至于再追过去。” 耿元青恨恨道:“我们是来打他们的,他们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倒要求爷爷似的,等着他们来打,实在是憋屈,憋屈透了!” 是憋屈,谁都感觉憋屈!就好像夏天打蚊子,偏偏非要叫它先吸你一口血…… 吴定蝉摸了摸肩上的白布,半晌无言。 众人说了一大通,反倒是正中高坐的吴栖凤始终一言不发,穆译撇了他一眼,不满道:“佛爷说四门主是去追歹人,这才和斗笠贼错过,既然如此,你一个绝顶高手,总会有些什么发现吧?” 吴栖凤直接把黑衫丢到地上,面容冷峻又悲伤。 “四门主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吗!” 穆译言语间已经带了火气,吴定蝉赶忙走到吴栖凤身边,环住他的肩膀,不断使眼色安抚,吴栖凤这才道:“穆堂主,你问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的就是这个。” 吴定蝉接过话道:“老三,看那黑衫人的妆容,应该就是和五毒一伙的那个,那人可是已经叫你杀了?” 吴栖凤摇摇头,淡淡道:“我去追他,是疑心他为何有这么好的轻功,一路追去,他始终足不点地,好似飞鸟,殊为奇怪,等到他终于落地,我只以三块飞石就把他打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步同甫忍不住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打得只剩下一件衣服?四门主莫不是在说笑。” 吴栖凤闭眼靠在椅背上,全不在意旁人态度,道:“衣服不是空的,里面还有几只甲虫……” “甲虫?” 吴定蝉强忍着伤痛,弯腰捡起黑衫,一阵摸索,果然掏出了几只金背甲虫,顿时眼睛一亮:“是了,就是和五毒一伙的黑衫人,这是能解佛门奇毒栤磷佛骨烟的甲虫,原来在他身上。” 惊喜过后,吴定蝉也有些迷茫,“身份可以确认,只是他来到院子里时,我们看得真切,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既然被你飞石击中,怎么也不可能只留下一件衣服……” 吴栖凤可是一位绝顶高手,即使投石的时候没有使出全力,但辨别能力也是最顶尖的,想在他面前金蝉脱壳…… 除非那人武功比他还要高!而比绝顶高手还要高,那也只有当世无敌剑仙!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五毒如果有剑仙相助,断不会落得惨死在九江门的下场。 夜渐渐深了,闹腾了这许久,众人也早就乏了,不再纠结,各自回去休息。 烛火如豆,晦暗不明。 吴栖凤双眼无神,好像丢了魂魄似的,被恶狠狠咬在椅背上,众人都走了,独他一动不动。 吴定蝉放心不下,又折返回来,看见吴栖凤这般表现,不由得一阵叹息,“老三,你不要想太多,莫要听他们抱怨,今天的事纯属意外,怨不在你头上!” 吴栖凤还是一动不动,只冷冷道:“九江门就算死光了又与我何干,我从没在乎过!” 听到这话,吴定蝉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吴栖凤递给他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吴桐死于乱鸦坡! 老四果然已经死了!吴定蝉的手也开始颤抖,虽然早就有些猜测,但真的得到消息又是另一码事。 “老三,这纸条是那黑衫人给你的?” 吴栖凤点了点头,“大哥,这门主我做不得了,我要到乱鸦坡去,我要查明老四是怎么死的!” 吴定蝉嘴唇嗫嚅,开开合合几次,终于还是道:“老三,如果老四已经死了,我是吴家老大,这乱鸦坡我当要和你一起去!但是,还请你至少帮我捱过这段日子,形势危急,实在离不得你……你就当帮帮大哥,等到诸事落定,我们再一起去,铲平了乱鸦坡,给老四一个交代。” 吴栖凤抬起头,眼中满是失望,这道目光,吴家老大可以点起无名火,金佛吴定蝉只能讪讪躲开。 如此又一连过了几日。 山上的九江门,山下的斗笠贼,互相都有了默契,斗笠贼偶尔上山袭扰,而九江门有了准备,没再遇到大的损失,往往堂主们听到消息赶到时,斗笠贼们就仓皇逃开。 山上不能跑马,全凭脚力,九江门的弟子当然比不过内力深厚的斗笠贼们,堂主们比得过,也不敢贸然深追。 彼此间犹如钝刀子割肉,全在消磨耐性。 到了第五日晚上,吴栖凤睡不着,正在山间闲逛,忽听得前面一群九江弟子喧哗,还以为斗笠贼又来了,慌忙上前,走近一问,这才知道是一个飞贼撞进了九江门准备的大网里。 吴栖凤精神一振,下意识以为是黑衫人又来了,推开众弟子,手忙脚乱将网撕开,果然掉出个黑衫少年。 夜色昏黑,看不清面容,吴栖凤狠狠抓住那人的胳膊,痛得那人呜呀乱叫,深吸口气,吴栖凤问道:“你快说,我四弟是如何死的?!” 那人应道:“你四弟是哪位?” “你不是那晚的黑衫人?喂,那你是谁?” “我……我……我是飞蒲草李夜墨!” 章节目录 第六一章 风催花草皆零落(九) 吴栖凤闻言愣了愣神,转又轻笑道:“是你的话也不错,我四弟的事你也是清楚的。” 借着月光,李夜墨勉强看清对面人的轮廓,当即惊呼一声,“铜罗汉!你怎么会在这儿!” “莫要喧哗,我们在青石街上早有约定,今日相见,不正是你我缘分天定?” 吴栖凤挥手屏退众人,将李夜墨用绳索缚住双手,拉到一个偏僻处,轻轻一脚,把李夜墨踢倒在地,蹲坐在他身旁低声道:“火船帮子虚堂堂主李夜墨叫我这九江门门主捉住,你还想要活命吗?” 李夜墨嘴巴张得老大,又是一声惊呼,“你何时成了九江门的门主!” 被李夜墨的一惊一乍气着,吴栖凤扣了扣耳朵,不耐道:“除了我,这山上还有八位九江堂主,你要是想死,就再高喊两声将他们都招来!” 这次不只是嘴巴,李夜墨连眼睛都睁得老大,嘴上不敢言语,心里还是忍不住连连直呼:青城山上的青城派呢?那个异军突起的虎丘呢?八十位一流高手呢?吴栖凤且不论,九江门同时来八位堂主,倾巢而动,是要将九江门总舵搬到青城山上吗? “撞进青城山是你倒霉,但遇到我是你交了好运。” “铜罗汉,我是火船堂主,难道你能不杀我?” “飞蒲草,你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也有你想要的东西,做个交换,保管你得个合算。” 吴栖凤从怀里摸出两册书,塞到李夜墨手里,“我若是作为九江门门主,合该取你性命,但我现在仅作为吴家老三与你说话,你把我家老四金刚吴桐是如何死的,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和我说了,我不但放了你,两册秘籍也送你。” “铜罗汉此话当真?!” “秘籍都已给你,这话自然比真金白银还真!” 夜色里,李夜墨看不清封面上的字,只觉得手中这两册书都极老,纸张摸起来有些焦枯发脆之感,顺手塞进怀里。 能平白得一条生路已是意外之喜,这两册书,全当做了饶头。 片刻,李夜墨仔细回忆起乱鸦坡的经过: 李夜墨、镇远镖局钟晓、锦元城虎灾杨远望,三人为拜托阴司阳判许汤救人,受到许汤指派荡平乱鸦坡这处匪寨,只是三人还没能大打出手,就在乱鸦坡下一个小酒馆里全都翻了船。 小酒馆是家黑店,其实早有预兆,只是三人没能警觉:一间破落小店,开在人迹罕至的乱鸦坡下,好奇怪!店小二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宽大稠衣,言说是富贵人家脱下来抵酒钱的,更奇怪! 三人落了圈套,吃下了匪贼准备的迷药,一同被迷倒的,还有满天星费霖和三番。 等到李夜墨醒来,已经是在乱鸦坡的土牢里,神智虽然清醒,身体却不能动弹。 也是在那儿,李夜墨遇到了铁金刚吴桐,吴桐被剥的只剩一件里衣,细想来,他的衣服,应该就在乱鸦坡下黑店的小二身上。 估计也是和他们一样,吃了下毒的饭菜,被迷倒带到山上。 吴桐告诉李夜墨,他已经被抓上山三天,水米未进,快撑不住了,在知道李夜墨身份后,甚至主动相约共赴黄泉。 吴栖凤打断道:“我家老四是被活活饥渴至死的?” 李夜墨摇摇头,接着道:如果没有变故,几人一定会被饥渴折磨,死在土牢里。 然而,那三番自己有解毒的法子,他们的棺材里,有一种能解百毒的甲虫,三番呼唤出甲虫解开迷毒,要走时被吴桐叫住。 吴桐乞求三人留下解药,也救一救他,谁知那三番是蛇蝎心肠,放出一种灰色蜘蛛,铁金刚吴桐吃下蜘蛛后,肚皮便像一朵花一样炸开。 “是什么样的一朵花?”吴栖凤语气冷冽。 “这……这重要吗?” “这很重要!” 李夜墨耐着性子,又将吴桐的死状仔仔细细描绘一遍。 吴栖凤目光滞住,一晃神跌坐在地上,扯着地面枯草,闷声嘶吼,“狗番子,竟敢害我兄弟!” 半晌,吴栖凤颤抖着手,指着李夜墨,似是心有不甘,“那你!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李夜墨回忆起心中藏着的苦痛,“我是被我的晓儿救了,实际上,铁金刚若不求那三个番子,第二天一早就会被放走。” 李夜墨又将他和杨虎灾、费霖互相接力,熬过一夜,没有被灰色蜘蛛炸开肚子,第二天一早,乱鸦坡的人就以山上要举行大婚为由,将几人全部放走,之后才知道,举行大婚的便是钟晓和乱鸦坡两位少当家。 之后,李夜墨又讲了乱鸦坡自称的三位剑仙,现在看来,都只是半步而已。 寨主讨债鬼仵向天已经死在三番手里,枉死鬼仵向南也被三番废去一条用剑的手臂,替死鬼仵向北出了乱鸦坡,现在江湖中不知去向。 仵向北的去向,李夜墨当然清楚,叫司徒盛给劝进了西山剑宗。但作为勉强称得上的朋友,李夜墨还是替他隐匿了消息。 “好,乱鸦坡的匪寨还在是吗?” “还在,只是三位半步剑仙,如今只剩下了一位,还没了用剑的手臂。” “命还在就好,活着就好……死了的已经死了,比如番子,这不好……所幸乱鸦坡的他们活着,活着才可以死,才可以感觉到痛苦……我要一拳一拳,把他们浑身上下全都敲碎……” “铜罗汉,你现在就要去乱鸦坡?”李夜墨看着吴栖凤的背影,挣扎着站起身。 吴栖凤回过头,微笑道:“谢谢你飞蒲草。青城派已经完了,如今山上全是九江门的人,你要找的钟晓如果在虎丘里,当前应该在山下,但我不建议你去。” 说罢,吴栖凤大步流星,也不顾夜间树木乱石阻挡,向着乱鸦坡的方向疾射而去。 李夜墨不禁打了个寒颤,消息滞后了几天而已,自己居然撞进了九江门的老巢。 耳听得山林间悉悉索索,似是看见了无数九江弟子拿着钩挠绳索,要来取这位火船堂主的人头。 不敢再做停留,李夜墨赶忙扭身向山脚奔去。 章节目录 第六一章 风催花草皆零落(终) 李夜墨摸到夜色笼罩的山下小镇,正欲投店,四下张望却是漆黑一片。 运起七星北斗步,踩着屋脊墙头绕小镇一圈,还是没见到有灯火光亮。 正懊恼间,上前准备直接敲一家客栈的门,一股凉意忽从脚底板升腾起来:山上有九江门恨他入骨,山下也有斗笠贼杀人无度,冒冒失失进去,一个运气不好……岂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李夜墨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思索一番,又转回山脚处,找了株枝叶尚还茂密的松树,就打算树上凑合一晚。 说来,李夜墨是有些运道的,这山上道路两侧树丛中,原被斗笠贼布了许多竹矢弩机,青城派近百年的存货,被斗笠贼们一股脑拿了出来,不敢夸说布满两侧树丛,也绝对是十步内必有惊喜。 就这几日,吴定蝉担心斗笠贼借机关设下埋伏,安排九江弟子穿着藤甲衣,将两侧树丛仔细筛了一遍,也无意间免了李夜墨一场横祸。 天气转凉,清早的树叶上,已经可以看见隐隐白霜。 李夜墨在树上冻了一夜,瑟瑟秋风忒无情,见缝就往怀里钻。 此时又冷又饿,李夜墨双眼都开始发晕,好容易把太阳守出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打着寒颤就往山下走。 这才突然察觉,胸口鼓囊囊的甚是不便,里面可不就是吴栖凤昨夜塞的两册书卷。 心中暗骂自己两句:好愚笨,夜里若能想起这两册书,掏出来裹紧些长衫,也能少灌些风,哎,平白受冻! 将两本书掏出来,李夜墨才瞄了一眼,瞬间如凉水兜头浇下般陡然清醒,一股欢喜情绪自心头突突涌开,散满全身…… “摘星玄叶手!” 两册秘籍形制与在罗荣寿处、火船处获得的一般无二。 李夜墨匆忙翻看,首页还都是那句小诗,开篇也都写着令武林奇才自断经脉之说。 四册内容一致,试问: 是信那杀了大凉山双虎、劫走秘籍的背后人物,实际是个惠泽江湖的慷慨善人?还是信他抛出假秘籍,是存了戏弄苍生的恶趣? 江湖无圣人,良善已死绝,秘籍是假,当无疑虑! 至此,江湖共出现十本秘籍,李夜墨现已集到四册,吴栖凤这两册,料想该是少林的那一册,以及蛇蝎双侠那一册。 李夜墨脱了外衫,从后腰解出一只贴身布包,敞开布包,又翻出一只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面赫然是早前的两册秘籍。 将新得的两册也放进去,重新用油纸包、布包层层裹起来,跨肩头,穿腋下,贴身按在背上。 穿上外衫,李夜墨再次向山下走。 这一次,他是专程去寻虎丘众斗笠的,如非不得已,并不打算与他们交恶。 虽是这般想,事实却由不得他。 章节目录 第六二章 霜打红黄始鲜活(一) 安分的百姓被法理管着,也被法理护着,勤勤恳恳,乐天知命,好似羊圈里悠闲吃着草料的蠢羊。 而江湖,是不远处一片幽密深邃的丛林,那里管刀光剑影、斗狠搏命叫快意恩仇,义字当头,压过一切法度。江湖人莫要算命,江湖人的签筒里每一支都写着“上上”,既已踏足法外之地,生死皆遂所愿,心之所向,往无不利! 碌碌百姓与江湖人合在一起,便是芸芸众生,二者离得不远,又泾渭分明,好比一份鸳鸯锅。 一边平和寡淡,一边辛辣灼人,偶尔也会无意间跨过分隔。 若是白汤溅到红汤里,无妨!熬煮上一时半刻,红汤的汤水便又红了;若是红汤撒在白汤里,可糟!任凭加再多的水来冲,汤水也只能减淡,永不能恢复成从前模样。 碌碌百姓和江湖人相遇也是如此,受害的只能是无害的那一方,就像羊圈里跳进了一条狼。 百姓只能祈求闯入者没有坏心思,否则,因不强求、甘忍受得来的安稳,顷刻间就要在对方的自由下,落得满地狼藉。 斗笠贼选在青城山上避祸,九江门想把青城山化作斗笠贼的坟冢。 百姓的安稳有多脆弱? 城门的火还没烧起来,池鱼的骨头都焦了。 小镇已经死了。 昨夜还未发觉,如今日头已经到了树腰,小镇里还是一片寂静。 淡淡的炊烟,从紧闭的门户中小心翼翼地升起,寂静里填满了羊的惶恐。 李夜墨在有些潮湿的大街小巷缓缓踱步,目光向两侧打量:红门、黑门、木板门、钉子门,石墩子、石鼓、石狮子,可别说是人,活着的狗也无一条。 门缝间倒是不时闪过人影,李夜墨刚要走上前搭话,人已经躲开了。 接连碰了几次壁,李夜墨干脆直接上前,抓起门钹不住叩响,回声在空旷的巷子里久久不绝。 “门里的,我瞧见你了!我不是歹人,只问个问题,你老实说了,我马上就走。”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 李夜墨提高嗓门,高声道:“你不答话我可就要无礼了,不用你答应,我自个儿跳进来了!” “你是江湖人?”这次里面有了声音。 李夜墨答道:“算是江湖人,是不作恶的江湖人。” 又过了好一会,里面的声音才道:“你向东走过两条街,右手边可以看到一间茶楼,他们就在那……” 他们?当然是指斗笠贼! 现在来到这里的江湖人,不是为了帮九江门取斗笠贼的脑袋,继而扬名立万,难道还能是来看热闹吗? 李夜墨依照那人所说的,果然看见一间茶馆。 茶馆大开着门,在一条街上显得格外突兀。 小伙计勤快地擦拭着桌子。 一身锦绣、面容普通的中年人站在门外,拄着拐,满脸含笑,远远冲李夜墨作了个揖。 “呦,客官,来喝茶?” “喝茶,喝朋友的茶。” “自然自然,往来的都是好朋友!” 李夜墨被中年人熟络牵着,进了茶馆,还没开口点单,小伙计立刻端上一碗碎叶茶。 茶水滚烫,冒着丝丝白汽。 小伙计格外大方,沏了平平一碗,赤手端来,眉头也不皱一下,走了二十几步,一滴也不撒出来。 中年人坐在李夜墨对面,眨巴着眼睛,极和善地笑,对小伙计的异常一点也不感到尴尬。 李夜墨探手触了下碗口,立刻将手缩回来,好家伙,这水估计上一刻还在壶里翻着滚! “是不是有点假?”中年人恬不知耻地直接指了出来。 李夜墨点点头,“是有些假。” “可惜了这一碗茶……” “是了,您多担待……” “经验不足,是您多担待!” 中年人拱拱手,忽然好像憋不住,噗嗤一声气笑道:“哥哥我也是不容易,从没这么拘谨过,这帮人除了提刀还是提刀,连装小伙计都学不会……黑店,讲得是‘开门待客,下药迷翻’,直接动刀动枪,显得我很低级。” 李夜墨冲着小伙计一抱拳,笑道:“阁下内力深厚,不怕烫,下盘稳,茶沏满却不撒出,已经露了底细,不过,此时来这里的,自然知道奕前辈的身份,此处茶水谁敢喝下就是瞧不起金丝难解,就连二位,我也希望能离我远些,免得在下心慌。” “怕什么?这门开着,谁还能困住飞蒲草?况且我对你本来就没有恶意。”奕难平笑着抬手一指大门。 “你认得我?” “自然,神交已久,只恨不能早日相识!” 奕难平道:“说起来,我们这群人能走到一起,就是因为老泥鳅的小盟主会,你台上连连获胜,旁人只当笑话,我们哥几个可是都在为你欢呼喝彩。只是,你如今是火船帮的堂主,我和丁爷杀过火船两位堂主,换了金子,身上现在也还挂着火船的帖子……” 李夜墨来找钟晓,而钟晓投了虎丘,双方非但没有个人恩怨,反而是天然的自己人,没有血拼的理由。他火船堂主的身份,任谁都要掂量一下动他的后果,这也是李夜墨敢孤身来此等原因。 怕继续纠缠下去让对方误会,万一痛下杀手反是不美,李夜墨也不再打哑谜,“奕前辈,我来这儿不代表帮派,开诚布公的说,我来这儿是为了一桩自己的私事。” 奕难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抓着李夜墨的手,“说说!李老弟,既然不是为了公事,我们私下没有仇怨,别叫奕前辈,叫我一声奕哥哥,你的私事就是咱们自家事。” 奕难平开黑店,养人傀,江湖名声臭不可闻,李夜墨不敢此时开罪他,虚以委蛇叫他一声奕前辈,没想他得寸进尺,要以兄弟相称,李夜墨心中嫌恶,可也怕惹恼了他连这座茶楼都走不出,还是开口道:“奕哥哥!,我听说虎丘当中有一位钻天鼠蒋钦,不知道他身边可有叫钟晓的女子?” 奕难平喜滋滋连连点头,“有有有,是一个蛮漂亮的小姑娘!” 李夜墨豁然起身,握紧奕难平的手,“是了,我就是在找她,她在哪?她还好吗?” 奕难平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夜墨,面露疑惑:“李老弟,不是哥哥不帮你,这小姑娘是我们虎丘的人,你找她……” “我们订有婚约,不幸意外失散,现在终于又听到她的消息!” 奕难平一拍额头,“怪我怪我,原来是自己人!” 说罢,又收敛笑容,谨慎道:“李老弟不要急,人就住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不过事关我们八十个弟兄的身家性命,在你去之前,我还要再问你几个问题。” “但问无妨,李夜墨必照实回答!” “李老弟,你既然说和这小姑娘有婚约,那你可知道她的出身?她通不通武艺,武艺又有多高?” 李夜墨实话道:“晓儿出身是镇远镖局,通些拳脚功夫,不过是初窥大道,还差得远呢!” 奕难平眉头微锁,武功这么差,难道这丫头真不是金丝虎? “有什么不对吗?”李夜墨小心问道。 奕难平赶紧摆手否认,“没有没有!李老弟,那你和那姑娘认识钻天鼠蒋钦吗?” 李夜墨疑惑摇头:“未曾见过,只知道他先前和五毒一伙,如今是虎丘的大当家。” “哈哈,无妨,稍后介绍你们认识!” 奕难平打个哈哈,道:“李老弟,你来找我们,火船帮可有他人知道?不是信不过你,你晓得的,我们和火船帮有两位堂主性命的仇怨,老泥鳅也恨我们入骨,就怕你今天知道了我们的住处,明天我们就死在火船帮的乱刀之下。” 李夜墨紧忙道:“不会的,让我到虎丘找晓儿,就是老龙王亲自告知的,没有其他堂主受命来青城山。” 奕难平皱起眉头,“话是这么说,可火船知道我们的位置,这可难办了……” “老龙王说你们在青城山上,我昨夜去找,结果扑进了九江门,所以老龙王实际不知道你们在这个小镇里。” “你去过青城山?不对,你见过他们?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 李夜墨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受了吴栖凤的恩惠,不愿说出他已离开的事,干笑道:“这件事不便说,总之,我是孤零零地来,至少帮派里没人知道我在这小镇里,也不会给你们招来麻烦。” “如此便好!” 奕难平站起身,指节在桌子上叩了三下,笑脸直贴在李夜墨脸上。 “倒、倒、倒!” 章节目录 第六二章 霜打红黄始鲜活(二) 小伙计从背后扶住李夜墨,戏谑道:“上一刻嘴里还说着自家兄弟,下一刻就下药把他制成了人傀。老奕,你的心真脏!” 奕难平双手一摊,满脸写着无辜,“老汉我也是没办法,老汉腿叫耿元青那个老混蛋砸折了,难得送上门一个好脚力,放他走老汉可舍不得。” “啧,飞蒲草而已,一把抓来有何难?怎得还要老子配合,费这般力来骗他!” “能骗何必用强?飞蒲草还是太年轻,兄弟的话都敢信,岂不是活该倒霉!” 奕难平端起李夜墨的茶碗嘬了一口,吐出几片茶叶,掸了掸衣袖,歪在椅背上,周身舒泰,“再说了,药也不是我下的,老兄你下了药,怎么能反过来说我心脏。” 小伙计倚着柜台,冷哼一声道:“别和我打这些弯弯绕,不知道你又使了什么法子,但这茶我端给他,他可一口也没喝!” “嘿,我也没说喝进去才生效不是,这如意散我搅散在茶叶里,谁叫你这般实在,煮开了端上来,碗口冒出的热气里可也都裹着药呢!” 小伙计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一把揪住奕难平的前襟,“他妈的,那老子……” “爷!莫慌莫慌,”奕难平陪着笑从腰间摸出一个葫芦状的瓷瓶,就在盖子上倒出拇指尖大小的一点油状液体,“怕什么,自家兄弟难道我会害你?” 小伙计略有迟疑,还是一饮而尽,喝下后,捏紧拳头在奕难平眼前晃了晃,恶狠狠道:“老奕,你要是动了把我制成人傀的心思,我敲碎你的脑袋!” 说罢,小伙计片刻也不停留,扭步向阁楼上逃去,一边逃一边嘴里嘟囔:“谁他妈是你兄弟!” 虽然大家都是恶人,但即便是恶人,也会觉得这些下药的人更恶心。 别人苦练十几载的武功,厮杀搏命,死也罢了,若是一时不察,死在二钱银子一大包的蒙汗药上,这命丢得轻贱,若有灵知,少不得抽自己百八十个大嘴巴。 奕难平看着已经变成人傀的飞蒲草,笑眯眯地搓了搓手心。 “下药不是下毒,毒杀是下乘中的下乘!开黑店用的是迷药,免得误伤自己人。真要杀人了,把人迷倒,是生是死还不是全随我的心意,手里的刀还是更可靠些。” “走得好呀,你走了,他的秘密和宝贝就全是我的了。” 下令让李夜墨站在自己身旁,奕难平伸手在他怀中的口袋摸索。 银两、荷包、寻常物品不提,腰间还摸出一块通体漆黑的铁片,这铁片奕难平认识,小盟主会上,李夜墨就是用这个铁片切下了郑天养的脑袋。 将这些东西都堆在桌子上,奕难平又从李夜墨的鞋子一路向上摸,到了后背,摸到鼓鼓一团。 解了李夜墨的长衫,翻出一个布包,解开布包掉出个油纸包,奕难平不由得轻笑:什么宝贝要包这么多层?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四本一模一样的书册,上写着“摘星玄叶手”! “好家伙,你真是好运道,江湖中一共放出十册,你一个人就集齐了四册!” 看着手中书册,奕难平屈指一弹,笑道:“不过还是不及我,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 有这四本秘籍打底,奕难平更是笃定只羊儿有油水,把李夜墨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去,几乎成了赤条条的,不知羞地立在迎送过往的客厅里,所幸小镇的人已经被虎丘众人吓破了胆,无人出来看看火船帮堂主的屁股。 奕难平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这才附耳靠近李夜墨:“飞蒲草,你该告诉我你是怎么从九江门手里逃出来的了。” 吃下奕难平的如意散,心智全被药力封锁,犹如变成了一个只剩本能的傻瓜,傻瓜有一点好处,傻瓜不会说谎。 李夜墨目光呆滞,嘴唇嗫嚅着缓缓开口:“吴栖凤……救我……报仇……走了……” 奕难平眼眸发亮,追问道:“吴栖凤已经不在青城山上了吗?” 过了半晌,李夜墨才痴痴点头。 “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又过了半晌,李夜墨一字一顿吐出:“乱鸦坡……” 奕难平满意一笑,将一个带着遮脸布的斗笠扣在李夜墨头上,自己跳到李夜墨背上,打了个响指,“飞奴儿,这次你可立了大功。” 章节目录 第六二章 霜打红黄始鲜活(三) 奕难平将消息传回给加哈努,加哈努立刻敲响锣鼓,将众斗笠召到茶馆。 众人如今都分散躲藏在镇里,各自抢了宅院居住,至于宅院原本的主人及其左右邻舍,已经尽数被他们或杀、或制成人傀驱使。 众人分散开有个好处,可以避免被九江门偷偷下山一网打尽。 若是某处遭逢变故,便以铜锣火光为号,届时,是聚集抵抗,还是四散而逃,众人各自再作分说。 也难怪李夜墨觉得镇中炊烟稀少,小镇中的土著大概也快叫斗笠贼们折腾绝了。 加哈努将铜罗汉离开的消息告知众人,斗笠们个个摩拳擦掌,预备着大干一番,泄泄心中憋闷。 这段时间,众人频繁上山骚扰,可除开第一次,其余时候也没讨得什么便宜。 九江门有了防备,三千弟子都是总舵和各堂口的精锐,感知到异常,立刻结起一个个桶子阵,众斗笠武艺虽高,也不能硬砍着藤牌向前,而稍一滞涩,等到九江堂主们出来,其不弱的武功配上如臂使指的阵法,众斗笠更是难以招架。 不过,要说最麻烦,还是吴栖凤,这人武艺高出他们太多,又正值壮年,膂力不俗,一旦交上手,不扒下一层皮几乎不能走脱。 短短几日,已有十几个斗笠被他打伤,不少人生出退意,常常喊着要散伙扯呼。 好比田忌赛马,对方有一匹上等马、少量中等马、以及大量的下等马,己方则是稍多的中等马,想要找到胜算,只有用少而强对付多而弱,那匹上等马就显得太过扎眼了。 如今对方没了上等马,自己只要游走牵制,不硬碰硬决斗,不被层层包围,先拿下几个堂主,余下的土鸡瓦狗,胜之易尔! 众斗笠稍作休整,除了钟晓在茶馆照顾阿依外,所有斗笠收拾妥当,当夜带着人傀,一起摸上青城山。 乌泱泱几百人上山,人傀也都戴着斗笠,斗笠贼混在当中,难辨真伪。 暗哨早早被惊动,迅速放出响箭,夜间轮值的九江弟子当即十几人一组,外竖藤牌,内含刀斧,结阵以待。 人傀们不知恐惧,径直走向扎成木桶的圆阵,手中兵器在藤牌上敲出沉闷的敦敦声。 刀锋从藤牌间刺出,瞬间把周边人傀捅穿。 正当九江弟子奇怪斗笠贼怎么变好杀了,这时,真的斗笠贼一跃而起,自上而下一头扎进圆阵中,寒光乍闪,十几人瞬间被砍翻,惨叫着躺倒在地。 “铜罗汉吴栖凤何在!?爷爷们来报仇了!”说话的是鬼手乔三,他的刀是一顶一的快,八把刀齐出,第一个从圆阵中跳出来,在他之后又是一个个圆阵被破开。 九江门弟子无愧精锐,一个破开,附近的几个圆阵立刻簇拥过来,若走得慢,一时半刻就能把人困住。 没了人傀垫刀,众斗笠大笑几声向后退去,彼此的武艺可以相信,彼此的人品可不敢恭维,落了险地就是自寻死路。 今天只要吴栖凤不出来,众斗笠便也不准备退了,就如同溜边吃大饼般且退且战,将九江门众人逐步蚕食。 这时,一个金衫金顶的汉子,提着把金丝大环刀,从九江弟子的阵中走出,“一群江湖上的蟊贼,聚到一起还成了气候,得罪了九江门就该知道是死路一条!” 另一边,斗笠贼呼唤来剩下的人傀,以加哈努为首,簇拥在一起,也是颇有气势。 乔三尖声应道:“金佛吴定蝉,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吴栖凤若是在还会任由我们撒野?他一个人就比你们所有人都强,可惜他走了,怕是你这个哥哥都不知道他去了哪!” 吴定蝉仰天大笑两声,抬手指着身后,“你没说错,四门主不在这儿,不只他不在,如今山上堂主也只剩下我一位,人马都撤了一多半,今夜你们大可以努努力,赢面很大!” 听他这么说,众斗笠反而有些畏缩,回头看着黑漆漆的丛林深处,只觉得其他几位九江堂主随时会率众杀出。 “蒋神仙,怎么说?打,还是撤?”一个斗笠轻声问道。 要是被包了饺子,等九江门结阵,管教他们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加哈努向身边道:“诸位兄弟,你们瞧他现在出来的有多少人,会不会藏了伏兵?” 斗笠都道:“天太暗了,根本看不清,不过那几个堂主不在确是看得真切!” 蒋钦心中思索着吴定蝉是不是在唱空城计,自己等人行动隐蔽,不该让九江门料到而提前设下埋伏,可如今身边只有这八十个斗笠,若是冒险一站全折在这里,此生想向九江门复仇也就无望了,只得道:“先撤,看他们追不追。” 众斗笠得了吩咐,一个个立刻高呼着向山下奔去,身后,吴定蝉带着九江弟子追了一里有余,这才罢手。 回到半山腰,加哈努忽然止住步子,叫停众斗笠道:“我不甘心就这么走,等到吴栖凤回来我们更没有机会,你们先撤,我一人上山,去试试九江门的深浅!” 奕难平趴在一个斗笠背上,笑嘻嘻问道:“蒋神仙,你自己去,不用其他兄弟帮忙?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加哈努道:“应该无事,我记得我们还有一条通向三清像座基下的地道没有用过,我这次从地道进去,就算他们其他几个堂主带人设了埋伏,也不会一夜都不回来,你们就在此处等着,若是其他堂主已经回了九江门,我杀了金佛,点火叫你们来。” 众斗笠一起称是。 加哈努刚离开,奕难平便要驱使着身下的斗笠向山上追。 乔三不满道:“老奕,你倒是对蒋神仙忠心耿耿……” 奕难平一副惶恐模样,“休要胡说,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乃是八毒,中毒者绝无善终,老乔你不要咒我,我这是上山去看看蒋神仙的手段,不靠近,就远远地望一眼!” 乔三紧了紧身上的渔网烂衫,就地一滚,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眼冷哼道:“那玩意儿是不死身,你可别凑热闹搭上性命。” 奕难平拍了拍身下斗笠,“怕什么,我有飞奴儿,千军万马也闯得。” 丁典看了眼奕难平身下斗笠,适才下山时一马当先、跑在最前,步子又快又稳,落地柔软无声,大致也猜出这人身份,想到茶馆里长相思兮长相忆的小姑娘,冷笑两声没有说话。 奕难平拱手向众人别过,追着加哈努的身影又上了山。 章节目录 第六二章 霜打红黄始鲜活(四) 月光皎洁。 加哈努怕撞上九江门的暗哨,不敢走唯一的山路,扭身钻进树丛,磕磕绊绊摸索着上山,自觉离斗笠们远了,这才放出几十只金背甲虫,四散开在前面探路。 隧道入口距离青城派的道观约莫有十四五丈的距离,洞口开在茂密的灌木下。 加哈努上前查看了洞口灌木,见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这才躬身跳进去。 这条隧道经加哈努专门安排,刻意修小了,成年男性低着头、佝着背、夹着肩、挪着莲步,恰可以通行。 虎丘众人修这条隧道时颇多埋怨,指使小道士们没日没夜挖了整整七天,结果,他们中也只有乔三有这般瘦小,加哈努打趣:这条隧道就是给老乔逃跑用的。 众斗笠自然不信。 在蒋钦眼里,这条隧道是留给三个人的:他自己和加哈努要用这条隧道杀人,说不上将来,钟晓也可以用这条隧道逃生,虎丘斗笠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蒋钦想挡在隧道之外的。 “照着这隧道矮一些……”蒋钦低声吩咐。 加哈努闻言,整个肩膀贴着隧道边沿渐渐矮了,腹部兀的鼓出,好似从一个健硕青年,化身作一个大肚腩的胖小子,这还不够,胸口爬出数不清的虫子,密密麻麻地贴在隧道壁上。 狭窄的隧道对加哈努起不到限制,缓步走到另一端,隧道顶上是三清像的莲花底座,虽然三清像被斗笠们推翻了,剩下的青石底座也有上百斤。 加哈努双手按在青石上,肚腩开始收缩,出来的虫子也纷纷归位,胖小子春笋般窜起来,连同上百斤的青石也稳稳顶向半空,洞口微微张开缝隙,便有虫子从中飞进大殿视察。 三清殿是青城派最宽敞气派的地方,被斗笠贼们祸害了一遍,石像倾倒、布幔斜飞,香炉供案、法器蒲团被丢垃圾一样堆在高台,恰好遮住三清像的莲花底座,整个大殿只剩下宽敞一个好处。 从前斗笠们在这里议事,如今九江门来了,也选在这里议事。 蒋钦本来还担心出来就遇到九江门的堂主们,毕竟吴栖凤不在山上,斗笠们闹了一阵刚走,这群高高在上惯了的堂主们,岂能不议一议对策? 结果虫子们返回消息,大殿内竟空无一人,虎丘斗笠大张旗鼓,在九江门这儿毫无排面。 加哈努负着青石爬出洞口,又轻轻将青石放下。 不止是大殿里没有人,院子里的人也是稀拉拉的,个个神色困倦。 院中没有烛火,黑暗里,众人都各自倚靠墙壁,闭目小憩。 蒋钦不禁奇怪:其他七位堂主在树林里埋伏,想是带走了一批九江弟子,人少可以理解,可这段时日,九江弟子指挥得当,日夜两组,轮流值守,斗笠们上山时时见他们都是龙精虎猛,为何这些守在院落中的九江弟子敢如此疲懒? 大殿里,加哈努胸口裂开一道缝隙,虫子水似的泼在地上,黑布衫霎时干瘪,铺下来,好像黑夜里的一道影子,唯有心脏处微微突起,正是蒋钦所在。 黑影沿着墙根出了大殿,又沿着墙根进了后面的厢房。 蒋钦记得,夜袭青城山的第一夜,九江众堂主就住在后面的厢房里,如今一整排厢房却只有一间窗子亮着。 夜凝如水,寂寂无声。 虫子钻进黑衫,布口袋抖擞着迎风便长,只一眨眼,加哈努又恢复到寻常姿态,一坨肉球从他胸口掉落,转又滚进屋舍阴影里。 加哈努走近亮着的窗户,扣住窗格用力一拉。 “嘭!”窗子被加哈努巨力扯下。 “谁?” 屋内吴定蝉吃了一惊,老江湖人反应极快,抄起身边金丝大环刀,先连挥几刀,湛湛刀芒封住窗口,一个后翻拉开距离,这才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窗外。 亮室内猛然去看暗处,开始总要先适应片刻。 等到吴定蝉看清只有加哈努一个人,心中定了几分,听吴栖凤说过黑衫人蹊跷,轻功举世无双,内力却奇差无比,真实身份是救过吴栖凤性命的棺材里的“宝贝”。 蹊跷,吴定蝉不怕,周边厢房里还有三位他座下骨干弟子,也都有高手水准,合斗一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阁下已经走了何必又要回来?你救过我三弟性命,我本不想为难你,可你如今主动送来,如果不是想要弃暗投明,就是自寻死路!” 吴定蝉高声说着,既是问问加哈努孤身夜袭的目的,也是向九江众人报信。 加哈努歪了歪头,好像听不懂话,也不知道此间凶险,手里提着硬扯下来的窗格,不进不退,也站在原地打量着吴定蝉。 “贼子,放下你的兵器!” 大殿外的值守弟子和厢房的骨干弟子最先过来,应该住在这里的其他几位堂主却不在。 加哈努回过头,在众人脸上环视了一圈,又看向吴定蝉。 吴定蝉抬手示意众人退后,问道:“阁下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愿说话?” 加哈努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摆了摆手,一副痴憨呆傻的模样。 吴定蝉松了口气:这人也许是五毒养下的武傻子,五毒死后意外卷进了斗笠贼里,傻乎乎被推出来做了首领,不然他又怎么会孤身一人到此? 他稍一松懈,加哈努忽得挥舞窗格,流星火山般掷进屋内! 吴定蝉下意识挥刀格挡,只是……木质的窗格怎抵得过他的宝刀?窗格立时四分五裂,碎块携着加哈努的巨力,重重砸在吴定蝉身上,差点叫吴定蝉当场昏死过去。 “杀了这厮!” 堂主受伤,众弟子立刻动手,一张大网冲着加哈努兜头罩来,七八个好汉子抓着网角绳子,连翻带跳,捆住加哈努的脚,用力向四周拉扯。 其余九江众弟子也大叫着结起圆阵向加哈努聚拢,藤牌张开,一柄柄长枪扎进加哈努的身体。 吴定蝉被人扶出来,拄着金丝大环刀,“死了没?怎么没听他出声?” “死得不能再死,已经插成刺猬了!估计是哑巴,一声也没叫……” 吴定蝉恶狠狠看着地上加哈努的尸首,用力踹了两脚,“还真是个傻子!我和你有什么血海深仇?不要命了,到山上就为了打我一下?” 两脚踹下,加哈努的身体气球一样鼓起来,九江众人看见异变纷纷后撤。 吴定蝉是个狠人,众人退,他不退,扬起金丝大环刀划出一道半弧—— “啵!” 气球被划开,无数金背甲虫组成蜂鸣刺耳的旋风飞向天际。 众人傻了眼,再仔细看去,地上只剩下一张瘪下去的黑衫和满地死掉的虫子…… 章节目录 第六二章 霜打红黄始鲜活(终) 吴栖凤说他飞石砸倒了黑衫人,现场只留下一张黑布口袋,几只死去的虫子。 绝顶高手出手,叫对方金蝉脱壳,说下这等言语,吴定蝉只当自己的三弟是感情用事误了战机,反过来却说离奇事作托词,看到眼前景象才知道吴栖凤言之凿凿,半点不虚。 天地造化之奇,穷极想象而不能全备! 不过,吴定蝉回忆起那夜来袭的斗笠,其中似乎也有个裹着黑衫的男子走在最前,身边人都叫他——蒋神仙? 一旁的心腹弟子见吴定蝉想得出神,低声提醒道:“堂主,这虫人虽然神奇,但看他行为痴傻,不足为虑,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虎丘贼人一夜间来了两次,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信,还请堂主早做打算才是。” 吴定蝉看着已经一日两夜没能好好休息的疲惫众人,叹息一声。 “难……四门主出走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瞧他们今天带着如此多的人傀上山,想是存着一举冲垮我们的心思,我骗他们其他堂主藏在山里,随时抄他们后路,他们这才退了,若叫他们知道八位堂主只剩下我一位,大部分兄弟也被其他堂主带走,该抱头鼠窜的就是我们了。” 那弟子咬咬牙,似是下了大决心,突然跪倒,“堂主,不行我们也撤吧,其他堂口的人今日都返回总舵救急,我们余下八百人敌不过虎丘,即使按照您的安排,人人都昼夜不休,在虎丘能看到的地方,装作所有人还都在山上的样子,但也只是虚张声势,虎丘里若有人仔细想想,我们有埋伏岂会自己说出来,等他们明白过来,我们可就危险了!” “妄言!如不是手上无人,我现在就砍了你!我们不退,尚有转圜余地,我们退了,江湖就该说我们怕了,九江门从此不再是三帮三派!兄弟,我的兄弟!暂且忍耐,短则二三日而已,熬过这一阵,等总舵稳定,其他人就会回来,虎丘斗笠终是不值一提。” 吴定蝉伸手去搀扶自己的心腹,那弟子却挣开,一头磕在地上。 “堂主,今夜虫人突然折返回来,说不定已经存了试探的心思……不是怕死,可如今咱们九江门内忧外患,这次,这层面皮可以用弟兄们性命顶上,来日火船的老龙王带着一众人杀来,这层面皮又要由谁来保?堂主,您最懂时势,难道看不出几位门主故去之时,就已经大势已去!” 吴定蝉登时恼了,一脚踹翻这名弟子,吩咐道:“关起来,叫他好好反省!” “堂主,取舍之间,什么都想保,什么都保不住!” 那弟子被众人拖拽着出了院子,依旧不停的歇斯底里。 大变之世,要活,却不肯抛下面子,退下来伏低做小,要大,又不再有威压一方的底气,好像只蛤蟆把下巴鼓得老大,什么都想要,贪婪又执拗。 众弟子陆续走了,到道观外,去表演神采奕奕,去表演千军万马。 吴定蝉看着空洞洞的窗口,犹豫要不要换一间房,他是雄殿宝刹里端坐的金佛,九江门第一顺位的堂主,平素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出入都是车马相随,住的当然也要雕栏画栋。 想了想,还是作罢。 房子是这样,什么都是这样,水手怎么能踏上两艘船的甲板? 既然选了这艘船,就竭力替它掌舵摇橹,劈浪开礁,这叫道!风调雨顺就一起驰骋四海,船破了,人跟着沉下去,这叫义! 吴定蝉刚推开门,两道白光呼啸着从他头顶斩下。 两柄慈悲刀,往生极乐没让人多受一点罪。 好水手,沉得比船还要快。 …… 夜空里刮过一团黑云,打着旋,呼啸着泼下来,密密麻麻爬了一地。 石头缝里有一件黑衫,虫子竞相归穴,一股脑涌进去。 片刻,黑衫撑起,又恢复成成人的模样。 “蒋神仙,瞧见九江门其他堂主了吗?刚才山上喊打喊杀,我可是很担心你的。” 石头后面闪出一个身影,未开口先笑了两声,来人正是尾随来的奕难平,奕难平说着话,伸手在加哈努身上仔细摸索,似要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加哈努上山时只放出虫子在前面探路,没注意身后的尾巴。 加哈努推开奕难平,不愿和他相处露出马脚,扭身又往山上走。 “蒋神仙,蒋神仙!你为何不理我呀?” 奕难平腿上有伤,赶紧唤出一旁躲藏的飞奴儿紧追上去。 三人才走了不远,青城派的道观里忽然燃起火来,火光不大,但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显眼。 奕难平靠过来,向加哈努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蒋神仙好本事,自己都下了山,还能让道观起火。” 加哈努不愿和他亲近,有些恼,双手擎在胸前,跺了下脚,伸手再次推开他,比划了个一臂的距离,蹲在灌木边装作一块不会言语的木头。 奕难平看着加哈努若有所思,嘴角勾起浅笑:蒋神仙不说话,性格也起了变化。他是不愿说话,还是现在不会说话?若是后者,山上点火的是不是就是他的嘴巴? 山下已经传来斗笠们的喊杀声。 按照约定,道观点火便是金佛已死,九江门其他堂主均已不在山上。 些许寻常弟子,能奈他们何? 众斗笠赶到,加哈努和奕难平也合进人群,一起上山。 九江弟子群龙无首,或仓皇逃走,或被当场打杀不提。 众斗笠又占了青城山,过了几日,众斗笠才收到消息,明白九江门其他堂主为何突然全都离开。 九江门剿灭虎丘,所有堂主和总舵的精干弟子全都出动。 陈北伐一人一棍孤守总舵,绝顶高手震慑,足够吓退宵小,可火船帮知道他的深浅,硬接火炮,当下实力十不存一,纸老虎罢了。 小龙女李蓉蓉领着火船十位堂主,将陈北伐乱斗格杀。 李蓉蓉卸了子虚堂堂主的位置,升为龙王之下的龙女,李夜墨由副堂主升为堂主。 有九江弟子骑快马来报,消息传到九江门众堂主耳中,众堂主都急着往回赶,可这次围剿声势浩大,江湖人尽皆知,就这么退了,九江门的旗就倒了。 吴定蝉便安排下兵出子午谷的两全之策,其他堂主带着大多数人从后山回去,自己则领着八百人强撑出固守围剿的样子,只要斗笠还像前面一样占点便宜就走,几日还挨得住,等到众堂主驱逐了火船贼子,再火速回来。 九江门在,九江门的旗也在。 只是吴定蝉永远不知道,九江门众堂主回去时,九江门已经被接管了,院中升着新的幡子。 不是火船帮,而是江湖里新冒出头的——天门。 没有想象中七位九江堂主带着残党火并天门,因为,在天门里,他们见到了本该死了的青须鬼王四海,玉面狐易奢。 隔天,江湖中便传出九江门已毁,天门新生,九江门剩下七位堂主也都投入了天门。 暗流涌动,黑水里少有能看清的,生活在里面的鱼也不过是随波逐流。 易奢进了天门,成了天门的堂主,老龙王非但没有责备,更是在公开场合祝贺,火船和天门修好。 天门封下不少堂主,除开王四海和新投来的九江门七位堂主,易奢这位火船旧人,还有赵无双、李夜墨。 江湖中看到李夜墨的名字无不惊诧,老龙王说修好原来不是客套,飞蒲草李夜墨一人兼两家堂主,端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虎丘斗笠顶住了九江门的围剿,一时间也是无数江湖败类投来,人数也扩到了近一千人。 斗笠们占据青城山和山下小镇,蒋钦将斗笠贼们都定作虎丘堂主,钟晓和阿依是虎丘圣女,李夜墨沾光,也加了虎丘圣婿的称号。 江湖更是哗然,九江门倒,天门和虎丘并起,已然形成了新的格局,丐帮、火船帮、天门、虎丘为新的四帮,少林派、武当派、泰山派仍为三派。 李夜墨独占三家,一副武林领袖的势头,“小盟主”似也要找个时机,将“小”字脱去。 奕难平看着自己的飞奴儿,有些不适地搓着手手:江湖一等一的尊贵,套上斗笠作驴马代脚,好奢侈! 章节目录 第六三章 跋扈蝼蛄休展翅(一) 诸事落定,折磨阿依的九江门已然覆灭,那个提议将她制成人彘的金佛吴定蝉更是死在蒋钦刀下。 钟晓忍耐也到了极点,在青城山,日日看着乖张肆意的斗笠,日日看着投来的江湖恶徒,日日看着逐渐壮大的虎丘,心中侠义无时不在遭受折磨。 若她这圣女可以当真,立时就要让虎丘中罪孽深重者齐齐自戮,尚可挽回者画押收监,切不可再放出去害人。 可她空挂着偌大名头,在虎丘帮众里耍耍威风还好,斗笠贼们哪个认她? 当下,蒋钦一步登天,阿依也不再需要她照顾。 抱着眼不见为净的心思,也该向蒋钦辞行,要到火船帮去找李夜墨了,二人还要一起寻找摘星玄叶手的秘籍,好去解救被宁王扣下的老父亲。 这次,不等蒋钦答话,加哈努就一反常态,豁然起身,通体甲虫一起低声蜂鸣,那模样委屈又哀伤,正是依依不舍之意。 在加哈努身体里,蒋钦对加哈努的情感感同身受:三个柴房里的囚徒,在孤独里成了家人,两只怪物终于体会到温暖,好像是闪爆寒夜的一小团火星……此后,即使拥有了更大的篝火,哪怕是天边的太阳,心中还是忍不住比较,它和那夜的火星哪个更明亮! 蒋钦觉得自己占了便宜,钟晓在九江门时就可以走了,是自己求她陪着,如今让一个小姑娘孤身迈进江湖,属实不讲道义。 “钟丫头不要心急,加哈努舍不得你,我也做不出这等卸磨杀驴的无耻勾当,江湖险恶,我二人再送你一程,至少也要将你平安交到飞蒲草的手中。” 钟晓抬眼看向如同花瓶一般,被小棉被裹着,立在桌上的阿依,“蒋前辈,你和月儿姐姐好容易成双成对,正该好好珍惜,别说是我,神仙也不能把你们分离。” “呼,呼呼……世上哪有不分离!” 阿依闻言,噗嗤笑出声来,她牙齿大半脱落,嘴唇因刀伤外翻,两颊漏风,笑声不算动听。 一直被钟晓照顾,阿依心中对她不涉世事的天真淳朴,往往是既怜惜又嫉妒,这个好妹妹待人极真,像一匹光芒织成的无垢白绢,任谁看一眼都要自惭形秽。 她的干净,是你知道世界有多脏,因为你就是那个颜色,可你不愿告诉她的那种干净。 阿依不相信不分离,她见过太多男人,心的分离比身体的来得更早,尤其是对方权势滔天,自己容颜逝去。 “月儿也和我们一起去!”蒋钦的声音有些期待,“我们一路过去,不但可以游山玩水,更可以尝尝巴蜀地方美食,我们打着虎丘的旗,有我和加哈努在,什么也不怕!” 加哈努拍拍自己的胸口,做出可靠的模样。 有外人时,他按照蒋钦的安排去动作,这几人单独在时,他才是他自己。 “我才不去,我就留在青城山上,我是虎丘圣女,有得是人照顾我,你们各自随意去吧,省得碍我的眼。”阿依言语刻薄。 “月儿,你这是怎么了……” 蒋钦钻出黑衫,虽然在虎丘中这么做很冒险,他脸上满是不解,伸手去摸阿依的脸,反被对方吐了一手的口水。 “呀,离我远些,你这样好恶心!” 蒋钦赶紧缩回手,再和阿依说话,便不应了。 钟晓要走,蒋钦和加哈努一起陪钟晓出发,出发前嘱咐四五个老妈妈照顾阿依。 钟晓不放心阿依,让蒋钦和加哈努回去。 蒋钦笑道:钟丫头是好人,好人是不能同流合污的,虎丘对你来说太脏了,你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我们送你最后一次,月儿那边,今后还有天长地久,不管她如今怎么想,除了冰坨子,有什么是一颗真心暖不化的呢? 钟晓咯咯直笑,打趣:真该叫东风恶给你们证个死媒! 想到什么,又问蒋钦道:既然知道我不会留在虎丘,干嘛要自作主张封什么虎丘圣女? 蒋钦一本正经:飞蒲草挂了火船和天门的堂主,风头无两,我和加哈努不能让你被比下去,以后遭他欺负,虎丘圣女可不比他堂主差些。 章节目录 第六三章 跋扈蝼蛄休展翅(二) 钻天鼠蒋钦的名头,随着九江凋敝、虎丘崛起而传遍江湖,江湖中人更愿意称呼他为虫人。 虫人蒋钦。 这个称呼其实更贴切,一人一虫,不是单独的蒋钦,也不是单独的加哈努,前者是后者的心胆,后者是前者的躯体,二者合二为一,一体休荣。 瘦小的侏儒是虫人的弱点。 所幸蒋钦已经习惯了蜷缩在加哈努身体里,捏着短刀,任虫子在他身边爬来爬去。 蒋钦不敢出来,弱点就该藏着,更何况这弱点如此遭人嫉恨。 青城山上的斗笠们武功高强,穷凶极恶,若是叫他们猜到虫人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是蒋钦扮作金丝虎杀人造势,将他们唬在山上,更利用他们火拼九江门…… 加哈努他们杀不死,蒋钦必然被撕成碎片! 三人一道,在旁人眼里却只是两个人。 到了火船帮的总舵,看着嘉陵江水之上,高耸的铁龙宛如天神刺在江边的叉戟,巍峨景象叫钟晓三人不由得肃立。 九江门的总舵他们住了许久,可毕竟被关押着,逃走时又是夜色笼罩,没能仔细看看,只晓得院子极大,想来不会比火船总舵差些。 如今,江湖人虽然将虎丘与火船并称,到底是少了底蕴,过上几十年,也许虎丘也能是这般气派。 蒋钦如此想着,故作镇定,向面前火船弟子袒露了身份和来意。 不多时,李蓉蓉亲自出来,一身翠色劲装,看上去颇为干练,身后站着十三名近卫。 李蓉蓉不怒自威,开口便先斥道:“虎丘的虫人蒋钦,你胆子不小!丁典、奕难平杀我白家两位叔叔,你竟然还敢送上门来?” 加哈努一拱手,唱道:“若是代表虎丘,绝不会孤身到此,这次只为护送贵帮堂主飞蒲草李夜墨的眷侣,虎丘圣女钟晓。” “照这么说,虎丘与火船间却有秦晋之好?” “不止如此,火船与九江门有仇,九江门覆灭也赖得虎丘出力牵制,虎丘与火船本就融洽,过往私人仇怨还请不要加诸帮派之上,若是他二人落单,性命叫你们取了便是。” “她是来寻人的,你倒像个结善缘的使者……” “小龙女这么想也对,蒋某至少不是为了与火船交恶,想必火船也不愿才倒了九江门,四帮三派里又竖一个新敌吧?” “呵,若是能做朋友,当然还是做朋友合算。” 李蓉蓉略一抬手,将钟晓、蒋钦引进红船。 进了会客厅,屏退护卫,李蓉蓉周身肃杀陡然卸了,牵过钟晓的手,笑盈盈道:“你就是钟姑娘?我知道你!李夜墨常提起你的名字。” 钟晓脸上浮起一片丹霞,嗫嚅道:“他……他一直在找我?” “你这么个标致的小美人,是我也要铁了心的找你。” “我们订过死媒,不是小美人他也要找的。” 李蓉蓉又一次开怀大笑,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钟姑娘你好,我叫李蓉蓉,你可以叫我小龙女,不是火船帮的龙女,是朋友间的亲昵称呼。” 钟晓见李蓉蓉没有架子,也轻松下来,“我也知道你的,李夜墨得了小盟主,老龙王许下三桩好处……” “喂,打住!” 李蓉蓉见钟晓要抖搂自己的黑料,忙用手指封住钟晓嘴唇,一板一眼道:“这些胡话可是万万听不得的,你的夜墨哥哥待你情真意切,他得了小盟主那桩承诺自不做数,再者,你这样俏丽的小娘子才需要情情爱爱,俺这般虎背熊腰的江湖大妞,离这些琐碎愈远愈好!” 说着,李蓉蓉踮着脚、插着腰,挤眉弄眼,果然摆出一副雄壮的模样。 钟晓被逗得咯咯直笑,好半天才止住,笑问道:“小龙女姐姐,李夜墨如今还在火船帮吗?” 李蓉蓉惊咦一声,“怎么,你们在青城山没有遇到?” 钟晓不知所谓,轻轻摇头。 李蓉蓉解释道:“阴司阳判许汤仙逝时,我和父亲到唐家堡吊丧,恰巧遇到李夜墨,我们知道他一直在寻你,便把你在青城山的事告知了他,怎么会没有遇到?” 钟晓知道许汤去世的时间,掐算了下日子,吓得一个激灵,惊呼道:“那个时间……青城山上是九江门!” 加哈努也忽得起身,火船帮的堂主孤身撞进九江门的所在,世上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吗? “这……” 李蓉蓉干笑着宽慰:“晓儿妹妹,你不要乱想,李夜墨若是真遭了九江门的毒手,九江门必定要大张旗鼓的宣扬,如今没有听到这样的风声,那就是最好的结果,说不得此时你在火船找他,他此时也正在虎丘找你。” 钟晓眼泪不受控制的喷涌出来,两颊尽被打湿。 “去天门吧,”加哈努轻声说着,“天门收下了九江门的基业,其中七位新堂主当时都在青城山上的,飞蒲草是否平安,向他们一问便知。” 李蓉蓉立刻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是了,向他们问问便知,火船与天门交情不错,我与你们同去。” 话说到此,朱赢走进来,向几人逐一抱拳拱手,这才对李蓉蓉道:“龙女,龙王正在找您,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李蓉蓉无可奈何地看向钟晓,解下腰间佩剑,道:“晓儿妹妹,看来我不能同去了,你拿着我的剑,天门定不会为难你们。你、你也不要担心,我见了父亲会把此事告诉他,毕竟是我们自家堂主,火船马上就会发动力量寻找,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钟晓用力点头,很是感激的向李蓉蓉拜别。 红船外。 目送着钟晓二人身影消失,朱赢问李蓉蓉:“龙女,李堂主会不会真的遭遇了不测?” “不知道,我爹是想支开他,没想害他……朱赢大哥,若是他死了,我真的会很愧疚,做龙女,今后不会有什么朋友,这些人丢了就回不来了。” “龙女放心,属下现在安排人收集李堂主的消息。” 说罢,朱赢又问道:“龙女,虫人蒋钦来我们火船拜访,这件事要不要在江湖里宣扬一番,如今都说四帮三派,虎丘自身也看似很有潜力……” “八十位一流高手,确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势力,但帮派不是单看高手人数的,狮子和蚂蚁是两种活法,如果想不明白,很快就要烟消云散了。” “可是……他们抵住了九江门的围剿……” “朱赢大哥,你见过被雨水冲出来的蚯蚓,活活烤死在太阳下吗?活过了暴雨夜,不见得活得过艳阳天。” “再等等?” “再等等!” 章节目录 第六三章 跋扈蝼蛄休展翅(终) 钟晓三人来到九江门的旧址,此时已挂着天门的牌匾。 门外正聚着数百名天门弟子,簇拥着为首两匹覆雪白马,马上两个汉子,齐齐一身白袍,一样的英姿勃勃、一样的顾盼自雄,二人只所使兵器不同。 三太子纪水手提赤炎红缨枪,肩挎一副浑铁金刚圈。 白袍银枪赵无双背上挂着白杆梨花枪,枪头被牛皮套裹着。 九江门垮掉是因为伤了根本,极短时间里,三位门主、近半堂主相继毙命,没了中军大纛,一败涂地,树倒猢狲散。 死则死矣,可它几十年创下的基业还在,分布各地的堂口和日进斗金的生意,天门初立,尚还在收拢九江门的残余,纪水和赵无双便是被派去镇守一方,灭一灭那些个不开眼的。 钟晓和加哈努刚一露面,纪水一眼就认出加哈努的身份。 青城山上缠斗过不知多少次,青城山下他和山樵子险些死在这群斗笠手里。 “狗杂碎,纳命来!” 仇人相见,纪水双目赤红,双腿猛一夹马腹,挺枪便刺。 “噗!” 加哈努站住不躲,枪头插进他的咽喉,从后脖颈穿出,这还没完,一只浑铁金刚圈兜头砸来,一声闷响,将加哈努整个脑袋都砸瘪了。 赵无双不认得加哈努,旁边的钟晓他还是认得的。 罗荣寿府前,因为钟晓,他三兄弟与李夜墨生了嫌隙,但在小盟主会上,二人合力斗杀郑天养,李夜墨以肉掌挡下赵无双失手掷出的铁鞭,不仅救下顾飞卿,更是解了赵无双的死局,二人又成了朋友。 眼见纪水逞凶,当街杀人,赵无双担心波及到钟晓,将来落得李夜墨的埋怨,疾呼一声:“纪堂主留手!” 赵无双伏身纵马,白杆枪已经抓在手里,也不解牛皮囊,向前一递,将枪横在钟晓和纪水之间,赔笑道:“纪堂主,这姑娘我认得,还请留下性命,不知他们是做了什么事,竟能引你这般光火?” 纪水冷哼一声,“他们险些要了我的命,这仇怨你也敢拦?” 赵无双抱拳奉承道:“纪堂主一枪就能刺死的人,岂有本事害纪堂主的命?纪堂主说笑了……” “你说他死了?” “喉咙扎穿,脑袋敲碎,自然死得不能再死了。” “你不问我他是谁,就敢说他死了?虎丘的虫人蒋钦,我可没本事杀他。” 赵无双看向加哈努,那颗瘪下去的脑袋已经一点点鼓起来。 加哈努自己伸手拔出红缨枪,递还给纪水,“纪堂主,虎丘之前险些害了你的性命,如今你还了我个颈穿头破,亦可以算作扯平了吧。” 纪水接过枪,讥讽道:“你的贱命也配和我比?没带着那帮地痞无赖,就算你真能不死,难道你老子还不能拿下你!” 加哈努轻笑道:“纪堂主,莫要乱说话,九江门叫虎丘拖垮了,你们八位堂主围剿八十顶斗笠,十几日没能拿下一顶,如今我们人数更多,你又想把天门拉下水吗?” 纪水闻言羞恼道:“我呸,我们九江门是遭了火船帮的小人暗算,你们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说着,扬起红缨枪又要打。 赵无双赶忙拦住,“纪兄慎言,天门不是九江门,火船如今是天门盟友,天门也没打算交恶虎丘。” 纪水这才惊觉失言,他虽然是天门堂主,可如今连天门的门主是谁都不知道,更遑论天门对外的态度,贸然延续九江门的仇怨,真不知惹来了大祸,天门是剿灭虎丘,还是拿他头颅息事宁人,心中虽满是不愿,姑且也忿忿收枪,只狠狠瞪了加哈努一眼。 赵无双向加哈努喝道:“喂,虫人蒋钦,天门无意与虎丘为敌,你若不是为了生事,就尽快离开吧!” 钟晓上前道:“两位堂主,我们到天门不是惹是生非来的,我们来是为了李夜墨,他曾到青城山上寻我,可那时我在青城山下,只恐他撞进了九江门……不,是纪堂主的手里,所以才有此一来。” 赵无双态度缓和下来,“钟姑娘,我先问问,你和李夜墨兄弟如今是何关系?” 钟晓答道:“我们只是在乱鸦坡遇到贼寇失散,我知他一直在找我,只是我先是被五毒携裹到九江门,又遭了九江门围攻青城山的灾祸,始终未能相见,如今诸事落定,就赶紧寻他来了。” 赵无双这才知道李夜墨和钟晓并不是断了关系,小盟主会上没见钟晓,今日又见她和虫人蒋钦一道,心中还疑怪是李夜墨的情债寻来,赶紧向一旁的纪水介绍道:“这位钟姑娘是镇远镖局的钟难的女儿,和李夜墨是一对江湖侠侣,她的忙不可不帮。纪兄,飞蒲草可是撞进了你们手里?” 纪水冷哼一声,“我不喜欢虎丘,我不愿答!” 赵无双叫他噎住,劝慰道:“纪兄,飞蒲草也是我天门堂主,同僚间曾经许是有些矛盾,可今后还要一起共事,你今日得罪钟姑娘,天门堂主里你可恶了一堂。” “恶便恶了!我不但没在青城山上见过飞蒲草,我就从来没见过他!呸,一个轻功崽子!” 三太子纪水一挥马鞭,扬长而去,他堂下一众弟子紧忙去追。 赵无双无奈道:“钟姑娘,这人脾气太臭,你别介意,按他说的,应该是没见过李夜墨兄弟,你们去别处寻寻,我这边也会发动天门力量寻找。” 钟晓失望与天门众人拜别,步履落寞。 镇江蛟郭奉看着钟晓背影出神,金眼豹薛成捅了他一下,咋呼道:“这是朵惹祸的花,你最好别沾!” 郭奉讪讪道:“大哥哪里话,我又不是傻小子。” 一个形容消瘦猥琐的汉子凑过头来,谄媚道:“飞蒲草若是活着,脚踏三元不好招惹,要是他死了,那丫头孤苦无依,二爷也可以做个好心人。” 他话音刚落,一条马鞭已经破风抽来,转眼教他变了兔子,赵无双断喝道:“詹福六,你再敢对门中堂主胡言乱语,我挑了你!” 赵无双撒了气,纵马走了,薛成这才拍了拍仁义无双詹福六的肩膀,揶揄道:“你瞧,我就说这是朵惹祸的花吧。” 郭奉也道:“啧,你个假仁假义扯什么无双,我三弟才是个真好汉。” 没能帮钟晓找到李夜墨,蒋钦和加哈努也不急着回去,想来虎丘这么多高手坐镇,出不了什么乱子,索性陪着钟晓在江湖中游荡,寻找李夜墨的消息。 只是这一日,三人正在酒楼吃饭,忽听得一阵热闹,向外看去,一群江湖汉打着赤膊,正围坐在地上胡吹。 “各位江湖朋友,盛事在即,不去崆峒山瞻仰剑仙风采,也要上青城山瞧瞧了,四帮三派才叫了几天,虎丘就要大祸临头了,天下英雄围剿青城山,好比是七十年前伏魔阳顶峰,不知这一次谁能做一把顾恩青,在江湖里出一把大大的风头!” “跳梁小丑也能触青城山的霉头,九江门都叫那群老虎拖垮了,如今改名叫了天门,一群乌合之众,还敢叫自己天下英雄,我看你们也只是嘴上说说。” “你知道那虎丘做了什么事?他们冲了州府,夺了粮仓,一府数千人,一日全制成了人傀儡……” “嚯,他们这么大胆!” “虎丘的高手是什么成色,诸位都明白,这伙人开宗立派,聚来的又能是什么成色?两三千地痞无赖,硕鼠般空吃空耗,青城派百年积累没几日就成了一片白地,这群人以前是打家劫舍,偷鸡摸狗,如今带着数千人,没想到还是重操旧业,小的抢小的,大的抢大的,这不就冲了州府,关键是……连官也杀了!” “这这这……真当自己无法无天了!” “可不,杀官是什么,杀官是造反!听说官府已经批了榜文要发兵围剿青城山,是宁王说‘江湖事,江湖毕’,叫兵马按住不动,江湖里可沸腾了,有头脸的都在往青城山去,哥几个搭个伙呗,彼此照应着也去凑个热闹。” “想当顾首顾恩青,诸位本事不济,运道也太差啦。” “怎么说?” “说?说你们消息太滞后,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你小子皮痒了!” “哈哈……你们不知道青城山这次抢了崆峒山的风头?眼瞧天越来越冷,崆峒初雪还剩多少日子?江湖人都去了青城山,剑仙们难道自己比划?天池剑仙已经放出话来:雪前无事,姑且杀些贼子解闷!罗氏剑仙、崆峒剑仙也都响应,我们若是赶上,也就是看看三剑仙神威,然后随着一同到崆峒山去……” 蒋钦听到这里,再不能平静,他亲眼见过败剑仙司徒盛一人圈斗四名绝顶高手,五位一流高手,不落下风,那还是因为败剑仙不擅杀人。 罗氏剑仙、崆峒剑仙、天池剑仙,三名剑仙一起出手,虎丘断无存活可能。 “丫头……” “蒋大哥,我们现在就回去,兴许赶得上,这群斗笠贼死有余辜,可阿依姐姐还在山上。” 加哈努也发出嗡嗡声表示赞同,回吧,打不过,他也能带着几人逃。 蒋钦不愿钟晓一起涉险,反被钟晓一句话顶回来:“臭李夜墨说不得也在青城山找我,我也要回去。” 二人折向火船,向小龙女借了两匹骏马,快马加鞭又向青城山赶去。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一) 两匹快马奔至青城山下,哒哒的马蹄声立刻惊动了道路蹲坐着的数十道人影,众人如同见了亲人般欢呼雀跃,竞相围拢过来。 来人大都是生面孔的精装汉子,皆是一副凶相,此时提着刀向三人殷切走来,要不是看到是由奕难平领着,三人还要以为遇着了剪道的匪类。 奕难平趴在飞奴儿背上,伸手拉过加哈努的缰绳,“蒋神仙,你可算回来了,兄弟们日日坐在这儿等你,一个个望眼欲穿,简直就要变成望夫石了。” 加哈努不想和他再做纠缠,直接问道:“阿依圣女在哪?” 奕难平谄媚笑道,“山上山上!你不在也没人敢怠慢,阿依圣女被我们照顾得白白胖胖,好得不能再好啦!” 山道险峻,加哈努和钟晓下马,被众人簇拥着快步向山上走,奕难平也催动飞奴儿赶在二人身侧。 钟晓斜瞧了眼斗笠遮掩的飞奴儿,没来由觉得熟悉,只是不愿再和斗笠们有纠革,因此并未多言。 临近道观,却见树林深处黑压压的,仔细望去,却原是人影绰绰,肩挨着肩,脚抵着脚,木头般呆立在原地,连成好大一片,几乎将道观附近的密林填满。 钟晓不由得惊呼出声,“蒋前辈,这些都是人……” 加哈努脚步一滞,没面目的脸扭转过来对着奕难平。 奕难平连忙摆手撇清关系,“蒋神仙,这可不是我做的,乔三爷拿了我的傀儡药,我也没想到他敢这么干。” “乔三他们逃了吗?”蒋钦话语间明显带着怒火。 这问题已经不用奕难平再回答,一众斗笠贼带着泼皮们从道馆里鱼贯而出,眨眼就把道观前的空地挤满,几乎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为首的就是丁典和乔三,二人走到近前,扑通跪倒在地上,后面的人看见,也跟着跪倒,空地边缘的人瞬间被挤进树丛,和人傀们站在到了一起。 “蒋神仙,我们错了……”丁典说道。 “蒋神仙,我们错了……”乔三说道。 “蒋神仙,我们错了……”众斗笠和新来虎丘的泼皮都说道。 钟晓有些诧异,这群斗笠贼既不是惺惺相惜、肝胆相照之辈,昔日九江门围攻青城山,这群人就没少提扯呼散伙的话,也不是一日三省、知错能改的谦谦君子,泼皮无赖们人生信条是一往无前,他们的良心到死才会发现。 “阿依在哪?”加哈努看着面前众人平静开口。 奕难平道:“蒋神仙,和你说了,阿依圣女被我们照顾得很好。” 丁典道:“不过你现在不能见她,只要我们活着,她就会活得更好。” 乔三道:“蒋神仙,兄弟们知道你不想干了,你回来是为了带走她,可你也不能不管我们,九江门来的时候,是你拉着不让我们离开,那这场富贵就是你欠我们的,守不守得住,谁也不能先走。” 钟晓忍不住道:“你们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么事吗?杀官,杀官就是造朝廷的反!” 丁典道:“宁王托底,不算造反,说了的,‘江湖事,江湖毕’!” 钟晓被他气笑了,“可江湖上都说三位剑仙要来,你们都见过剑仙出手,有谁能挡住剑仙?” 众斗笠忽然一起抬头,千百双眼睛,目光齐齐看向加哈努。 “蒋神仙,神仙挡剑仙,您应该挡得住吧……”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二) 在无数本不该保有奢望的噬人目光里,加哈努发出咯咯的讥笑声:“凭什么?我凭什么挡下三位剑仙,你们是有多瞧不起他们的掌上青锋!” “没别的,只凭阿依在我们手上……” 乔三双手撑地,仰着头坏笑,一身脏兮兮的碎布条根根垂落,整个人好像泔水桶里的败犬,“蒋神仙,我们自己没办法了,只能请你试试,反正你也是无所谓,你是杀不死的嘛!” “这是威胁?” “兄弟们给你跪了,你要想要还能给你磕一个,不能说威胁,这是求你,求你你挡得住要上,求你挡不住也要上。” 加哈努沉默,缓步走向道观,道观洞开的门好似深不见底的獠牙巨口。 斗笠贼们纷纷让开道路,随着加哈努的步子走过,人群又很快合拢,破烂舌头一卷,把加哈努吞了进去。 道观里此时已经看不出青城派存在过的痕迹了,大殿里祭坛神像都被清理出去。 三座莲花台还保留着,没有祭坛遮挡,才看清每个都有磨盘粗细,齐腰高低,许是太沉重了,所幸留下来,添作花台,几朵红黄山菊正开得可爱。 神光蒙尘,致使一群恶棍鸠占鹊巢。 大殿里分左右列着四排二十列交椅,恰好对应虎丘堂主的个数。 加哈努走到莲花花台旁,将花盆扔向身后,斗笠们立刻有人矫健抱住。 加哈努跃上莲花台,盘膝而坐,比众人高出一头,沉声道:“你们要我回来,要我去拦最厉害的剑仙,那就要听我的安排,从前虎丘上八十位堂主有座次无先后,但从今日开始,虎丘上下都要听我的声音!” 众斗笠齐齐躬身,“蒋神仙的话莫敢不从!” 这句话才说罢,乔三就补充道:“只除了一样,阿依圣女由我们照料,何时剑仙退了,圣女何时白白胖胖还你。” 加哈努喝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功加赏,有过受罚,剑仙姑且搁在一旁,先说劫掠府县,抢粮杀官的事。” 众斗笠彼此看看,事都做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还能打板子、坐监房? 加哈努道“敢做不敢认?都是爷们家的,是谁这么扭捏?” 恶人王丁典冷哼一声,将菊花塞进一旁斗笠怀里,向前一步,啐道:“一窝恶汉,装什么良善,老子带人去的,兄弟们抢红了眼,见人就杀,见人就杀,挺大的府县好似纸糊的,没经得起怎么折腾,招来剑仙的错老子认下,但这件事,老子没错!” 乔三一拱手道:“人傀是我炼的,老奕的人傀粉忒好使,我见火就撒,见火就撒,身后的人傀越来越多,干脆把正中的府衙点了,架起好大一棚篝火,几坛人傀粉一倒,天都烧成了青绿色,再看城里除了我们的人都摇摇晃晃了。” 其他斗笠也都邀功般上前乱纷纷阐述。 原来痛苦不落在自己身上,体会到的就只有痛快。 加哈努从肚子里抽出短刀,咣当拍在一旁的莲花台上,“我不听你们干这些腌臜事有快活,我要听是谁?做了什么?为什么?” 奕难平小眼睛滴溜溜打了个转,深深一拜道:“蒋神仙想听的我来讲。”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三) 奕难平道: 蒋钦三人离开后,虎丘众人照旧大开门户,招引江湖上的泼皮无赖。 斗笠们从前都是孤狼,从来只顾自个儿快活,没人了解帮派究竟是如何运作,只当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就成了。 人是不少的,每日都有四五千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到青城山上,一眼望去,人头攒动,好一派繁荣景象,实则多半是吃白食的闲散。 各个斗笠醉死在酒色温柔乡里,谁也没管,待到青城派留下的金银已经挥霍一空,田产地契也都换了酒肉,这才如梦初醒。 留下的已不足一千人,说不得还是跑得慢了。 众斗笠紧忙将剩下泼皮一分,划进各个堂口,再威胁一番:吃了青城山虎丘的酒肉,就入了虎丘,背弃帮派,三刀六洞,再跑可就是当我们是好人了! 泼皮们老实跟着自己的堂主,可依旧乱哄哄聚在道观内外。 接下来该做什么?斗笠里没人知道。 但有一样,钱花完了,再没有进项,虎丘众人就要啃树皮了。 搞钱,众斗笠犯了难,自己单打独斗时,或偷或抢,依仗一身武功,只要不撞铁板,吃喝总是不愁的,可如今有了帮派,总不能让堂主们出去偷抢,养着下面的帮众。 可看看手下泼皮,往日混得更惨,一个个游手好闲,坏,却是小坏,不狠不毒,好比破落户家的老鼠,肋条外翻,只靠一个赖字东拼西凑,三天饿九顿。 叫人咂舌,若不是坏,泼皮们就是乞丐,入丐帮更为合适。 丁典此时站了出来,恶人王曾经在岐山上做过匪头,虽然更多时候是给欧鹏当打手,可好歹比其他小打小闹的斗笠们多见些世面。 丁典为众人指出两条路: 第一是像岐山二十八寨一样,广扎山头,占山为王,劫掠过往商客。 这提议才开口就叫众斗笠给否了,先不说青城山又孤又小,和别处连不成一处,单说江湖称虎丘与火船、天门、丐帮并列,别人都能坐享其成,自己这儿日日要出门劫掠,过得这般辛苦,还不如散伙分家。 丁典又指出第二条路,虎丘人数近千,真去劫掠商客,三瓜俩枣,不值得费那些力气,干脆做把大的,抢下一座州府,辛苦上一两日,又可以回来舒舒服服享乐。 不是没人提此举得罪官府,丁典满不在乎:九江门火烧阆中城,又掀了锦绣顾家,结果,还不是风光无限的八堂主围困青城山,可见官府尸位素餐,没甚用处,怎的?这州府九江门烧得,我虎丘抢不得? 这一次,众斗笠纷纷应和,当即直扑临近的舒州府。 近千江湖人犹如蝗虫过境,按理府官早早就能得到消息,可是虎丘不是寻常帮派。 虎丘不打旗不列队,破皮们甚至没有武器,身上穿着更是千奇百怪,乱糟糟的人群拖了三四里,好似结社郊游,到了地方未动手,先走丢了几十人。 别说官府没有生疑,胆子大些的孩子都敢从他们面前直穿过去。 等到恶人王丁典先动了第一刀,血溅彩楼,舒州府百姓才反应过来。 斗笠们前面开道,赌坊当铺之类赚钱的行当,总有些镇场子的,多也是武艺不错的江湖人,斗笠们先上前砍翻了,再由泼皮们收尾。 泼皮们没有什么本事,但狗仗人势还是很行的,若是不老实,他们下起手来比斗笠们还要凶残。 斗笠们原以为劫掠州府,最难的是府兵,可始终没见着,原来最难的是问出守财奴们把钱藏在哪里。 总有人挨刀子也不开口,乔三问烦了,向奕难平要了人傀粉,让他们吸些下去,立刻就老实说了。 有效是有效,可还是太慢,乔三干脆多要了几坛,谁晓得奕难平会随身带这么多,见火就撒,碧烟弥漫在整座舒州府的大街小巷。 人傀可比人听话多了。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四) 劫掠之事,照理应当少沾染些杀孽。 一来为财货便伤人性命,不合江湖规矩;二来有籍贯的民众受法度保护,身死难以遮掩,官老爷们少不得追究,惹来了麻烦;三来财货用尽,总还要再来,这般竭泽而渔,下次又找谁抢去? 斗笠们不懂这些,随手就用刀子招呼,可若真只是一刀接一刀,也杀不太多。 最可恶,是乔三点起毒烟,烟雾随风四散,继而满城皆休。 斗笠们刚开始还没在意,猛然回头,却见身后跟着不可计数的人傀。 变人傀不碍事,只是中了迷毒,奕难平处自有解药,然则这厮……人傀粉使酒坛子盛放,一辆板车摆满,解药却只有一支,用拇指粗的瓷瓶灌了少许。 不等乔三埋怨,奕难平就推脱:毒好制,解药精贵。 可不,解药兑水变作一缸,给斗笠们和泼皮们服下,却是没满城百姓的份了。 还好财货也需要人搬运,虎丘没有牛马,制些人傀也不算浪费,只是……只是太多了些。 至于杀官,倒没有刻意去做,只是人傀里发现了官老爷,这才知道府衙也被下了毒,解药没了,救他们不得,干脆把府衙也给抢了,一把火化个干净。 人傀们没甚思想,唯独知道奕难平是主人,跟屁虫般挂在奕难平身后,一路带回了青城山。 奕难平说得细致,偶有出入,众斗笠再不时顶撞一两句,事情原委这才了解清楚。 钟晓满腔愤怒,银牙咬得吱吱作响,恶贼们说起这些,语气平淡,乃至有些欢脱,好像在说什么令人快活的事,听不出半分悔过。 “无端害了这么多人性命,你们还能在这说说笑笑?如此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钟晓忽然的喝问,令大殿内喧闹的斗笠和泼皮们顿时安静,都将目光投射过来。 乔三伏身一个大拜,“嘿嘿,圣女莫要生气,你说我们是禽兽,那我们就是好了,江湖上有谁不是禽兽?” 奕难平还是挂着伪善的笑,附和道:“是了,我们江湖人不耕田不织布,练一身武艺也不入行伍之列,打破了俗世拘锁,快意江湖之间,可还是要吃要喝,而且有了本事的人更该吃好的喝好的,圣女,酒肉……将安出?你说我们是禽兽,不错了,我们就是吃这些普通人的。” 奕难平怅然望天,“奕某人不知自己是禽是兽,总之,不是人了——” 恶人王丁典在一旁嗤嗤冷笑,“杀人也算错,那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圣女,个个依法都该砍头,怎么?谁敢碰老子的脑袋!” 乔三嬉笑道:“我们杀人,因为我们有本事,他们被杀,因为他们没本事,没本事才满嘴道德律法,板着脸,打着旗,衣冠楚楚,可惜他们要跪着求我们遵纪守法,我们还要大袖一甩,嘿,大爷偏不!” 众斗笠和泼皮们一起大声叫好,将钟晓气得耳根通红。 这时,加哈努缓缓开口道:“事情原委我听清了,你们都是很有本事的,杀人只是寻常。” 乔三凑上前,揽住加哈努笑道:“蒋神仙过誉了,微末本事罢了,何足挂齿。” 其余斗笠立刻乱哄哄嬉闹反驳,“乔三爷本事微末,我们都是极有本事的!” “是啊,你们都是很有本事的,可为何剑仙来了,非逼着我来?!” 加哈努这句话语气越来越重,最后一字落下,殿内鸦雀无声。 乔三讪讪缩回手,尴尬看向奕难平,奕难平笑而不语,乔三试探道:“这是向我问话?” 加哈努不答。 “因为剑仙们更有本事?” “是啊,你们有本事,舒州府百姓个个该死,剑仙们更有本事,杀你们又有何错?!” “那……那是因为我们知道蒋神仙更有本事!” “我有本事,所以我也可随意杀你们,还等剑仙们来作甚!” “这、这……”乔三支吾了半晌,求饶道:“蒋神仙,你想做什么开口便是,不用吓唬我们。” “我就是要杀你们呢?” “蒋神仙,杀我们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都是有本事的,蒋神仙从漠北来,你见过待宰的羊,可你见过待宰的狼吗?吃肉的就没有引颈就戮的,垂死也要伤人。你要杀谁,我们就放谁下山,不要这虎丘快活也就罢了。” 乔三说完,众斗笠个个收敛笑容,面露凄凄之色,可惜这份凄然不是对他们刀下的亡魂,而是对他们可能失去的富贵。 加哈努道:“杀人你们说无错,我强逼你们低头也无用,可招来剑仙强敌,灭顶之灾,可算是天大的过错?” 恶人王丁典一脸凶狠,拍着胸脯道:“主意我出的,蒋神仙不满意,由我一人下山。” 奕难平劝道:“老丁,城里谁没动手杀人?怎么能算你一人的过错。” 乔三反应过来,目光不善的看向加哈努,“蒋神仙,你莫不是想劝我们散伙,我可先说好,你若是不出手,无论如何,阿依圣女不能还你。” 加哈努呆坐片刻,缓缓道:“所有人都有错,所有人一起受罚,各自领一百马鞭,为虎丘从此立下规矩,对这等滥杀,惩罚不算过吧?” 众斗笠和泼皮们急忙应下,深怕加哈努再反悔似的,取出马鞭匆匆出去领罚。 左右不过是你打我,我打你,谁也不至于下重手,做做样子了事,总胜过在大殿里战战兢兢,面对蒋神仙的话里有话,阴晴不定。 钟晓想说这等惩罚好比扯一根头发,抵了千金的债务,好大方,好划算!可看着加哈努迟迟不动,也知道此刻,黑衫里那颗心正肝肠寸断。 他的月儿丢了。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五) 加哈努回去后闭门不出,斗笠泼皮们不敢打搅他,按时将饭食送到门外。 钟晓没忘记树林里快没了生气的人傀们,她自己去找了奕难平,向他讨要解药,奕难平摊手笑道:不是不给圣女,是解药在舒州府便用尽了,新炼制解药还要再等三月,可这人傀迷药过了三天就不可解了,与其让他们今后做人傀受苦,大慈大悲的女菩萨不妨行行好,叫他们早登极乐。 钟晓心中又是悲悯,又是愤怒,恨不得将面前的伪善笑脸撕得粉碎,哼了一声,扭头离去。 出门撞见门口侍立的飞奴儿,那身影真像李夜墨,钟晓正想揭开蒙头黑布看个真切,屋内传来一阵铃铛轻响,飞奴儿立刻进去。 钟晓苦涩摇头,李夜墨是火船堂主,斗笠贼怎么敢再得罪火船帮,只怪自己思念过度。 说回斗笠们,用阿依强留下了不死虫人蒋神仙,众斗笠心中稍稍有了些对抗剑仙的把握。 青城山下的城镇里,已经安排上了虎丘的人,嘱咐但凡是生面孔,一律用人傀粉迷倒,若是来人直接进山,着便装,快速回山通报。 三剑仙也是肉体凡胎,若是能直接毒翻,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就要看虫人蒋钦的手段了。 除了山下,山道沿途也设了多处瞭望。 在斗笠们看来,三剑仙自恃举世无敌,绝不会做鬼鬼祟祟的暗杀之举,必是青天白日,必是不遮不掩,于千万人潮最前,踱着步,将虎丘正面凿穿! 不求能挡住剑仙,能快些将蒋神仙请来也好。 秋日明媚,青城山下来了三名剑客。 一个身著华服,个子不高,却笔直枯瘦,冷冽如他掌中剑一般;一个身着道袍,仙风道骨,动作总是悠闲散漫,眉眼里都是慈爱;一个周身散发着荒蛮气势,满脸络腮胡,穿着件羊皮袄子,顾盼间倨傲尽显。 三人站在一起,风格迥异,就像硬凑在一起的果盘。 虽然剑在鞘里时,三剑仙看着和普通江湖人没什么两样,可三把剑就已经足够吓到斗笠泼皮们了。 三人没有在山下小镇逗留,直接迈步上山,沿途瞭望的斗笠泼皮立刻四散奔逃。 三人看见了也不追,依旧步调一致的向山上走。 虎丘以为自己是三帮四派,是江湖中的擎天玉柱,可在三剑仙看来,他们只是得了势的痞子流氓,是烂沙堆,是臭泥坑,是旱厕里在寒冬腊月矗立起的雄峰,污秽又腌臜。 三剑仙今日只是勉为其难,做一次拔除毒疮的膏药,只为清出浓来,没打算药到病除。 对于虎丘这样碍眼的东西,三剑仙都没有施以全力的准备,一剑扫开也就罢了。 走到山腰处,忽见一阵碧绿烟雾从不远的灌木丛里飘散过来。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轻轻一笑。 罗荣寿手扶剑柄,众人没能看清剑刃出鞘,一道剑风便凛冽异常地荡开烟雾,破出一条道路,罗荣寿向另外二人一拱手,缓步穿过毒雾。 道人捋着胡须赞叹,“多年未见,罗城主迅疾如电的剑招又有长进。” 羊皮大汉牵住道人的手,笑道:“牛鼻子,我带你过去,你也来夸夸我。” 说着,羊皮大汉从腰间摸出一把湛蓝清澈的宝剑,向前一指,周边烟雾奇异勾连成碧绿雪花,片片飘落。 羊皮大汉好似张开了一道屏障,剑锋所之,便是一片无尘之地。 没走几步,道人一把甩开羊皮大汉的手,气恼道:“赤铁寒,就知你是戏弄贫道。” 羊皮大汉哈哈大笑,道人胡子已经结了冰晶,模样殊为狼狈。 道人拔出长剑,轻轻舞动,剑影重重将他罩住,密不透风的铁幕把毒雾都挡在外面。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六) “迅疾如电,杀人一剑”,锦元城城主,罗氏剑仙罗荣寿,一剑开烟! “冰花七点,有色无香,剑气成霜,雪映寒芒”,天山派掌门,天池剑仙赤铁寒,空气也冻结!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崆峒派掌门,崆峒剑仙天随子,铁幕下,半点尘埃不落! 毒烟飘出的灌木中,丁典、乔三、奕难平三人吃惊地吞咽着口水,败剑仙司徒盛那一夜独斗九人,其中四名绝顶高手,却能闲庭信步,其中神乎其技对未能直面剑锋的三人似乎已经太过久远,如今面对面前的三把剑,简直没办法生出对抗的心思。 提剑如毒雾,毒雾不沾身,可算是仙家手段? 三人扪心自问,出招绝不能比烟雾笼罩四周那样更刁钻,也不能像烟雾散开那样躲避剑锋,正面对抗,死亡是唯一结果。 三人不再犹豫,立即跳出灌木,飞快向道观跑去。 丁典内力深厚,奕难平有飞奴儿,反而是乔三邋邋遢遢,腿又最短,理算当然被远远落在后面。 乔三大骂两人没义气,回头却见三剑仙依旧如秋游般缓步上山。 三人来到道观,众斗笠已经聚齐,都围拢在加哈努门前,请他们的蒋神仙出手抵挡三剑仙。 乔三最后回来,众斗笠都问他三剑仙到了哪里,乔三不肯说自己被吓破了胆,最后是一口气奔上来的,大致胡编了个山腰位置。 房间内,钟晓和加哈努对面坐着。 钟晓劝蒋钦不要真的要和剑仙比斗。 蒋钦无奈长叹,他也不想,可这两日他派出金背甲虫跟踪了所有斗笠和泼皮,都没发现有人和阿依接触,又找了山上山下也全都落空,该是藏在某处由专人照料,但自己寻不到,只能受斗笠贼们要挟。 外面众人再求加哈努。 蒋钦冷冷道:“我可以现在去试一试剑仙,可你们要先让我见到月儿,若她无事,我这条命随你们摆布。” 这话一出,众斗笠宛如哭丧般嚎叫起来,剑仙都要来了,此时还要为个肉团子儿女情长。 奕难平似是伤心地抹了下眼角,颤声道:“蒋神仙,我可以带你去,我用奕家祖宗十八代向你保证,阿依圣女现在当真是白白胖胖,可眼下实在来不及了,你总不想把剑仙引到阿依圣女那吧。” 蒋钦沉默片刻,压低声音对钟晓道:“钟丫头,青城山上我谁也不信,拜托你再帮我一次,稍后你随着奕难平去找月儿,我和加哈努试试能不能拦住剑仙……能与不能都罢了,虎丘是我的心血,可一开始就找错了人,如果事后我们都活着,我会试着把它打造成真正的江湖豪门,就像火船帮一样,若是我和加哈努一起死了,给她个痛快吧……” 外面的斗笠贼不停哀求,纷纷拿族谱发起毒誓。 加哈努推门出来,身后跟着钟晓,“老奕,你带钟晓去接月儿,我和你们去会一会三剑仙。” 奕难平恭顺应下,甚至向钟晓弯腰作揖。 加哈努一身黑袍在前,身后簇拥着七十九个斗笠,兜里后面是又好奇又恐惧的泼皮,浩浩荡荡下山。 钟晓冷哼一声,催促奕难平赶紧出发。 奕难平垫脚望着虎丘的队伍,摆摆手笑道:“不急不急……” 钟晓又连连催促,奕难平见前方队伍走远了,忽然收敛笑容,板着脸宛如见到仇人。 钟晓叫他突然变化吓住,向后退了两步,奕难平又扯出往日的笑容,向着空中轻轻挥手。 “你在干嘛!?”钟晓半是质问,半是用声音给自己壮胆。 奕难平缓缓转过脸,依旧明媚道:“见到了一个故人。” 钟晓定了定神,只当他故弄玄虚,再次催促他带路去找阿依。 奕难平站在原地不动,笑眯眯看着钟晓。 钟晓叫他盯得心里发毛,扬起手掌,摆下大开山掌的架子。 “钟姑娘,里面请!” 奕难平大笑两声,向着加哈努的房间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们在里面挖了地道?”钟晓半信半疑。 “随我来便是。” 奕难平先一步进了房间,径直走到加哈努床边,一把扯掉被褥,掀开床板。 钟晓已经做好和他下地道的心理准备,却见奕难平掏出一个两尺高矮、一尺粗细的白瓷坛子。 奕难平勉力把坛子抱出来,笑道:“瞧,阿依圣女是不是白白胖胖!”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七) 阿依已经死了? 钟晓惊住,呆愣片刻才回过神来,掉头向外逃,门却叫飞奴儿挡住。 钟晓贴墙站定,架起双掌,恼道:“奕难平,你怎么敢这么做,你就不怕蒋神仙找你麻烦?” “怕的,我很怕的,不过你以为这是我一人做下?啧啧,青城山上,人人有份,阿依圣女走得可并不安详。” 奕难平费力将白瓷坛放在木桌上,气喘吁吁的在长凳上坐下,语气得意又轻佻,脸上反而谦卑又恭顺,说不出的怪异,“青城山有你们在,简直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你们身上好人的酸臭味,隔着一里也闻得到,如不是剑仙突然到访,我们敌不过,只能让虫人试试,你们这次回来时就已经见了阎王!” 钟晓板着脸,试探问道:“可笑,蒋神仙万虫之身,不死不灭,就凭你们也妄想杀他?” 奕难平摊手笑道:“钟姑娘呦,钟圣女呦,你还要瞒到几时?世上确实很多秘密,可唯独没有不死身,所谓不死身只是掩在秘密下的小戏法,阿依圣女都死了,在我的人傀手段下,死人可是什么秘密都藏不住的。” “呵,若你知道,我此时已经死了,怎么会还在出言诈我?” 一听钟晓这话,奕难平立刻苦着脸叹息:“聪明人真讨厌!小姑娘还是要傻乎乎的才更可爱。” “再和你说下去,我真成傻乎乎的了!” 钟晓知道在山上只有加哈努和蒋钦可信,二人正被斗笠贼诓骗去斗剑仙,她没有别的后手,而奕难平看似憨厚,实则凶悍狡猾,此时絮絮叨叨,不知道是抱着什么目的,可哪怕他只是想聊聊,苟且一时半刻只为陪这种货色,只叫人恶心,钟晓宁死也不叫他如愿。 上前抢上两步,钟晓到了奕难平身前,一连三记大开山掌迅捷无比,直冲奕难平额头、胸口、小腹。 奕难平脸色剧变,动作笨拙得摔下长凳,地上打了个滚,极好运的全都避开。 “小丫头怎生如此野蛮,飞奴儿救我!” 奕难平惨叫一声飞奴儿,门前戴着斗笠的黑衫汉子立刻过来,和钟晓斗在一处。 飞奴儿出手看不出武功路数,一拳一脚全凭本能,而钟晓的大开山掌是由钟难名师亲授,十几个回合,飞奴儿险象环生,好几次差点就被钟晓一掌打死。 奕难平向窗外看了一眼,从后腰掏出一支匕首,用力插向钟晓后腰。 奇怪的是,这寒芒湛湛的锋利匕首,没有刺进肉里,只是微微将钟晓衣服刺破,巨大力道反倒将钟晓撞进飞奴儿怀里。 二人一起跌倒,扑通一声,撞掉半扇木门,一起跌到门外。 钟晓心头猛得一颤,忽见无边无际的人潮已经漫进院子,正缓慢淹没过来。 木讷呆滞的眼神没有光彩,衣衫凌乱,四肢僵硬,步履蹒跚…… 一个这样,钟晓只会觉得悲悯,一群这样,任谁都要从心底里惊惧。 钟晓明白了奕难平拖延的目的,他在等这些人傀,可他为何不用他的人傀药对付我?是了,他自己也没解药了,万一他也中了毒,可就是作茧自缚了。 不再多想,钟晓爬起身,寻了个较为低矮的墙头,笨拙翻过去,前院都是人傀,她只能向着后山逃去。 奕难平追了出来,看了眼还躺在地上的飞奴儿,赶忙将他扶起来,跳到飞奴儿背上,向钟晓逃的方向一指,大喝道:“都给我捉住那个小姑娘。” 飞奴儿背着一个人依旧步履如飞,高过头顶的墙垣,飞奴儿凭空跃起,跨了过去。 远远便看见钟晓在三五成群、零零散散的后山人傀中穿梭逃跑,奕难平又大喊一声:“都给我捉住那个小姑娘。” 一声大喊,吓得钟晓骨寒毛竖,所幸后山的人傀虽收到指令,却没有随人潮来的人傀有活力,依旧呆立在原地,虽然都看过来,但只会钟晓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呆滞地抓她一把。 又过片刻,墙后面拢起一座人山,人山蠕动,一个个人肉沙包滚落过来,砸在地上咚咚如擂鼓,勉力起身后就向钟晓追去,更是借着山坡陡峭,不要性命的以肉身翻滚。 飞奴儿脚力惊人,背着奕难平却比钟晓还要更快,双方距离肉眼可见的缩短。 臭李夜墨轻功只是天下第四,所以什么都追不上,求的,求不得,有的,都丢掉……墨哥,墨哥你在哪啊? 钟晓累得气喘吁吁,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近在咫尺的飞奴儿,无奈笑了下,手背用力擦了下眼角,捡起一块石头做好了和奕难平最后搏命的准备。 这时,一串脚步声踏破林叶,好似一只灰色鹞鹰,扑棱棱飞冲过来。 “丫头,楞作什么?龟儿子没心肝,老子来救你!”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八) 奕难平当即叫飞奴儿止步。 他认出了来人身份,也怕他腰间双刀逞凶。 嘴臭如粪坑,一口一个龟儿子;轻功极好,拎起钟晓,如同鹞鹰提起鸡崽,平地飞腾,在树梢间仍如履平地;腰间垂着闪耀光芒的五彩刀穗,刀头反而没有刀柄长。 除了天下第一花贼的东风恶秦岚,还能是谁? 想到对方身份,奕难平陡然一身正气,向东风恶消失方向大喊:“东风恶劫走虎丘两位圣女,此仇不共戴天!” 远处并无回应,身后却传来乔三的讥笑声。 “我说,我说呀,老奕你就是多此一举,一把人傀粉就能搞定的事情,非要搅得这么复杂。” “你个死老乔,要不是你现在才过来,何至于到嘴的鸭子又给飞了!” “这也怪我?” 乔三眉头轻轻一挑,揶揄道:“好好好,怪我怪我。我是没想到,你居然在一个小丫头身上翻了船,还以为你武功差是装的,结果竟是真的,嘿嘿,要不要三哥教你两手,免得你再被小丫头欺负?” “我是想先制住她之后再下药,谁想到又是匹烈马。” 奕难平从飞奴儿身上下来,背着手,叹了口气道:“下药容易,可你忘了那肉团是怎么死的了?我的如意散不能立刻生效,那肉团感觉到变化,不愿变成我的人傀,竟硬生生咬断舌头,满口血借内力倒灌下去,肺都炸开了。我不是怕这死丫头也学着一头磕死嘛。” “所幸东风恶与咱们是一路的,啧啧,天下第一花贼,这丫头在他手里也落不到好,八成也是要死的。” 乔三找了个石头坐下,笑问道:“你说,那肉团是不是猜到我们想套蒋神仙的秘密,宁死也不愿我们害他?” 奕难平竖起食指晃了晃,“三先生,您说得是孟姜女泪撒长城倒?还是牛郎织女七夕会鹊桥?总不能是梁祝化蝶,月老断了红线,阎王再续前缘?难道你是说爱……” 说到这,奕难平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作势干呕起来,“我说不出口,这种干净的字眼,我想到就要吐出来了,乔老哥,快讲讲我们的义气让我缓一缓。” 乔三大笑道:“你别是看不上咱们的阿依圣女,此时是肉团不假,之前在九江门里各位都见了,可算是绝色。若将女人比作科举,男人在女人身上有两次登科,小登科是得了她的身子,大登科是得了她的心,如此美人乐意以死保他,咱们的蒋神仙可谓是月老案头的状元。” 奕难平上下打量了下乔三,笑道:“我观乔三爷这身子骨,怕是中不了秀才,童生也勉强呦。” 乔三一怔,拍着胸脯得意道:“三爷不小登科,不大登科,一不学,二不考,三不愿做,三爷要撕了全天下的卷子,白面勾花,红粉剁碎,三爷厌恶这些卿卿我我下贱货,看见有情人就透骨凉,偏要折了他们的快活。” 奕难平将飞奴儿拉得离乔三远了些:听他这话,好似要废了我的飞奴儿。 “不知道虫人弱点就不知道吧,三剑仙杀了他我高兴,被他杀了我也高兴,无非是事后被谁追杀罢了,反正两边都打不过。” 奕难平又将话题扯回正事,“这里现在无事了,你半路折返别耽搁太久,早些回去吧。” 乔三好奇道:“你不和我一起?” 奕难平皱眉道:“还不是怪你最近颇爱浪费我的如意散,如意散好配,解药要用女子尸油做药引子,前些日子所剩不多,用阿依圣女又炼了一大坛。” “那又如何?” “如何?你也知道我心肠软,蒋神仙回来了,我总要帮他们团圆,所以把坛子藏在了蒋神仙床铺下,刚才一时得意拿了出来,现在赶紧回去收拾……” 乔三目瞪口呆。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九) 与奕难平分手,乔三慢悠悠晃了回去。 倒也不用刻意寻找,毕竟山路只有一条,从山上一眼就能看到众人。 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坡上,虎丘一千余人摊开,石阶狭窄,众人大都散落到山坡上,挤倒了无数灌木荒草,人头攒动,乱糟糟一片,好似青城山山腰处粘了块膏药。 眼见乔三走近,泼皮们紧忙让出道路。 最前面的丁典和加哈努本都看着山下,听见身后动静,一起回头去瞧,丁典闷声笑道:“老乔,你再晚些回来,我都要以为你怕了剑仙,没义气自己逃了。” 乔三嘿嘿直乐,上前一把搂过加哈努的肩膀,得意道:“剑仙算什么?我们有蒋神仙,怕他个乌龟王八蛋!” 他这句话说得响亮,旁边的斗笠们只觉得登时汗毛倒立,立刻有人捂住他的嘴,遥遥向山下一指,“爷爷,轻声!剑仙马上就到眼前了。” 远处,三道身影不急不缓的拾级而上,已经可以看清轮廓,料想对方也早就发现了这团大膏药。 “老奕怎么没来?”丁典问。 乔三扯开遮在嘴上的臭手,道:“天晓得,不是在照顾两位圣女,就是从后山偷偷溜了,所有人里数他最不老实。” 丁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加哈努早就撇过头,一动不动看着山下,乔三却隐隐感觉他一直看着自己,毛骨悚然,没来由得补充了句,“我真不知道,我刚才没回道观,就在道观前的树丛里解决了,乔爷如厕时就喜欢被人围着、看着、闻着,那种感觉!以前在义庄,我总要掀开棺材盖,踩着棺材板,蹲在死人脸上,乔爷不开玩笑,你们要去了我们县,捡一座坟,刨出棺材,脸上准有乔爷留的软金包!” 众斗笠一阵哄笑:乔爷这么畜生,可惜做了人。 加哈努在笑声里悠悠说道:“月儿有事,大家一起死。”笑声陡然收住。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三剑仙走到距离众人不足三丈的距离,抬头打量着众人。明明是在仰视,却好像是瞥见了蝼蚁,明明只有三个人,气势反倒把一千人都压垮。 天池剑仙赤铁寒向另外两人拱手道:“二位,我们的较量在崆峒山上,今日什么说法?” 罗氏剑仙罗荣寿轻蔑一笑,“天下间,除了你们二人,我都提不起拔剑的兴致,可既然来了,那就……玩玩儿?” 崆峒剑仙天随子一手托剑,一手轻轻抚须,好一派仙风道骨,“玩玩儿吧……蚁聚之兵,乌合之众,没甚意思,打散了就是。” 赤铁寒笑道:“那就各自施展,也瞧瞧彼此本事,具体章程各凭喜好。” 罗荣寿上了一阶,淡淡道:“杀。” 天随子也上一阶,冲虎丘众人一笑,道:“不杀。” 赤铁寒也上一阶,爽朗大笑,摇头晃脑道:“可杀,可不杀……” 虎丘众人全没有被轻视的自觉,乔三拍拍加哈努肩膀道:“蒋神仙,罗氏剑仙要杀,交给你如何?” 加哈努不答,只是冲罗荣寿抬手一指,二人一起走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地。 丁典拾起钢叉,又点了三十几个斗笠,冲赤铁寒恭敬道:“剑仙请了。” 乔三看向最后的天随子,先带着其余斗笠齐齐跪下,磕了个头,这才谄媚道:“道爷,咱们也找地方?” 天随子点头,满面慈祥道:“别走太远,我还想看看两位老伙计的本事。”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十) 乔三立时应下,亲自带领泼皮们用手中兵器将山坡灌木除去,清理出大片空地,不仅如此,连带罗荣寿和赤铁寒附近也都收拾利落。 三个十丈许、彼此挨着的不规则圆形空地不算小,但要说供上百人拼杀,还是逼仄了些,可剑仙们有言在先,就是玩玩儿! 什么是玩玩儿?玩玩儿就像戏鼠的老猫,老神在在地眯着眼,不撕也不咬,它不要你一身肉了,且教你活着,只要你能使它快乐。 而众所周知:予人痛苦,最易快乐。 众斗笠心知敌不过剑仙,只能作个沙包,受些委屈。 “别磨蹭了,直接打吧!打赢了,你们把老夫的头摘下来当幡子,打输了,你们就此散去,再莫搅风搅雨,消停些,不碍眼也没人乐得找你们麻烦。” 赤铁寒拔出宝剑,满脸胡须乱颤,天池剑仙的剑名唤“流霜”,非铁亦非钢,湛蓝透亮若寒冰雕琢,才一出鞘,一股肉眼可见的寒意立刻在剑身凝聚,喷薄欲出。 “这……这已经不是武功能做到了吧?!” 乔三强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脸,缩着脖子站在天随子旁边,恭顺的样子好像道爷的童子。 天随子笑眯眯道:“这才拔剑就怕了?我还道你们敢破府屠城,定是群胆大包天的悍匪。” 乔三更加佝偻了几分,“道爷高看了,狗放在丛林里也算猛兽,可套上绳子……在真正的猎人手里,也只是捡兔子的工具、暖脚的玩物。” 天随子闻言大笑,“早知天外有天,也不至于犯下如此大错。” 另一边,恶人王丁典已经提着钢叉,孤身走到赤铁寒面前,一脸肃杀,目光灼灼,内力翻涌,衣衫浮动,似要和面前彻骨剑意分庭抗礼。 “咦,你不怕?”赤铁寒有些诧异。 “怕是怕,但老子还是敢!”丁典龇着牙狂笑。 “这就对了,剑仙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比老子想的要差些,老子还以为只是走近就会被切成碎片。” 赤铁寒玩味笑道:“也不是不可以,那样也是敢的吗?” 丁典直接用行动证明,挺叉便刺,咫尺之间,钢叉破风便至,恶人王这是存了杀一尊剑仙的心思。 杀人放火不过是寻常恶人,丁典叫做恶人王,便是最恶的恶人。 他若够高,天也要捅个窟窿,他若够有力,山峦也要撕开,世上若有无上威能的真仙,他也敢挺叉拦在前面,大喝一声:“呔!此山是我开!” 咦,怕是怕,敢是敢! 怕是血肉胸膛太狭窄,装不下老子的包天巨胆,可勇气,那是灵魂的事。 钢叉眼见就要扎进羊皮袄,一柄湛蓝宝剑自天空画了个半弧,剑身贴着羊皮袄将钢叉抵住。 赤铁寒笑道:“你的叉太慢了,喏,刚好差了一剑的距离,你再快些,老夫差点就死了。” 赤铁寒的剑薄如蝉翼,丁典甚至可以透过剑身,去数清羊皮袄上的毫毛。 不服!丁典狰狞着面孔,猛转钢叉! 丁典用的是两股叉,一柄剑挡不住两根刺,只要一瞬就能伤到剑仙,哪怕只是划破他的羊皮袄。 可丁典用尽全身气力,钢叉纹丝不动。 “冻上了?” “你真的好奇?” 赤铁寒赞叹道:“困兽之斗,必死之局,不避便已是胜,还敢出手便是大胜,老夫可以原谅你的无礼。” “我输了。” 丁典勉力松开手中钢叉,有些落寞地晃了晃身子。 钢叉悬在空中,宛如已然浇铸在赤铁寒的剑上,叉柄爬满了白霜,晶莹若素色花朵,唯有丁典适才握住的地方,两只殷红手印血腥恐怖。 “不但好奇,你还会觉得意外呀?”赤铁寒轻笑。 丁典的钢叉忽然脱落,坠在地上,脆生生碎裂成七八块铁锭。 甩了个剑花,赤铁寒剑尖指向丁典点出的三十几个斗笠道:“你们也是头领,下面谁来。” 众斗笠都低着头鸦雀无声。 “那就算我赢了?” 众斗笠依旧低着头不敢言语。 “前面说可杀,可不杀,这汉子我说原谅他,废他一条腿算作可不杀,那你们……” 赤铁寒才说到一半,三十几个斗笠已经反应过来,扭身便逃,只是立刻感觉到一股滔天寒意在身后汹涌而至。 斗笠们俱是高手,速度极快,可赤铁寒只追了两步,两道剑芒划过,三十几个斗笠立刻身体起霜,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赤铁寒收剑回鞘,从丁典身边经过时,剑鞘碰到丁典大腿,白霜片刻便将丁典一条腿冻为冰柱。 赤铁寒向罗荣寿和天随子拱手道:“承让,这汉子大胜,赢了一条命,区区在下……小胜!” 天随子拍了把愣神的乔三:“还在看什么?没见这老混蛋挑衅老道?你们,还有外面那些,一起上。” 说罢,又做了个调皮的表情,“老道努努力,还顶得住!” 乔三讪笑:“道爷,您要杀人吗?” 天随子抬眼望天,“哎,那就要看你们,不杀人能否展示老道的本领……”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十一) 虎丘众人皆是心中叫苦,“三剑仙这是要拿我们的性命夸耀彼此本领,表现得稍不济事,恐难以了结,早知剑仙如此,就该早早散伙,说什么也不该来领教的。” 早前,司徒盛一人独斗九大高手,众斗笠叹为观止,夸赞其天上有、地上无,当属天下第一,如今柳暗花明,原来其竟只是剑仙之耻。 败剑仙初入境界,若肯稳一稳,再精进数载,不用斗笠们,一人挑了九江门也不是难事。 乔三咬了咬牙,将剩余斗笠全都唤来,将天随子围在当中,又安排一千多个泼皮在更外围,有兵器的拿兵器,没兵器的捡石头。 乔三也不指望泼皮们和剑仙交手,只要能扔一轮刀光剑影、铺天盖地的热闹,逗剑仙一笑也就是了,之后斗笠们再各使本事,谁死谁活,天定造化,活着叫声庆幸,死了也别埋怨。 “道爷,那我们现在开始?”乔三满脸讨好。 天随子道:“你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老道没什么可准备的。” 乔三向后一扬手,“扔!” 一声令下,上千的各色兵器、石头、树根齐齐抛向天随子,浓重的铁云遮掩,连天空都暗了片刻。 天随子抬头瞧着叮当作响的铁云兜头罩来,这才不急不缓得拔剑出鞘。 三尺碧绿剑锋好似没骨头的柳枝,钻进铁云里轻轻一荡,一把把刀,一只只剑,一块块石头,一条条树根,原来在空中纠葛着,浓密得化不开,如今好像被女红姑娘的巧手捏着,快速得一一分解,铁云化作雾气溃散,天随子好整以暇地站在正中。 他的动作这么慢,犹如旁若无人的剑舞,随时都会被砸到,可定睛看去,分明是每一片铁雾都在他剑尖跳舞。 乔三和众斗笠透过铁雾,看着老道隐隐绰绰的舞姿,几乎要哭出声来,高手的信心已经被眼前青锋撕碎。 几个呼吸后,天随子显摆够了,柳枝骤然扭动成一条绿蟒,刹那间将铁雾抽碎,一把把刀,一只只剑,一块块石头,一条条树根,按着来时的路线,又返回向掷出者。 泼皮们吓得呜呀乱叫,片刻后又手足无措的安静下来,连一个受伤的都没有。 剑来,是剑柄,刀来,是刀背,无一例外。 赤铁寒拍手叫好,大咧咧道:“牛鼻子,要我说,快剑第一该是你牛鼻子,干罗城主什么事,这一手我瞧他就没这本事。” 天随子笑道:“你嫌弃罗城主剑不够快,崆峒山上可要小心被穿了肠子。” “我不怕,我知道你崆峒山有上好的金疮药。” 赤铁寒和天随子说着话,眼睛却歪向罗荣寿:迅疾如电的罗城主,和那黑袍小子对望了好一会了,到现在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乔三向其他斗笠使了个眼色,呼喝着冲到天随子近前。 “偷袭?有点意思,不然可就乏味了。”天随子挥剑将众人格开。 斗笠们没有庸手,这一次又都使出杀招,四十几个高手的杀招!在天随子游鱼似的剑下,一一格开。 偷袭都不能近身,这还怎么打? 有先前被赤铁寒杀死的斗笠作为前车之鉴,这一次众人倒是没有扭头就跑,乔三大喝一声:“捉他的剑!” 众斗笠都豁出命来,兵器抵不住就用身子去当,只要能将天随子剑延滞一瞬,就能将他脑袋打得粉碎。 “剑怎么可能捉得住,那可是剑呀!” 天随子轻笑着,手中剑猛然一挥,四十几个斗笠瞬间全部倒地,惨叫不断,快似青雷的剑,眨眼间将所有人左腿脚筋挑断。 “你们还是蛮有趣的,老道也已经很多年没这么愉快过了。” 天随子伸出食指刮过乔三皱巴巴的鼻头,“奖励你们,全都可以活着。” 乔三强忍着伤痛,跪在地上重重叩首,“谢道爷赏,谢道爷赏!” 章节目录 第六四章 铁光照破一地尸(终) 谢人不杀是没有道理的:被冒犯的人向冒犯者道谢,只因为他没有施以更深的冒犯,滑稽!难道他已经做出的冒犯就无罪了吗? “被冒犯者不该道谢,冒犯者应该道歉!”不谙世事的孩子会这么说,语气间义愤填膺。 乔三不会,他早就失去纯真,变得和这个世界一样腐朽,所以他弯着膝盖,磕着头,陪着笑。 这是弱者的姿态。 “我们感谢的从不是冒犯,而是节制,他本可以给予更多的冒犯。” “这不公平!” “这是强者的特权!正义和公平在你长大……不,还要更快,在你从孔孟典籍中抬起眼,就已经消失了。” “你们真可怜……” “孩子真好,你们的正义是真的,同情也是真的。可惜给错了人,我们不是被冒犯者,我们也是这样对别人,甚至不加节制,做得更坏,所以我们的遭遇也不期待正义的拯救……我们,有自己的章法。” 乔三佝偻着身子,整个人好像泔水桶里捞出的败犬,干巴巴笑着向天随子乞求。 “道爷,让弟兄们先回道观包扎伤口,稍后再回来听训可以吗?” 天随子指了指乔三和丁典,“你们两个人去拿些金疮药来吧,老道留下的都是些小伤。” 是小伤! 各废了一条腿罢了,干干净净,眨眼之间。 乔三立即应下,和丁典彼此搀扶着,一瘸一拐向着山上道观而去。 恶名昭著的虎丘斗笠,满打满算,加上加哈努也只剩下四十三人。 “迅疾如电,杀人一剑,这一剑怎么就出不来了呢?罗城主,你是剑丢了吗?我的剑借你使使?” 赤铁寒叉着腰,大咧咧向罗荣寿不住催促。 “他还没准备好。”罗荣寿冷淡开口。 天随子笑道:“实难预料,这群混蛋千挑万选出的大头领浑身满是破绽,比起之前的那些还要不如。” “罗城主不向未准备好的人动手,是个君子。” 赤铁寒又催促加哈努道:“黑袍子,你准备好了吗?” 加哈努不答话,只是轻轻点头。 他的头才点出一个微小弧度,一条灵蛇吐信,倏忽间已经扎穿了他的脑袋! 磅礴剑气继续向后,将他身后的树干都穿凿出一道孔洞。 “敢问赤掌门,吾与城北罗公孰之剑快?”天随子怀抱宝剑,斜着眼,向赤铁寒坏笑揶揄道。 赤铁寒哈哈大笑:“罗公的剑迅疾如电,天随子道长的剑迅疾如罗公!” 天随子感慨:“可惜这人不济,还偏要逞强,孤身出来,呆呆的像个木头,未能展示出罗城主的本事,我们二人没有眼福。” “他也不是孤身,从结果上看,他身后的树,可以算作他的同伙,毕竟作用完全一样,一样呆呆立着,一样一剑洞穿。”赤铁寒轻笑,显然心情极好。 罗荣寿收回一字电剑,眉头微微蹙起,三人中独他的对手过于不堪,败坏了兴致。 罗荣寿正心中不快,却看见面前被利刃凿漏、瘪下去的脑袋,又渐渐鼓起来。 “什么古怪功夫?” 罗荣寿轻咦一声,挥动掌中剑,将加哈努整颗脑袋如同西瓜,从正中切开。 一点点黄色浆水飞溅,伴着急促的噼噼剥剥的爆裂声,加哈努半个脑壳飞起,连带着滚出众多金背甲虫。 罗荣寿吃了一惊,急步向后撤去,只因为面前没有头的身子,正张着双手向他拥来。 一字电剑飞转,加哈努两条手臂应声掉落,又是无数甲虫爬出,加哈努身子依旧不受影响坚持向前。 罗荣寿再挥剑,砍去加哈努双腿,黑袍轰然跌倒,如同倾斜了口袋,再次倒出不少虫子。 三剑仙都以为这就结束了,却见适才落地的虫子们自己飞了回来归位,脚的还做脚,手的还做手,头的还做头。 看着面前除了身子上还有黑布遮掩,旁处尽是金背甲虫的人形怪物,端得是模样吓人。 “倒是有惊喜!”天随子抚须称赞。 “虫人蒋钦,老夫还以为是外号,没想到居然真有这等邪术。”赤铁寒拍手惊叹。 “更妙了,原是只打算卫道,这一次兼带着除魔。” “牛鼻子,你也是第一次见到真魔吧?” “是啊,学了半生屠龙术,今日可算见着正主!” 天随子大喝一声,“罗城主且慢,这个还请让老道来!” 罗荣寿赶忙斥责:“喂,别来碍事!” 赤铁寒大笑起来,“你二人休要独吞!” 两位剑仙不顾先前定下的规则,挥剑入场。 加哈努一人,独斗三位剑仙! 说斗,实在勉强,真实情况是加哈努就像个沙包,供三剑仙百般利刃穿身,左扑右追,笨拙的他一个也捉不住。 罗氏剑仙的剑,一剑就炸一个酒盅大小的孔洞,沿途的金背甲虫立时碎裂、尸骨无存。 加哈努身子一颤一颤全在他。 崆峒剑仙的剑,一剑划出一道沟壑,连绵不断,好似长江流水,舞动间金背甲虫簌簌落地,老道士口中颂念着天尊,半点不容情。 加哈努身下满地黄浆全在他。 天池剑仙的剑,一剑冻出一坨坚冰,金背甲虫受不得三秋冷,四处乱窜,冻结成团的勉力挣扎,黑衫里降落雪花。 加哈努振翅嘶吼全在他。 加哈努还有别的手段吗?他还有蒋钦。 蒋钦感受着身边虫群聒噪,几乎要把他耳膜震破,可当他想拔刀相助加哈努,却被身边的虫子紧紧锁住,动弹不得。 虫人是不死的吗?谁能是不死的呢? 不过是比较难杀罢了,可难又有多难?此时面前正对着三把全天下最利的剑。 金背甲虫不间断的脱落,加哈努越来越矮小、越来越瘦弱,从一个高大的黑衫汉子,缩小成一个无辜的孩子,除了丑了些,这几乎就该是他本来的样子。 “快看,那是什么!” 泼皮们忽然惊慌大喊,声音也将兴致高昂的三剑仙惊扰。 向山下看去,无数团绿色烟雾在青城山各处升起,从山脚到山腰都已经成了仙境,每一片土地都被绿烟笼罩,向着众人铺盖过来,恰好赶上秋风,绿烟速度之快,呼吸间就到了面前。 天随子好奇问道:“山下就见你们点这个,是什么东西?” 有斗笠哭道:“是老奕的如意散,他妈的,这次没有给我们留解药!” 有斗笠骂道:“这几个王八蛋,居然想把我们一起制成人傀。” 三剑仙对视一眼,“也玩够了,收拾了这个魔物,我们便下山。” 不等三剑仙全力出手,面前孩子般的虫人突然变作一团虫球,携裹着快速向着烟雾飞去。 “想逃?” 罗荣寿扬剑一指,一道剑气倏地洞穿虫球,赤色的血和着黄色的浆泼在地上。 虫子们将一个瘦小的肉球抛向绿烟里,又回转过来阻碍三剑仙。 成千上万的金背甲虫嗡鸣不断,将三剑仙淹没,即便如此,也只是一瞬。 罗荣寿劈开昏黑,赤铁寒冻住一片,天随子剑光将空中一切都斩落。 剑光闪过,落得一地虫尸。 三人不再耽搁,各自施展手段,破开烟雾向山下射去。 乔三和丁典伙同奕难平,指使人傀们点燃满山人傀粉,是存了杀剑仙的想法,毕竟斩得开一小段,能憋着一口气,斩得开一座山吗? 三剑仙答:真巧,斩得开! 章节目录 第七一章 苍渊倒扣皆俯首(一) 青城山脚下,钟晓和东风恶坐在一处酒棚里,遥遥望着绿烟弥漫的青城山。 桌上没有酒盏,正中摆放着一个大白瓷瓶。 东风恶叫了声出神的钟晓,得意道:“钟丫头,你瞧,江湖上看不起我们轻功一道,可我们也不是全无是处,就比如这偷起东西来,简直是如鱼得水!” 钟晓小狐狸似的抿着嘴斜眼轻笑,“秦前辈,你说……会不会就是因为偷东西如鱼得水,所以轻功才遭人轻视的?” 嘶——轻功声望再下一筹。 东风恶挠了挠头,脸色有些泛红。 钟晓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秦前辈,说偷是辱没了你,这瓷瓶里是咱们朋友的尸身和人傀们的解药,恶人行恶百无禁忌,咱们好人也不能过于拘泥手段,只要不违背本心,未伤害他人,什么手段也都该使得。” 东风恶噗嗤笑道:“你这丫头说胡话啦,这纤腰蝎子阿依老子都没曾见过,怎么也说成了老子的朋友?” 钟晓解释道:“阿依姐姐不是什么好人,和她的师兄师姐做下了不少错事,可也不是坏人,是个苦命人,更是个有情人,天下有情人谁不是情种秦前辈的朋友?” “那是那是,既然是有情人,自然是老子的朋友!就和飞蒲草、和你一样。” 这一句情种叫到了东风恶心坎里,东风恶听得很是受用,咳嗽两声,站起身,仰着头、背着手,在棚子里踱步打转。 钟晓被他滑稽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江湖上天下第一的花贼,你夸他英雄,赞他好汉,他只是笑呵呵点头应下,你说他情种,他反倒飘飘然了! 哈,哪句才是夸人的话? “秦前辈,你怎么知道这瓷瓶里的油就是人傀的解药?” “老……咳,我原本只是按你说的,把这只瓷瓶拿出来,临时起意又扔了只茶壶进去,离开时正赶上恶人王和鬼手乔三回来,他二人找到金丝难解奕难平,说要人傀粉和解药,准备放火毒了整座青城山,连带着毒死三位剑仙……” “前面舒州府放毒杀官,如今青城山放毒杀剑仙,这些斗笠贼真是胆大包天!” “那两人胆子大,奕难平与他们比不得,奕难平知道剑仙厉害,虫人蒋钦也厉害,剑仙恶他调配人傀粉破了舒州府,虫人蒋钦恨他杀了你阿依姐姐,哪一个回来,他都要糟。奕难平当时正忙着打包细软,便叫恶人王和鬼手乔三自己去取解药,那二人掀开床板,看见茶壶竟没起疑,喝了些茶水就招呼着人傀儡,漫山放毒去了。” “这……他们的其他斗笠贼和泼皮都已经死了吗?也不给他们发放解药?” “这就不晓得了,他三人估计没想过其他斗笠贼,老子这次无心之举,借刀杀人,将虎丘斗笠们一网打尽,若是叫天下人都知道,也要拜个武林盟主吧。” 钟晓笑道:“从此就叫做‘秦首施恩义,天下承恩情’。” 东风恶一阵恶寒,连连摆手:“罢了罢了,禽兽还施什么恩义,我们秦姓人都没有盟主命。” 钟晓笑声停下,看着青城山叹息道:“可惜奕难平自己一定还有解药,也许只是剩的不多,他告诉我三天内服下都是有救的,等他救醒了斗笠贼,三剑仙恐怕难活。” “光说三剑仙了,你就不担心虫人蒋钦?听你说的,他才是你的朋友。” “倒是不太担心,他不怕毒,也不怕剑,毒雾和剑仙应该都拿他没有办法,我现在只担心他知道阿依姐姐死了会很难过。” 东风恶摇头道:“毒雾也许不怕,不过你说的剑,恐怕是铁,江湖上,唯有剑仙的剑,才是真的剑。” 二人说着话,便见三道身影破开烟雾,缓步出来,步履间满是轻松,全没有遭人暗算的慌张无措。 三剑仙收回剑锋,说笑了几句,向着崆峒山方向去了。 钟晓这才知道东风恶说得对:赫赫剑仙,剑在手,不过半座山而已,一剑剑斩过去便是。 钟晓遥望烟雾,手指都绞在一起,眸子里不再是对黑白颠倒的那种感叹,而是真正的担忧。 过了近两个时辰,绿烟渐渐退散,钟晓想冒险进山去找加哈努和蒋钦,东风恶连忙将她劝住。 虎丘斗笠个个都是成名已久的恶徒,若是一下碰上多个,凭他东风恶可护不住钟晓。 钟晓也怕害了东风恶,思虑再三,还是自己本领低微,只得说等到天擦黑时,她上山看看情况。 未等到天黑,一个黑衫斗笠身后背着个中年人,身前提着个奇大无比的包袱匆匆下山。 东风恶笑道:“是奕难平,江湖上都传他武功很差,如今就带着一个人傀,金丝无用,老子又有他人傀粉的解药,钟丫头,你等着,我去拿下他!” 这次,又轮到钟晓反过来将东风恶劝住,“秦前辈,这个奕难平藏拙颇深,不似表面那么简单,我在山上偷袭他三掌,他断了腿,坐着全躲开了,拳脚功夫估摸也是极好,既然他要逃,我们也别再招惹他。” “剑仙走了,其他泼皮、斗笠贼定是全都中毒,他倒没事,手里该有解药,可他却自己带着个人傀走了……” 东风恶摩挲着下巴短须思考,忽然一拍掌大笑道:“老子明白了!” “秦前辈,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奕难平为什么要跑了。” “为什么!?” “恶人王和鬼手乔三喝了假解药去毒山,肯定也变成了人傀,连带着还有满山的泼皮、斗笠,可奕难平不敢救其他人了。” “这是什么道理,他们不是蛇鼠一窝吗?” “因为他们是坏人嘛,坏人之间可没有朋友,蛇也是吃老鼠的。恶人王、鬼手乔三和奕难平,他三人本来就没打算让其他人活着,如今恶人王和鬼手乔三变成了人傀,奕难平要是救下他们,早晚也要被他们二人害死。” 钟晓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东风恶道:“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什么货色,往日不祸害自己人姑且抱成一团,若是一个不小心用刀扎了另一个,即使道声歉,说‘对不起伤到你’,另一个不是想着原谅,而是想着你今天扎我,改日还不捅死我,所以我管你有意无意,先捅死你再说!” 章节目录 第七一章 苍渊倒扣皆俯首(二) 看看日头,大约才是申时,彻底黑下来还要再等一两个时辰。 东风恶安排钟晓先在山下等候,自己悄悄摸上山,去探一探斗笠们的虚实。 之前,因为知道剑仙和斗笠们聚在前山,救钟晓和盗药时都刻意从后山绕行,有山道台阶的前山反而没有走过。 刚上山时,东风恶还有些惴惴不安,怕中了斗笠们的埋伏,可一路上看到不少人傀,都呆呆傻傻的,还保持着最后的姿态—— 三三两两围着一团团灰烬,不断摇晃着早已空空如也的瓷瓶。 东风恶对自己的猜测又信服了几分,迈开步子,踏着树梢,快速向着道观方向而去。 没多久,就到了虎丘斗笠与三剑仙比斗的地方。 三十七具头戴斗笠的尸身整齐摆作一排,三十八个头戴斗笠的人傀目光呆滞的站在原地,另外还有一千余泼皮也站在不远处。 东风恶暗暗心惊,剑仙之威,恐怖如斯,七十九位一流高手,已有四帮三派之称的虎丘,转眼间死的死、逃的逃,好不凄凉。 其中还少了四人,丁典、乔三他认得,不在这些人当中,该是山间放毒,如今也变作人傀,不知道呆立在什么地方,而奕难平从青城山出逃。 剩下,便是钟晓向他描述一身黑衫包裹的虫人蒋钦不见踪迹,地上倒是留下了一件千疮百孔的黑衫,满地的昆虫碎块和黄色虫浆粘连在一起,已经干涸在地上,散发出近似腐烂的恶臭味,叫人生厌。 “虫人蒋钦!老子是钟丫头的朋友!” 东风恶大喝一声,钟晓说虫人蒋钦不惧毒烟,若是还活着,一定没有变成人傀。 但是回应他的,始终只有山间的野风。 东风恶四下找了一圈,没见着别的黑衫人,又去道观看了看,依旧除了人傀还是人傀,没人下达指令便呆呆傻傻站在原地,好像一棵棵树。 东风恶试着向人傀下发命令,话说出口,人傀们却不为所动,不知道斗笠贼们是使了什么手段操纵。 下山将所见告知了钟晓,二人一起上山。 钟晓看到破烂黑衫、满地虫尸时,泪水不受控制的打湿两颊,顾不得恶臭,跪在地上,哽咽着将甲虫碎块收拢。 黄色的虫浆已经将甲虫碎块、泥土、腐败的树木枝叶融合在一起,钟晓一边收拢,一边将这些旁的小心剔除。 加哈努是虫人,是一只只,黑衫是一个口袋,把他包裹成一整个,好不容易完整了些,就不该再被更多的零碎掺杂。 看着地面逐渐隆起的小峰,把人剁碎了,大概也就这么高吧。 钟晓愈加相信—— 加哈努已经死了! 小柴房里的三个囚徒,最难死的加哈努反而第一个奔赴黄泉。 不知道蒋钦现在怎么样,但至少没在这里看见。 东风恶极有眼色,坐在一旁观看着青城山景,不安慰,不打扰,任由钟晓独自伤心。 夜色渐渐覆盖天色。 东风恶从道观里寻来火把,给沉寂的青城山带来了一点生气。 钟晓看着跳跃的火光,手肘擦了擦眼眶,努力振作起精神。 “秦前辈,我们再找找蒋前辈吧,他一定还活着。” 死了的,只是加哈努…… 东风恶也不拒绝,只是嘴里嘟囔着:“傻丫头,你觉得他还活着?那还能难过成这个样子,可别说这些虫子也是你的朋友……” 涉及蒋钦和加哈努的秘密,钟晓长叹一声,没敢言明, 二人不断呼喊蒋钦的名字,前山后山,几乎翻遍了每一处灌木,掀起了每一块石头,直到初升的太阳驱散黑暗。 “算了吧丫头,三剑仙出手,你瞧那黑衫都成了碎布,蒋钦如果还能活着,真成了妖魔鬼怪了!” 东风恶道:“人活着就会和朋友不断告别,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人力的微弱。活人的伤心难过就别再强塞给死人了,他都已经死了,就让他高高兴兴入土吧。” 钟晓心中更加难过:蒋钦不是那种会弃朋友而不顾的人,不是在山上,一定是已经死了。 “死了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有一件事,老子要恭喜他。”东风恶一脸艳羡。 钟晓不解,“死了还能恭喜什么……” 东风恶指着山下道:“他的爱人死了,他活着你倒是满意,可他是遭罪了,如今死了反而是天大的幸运,钟丫头你有心,可以将他们合葬,虫人蒋钦的尸骨没有看见,留下的黑衫可以搭个衣冠冢。” 钟晓应下,心中阴郁驱散不少,二人在青城山上寻了个邻水的山坡。 东风恶抱来白瓷瓶。钟晓将黑衫和满地虫尸都用布袋装了搬过来。 钟晓一左一右挖下两个坑。东风恶从道观寻来笔墨,又拆下一块木板,在上面写下“夫蒋钦与妻阿依之墓冢”。 钟晓想了想,又改为“虫人蒋钦与阿依之墓家”。 东风恶笑道:“哪里有合葬写江湖名号的,墓家更是奇怪!” 钟晓笑道:“毕竟鼎鼎大名嘛,再说了,相爱的人要的更不是冢,是能在一起的家。” 东风恶从谏如流,就按钟晓改的,用鹦鹉刀刻下来。 钟晓闭着眼默念:毕竟这是三个人的合葬,加哈努、蒋前辈,阿依姐姐。三个人活着都吃了很多苦,死了就依偎在一起吧。加哈努是个孩子,死了就做你们的孩子吧……绝对不后悔的,从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孩子…… 东风恶道:“祷告没有香火可是到不了地府阴曹的。”说着,从身后掏出一把供香,也是从道观里寻来的。 东风恶把香插在地上,就准备将白瓷瓶和布袋入土。 “秦前辈,我有比上香更妙的主意。” “什么?” “白瓷瓶里是人傀粉的解药,我们拿去给这满山人傀服下,帮蒋前辈和阿依姐姐积福,希望他们来世还能相见。” “你不是说解药必须三天内服下?” “那是奕难平说的,他的话,我再不肯信了!” “有些道理,泡在药水里,只怕你阿依姐姐在那边也不能瞑目,谁会想做一味药呢。” 章节目录 第七一章 苍渊倒扣皆俯首(终) 东风恶用腰带牵了三个人傀回来时,钟晓已经将阿依从瓷瓶里小心捞出,正在用一块彩帕仔细包裹。 在九江门里被残害到千疮百孔的躯体,在油似的粘稠药液中变得更加肿胀,破损的脸活像只蒸破馅的酱肉包。 这可是以美艳闻名江湖的纤腰蝎子阿依,也曾招揽多少英雄好汉,作了春闺里捧脚的痴奴,那群好汉子,彼时恰如一条条赤眼的野狗。 天道大公!? 英雄好汉们装上衣服,威风凛凛,衣冠楚楚,大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由狗变人。 纤腰蝎子,如花美艳不敌秋风萧索,残羹剩饭难登大雅之堂——由人变狗。 喔!诸君试看,原是人人都有这一遭? 青城山上的道士没有预备寿材,山下小镇早叫斗笠贼们祸害,镇里的泼皮早把不吉利的棺材作了劈柴,钟晓二人寻觅无果,也做不出掘坟盗棺的事。 能找到的,只有阿依往日包裹残躯的彩帕。 这样的帕子阿依留下了很多,各式各样,美人们从来都爱美。 钟晓选了面五彩云纹的替她做最后的打扮,又选了张素白的帕子将黑衫及成堆的金背甲虫包裹。 敷土时,钟晓又哭了一遭。 五分泪给加哈努的阴阳永隔,三分泪给蒋钦的生死不知,两分泪给阿依作恶可恨,结局可怜。 东风恶将墓碑钉在土里,等钟晓哭够了才道:“钟丫头节哀,咱们现在试着救救这群人傀,天大的功德,保佑他们来世平安到老。” 钟晓啜泣道:“希望他们来世别再招惹江湖,更离那些英雄们远些。” 东风恶笑道:“你和飞蒲草退出江湖也好,你们二人性子简单,要老子说,江湖,就不是追寻自在的鱼的江湖,是那些垂钓者的江湖。不肯握杆,你们两条笨鱼,趁早林归林,海归海,免得老子有一天还要埋下你们。” 钟晓用力点头,“是笨鱼、是笨鱼没错了,寻回秘籍,救出我爹,这江湖我一刻也不待了……” 江湖原来是戏台,英雄原来是油彩。 沽名钓誉,以心计为丝,旁人作饵,成就泼天声势。 天下英雄,呵,叫得响亮!好比凭空舞剑,虽锐利,却无用…… 然则,偏就这群人高高在上,瞧着碍眼,叫人生厌。 钟晓告诉东风恶:人傀解药使用极少,虎丘劫掠舒州府时,一指粗细的小瓶就能解三千恶贼的人傀毒,这一瓷瓶解药,估计能救下满山人傀。 东风恶撇了一段柳枝,用梢在瓷瓶里沾了沾,一一点在三个人傀唇上。 三个目光呆滞的人傀忽然有了反应,如同尝到了仙酿,都伸着鼻子去追东风恶手里的树枝,三颗脑袋撞在一起,纷纷仰面跌倒,逗得东风恶哈哈大笑。 约莫又过了一刻,三个人傀神色逐渐清明,扶着头哎呦哎呦惨叫,犹如宿醉中刚刚醒来,才一睁眼,便见东风恶一手提着柳枝,一手扶着硕大白瓷瓶,瞧着他们大笑不止。 “菩萨,是观世音菩萨!” 三人中年纪大些的老者,一骨碌转仰倒为跪伏,口中连连称颂。 另外两人也学着他跪倒,再三叩拜,“菩萨仁德,普度众生!” 东风恶老脸一红,骂道:“混账玩意,龟儿子是眼瞎的嘛,瞧不见老子是个男子?” 钟晓泪痕还未干,噗嗤笑出声来,“前有苏娘娘,后有秦菩萨,三山太保陈前辈门下都是福缘深厚的。” 三个人都改口称作“恩人”。 钟晓接了一碗水,递给三人,打探后才得知:这三人正巧都是相熟,靠着街头杂耍卖艺维生,到舒州府时正巧赶上虎丘逞凶,都变成了人傀。人傀期间有模糊的记忆,只感觉灵魂困顿在牢笼里,身体不由自主,呆傻傻站在青城山上,细算下已有十日之久。 照理,十日不吃不喝,也该性命休矣,可他们行动正常,只觉得头疼厉害,有些缺水乏力,身体也更消瘦了些。 钟晓和东风恶将瓷瓶里的解药用各种容器分装,加上这三人,一起为山上人傀解毒。 东风恶嘱咐他们:山中央有三片空地,那里的人傀,就是将舒州府毒害的虎丘恶贼,万万不可为他们解毒。 虎丘众人如今都成了人傀,不能还手不能逃,杀倒简单,但就这么上千人站着等死,谁又能狠心下手?任由他们等死而不救,已经是钟晓二人所能做的极限了。 满山人傀几乎是毫无规律的撒在山上,尤其是为了抓捕钟晓,奕难平让道观前的人傀都追进了后山,有快有慢,如今全是零零星星的,瞧着就叫人牙酸。 五人散开,各自解救,新的人傀们获救后,也参与到解救人傀的事上。 没有容器,就用衣角在瓷瓶里沾一点。 这解药也神奇,不论服下剂量多寡,稍等片刻都可以恢复如常。 到了中午时分,容易看见的人傀基本都已恢复,许是还有遗漏,在某处犄角旮旯里横着。 东风恶召集众人,言说他和钟晓要去寻人,和众人就此别过,解药也留给他们。 众人跪倒一片,询问恩公姓名。 东风恶颇为得意,他游走江湖半生,还是第一次这般受人爱戴,拱手报出自己和钟晓的姓名。 想到众人得救,全赖白瓷瓶中的解药,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阿依献出肉身做了药引,东风恶指了指“虫人蒋钦与阿依之墓家”,说道:“此外,还要感谢这两位从虎丘贼人中得来解药,如今二人已经身死,诸位若是有心,也可来感谢一二。” 说罢,钟晓与东风恶下了青城山,准备到嘉陵江上再问问李夜墨的消息。 众人远远望着钟晓与东风恶的身影消失,这才到坟前祭拜,虽无香烛,万人通天彻地的愿力也几乎叫云头止步。 人傀们大都是舒州府的,结队回家,一路欢歌笑语不提。 再说最先得救的三人,三人都姓郭,性格皆是淳朴忠厚,由一个庄子出来,沿街讨生活的。 老郭会抖空竹、转碟,大郭能顶大缸、顶中幡,小郭会耍大刀,彼此间照拂着,三瓜俩枣,勉强度日。 旁人都急着回家,他三人无处可去,吃饭的家伙都丢在了舒州府,过了这么久,也不指望能找回来了。 吃过苦、正受苦的人,反而见不得旁人遭罪。 三人结伙,沿着山寻找遗漏的人傀,日头偏西时,三人身后已经跟了十几人。 “我的天,这是个什么东西!?” 忽然,小郭惊呼一声,众人都转头来看:原是一团肉球从树上跌落下来,缓缓舒展开,变作一个侏儒模样。 侏儒腰上开了个一尺长的口子,伤口还没结痂,猩红的肉翻着颇为渗人。 “缩骨功?” 老郭惊咦出声,走南闯北久了,这种功夫也曾见过,不过旁人多是探手进窄壶里取物,缩骨钻环,像这样练到缩成碗口大小的肉球的还是第一次见。 大郭叹息一声,“也是个咱们这般的苦命人,中了毒,还要遭这样的毒手。” “救不救?” “多说,能救就救!” 章节目录 第七二章 飞廉披甲不可留(一) 大郭背着小侏儒,众人来到山下镇子,随便选了个洞开着的大门就闯进去。 适才光线微薄,如今找来烛火才看清,侏儒腰间的口子骇人,血却已经止住了,要不是人还会喘息,众人都要当他流血死了。 小郭把脸凑近了去瞧,啧啧称奇,“乖乖,这么长的伤口不结痂就止血了,不会是里面长起来了吧,这可是是要死人的。”说着,小郭伸手去扒拉小侏儒的伤口。 大郭一把拍掉小郭的手,责怪道:“懂不懂呀你就乱摸!” 小郭缩头讪笑两声,回头冲众人喊:“我说,有大夫吗!有大夫吗?” 众人都面露无辜地摇摇头。 老郭叹息一声,“苦命人呦,能死能活全看天意了……” 他话音未落,小郭忽然抢过烛台,快速扒开小侏儒的伤口瞧了一眼,只一眼立刻惊叫着跌坐在地。 “混球,你要杀人呀!” 大郭气恼地卷起袖子就要揍他,小郭连连大呼:“你自己看嘛,你自己看!” 大郭被他模样唬住,半信半疑的扒开小侏儒的伤口,瞳孔猛然放大。 伤口内四五只闪耀着金属光泽的甲虫,用锋利的足勾住伤口两侧,已然和血凝结在一起,看模样都已经死了。 大郭回过头,一脸茫然的看着众人,磕巴道:“这……怎么办?” “我就知道是里面长上了!我学刀的时候听老师傅提过这种伤,很难治的!” 小郭又把头探过来,“要不然帮他把虫子挖出来,挖掉两侧的肉再让两边长起来,不过伤口在肚子,八成要死,要不然就现在直接缝上,里面有虫子,估计长不好了,也是八成要死。” 老郭在他头上敲了个脆响,“呼,照你说的,这人就死定了!” 小郭揉着脑袋嘟囔,“本来也死定了,生了虫子就大概是尸体了。” “挖是不能挖,又没个大夫,谁敢把肚子挖开。” 老郭砸吧着嘴,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向众人道:“有没有会针线的,帮忙缝个伤口。” 一个小胡子怯怯站出来举手,“不是大夫,裁……裁缝行吗?” “也行吧。”老郭答应。 快死的人就不是人了,只是个人皮口袋,其中拘着的魂若是跑了,和街边的麻布口袋一个样儿。 其他人次日和三人辞别了,各自归家。 其中有一个居然就是这镇子里的,回家取了些藏在地窖里的金银和粮食折返回来,交给三郭。 三郭都推辞不受,这人有些气恼地说:“都拿着吧,这算些什么,我家没了,只剩这些了……” “不然就请你们去我家,叫我老婆给你们烫些酒,咱爷们儿美美喝一顿,比这儿强,比这儿强……” 三人愣神间,这人已经留下东西,背着打包好的行囊离开了,不知道要去哪。 吃罢饭,老郭留下照顾小侏儒,大郭、小郭上山去找有没有遗漏其他人傀。 走到那处众斗笠与剑仙比斗的空地时,惊讶发现,立着的斗笠人傀都不见了。 只余下三十七具斗笠尸体和一千多个泼皮人傀。 小郭胆子大,拉着大郭上了道观,要去看这群恶人是不是又都活了。 二人一看道观,更是吓了一跳,昨天还颇为雄壮的道观,已经烧成一片残垣断壁,大殿都倾覆下来。 二人相视都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心中连呼侥幸:恶人们真的又活了!还好他们烧了道观,直接离开了,还好昨夜我们没有生火惊动他们…… 章节目录 第七二章 飞廉披甲不可留(二) 大郭、小郭匆忙下山,把山上的事告诉了老郭,老郭也是一时间背脊发凉,急忙将所有门户都闭上,这才才稍稍舒了口气。 这样提心吊胆过了三日,在三人不报希望的照顾下,小侏儒竟也醒转过来。 “是你们救了我?”蒋钦微眯着眼,短短一句话都说得颇为吃力。 “老兄,不是我们救了你,是你自己福大命大。” 小郭端来一碗稀粥,将蒋钦扶起来,喂了两口才道:“这群恶人真是歹毒,把你伤成这样丢在山里,我发现你时,伤口里都生了虫了,活下来真不容易。” “伤口有虫?” “嗯,几只没见过的暗金色甲虫,我们没有大夫,只能给你缝上了,哈哈,说不定什么时候它们还会自己爬出来!” 小郭冲蒋钦做了个鬼脸,腿肚子上立刻挨了老郭一脚,“瞎说什么呢,小兄弟这才刚醒过来,好好喂饭!” 小郭见蒋钦手放在伤口上失神,似是当了真,赶忙放下木勺,在自己脸上抽了两个耳光,笑嘻嘻道:“别怕别怕,吓唬你的,我专门帮你瞧过,千真万确都已经死了的,你能醒过来,更说明应该无事。” 蒋钦如遭雷击,打了个哆嗦,嘴唇颤抖着发问:“都死了吗?” “都死了,和血凝在一起,千真万确都死了!” 蒋钦沉默,半晌,忽然升起一股凛冽的气势,双手紧紧抓着被单,脖子青筋根根暴起,咬牙切齿地发问:“剑仙呢?那三个剑仙呢?” “小兄弟,当心伤口崩开!” 这般凶神模样,要不是蒋钦生得矮小,三郭简直都要以为他是和山上恶徒一伙的了。 小郭有些奇怪,摸了摸他的额头,问:“老兄,你糊涂了,说什么剑仙?” 蒋钦盯着他,“这里不是青城山?” “是青城山……” “在青城山你们不知道剑仙?” 大郭反应过来,抚掌笑道:“兄弟你怕是忘了,咱们被毒成了人傀儡,多亏恩人相救才醒过来,你说的剑仙恐怕是很多天前的事了吧。” 小郭问:“你说的剑仙是戴斗笠的吗?这群恶人本来也变成了人傀儡,不过好像有一些活过来,已经离开了。” 老郭看这两人和伤者聊得开心,已经忘了喂饭,赶鸭子似的把两人驱走,亲自给蒋钦喂饭。 蒋钦还想问他们认不认得钟晓,不过想来三人连剑仙都不知道,更别说籍籍无名的钟晓了。 喂过饭,又歇了半日,蒋钦有了些精神,三郭怕再遇到斗笠贼,便准备带着他离开。 老郭将蒋钦绑在大郭背上,念叨着:“我瞧你会使缩骨功,也是街边讨食吃的吧,暂且跟着我们吧,什么时候修养好了,什么时候再离开。” 小郭凑过来,“还没问,你叫什么?” 蒋钦刚想开口说钻天鼠蒋钦,忽然愣住:钻天鼠蒋钦已经死了,死在三剑仙的剑下…… “老兄,你把自己名字都忘记了吗?” “哦,记得,金丝虎颜雪。” 三人带着蒋钦,出门却是往青城山上走。 大郭解释:我们能够得救,全赖四位恩人,其中两位有事离开了,还有两位身死,就埋在青城山上,你侥幸得活,总要给恩人磕一个头才好。 到了那片小小坟堆,蒋钦因为被绑着背后,一开始并未看清墓碑上的字,等到看清时,整个人呆愣住,没骨头般垮倒在地上。 虫人蒋钦与阿依之墓家! 阿依也死了! 章节目录 第七二章 飞廉披甲不可留(三) 不敢信,又不能不信。 后来几乎是全无意识的动作,三郭叫他跪,他便跪,叫他磕头,他便磕头。 跪下时嗵的一声,碎石荆条全然不避,磕头时一个紧着一个,若不是三人拉住,他好像是预备着要把青城山给凿穿。 小郭竖起大拇指,称赞:老兄诶,心真诚! 心? 没了心还怎么诚? 蒋钦失魂落魄,目光呆滞,虽然活着,但已然是行尸走肉。 加哈努,小侏儒交付性命的骨肉兄弟,死了。最后的生命就埋葬在他的身体里,一如他曾经在他兄弟的身体里。他,正是他兄弟的活坟。 阿依,那朵艳丽奔放、娇俏无双,扎根黄泉路上,既毒又美的曼陀罗花,那个西域姑娘,也死了。世上再无人叫他小矮人,拴着他的链子断了,他自由了,成了丧家之犬。 从青城山离开很长一段时间,蒋钦都格外沉默。 小郭性子欢脱,嘴巴叨叨个不停,老郭和大郭不睬他,他便主动要求背着蒋钦。 和蒋钦能说什么?最多的当然就是解救了他们的恩人。 虫人蒋钦和阿依,死了,也祭拜了,小侏儒知道,剩下的就是东风恶和钟晓。 小郭对两人大加称赞,言说其慷慨侠义,是真正的英雄。两人发放了解药,救下了人傀,便向嘉陵江上寻人去了。 蒋钦心中冷笑:好个慷慨侠义的钟丫头,我把她当作好朋友,将月儿都托付给了她,到头来月儿如何死了?她又如何成了英雄?如何这就去找自己的情郎了? 柴房里的情谊你如此珍视,在她,竟是如此浅薄…… “颜兄弟,这等救命之恩,将来你若是遇到两位恩人,也该感谢一番。”小郭感叹一声。 是该感谢的,定要还下这份恩情。 蒋钦心道:我一定狠狠还她一刀! 除了兄弟和爱人,他还死了一位姓钟的朋友。 什么?还活着? 没关系,迟早的事。 …… 奕难平带着飞奴儿离开青城山后,一路向东,不几日到了乱鸦坡脚下,道路旁忽望见一处酒馆。 走了十几里没见有人家,正是腹中饥渴,奕难平指使着飞奴儿,二人径直闯进去。 酒馆里很是破败,支离破碎的日光从茅草堵住的窗口投射进来,撒在积着厚厚一层浮土的方桌上,长凳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折的折,断的断,三张板凳凑不齐四条腿,一副弃店逃难的惨淡光景。 奕难平四下打量着,屈指敲了敲桌板,大声问道:“喂,还有活人吗?”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 奕难平骂骂咧咧,拖着断腿准备自己到后面厨房找点吃食,不及撩起门帘,一个年轻小伙计忽然跑出来,和他迎面撞了个满怀。 “毛毛躁躁,吓老子一跳!要死呀你!” 奕难平一巴掌抽在小伙计脸上,将他打退了几步,这才看清,小伙计右边袖子空落落挂着,面容文雅俊秀,一股书生气,怎么也不像个杂役。 “酒馆里的掌柜?”奕难平眯着眼发问。 “山上来了凶人,掌柜出去了,暂时不在。”断臂小伙计捂着被打肿脸,陪着笑说道。 “我瞧你就是掌柜!” “大爷哪里话,小人就是个跑腿端茶的。” “哦,我知道了,你是掌柜的儿子,你是少掌柜!” “您真会说笑!” “是说笑啦,” 奕难平忽然道:“吴栖凤来了你们不好过吧?堂堂匪类说什么正经生意!” 小伙计闻言一个哆嗦,立刻找补道:“吴什么凤……没听说过……山上是有一伙大王,头领唤作讨债鬼仵向天,不过和咱们这酒馆没什么关联,小本生意入不得大王们的眼。” 奕难平嗤笑一声,直直盯着小伙计好一阵,摆摆手道:“无所谓了,我是个过路的,酒菜都有吗?” 小伙计连连点头,把他引到一张桌子前,殷勤地用袖口擦去浮土,又挑捡了一张三条腿的长凳,招呼奕难平和飞奴儿坐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酒肉上桌。 酒就是寻常的酒,肉却是白水煮出来的肉。 奕难平看了一眼,也不挑剔,切下一块给了飞奴儿,酒也倒下一碗。 飞奴儿依令掀下斗笠进食,露出模样着实吓了小伙计一跳。 奕难平轻笑:“怎么?认识?” 小伙计连忙否认,“没有没有,只是错认作了曾经的故人。” 奕难平把酒递给小伙计道:“江湖上谁不是故人呢,过去的朋友是今天的故人,今天的朋友也会是明天的故人。” 小伙计还想推辞,奕难平道:“难道是其中下了迷药,你不敢喝?” 小伙计恼道:“大爷何必多心,我先喝也无事,只是这也要算你的酒钱。” 奕难平点头应下,小伙计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奕难平哈哈大笑道:“小后生你瞧,我不喝你的酒,因为我知道你是谁,你喝我的酒,因为你不知道我是谁。” “这酒是我才端来……” “但是由我倒出来。” “你到底是谁?” 奕难平笑着不答话,拿出一条金丝拍在桌上,“开黑店,我是你祖宗!” 章节目录 第七二章 飞廉披甲不可留(四) 小伙计看见金丝,心中已有了答案,半是释怀,半是不甘,身体晃了晃僵在原地。 “开黑店讲究的就是‘开门迎客,下药迷翻’,能不用强,就不用强,所以你总该挑挑客人的。过路的也不都是羊,就算都是羊,也是小羊胜过老羊,无角羊胜过有角羊。挑错了客人,到了非用强不可的地步,胜了是下乘,败了更是下乘中的下乘!” 奕难平摇晃着酒碗,一副哀其不争的模样,对着面前人傀谆谆教导,轻抿了一口,笑道:“天下间论起迷药,当中翘楚便是老汉我的如意散,你这玩意……老汉都是兑了水当酒喝呦!” 有人要问:贼汉子,喝这碗酒,你就不怕酒里是要命的毒? 啧啧,开黑店的奕难平,对迷药最是熟悉不过,眼睛一瞧,鼻子一闻,酒水在指尖一搓,混了什么东西已然猜出了七七八八,更何况…… 没瞧见吗?更呆了两分的飞奴儿,可没有要死的迹象。 向独臂人傀询问名字,先答是仵向天,再问,又说是仵向南,不止如此,还要额外加上一个定语——乱鸦坡剑仙,仵向南。 奕难平差点叫他唬住,要不是看他丢了条手臂,左手上新生的剑茧清晰可见,简直要信了。 奕难平站起身,鞠了个躬,为仵向南竖起拇指:“变成人傀可不会说谎,你是真信了自己是剑仙。可瞧这剑茧,恐怕你剑都拿不稳,本来准备宰了你做药,看在你是不稳剑仙的份上……收下当狗!” 从柜台上取过一条草绳,拴在仵向南脖子上,一手牵草绳,一手掂着肉,招呼着飞奴儿一起上山。 三剑仙可以荡平威名赫赫的虎丘,一位绝顶高手也能荡平籍籍无名的乱鸦坡。 吴栖凤何故到此,飞奴儿嘴里磕磕巴巴连不成句子,仵向南也成了痴傻,所幸就自己到山上去,看看吴栖凤的杰作。 自从有了飞奴儿,奕难平胆子大了许多。 江湖上只要不是一道鹤、东风恶、盗不走空,这三位之外,天下间最快的脚力就是他座下的飞奴儿,刀山火海也走得。 到了乱鸦坡上,饶是奕难平自诩恶人也不由得惊惧胆寒,满地都是血肉横飞的乌鸦,残肢羽毛在秋风中打着摆子。 人呢? 每每间隔不远就能看到,一个被打得变了形的人。不了,论个,也许不如论朵更显贴切。 吴桐在乱鸦坡炸成了莲花,吴栖凤便把乱鸦坡上所有人都扭成了莲蓬,扎在这片血塘里。 “真变态呀,”奕难平越看越是后背发凉,“老汉我一个变态都觉得变态!” 转了一圈,数出两三千的莲蓬。 奇了怪了,吴栖凤再厉害,不过是一个人。 当然,一个人也不是这两三千臭鱼烂虾可以对付的,但要逃,吴栖凤也拦不住。 可看这场景,分明是从头到尾的血拼到底,乱鸦坡还真是硬气。 奕难平真怕吴栖凤突然跳出来,一拳拳把他打作肉莲蓬,转过身,赶紧下山去了。 如今他有钱,虎丘劫掠舒州府,财物如今都在奕难平身上,换算下来,少说也值三四十万两白银,要不怎么说,论起致富,背叛同伙远比打劫敌人快得多。 奕难平假老实了一辈子,也开始挺着腰杆,用巴掌和银子说话。 章节目录 第七二章 飞廉披甲不可留(五) 若说乱鸦坡是奕难平的临时起意,那锦元城则是他计划里长久立足的销金处。 对于像他这样,有钱、仇家又多的坏人,想要找一个隐姓埋名的落脚地,有剑仙坐镇的锦元城,从来都是最合适不过。 仅仅是剑仙的偌大名头,就足够吓退宵小,而真正的高手,也不能不卖剑仙两分薄面。 至于剑仙会不会比他的仇家还要先出手,想来是不会的,虎丘若不是坏了他们的剑仙大会,乌合之众,完全不值得剑仙抬眼。 剑仙眼里只有手中剑和其他剑仙,旁的都是空气里的飞尘,只会在光芒恰好照射时猛然看见,看见也毫不在意,挥挥手驱出视界,就已经是大的作为了。 他不屑清理,旁人惧他,不敢清理。 这天下最脏之处,莫过于佛祖座下的莲台。 不是某家胡言,若非如此,有这等英雄好汉,坏人岂不早就死绝了?既未死绝,便已印证言之不虚。 锦元城是整个巴蜀最为富庶奢华的所在,才临近城门,便见人群往来,川流不息。 奕难平心中欢喜,已经能想到高宅大院、仆从如云的晚年生活,拖着断腿,身后跟着两个背着大行囊的人傀,正随着人群进城,忽然叫一只手捉住衣袖。 “恶人,你……还记得……我吗?!” 这人拉着长长的戏腔,开口唱着,语气间满是不满和怨恨。 奕难平回头一瞧,一身青衣,脸上淡抹油彩,立刻认出面前人可不就是戏痴陈青衣,再看不远处,陈红衣粉拳托腮,正望着他轻笑。 “你们兄弟休要和我作怪!” 奕难平笑着拿开陈青衣的手,“虽不识得你脸上油彩,老汉我可是认得你的。” 陈青衣再唱道:“好哇,你既说认得妾身,可能说出妾身是谁?” 奕难平有些恼,压低声音道,“唱戏你到别处去,老汉今天心情好,放你兄弟二人离开,稍后惹恼了老汉,叫你们想走也难!” “就知你认不得了!” 陈青衣一边用衣袖擦拭眼角,一边呜呜哭道:“尔等都是英雄汉,使勇力,用智谋,颠倒江山,有诗家作歌,史家作传,自不记得万里生民,倒入沟壑,掩入尘土,悲戚戚作了底彩!” 陈青衣声音不小,一时间过路者纷纷闻声止步,将几人围在当中,更有大声叫好的。 奕难平气笑道:“陈青衣,不要得寸进尺,敢惹老汉,你是不是忘了老汉是谁?” 陈青衣水袖轻轻掩面,手指向奕难平一点,道:“你便是吴王阖闾!” 奕难平顿时脸上生笑,很和善,很亲切的笑,双手揣进袖子,一副好相与的老实人模样。 江湖人才知道,老实是奕难平的快刀。 就像狮虎扑食前,绝不是凶狠好杀的嘴脸,而是歪着头,若有所思,好似对目标浑不在意,然后猛然出击。 猛兽大吼,也许是虚张声势,它冲你笑,你可要赶紧逃! 陈红衣咯咯笑道:“剑仙城下,你敢逞凶?” 奕难平笑容一僵,立刻讨饶道:“陈家兄弟,往日无仇,近日无怨,老汉我不想再牵扯江湖了,就此一别两宽有何不好,你二人何必再苦苦相逼?” 陈红衣娇笑道:“哎呀,青衣突然兴起找你,我拦不住。没有私仇,你也可以当是公仇,你做了这么多错事,想退就退,哪能这么容易……” 奕难平问:“那你们还想如何?你们说个道道儿,我都答应!” 陈红衣道:“说也简单,陪青衣唱完这出戏,往后我二人再不和你为难。” 奕难平犹豫片刻,抽开双手,满面堆笑,向着四处看客拱手作揖,“唱便唱,街头讨口也不是没有做过。” 众人立时又叫好起来,不是江湖人,前面的话他们听不大懂,但既然唱戏,又有青衣先前的小段,不免有两分期待。 “这几位,你们先前唱的未曾听过,还想先问问,是唱的哪一出,演了个什么故事!”有围观者拱手询问。 陈青衣跪倒在地,冲众人磕了三个头,大致将周围一圈人都磕道,这才呜呜开口:“各位老爷,各位青天……大老爷!我有冤屈深似海,过往千载未抒怀,今日全盘托出向诸公,不求判个是非真假,只为了却妾身心愿!” “非是公堂之上假矜持,不通姓名,不报住址,妾身姓名无人记,埋在了地底三千尺,如今孤魂野鬼……呜呜,一只!唤作英雄……绊脚石,又可叫作……无名氏!” 章节目录 第七二章 飞廉披甲不可留(六) 陈红衣秀手一戳,“闲话休说,快把冤屈道来!” “得令——” 陈青衣做了个万福,手指轻轻颤抖,在奕难平三人脸上点了三巡,悲戚戚唱道:“一见仇人心如火,万般愁苦怎分说?小女嫁与渔家子,锦衣玉食未得知,衔针补网夜继日,厅前堂下细收拾,上孝公婆长辈,下养子嗣一对,所见不过一亩三分、柴扉小院,所想不过孝子贤孙、匆匆百年,江山距我何其远,一日夫妻百日恩!因何故,为旁人,败我性命?一介女子,杀死焚毁、弃尸闹市!” 陈青衣看向奕难平,声音陡然凛冽,“吴王阖闾好君王!好似蛇蝎,又像虎狼!吴王寿梦有四子,你父亲诸樊是大郎,大郎亡故二郎当,二郎死后三郎王,可惜三郎又短命,所幸四郎好心肠。你三叔馀昧传位其子吴王僚,那便是你君父与兄长,他为君王你为将,他坐金殿你镇八方。他拿你做心腹交,不曾委屈半分毫,楚国三伐你三胜,建下了泼天大功劳。” “可惜,可惜,可惜呀!熟肉喂不饱饿狼,你早早暗备下刀枪,存了不臣之心,又遇到谋上奸贼伍子胥,与你定下了鱼腹藏剑恶勾当!吴王僚是你君父与兄长,鱼肠剑下一命丧。” “你夺人王位也罢了,又为何使人刺其亲子,杀其胞弟?斩草除根,半个儿不留,问问你吴王阖闾好君王,何处结仇,何处生恨?越国灵姑浮,挥戈断你足,叫你魂归西天、肢体难全,埋下吴越相争,越甲吞吴,该当覆灭你的江山。妾身只骂苍天无眼、报应迟来!” 奕难平只好像听了个一知半解的故事,大体好像是说自己卑鄙无耻,谋权篡位,暗害兄弟,还是个剿灭杀光的大凶残,最后落得断脚而死。 看看两个人傀背后的包裹,又瞧瞧自己的断腿,想到青城山的山上的虎丘兄弟,奕难平有些生气,唱戏就唱戏,咒人死是什么道理。 走上前就要替吴王阖闾开脱两句:大丈夫做事,死上个把人有什么奇怪?妇人之仁要不得。 他拖着断腿一走,周围人群还道他是迎合戏文,立时纷纷喝彩。 陈青衣抹着眼泪,走到仵向南身旁,握住他空洞洞的衣袖,又呜呜唱道:“诸公问我何姓名,我也不知何姓名……史书上面有记载,伍子胥,狗奸贼,两献刺客与阖闾,专诸藏剑刺王僚,要离请缨刺庆忌,庆忌便是王僚子,我便是……我便是……我便是英雄……绊脚儿石!” “折熊扼虎,斗豹搏貆,庆忌勇武天下知,手持一杆黄金枪,千军万马不敢当!阖闾心惧庆忌,要离主动请缨,杀妻绝子,自断一臂!好一出苦肉计,当真是没人性!难怪庆忌不生疑!你劝他鼓动三军士气,持枪船头高立,趁风浪,穿他胸膛一戟,要他性命!庆忌是豪杰,要离是小人,太史公刺客列传不容你是慧眼,庆忌临死,还要言说:一日之内,不可死两位勇士,放他归去。” “庆忌是勇士,你要离可算勇士?你是真迂腐,假节烈,无情无义的伪君子!” 人群又是叫好。 这三人断腿的是吴王阖闾,断手的是刺客要离,健全身子的自然就是伍子胥,三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奢遮人物,青衣扮作妇人,将三人都辱没成了下等货色。 有人问道:“青衣,你这绊脚石到底是谁?” 陈青衣呜咽着,“我便是要离之妻,我便是要离之妻!” “他三人史书页上载姓名,掩下我心中委屈无处诉清。” “劝各位英雄好汉莫娶妻,一个个神仙降世势无敌,寻常杨柳配不起,盖上辛酸还要赔性命!不如河里与臭泥……” 章节目录 第七二章 飞廉披甲不可留(七) 戏曲、故事,几乎都是说历代将相君王、英雄侠义、才子佳人,高台上咿咿呀呀,热闹又快活,视角切换到高台下,才若有若无听见,多少喑哑哭声掩埋在鼓乐里。 将相君王争锋下的卒,性命堆叠在一起也才占下史书上两个方格,才子佳人里的仆役,忙前忙后,劳碌终日,不过为了博其一笑! 若已知红的是血,蓝的是泪,白的是骨,叮叮咚咚敲击声里尽是哀嚎,这戏里的果真还是世上的人物吗?站在地上望不着,是神仙才对,该飘在天上才对,千万别下来,这类奢遮人物最是招灾惹祸。 “诸公,吴王阖闾是威震华夏的君王,伍子胥是历数千载有数的贤才,要离也被庆忌夸作勇士,我只问,这三人,将我害,与我的仇怨怎么还?还是我嫁给要离合该死,不该对此生怨言。” 陈青衣向着众人发问,人群顿时激愤,老百姓的价值观格外朴素,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一遭,无非是人犯换成了朝堂上的老爷。 “杀!砍他们的头!”众人呼喝声,连守城的兵卒都吸引过来。 陈青衣竖起三根手指,微微摆手,“事情已过千年久,春秋只剩竹简留,各位老爷知晓这桩冤案便罢了,我不伤他们性命,只打其三鞭!” 奕难平立刻脸色难看:我一句没有开口,莫名其变要打我三鞭? “鞭来了!”陈红衣适时递来一条红手帕。 “多谢大老爷!” 陈青衣挪着莲步接过来,提在手里,另一只手并指作剑,向奕难平一指,“咄!大人赐鞭,还不受绑?” 奕难平看了下轻飘飘的手绢,问道:“为什么先打我?伍子胥和要离打完才能轮到我。” 陈青衣冷笑:“可笑!你是君王,你不先受打,安能轮到他们,一人三鞭,快打快好!” 奕难平也巴望着这两兄弟赶紧结束闹剧,双手一伸,“那你打吧!” 陈青衣摸出一条绳索箍住奕难平的手,又顺着后背打了结。 “这是干嘛!?”奕难平向后缩了缩。 “怕你遭不住痛,没有枷锁,以绳结替代!” 陈青衣手指官兵道,“天兵在此,你怕什么?还能有人真敢害你?” “老子不怕!”奕难平梗着脖子,答得很硬气。 开什么玩笑,我遭不住痛,就这手绢能打多痛? 陈青衣闻言又把绳子多紧了两匝,在奕难平眼上蒙上黑布,口里塞了个铜球,手一推,奕难平滚在地上。 “好了,如此,请大人和我一起打第一遍!” 陈青衣向陈红衣做了个万福,红衣也飘进空地,一红一青两道身影,拳打脚踢,将地上的奕难平一顿胖揍。 围观众人的傻了眼,看着痛苦翻滚的奕难平,连围观兵卒都在犹豫要不要阻拦。 “这不会是真打吧!” “假的吧,他们不是一起的吗?你瞧伍子胥和要离都没有动。” “那就是假的!” “该是如此,这俩丫头有本事,假打简直就像真的。” “吴王阖闾才是有本事,假痛简直就像真的。” 众人心中疑问消了,连带着还有些满意,这三人作恶害了别人性命,只用手绢打上三鞭哪够还清,这般胖揍他们才合乎道理。 二人先揍了约莫盏茶功夫,坐在奕难平身上歇了一阵,道:“第一遍打完,开始打第二遍。” 又是盏茶功夫,打完再歇一阵,“第二遍打完,开始打第三遍。” 第三遍打完,两兄弟笑得很是开怀,向众人一拱手道:“吴王阖闾是君王,是天下的表率,一切事情莫不由他而起,要揍就该揍他,我两姐妹身子柔弱,还请过往君子帮忙,一起揍他。” 路人问:“我们不会唱戏,下手没有轻重。” 陈红衣道:“无妨,我们的吴王阖闾体格壮,大伙打完多给些赏。” 众人了然,街边也常有赤着臂膀,叫人拳打脚踢的艺人,都是熬练过的筋骨,寻常人打之不动。 众人蜂拥上前打时,陈红衣、陈青衣兄弟已经早早去了,直到有好心人见奕难平痛苦抽搐的身子实在可怜,这才叫停。 取出他口中铜球,奕难平一口鲜血吐出来,大骂着驱散众人,叫飞奴儿和一只手替他解开绳索。 抬眼找了一圈,没见那对兄弟,奕难平知道自己这是被那二人摆了一道,再看飞奴儿和一只手也有些不顺眼了,人傀好用是好用,可就是脑子不够,没有指挥,看着主人被打也无动于衷。 骂骂咧咧起身,忽然看见一把大刀横在他面前,奕难平也是火了,抬脚一踢,登时大刀飞起,直插在城墙上。 章节目录 第七二章 飞廉披甲不可留(八) “哪个王八羔子不开眼,敢挡你家爷爷!” 奕难平羞恼间面容狰狞,这一脚恐怖的力道俨然已经将拦住他去路的青年吓傻了。 一旁的兵卒可不怕,走过来抓起奕难平的衣领,抽了两个耳光,“不服管教的混账玩意,这里是锦元城!有罗城主在,你们这群腌臜货色也敢撒野?” 奕难平脸上微笑和恼怒的表情来回切换,最后定格在微笑上,向兵卒欠了欠身,“兵爷,我这腌臜货撒野有剑仙大人处置,刚才那两个王八蛋折辱我,怎么没见剑仙大人出手?” 兵卒笑笑道:“罗城主去崆峒山了,没在城里,就算在,你们几个戏子内讧,王八拳互殴,也犯不上剑仙大人出手。” “那为什么现在您来管了?律例中可没有说踢飞大刀也犯法的。” “别误会,咱们是罗城主的府卫,不是朝廷的兵丁,寻常争端不理会,但江湖上的事都归我们管。看你刚才一脚踢飞大刀,这才认出你是江湖人。” 兵卒拍了拍奕难平的肩膀,调笑道:“吴王阖闾,有时间一起喝茶,你是做了多大恶,他们要拉着过路人一起揍你?” 奕难平心中委屈,他和这两兄弟只见过两次,一次在太湖陈家,一次在火船帮小盟主会上,前一次那两人年纪尚小,恐怕没记住他,后一次没有结怨,两个小疯子没来由开罪他作甚? 匡扶正道?别惹人笑了!一个艳丽女装,一个疯疯癫癫,他们才是邪魔吧…… 兵卒噗嗤笑道:“好了,我再叮嘱一次,虽然罗城主不在,但城中最近来了朝廷的大人物,江湖人切记夹住些尾巴,千万不要冲撞了。” 奕难平恶狠狠瞪了眼已经变作鹌鹑的青年,叹息一声,拱手辞别,带着两个人傀进了城。 那青年已经把大刀从城墙上拔下来,一边歉意点头,一边挪步到了不易看到的角落里,不多时,又有两个人凑过来。 “你疯了,拦人家路做什么?还好是锦元城,要是别处遇见狠人,要了你性命也是有的。” “不是啊老郭叔,你没瞧见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就是伍子胥和要离!呆呆傻傻的,像不像是青城山上的人傀儡?” 这三人正是三郭,听小郭这么说,老郭摸着须子想了想,似乎真的特征都能对上。 这时,大郭抱着的巨缸里传来闷闷的声音,“不是像,而是就是,断腿的这个人就是炼制人傀儡的金丝难解奕难平,他生平有三件宝,愈缠愈紧、劈不断、砍不烂的金丝,无色无味、天下第一等的傀儡迷药,还有便是那张常挂着笑的老实人面容。” 小郭闻言,扒着大缸,把头伸进去,对着里面缩成一团的蒋钦道:“颜大哥,你认得他,有没有办法把那两个人傀救出来?” “只是碰巧知道。” 蒋钦翻了个身,冷笑道:“多此一举!救了又有什么用,他在人身上摸一把就能炼成人傀,我们救了这两个,他立马就能再炼两个。” 小郭傻乐,“嗨,救一个算一个呗,你不就是我们这么救回来的。” 蒋钦道:“那我们以后就跟着他吧,他前脚炼成,我们后脚救下来,难先不提,估计他还要活很久呦……” 三郭一起挠头。 老郭问:“小兄弟,那你有什么主意?” “对坏人,教化是不顶用的,只有一个主意……” 蒋钦在缸里坐起身,竖起一根手指,向着头顶的三张大脸,认真道:“宰了这个杂种!” 章节目录 第七二章 飞廉披甲不可留(终) “杀人……呵,呵呵……是不是有些过了,这可是要杀头的罪过。”三郭被蒋钦话语惊住,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人?你说的是普通人,若死的是江湖人,父母官只来验一验,确认不是在籍的,事情就按下不查了,除非是人赃俱在,不然,江湖仇杀,查无可查。” 虽是在偏僻的角落,根本没人在意,老郭还是压低声音发问,“小兄弟是要以江湖的方法去杀他……” 蒋钦脸上带着嘲弄,不发一语。 三郭都是神情为难得直扣脑袋。 蒋钦带着嘲讽的话再次响起,“不用你们出手,只要你们点头,我就砍了他的脑袋,算是你们报答救命之恩。” 三郭又是一惊,虽然也猜到蒋钦是江湖人,可听他描述,奕难平该是个很难对付的人,眼前这小侏儒当真有这种本事吗? 蒋钦倚在大缸壁上,缓缓开口:奕难平三件宝里,最厉害的是他的笑脸,江湖中,鲜有能假笑如此真诚的,但只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宝便破了,至于他的人傀迷药,三郭手中恰好留有解药,这一宝也是无用,最后是斩不断的金丝,金丝需得人力泼洒,只要撇开人傀,奕难平自己应接不暇,洒都洒不出,自可破去。 “小兄弟,你的伤还没好透,恐怕不是那个奕难平的对手吧。”老郭还是有几分怀疑。 蒋钦轻轻摇头:“我打不过他,他还有一宝,江湖中人大都不是不知道,而是过于傲慢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是什么?” “奕难平是江湖中出了名的擅长保命,他的人傀粉几乎使他几乎成了江湖公敌,几乎人人喊打喊杀,可他活到了今天。即使是只说虎丘和九江门的混战中的战绩,他直面天下闻名的‘素手擒雷,青螺盖首’耿元青,仅仅断了一条腿,怎么可能武功稀松,全靠运气好?” 小郭恍然大悟,“我懂了,所以他武功也很好,你打不过他?”转又面色愁苦道:“虽然他很可恶,但你打不过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蒋钦轻笑:“我打不过他,但可以杀了他。人命是很脆弱的,再厉害的人,心口挨一刀也要死,所以,江湖中的事没什么道理可讲,弱的杀强的,兔子能吃狼,离奇,比离奇更离奇……” “弱的杀强的,兔子能吃狼……”三郭喃喃着,都有些恍惚。 …… 奕难平进了锦元城,一改从前的小心谨慎,大把银子开路,当天就在城主府附近埋下一处宅院,又顾下一群仆役,对外宣称姓金,锦元城人人都知道,城里来了位阔绰的金员外。 隔日,奕难平正躺在摇椅里乘凉,忽然有小厮通传有故人来访,所报名字叫做“蒋神仙”。 奕难平一个哆嗦,险些从摇椅上滚下来,忙问来人相貌如何,如今所在何处,小厮答道,来人一声黑袍裹满全身,留下一份拜帖便离去了。 奕难平拿过拜帖,上面写着:春风楼,午时,你一人来。 春风楼是锦元城的一栋两层酒楼。 抬头看了看天色,距离午时也差不了太久,唤来飞奴儿,就向春风楼赶去。 他本是存了提前布置的心思,只是才到楼下,便见二楼窗口,被黑衫包裹的身影向他招手。 奕难平有些胆怯的上楼,坐在黑衫人对面。 “金员外,没想到你这么不守时,提前了近一个时辰。” 听到熟悉的声音,奕难平已经信了八分这人的身份,讪笑道:“听到蒋神仙找我,我半分没敢怠慢,急急忙忙就赶来了。” 奕难平打量着面前黑衫人,面露关切道:“蒋神仙,几日未见,您可消瘦了……” “没什么,挨了剑仙的剑,我的虫子丢了很多。” “是吗?那您可要多吃些,多吃才能多补。”说着,奕难平打了满满一碟菜,小心放在黑衫人面前。 黑衫人下意识伸手去抓菜碟,蒋钦声音又道:“金员外糊涂了,我有在你面前吃过东西吗?” 奕难平连连道歉,黑衫人也赶忙把手缩回来,乖巧放在身子两侧。 “不用试探了,你要是不相信,撒些人傀粉出来,你知道的,我不怕你的毒。” 奕难平连连点头,“我信我信,不敢瞒您,我已经试了,而且您没中毒。” “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蒋神仙请说。” “阿依是怎么死的?” 奕难平扑通跪倒在地上,连连叩首,啼哭道:“天地良心,阿依圣女我是亲手交给了钟晓圣女,没想到天下第一淫贼东风恶突然来了青城山,全怪我本事不济,打不过他,也追不上他,其他兄弟又都在和剑仙比斗,疏忽下竟叫他得了手,是他掳走了两位圣女,我也是听您说才知道阿依圣女遭了毒手。” “阿依是东风恶所杀?” “千真万确,我可以以我族谱起誓,若有隐瞒,叫这一册子人不得好死。” “你族谱里活着的也就只剩你了吧?” 奕难平赔笑道:“是只剩我,可也是不得好死呢……” 蒋钦声音道:“对了,我们还有几道菜,你去楼下催一下吧。” 奕难平笑问道:“蒋神仙,你不会想杀我吧……” 蒋钦声音笑道:“怎么会,虎丘上下如今唯你我二人,你不放心可以叫飞奴儿在此守着,我保证,你走之后,动也不动。” 奕难平起身,作了个揖,歉意笑笑,和飞奴儿耳语了几句,独自下楼去了。 见了掌柜,却说楼上菜已经齐了,他慌忙折回楼上,却见只有飞奴儿一人呆立在,对面已经空了。 “人呢?” 奕难平问飞奴儿,飞奴儿答:“动了……” 奕难平只觉得被气到牙酸,人都不见了,当然是动了,可蒋神仙去了哪,飞奴儿却说不出。 奕难平又在酒楼里等了一个时辰,左右不见蒋神仙回来,回想今日对话,自己也没露出马脚,索性带着飞奴儿回去。 他腿断了一条,路途稍远就要飞奴儿来背。 到了楼下,奕难平就同往日一般跳到飞奴儿背上,只是他才刚骑稳,忽然感到一股寒气从胯下开始升腾,沿着下腹,一路奔到胸口! 奕难平双手猛然松开,眼睛瞪得滚圆,跌落时便已看清,自己整个身子的前半块几乎被快刀劈开,鲜血和内脏都止不住的泼洒出来,和心中惊怖相比,肉体疼痛好像只维持了被切开的一刹那。 手指飞速钩动,一条金丝飞出,拴在了瘦小侏儒的脚踝上。 “蒋神仙,我看到你了……”奕难平咳着血,嘴角勾起一抹笑,把金丝另一端缠在了春风楼的柱子上,转眼没了气息。 蒋钦想要脱身,却发现这金丝缠在脚上,越解越紧,越紧越急。 等到蒋钦想到主意,用刀划开靴子,把脚从靴子里硬扯出来。 这时,已经围了大批的人,城主府的府卫也火速到了现场,口中呼喝:“杀人者谁!?” 蒋钦抬头看了眼浑浊的日头,咧嘴一笑,高声应道:“金丝虎颜雪!” 章节目录 第七三章 举杯笑问天几重(一) 奕难平孑然一身,当街暴毙后没了苦主,官军只问询了身份,就冷哼一声离去了。 城主府的府卫收拾洗地完毕,将蒋钦直接拉去了城主府,预备等罗荣寿剑仙大会后发落。 府卫们都是糙汉,蒋钦腹上的伤口没来得及长好,又叫几人撕扯开。 蒋钦在土牢没待太久,就见三郭也被扔进来,那三人见到他都很欣喜。 蒋钦有些诧异,“你们没有伤人,怎么也会被捉?” 大郭拍着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要认罪伏法,哪个会逃?刚才离开,是要去救要离和伍子胥那两个可怜人,又遣散了金府的仆役,立刻就自个儿来城主府投案了。” “何必呢,杀了一只人形的虎狼要四人抵命,这也有罪?那就是朝廷有罪,律法有罪。” 老郭咬着一条短树枝当烟斗,“小兄弟,人呐,有没有罪不是人审,是心审和天审,说他是虎狼,杀他没有罪过,那是欺心啦。” “我的心说他就该死,若不是被拿个正着,我也离去了,给这种玩意儿偿命,我不怎么甘心。” 大郭看他肚子上又流出血水来,不过想到几人性命本来也不长了,便不再留意,搂过蒋钦的肩膀,大笑道:“这个畜生在舒州府一个人险些杀了几万人,叫他活着指不定又有几万人遭殃,咱们四个人与他抵命,以一换四不算亏了他,以四换几万,咱们赚大发了!” 蒋钦问:“你们早就准备给他抵命?” 三人一起点头。 蒋钦再问:“我要是逃了,你们也要投案?” 三人又一起点头。 蒋钦笑得捶胸顿足:和你们比起来,江湖上那些个杂碎还真不配叫英雄! 蒋钦问起两个人傀如何了,老郭道:“要离恢复后,问了下日子,就急忙忙离开了,想是家里有要紧事,伍子胥似乎中毒太久,恢复得很慢,眼睛张开打转,开不了口,一个劲哆嗦,我们担心你被直接杀了头,恐怕不能再见你一面,将他安置在城隍庙,赶紧过来了。” 小郭补充道:“我给他留了字条,告诉他:救人者,金丝虎颜雪。” 蒋钦又是大笑,以杀人救人,为救人杀人,真好笑。 手从怀里伸出来时,沾满了血水,掌心抓着一只结着血块的金背甲虫。 老郭眼睛瞪得老圆,抽打着蒋钦的大腿,边哭边骂:“小祖宗,你抓它出来做什么,不痛不痒就长着吧,伤口裂开本来就要死了,你还把它抠出来,不要命了!” 蒋钦笑着抓住他的手,认真道:“这是我的兄弟,我想看看他……” 光线稀薄的土牢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日,也许是一年。 又有府卫来,掂起蒋钦衣领,拎着到了大厅,摔在地上。 蒋钦眼睛从昏暗中猛然见光,一时还没有适应,挤着一只眼去看正中坐着的人,先见一双鞋面描画莲花的白鞋,一条素白撒花的裙子。 “好大胆,谁叫你冒领我金丝虎颜雪的名讳!” 章节目录 第七三章 举杯笑问天几重(二) 李夜墨头脑逐渐清明过来,已经是一日之后的事了。 看了旁边留下的字条,这才想起自己中了奕难平的暗害,成了他的人傀儡,没想到兜兜转转又来到锦元城。 虚浮着步子走上街头,路人都指指点点地笑他,叫他伍子胥。 李夜墨询问缘由,人都说他和金员外进城时唱了一出戏,戏里身份就是伍子胥。金员外在城里很有名,进城会唱戏,前天买下了大宅子,昨天血洒春风楼,杀他的金丝虎已经被押进了城主府。 李夜墨立刻明白过来,他被奕难平制成人傀,江湖外的人认不得奕难平,他作为人傀跟着的这位金员外,不出意外就是这贼。 李夜墨丢了九解和五册秘籍,正要到他府上去讨,不过,听闻恩人身陷牢狱,随时有性命之忧,扭转步子先折向城主府去。 路过闹市时,有公人正在张贴榜文,李夜墨凑近去瞧,上写着: 青城山贼人奕难平,投毒舒州府,使舒州府人人变作行尸走肉,又假称金员外混入锦元城,欲施不轨之行,恶贯满盈,罪无可恕,幸得金丝虎颜雪于春风楼下诛杀,足彰显天威森严,律法无情,擢升颜雪为锦衣卫百户,即日起于锦元城上任。 “恩人行侠仗义,无愧于心,今后能够为朝廷所收容,满朝官员到底还不算太过昏聩……” 李夜墨悄然从人群中退去。 寻到奕难平的住处时,入目狼藉一片,李夜墨不由得皱眉。 一时间,仆役们被三郭提醒死了东家,没了主事的人,立时就将奕难平的财货分抢了,匆匆逃出城去。 二时间,等到守城官兵、府卫来时,又仔细刮了一层,带走了字画古玩。 三时间,江湖上的好汉也借口被奕难平劫掠过,在府中寻找可能存在的暗格。 四时间,附近百姓也来,把宅子桌椅板凳床搬空了,门上的铜钮都扣了下来。 到了今天,人都散去了,毕竟这宅子奕难平也才置办下来一日,值钱的东西就算想藏又能藏多深? 几个流鼻涕的孩童在狼藉里面寻宝,捡些旁人不要的垃圾。 “咦,小孩儿,”李夜墨叫住一个两腮碎红的鼻涕娃,“你手里的铁片叫我看看。” 那小孩抬起头看了李夜墨一眼,抽了下鼻涕,撒腿就跑。 滑稽!一个七八岁的娃娃想跑赢轻功天下第四的飞蒲草? 李夜墨从人傀苏醒后的第一阵,只迈了两步就大获全胜。 把那哇哇直哭的孩子提在手里,李夜墨咳嗽一声,从孩子手里把浑黑铁片抠出来,还真是他的九解。 坐实了,琳仙子送的真是破铁片。 仆役们不要,官兵府卫不要,江湖好汉不要,连百姓也不要,只有他李夜墨和这小破孩相信这是宝贝。 “你坏你坏,大人抢小孩东西。”小孩抱着李夜墨的胳膊不住捶打。 “好了好了,不许哭,你吵死了,谁是抢?哥哥要买你的废铁片……” 李夜墨把小孩放在地上,手向怀里去摸,这才想起来,他作为人傀,钱袋子早被奕难平收去了。 看着小孩质疑的小眼神,李夜墨尴尬笑笑,把斗笠摘下来,“没有钱了,把这个斗笠抵给你。” “坏叔叔坏叔叔,不要脸不要脸,大人抢小孩东西!”鼻涕娃丢了斗笠,抓着他的腿,一跳一跳去够他手里的九解。 “什么宝贝呀?我瞧着像是我们火船帮落下的,不交出来可小心你们的脑壳。” 一大一小两人还在争抢,一个得意又带着些痞气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 李夜墨扭头去看,便见四个无赖模样的汉子,扛着短刀桀桀怪笑,手里还提着几个呜呜哭着的孩子,李夜墨心中忍不住埋怨:这种抢小朋友的货色真的是我们火船帮的吗?堂堂三帮之一,怎么什么臭鱼烂虾都收。 “你们是火船帮哪个堂口下的兄弟,主事的是谁?” 李夜墨歪着头发问,无赖们看清他的脸,立刻收敛起气焰,为首的汉子更是扑通跪倒,口中兴奋道:“姐夫!啊呸,堂主!属下可算找着你了!” “你是我子虚堂的?” “是呀是呀,堂主不记得属下了吗?属下是张三,姐姐是平安镇一枝花张翠兰,还是您举荐我们兄弟进的火船帮。” 李夜墨揉了揉眉心,隐约记起似乎是这么一桩事:应阴司阳判许汤要求,他和杨虎灾在街头问心,恰好遇上这群泼皮,罪不至死又罪不可恕,他自己懒得管,就写信让他们都去火船帮子虚堂报道,准备叫朱赢大哥好好改造他们…… 可是,这群家伙怎么到了锦元城,干的事情还这么不入流……抢小朋友? “子虚堂搬到锦元城了?” “没有没有,堂主你在江湖上了无音讯有段日子了,几日前钟姑娘来总舵说了你失踪的事,龙女很是重视,除开有要事走不开的,各堂人手都分散在江湖上打探您的消息。” “晓儿如今在火船总舵?” “在的在的,龙女留她在总舵一起等你回去。” 李夜墨心中一阵酸楚,乱鸦坡一别,到现在终于可以团聚了。 长舒口气,李夜墨问张三要了几文铜板,交给那个捡到他九解的孩子,又呵斥无赖们把所有孩子一齐放了。 等孩子走远了,李夜墨才训斥起这群丢脸的手下:好歹是江湖三帮的人了,出门要注意些面皮,小偷小摸、抢劫勒索的事就不要再做了,尤其是不要抢小朋友的,再这样丢人现眼,回去帮规处置。 张三等无赖一脸恭敬,齐齐点头称记住了。 有了帮手,李夜墨也不准备让他们闲着,交代无赖们帮他找几册书,鉴于众泼皮都不识字,李夜墨叫他们把带画的书都找来。 话音刚落,张三立刻从后腰摸出一个包裹,称是在附近百姓手里抢来的,无赖们见纸张又脆又旧,以为是古董,就抢过来留下了。 李夜墨接过一看,居然正是他丢失的“摘星玄夜手”秘籍。 “你们还真是我的福将!” “愿为堂主上刀山下火海!” 四个泼皮极大声的呼喊,门口已经有百姓向这边观望,李夜墨忍不住老脸一红,“好了,我先回总舵,你们自己赶路,回去后我一定好好奖励你们。” 张三拉住他,凑过来附耳道:“堂主放心,兄弟们嘴很紧……” “什么?” “你抢小朋友铁片的事,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章节目录 第七三章 举杯笑问天几重(三) “臭李夜墨,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 “还说,你嘴都要扯到耳朵了!” “这就是平常的表情,嘴巴就是要扯到耳朵的。” “我怕你把耳朵吃进嘴巴里。” “有时候,耳朵就是要吃进嘴巴里。” 前往崆峒山的路上,初冬的草木凋零,树枝苦巴巴挺着,像一条条枪,像一支支箭,荒草销骨,一地金黄。 李夜墨背着两个包裹,和钟晓有说有笑地赶路。 幸福的感觉像潮水一样,随着心跳一股股扑打在二人胸膛里,这幸福一定掺了酒,灌得人醉醺醺的,从见面起一直到现在,走出好几日,数百里了,还止不住笑。 止不住笑,向每一个路人问好,说你好,秋天好,冬天也好!伸手去摸每一只飞鸟,祝福每一块石头,从每一片黄叶中看出桃花来…… 路人见了这对甜蜜的小傻瓜,也要忍不住想:发癫啦,世上有什么事值得这么快活? 你等的人恰好在找你,你找的人恰好在等你,做多少世乌龟,才能求来这般完美的契合,最妙是此时恰好在一起,那……就要许愿永远不分离! 越靠近崆峒山,能遇到的江湖人便越多。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的迟,空气清冷干燥,直到现在也还看不出要下雪的劲头。 江湖客们早早就来凑这场热闹了,有些脸面的直接住在崆峒派里,其余人则要按照来得先后次序预定沿途的旅店,崆峒山附近的旅店,在两个月前就住满了。 这个时间来的,恐怕要在距离崆峒山百里外的地方才能找到住所。 李夜墨和钟晓倒不用担心,这般江湖盛事,火船帮和天门都在崆峒山附近买了数座几进几出的房产,火船帮子虚堂和天门荧惑堂的双料堂主李夜墨,即使他不去,也须得有人替他空着数间屋舍。 行至太统山下,李夜墨忽然望见两个半生不熟的人。 道路旁支着简易卦摊,一个须发皆白的邋遢道人,身后跟着一个身高七尺,却穿着红色肚兜,梳着总角小辫的痴憨童子。 上次见到他们,还是在嘉陵江附近的一间酒铺里,那时顾小公子还活着,他与仵向北,小龙女与即黎,还有顾小公子五人坐了一桌,暗中躲藏着败剑仙司徒盛。 这两人走过来,痴憨童子唱着古怪儿歌,老道开口便是:哎呀,快走快走,一间小铺,聚来全是苦命人,逃也、逃也! 好一个口脏的骗子!疯疯癫癫,痴痴傻傻,这一对祖孙在算命的行当里,不被打死,也要被活活饿死。 在这样欢快的时候看到这对祖孙,李夜墨起了让他们再算一卦的心思:你说我命苦,你瞧我现在多快活,给个皇帝也不换哩! 然而,这对祖孙正躬着身子,向一个不足三尺高的道袍稚子连连讨饶。 “臭李夜墨,你瞧那小道士,像不像你家老五?” “像也不像,身高年龄,衣着打扮,甚至长相都像,只是我家老五心善,即便受了委屈,恐怕也学不会这样咄咄逼人,如果将来我不在江湖中照拂,少不了要受委屈。” 钟晓掩着嘴轻笑,向李夜墨一拱手道:“你怎知这位小道士不是在受委屈?李少侠,劳烦您路见不平,照拂照拂?” 李夜墨把肩上两个包裹取下来,放在钟晓怀里,虚掀前襟,剑指向卦摊方向一抬,唱道:“得令!” 走近卦摊,却见痴憨童子瑟瑟发抖,邋遢道人口中称谓居然是“小老爷”。 李夜墨径直坐在小道童身边,向邋遢道人问道:“你们好大的胆,青山圣地之下,光天化日之中,居然敢欺负小道士!” 邋遢道人闻言立刻哭天抢地,“你不要平白构陷老道,我哪里敢欺负小老爷!” 小道童冷笑两声,显然对邋遢老道的话并不相信。 小道童目光转瞧向李夜墨,鼻子嗅了嗅,继而小手掌在鼻子旁连连扇动,好像闻到了什么臭不可闻的味道。 “我说,你身上为什么有那个垃圾佬的味道?” “什么垃圾佬?” 小道童伸手摸向李夜墨腰际,惊得李夜墨连退了好几步。 “哦,知道了,九解呀?她居然送给你,你有缘嘛,你有缘嘛!?” 小道童叉着腰,上下打量着李夜墨:“是有一些,但不多……” 李夜墨捂着九解,问道:“你怎么知道九解的?你是琳仙子的弟子?” 小道童翻了个白眼,“鬼才要做垃圾佬的弟子!” 钟晓这时也过来了,扶着小道童的肩膀,喝道:“是不是你们在欺负小孩?不知羞!” 小道童看见钟晓,立刻眉开眼笑,“姐姐,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忘了回家的路,让这个臭道士带我回家,他死活不肯,我才赖上他的。” “不算赖不算赖,能负责小老爷吃喝用度是我的光荣。” 邋遢道人抖动着雪白须子,恭敬道:“小老爷,我不是不肯,我是不敢,我见了大老爷,腿就打哆嗦。” 小道童掐着指尖,鄙夷道:“芝麻粒大小的胆子!” 邋遢老道陪着笑,连连点头。 这时,一道清冽的女声忽然响起。 “咦,小李夜墨,好久不见,遇见你真好,我正想去看你们的剑仙大会,你帮我安排一间歇脚的住处。” 邋遢道人闻声看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仙子大驾,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小道童也抬眼看过来,大呼道:“垃圾佬,你怎么也来了!” “嘻嘻,老破残你也在呀,先别找你家先生了,最近先跟着我吧,我也想做做剑仙!” 小道童扭身就跑,如同见了豺狼猛兽,身后一道白练却快似闪电,一眨眼就把他包成了大白粽子。 “琳仙子,仙子我错了,我不该说你是垃圾佬,你就放我回去吧。”小道童可怜巴巴得嘟着嘴。 面容清丽,身穿一袭白裙的女子,如同大魔王般一只脚踩在小道童身上。 “你……你……你是琳仙子?” 李夜墨看着面前陌生女子,磕巴着几乎不能言语。 章节目录 第七三章 举杯笑问天几重(四) 不怪李夜墨会惊讶,上一次见到琳仙子,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而现在面前的大约是个二十七八的女子。 “年纪这么小,记性这么差,变了张脸就不记得了?” 琳仙子伸手抹了一把,面皮登时片片碎裂,化为齑粉,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女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钟晓本来见琳仙子欺负孩童,已经架着大开山掌准备出手,如今看到这副熟悉的面容,更是戒备,“臭李夜墨,这就是乱鸦坡上的妖……” 钟晓的“妖女”还没说出口,嘴巴就叫李夜墨手掌堵住。 妖什么妖呀,一个本领深不可测,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人物,既然没有恶意,那就客气些,是神仙姐姐啦。 想起之前,琳仙子说自己是费霖的师父,李夜墨还不怎么信,如今看到变脸的手段,当即信了。 费霖前辈学艺不精,只学了一成的本事,变的脸一张丑过一张。 李夜墨拦在钟晓身前,将琳仙子的事简单附耳交代一番,这才向琳仙子介绍钟晓。 二人在乱鸦坡就见过,当时琳仙子站在仵向天那边助纣为虐,如今只是简单通报,消弭些钟晓心中敌意。 钟晓见过琳仙子的手段,心知不是对手,但见小道童被欺负,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琳仙子这样的神仙人物,向孩子出手,只会堕了一世英名。” 小道童露出的小脑袋连点数下,出声附和,“是呀是呀,琳仙子举世无敌,何必和我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小孩子?” 琳仙子撇撇嘴,讥笑道:“老破残,你装小孩子,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姐姐,小心你家先生知道了,以后拿你捅炉子。” 小道童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呸呸呸,我家先生人可好了,才不会拿我捅炉子。” “是呀,他可好了,就知道盯着我,看得我发毛……” “谁叫你逗留的,要么坐在莲台上装作土偶,要么挂到天上,要么收起本领做个凡人,别总给人添麻烦啦……” 琳仙子冷哼一声,向着钟晓笑道:“你这丫头真不错,比小李夜墨强多了,他畏畏缩缩,老是怕这怕那,总有说不完的顾忌,心中有些火,又不敢发出光,扭扭捏捏的,算不得英雄。” 李夜墨苦着脸赔笑:“我算不得英雄,主要是仙子您的要求太高了些。” 地上的小道童毛毛虫般蛄蛹到钟晓脚下,“怎么就高了,我倒觉得垃圾佬的英雄定义还是低了!” 钟晓把小道童扶起来,看他还能嘴碎,就知道琳仙子没下重手。 能和琳仙子这种语气说话,这小道童的身份恐怕也不一般,只是再不一般,顶着一张孩子脸,也不能捆成这样不是? 钟晓气鼓鼓地帮小道童解身上的白练,小道童却是开口道:“这天下英雄若是分等,第一等要属我家先生!” 琳仙子噗嗤笑道:“凭什么?凭他厉害?凭他武功高?” “啧,武功高就算英雄的话,大象该比小蚂蚁英雄,吃肉的老虎该比吃屎的狗英雄,一群蠢笨野兽,在山林间比比大小就罢了,也配称英雄?” 小道童仰着头,得意洋洋地指点天下。 琳仙子抚掌道:“你倒是和我的看法不谋而合,老破残,不枉你活了许多年……” 小道童冷哼道:“你若想夸我,就不许叫我老……什么的,我家先生给我起的有名字,我叫做三花。” “三花,哪三花?一花老,二花破,三花残!” 琳仙子笑得捂着肚子,见小道童气得咬牙,这才勉强止住,“我不叫你老破残,你也不能叫我垃圾佬……” “可以的,我和他们一样,叫你琳仙子。” “不行的,你叫这小丫头姐姐,你也要叫我姐姐,你叫她钟姐姐,要叫我琳姐姐。” “琳姐姐,琳姐姐,琳姐姐!快收了神通吧,我快闷死了!”小道童嘟着嘴,不情愿地讨饶。 钟晓越解越紧的白练倏忽间缩回到琳仙子袖中。 邋遢道人和他的孙儿缩了缩脑袋,在一旁站得更为恭敬。 “琳姐姐,我家先生说过,人活久了就会有奇怪的爱好,比如这个老道士该回去不回去,到处泄露天机,又比如你在世间遍寻奇男子,赠送机缘,你们成了怪胎不奇怪,也让这江湖更热闹几分,不过分,先生就不插手。” “你家先生才是最大的怪胎。”琳仙子想起那个提着剑气喘吁吁的矮胖身影,忍不住吐槽。 “你胡说,我家先生最好了!琳姐姐,我家先生常提起你……” 琳仙子并不抱有什么期待,仰头望着天,“哦,那他怎么说我?” “我家先生说:琳仙子找奇男子,蛮有创意,也挺有趣,只是眼光太差,找了的都是什么奇形怪状,谈不上英雄。” “我就知道不是好话。”琳仙子翻了个白眼。 三花眯着眼,向李夜墨道:“尤其是最近找的飞蒲草,更是败笔中的败笔!那就是盏点不亮的空灯,运气好,借着周遭火气,映照的莹莹烁烁,只需一阵风过去,就泯然众人了……” 琳仙子摸着下巴,看着李夜墨轻轻点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太满意,当时我只是想:他伤这么重都能活下来,挺有趣。” 李夜墨心头一噎,好吧,我是败笔,感谢琳仙子,感谢大老爷记挂,你们高兴就好。 “这天下人,有几个配做人?好吧,虽然这么想,但说他们不是人有些侮辱了,就算他们是。那么,既然我们认为不配做人的姑且也称作人了,我们认为是人的那些个,也该给个名字,就叫做不飞神,心中有念想,胸中有火气,虽不能乘风,于芸芸众生中已经像黑暗里的星星,不能等闲视之。” “小三花,你说说这天下英雄该怎么排……” “要排天下英雄,当先立标准。” “正是如此。” “先说人,再说不飞神。” “你开心就好。” “我说人,与猪狗无异。” “妙!” 三花小道士站上卦摊的长凳上,一支手指点地,“人者,蒙昧无知,混沌度日,活一世如同活一日,不过是槽口抢食足口舌之欲,披软汤香遮眼前虚妄,红粉骷髅、淫火邪思,想断了枯肠。居高以为高,居上以为上,只一双肉眼,心眼未开,所以看只是面前二三尺,想不过前后七八日,再向前是眼不见心不烦,是过往回忆如云烟,是未来不可知,碌碌终日,好比猪在圈中,狗栓链中,只等一日一命呜呼,踪迹全无,和山间走兽不过形体有些差异。人里面没什么英雄,偶尔无意中做些善举,论得上下下等的英雄。” 琳仙子拍手称是,“是也,那些个迷茫的可以算作伥鬼,那些个恶毒的只能说是豺狼,称人已经是谬赞了,还要夸耀英雄,实在是恬不知耻。” 李夜墨小声问:“以江湖来说,有谁称人?” 小三花揶揄笑道:“琳仙子的上一个奇男子,山寨之主仵向天,被旧仇遮眼,杀人劫掠,为害一方,幸亏他自认是寒鸦,我说他不配做人不算骂他。” 琳仙子面露尴尬,轻轻咳嗽一声,李夜墨和邋遢老道祖孙都撇过头不敢瞧。 钟晓捂着嘴吃吃偷笑,小三花这一句可为她报了仇。 “还有那些糊涂的,糊涂皇帝,糊涂官,糊涂民,遍地糊涂,争名逐利,求钱财,求美色,求武功盖世,求权势滔天,我眼中没见人,见是条偏执虫。” 见三花还要说,琳仙子道:“别脏我耳朵了,不飞神又如何?” “人如灯,信念便是灯芯,能坚持就叫有火,能做到实处就叫有光,有光就叫不飞神。不飞神心中有信念,就叫开眼,肉眼之上有心眼,外物于他就有新的价值,旁人见黄金,他见粪土,旁人见敝履,他见无价宝。钱财美色,可取可不取,取不取?在于钱财多不多,美色艳不艳吗?行侠仗义,可去可不去,去不去?在于报酬多寡,可否扬名吗?虽玉皇宝殿,忤逆我心,拂袖而去不侧目,虽九幽地府,既认当去,就一步跨过,粉身碎骨不旋踵。我恨其不能飞,强称其为神!” “好!” 琳仙子几人一起叫好。 钟晓问:“什么信念可看作灯芯?” 三花道:“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真爱纯情,如此种种,你们当真不知?何必问我?不是痴儿人人都知道的。发乎于心,光芒可不会骗人。” 琳仙子点点头,向李夜墨解释道:“忠有愚忠,孝有愚孝,可以这些做心则,不能做准则,不辨是非就是愚。” 三花道:“是了,就像和尚不吃肉,因为慈悲叫善,因为戒律就叫假善,假火可不会有真光。” 琳仙子轻笑:“你一个道士,干嘛用和尚举例?” 三花摊手道:“谁叫这帮秃驴最会假仁假义,抢了我们道门的香火,我活这么久,少见有真佛。” 李夜墨怯生生问道:“若是说我,算人还是不飞神?” 三花瞧着他的眼睛,嘴角露出小恶魔般挑衅的笑容,“是人是神,你自己不知道吗?” 李夜墨有些心虚,不安得扭了扭身子,肋下的羽毛一根根钻出来,刺得生痛,屁股上的尾巴惊恐得附在背上。 我照镜子,却见一只禽兽看我,呜呼呜呼……竟是泻了本相! 章节目录 第七三章 举杯笑问天几重(终) 李夜墨干笑两声,道:“痴长了许多岁月,这才懂得自己活得荒唐,习惯了蝇营狗苟,漠不关心,随波逐流间早就不记得自己的样子了,多谢小道长今日点拨,飞蒲草何止是称不上不飞神,说人我都有些羞惭了。” “知道羞惭,尚且有救。” 小三花极其老成地拍了拍李夜墨的肩膀,“话说到此,该是说尽了,有心的不飞神可以高看一眼,至于无心的人,懵懂度日,和猪狗没什么区别,拉远一些,就别参和进英雄里了。” 琳仙子问:“我听闻阴司阳判的许汤曾说过‘从来善恶各有数,王侯乞丐一般多’,听起来极有道理,可你这不飞神排出来,其中恐怕多是富贵人、读书人……” “这话奇怪,你这读书人多的结论从何而来?” “书犹镜,读书就是为了问心,问心方可见性,知道心中所求所想,走这一遭到底为何物,知晓真我,这才不至于迷失。就如小李夜墨说随波逐流,这些圣人之言好比渡口,于纷纷扰扰间创造了一片净土,当头棒喝,醍醐灌顶,总比旁人好些吧……” 小三花哈哈大笑,“这倒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读书人中举,人都夸赞头顶有三尺焰光,小道我本事不济,举人们的恩荣宴上没见到火,却见黑烟滚滚,燎得我睁不开眼……” 钟晓问:“小道长,这是何意?” 小三花道:“这些个,读书只为做官只为财,只为摆门面,只为比人强,如此读书能见什么性,狗奸贼秦桧是书读得不好吗?为何莫须有害了岳武穆?状元郎陈世美是书读得不好吗?为何抛妻弃子?琳姐姐说得对,读书是为了学做人,做人是最上乘的学问。然则,这群读书人研究的是之乎者也的下乘学问,只要书里的黄金屋,赚得高官厚禄,福寿延年,你若说学做人,他少不得还要笑骂你是糊涂虫,真糊涂,假糊涂,假糊涂,真糊涂,是谁看不透!” “所以读书人中不比樵夫渔民高些?” “真能读书的,天下间也没几个,多是些八股里的书虫,几乎可以不看。” 琳仙子兴致颇高,道:“小三花,说了这么久,天下英雄多应出在不飞神中,可不飞神里,你也要排个先后,不然,你说你家先生是第一等的英雄,我可不认。” 三花笑了笑,“我这么说,自然有我这么说的道理。不过在这之前,还要再提一句。” “什么?” “盖棺方能定论,若说一人是否英雄,活人没什么好说的,可能今天还是个意志坚定,明天就陷到了各种诱惑中,也可能今天还浑浑噩噩,明天突然觉醒,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与神之间少有不变动的。所以死人才可纵观其一生所作所为,说他是不是英雄,是不是一世英雄。而活着的,乾坤未定,只能说是在某一件事中英雄,这一时的英雄。” “这话也在理。” “刚才说到了,不飞神就坚定己心,又能够将心意落到实处,不因为外界腐朽而沦丧,一个人就好比洪流里的二尺堤,冲刷千百年,可能少些棱角,还是一样坚强。若要将他们排个先后,便是说他们所坚持的信念,有些高下之分。” “如何划分?” “礼记·大学中有言: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若说这信念之分,在自己一身的,如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品行高洁,可谓下等英雄,在一家的,三迁其家,断机杼教子的孟母,可谓中等的英雄,在一国的,如六出祁山的诸葛武侯,誓雪靖康之耻的岳武穆,可谓上等英雄,在天下,福泽后世的,如一统华夏,修长城,车同轨,书同文的始皇帝,推翻元朝,整治贪官的洪武皇帝,称得上上等的英雄。” 钟晓问:“伯夷叔齐忠贞无人不知,只是下等,始皇帝建造长城耗费民力无数,洪武帝杀了多少人,却是上上等?” 三花道:“人的所作所为,都有后续的影响,这些影响也要折进功过里,始皇帝、洪武皇帝的死了这么久,影响还在左右天下,而个人品行再高,坐在神坛上,能保佑的也不过是二尺见方。” 琳仙子笑道:“这已经排到了上上等,你家先生又在哪里?” 三花顿时来了精神,高举着两只手大喊道:“我家先生是上上上上上等的英雄!” 琳仙子撇撇嘴道:“他邋邋遢遢,不修边幅,自己品行不高,是修身无能,把你教成无法无天的脾性,是治家乏力,在破酒馆里坐着,于国、于天下没有功劳,我瞧他该也是人……” “我家先生在天下苍生。” 三花冷哼一声,道:“想当年,我与先生两个,一步一重天,一剑一尊仙,杀得漫天神佛如同下饺子般跌落下来……” 章节目录 第七四章 一剑曾斩许多峰(一) 小三花说起自家先生,言语间就回到了三皇五帝之时…… 彼时的天,好比是一层层的莲花天,莲花瓣片片覆盖下来,个子高些的都要时时刻刻蜷着脖子,唯有睡觉时才能松快。 彼时的世上真有仙佛,据他家先生说,世上共有八千重天,每一重都坐落着一位不死不灭的仙佛。 彼时求仙拜佛都是很灵的,因为天矮,仙佛们频频下界,处处都是香火缭绕,各地都有人前显圣—— 点石成金,起死回生,白骨添肉,石头生子,寿长千载,一眠数年,炼汞结丹,地宝兲材,数不胜数。 钟晓面露向往:那一定是最好的时代吧…… 三花冷笑道:遍地仙佛当真是好吗?他们若是能全知全能全善也就罢了,他们若是能以天下为己心也就罢了,他们若是能念着些苍生羸弱也就罢了,偏是些斤斤计较,喜怒无常的怪胎无赖。 你求雨水,大暴雨一下就是数月,波涛能打在泰山顶上,呵呵,幸亏有仙佛们在,勾起一座座山峰似桥,点出一棵棵巨树如伞。 你求阳光,无一丝云气的艳阳天一连十年,草木成灰,枯骨累累,呵呵,幸亏有仙佛们在,龟裂的土地也能戳出泉眼,没根的石头也能结出高粱。 可是,这雨,这日头,又有哪个不是由他们变出来的呀!? 苍生所求,不过是风调雨顺,他们不是不能给,是不想给,苦难能增长信仰。 虽然愿力、香火于他们也无用,偏偏他们还是要人到处兴建庙宇,时时拜祭,他们的名字要念,他们的模样要记,若敢不敬,少不得惹来惹祸端……是水、是火、是地震、是冰雹? 他们若是一条心也好,就当家里养了个淘气孩子,偏偏又是八千个,每个喜怒皆不相同,你保的我降灾,我建的你破坏,广袤大地俨然就成了他们斗法的所在! 仙佛们一颦一笑,俯仰间,地上又是一代人、数十年苦不堪言。 先生对他们说:最好的仙人最好像土偶一样一动不动,人间的疾苦人还勉强可以承受,加上这些仙佛,就真的太困难了。 他们不听,还要笑我家先生:天地有别,下面就该归上面管,凡人不该过问仙人的事,苦难来了,总能经受,这不是他们安排,是上天注定。 先生最恨天注定,提着剑去和他们讲道理:先生的剑是仓颉所铸的字八千,先生提着剑,斩破三千重天,斩落三千个仙,开天万丈高,从此仙佛都不敢下界,世上只有土偶留存。 李夜墨问:你家先生既然不喜欢仙人,为何不连那五千重天一起砍了? 三花道:仙人不死不灭,毁了肉体,也只等人间走一遭就能回去,先生也只是想让这些仙人经过人间苦,从此有些人性,少高高在上! 另外,斩仙并不容易。斩三千个仙,毁掉了三千个字,世上原有真字八千,如今只剩下五千个,还有三千个字虽也在,空有其形,任谁也想不出能做什么用了,先生他想:总还要给后世人留着些字,好叫他们写文章吧。 这些话说完,琳仙子带头哈哈大笑起来,三花和李夜墨也跟着笑。 邋遢老道祖孙不敢笑,钟晓是真信了,心中只有钦佩。 过了好一阵,琳仙子止住笑,向李夜墨道:“小李夜墨,你笑什么?” 李夜墨道:“三花小道长这故事说得很好,只是前面还在认真评论英雄,突然胡诌来这一段,是在是好笑。” 琳仙子又问三花道:“小三花,你笑什么?” 三花不理会李夜墨,叉着腰道:“我得意,这些事说出来,你们只能当故事,没点英雄气魄,谁敢信这个故事!” 琳仙子一指钟晓道:“这个傻丫头不是信了吗?” 钟晓点点头道:“你家先生真了不起!” 三花问:“你不奇怪世上有仙人,难道也不奇怪人能斩仙人?” 钟晓脑袋一偏,想想道:“你家先生知道仙人不对,又是个英雄,就是斩不了,也会去吧。” “是了,真英雄可没有明哲保身,心不正的人才要拿‘斩不了’来遮歪,心中有想法的,只差怎么做,如此而已。” 章节目录 第七四章 一剑曾斩许多峰(二) 小三花的话轻飘飘落下,李夜墨只觉得耳畔生雷,又像一股罡风把心中迷雾都吹散了,如梦初醒一般。 原来,活着不是同猪狗那样,鼻头点地,迷茫得拱着,哼哼唧唧没有方向。 是心已往,身体跟在后面,虽万水千山,粉身碎骨,亦不能挡。 是心已经先到了,所以不是去,是归,是身归于心之所在。 是心英雄,继而身英雄,继而真英雄。 是好一盏璀璨琉璃灯,明晃晃一尊不飞神! 三花又吵闹着,威逼邋遢老道祖孙送他回家,二人面带苦涩,抵死不从。 琳仙子笑嘻嘻地把三花拉到自己怀里,冲邋遢老道祖孙二人挥了挥手,示意二人离开,二人如蒙大赦,包起算卦的玩意儿,一路小跑加作揖的远去了。 琳仙子又提起剑仙大会,让李夜墨安排住处,李夜墨立刻应下,几人一道,继续向崆峒山去。 “什么狗屁剑仙,都挺大的人了,对过家家有瘾!” 小三花骑在李夜墨的脖子上,双手环在胸前,一路上气呼呼地瘪着小嘴,只有冲着钟晓才会露出笑脸。 过了不到半日,到了崆峒山下的镇子。 镇子里几乎到处都是天南海北的江湖人,在街上摩肩接踵,手持着各色兵器来来往往,有三五成群,不知是哪家门派倾巢而出的,也有孤身一人,坐在茶楼、倚在墙根,寂寞如雪的,有大声呼喝、高朋满座的,也有暴尸街头、无人问津的。 钟晓小声道:“你若说全天下的江湖人都来了崆峒山,我也是信的。” 李夜墨道:“不说是全天下的江湖人,恐怕全天下的闲人和有心人都来了,晓儿,最近我们专心找那个乌夷山杀人的剑客,其他时候少与旁人争抢,鱼龙混杂,小心些总是好的。” 钟晓轻轻点头,经历了乱鸦坡之后的事,她也从江湖里看出几分浑浊来。 天下闻名的剑仙大会是张天下顶好的画卷,有来品赏的,也有憋着一腔热血,要在纸上画个戳的。 多少江湖人想借着剑仙大会扬名立万,再加上江湖人最是肆意妄为,脾气火爆,镇子里几乎每一时每一刻,都有江湖人厮杀比斗。 李夜墨、钟晓四人寻到火船帮购下的宅院,远远便看见很多人堵在大门外,钟晓上前询问一位百无聊赖地擦着剑的汉子:“这位大哥,他们在看什么热闹?” 那汉子见来人是一个小年轻,加上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嘴角撇了一下,轻蔑道:“不是看热闹,是看笑话,两个断了手的家伙非要在剑仙大会上丢人现眼,正在庭院门口,要分个高低。” “只是比斗,不至于来这么多人吧?”李夜墨轻笑。 汉子头也不抬,继续擦着剑,“两个残废,一个独臂用剑,一个独臂用刀,用剑的不知道来历,逢人就夸说自己是剑仙,用刀的是火船帮的君子刀张威,君子刀早些年在嘉陵江上很有名的,君子刀以为用剑的残废是被人雇来羞辱他的,所以非要砍了这位剑仙,他的朋友拦他,拉拉扯扯的半天不出刀,人也就越来越多。” “剑仙加上君子刀,噱头倒是蛮足。” 李夜墨打量了汉子一番,道:“这里是火船帮的宅院,你说张威是残废,不怕他找你麻烦?” 汉子抬起头,冷笑一声,“我还怕他不敢呢!” 李夜墨道了声谢,向钟晓耳语道:“你瞧,君子刀尚且如此,我如今可比他有名气多了,要是报出名字,想向我讨教的能从崆峒山排到阆中城。” 钟晓笑道:“所以听到有人说你坏话,咱们就低着头过去,打打杀杀可不好。” 一旁的的琳仙子咯咯直笑,打趣道:“小李夜墨,我帮过的好男子里,你是最特别的。” 小三花立刻补充道:“特别弱小,特别胆小,特别没有出息……”想到李夜墨已经是火船和天门的堂主,又道:“老龙王的眼睛就和琳姐姐的一样,不知道哪天睡觉掉出来了,塞了两块煤球进去。” 琳仙子扬起手在三花屁股上轻轻拍了一把。 李夜墨厚着脸皮就当没听见,转头见钟晓踮着脚向里面看,问道:“晓儿,你想看他们比试?” 钟晓道:“我想看看那位独臂剑仙是谁,说不定就是他在乌夷山上杀的人呢,只是人太多了,怕是挤不进去。” “只要你想看,我有更好的位置。” 李夜墨牵过她的手,向着二层阁楼的屋脊一跃而上,琳仙子也飞身跟上。 站在高处,果然视野开阔,比斗的二人都看得清晰。 小三花颇为满意的拍了拍李夜墨的头,“榆木脑袋有时候还挺机灵的,好好干,今天你帮我,回头赏你个露脸的机会。” 李夜墨苦着脸答应。 这院子是火船帮的产业,有人大白天飞上去,立刻就有值守的帮众呼喝着上前查看。 这时,易奢从对面厢房中走出来,打着哈欠,叫住想要爬上去质问的帮众,扬起漂亮的狐狸脸,招呼道:“李堂主来得正是时候!” 李夜墨见到易奢,有些意外,先前还以为他在青石街沧浪堂遇袭时,死在了九江门手里,没想到居然还活着。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个堂主回到帮里,多少也该了解下帮里最新的变动,而李夜墨居然连易奢回来都不知道,可谓是极不称职了。 “易堂主,能见到你真好,稍后我请你喝酒。” 易奢点点头走进人群,众人认出他的身份,立刻让出一条路来,毕竟比斗的二人里有一个就是他堂口下的角色。 看向站立两边的二人,易奢笑道:“张威,剑仙大会在即,你在家门口丢人现眼,若是输了就别回来了。” 张威连忙跪地,“堂主,我没有,都是这个小子主动挑衅我们火船帮!” 易奢看了看日头,说道:“要是主动投降,你也别回来了。” 张威愣了愣,提起刀,面露凶光。 “别这样怒气冲冲,是你太自以为是了,早该知道的不是吗?你对你的火船帮可有可无,该失去的失去了,不必太在意。” 提着剑的人出言安慰,又像是嘲讽。 提剑的人恰好背对着李夜墨所站的屋脊,听见他说话,李夜墨眯着眼仔细打量,终于认出,这一个断臂人分明是他的老相识,手不由自主的颤抖着摸向腰间的九解。 章节目录 第七四章 一剑曾斩许多峰(三) 仵向南……那个乱鸦坡上的恶鬼! 李夜墨仅仅是回想起那个下午,双腿就不由得打起摆子。 救驾来迟的英雄被千刀万剐,躺在血泊里活像只翻了鳞的金鱼,嘴巴张得老大,胸膛如同破风箱一样艰难喷吐着红雾,不可战胜的敌人是拦在前进道路上不能逾越的雄峰,拼上性命也还是无能为力呀…… 冷汗又一次浸湿了衣衫,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牙齿不住的磕碰,细密的鼓点比心脏跳得还快。 只是,这一次,钟晓还站在他身边,两只柔软又坚定的小手握紧了他的手掌。 “臭李夜墨,别怕,我在!” “晓儿,没关系的,我只是……有点太紧张了。” 看着钟晓的脸,李夜墨勉力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语气里的颤抖把恐惧悉数都暴露出来。 怕什么?我在怕什么呀!我现在不止是飞蒲草,我还是火船子虚堂,天门荧惑堂的堂主,天底下的性命有几条不在我生杀予夺之间,仵向南这只臭乌鸦凭什么叫我惧怕! 李夜墨用力咬紧牙关,绷紧全身的肌肉,好一阵才逐渐缓过神来。 这时,下面的两个人已经开始了比斗。 君子刀张威持刀抢攻,冷厉的刀光劈头罩来。仵向南面色陡然狰狞,两条腿如同断了一般疯狂扭曲,以一种非人的迅捷下探,继而从刀光下反过来抢攻君子刀。 张威的刀法极好,小盟主会上就是最强的几人之一,可惜遇上了杀星郑天养,被废了用刀的右手。仅仅靠着左手,他的刀慢了五成不止,若说之前称得上一流高手,如今勉强算得上二流。 自从右手被废,张威还是第一次出手,往日都会由木子代替出手或者代为致歉,他还是保持着昔日的高傲,现在被易奢逼迫,出手间必然漏了底细,从此江湖间怎么嘲笑他,张威已经可以想象到,这股羞耻和愤怒,让他的刀更加锋锐和残暴。 仵向南的剑是李夜墨从前见过最可怕的剑,漫天的剑光,无处可逃的可怕虿笼,到死都会刻在他心底。仵向南也许不是真正的剑仙,可绝对是迈入了半步超一流的门槛,可惜被三番砍掉了用剑的右手,极为讲究身法的恶鬼剑法,断了一条手就废了一半,断了用剑的手就废了一大半,如今连二流的君子刀都招架吃力,凶残诡异的剑锋总在最后一刻先让他自己的身体失去平衡。 张威迫切的想打败仵向南,在这的每一刻他都能感觉到,周围人的嘲讽比面前人的剑更加难以提防,可仵向南展现出的坚韧超过了他的想象。 两个人打了足有两百个回合,张威用刀终于将仵向南砸得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暴怒的张威提着刀快速追上去,眼看就要一刀砍断仵向南的脖颈,一把细剑抵开了刀锋。 “别把血撒在我家门口。”易奢慵懒的声音响起。 张威扭转刀身,单膝跪地,“堂主,幸不辱命,这个生事的已经叫属下处理了。” 易奢道:“别叫堂主了,你们两个一起从我视线里消失,我刚才不是说你别回来了吗?” 张威愣了愣,辩解道:“堂主,你说我败了就别回来,可我胜了……” “打赢一个残废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 易奢收剑入鞘,冷冷道:“惹是生非,丢人现眼,我留着你有什么用,嫌自己麻烦不够多吗?” 张威还想争论,易奢已经扭身回去,木子跟上易奢想替张威辩解,易奢牵过他的手,笑道:“木子呀,你是想陪他还是想陪我?” 木子没了言语,被易奢拉着回去院子,火船帮的帮众驱散了围观了众人,将不肯站起来的张威也像驱逐野狗一样撵到了道路尽头。 仵向南将失魂落魄的张威拉起来,又替他捡起刀,脸上带着极温柔的笑,道:“你的刀很厉害,我可以想象到你右手还在的时候。” 张威看着紧闭的大门,眼中噙着泪,“可有什么用呢,回不去了……” 仵向南把刀塞回张威手里,帮助他用力握紧,“为什么要回去,我想得到你过去有多厉害,可我想不到你以后有多厉害,独臂左手刀有最厉害的高手吗?嗯?如果有,你为什么不行,如果没有,为什么不能是你?” 仵向南劝慰着张威,更像是劝慰自己,可张威挣脱他的手,向着李夜墨站立的屋脊踉跄奔跑过去,跪在地上,落泪乞求道:“李堂主,求你把我收进子虚堂吧,我对火船帮忠心耿耿,不该落到这种下场呀!” 李夜墨看了张威一眼,又看向远处的仵向南。 枉死鬼似乎才认出他和他身边钟晓,洋溢着温暖的笑脸绽开,遥遥向他挥手,似乎是见了分别许久的旧友。 李夜墨沉默不语,良久,带着钟晓几人落回地上,只是,是在院子里。 琳仙子问:“小李夜墨,你不是想杀仵向南吗?他如今就在这儿了,怎么又不动手了?” 三花也跟着问道:“你不会是怕了吧?” 钟晓瞧着李夜墨心疼,向琳仙子和三花道:“都别胡说了,这件事咱们都不许再提!” 李夜墨抚住钟晓的肩膀,勉力笑道:“没什么不能说的。” “琳仙子,你想让我杀他吗?” “嚯,你可别说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虽然看着他长大,可也只因为他是仵向天的弟子,你杀不杀他,本仙子不在乎。” 三花接着补刀,“我看你就是怕了!” 李夜墨摇头道:“他伤害过我和晓儿,可如今我们就在这儿,还都活着,他是匪类,打家劫舍,可也断了一只手,如今的武艺难以作恶了。我怕,怕的是心中的梦魇,不是现在的他,我有把握杀他,可暂时没有杀他的理由了。” 琳仙子抚掌称赞:“能杀不滥杀,小李夜墨,你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 三花抱着李夜墨的头亲了一口,大笑道:“琳姐姐琳姐姐,快夸我,三花我可真厉害,这等蠢物都叫我开了窍了、有了心了!” 钟晓也笑起来,“臭李夜墨才不是你说的蠢物呢!” 琳仙子又问:“那你不收君子刀,应该也是有原因的吧?” 李夜墨轻轻点头,“他做事不忠不可用,待人不义不可交,虽有些好武艺,只可惜了这份好武艺。” 章节目录 第七四章 一剑曾斩许多峰(终) 李夜墨嘴上说着不再怕了,脸上还是化不开的僵硬。 那只乱鸦坡的恶鬼,如今不过是个落魄的残废,那把毒似蛇蝎的长剑休想在他身上再咬下一个口子,但只要想到那个名字,那张温暖的笑脸…… 眼前明明一直是灰蒙蒙的,看不到色彩,刹那间却又盖满了那日的殷红,浑身上下又要一片片开裂,兵解成一摊血水。 感觉到李夜墨的不对劲,钟晓唤来火船帮众,替琳仙子和三花安排下厢房。这两个活宝精力出奇的旺盛,尤其是小三花,再不提要回家的事,记了个门就急匆匆缠着琳仙子出去闲逛。 钟晓又叫帮众们带话给易奢:李堂主身体忽发不适,喝酒的事要暂缓些日子。 这事并不作假,李夜墨才一进厢房,就一个趔趄瘫软在床上,整个身体都瑟缩着,挤到床幔一角,抱着头,压着嗓子,泪水不住的倾洒出来。 钟晓只是陪着他,握着他的手不发一语,感觉他的苦,陪着他哭,看着他像一只野兽那样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直到沉沉睡去…… 等到李夜墨再醒来,已经到了黄昏时候,橘色的夕阳映射得房间里宛如梦境。 长吸一口气,把空气都塞进这具干瘪了的皮囊,有了人的形象,还是像一具撤了线的皮影,抽不出一丝力气,肢体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门外传来少女叽叽喳喳的笑,是象征生命的鸟! 还活着呀,活着真好! 想起白天的狼狈,李夜墨不由得轻笑出声,门外一直留神屋里动静的少女立刻推门进来,“臭李夜墨,你终于睡醒了吗?” 李夜墨爬起来坐在床上,做了个鬼脸,“醒了的,真是好长的一个梦。” 钟晓提着一个小包裹,笑眯眯道:“是什么样的梦,梦里有我吗?” 李夜墨扶着额头,好像真的认真在想,片刻后才忽然笑道,“哈哈,不记得了,不过想来是没有的,所以才一定要醒过来。我分不清那边是梦,但我知道,有晓儿的地方才是我想去的现实。” 钟晓俏脸一红,这次却没有再躲,抱住李夜墨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以一种极其认真的语气道:“我们不会再把彼此弄丢了,就这一次,只允许这一次!” “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不管保有你的条件是什么,我愿意用我的所有去交换,如果还不够,我就去死,变了鬼,狠狠捅这贼老天一刀……” “臭李夜墨,你听清了吗?刚才不是我在说。” “是是是,不是你在说,是我的晓儿在说。” “不,是我的心在说,它告诉你,我们不会再把彼此弄丢了,你的快乐我要一半,你的痛苦也要分我一半,你不是一个人,我就在你身边。” 李夜墨听着眼前人胸腔里的律动,每一下都是刻到他灵魂里的誓言。 眼睛这么浅,一点悲伤或感动就要溢出来,李夜墨低着头,不叫钟晓看到他的眼泪。 晓儿啊,谁也不能伤害你,老天爷也不行,我会变得比谁都强,我会挡在你一切不幸之前,做你面前的二尺堤,叫这群莽撞的混账知道,什么是一枚石头的决心…… 钟晓把手里的包裹塞进李夜墨手里,“饿了吧,吃点东西。” 李夜墨接过包裹,打开却见里面是一个鹿皮的袋子,封口处用彩绳打着结。 “吃什么?吃袋子吗?” “你再打开!” 李夜墨又顺从地解开绳结,伸手进鹿皮袋中,入手都是方形的小块,摸出一瞧,原来是松子糖。 李夜墨晃了晃手里的糖,哭笑不得道:“晓儿,这是你爱吃的,张嘴,我喂给你。” 钟晓笑嘻嘻张嘴接过,又摸出一块塞进李夜墨嘴里。 “臭李夜墨,这世界真的很苦很苦,我们要过得很甜很甜。” 章节目录 第七五章 天地最爱老破残(一) 很甜很甜! 李夜墨一次塞了三四块进嘴里,一天没吃东西,他确实饿了,一口气全部咬碎,牙齿都被紧紧粘住,嘴里的糖水泛滥,几乎要赶上他心中甜蜜的一半。 “松子糖里为什么吃不出松子的味道,就只是糖的甜?下次要把糖和炒松子分开买,再一起吃,那才是正宗的松子糖。” 李夜墨一边吃着,一边向钟晓分享自己的吃法。 钟晓笑盈盈吐出小舌头,一枚松子正坐在小巧漂亮的舌尖上,“是你太性急了,耐心些等它化开,松子糖里的松子是给有耐心的人的奖励。” 李夜墨看着钟晓那副乖巧美丽的模样,登时愣住,只觉得喉头发紧,“晓儿,我好像中毒了……” 钟晓眉头微蹙,抓过糖袋,举起一颗对着光仔细查看,有些疑惑,“不会呀,这个糖我吃了很多,没有问题的。” 李夜墨心道:可不是中了毒了吗,就是中了你的情毒,毒入骨髓,解不开啦…… “松子糖里的松子是什么味道?”李夜墨顾左右而言他。 “就和炒松子差不多吧,不过更软糯一些,而且会带着麦芽糖的甜味儿。” 钟晓把糖塞进嘴里,摇晃着双脚,用手指去接窗子泄进来的夕阳。 “是吗?”李夜墨涨红着脸,“晓儿,我……我也想吃松子……” “嘻嘻,那你等它化开就好了。” “我想吃你嘴里那颗!” 李夜墨大着胆子说出来,钟晓俏脸一红,轻轻咳嗽两声,抓过李夜墨的手,把松子吐在他手心里,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一边逃,一边口是心非地嘟囔:“什么要求呀,也不嫌脏!” 李夜墨初时还以为钟晓真不明白,可看她离去的背影,同手同脚像个木偶,忽觉得好笑,继而真的大笑起来,好险没把手心的宝贝掉在地上。 听闻笑声,钟晓步子更快几分,化在夕阳里。 …… 崆峒山下,所有人都在等着第一片雪花。 李夜墨和钟晓每天在街上去找剑客,约到茶楼里浅饮上一杯,江湖中少有敢不给面子的。 轻功第四也许不过尔尔,但火船、天门双堂主的身份,由不得江湖人不重视。 二人见谁都是询问:所结识的剑客朋友中,是否知道有谁曾在八月下旬去过乌夷山? 得到的答复永远都是:穷乡僻壤,未曾去过。 二人颇感苦闷: 按照他们此前所想,大梁山双虎是极厉害的高手,以钟难不敌二人推算,至少都跨入了一流的水准。 抢走秘籍的人只用两根足有七寸长的铁钉,就把大梁山双虎钉死在大柳树上,按照九翅天雷公唐璧的说法,普天之下,能用得此物的,除了他唐璧,便只剩下满天星费霖。 可费霖也说了,大梁山双虎不是死在他的手里。 唐璧和费霖,李夜墨都接触过,平心而论都是心中有火的真好汉,二人应当都没有说谎。 两根只有天雷公和满天星能使出的铁钉,却不是天雷公和满天星使出。 结果已经显而易见,大梁山双虎假死,被钉在柳树上的并不是二人,而将两颗钉子锤进脖子里,十八流的高手也可以做到。 可就算是假死,又为何杀了大梁山一百多名喽喽?而且都是睡梦中一剑封喉,要知道,乌夷山上喽喽们睡着通铺,彼此间一尺不到,而众人死状连挣扎也不曾有过,出剑之稳,出剑之快,出剑之狠,大梁山双虎真的有这样神乎其技的剑法吗? 杀喽喽是想遮掩什么?就算喽喽们死绝,做下假死的表象,他们盗走秘籍的事还是板上钉钉的,这假死真的有效? 江湖里的十册秘籍又是从何而来? 李夜墨曾经借用火船的名义,让子虚堂下弟子打探,那段时间是否有书生或者古董行业的人失踪后又回来,或者是再也没回来,得到结果是在巴蜀地界上,读书人个个安好,没人牵扯进江湖里。 李夜墨问钟晓: 若是大梁山双虎假死是真,杀死喽喽所要遮掩的便不是双虎假死,而是一个他们惹不起、甚至生不起反抗心思的存在,一位剑法卓绝的江湖人物,双虎也投在了这人物身边,那这人物……会是那位剑仙? 摘星玄叶手的假秘籍,凭空出现,即便是造假也不该这么快,这么悄无声息,除非…… 李夜墨不敢再说,这世上不会有人这么无聊,早早做出一堆假的天下第一武功秘籍,除非真秘籍,本就在他手上! 秘籍原来在哪? 宁王! 是宁王啊! 剑仙已经让二人不敢再查,宁王更是威压江湖的存在。 二人都知道,询问其他剑客不过是想从鸡窝里拎出一只凤凰来,可也只能这么查,若真的是剑仙和宁王,钟难除一死外,别无他法。 钟晓心中迷茫又愤怒,好像解谜已经猜到了方向,出题人只是大笔一勾:此路不通! 不是此路不通,是这题目无解,不是真的无解,而是不能解、不许解! “臭李夜墨,若是剑仙,你认为会是哪一位?”钟晓压低声音发问。 “不知道,等雪落下来,他们也许会自己给我们答案。” “希望我们猜错了。” “可看起来,我们猜的是对的。你知道吗,见识越多,我越是发觉,除了剑仙,谁能做到夜杀百人,无一人惊醒?” “是啊,除了宁王,谁能提前备下十册秘籍发往江湖……”钟晓神色黯淡。 这时,茶楼外传来一阵疾呼。 “下雪了!下雪了!” 章节目录 第七五章 天地最爱老破残(二) 雪花片片坠落,简直就像是打翻了云头盛雪的簸箕,雪团子还没揉开就全都撒下来,只是片刻,抬头已是茫茫一片…… 人群高呼着涌向崆峒山,茶楼看下去,看不清地面,都是一颗颗圆滚滚的脑袋。 初雪落,剑仙大会也正式开启。 琳仙子和小三花匆匆跑回来,正仰着小脸,站在人群里冲二人招手,“小李夜墨,小晓儿,下来了,上山看剑仙去!” 李夜墨挥了挥手,牵起钟晓,温柔道:“别想了,我们该做的都做了,也该轮到剑仙给我们提示了。” 没人知道剑仙会选择哪里比剑,便都一起往山上去。 初始时还是熙熙攘攘簇拥着向上,等靠近山顶了,江湖名门纷纷报出字号,好似早已定下座次,不入流的江湖散客和小门小派就开始一步步向下让,不愿向下的就爬到树上。 李夜墨脖子上挂着欢天喜地的小三花,手边牵着钟晓,身后是左右张望,桀桀冷笑的琳仙子。 四人跟着火船帮的队伍一起上山,狐狸脸易奢显然更有面子,抱着细剑犹如闲庭信步,前面的该让路让路,该上树上树。 三帮三派于江湖中的威能可见一斑。 轻功第四的飞蒲草颇有几分鼠假狐威的嫌疑,旁人看去,只觉得他是一个老弱带着三个妇孺,嫉妒多过羡慕,惋惜又无可奈何。 片刻后,崆峒派众弟子簇拥着三人从道观出来,左边一人,赤色华服,个子不高,笔直枯瘦,冷冽如剑;右边一人满脸络腮胡,穿着件羊皮袄子,带着戈壁里打杀出的荒蛮气势;居中者身着道袍,仙风道骨,动作悠闲散漫,眉眼里尽是慈爱。 三剑仙只一出场就已经让在场人猜出了身份。 当今世上公认的共有五位剑仙,撇开跌下剑仙位的败剑仙司徒盛,还有四位剑仙,分别是‘迅疾如电,杀人一剑’的锦元城城主、罗氏剑仙罗荣寿,‘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的崆峒派掌门、崆峒剑仙天随子,‘冰花七点,有色无香,剑气成霜,雪映寒芒’的天山派掌门、天池剑仙赤铁寒,‘醉卧妇孺尤可欺,仗剑千军不留行’的人间缥缈客、红尘剑仙张重明。 剑仙只来了三位,自是空出了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缥缈客。 赤铁寒向天随子发问:剑仙大会的擂台选在何处。 天随子微微一笑:世人只知道剑仙名头,少有能见剑仙出手的,不是剑仙不出手,是寻不到对手,别的武艺连得顶了天,剑仙剑下走不过十几个回合,这次剑仙比剑,是给天下人一个机会,擂台选择,要高悬天际,要交叫天下人都看见。 罗荣寿轻笑着,似是赞同,赤铁寒皱着眉,一只手探进羊皮袄搓着肚皮,不满得大骂牛鼻子啰嗦,还高悬天际,练剑练出鸡翅膀了? 天随子向着远处一指,一座高塔出现在众人眼前——凌空塔! 走到近处,原来塔在一处佛院里,罗荣寿和赤铁寒一起大笑:牛鼻子老道,就在你眼皮跟前,秃驴们建起了如此宏伟的寺院,你家道祖天尊的法地都要成沙门的了! “修行之人,哪有佛道之分,看得出分别是你眼没睁开,等睁开了就看不清了。” 天随子笑了笑,请和尚们放众江湖人都进去,和尚们双手合十,恭顺应下,敞开大门放行。 凌空塔是一座修建不久、高逾十丈的七级八棱塔,雕画着各类佛陀金刚的宝相,飞檐上系着铜铃,踏上凌空塔,就能俯览大半崆峒山。 天随子向罗荣寿和赤铁寒做了个请的手势,唤二人登塔。 剑仙们登塔之时,李夜墨四下张望,能进入佛院内的都是江湖中的大人物,侍卫帮众都被默契安排在了院外。 若是从前,李夜墨一定要感慨一句:崆峒初雪,佛门净地里满满都是英雄! 如今却和钟晓几人一起,一边打量,一边想借着肉眼,从诸位身上看出心火来,末了,还要问一句,某某某人,算得上几等英雄? 张望间看到了不少熟人:天门堂主的白袍银枪赵无双和他二位兄长,西山剑宗一位神态萎靡的白胡子老头身后,站着司徒盛和仵向北,唐家堡堡主九翅天雷公唐璧和他的眷侣红酥手苏欢,后面跟着咬牙切齿的东风恶秦岚…… 钟晓拍了拍李夜墨的手,指着一个方向给他看:一老两小,三个身穿飞鱼服的男人,为首的青年冷峻着脸,手里托着个巴掌大小,同样身穿飞鱼服,怀抱绣春刀,盘膝坐在郭大掌中的小侏儒。 “李夜墨你瞧,那是我在小柴房里交到的好朋友……” 靠近李夜墨的耳朵,低声道:“钻天鼠蒋钦就是他了。” 易奢见钟晓手指那边,回过头笑道:“钟姑娘,你认得他们?” “不认得,只是看着奇怪。”钟晓赶紧否认。 易奢道:“为首那个,是锦衣卫里因为杀了金丝难解奕难平,名声大燥的托塔天王郭大,后面是他们的伙伴,郭小和郭老,不过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天王怀里的宝塔——金丝虎颜雪。” 钟晓连连感谢,知道朋友过得好是件很让人很满足的事。 虽然李夜墨回来时就说过,救他的金丝虎颜雪升了锦衣卫百户,不过耳听和眼见从来都是两回事。 章节目录 第七五章 天地最爱老破残(三) 众人正说着话,佛院外传来一阵骚动,不多时,又进来了四人。 这四人所过之处无人敢不避让,只一露面,拥挤的人群立刻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直通向内围的最佳视角。 四人中,为首的是一个容貌俊朗,身着四爪蟒袍的青年,后面三人,一个满脸生着毒疮的佝偻汉子,一个笑眯眯的胖大和尚,一个手持拂尘,神态倨傲的中年道人。 李夜墨看清那青年面容时不由得一惊,那张脸分明就是费霖向他袒露过的真容,难道费前辈真身是个穿蟒袍的王爷?比起这个,李夜墨还是更愿意相信,是费霖又骗了他。 易奢早习惯了李夜墨的一惊一乍,低声道:“李堂主,稳重着些。天下闻名的宁王殿下你总该是见过的吧?他后面三人分别是丑诸葛,花月和尚,三身道人,你多少也该听过。宁王殿下即使是我们火船帮也不敢得罪,稍后我们一起去向宁王问声好。” 李夜墨干笑两声,赧赧答应下来。 他在小盟主会前,于江湖里只留有轻功第四的笑料,还是多亏丑诸葛酒席间妄语,为天下轻功高手排榜。 名声响亮些的江湖客都不愿意结交他,哪里有资格见过宁王殿下? 而为江湖定等的丑诸葛、刀剑拂尘三绝的三身道人,偌大名头,如雷贯耳,相见也还是第一次。 花月和尚倒是曾有一面之缘,就在九江门的小酒馆里,不过也没能搭上话。 火船作为三帮三派,同样处在最内围,与宁王几人相距不远。 片刻后,李夜墨手足无措地把三花放在地上,跟着易奢去问了好。 说来奇怪,宁王对易奢这个旧识不理不睬,视线倒是在李夜墨身上转了好几圈。 回去后,小三花气鼓鼓扯着李夜墨的衣服向上爬,李夜墨抬手按住他的额头不许,低声乞求着:“小三花,三哥,花哥,算我求你了,给我留点面子……” 钟晓听到,在一旁吃吃偷笑,琳仙子更是毫不遮掩,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引来了周遭无数目光。 李夜墨欲哭无泪,只好硬着头皮又把三花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三花叉着手,不满道:“我说小李夜墨,你上山时都没有意见,怎么一见到那四爪龙就不肯了?” 李夜墨懒得纠正他的称呼,叹息道:“你附耳过来。” 三花高兴地抱住李夜墨的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我已经是火船和天门堂主,那些人不如我,本事或许比我高,我有钦佩和敬重,却不在乎他们看我的眼光,反正凭借双堂主的身份,他们也要主动凑过来。可宁王不一样,我有事求他,而且真的想结交他,架着你太丢脸面,我怕他看不起我。” 李夜墨说完,又是叹息:丢脸是当真丢脸,没见宁王一出现,易奢和其他火船主事都和他们四人保持了距离? 三花揪着李夜墨的耳朵道:“你若想要脸面,我可以帮你挣个大大的脸面!” 李夜墨低声问:“你能帮我挣什么脸面?” 三花小眼珠滴溜溜转着,抬手折下一截松枝,送到李夜墨手里,“剑仙大会,当然是用剑说话,稍后你和我一起挥剑,保管你挣下大大的脸面!” “剑?就这个?” 李夜墨摇了摇手里不足二尺长的松枝,翻了个大白眼,“我是不是要上面的三位剑仙也换上小树枝?不然我怕被他们一剑砍死。” 三花一本正经道:“你不要瞧不起它,有我在,它就是天下第一的剑……” “可我只看到了一条树枝。” “你说它是树枝它就是树枝,我说它说是剑,那它就是剑!” 三花说着,抬着李夜墨的手向前微微一点,一股锋锐真的好像要从松枝里迸射出来。 “树枝不能斩断剑,但剑可以斩断铁,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把凌空塔都斩断,叫三位剑仙一齐跌下来!” 章节目录 第七五章 天地最爱老破残(四) 琳仙子在一旁鼓掌,“小三花好气魄!” 李夜墨则是全然不信,苦笑着把松枝递还到三花手里,“我可不想因为得罪剑仙,和你一起被砍成碎块,你的剑,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三花嘟着嘴,气恼道:“不识货,不识货!我若出手他们谁敢称仙?真仙我也能砍,哪个剑仙敢充大个儿?!” 三花说到后面,声音大了许多,连易奢都扭头看过来,李夜墨赶紧捂住三花的嘴,几乎带上了哭腔,“爷爷,爷爷!你闭上嘴,饶了我吧!” 三花扒拉开李夜墨的手,凑到他耳边,笑道:“小李夜墨,你还别不信,我叫三花,又叫老破残,你难道不知道,天地最爱老破残……” 李夜墨愣了愣,还有这么夸自己的? “一切繁华都必终焉于破败,一切坚固都必堕落为腐朽,年轻要衰老,美丽要流逝,有序者散乱,高悬者沉沦,精巧归于混沌,世事无常为天地有常,天地无常为世事有常……” 听着三花在自己耳边低语,李夜墨只觉得头都要炸开了。 “三爷爷诶,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一切都要破败,我们追求幸福又是为了什么?迟早要堕落,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本来就没什么意义吧……”小三花一边怅然说着,一边发出小恶魔般的笑声。 钟晓揉了揉三花的头,温柔道:“当然有意义,人的一生是很短的,有时候短到看不到破败腐朽,我们坚持的从不是事物的永恒,而是过好这一生。” 三花问:“要是一生还没过完,就已经破败了呢?” 钟晓歪了歪头,扮了个鬼脸,笑道:“锵剪子磨菜刀嘞!” 三花咯咯笑起来。 琳仙子牵着钟晓的手,感叹一句:“人这一生就像在大河里冲刷,有些如同生死般不可阻挡的破败,又或是周遭齐齐崩塌的堕落,人力有穷,处在其中,有几个不狼狈?能去努力过好,就已经是圆满的一生了。” 易奢懒洋洋开口道:“几位,担心的太远才是不幸的源头,我们现在该关心的应该只有那三把剑。” 李夜墨这才发现,所有人都仰着头,满脸肃穆,三位剑仙已经站在了凌空塔的塔顶。 罗荣寿居北,赤铁寒居东南,天随子居西南。 赤铁寒向天随子问道:“东道主,怎么个章程?” 天随子笑道:“没什么,比剑嘛,各自施展,别留下遗憾。” 赤铁寒又问:“三个人比,不排个登场次序?” “不必了。” 罗荣寿笑道:“你们一起,我无敌!” 天随子摇了摇头,玩味道:“还是你们一起吧,不然我怕会无聊。” 赤铁寒仰天大笑,“怎么?赤某人成了添头,做二位爷爷的陪衬了?那不如你们先试试一起把我做了,你们稍后再比试?” 这话一出,另外两人也是大笑。 “风雪这么大,别等了,都小心着凉,想打谁就打谁吧……那贫道,就先冒犯了?” 天随子抽出碧绿剑锋,一阵气势从道袍中翻涌而出,劲风呼啸,塔顶的薄雪都被吹开,直射到罗荣寿和赤铁寒脸上。 “好风雪!不过略单薄了些,还好有我在,恰可以叫你们领略下北方的凌冽!” 赤铁寒拔剑出鞘,湛蓝剑光闪烁,空气好像都冷了几倍,雪花也变成了雪球子,以他为中心,一层坚冰快速向四周攀爬,片刻就到了罗荣寿和天随子脚下。 “又是风,又是雪,若不说二位是剑仙,我少不了各给两个铜板。” 一字电剑骤然出鞘,赤红剑尖犹如蛇信子般轻轻摇晃,罗荣寿站在风雪中,天随子和赤铁寒都不会怀疑,只要罗荣寿出手,连风雪都可以扎穿! 章节目录 第七五章 天地最爱老破残(五) 未见过剑仙出手的人,真的很难理解剑仙到底有多厉害。 三人身上几乎察觉不到内力的波动,简直就像三个普通人,而左右天象的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剑。 绵绵不绝的风,冻彻骨髓的冷,诛灭神魂的杀意! 就是这三柄剑,把三位凡胎铸就为仙人! 天随子先一步动手,碧绿剑光环绕,向着赤铁寒疾射而去。 赤铁寒猛挥宝剑,湛蓝寒意沿着空气扩散,没有实体的空气骤然在他周围开出千百朵、雪白雾花来,花瓣纤薄锋利,好像凭空出现了一把把悬在空中的匕首,还在继续向着天随子蔓延! 然而,冷气无往不利的脚步,在碰到天随子的绿色剑幕时,瞬间止步…… 不止是止步,更像是绕行过去。 本该听命于赤铁寒的冷气,被天随子剑尖轻轻挑开,到了他的身后。 空气可以被剑挑开吗?不能吧。 只是天随子确实做到了,而且完成的轻松且惬意。 “就这么把我晾在一边吗?” 罗荣寿剑似灵蛇,划出一道与天地呼应的漂亮曲线,带着凿穿一切的气势,将天随子和赤铁寒都划归剑路当中,一剑逼向二人。 一字电剑迅捷无匹,冷气冰花被先一步被剖开,继而钉在天随子的碧绿剑幕上。 明明是一把剑碰上另一把剑,却像是扎在一堵墙上,发出击鼓般的巨响。 可惜这不是坚墙,是软墙,罗荣寿的剑越刺越深,也慢慢没了力道。 这一剑,天随子后退半步,但不算输,因为他的剑没有停,绵绵不绝的剑影将破开的绿幕再次修复,把扎在其中的一字电剑硬生生挤了出来。 罗荣寿扎了个马步,翻腕再刺,可绿幕上立刻生出比他只强一分的力,令他也退了半步。 “许久没有遇到需要我用剑的对手了,二位当心些!” 赤铁寒从自己四处蔓延的雪白冰花中穿出来,宛如一头冲出灌木的野猪,带着荒蛮无畏,大笑着,挥动凝结着无尽寒意的一剑,如同挥动一支短柄巨锤,撞向天随子和罗荣寿。 天随子面色一变,这一次没了灵动写意,剑锋横挑,好似一剑,又好似一万剑,将寒剑拨向罗荣寿。 罗荣寿面色也是一变,手中剑锋凝实,不是铁一般的凝实,而是剑的凝实,真正的剑! 他手中剑好像变长了,比天际的那条线还要长! 长剑刺向不可见的寒锤,霎时又像是变短了,比绣花针还要短! 长剑与寒锤相撞,剑尖在寒冷中冻结、碎裂、愈合、生长,无休无止! 眨眼之间,罗荣寿的剑已经和赤铁寒的剑撞在一起,猛然弹开。 “牛鼻子,你不厚道!”罗荣寿笑骂一句。 绿幕中传来天随子的笑声,“罗城主的剑法高绝,难道还能败给一个蛮子?” 赤铁寒抓着自己的大胡子,笑道:“牛鼻子,你就缩在乌龟壳里,还敢嘲笑我,看剑看剑!” 赤铁寒举剑又刺向天随子,而罗荣寿的剑在他身后追随便至。 李夜墨盯着凌空塔上,眼睛都不能挪开,可又觉得眼睛看不真切,不停去揉。 剑怎么会又长又短,出招怎么会又快又慢?一把剑怎么筑造成碧绿铁墙?铁器怎么冻结空气? 不止李夜墨如此,在场众人大都惊叹于此。 往日敢在剑仙面前摆谱的,都不禁觉得后背发凉,原来剑仙是不屑向他们动手,这才让凡夫俗子有了出头之机,不然,三帮三派,不过是个大点的笑话。 宁王向身边丑诸葛道:“丑诸葛,你觉得谁才是天下第一的剑仙?” 丑诸葛拱手道:“三剑仙往日没有对手,我只能排出剑仙来,却不敢定次序,今日见了,更加不敢。” 宁王笑道:“剑仙的次序,要剑仙用自己的剑去定,我们就不要为他们操心了。” 丑诸葛笑着称是。 章节目录 第七五章 天地最爱老破残(终) 李夜墨拉着钟晓的手,明显感觉到钟晓手心的颤抖。 凌空塔顶的剑技有多高超华丽,二人此时的心中绝望就有多深刻。 那句茶楼上的问话——若是剑仙的话,你认为会是哪一位? 万万不能再开口问出了…… 三头狮子,问他们谁能踩死一百只蚂蚁,这个问题非但可笑,作为旁观者,甚至会觉得对狮子冒犯。 有这样一把剑,一百喽喽杀便杀了,抬剑就可以做到,肥瘦双虎?天下没有这把剑不能折服的英雄! 至于真相,谁又能撬开这把剑背后的嘴。 即使知道了,蚂蚁又如何让狮子认罪,用牙齿去咬吗?然后粉身碎骨在他的随手施为之下? 李夜墨贴近钟晓的耳朵,轻语道:“别想太多,我们只管做我们能做的。” 如果不是真的很强,必须早早认识到,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有答案,当走到无计可施,实实在在不能继续的地方,就已经是答案了。 它不是真实的答案,但已经是我们能力最能接近的位置了。 它是你的答案,写满了命运对你的嘲弄。 “我知道的,能做到的人,也不见得就是剑仙,我们……还可以继续找。”钟晓强挤出一抹笑,如是说着。 三花看见钟晓没了笑脸,顿时也不开心了,“晓儿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塔顶的那三个家伙?” 钟晓摸了摸三花的头,“那是剑仙,不是喜欢不喜欢,是尊重,是钦佩。” 三花趴在李夜墨的头顶,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摇晃着松枝,瘪着嘴道:“我管他是什么,我只是看你不笑了,虽然我没看出那三个家伙干了什么,不过你不笑了,一定是不开心,你看着他们不笑了,一定是他们惹你不开心。” 琳仙子插嘴道:“我看着他们也不开心,往日不声不响也就罢了,今天站的这么高,这剑到底是耍给谁看的?” “你现在也知道了吧,千万不要人前显圣,很招人厌的。” 小三花松枝指着塔顶,眯缝着一只眼睛,喃喃道:“我也不开心,谁想站在我的头顶上,我就想给谁一剑。” 李夜墨听着小三花和琳仙子的发言,烦恼忽然少了,只剩下了脑壳疼。 知道你们厉害,但也还是低调些,没看见周围有目光看过来了吗?万一这些话泄露到剑仙耳朵里,飞蒲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琳仙子看见李夜墨在一旁呲牙咧嘴,揶揄道:“真是没出息,几句话而已,你的腿怕不是都被吓软了。” 李夜墨讨好地拱了拱手,讪讪道:“仙子、小道长,有不满可以在心中想一想,不是非要说出来的,如果一定要说,也可以小声一些。” 三花不屑地冷笑,立刻要求从他脖子上下来。 李夜墨简直求之不得。 三花拉过钟晓的手,把松枝塞进她的手里,冲李夜墨做了个鬼脸。 三花抓着钟晓的手轻轻摇晃,“晓儿姐姐,你手里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剑,只要你想,没有你劈不开的东西。” 钟晓先是轻笑出声,但继而又被呼啸而至的压抑和痛苦挤压着,小脸苦闷。 她感觉到了枷锁,如果说是有想劈开的东西,那就是这道枷锁吧。 “什么都可以劈开吗?” “当然,只要你想,什么都可以,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锋利的剑了!” “那……就把这世间的一切不幸都劈开吧!” 三花呛了一下,补充道:“这世间的不幸,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脱,你抬眼看看,有谁不是看着自由,其实套着枷锁。” 琳仙子捂着肚子,咯咯直笑。 三花轻轻咳嗽,“我们换个简单些的,就比如这座塔,就比如上面的三位剑仙。” “你招惹他们干嘛?” “他们想排天下第一剑仙,是他们招惹我。” 钟晓抱着逗弄孩子的心态,和三花一起,向着凌空塔顶,轻轻晃动松枝。 “呼!” 一道细不可查的灰蒙蒙剑光,慢吞吞从松枝中甩出,初时不过米粒大小,飞得越远越是恢宏庞大,到凌空塔边时,几乎将三十丈高的凌空塔都罩住。 三剑仙激战正酣,察觉到飞来的剑光,也从比斗中回过神来,三人全都大惊失色,飞身从塔顶跃下。 凌空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好像刹那之间,度过了数百年岁月。 一座仿宋的明塔,一剑砍到了宋朝! 所有人都陷入震撼,全然忘了天下无敌的三剑仙正飞速下跌,三花踢了李夜墨小腿一脚,催促道:“时机已到,还不出手!” 李夜墨立刻反应过来,三剑仙没有轻功,三十丈高,跌下来还不摔死?脚踏七星北斗步,飞蒲草踩着飞檐借力,正迎上三位剑仙。 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怀中再抱一个,伴着雪花飘零,打着旋落到地面。 看到李夜墨这一手,江湖众人全都叫好。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再起,天边轰隆隆传来雷鸣声,一道浅薄云气顺着天际向崆峒山蔓延而来。 雪雷?众人又是惊诧。 小三花跳着连连拍手,“太好了太好了,我家先生来接我了!” “那是来接你吗?你回去死定了。” 琳仙子黑着脸训斥:“还说不许旁的人前显圣,你自己都把他招来了!” 琳仙子说罢转身就要离去,却感到衣袖一沉,回头去看,三花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挂在她的衣袖上,泪眼婆娑,“琳姐姐,好姐姐,你到我家做客吧,有客人我就不会挨揍了!” 章节目录 第七六章 布袋僧捏拈花手(一) 三剑仙性格各异。 赤铁寒只一落地,立刻气吼吼要去找偷袭之人,天随子一把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手指向后一点。 赤铁寒看着腐朽破败的凌空塔,明白自己挡不下那一剑,张了张嘴没说话,沉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愤懑与不甘。 “咱几个争什么第一剑仙,没来的那位才是天下第一,他不争,这个位置也轮不到咱们争。” 天随子苦笑,“这一剑没要咱们的性命,只是给咱们个教训,天下第一不好当,天下第一的对手是天下人,天下人里怎么能不把他算进来?” 赤铁寒气得胡须乱颤,向着四周举剑大喊道:“什么他妈的天下人,分明只有他张重明一个人!缩头缩尾的乌龟王八蛋,你出来呀,出来看看你爷爷!” 李夜墨站在一旁神色窘迫,生怕三剑仙知道那一剑是三花斩出,而三花是他带来,好端端一场剑仙大会,办得虎头蛇尾,糊里糊涂,不把他切成片儿,恐怕消不了剑仙怒意。 罗荣寿拍了拍李夜墨的肩膀,和煦笑着,冲另外两人道:“二位,打也打过了,没必要一定争个你死我活,这般也好,没有一二三,罗某人占二位个便宜,往后还要不知羞耻的和二位并列这剑仙之位。” 天随子闻言也笑起来,把手搭在李夜墨另一个肩膀上,“也好也好,本以为世上剑仙不曾到齐,有这一剑在,老道这剑仙大会办得圆满了。” 赤铁寒心中还憋着火气,张嘴就骂道:“死牛鼻子圆满个屁!把那姓张的揪出来,老子捅他十七八个明窟窿,那才叫圆满!” 天随子摊手道:“赤掌门,江湖中呆这般久了,不少人见过他的剑,有谁见过他的人?他不敢出来,就是怕了你了。” 罗荣寿打趣道:“是了,四剑仙的盛事比之决个胜负可要难多了,更何况,今日若非飞蒲草小友搭救,那人一剑,我三人可要出大丑了,现在这样还不肯知足,赤掌门,你有些贪得无厌了。” 赤铁寒翻着白眼,在李夜墨胸口轻捶了一拳,“小后生,多谢你了!” 李夜墨赶紧向三位剑仙行礼,“哪里哪里,三位前辈有事,晚辈但凡力有所逮,没有不做的道理。” 三剑仙皆是满意点头,赤铁寒更是一把将李夜墨侧搂在怀里,大笑道:“将来若是有事,报我三人的名字,今日之后,天下人也该知道何为剑仙手段,若是报名字没用,只管来找,我不帮你我是王八,他们不帮你,我把他们打成王八!” 天随子怪笑着抓向剑柄,“就凭你!再练几年吧!” 李夜墨壮了壮胆子,开口道:“三位前辈,晚辈确实遇到了难解的问题,想要请三位前辈解惑。” 赤铁寒立刻点头,“说说说,年轻人就该像你这样,爽爽利利,别人许下好处,马上就要过来,当时也许不是空话,拖一拖可就不一定了。” 李夜墨冲三人恭敬作揖,简单说了乌夷山钟难丢镖,夺魂钉双虎丧命,又讲了一百余个喽喽均在睡梦中被一剑封喉,从现场血迹看来,并无挣扎的痕迹。 李夜墨问:“三位前辈,晚辈想请教,就算在睡梦里,天下间有谁的剑能在一个房间内连杀一百多人,血把被褥都洒湿了,其他人却连连反应都来不及。” 三人脸色凝重,沉吟半晌。 天随子开口道:“飞蒲草,你有没有想过,你说双虎不见得死了,这一百多人又怎见得是不做反应,而不是做不出反应,迷药什么的也不难做到……” 天随子话未说完,就被赤铁寒打断道:“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们是剑仙又不是捕快,你找错人了!” 李夜墨心头一沉,赤铁寒的话他好像听懂了。 罗荣寿感叹问:“过了这么久,没想到你们还在追查这件事,苦了你和那丫头了。飞蒲草,除了这件事,可还是别的需要我们帮助?” 李夜墨摇了摇头,正准备辞别,天随子拉住他,呼唤来一个道童,取过一本“摘星玄叶手”的秘籍,笑道:“老道别的帮不上,这一册秘籍给你,虽说大概率是假的,宁王哪里也好说些,若是他为难你,老道愿意替你做个说客。” 李夜墨有些感动,收下秘籍,再次下拜。 围观的江湖客们看着李夜墨和三位剑仙说了好久,不敢离场,也不敢喧哗,都在旁边悄悄站立着。 地上的比树上的贵几分,山上的比山下的贵几分,寺院里的比寺院外的贵几分,可再怎么贵,见识了剑仙手段,都成了肉打的盆景,护院的门童。 就连离天半尺的宁王也点评一句,“什么剑仙大会,就是不杀人而让剑仙立威的大会,从此江湖中剑仙第一,其下才是三帮三派。” 这句话出来,丑诸葛立刻掏出纸笔记下,“天下大势,该浮出来的总要浮出来,往日推崇三帮三派,是愚夫们莽撞。” 不止是三剑仙,就连救下他们的李夜墨,在众人眼中也笼罩着莫名的神光。 有三剑仙庇护,加上火船、天门双堂主,飞蒲草啊飞蒲草,可算得上江湖中的尊贵第一。 李夜墨自己倒是没发觉,他心中只想着三剑仙的话: 三人都不说,因为三人都觉得,除了剑仙,旁人做不到。 赤铁寒不许天随子扯别的理由,或许是因为他不信别的,也不许李夜墨再问,这桩事是剑仙的隐秘事,问清了又有什么用?李夜墨还能去杀了剑仙?他三人是朋友,更没必要当众揭丑,索性就这么跳过了吧。 李夜墨想着到底是谁,怎么也想不透,除了天池剑仙赤铁寒,天随子和罗荣寿都拿了假秘籍,都把秘籍赠给了李夜墨,这三人看着都是顶好,顶和善的前辈,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大英雄。 有人说谎,但不知是谁。 李夜墨慢顿顿回到火船的位置,琳仙子和小三花已经不在了,钟晓告诉他,那二人回去了,三花还留了话,以后有缘可以请他来家里坐坐。 章节目录 第七六章 布袋僧捏拈花手(二) 剑仙大会由崆峒剑仙发起,旷世未有之盛事,在三剑仙跌下凌空塔时,滑稽地画下句号。 众人还以为三剑仙会因为没决出胜负而再比一次,三剑仙却都没了兴致。 剑仙大会不就是决出输赢吗?如今不就是胜负已定? 张重明一剑斩塔五百年,仿宋砍成了真宋,当属天下第一,可他不在游戏局中,虽胜不胜。 三剑仙凌空对决,不仅没能排出次序,而且还落得狼狈,但其剑法威能已叫世人看见,超越人力极限,唯有故事里的仙人方可以具备,三人虽败不败。 三人乃真胜!胜了整个江湖。 看看周围这些进来时还只是客气,如今全换成了恭敬的江湖人就知道了。 别说只是跌下塔,就算掉进粪坑,也无一人敢笑,不但不敢笑,还要跟着跳进去,不但要跟着跳进去,还要吃一口,不但要吃一口,还要吧唧着嘴,陪着笑脸,赞一句:剑仙雅趣! 正所谓:至人无罪,神人无错,圣人无过! 三剑仙也不对适才的比斗解释,只是向着寺院众人点头示意,众人纷纷回礼。 三人一道,径直走出寺院,众人都好像松了一口气,尚且不敢跟过去,而是找起彼此相识,闲聊起刚才剑仙比斗带来的震撼。 李夜墨将三剑仙所说的的话,以及又得来一本秘籍的事告诉了钟晓,二人低声商量了好一会,决定不把这些告诉宁王,剑仙对于宁王不知道算不算大,但对于他们二人,太过大了,不是他们能够得罪的。 准备好措辞,李夜墨带着钟晓找上宁王,宁王先一步向他开口道:“轻功天下第四的飞蒲草,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夜墨受宠若惊,赶忙拜倒,“宁王殿下盛赞,区区薄名而已。” 宁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往日可以是薄名,今日救下三剑仙,又恰逢三剑仙借着剑仙大会展露本领,从今往后,飞蒲草的大名,算是要在江湖中如雷贯耳了。” 一旁的花月和尚笑眯眯看着李夜墨和钟晓,频频点头,并不说话。 三身道人用拂尘捅了捅满脸烂疮的丑诸葛,“诸葛兄,你的轻功榜是不是也该更新下次序,飞蒲草要改为天下第一了。” 丑诸葛摇了摇头,“天下第几我只听我这双眼睛的,旁的一概不听,依我看,他还是天下第四。” “旁的一概不听?殿下若开口,你也敢不听?”三身道人揶揄道。 “殿下圣明,自能分辨什么是真言忠言,什么是奉承讨好,我只说真话,不会阿谀,我是忠,你是奸,不可一概而论。” 丑诸葛说话时脸上挂着笑,笑容几乎要把烂疮挤开,黄白色的浓水一丝丝沾着脸颊上。 钟晓看着这张脸有些害怕,又担心被误以为是嫌弃,致使宁王不喜,怕来怕去,装出的笑容反而很是生硬。 丑诸葛道:“小姑娘别怕,我这是天机疮,不传染的,修习望气之术,自有五弊三缺,有舍有得,但只苦我一个人。” 李夜墨适时奉承一句,“先生仁义!” 一阵闲谈后,李夜墨向宁王提起摘星玄叶手秘籍的事,简单说了调查的经过,提了乌夷山的死状,又讲了江湖中的秘籍,从怀里掏出六册秘籍递送给宁王。 宁王翻看着秘籍,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让人看不出深浅。 李夜墨有些胆怯的提出:双虎得到秘籍不久,江湖中就传出十册假秘籍,收到假秘籍的都是一方江湖巨擘,而他在江湖中询查造假之人,却是一无所获,就好像这假秘籍是早就做好,只等双虎一死,就把秘籍放出来。 宁王听罢,把六册假秘籍还给李夜墨。 三身道人喝道:“飞蒲草,你这话僭越了!你是平民出身,见识浅薄,若双虎真是死在某位大家手里,家中有些许个无人知晓的笔墨先生有什么奇怪?若是想,贫道一日就可造出一百册,还能叫你查无可查!” 李夜墨苦着脸连连赔罪,这般做旧,可以不耗费时日吗?还是出身富贵,背景深厚,便能在十二时辰外又有额外的时辰? 李夜墨知道三身道人说得不对,但也不敢再提,这不是对错的事。 宁王笑道:“说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一册秘籍据说是从砖头里敲出来的,被人封进砖头里不知多久,无意见打碎就送到我这儿。” 钟晓问:“殿下,中间是什么人经手?有没有江湖中人?” 三身道人又是喝问:“怎么?你们查起宁王殿下了!?” 李夜墨和钟晓一起跪下,“没有,我们只是想帮殿下找回秘籍。” 宁王似乎不再在意这些,解答道:“最先得到秘籍的是个佃户,种我的地,捡到秘籍就想献给我抵租子,到了我的府卫手里,就拜托镇远镖局送来,没想到却丢失了。” 李夜墨和钟晓立刻磕头赔罪。 三身道人开口道:“你们若是替镇远镖局担这件事,就好好去查,仔细去找,殿下未治你们的罪,已经是开恩了。” 李夜墨强忍羞愧,追问道:“殿下,能不能给我们那个佃户和府卫的信息。” 宁王从丑诸葛手里接过一张纸,垫在三身道人后背上写下,交给李夜墨。 李夜墨又问:“殿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了,钟难钟前辈现在还好吗?” 这次,三身道人真的火了,一脚将李夜墨踢翻,巨大的力道让李夜墨瞬间喷出一口血来。 宁王没有阻止三身道人,但还是回答:“好也不好,还活着,关在牢里。” 丑诸葛笑道:“想救他就把殿下的东西找回来,而不是在这里装可怜。” 装可怜? 钟晓扶着李夜墨,心中愤怒和不甘烧的胸膛滚烫。 章节目录 第七六章 布袋僧捏拈花手(三) 可也仅限于此了,愤怒能杀死的从来只有愤怒的人自己。 “飞蒲草,努力帮我找回来吧,毕竟是我的东西……” 宁王轻飘飘说了一句,带着丑诸葛几人离开。 直到他们走出了寺院,易奢才走过来,蹲在李夜墨身边,拍了拍李夜墨的肩膀:“李堂主,你和宁王有仇?” 钟晓赶紧解释,“没有这回事,我们只是……” 不等钟晓说完,易奢笑着抬手,打断了钟晓的话,“不用告诉我,只是记得不要把祸水惹到火船帮,作为火船的堂主,天下间需要怕的不多,只是宁王……恰好就在此列。” 李夜墨擦了擦嘴角的血,目光环视四周,发觉所有的江湖豪杰,也都正打量着他,迎上他的目光才纷纷撇过头去。 李夜墨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悻悻说着,“有劳易堂主点拨,只是些许私事,不会牵扯到帮派。” 易奢满意点头,起身和周边人寒暄了几句,见李夜墨还不肯走,便独自带着人离去。 看火船的人撤了,赵无双和司徒盛一一过来,都是询问他们和宁王冲突缘由的,李夜墨心中感动,向二人都做了解释,二人邀请他去喝酒,李夜墨以有要事推脱,过了好一阵,各自散了。 他们刚走,唐家堡的人也过来询问,本来是说李夜墨,没两句,唐璧就和东风恶对骂起来,又是乌龟,又是王八,全不顾忌周围的其他江湖人,又是好一阵,唐家堡的人也走了。 接着,不少江湖好汉来拜会李夜墨,大家都默契忘了,这位江湖新贵刚被宁王的人打成了滚地葫芦,各种恭维讨好的话不绝于耳。 李夜墨还没适应自己新的身份,看着身边从前耳熟能详的英雄好汉们低眉顺眼,傻笑着说不出话来。 等这群人散了,西山剑宗的一个小弟子走过来,塞给钟晓一块玉牌,嘱咐她:这是宗主的随身玉牌,如果遇到不能处理的困难,就到西山剑宗来,她还有外公护着。 钟晓心头一暖,感激收下,虽然钟难不许她去西山剑宗,可知道自己尚有亲人挂念,去不去不论,知道这件事都是极其幸福的。 李夜墨本想找蒋钦表达救命之恩的感谢,可等别过了众人,寺院里已经找不到飞鱼服了。 李夜墨哪里能想到,他不去找蒋钦,蒋钦原也预备来找他和钟晓,阿依的死,他可是算在了钟晓头上。 知道李夜墨是火船、天门双堂主,又亲眼看到他飞身救下三剑仙,风头无两,蒋钦确实对李夜墨和钟晓起了杀心。 可当看到李夜墨被宁王的人一脚踢翻,口吐鲜血而不敢反抗,钟晓扶着自己的情郎,眼睛发红又无可奈何时,杀心便消了,虽然他不肯承认,那一刻,他也在愤怒。 郭大问他:“兄弟,我们还去看看恩人吗?两位恩人都在。” 蒋钦道:“不必了,这里太吵了,下次吧。” 蒋钦心中宽慰自己:你过得苦,我就叫你活着,等你挨完了苦,我再杀你,你吃苦时我杀你,是帮你解脱,为了月儿,我不做这种亏本的事。 李夜墨和钟晓找了几圈,又问了问寺院里的沙弥,确认几人已经离开了,都是心中惋惜。 就在二人准备赶回浮阳城,去找宁王口中所说的佃户以及府卫时,一道俏丽身影拦住二人。 “李堂主,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章节目录 第七六章 布袋僧捏拈花手(四) 来人正是即黎,作为一个剑客,剑仙大会确是没有缺席的道理。 李夜墨有些惊喜,向钟晓介绍了即黎的身份:江湖上仅存的即墨家后人,一介女子,独自扛起家族大旗,以光复家族为己任。 听得钟晓连呼钦佩。 即黎笑盈盈看着钟晓,提起几人路边野店里,因缘际会下的结识,那日她和小龙女刚从丐帮回来,遇见李夜墨和仵向北,又碰到了顾小公子。 说起来,那个时候,李夜墨就在寻找钟晓,看到二人如今终于团聚,即黎也为他们高兴。 “即黎姑娘,你找我是为了……” 李夜墨只说到一半,在场三人都已经知道了这话里的意思。 即黎点点头,目光向周围扫了一圈,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下山,找个僻静处再说。” 李夜墨和钟晓当然答应,三人一道下山,找了家客栈,开了个顶楼角落里的房间。 进了房间,即黎率先拿出两册秘籍。 火船分别后,她一直在寻找秘籍下落,只是在少林和武当都扑了空,少林的秘籍被铜罗汉吴栖凤带走,武当的秘籍到手不久就从经阁失窃。 她本已有些灰心了,这次剑仙大会,遇到铁掌帮禾铁手,禾掌门塞给她两册,分别是他自己的和总领岐山二十八寨的巨匪欧鹏的。 因为祖上有旧,她和禾掌门关系很好,先前拜访铁掌帮时,恰好禾掌门不在,没能得见秘籍,这次剑仙大会,禾掌门便专程带来给她。 不过,经她翻检,这两册依旧是假的。 李夜墨和钟晓互相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这秘籍本就是即墨家的东西,对原主还要遮掩,委实是不厚道了。 李夜墨打开身上的包裹,把他和钟晓截止当前所得到的六册秘籍都摆在桌上。 即黎颇感意外,天下一共十册,她得两册还是借着祖上荫蔽,李夜墨和钟晓居然能得到六册! 即黎一边翻看,一边询问宁王有没有透露什么消息。 李夜墨也不隐瞒,将宁王所述中秘籍出世的经过讲了一通,又说了他们预备前往浮阳城,去找那个佃户以及府卫。 “都是假的。” 即黎放下秘籍,看着二人面露难色,嘴唇轻轻开合,却是欲说还休。 李夜墨苦笑道:“我比较过内容,全都一致,定然全部都是假的。” 钟晓更敏感,见即黎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问道:“即黎姐姐,是有什么不便明言的事吗?” 即黎道:“照理,这件事我不该告诉你们,知道的人越多,我就越是不能找回秘籍……” “这……” 李夜墨和钟晓面面相觑,都安静等着,不再言语。 思虑半晌,即黎终于开口道:“李夜墨,我拿你当朋友,把你看作真好汉,这些话说给你听,便是把即墨家的希望都放在你手里,还望你们替我保守秘密。” 李夜墨赶忙摆手拒绝,“即黎姑娘,这般大的干系,你还是别说了吧!” 即黎闻言轻笑出声,“你这点气魄是怎么当上火船、天门双堂主的。” 李夜墨脸色微红,“老龙王叫我当堂主时,也没提这些要求,天门堂主更是来得莫名其妙。” 即黎道:“我知道你们找秘籍是为了救镇远镖局钟难前辈的性命,这些话我憋着不说,就是不够朋友,对不起你们今日的坦诚,况且这秘籍当下所属该是宁王。姑且算我们结为同盟,若是你们先找到秘籍,交还之前,烦请让我先看上一眼,若是我先找到,也将秘籍原本与你们拿去救命。” 李夜墨和钟晓一起伏身大拜,答应下来。 即黎看了看门外,掩住门,压低声音道:“辨别秘籍真伪不在内容,只需要翻看每一页,若是其中留有糖斑,才可能为真!” 李夜墨和和钟晓赶紧追问是什么样子的糖斑。 即黎便说起她父亲少年时,将糖葫芦夹在秘籍中,留下了三块除不去的糖斑。 的往事 不过等她出生时,秘籍早就丢失,她的父亲也只是把这件事当做家族趣事说给她听,至于具体形状,她也未曾得知。 李夜墨和钟晓邀请即黎一起去浮阳城,即黎摇头拒绝,她准备向三剑仙讨教剑法,会在崆峒派多滞留一段日子。 临分别时,即黎将自己的两册秘籍也交给他们。 “既然知道是假的,于我也就没用了,你们且收下,说不定能派上用处。” 李夜墨和钟晓别了即黎,回到火船帮宅院,向易奢借了两匹快马,立即动身前往浮阳城。 出了崆峒山的地界,江湖人便越见越少,普通人越见越多,没有了风云诡谲的壮丽,到处一片祥和。 无冲突,不厮杀,没热闹。 对江湖人来说,这就叫:海鱼掉进了内河,淡死个鸟儿,待久了鱼鳔都要炸开了。 李夜墨和钟晓倒是很适应这种闲适生活,若非是秘籍的事纠缠,脱不开身,二人真想盖一间小房子,开一方水田,踏踏实实扎下根,不再随波逐流…… 到了浮阳城,看着熙熙攘攘的熟悉街头,钟晓只觉得一切都又回到从前。 她在浮阳城里长大,从没出过远门,回想起和邓伯的分别,好像就是昨天,前往李夜墨居住的翠屏山,回来时救下钟难,兜兜转转就到了今日,一前一后,恍如隔世。 二人先回到镇远镖局。 黑漆金钉的大门紧闭,门楣上威风气派的‘镇远镖局’四字金匾落了尘土,灰蒙蒙的,两旁高大的石狮还挂着蛛网,显出萧条破败之感。 钟晓眼眶一湿就要哭出来。 李夜墨牵过她的手,给了个坚定的眼神,上前敲了敲门,等了半晌,无人应答。 李夜墨将两匹马拴在石狮子上,环着钟晓的腰肢,在墙壁稍一借力,直接越过围墙。 进了院子,钟晓心情稍微轻松了些,院子里地面干净,看得出有人常常收拾。 二人向着内院去,沿途没见到一个身影,内院所有门户都关着,糊着白纸。 “有人吗?”李夜墨在院子里大喊。 “邓伯,是我,是晓儿回来了!”钟晓也大声喊着。 “谁?是谁!” 厨房的门忽然打开,一个胡须乱糟糟,衣服破烂的中年人提着菜刀大喊着冲出来。 章节目录 第七六章 布袋僧捏拈花手(五) “邓伯!” 钟晓看清那人的脸,一边笑,眼泪一边洒下来,喊了一声,也不避他手里的刀,径直上前。 李夜墨看邓伯疯疯癫癫,像个痴的,担心钟晓受伤,也快步跟着,掏出九解捏在手里。 “晓儿!是晓儿你回来了!” 邓伯乱糟糟头发下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看着扶住自己手臂的钟晓,可怜巴巴地呜咽着,脏兮兮的脸上肌肉轻轻颤抖。 李夜墨趁机夺下菜刀,在一旁试探道:“邓伯,你也瞧瞧我是谁?” 邓伯端详着离家快小半年的女儿,细心替她擦着眼泪,闻言向李夜墨撇了一眼,嗤笑道:“你?你是小混蛋!” “邓伯,您这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李夜墨有些幽怨。 钟晓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邓伯好着呢,不要顶嘴,邓伯说你是小混蛋,你就是小混蛋。” 李夜墨苦着脸,“晓儿,你讲点道理……” “哈哈……” 邓伯忽然笑起来,“讲道理就是要偏心小老头,你们才认识多久,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不替小老头说话,难道向着你?” “邓伯,您是装的?”钟晓高兴得直跳。 “我可是账房,账房先生怎么会真糊涂。” 邓伯像是见了回家省亲的女儿女婿,兴冲冲走在前面要领着二人进屋,走到前厅门口,邓伯似是想到了什么,缩回准备推门的手,转又将两人带到厨房。 “邓伯,我们到厨房来做什么?”钟晓有些好奇。 “没什么没什么,镖局太大,我的账房到厨房太远,干脆就偷懒直接住进来,做饭很方便的。别的地方没人去,现在全是土,别去了别去了。” 邓伯让两人在门外稍等,过了盏茶功夫,才叫二人进来,进来时满屋子灰尘乱飞。 “邓伯,我这是回家,怎么感觉像是做客一样?”钟晓背着手,在厨房里四下打量。 “没什么好看的,不还是你在的时候的样子?老人家想偷懒时,一点生活的痕迹也没有的。” 厨房里确实没什么生活的痕迹。 一张床也没有,一堆发黑的稻草堆在灶台前,鱼目混珠。仅有的两口锅扔在角落里,里面不知道粘了什么,离得老远还是能闻到一股恶臭。 李夜墨看着邓伯,心中更加不安:镇远镖局在钟难丢镖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邓伯将钟晓按在一个矮凳上,自己则是撩起衣襟,坐在柴堆上,怔怔看着钟晓的脸,眼中尽是喜色。 钟晓向邓伯诉说着这一路的江湖见闻,唐家堡,青城山,火船帮,九江门,能缩骨成肉球的朋友,浑身都是虫子的朋友,还有震慑天下的神奇剑仙…… 邓伯轻轻点着头,不时笑笑,又露出心疼的神色。 钟晓不提这一路的辛苦和坎坷,也不问邓伯为什么变成现在的样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走闯江湖,没有不险象迭生,没有不困难重重的,何必多说?邓伯过得好不好,瞧他的样子就知道了,他不提,何必问? 李夜墨借口出去买些吃食,从厨房出去。 走到邓伯不让他们进的前厅,透过缝隙向里面望。 镇远镖局他不陌生,但现在的镇远镖局,他很陌生。 本应该陈列着各色桌椅,摆放着名贵字画古玩的前厅里空荡荡的,大片火烧过的焦黑,地上、墙上沾着不少的陈乌血迹,墙壁大块大块的塌陷。 李夜墨心脏忍不住狂跳,为了印证猜想,又绕到其他厢房,每一间都是如此,就连地砖都被一块块掀开了。 是谁做下的? 想到这是钟晓的家,李夜墨心情更加沉重。 走出镇远镖局,没走多远,迎面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夜墨正烦心着,没反应过来,那身影先一步双脚一起起落,几十丈距离眨眼便至,口中连呼:“大师兄!可算见着你了!” “雀儿!你怎么在这?” 李夜墨有些奇怪,虽说翠屏山离浮阳城不远,没有通过买酒考验的葛炳辉可还没有下山的资格。 “我在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葛炳辉怀里抱着各类吃食,看着李夜墨目光幽怨。 二人到旁边找了个小店坐下,葛炳辉这才说起事情的经过。 章节目录 第七六章 布袋僧捏拈花手(六) 镇远镖局丢了宁王的镖,而这镖就是摘星玄叶手。 随着十册秘籍进入江湖,摘星玄叶手现世的消息传遍天下,而宁王的身份,足够为其保真。 钟难去了徐州向宁王认罪,陈路带着其他镖师趟子手返回了浮阳城。 刚开始还没什么,只是经过丢镖一事,镖局的生意差了很多,镇远镖局家大业大,就算什么也不干,养着这些镖师趟子手,十年、二十年也吃不空。 然而过了约莫一月有余,开始有江湖人登门拜访。 初时,只是询问秘籍丢失的经过,陈路和邓伯主事,招待各位江湖朋友,对秘籍的事也照实说明:宁王派人托镖,钟前辈亲自接洽,根本没有走漏一点消息,就连一起走镖的陈路,也是在江湖中风声四起时,才知道所押的镖到底是何物。 这也是镖行规矩:押镖的不问镖,拿镖,走镖,交镖,不管是千金还是废纸,镖行赚得是押送的辛苦钱,绝不可对货物起心思。 刚开始,人还好打发,谈笑吃酒,拜别离去。 但任谁都能察觉到,浮阳城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了。 若说浮阳城是一个鱼池,旁人是水,江湖人是鱼,镇远镖局那些位,在当时怕是快喘不过气来了。 江湖中出了十册秘籍,可秘籍的主人都不是好相与的,不入流的江湖散客便都盯上了浮阳城的镇远镖局。 李夜墨的师父一道鹤阮经亭,听说李夜墨和钟晓于江湖中寻觅秘籍踪迹,担心镇远镖局遇难,就想请镖局各位能散的散了,脱不开身的如邓伯和陈路,便到翠屏山上来。 翠屏山虽不是名门大派,可他油壶道人一道鹤,也不是谁都能拿捏的存在。 下山的人便是雀儿葛炳辉,雀儿的脚程不慢,只是未能赶上歹人的祸心。 总有人猜测摘星玄叶手的秘籍实际还在镇远镖局,一个雨夜,几十个蒙面人冲进镖局,见人杀人,见货劫货,翻箱倒柜,砸墙揭瓦,寻了一夜的秘籍。 无果,倒是血洗了镇远镖局,除了文弱的邓伯被吓昏逃过一劫,所有的镖师趟子手,无一例外,全部殒命。 旁的江湖人、市井小民也趁机来打秋风,拿的拿,搬的搬,邓伯一个书生做不得什么。 等东西丢的差不多了,像样的桌椅都搬空了,人也来得少了,邓伯将门栓扣住,自己一个人躲在镖局大院里。 雀儿到浮阳城时,就是这个时候。 葛炳辉敲门报身份,邓伯不开门。 院墙虽然雀儿一步就能跨过去,但进去就遇到提着菜刀,疯疯癫癫的邓伯。 他好心送点吃的进去,隔天就能看到被丢在门边。 邓伯这是怕有江湖人对镇远镖局依旧图谋不轨,要下毒害他。 二人一个送,一个扔,一个扔,一个送。 持续到了如今,葛炳辉都好奇,小老头是吃什么活着呢? 李夜墨提到邓伯住在厨房,葛炳辉连连点头: 这他也知道,因为别的房间都是血,镖师趟子手和外来江湖人激斗,到处都是血,院子里的雨水可以冲刷,房间里的就像烙在墙壁、地面上,洗不去了。 厨房也被江湖人翻找过,但到底是不屑那些锅碗瓢盆,镖师趟子手也没想到保护厨房,若说没血就是最干净,镇远镖局房舍连绵,数这间最脏的厨房最干净。 等到周边恶邻上门,为了些锅碗也不至于拼命,邓伯一把菜刀总守得住。 李夜墨叹息一声,一本秘籍,江湖好汉们就如此不要脸了。 葛炳辉问李夜墨为什么回到浮阳城,李夜墨答道:要找那名发现秘籍的佃户,以及托镖镇远镖局的府卫。 葛炳辉一拍手掌,兴奋道:大师兄,那我可为你立了大功。 李夜墨问:怎么讲?你知道他们在哪? 葛炳辉也不拖拉,干脆道:知道,佃户和府卫,都叫宁王自个儿杀了! 宁王?李夜墨惊问缘由。 葛炳辉道:不是真的动手去杀,但确实是死在宁王手里。 佃户发现秘籍,宁王要是赐田给他,或是给几两银子就罢了,宁王给了他一百两黄金! 当夜佃户全家都叫人宰了,黄金不翼而飞。 人人都说,那不是黄金,是宁王悬赏这个佃户全家性命的赏金。 至于府卫,就更惨了。 接触过秘籍就有惹火上身,宁王非但没有帮他遮掩,反而让他挂红花游街,没几日就不知道被谁捉了去。 估计是要他默写秘籍。 这是大案,官府很是积极,榜文贴满了浮阳城。 可等找到他的尸身,人已经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上下各十指,没有一片完整的指甲,双臂和双腿的骨头都在外面翻着,浑身惨不忍睹。 你问有多惨? 浮阳城自那以后,再没见有人挂过红花。 章节目录 第七六章 布袋僧捏拈花手(七) 知道了镇远镖局这段时间的经历,李夜墨只觉得一阵恍惚。 偌大的镇远镖局,声名赫赫,只不过是丢了一次镖,怎么说倒……就倒了? 葛炳辉板着脸,严肃道:“大师兄,师父叫我带了话给你。” “师父他老人家说了什么?” “师父说,你如今在江湖中混出了名堂,恰逢钟姑娘家遭难,你万万不能做了负心绝情的陈世美,否则,师父他不仅不认你这个徒弟,还要亲自打断你的狗腿!” 李夜墨心中浮现出师父说这话的场景:一辈子惧怕女性的老道,硬凑过来教导徒弟如何谈情说爱,干瘦的脸故意摆出师父的威严,威严之下还是掩不住涨红…… 不得不说,想他老人家了! 李夜墨摆摆手驱散脑袋里的胡思乱想,又好气又好笑道:“几个单身汉,倒是会担心我的事!” 葛炳辉大笑起来,蹲在长凳上,捧着两只手,挤眉弄眼道:“好哇大师兄,你是把师父也骂进去了,快给我封些好处,不然回去有你好过!” “缩回去,像个花子似的。” 李夜墨一把拍下他的手,笑着从怀里摸出钱袋。 同时挂任两帮堂主,他的钱袋和他如今的江湖名声一样,都是快速充盈起来。 “花子怎么了?花子有钱花!” 葛炳辉喜滋滋看着李夜墨解开钱袋。 李夜墨先是取出两张银票拍在桌子上,都是二百两的面值。 葛炳辉竖起拇指称赞,“大师兄不愧是双花堂主,出手阔绰!” 李夜墨白了他一眼,又摸出五两碎银子,“这两张银票是叫你带回去孝敬师父的,碎银子才是给你的。” 葛炳辉瞬间苦了脸,“师兄接济接济吧,师弟都吃不饱饭了。” “别胡说,师父何曾短过咱们的吃喝。” “吃的是有,但是太素了,你师弟我辛勤练功,是要吃很多肉的。” “想吃肉?” “想!” “肉钱我出?” “那再好不过。” “但你要替我去做一件事。” 葛炳辉站起身,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大声道:“刀山火海,全凭李堂主吩咐!” 李夜墨脸色一红,赶忙把葛炳辉从长凳上拉下来。 他们本是坐在小店的角落里,并不显眼,葛炳辉突然站在长凳上高声承诺,众人眼光都汇集过来,李夜墨只觉得好不羞耻。 “哪有这么多刀山火海,不是什么难事,劳烦你替我跑趟腿,去嘉陵江畔,找到火船帮子虚堂,拿我的手令调几个得力的到浮阳城来。” 李夜墨说着又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做好了,这些银子给你和其他师弟作私房钱。” 葛炳辉忙接过来,乐呵呵揣进怀里,这才问道:“大师兄,你这是准备叫人守在镇远镖局?” 李夜墨认真点头,“是了,我和晓儿还要继续寻找秘籍,邓伯是我的长辈,我不能见他遭罪。” 葛炳辉又竖起大拇指,“大师兄仁义!” …… 催促着葛炳辉尽快上路,李夜墨接过葛炳辉买好的吃食,又额外去买了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品,到成衣店拿了两件长褂,连拖带拉终于回到镖局。 钟晓和邓伯还在聊天,多是钟晓说江湖趣事,邓伯一边听,一边笑,一边擦着眼角。 李夜墨在一旁点起炉灶,烧了锅热水,房子里瞬间暖和了。 水烧开,李夜墨招呼邓伯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 李夜墨和钟晓到外面回避,李夜墨思虑再三,向钟晓小心讲出自己了解的事。 钟晓震惊之下还不能短时间接受,木然走向其他房间,顺着门缝往里看,果然是断壁残垣,血迹斑斑…… 钟晓又是一阵伤心难过。 怪不得邓伯宁愿睡厨房,也不愿意到这些房间居住。 邓伯是把镇远镖局当成了他自己的家,镖局的镖师趟子手都是他的兄弟,他的子侄…… 一夜之间,满门尽灭,独剩下他孤零零一个,若还要叫他睡在涂满他亲人血迹的房子里,他怕是再也不能睡着了,这建议比寒冬还要更凛冽。 按照葛炳辉所说,镖局的人都被邓伯安葬在了演武场旁的花园里,哪里现在是镇远的坟园,钟晓的陈路叔叔就埋在那里。 钟晓抱着李夜墨,压着嗓子哭泣:家破人亡,原来如此…… 李夜墨摸出鹿皮袋,掏了颗松子糖塞进钟晓嘴里,鼓励道:“晓儿,振作些!我们不能只为死去的人哭,要么为他们做些什么,要么为还活着的人做些什么。” 李夜墨说起自己的打算: 害死陈路等人的江湖人不知道都有谁,但想来,这样趁虚而入的下贱货色,也不会是什么大人物,等救回钟难,由钟前辈定夺,李夜墨可以借着火船、天门的力出手,管叫这群杂碎要方则方、要圆则圆,随意揉捏。 另外雀儿已经去火船帮调人手,有火船的旗,江湖中不会再有不开眼的,邓伯也有人照料,可以安心居住。 还需雇几个帮手,将其他房间修整出来,虽然邓伯一定不会去住,但也能免得他睹物思人,若是钟难前辈回来,也不至于太过难过。 厨房边还要再盖间大些的屋舍给邓伯,不然住在四面透风的厨房里,以邓伯的体质,冬天实在难熬。 钟晓浑身僵直,除了抽泣,已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不管李夜墨说什么,她全都同意。 隔天,李夜墨花高价雇来了工人。 事实证明,只要钱够多,人够多,压缩工期从来不是问题。 人数能解决的就砸钱加人,人解决不了的就砸更多的钱。 不易找的房梁、柱子,是山里不易找,李夜墨阔绰买下邻居的房子,邻居一家刚搬出来,他就招呼人揭瓦拆梁,搬柱移门,家具从一个院子,搬到另一个院子…… 漆?漆什么?雕?雕什么? 双花堂主李夜墨,令人咂舌的,沿着厨房一日起了三间大房,还要加上满屋家具。 后面几天,李夜墨和钟晓在浮阳城打探佃户和宁王府卫的消息,得到结果和葛炳辉所说基本不差。 大梁山双虎惨死,秘籍的线索没了尾巴,佃户和府卫二人惨死,秘籍的线索没了头。 李夜墨和钟晓正踌躇着,葛炳辉带着火船帮的人来了。 “张三愿为堂主上刀山下火海!” 来人正是李夜墨平安镇在收下的四个泼皮,上次锦元城也是他们帮忙找到了丢失的秘籍。 “怎么又是你们?” 李夜墨有些不情愿,这几人德行太差,若说留下照顾邓伯,总叫人觉得不太放心。 章节目录 第七六章 布袋僧捏拈花手(终) 张三道:“听闻堂主在这边需要人手,我们四个人主动请缨,毕竟整个堂口,属我们和堂主最为亲近。” 另外三人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我们可是堂主亲自收下的。” 张三竖起大拇指,虔诚道:“堂主,刀山火海,鞍前马后!” 李夜墨揉了揉脑壳,“叫你们来没有什么刀山火海要闯,我在浮阳城里有些私事,希望你们留下,帮忙照看这个宅院和一位老人。” 四人一起应道:“堂主所托,义不容辞。” 李夜墨和钟晓将四人引荐给邓伯认识,又留下了些银钱,就安排几人就在镖局住下。 末了,葛炳辉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将李夜墨拉到一旁,这才悄声道:“大师兄,你明明是火船帮子虚堂的堂主,可在你的堂口里却有人不认你的身份。” 李夜墨有些好奇,叫他细讲。 葛炳辉忿忿道:“大师兄,我拿着你的令牌到了子虚堂,先见了你堂下那位姓朱的主事,说明了是你的师弟,受托要调几个聪明能干的到浮阳城做事,他不马上派人给我,反倒是叫其他人陪我喝酒,期间离开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是请示了谁,这才叫他们四兄弟跟着出来。” 李夜墨闻言心中也生出些不快,只是调几个人出来,自己作为子虚堂的堂主,连这点权力也没有吗?朱大哥也是,在自己面前时一副恭顺模样,离得远了也敢摆起谱来了! 葛炳辉见李夜墨皱起眉头,连呼子虚堂要好好收拾,比不得翠屏山上,里面没人和大师兄一条心。 李夜墨看着葛炳辉气得跳脚,心中一阵温暖,转念一想,也释然了。 他自从小盟主会上赢下了子虚堂,先是有小龙女撑着,他乐得做个万事不理的副堂主,后来九江门覆灭,小龙女回了火船总舵,他也从没打理过帮内的事物,都是交给朱赢全权负责。 既然自己现在没有精力去管,堂主身份自然形同虚设,只要堂口还能正常运行,就由着它去吧,权柄握在谁的手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是分身乏术,只有等解决了眼下的事,我才有心思去管帮派里的事。” 拍了拍葛炳辉的肩膀,李夜墨笑道:“瞧你这急雀儿,你要是想管这些琐碎,就好好练功,等你能下山了,我带你进火船帮,也给你个子虚堂主事做做。” “大师兄,你可不能诓我!” 葛炳辉乐呵呵的傻笑,“我一下山就能进三帮三派,还是当主事!真有那一天,我也是天下有数的英雄好汉了!” “你是天下第一的英雄好汉!” 李夜墨出言笑他,葛炳辉是个不知羞的,当即回捧一句,“师父老人家才是天下第一,师兄你是天下第二,师弟我是天下第三。” 一切安置妥当,浮阳城里又查不出多余的消息,好不容易从宁王口中得到的线索又断了。 李夜墨和钟晓不再多留,和邓伯道了别,预备着先去找另外两册秘籍。 两册秘籍分别是在青莲寺和尚法明和丐帮的手里,法明是个游方和尚,并不好找,丐帮隐匿在大街小巷的乞丐之中,也是极难寻觅。 二人都做好了长时间求而不得的准备,李夜墨去客栈打包些饭食,留钟晓在外面稍事休息。 出来时,左右看不到钟晓的影子。 李夜墨急了,这才把钟晓找回来,总不至于又丢了,随手抓了个外面吃饭的江湖人,问他有没有见到一个姑娘。 那人先是一怒,回过头见是李夜墨,立刻换了张笑脸:“原来是火船帮的李堂主。” 李夜墨着急问道:“倒是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看到了看到了!” 那人答道:“刚才花月和尚从这儿过,把一个姑娘塞进了布口袋,向那边去了……” “多谢了朋友!” 李夜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错杂的人群里分辨不出有和尚的身影,掏出一块银子扔在桌上,运起七星北斗步快速追去。 章节目录 第七七章 钻天鼠撞九重楼(一) 行窃的称作贼,最无耻的贼要算是淫贼。 旁的贼偷窃些金银细软,身外之物,让人懊恼只是一时之事,而淫贼为了自己的片刻欢愉,窃人清白,毁人清誉,遇到抵死不从的,还要坏人性命。 这贼儿畅快完走了,还留下道影子,在左邻右舍的口中,在亲朋好友的眼中,在姑娘无休止的自责中,他打开了一道不幸的口子,把姑娘推进了暗无天日的裂缝里,苦水冲刷,日复一日,至死方休! 作恶深重远不是那一哆嗦的伤害,真正该死! 淫贼人人喊打是江湖中的共识,任何一个从娘胎里出来的,任何一个家中有女眷的,都该、并且有权利上前劈上一刀。 可即便如此,淫贼也是杀不完的,总有为了裤裆里二两肉胡作非为的,但大都藏头露尾,表面保持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深怕被人发觉。 天下淫贼中只两个赫赫有名,一个是东风恶秦岚,一个是花月和尚觉远。 前者是唐家堡的客卿,轻功一绝,后者是宁王好友,拈花指独步江湖。 当然,也不全是不敢动他们,更重要的,是这两人劫掠女子,却从不做不轨之事,掳走些日子又送还回去,江湖人们只当他们是怪物,而非是纯正的淫贼。 这些话,放在往日李夜墨也是信的,更会用这些话开导被二人掳走的姑娘家属,记得唐家堡初次见到东风恶带着个小姑娘,李夜墨还和钟晓解释:这贼虽称淫贼,还挂着天下第一,却是个盗而不取的。 如今事情落在自己身上,李夜墨彻底慌了神,真的怕再把钟晓弄丢了,在屋顶上步子踏得飞快。 此时此刻,什么盗而不取?什么假淫贼?天下淫贼个个该杀! 东风恶前辈?那是多次舍身相助的朋友,但仗势欺人也该杀! 所幸从刘家庄挨了老庄主一刀后,东风恶前辈再没做过这等糊涂事。 李夜墨轻功天下第四,买东西前后也没耽搁很久,不多时,就看见前面一个胖大和尚背着个硕大布口袋,在街道上健步如飞。 街道上人流不小,胖大和尚却如入无人之境,总能恰逢其时的在缝隙间左右穿梭,不止他本身,他的衣角,他背着的口袋都不和其他人擦着碰着。 不是蝴蝶穿花,没有这么胖大的蝴蝶,好像一只猫头鹰飞进茂密花丛,片叶不沾身。 “晓儿!” 李夜墨远远大呼一声,布口袋里立刻传出钟晓的呼救声,“臭李夜墨,我在这儿!” 花月和尚止住步子,向着李夜墨双手合十,满脸笑容。 李夜墨恼怒道:“花月和尚,你过界了!” 花月和尚笑眯眯道:“李堂主先别动怒,我不是坏人,我是来交朋友的。” 李夜墨飞身落在街中央,从花月和尚背后扯过口袋,把钟晓放出来,这才冷哼道:“用布口袋来交朋友?这是哪位佛祖教给你的?” 花月和尚笑道:“是弥勒佛教给我的,弥勒佛用百宝袋化缘,好东西都要装在袋子里。” 李夜墨不想和他纠缠,牵着钟晓的手就要走,“去你的弥勒佛,谁要和你交朋友!” 花月和尚伸手拦住他二人,笑道:“我也不是和李堂主交朋友。” “不是和我交朋友,难道是和晓儿交朋友?赶紧闪开,她也不愿做你的朋友。” “李堂主说笑了,我也不是要和女施主交朋友。” 李夜墨气笑道:“呵,你劫了我们,说是要交朋友,结果既不是和我交朋友,也不是和晓儿交朋友?我知道了,你是存心和火船帮过不去,存心让我们难看。” 花月和尚唱了声佛号,笑道:“哪里哪里,李堂主又误会小僧了,小僧是要和你二人一起,一起交个朋友。” 章节目录 第七七章 钻天鼠撞九重楼(二) 李夜墨和钟晓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走吧,走吧,莫理这个疯和尚。 李夜墨冷哼一声,推开花月和尚,牵着钟晓离开。 花月和尚也不恼,将布口袋搭着肩上,笑盈盈跟着后面。 李夜墨要是一个人倒是能甩开他,可是再带上钟晓的话就不成了,花月和尚虽说轻功一般,但胜在内力深厚,两条腿灌注内力蛮横摆开,犹如发狂的犀牛一般,比之马匹还要快上两分,端的恐怖。 用速度甩不开他,李夜墨和钟晓便耍起心计。 到了吃饭的时候,李夜墨和钟晓走进一幢酒楼,心想:你一个光头和尚,总不能跟进满眼荤腥的酒楼里吧。 这计策果然有效,花月和尚见二人进了酒楼,到附近饭摊买了两个烧饼,就站在酒楼门前等着,引来不少人议论。 有好事的人问一句:“和尚红尘未了,闻着肉香酒香,烧饼是不是也要更香些?” 花月和尚笑着不语,向众人一一行礼。 只是他不知道,李夜墨和钟晓吃饱喝足就从后门离开了。 花月和尚守到酒馆打烊,这才有小伙计搭话,告诉他已经没有客人了。 可李夜墨和钟晓也没把花月和尚甩开太久,只过了一日,又在身后看见了那讨人厌的胖大身影和那张温柔笑脸。 二人故技重施,又进了酒楼,花月和尚有了上次被丢下的经验,直接跟了进去。 和尚进了酒楼,这次吸引的目光更多,普通人只是看热闹,江湖人们有认得花月和尚和李夜墨的,心中不由得打鼓:花月和尚是宁王的人,怎么和火船堂主走在一起?看二人关系,不仅不算朋友,更像是仇敌。 李夜墨和钟晓故意气他,满桌子没有一片素,全是荤腥,不点一杯水,只把甜酒当水喝。 跑堂的来问要不要给大师父上一碗素面,李夜墨连忙拒绝,“大和尚是练习辟谷呢,最好连水都不要喝。” 跑堂的用目光询问花月和尚,花月和尚依旧笑容可掬,轻轻点头。 二人吃饱了就赶路,完全不给花月和尚停下买些吃食清水的时间,这样又过了一日,花月和尚还是跟在后面,只是肉眼可见的憔悴许多。 钟晓忍不住心生怜悯,李夜墨赶紧提醒她:这和尚就是天下第二的淫贼,天下第一的东风恶已经改过自新,那这和尚就是天下第一淫贼! 这么一想,钟晓也硬下心肠:这贼秃劫掳女子,完全不顾及女子的感受,到了酒肉戒律倒是饿死、渴死也不肯碰,莫不是活着的人,也比不过泥塑的佛祖? 二人倒是忘了,传闻中的花月和尚称号的由来,就是因为他不戒酒肉,不避女色,是个实打实的坏和尚。 李夜墨和钟晓要去陶朱城,据说那里就是丐帮的总舵。 说是据说,全因为丐帮都是乞儿,找个遮风的墙角,或是找间破庙,一夜就糊涂对付过去了,即使是帮主也是如此。 从前的丐帮分污衣派和净衣派,不过本朝太祖洪武皇帝就是和尚乞丐出身,一个破碗打下了万里江山。 净衣? 怎么,要人还要钱?莫不是想效仿太祖!? 丐帮依旧还在,毕竟总有活不下去的,甚至依旧是三帮之首,只是越发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没人知道丐帮帮主和各位主事平时在哪,也不知道丐帮要是倾巢而出,能拉出多少人马。 大概是在陶朱城,这还是即黎给的消息。 即黎最初寻得的就是丐帮的秘籍,还做了拓本。 据她所说,就在陶朱城里,一个老乞丐给她秘籍观看,言说是报答即墨家对江湖的恩情,只是秘籍不是这个老乞丐的,所以不能相赠。 二人到达陶朱城时,钻天鼠蒋钦正遭逢天大变故。 章节目录 第七七章 钻天鼠撞九重楼(三) 做了吃皇粮的锦衣卫,蒋钦和三郭过了段极其安逸的日子。 吃喝不愁加上心情舒畅,干巴巴的钻天鼠,两侧肋条都生出了浅浅一层肥肉。 四人由颜雪保举,背后是吏部侍郎颜烨,颜烨又是大太监、站皇帝刘瑾的干儿子,层层细数,四人莫名就依靠上了天下第一等的靠山。 狐假虎威之下,四人虽然职级不高,地位却比卫所里的千户还要尊崇。 没人敢给四人下达任务,每日都当老爷供奉着,就怕颜大小姐寻不到人,心中恼火,而颜雪也格外喜欢到卫所里来,常常是早晨带着吃食茶水来,与四人谈天说地,到了傍晚才回去。 俗话说水涨船高,杀了金丝难解奕难平,有了身上这层锦皮,又在朝堂里有耸入天际的靠山,四人在江湖里名声渐盛。 蒋钦原来化名颜雪,假称诨号金丝虎,众人替他改了,叫他玲珑塔、九重楼,意为身量看着矮小,腹中英雄气概却是完备。 大郭常常怀里托抱着蒋钦,板着脸不苟言笑,加之身高体壮,卖相挺好,对应的,众人就称他作托塔天王。 老郭和小郭改不了苦出身的习性,和善温顺,没有威仪,比那二人稍差些,称作老带刀和小带刀, 颜雪听说几人新的称号时,正同四人在院中谈天,娇笑连连:“钻天鼠,金丝虎,玲珑塔,九重楼,老兄你闯荡江湖不亏,赚得名头都比别人长些!” 蒋钦盘腿坐在桌子上,苦着脸回应:“本想借夫人的名字在江湖里打出字号,权当还你一只金丝虎,没成想还是叫这群多事的给改了。” “改得好呢!” 颜雪挽起袖子,竖着大拇指称赞:“金丝虎听着是虎,了解的都知道是猫,弱了气势,九重楼就不一样了,一听就是豪杰、是好汉,况且你不报真名,别人叫的也是——九重楼颜雪!” 千金大小姐喜好江湖里夸耀英雄好汉的称谓,稀奇也不稀奇,哪个小姑娘心里不曾住过有过一个话本人物,他风流倜傥、策马扬鞭、他快意江湖、性情洒脱,他锄强扶弱、仗义疏财,江湖中报上名头,好汉们纳头便拜…… 这等奢遮人物正是每个小姑娘梦里的良婿,颜雪也是如此,不然也不会答应嫁给药王张素问。 不过她必是失望的,明明是江湖里有名的好汉,怎么也是满心的蝇营狗苟?一张银票,就能泡软了他的膝盖,一顶乌纱,就能砸弯了他的嘴角。 比起药王张素问,面前这个矮小的汉子更像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为救自己的爱人能到药王谷孤身犯险;招揽江湖败类报仇,惹出虎丘这般的江湖浩劫,将九江门都拉下了马;在剑仙重伤之下,也能替江湖除害,杀了金丝难解奕难平;为了当初的承诺,不在乎名声,以颜雪为名,用金丝虎做绰号。 一桩桩,一件件,端的是玲珑塔!卧在掌心之间,身躯小巧,行事间却足见巍峨。 颜雪本是回京,恰巧路过锦元城,因为救下蒋钦几人得了趣味,在锦元城逗留下来,天高路远,颜烨获罪下狱将她也牵连的消息传来迟些,让她多做了几日千金。 章节目录 第七七章 钻天鼠撞九重楼(四) 这一日,蒋钦和三郭闲坐在卫所的院子里晒太阳,没有颜雪在,除了嘴碎的小郭,说着不着四六的胡话,其他几人都有些沉闷。 “几位,好兴致!” 一脸横肉、短胡茬的千户,带着几个手下走进院子,远远就先喊了一声。 小郭笑嘻嘻迎上去,“上官,今天也得清闲了……” “我是个贱骨头,没这种好福气,只是诸位恐怕也运气到头,没有这种好福气了。” 千户冷哼一声,掏出一叠卷宗按在石桌上,“这些任务由你们去跟,不要出了纰漏,卫所可是不养闲人的。” 运气到头,蒋钦理解便是颜雪走了,他对出任务并不排斥,一直白吃白喝才最折磨他这种老实人,只是奇怪颜雪离开却没告知自己几人,问了句,“大人,颜小姐是何时离开的?” 蒋钦站在石桌上,目光和千户平齐。 若是以前,看到这等狸猫大小的东西,千户都不会拿正眼去瞧,知道他杀了江湖闻名的金丝难解奕难平,这才当他是位与自己相当的好汉。 “离开?她倒是想!” 千户又冷哼一声,“都不用回京了,锦元城里就逃不过一刀!” 蒋钦闻言脸色骤变,一把抓过千户手臂,惊声道:“颜小姐已经死了!?” 千户被他那副择人而噬的模样吓住,磕巴道:“没有……但也是迟早的事,她爹犯下事,连累了她。” “是何事?” “这谁说得清!朝廷里的事嘛,件件都能杀头,有些是做了杀头,有些说了杀头,有些知道了就杀头,有些莫名其妙也杀头,朝廷里的脑袋比秋天菜园里的毛豆还容易落在地上……” 蒋钦顿时有些失神,恍惚间险些倒跌在桌子上。 千户压低声音,提点道:“知道你和她同名同姓,她救你提拔你,有些情义,都是卫所兄弟,我不瞒你,这件事情大得很,锦元城只收了抓人的命令,颜侍郎所犯何事一概不知,这两日指挥使大人会亲自下来砍脑壳,我劝你断了心思,免得搭上小命。” “可她救了我们的命……”小郭小声嘀咕。 千户狠狠踢了他一脚,骂骂咧咧道:“救过又能怎么样?等她脑袋落地,你们帮忙收个尸,逢年过节多烧纸,多奉上一些牲畜贡品就是了,难道还要为她劫法场?” 老郭老眼含泪,怯声问道:“千户大人,会不会是搞错了……” 千户不耐烦的摆手,“错什么错,砍脑壳的事情也敢错,我的脑壳也不想要了吗?” 大郭也想开口,千户直接怒吼道:“都别胡扯了,全去干活,这件事板上钉钉,千真万确,除非是皇上御旨下达,否则谁说都是白搭……” “扑通!” 一声闷响打断了千户的话,只见蒋钦双膝跪倒在石桌上,额头狠狠砸向桌面,“千户大人,颜小姐于我们有救命之恩,若她还活着,能否让我们见上一见……只是见一见,绝不给大人惹来麻烦。” 千户暴怒的面容逐渐收敛,锦衣卫是皇家爪牙,可但凡习武之人都是半步入了江湖,总有些改不掉的江湖习气,比如尊强凌弱,比如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 而如今,玲珑塔,九重楼,江湖名声鹊起的好汉!竟直接跪倒在自己面前…… “好汉子膝下黄金万万两,我受不住。” 千户扶起蒋钦,冲身边手下使了个眼色,等他们退开,这才道:“人还在卫所里,不过你们要去,我必须亲自跟着,免得你们糊涂。” 蒋钦几人连声应下,千户又叮嘱了一番,带着四人来到卫所的土牢。 颜雪在牢房里,蒋钦和三郭在牢房外,一如不久前,蒋钦和三郭在牢房里,颜雪在牢房外。 双方颠倒了位置,只是颜雪在外时,有本事救下他们四个,他们四个在外时,除了多流些眼泪就于事无补了。 天地间,权柄乃是第一武学,但凡是想要平静生活在其中的,无不受其挟制,铺天盖地,逃无可逃! 章节目录 第七七章 钻天鼠撞九重楼(五) 莫不信,世间处处都有坚墙,坚墙叫做规矩,合理的破开规矩叫门户,权柄就是门户的钥匙,持掌权柄的官家就是砌墙又留门户的、奸猾的瓦匠。 拥有权柄,诸事方便,没有权柄,处处受限…… 因父亲下狱而失了权柄的颜雪,看到几人来看自己,很是高兴,全然没有要被杀头的惶恐,轻笑着向蒋钦几人拱手道:“各位好汉是来为我送行的吗?” 昏暗的囚室里,颜雪一身白裙坐在破败的茅草床上,笑容像太阳一样温暖,蒋钦心口一疼,一个好朋友又要死了吗? “颜小姐,你有什么冤屈?” 蒋钦站在几人最前面,个头还不到另外几人的腰胯,目光坚定得像块石头,不问有没有,只问有什么,宛如一副拉圆的弩机,只等一个扣发的理由。 “有冤屈……还是没冤屈?” 颜雪还是那副乐天派的笑脸,手指摆弄着头发,“你们不懂朝廷里的事,有的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有的人在里面惶惶终日,不人不鬼,不能声张的冤屈算冤屈吗?不能昭雪的冤屈算冤屈吗?不算的,所以呀,没有冤屈,我爹有罪,我也有罪。” 老郭忍不住插嘴,“丫头,可这是杀头的事,朝廷也要讲些道理吧……” “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 “罪有应得。” “什么罪?”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说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有两种,一种是你们以为的,因为有罪所以要杀头,一种是因为要杀头所以有罪。” 老郭泪水洒落,老脸皱成了苦瓜,一句也听不懂,什么是要杀头,所以有罪?这不是削足适履,这不是颠倒了吗?朝廷里的赤袍紫袍怎么会这么糊涂? 蒋钦也蹙着眉头,“我听不懂。” 颜雪来了兴致,站起身走到牢门前,一副要细细道来的模样,“这就是朝廷的规矩了……” “颜兄,颜小姐,这里是锦衣卫土牢,还是说些要紧的事吧。” 千户开口打断,颜雪意兴阑珊地点点头,蹲在牢门口,看着蒋钦的眼睛总结道:“就是朝廷的规矩了……不过没关系,能认识你这样的好汉,还有老郭他们三个好朋友,我对这一生很满意、很满意了……” 蒋钦咧嘴大笑起来,牢房里的颜雪也跟着大笑。 千户不明所以,催促道:“颜兄,她也是什么都不知道,问也是白问,赶紧走吧。” 颜雪郑重道:“好好活着,你活着我就没有死。” 蒋钦笑着摇头,轻声道:“我不管朝廷,草书有草书的章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千户目光一凌,提醒道:“颜兄,你这话,我可不能当做没听到了。” “放心,绝不连累你,这是江湖的规矩。”蒋钦扭头向外走去。 墙拦下的是安分守己的民,就像羊圈里的羊。可若是敢抛下安稳,背上通缉红榜,不走他们定下的道路,翻墙踩瓦,视野豁然开朗!原来天高亿亿丈,而墙高原不过九尺…… 江湖人不是不守规矩,江湖人有自己的规矩。 心中的高墙万万不能不逾越,身体外面旁人筑的矮墙,如田边土埂,跨步可过。 落到行为上,便是从心而已,舍此之外,百无禁忌。 章节目录 第七七章 钻天鼠撞九重楼(六) 千户知道蒋钦说出这些话,断然是不肯安分,可蒋钦还未动手,一个小小千户还造不出莫须有的案子,黑着脸拉来数个卫所好手,由他亲自领着,吃住且都在土牢里。 出了土牢,三郭快走几步跟上蒋钦,犹豫着正要开口说话,却被蒋钦一个眼神噎了回去。 到了僻静处,四下打量无人,老郭终于开口问道:“颜兄弟,你是要救颜小姐?还是不要救颜小姐?老头子都让你搞糊涂了。” 蒋钦冷笑一声,对三人问道:“救与不救看你们自己的心意,为何做自己的事,非要找个领头的不可?” 小郭举手道:“我先表态,救,必须救!颜小姐救过我们的命,就算是为了救她而死,也权当是扯平了。” 大郭和老郭也都点头,“是这道理,救命的恩情就要豁出性命来还。” 大郭道:“兄弟,颜小姐和你是旧相识,你又是有情有义的江湖人,眼界在我们之上,她眼下遭难,还要拜托你来拿这个主意。” “谁说我会去救?”蒋钦板着面孔,反问一句。 小郭道:“听老兄刚才在牢里所说的话,救是一定会救的,这是江湖的规矩。” “你们不是江湖人,不必遵守江湖的规矩。” “已经踏进了江湖,哪里还敢说不是江湖人呢!” “我也未必是个守规矩的江湖人。” 大郭只当没有听到,直入主题道:“颜老兄,刚才在牢里难道不是最好的下手时机吗?如今,老兄你暴露了想法,牢中守卫恐怕还要更加严密,以后再想救人,恐怕就更加难了。” 蒋钦背过身,冷声道:“你们各自散去吧,三个蝼蚁草芥般的小民,土里刨食,能不饿死就要高呼感谢老天,你们的拼上性命也不过是给贵人们徒增笑料罢了。” “颜兄弟!你不必骗我们,人是非救不可,要笑就叫他们笑去吧!颜小姐没有过错,无妄遭灾,我们救她只为了胸中良心。” 蒋钦问:“要是会死呢,死也没关系吗?” “没了良心,活着才是真正煎熬。”三郭一起开口。 蒋钦沉吟半晌,长叹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们这么说了,那就算上你们,若是失败,一起归西,要是成了,中原也待不了了,我带你们一起去漠海维生。” 老郭兴奋道:“都是手艺人,一把子力气,到哪里也不会饿死。” 小郭道:“再多颜小姐一张嘴也养得起呢。” 大郭又问起自己的问题:“颜兄弟,这件事要怎么做,还要请你拿出个章法。” 蒋钦道:“我们几人到底是势单力孤,不论是劫牢还是劫法场,都不是我们可以做到的,即使是刚才,千户一个人我们就难以对付,就算我打得赢,我们也没办法带着人走出锦元城。” 大郭神色一黯,“如此说来,却是无计可施了。” “不要多想了,眼下能做的,唯有等了。” “等什么?” “等一个他们的软肋!在此之前,只希望颜小姐自己……努力坚持了。” 如此过了两日,三郭和蒋钦本本分分做着卫所派发的任务,连千户都怀疑,玲珑塔、九重楼是不是已经放弃了救人的想法,只是当他想借着安排任务,将蒋钦支出锦元城时,蒋钦以旧伤未愈推脱,这才又警惕起来。 不过,千户很快就可以解脱了,京城的贵人已经到了锦元城,街道上挎着绣春刀的花皮子肉眼可见的多起来。 “锦元城锦衣卫千户童风拜见指挥使大人。” 千户带着卫所一众兄弟,在卫所迎接,蒋钦也在众人之列。 章节目录 第七七章 钻天鼠撞九重楼(七) 指挥使是个有些清瘦的中年人,上前拍了拍千户童风的肩膀,随意问道:“人呢?” “大人,在牢里!” “好,和我去认人。” “大人随我来。” 指挥使说得简单,童风立刻领悟,恭敬在前面领路。 指挥使后面,一个穿着七品武官官服的汉子也自觉紧步跟随,若是有熟悉的江湖人,定能一眼认出,这不就是药王谷的药王张素问嘛。 颜雪神色萎靡了些,像她这样的千金小姐,是不曾感受过被抛弃的滋味的,牢房这样潮湿阴冷、脏乱破败的环境,加上老鼠蟑螂不时到访,接连几日,不被吓得哭出来,心态已经是值得赞许了。 颜雪看了眼牢门外的三人,目光停留在张素问脸上,嘴角勾出一抹嘲笑:“夫君,来救我的吗?” 张素问眼神略有闪躲,向着指挥使躬身道:“大人,此人正是颜烨之女颜雪。” 颜雪轻笑出声,挑衅道:“就只是颜烨之女?” 指挥使也有些玩味地撇了眼张素问,张素问赶忙解释道:“大人明鉴,下官确实和这罪人做过夫妻,但也是受到颜烨威逼胁迫,不得不如此,而今颜烨认罪伏法,下官也迎回了自己的糟糠之妻范氏,与颜家从此再无半点干系。” 牢房里,颜雪鼓起掌来,“药王张素问,你可真是个英雄好汉呀!” 张素问脸色有些涨红,指挥使问道:“你拍手做什么?” “我为他喝彩!” “这倒奇怪,有什么值得喝彩的?” “他编的好,好像真的。” “不是真的吗?” “不是,钱指挥使难道信了?” “我信了。” 指挥使轻轻点头,抓过张素问微微颤抖的手臂,安抚道:“张副尉不必惊慌,你可知道这天下谁最大?” 张素问扑通跪倒在地上,连声道:“皇上最大,五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皇上在京城,连皇宫也不出,你知道锦衣卫是做什么的吗?” 张素问道:“皇权特许,大人您便是皇上的耳目!” “是了,我们便是耳目,我知道什么,皇上就信什么,皇上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的。所谓黑白,上下嘴唇一碰,就能翻过来。” “属下定然紧紧追随大人左右!” 指挥使满意点头,挠了挠耳朵,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婚配……什么夫人……没听清,都是什么来着?” “属下与这颜家女无半点干系,请大人明鉴!”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哦!现在问我。” 张素问向前爬了两寸,满脸讨好如同他养的哈巴狗,谄媚问道:“大人,问什么?” “问我信不信。” “大人您信不信?” 指挥使看向颜雪,讥讽道:“我信了。” 颜雪看着外面三个人,晃悠悠变成了三条狗,一条趾高气扬、龇牙咧嘴,一条冲着他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一条低眉顺眼、熟视无睹。 颜雪大笑起来,“过家家!大人也玩儿过家家!要不把我放出来一起玩吧,你们家家酒里也该有个妈妈!” 指挥使本想生气,却忍不住跟着笑出来,“疯婆娘!” 权力如果不是为正义发声,那就只是在办家家酒。没有那股拔地撑天的气魄,支起腰杆的只是孩童般的故作认真。 他以为他是,他以为他真的是!腆着肚子指指点点,自以为是。 有趣!我要当爸爸,穿上男人的靴子就是爸爸;我要当妈妈,插上女人的簪子就是妈妈;我要当大官,乌纱帽戴在头上就是大官;我要当将军,甲胄上身就是将军。 没人点破,没人发觉有什么不对,走到那个位置上就真的变成了对应的角色。 我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笑出来,我怕他说要砍我脑袋时,尿布从开裆裤里掉出来! 章节目录 第七七章 钻天鼠撞九重楼(终) “大人,何时处理了这个疯婆娘?”张素问向指挥使发问,言语间已经和颜雪彻底撇清了干系。 指挥使道:“张副尉,这件事还要你去做……” “我现在就劈了她!”张素问眼神一凛,拔刀出鞘一尺,寒光闪闪。 “但不能是现在。” 指挥使笑着将张素问的刀又按回鞘里。 张素问有些疑惑:“大人,我不明白。” “你知道是谁看上了你,知道是谁保下了你吗?”指挥使说完,竖起食指,饶有深意得点了点头顶的天空。 “皇上?” 张素问有些惊喜又带些错愕,一个江湖莽汉如何就能名呈御案、上达天听…… 指挥使不置可否,笑道:“不可说……上面留你的意思是要你在江湖中招揽好汉,要你杀她是证明你和阉党一脉已经彻底割裂,但你如果现在就杀了她,背着忘恩负义的名头如何在江湖里立足?” “大人,皇……上面是需要属下怎么做?” “你晚些去阆中城自会知晓,天门中会有人与你接应,不论对方怎么说,你听从安排即可。” 张素问挺了挺腰杆,指着颜雪问:“那这疯婆娘?” 指挥使道:“三日!对外便说她本该立即遭受酷刑,是你张副尉多方走动、舍命保她,但依旧只是延迟了三日,万般无奈,求得了自己动手的机会,看在往日情分上,帮她走得痛痛快快,不遭罪,不受辱。” “感念大人怜惜属下羽毛。” “三日后,我亲自看你操刀,张副尉可别爱惜美人,断送前程。” 张素问双手抱拳,大声道:“大人放心,从医者的手,不论救人还是杀人,都是最稳不过!” 一旁的千户童风已经是两股战战:如此的机密事怎么也不回避自己? 指挥使替他理了理衣襟,问道:“抖什么?” 童风干笑两声,磕磕巴巴道:“指挥使大人,属下偶感风寒,情难自禁……” 指挥使道:“照顾好自己,童千户前程远大,我在京城也常听说你武艺不错,事后跟随张副尉去阆中城吧,有你的富贵。” 童风当即跪倒应下,连连道谢。 指挥使带着张素问离开,这次没点童风的名字,童风跪着不敢站起来,想站起来的时候,反而“噗通”跌坐在地上,已是一身冷汗。 稍稍平复心情,童风紧忙安排卫所兄弟通通暂停手中事宜,立即到监牢附近驻守,唯独蒋钦和三郭不许靠近监牢一步。 …… 寒风猎猎,冬日的夜晚格外难熬。 指挥使的房间早早熄灯,发出轻轻的鼾声。 “噗……” 一阵轻微的响动,糊窗子的窗纸破开,拳头大小的洞里,一个肉球缓缓挤进来。 半晌,肉球掉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的快速打了个滚卸力。 蒋钦挣扎几下,恢复到往常大小,两肋挟着双刀,缓缓摸近床帐。 “指挥使大人,借您的命救一条命,冒犯了!” 蒋钦将刀架在床上那人的脖子上,冷冽的触感,瞬间让那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谁!” “你不是指挥使?” 蒋钦眉头一皱,认清了这人的脸,不是指挥使,而是药王张素问。 张素问也认清了蒋钦,“金丝虎颜雪!你半夜来我房中做什么?为那个女人?你倒是当真不怕给自己惹来麻烦?” 小郭亲眼看到指挥使进了这间房,怎么变成了张素问? 来不及细想,蒋钦眼中闪过凶光,恶狠狠逼问道:“现在是你有麻烦,指挥使在哪?!” 刀刃已经陷进肉里,沁出一丝血迹,张素问不敢答,也不敢不答,垮着脸,抬手指了指身后。 蒋钦愣了愣,还以为指挥使有什么特殊癖好,跳上床去摸了摸后面的被子,确认没有人,掀去纱帐,这才发现,张素问的床后竟还藏有一扇隐门,隐门通向一个偏僻小院,正中建有一座二层阁楼。 “二楼……”张素问脸上硬挤出一抹笑容。 蒋钦冷笑一声,“杀妻求官,禽兽不如,正愁不能宰了你!” 短刀闪烁,一道寒芒飘落,张素问的脖子被砍断了近乎一半,来不及叫喊,鲜血已经泉水般汩汩涌出。 蒋钦走进阁楼,一楼很是空旷,只有一桌三椅,几只高大花瓶,抬眼便见到阁楼入口悬在头顶,扫视一周,却没有能登上去的梯子。 这锦衣卫指挥使做事倒是缜密,楼下留个替死鬼还不够,他上房便撤梯,睡在这样上天无路之处,倒是可以高枕无忧。 蒋钦冷笑:这么惜命,那就叫你自己下来! 回到张素问的床边,将张素问从床上踹下去,蒋钦抱过他的被褥堆在阁楼下,火折子一点,立刻浓烟滚动,火舌喷吐。 蒋钦缩小身子,潜在黑暗里。 不多时,浓烟已经漫到了阁楼上,一把梯子猛然扎在地上,一道颇为狼狈的身影一层层跌落下来。 “指挥使大人,得罪了!” 蒋钦掌中双刀猛然前递,直刺向指挥使腰际,就在刀锋快要碰到时,却叫那人一脚踢开,一把刀脱手飞起插在房梁上,蒋钦紧忙操着另一把刀去撩指挥使的腿,胳膊却先撞进了指挥使的腿弯,一股巨大力道让蒋钦掌中刀忍不住松开,连同整个人都被压倒在地。 “为了我,还是为了救牢里的女人?” 指挥使笑起来,“金丝虎颜雪?听说你杀了金丝难解奕难平,巧了,金丝斩金丝,我也巧,来一次锦元城,杀两个颜雪。” 蒋钦心中震撼,指挥使的武功竟能如此了得。 “是我栽了,我没想到官至指挥使,武功还能这么高。” “可以理解,毕竟你出自江湖,在江湖里的说法,朝廷高官应该都是文不成武不就、只知阿谀奉承的小人,满脑子蝇营狗苟,于声色犬马中掏空了身子,除了位置一无是处。” “谁都会这么想吧……” “有趣的想法,可是朝堂也不比江湖安全,要我说,朝堂比江湖还要危险,海鱼比江湖里的鱼更大,我从前也在江湖中游历过,有个诨号,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我叫——九重楼江彬。” 蒋钦轻声发笑,虽然他现在的姿势很痛苦。 江彬也笑道:“更有趣了是不是,我听说你被他们叫做玲珑塔、九重楼,现在是九重楼杀九重楼。” 这时,三个锦衣卫提着水桶冲进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一排跪倒在地上,“指挥使大人,我们看见这里起火匆匆就赶来了……” 江彬看向被点燃的被褥,锦被并不耐烧,火焰汹涌了刹那,如今已经快要自己熄灭了。 “下次匆匆更及时些会更好。” “是,大人。”三人一起应承。 “刚巧你们来了,这个人先送去给你们千户,留着一起杀。” 江彬将蒋钦绑住手脚,随手扔给三人。 三人抬着蒋钦退出去,眼看就要靠近隐门,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忽然颤巍巍站起来,“大人,不要放走了贼人,这四人是一伙的!” 章节目录 第七八章 沧浪浊兮濯吾足(一) 进入陶朱城,李夜墨和钟晓立刻就发现这座城和它名字极不相符。 范蠡辅佐越国勾践越甲吞吴,成就霸业,功成名就后急流勇退,逃过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三次经商成为一方巨富,又三散家财,自号“陶朱公”,民间又把他奉作财神。 陶朱城里断然没有财神气象,到处都是骨瘦如柴、衣着破烂的乞丐,反倒是本地人见怪不怪,总有些善心的小姐、婶婶,提着食篮,给自己门前的乞丐发放些吃食。 钟晓有些好奇,压低声音对李夜墨问道:“臭李夜墨,这些是真的乞丐还是丐帮的人?” 李夜墨看着满街的乞丐也是头脑发懵,面露苦恼道:“晓儿,我也是第一次来,过去从未和丐帮有过接触,不过依我看,许是真的乞丐吧……丐帮好歹是三帮之首,若帮众都是这样瘦弱邋遢,怎么能和火船帮、九江门并列。” “施主这话不对,丐帮的人就是乞丐,你看着像乞丐的可能是丐帮的,你看着不像乞丐的,一定不是丐帮的。” 二人身后,大和尚突然开口,钟晓回过头,挑着秀眉驱赶,“淫僧,离远些,没人同你说话!” 李夜墨也环抱着双手,出言讥讽道:“花月和尚江湖闻名,怎么当了我们的跟屁虫了,没人搭理,你还要硬凑上来,还真是不要脸!” 大和尚双掌合十,笑眯眯道:“小僧说过,没有恶意,只是想同二位交个朋友。” “我们不想和你交朋友!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 李夜墨冲大和尚做了个鬼脸,拉着钟晓大步离开,一边走,一边不停向两侧张望。 钟晓问:“臭李夜墨,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李夜墨笑道:“是了,陶朱城里奇了怪了,到处都是乞丐,可丐帮是江湖帮派,其中弟子应该只是装扮如同乞丐,江湖人的身份不能舍去,习武之人形态自然健壮,绝不会是这样瘦骨嶙峋,我想若是能寻到个胖些的,一定是丐帮的帮众,找到帮众再问出帮主,这不就解决了。” “像这淫僧一样健壮吗?”钟晓指了指身后依旧紧随的花月和尚。 “那可不能,这样胖大,再心善的婶婶也不会给他一口吃的!” 二人穿过了几条街,更是特意去看了城隍庙,却都没找到李夜墨所说的健壮乞丐,难道都是真的乞丐?那丐帮呢?丐帮的人都去了哪? 李夜墨不死心,招来十几个乞丐,举着一锭十两的银子,“各位,谁能帮我找一个胖些的乞丐,这十两银子就是谁的!” 乞丐们闻言,都笑嘻嘻簇拥上来,掀起自己衣服,指着脏兮兮的、根根分明的肋条,追问李夜墨和钟晓二人自己胖不胖…… 钟晓脸色羞红,拽着李夜墨赶紧逃开,只听见身后传来乞丐们快活的笑声。 跑了好远,钟晓道:“臭李夜墨,或许丐帮的人并不在街上讨食,就像火船帮坐拥嘉陵江,也不是靠打鱼维生,丐帮的帮众也许并不行乞。” 李夜墨挠头道:“有这种可能,只是这里有这么多的乞丐,总不能都是真的吧……” “是呀,陶朱城的百姓为什么供养这么多乞丐?”钟晓也是苦恼。 这时,花月和尚突然拦停一个挎着食篮的婶婶,“施主,请问陶朱城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乞丐?” 那婶婶一看是个和尚,先叫了声大师,这才开口解释: 这是陶朱城的传统,早些年日子苦,有很多百姓活不下去,有活不下去做乞丐的,也有活不下去上山做土匪的。 匪患厉害,最擅长的就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越是灾年,越是生活艰难,匪患越是猖獗。 活不下去就上山做匪,下山劫掠其他还能活下去的人,如此原来能活下去的人也活不下去了,上山下山,下山上山,匪越来越多,百姓越来越少,不抢就要被抢,可都去抢,又去抢谁? 陶朱城是小城,没有驻军,州府军又管不了提刀是匪,拿锄头是民的坐寇,直到城里的乞丐们带头,呼吁百姓一起反抗,乡亲们各自去认自家的坏种,把这群土匪揍了一顿。 这是活不下去又没想伤害别人的,联合活得下去的一起,打赢了活不下去就祸害别人的。 虽然这次赢了,但活不下去的还是活不下去,只有帮他们活下去,才能彻底断绝匪患。 陶朱城里百姓有个共识,活不下去,可以当乞丐:丢脸,要命。 走在陶朱城,靠着谁家的墙,就吃谁家的饭,有余粮都会帮一把,让活得下去的帮着活不下去的活下去。 这些乞丐也知恩,只要饭不要钱,有什么事也都愿意搭把手。陶朱城有这些乞丐看家护院,偷东西的贼、抢东西的匪,都要躲着陶朱城,谁知道街边睡眼惺忪的乞丐是不是真的睡了,是不是下一瞬就能把操起棍子,健步如飞。 就算养条狗也要撒两把米不是?救一条人命也只需要这点,犯不上吝啬。 等到哪天开门,自家墙边的乞丐不见了,就是一个活不下去的人又能活下去了。 章节目录 第七八章 沧浪浊兮濯吾足(二) 听这位婶婶说完,李夜墨和钟晓都是感慨陶朱城里民风淳朴。 花月和尚也绕口令似的点评:“只有帮着活不下去的人活下去,能活下去的人才有生路,把旁人逼上绝路,也是把自己逼上绝路。” 李夜墨上前道:“这位婶婶,劳烦问一句,这街上的乞丐都曾是陶朱城的乡亲吗?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外来的,或者说……是否有江湖人?” 提着食篮的婶婶愣了愣,思考好一阵才道:“这倒是说不清,大概是没有的吧,你们江湖人高来高去,还有装乞丐的吗?” 李夜墨瞧她那副茫然的表情就知道问不出结果了,这等市井小民估计连丐帮是什么都没听过,李夜墨心中也是无奈:堂堂三帮之首,怎么连个帮众都寻不到…… 婶婶别过三人,熟练将饭菜倒在一个乞丐碗里。乞丐咧嘴笑笑,微微点头致谢,继而大口吞咽起来。 花月和尚再次提醒:“飞蒲草施主,可还记得小僧说的,丐帮的都是乞丐,乞丐却不见得是丐帮的。” 李夜墨和钟晓面面相觑:丐帮要都是真乞丐,除了他们自己,谁还能知道他们是丐帮的?总不会天下乞丐都是一家的吧? 花月和尚笑道:“我倒是可以为二位施主出个主意。” 钟晓警惕道:“恶和尚,你不要有什么歪心,我们是不会上你的当的!” 花月和尚道:“是不是歪心,听听不就知道了?” 李夜墨冷笑回应:“那你便说说看,我听听你的主意歪不歪,若是你再打晓儿的主意,我拼上和宁王交恶也要宰了你!” “小僧若有过错,施主要杀,动手便是。” 花月和尚掸了掸僧袍,缓缓道:“人尽皆知,丐帮出过皇帝,洪武皇帝一只破碗讨下万里江山。有这样的圭臬在前,丐帮怎么会不畏惧天子的忌惮,他们不肯散了,就只能藏起来,古话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圣明天子也不能让治下没有乞丐,只要把乞丐身份变成真的,这‘丐’字成了真,‘帮’字任谁也抹不去。” 李夜墨嘟囔道:“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正因为他们藏了,所有我才要找出来。” 花月和尚笑道:“朝廷尚且不能分辨,施主你又如何判断他们是不是丐帮帮众?” 李夜墨哑然。 “我想,为今之计只有一个。” 花月和尚道:“一直跟着他们中的一个,既然是帮众,总有集会的时候吧,总要见一见帮中弟兄吧。” 钟晓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李夜墨:谁说帮众就要集会了,臭李夜墨这双花堂主,从没见他打理过火船帮和天门的事务。 李夜墨犹豫再三,咬了咬牙,看着正快乐扒饭的乞丐,沮丧道:“晓儿,你去找间客房歇息,我就跟着他了。” 乞丐闻言一怔,扒开凌乱的头发,露出无辜的小眼神,米饭一块块从嘴里漏出来:什么?什么?跟着我做什么?我招谁惹谁了! 钟晓有些心疼地看了看李夜墨,又同情地看了看乞丐,“你是丐帮的?带我们去找你们帮主可以吗?” 乞丐疯狂摇头,“不知道,什么是丐帮?” 李夜墨也不嫌弃乞丐身上的酸臭味,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勾住他的肩膀,故作凶狠道:“兄弟,别装了,你就是丐帮的。” 章节目录 第七八章 沧浪浊兮濯吾足(三) 乞丐一个激灵,甩开李夜墨的手,屁股向后挪了一尺,再次否认道:“你胡说!我不是!” “别装了,你露馅了,你会武功?” “不会武功,我只会要饭!” “你嘴上不说,可你手背上的拳茧骗不了人。” “这不是拳茧,是泥儿,是……是圿圿!” “呵,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的圿圿?” “怎么不会?怎么不会!我是乞丐啊!我是乞丐啊!” 乞丐挽起一缕一缕的袖子,把一只脏兮兮的手臂伸到李夜墨面前,大吼着:“我浑身都是这样!” 李夜墨撇过脸,看也不看,“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我找到丐帮。” “你是不是有病?街上这么多乞丐你就盯上我。”乞丐捧着破碗,委屈巴巴地向着李夜墨大吼,口水都喷到李夜墨脸上。 家人们谁能懂啊,一个乞丐正快乐地吃着饭,莫名其妙被人骚扰,死缠烂打非要他说自己是丐帮的不可。 什么跟什么呀!年纪轻轻脑子就不好,没事做你去挑大粪呀!你为难一个乞丐做什么? 钟晓怯生生举手问道:“要不……换一个?” 乞丐闻言,立刻点头如捣蒜。 “不换。” 李夜墨笑嘻嘻擦了把脸,顺手在地上捡了个草茎叼在嘴里,“恶和尚说缘法,缘法怎么能随便换,我只信一见钟情。” 钟晓俏脸微红,“那你盯着他吧,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花月和尚双手合十,对李夜墨微微一拜,笑问道:“飞蒲草施主懂情,小僧想请教一下,这情字如何破?” “有病,都有病!” 乞丐听着花月和尚问话,瞪了二人一眼,转过身去,旁若无人地躺倒,破碗用破烂衣袖一压就是枕头。 李夜墨也白了花月和尚一眼,“我把情当无价宝,为何要破?” “小僧就知道是如此。” 花月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似是对李夜墨的回答很是满意,笑道:“小僧也认为情比金坚,无物可破,轻易破裂的感情都不过是未动真心。可当下破不了,不是永远破不了,正是:人心似铁,人世如炉!再真挚的感情也敌不过岁月与琐事消磨。所以小僧才想同二位交个朋友,等到二位分开时,还请务必再为小僧作答,这情字如何破……” 李夜墨心中滕然火起:晓儿丢失了许多时间,自己好容易才找回来,心中满是盼着再不分离,这贼和尚居然在等自己二人分开! “倏!” 一只破碗划过,连带着半碗米饭天女散花。 “贼和尚,鬼才要和你交朋友!你最好离我们远些,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李夜墨掏出九解捏在手心,眼中满是杀意。 “好好好,施主叫远些就远些。” 和尚头顶着几粒黍米,也不恼,退后几步,嘴里嘟囔着:“你知道要分开,你盼着不分开,你自己不敢想,别人不叫说,可情到尽时不由人,再美的花,烂了都是一摊泥,再美的月,睡醒都是昨夜的梦中虚影,何时存在,何时消散,想不通,参不破。” “你这和尚别想着成佛了,早就是堕入魔道!” 李夜墨阴冷着脸,模样甚是吓人,一旁的乞丐看着他嘴角轻轻抽动:你才是魔吧,你自己有刀,你丢我碗干嘛! 章节目录 第七八章 沧浪浊兮濯吾足(四) 接下来几日,李夜墨一直跟着乞丐,两人并排依着墙根,李夜墨总是斜眼瞟着乞丐,乞丐总是闭眼假寐。 钟晓原也准备陪李夜墨守着乞丐,李夜墨不肯倒在其次,关键是乞丐坚决反对。 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坐在乞丐旁边,旁人还不把他当成假乞丐了?影响生意的。 钟晓被打发到对面的客栈住下,房间就在李夜墨和乞丐蹲坐的墙角斜上方,她只要打开窗户,李夜墨抬眼便能看见。 李夜墨不知道花月和尚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难道真的像他自己所说,就想看自己和钟晓分开?不过,想要拆散有情人,这和尚真个恶毒! 和尚好像没意识到自己多么不招人待见,就坐在李夜墨和乞丐对面,一个卖面饼的小摊上,摊主是个歪脖汉子,身材粗壮,为人爽朗。 这汉子以为和尚是下山云游的大师,对他格外客气,到了晚上也为他留一张长凳。 街上人来人往,陶朱城善人极多,可像李夜墨这样衣衫周全,皮肤白净的后生,是收不到婶婶们施舍粥饭的,每天钟晓都按时为他带来酒水饭菜。 乞丐摸到了钟晓送饭的规律,收到粥饭不着急动口,等到李夜墨的酒菜到了,闻着李夜墨饭菜里的肉香、酒香,捧着破碗大快朵颐。 他原先的碗让李夜墨失手砸了,钟晓替他买了一只青花大碗,他找饭店换了只豁口裂底的破碗,有多破?吃饭漏米,喝粥撒汤。 他自己倒是自鸣得意:要饭的碗是聚宝盆,越脏越破要到的饭就越多,这都是讨饭的经验之谈,看李夜墨和钟晓为人踏实,这才将法门传给他们。 李夜墨叫他逗笑了:江湖中声名鹊起的小盟主、双花堂主,何等尊贵?到这乞丐嘴里,还有要饭的一天? 李夜墨想用酒肉买通他,故意在他面前大口吃肉,大块喝酒,只说将自己带往丐帮,就把酒肉供他享用。 乞丐急得眼泪都从嘴角流出来,还是坚定拒绝:我真不是你们说的什么丐帮的,我连丐帮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夜墨要他赌咒,乞丐当即竖起两指,笑嘻嘻道:我若是知道还说不知道,就叫我生生世世做乞丐…… 这么恶毒的誓言,李夜墨信了八分,看着乞丐的可怜样子,将食盒推到他面前,和他共享。 乞丐也不拒绝,上手抓起一条肘子大嚼特嚼,宛如八百年没吃过饭。 李夜墨看着好笑,问他想吃为什么不提,乞丐一本正经道:乞丐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乞丐有乞丐的规矩,不能抢,不能硬要,你要是诚心给才能收,不然都算坏规矩。 李夜墨轻笑:“江湖上讲规矩的江湖人都不多了,你个小乞丐还讲规矩。” “你们大侠也不讲规矩的吗?江湖不都是英雄豪杰吗?”乞丐吃着肉含糊不清说道,分不清是恭维还是糊弄。 “要是人人都讲规矩,江湖也就没了……” “这话在理,要是每个乞丐都讲规矩,早就没乞丐了,都他娘饿死了!” “那你还要守规矩?” “我情愿饿死……”乞丐笑嘻嘻道。 李夜墨眯着眼上下打量乞丐,道:“你这话真有几分江湖意气,还是真正的江湖意气。” 乞丐歪了歪头,“啥?” 李夜墨噗嗤笑出声,自己居然真的信这个真乞丐是丐帮的了,“没什么,你说的在理,江湖上也是这样,守规矩就会死得早,可总有一批人,即使知道死得早,也要守规矩。” 钟晓来送饭时,瞥见乞丐嘴角闪亮的油污,并没多言,只是下次再来时,食盒里是两人的分量。 章节目录 第七八章 沧浪浊兮濯吾足(五) 乞丐跟着李夜墨过上了神仙日子,好酒好肉不断,如不是他生活邋遢,满脸污垢,说不得也能看出几分红润来。 乞丐得了舒坦,李夜墨和钟晓的计划却是落了空。 天气已经转凉,南方少雪,到了早晨,地上也能起一层薄霜,冷风一吹,叫人难以招架。 李夜墨本以为乞丐要找个避风的地方缩着,偏这乞丐一身破烂,衣服上洞比布多,却是不肯离开。 李夜墨怕他冻死,出言劝道:“回丐帮里吧,这天气要冻死人的。” 乞丐尚有心思玩笑道:“我若离开,你跑了怎么办,花子我多少年没吃过酒肉了……” 李夜墨无奈,“你回丐帮我跟着你,找到丐帮,我在酒楼里为你开饭票,随时去随时有的吃。” 乞丐哈哈大笑,挪开身子,露出盘的黑亮的地面,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其他乞丐们。 “再教你个窍门,像我这样把地面用身子日日打磨,这块地上就有人气,只要不离开太久,人气不散,就能冬暖夏凉,比火炕还舒服!” 李夜墨不信,伸手到乞丐身下去摸,果然是热气升腾。 乞丐道:“花子身上有四件宝,这破碗是聚宝盆,这破衫是百宝袋,这破棍子是无锋剑,这破地儿是洞天仙府。” 李夜墨被他逗得发笑,“丐儿,你这满身破烂都成宝了!” “别不信!” 乞丐指了指碗,“看着空空如也,其实里面有一座粮仓,捧着它就不会饿死,不时就有食物冒出来,叫他聚宝盆不错。” 李夜墨轻笑点头。 乞丐指了指自己的破烂衣衫,翻捡出一个个破洞,笑道:“你瞧着这些,都是口袋,风也进,雨也进。” 李夜墨调侃道:“口袋是口袋,就是有口没底,装多少就要漏多少。” “没有底,可以叫装不了,也可以叫装不满。” 乞丐笑嘻嘻双手张开,将虚空揽入怀中,“天地万物已经俱已在花子怀里了!” 李夜墨问道:“你倒贪心,我也在你的口袋里了?” “你给我肉吃,我对你也好,把你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乞丐撩开肩头的破洞,指给李夜墨看,逗得李夜墨又是大笑。 乞丐从身后摸出一根木棍,不过手臂长短,看不出材质,上下均已被乞丐磨的乌黑油量。 “这就是花子的无锋剑:不用淬火不用锤,天生地长造化催。不能伤人,打狗极为顺手。” “你读过书?” “不曾,都是街上说书人嘴里的句子。” 李夜墨点头称是。 乞丐又抚摸着身下土地,“这是冬暖夏凉的洞天福地,没了它,花子我可是要被冻死的。” “做乞丐也不是容易的事。”李夜墨感概。 乞丐笑嘻嘻道:“不易,有了这四件宝也不难。” 李夜墨问:“还未请教你的姓名,兄弟你做了多久乞丐,又是为什么做了乞丐?” 乞丐挠头苦思,好一阵才答道:“我的姓名吗?不大想得起来了,没什么人叫也就忘记了,你叫我花子就好,多久?大概是很多年了,为什么做乞丐?许是……许是活不下去啦。” 李夜墨笑道:“你们乞丐都是这样吗?” “哪样?” “什么都不记,什么都不想,都说你们是世上最惨的,和你呆久了我倒觉得乞丐是最幸福的,多凄惨的过去都过去了,再忍受不了也过去了,该失去的都失去了,再不愿失去也失去了,现在就是浮萍,无根无凭,随波逐流,无所谓苦不苦,无所谓甜不甜。” 乞丐看李夜墨望着天,眼神都开始涣散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有所执着有苦有甜,放弃执着也是有苦有甜,总要选一样,有时候是自己选,有时候是没得选,但不管怎么说,有得选的人都不该羡慕没得选的人,一个人可以因为忘记痛苦而痛苦,也可以因为拥有痛苦而幸福。” “你真不像个乞丐。” 李夜墨捉住花子的手腕,花子笑嘻嘻抽出来,“可我就是,我是花子又不是傻子。” “我若信了,那我就是傻子了。” “兄弟,如果你要找丐帮,我倒是有个主意给你……” “说说看。” “你见过树林里的兔子吗?他们把窝建在很隐秘的地方,但他们总能找回去,你说这是为什么?”花子蹲冲李夜墨眨巴着眼睛。 李夜墨略加思考,摇头看着花子,等他说出答案。 花子也不扭捏,嘿嘿笑道:“因为兔子是兔子。” “兔子是兔子?” “如果你是兔子,你就能很容易找到兔子的窝,如果你是乞丐,找到丐帮也从不是难事。” 章节目录 第七八章 沧浪浊兮濯吾足(终) 李夜墨闻言先是一愣,觉得似是有理,转念一想又笑骂道:“你这花子,我管你酒肉吃,你反倒诓骗我随你做乞丐,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的名号响亮,喊出去可以作金银使,一样的亮闪闪,一样的沉甸甸,我做乞丐?试问整个江湖,有几个敢向我碗里投钱?” 花子揽住李夜墨的肩膀,手指天空道:“兄弟你瞧,你把自己抬得这么高,怎么找得到丐帮?” 李夜墨好像被夹到尾巴的猫,登时一阵冰凉从后脊背直通到天灵盖,嘴上还是反驳着:“你个小乞丐知道什么是丐帮?那可是江湖上三帮之首,山顶上的山顶,雄峰里的雄峰……” 花子不等他说完,笑嘻嘻打断道:“所以你找着了吗?” 李夜墨干笑道:“不曾。” “是呀,为什么不曾呢?说不定你嘴里高高在上的丐帮就在你脚底下,你抬头看不见,低头看不见,抬起脚看看鞋底,丐帮就粘在你鞋底上!” “可笑,那可是丐帮!” “是呀,那可是丐帮,沾上丐字还想高高在上?” 李夜墨目光灼灼看向花子,“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乞丐,不,整个陶朱城就没有普通的乞丐,你就是丐帮的,你们就是丐帮!” 花子推开李夜墨,惊忙向后退了些,像是躲避脏东西一样,“你魔怔了老兄,我还要告诉你多少次我不知道什么是丐帮,只是我想你若成了真的乞丐,总能离丐帮近些。” 看李夜墨还是有些犹豫,花子笑道:“你信了,可你还是不肯,因为你嘴上说着丐帮是三帮之首,其实心里是看不起乞丐的,你都不信乞丐能建江湖第一大帮,又怎么看得到他们,恐怕即使他们站在你面前,老兄你估计也会熟视无睹呦。” 李夜墨脸色一红,掏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花子,你是乞丐,你告诉我不就行了,你见着丐帮了吗?只要你帮我找到丐帮,我以火船、天门双花堂主的名义保你富贵,往后餐餐酒肉不在话下。” 花子瞧也不瞧,四仰八叉躺倒在地,舒服呻吟了一声,“兄弟呀,若你是这么想,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丐帮了。” 李夜墨抬头看了眼钟晓房间的窗户,咬咬牙,将花子的碗庄重摆在自己面前,那模样不像乞丐要饭,更像是大将军在摆放自己虎符帅印。 花子打了个滚,起身笑道:“想通了?” 李夜墨怅然道:“花子,我骗了你,你不是江湖人所以不知道,我在江湖里名头并不好,虽然确实是两帮堂主,可我是主练轻功的,江湖中都看不起轻功……” 花子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是乞丐诶,难道你还怕我会瞧不起你?” 李夜墨认真道:“不,我是想说,过去江湖中是瞧不起我的,我做了两帮堂主才有了受人尊敬的感觉,就像沐猴而冠里那只猴子的快活,若是做乞丐能找到丐帮,我也愿意脱掉身上的袍子,再变回受人轻视的野猴子。” 花子道:“找到丐帮?花子我可不能给你保证,毕竟我只是乞丐诶。不过花子我想,若是这些人要看衣服才能分辨你是不是猴子,这种认同不要也罢。” 李夜墨心结打开,顿时哈哈大笑,“是了,只认衣服不认人,眼不盲,心盲,要他们的尊敬就像跟瞎子问路,滑稽,实在是滑稽!” 花子也笑起来,“这就是做乞丐的又一好处,乞丐可以不交心盲之人,你怕他们见了你做乞丐丢脸,熟不知你做了乞丐,他们根本看不见你!” 言到此处,李夜墨忽然想起杨虎灾,杨大哥在自己默默无闻时与自己相交,所谓心不盲,便是这般可以于平坦里见起伏,在众生中分高下吧。 “你做什么?” 李夜墨捂住胸口,忽然出声,原是花子正伸手去剥他的衣服。 花子理所当然道:“脱你衣服喽,老兄,你要做乞丐了,难道还要穿这身行头?” “可我总不能光着吧……” “那不能够,你穿我的呀!” 乞丐嘿嘿笑着把自己一缕缕拉丝,一块块板结,一片片油亮,一个个镂空的百宝袋脱下来,只穿了个看不出颜色的短裤,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那你穿什么?” “我穿你的呀。” “你不做乞丐了?” “我就是乞丐,穿什么也都是乞丐。” “那我为什么做乞丐就必须穿成这样。” “因为你还不是乞丐……” 李夜墨被绕得头晕,还没想通其中的道理,身上黑色长袍已经被花子扒下来,套在他自己身上。 花子也是个体贴人,把那聊胜于无的破烂百宝袋披给李夜墨。 李夜墨这时才如梦初醒,从花子身上抢回鹿皮糖袋和九解。 沧浪,沧浪浊兮! 濯吾足! 章节目录 第八零章 沧浪清兮洗吾缨(一) 钟晓来时,便看到李夜墨一身破烂,面前摆着破碗,手里杵着黑色短棍,八叉着腿靠在墙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钟晓先是错愕,问明缘由后,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江湖闻名的双花堂主,寻找丐帮还没有进展,自己就已然成了乞丐。 花子凑上来接过食盒,竖起一根食指,谄媚道:“姑娘,往后就不必送两人的饭了,送一个人的便好。” 钟晓上下打量着花子,李夜墨的衣服虽不名贵,也是整洁合身,此时被花子不伦不类的随意裹在身上,好似沐猴而冠,说不出的滑稽。 钟晓笑盈盈道:“多一个人也并不麻烦,就当我们交你这个朋友,不必和我们客气的。” 花子摇头笑道:“往后送我一个人的就好,老兄要当乞丐找丐帮,总有人送饭可是不成的,不乞讨还算什么乞丐?” 李夜墨恼道:“花子你过分了,我都穿成这样了还不算乞丐?还非要真的去乞讨?” 花子点点头,认真道:“那是当然,须得如此。” 李夜墨叫他气笑了,“好,我要饭,可你为什么又让我的晓儿给你送饭?你不也是乞丐,总要和我一起讨饭吧?” 花子凑到李夜墨身旁,嘿嘿笑着挥舞衣袖给李夜墨扇风,“这还不是要怪老兄你,最近酒肉吃的嘴有些刁,一下子断了我怕不习惯,就再送上几日,花子我回味回味!” 李夜墨白了他一眼,“我做乞丐就必须讨饭,你做乞丐就可以喝酒吃肉?” 花子理所当然道:“和你解释多少次了,我是乞丐,怎么做都是乞丐,你要做乞丐,不是乞丐该做的就不能做。” 不远处的花月和尚闻言笑眯眯的点头,做乞丐和做和尚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钟晓问:“花子大哥,天已经很冷了,我怕他扛不住,我为你们抱来两床被子可以吗?” 花子立刻摇头:“我们乞丐天当被地当床,四海之内都是我们的被窝,哪里能比被窝里还暖和?再盖一层被子,非热出痱子不可。” 钟晓用目光询问李夜墨的意见,李夜墨生无可恋道:“暂且依他所说吧……”说罢又补充一句,“若是看我饿死冻死了,还请钟女侠拉这个花子给我抵命。” 钟晓心疼道:“臭李夜墨,你真的成臭李夜墨了,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吧。” 李夜墨撇过头,轻哼一声,“快走快走,我们乞丐做的都是男子汉的事,女娃娃赶紧回去睡觉。” 花子也道:“是呀是呀,你又不是乞丐,晚上会被冻死的。” 钟晓嘟起小嘴,不满道:“可他也不是乞丐。” 花子大口扒着酒肉,嘴里模糊不清道:“要是成不了乞丐就要被冻死,成了乞丐就不会被冻死了。” 李夜墨劝了好一阵,才让钟晓安心回去。 花子酒足饭饱,往墙上一躺就昏昏睡去,李夜墨可就遭了罪。 花子的破烂衣服几乎就是一件单衣,不,连单衣都算不上。 四处漏风,简直和没穿没有区别。 白天有日头时尚可忍受,到了晚上,冷风都呼啸着顺着洞钻进去,成群结队的附在皮肤上,李夜墨甚至怀疑自己身体上都起了霜。 听着花子阵阵鼾声,李夜墨不由得奇怪,往日这花子都是怎么睡着的? 章节目录 第八零章 沧浪清兮洗吾缨(二) 秉承着有难同当的交友原则,李夜墨用脚尖踢了踢睡梦里的花子。 花子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片刻又传来鼾声。 李夜墨简直快要被自己蠢哭出来,一个街边乞丐,他说什么自己便信什么,穿着破烂单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江湖同道们若是知道,这个笑话能讲上一百年。 凑上前,李夜墨捏紧花子的鼻子。花子哼唧着张开嘴,李夜墨顺势把短棍塞进花子嘴里。 花子这才转醒,呜呜挣扎着推开李夜墨,委屈道:“老兄,半夜里不睡觉,你折腾我是做什么?” 李夜墨没好气道:“睡?我怎么睡?只怕是要一睡不醒,明天就可以拉去乱葬岗了!” 花子嘿嘿笑着,轻轻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怪我怪我,忘了教你乞丐睡觉的花招。” “睡觉也有花招?” “有的有的,没有小花招的,晚上到庙里去睡,有小花招的,随处都可以。” 花子让李夜墨平躺在地上,冰凉的青石板,立刻让李夜墨打了个哆嗦,刚想站起来,头顶被一只脏手摁住。 “别急,我来教你乞丐卧……左手后翻放到腰上,右手撑头……右脚脚心贴地……好,就是这样……左脚翻到右腿膝盖前,脚心贴地。” 将李夜墨摆了个奇怪的姿势,花子满意地摆摆手,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摔在地上,片刻,又传来阵阵鼾声。 李夜墨正想骂人,忽然感觉周身内力不受控制的自动流转起来,一股燥热起于丹田,顺着两条腿到达涌泉,走了个大周天,过百会再流回丹田。 这时别说冷了,身上的单衣都显得燥热难耐。 什么情况?说什么乞丐卧,这分明是极其高明的内功! 甚至不需要心法,只要摆出姿势,内力就会自行运转,比较级自家师门的内功,行走一周要多费三四倍的时间,可胜在无需人的主动牵引,可算是神乎其神了。 李夜墨翻身起来,擦了擦鬓角的汗水,看向花子眼神中已经多了几次敬畏。 若是每日如此,这具骨瘦如柴,看不出任何磨砺的身体,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力量? 月光明亮,撒下一片白霜,石板宛如明镜,反射的光辉冰冷耀眼。 李夜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沿着陶朱城的街道漫步,满街的乞丐已经少了很多,大约走上十几步能遇到一个。 还留下的乞丐都摆着各式各样的奇怪睡姿,隐没在昏暗角落并不显眼,若是平时,过路人快走几步赶紧绕过去,可今天李夜墨看了个仔细: 丐帮,这就是丐帮! 自己那个冒失的想法几乎得到了明证,陶朱城里乞丐,就是丐帮! 丐帮也是奇怪,若是按江湖规矩,本门武功都是禁止外泄,这种不需要心法的内功,更该小心保管,在僻静处方可修炼。 可这满街的乞丐,皆是旁若无人般摆开姿势。 仔细回想,从前见过的乞丐里,似乎也有这般古怪扭着身子的,白天使这般睡,晚上也是这般睡,那时尚不明白,只觉得污了眼睛,如今看来,丐帮分明是无处不在。 章节目录 第八零章 沧浪清兮洗吾缨(三) 翌日。 花子伸了个懒腰,悠悠转醒,睁眼便看见顶着两个黑眼圈,在一旁殷切守着他的李夜墨,登时吓得一个激灵,“老兄,你是一夜没睡吗?怎么憔悴成了这个样子!” “从前迷迷蒙蒙,不知天高地厚,一朝看破漳雾,终于发觉自身渺小,我这是高兴的。” 李夜墨把食盒一层层打开,恭顺摆在花子面前。 花子搓了搓手,喜滋滋捏了块肉丢进嘴里,含糊不清道:“高兴好。看你年纪轻轻,却总是愁眉苦脸,有饭吃有衣穿,哪里有这么多的烦恼?” “花子前辈,我高兴是因为有人马上就要解开我的烦恼了。” “谁?” “你!” 花子愣了愣,“我还有这个本事?” 李夜墨笑道:“前辈昨晚既然已经帮助在下见到丐帮,怎么今天还要否认呢?” “哈?你找到丐帮了?” 花子眨巴着无辜的小眼睛,好像真的一无所知。 李夜墨手指四周,“自然,这满城都是丐帮帮众,我自然是找着了。” 花子挠了挠头似是不解,随即拱手笑道:“那就恭喜你了!” “前辈,不是恭喜我!” 李夜墨见花子马上又要埋头吃饭,急道:“是该带我去见贵帮帮主了,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花子放下酒肉,一抹嘴道:“可我真不知道你说的丐帮!我不吃了好不好……” “难道你要告诉我天下乞丐都会武功?” “乞丐当然不会武功。” “可你会,这满街的乞丐都会!” “你是不是昨晚撞邪了……” 李夜墨冷哼一声,一只手作擒拿状,猛然探向花子咽喉,这一下不算高明,是基本的擒拿拆解,但凡是练过武功,必定能化解这招,可若是不能化解,手指掐实,一样是杀人技,可以直接取了花子性命。 生死受制于人,花子若是懂武功,身体必定先一步做出反应,而懂武功的乞丐还敢说不是丐帮? 下一刻,李夜墨果然看到花子双手快速抬起,不由得嘴角含笑。 可也只是一瞬,花子抬起的双手只是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真的不会武功?”李夜墨有些沮丧。 花子能出手快速格开和一动不动,两种情况李夜墨都设想过,前者是敲实了他真的会武功,后者则更有刻意藏拙的嫌疑,可脖子被抓,反而去捂头,这样的方式藏拙?恕李夜墨从未设想过…… 花子被吓得说话都带着哭腔,“乞丐!我是乞丐!乞丐干嘛要会武功!” “对……对不起……” 李夜墨靠着墙,神色黯然,“可你昨天教我的卧姿,还有街上其他乞丐的卧姿,那些……那些分明都是修炼内功的手段。” 花子委屈道:“什么内力?你们江湖人真奇怪,我们摆下姿势只为了身体暖和,暖和就够了,至于增加武功——杀人的本事,我们只想着活过这个晚上,怎么会有乞丐把它当成武功。你们满脑袋都是打打杀杀,所以才看到菜刀也会当成了凶器。” “这不是武功……” “对我们不是,如果你觉得是,那就是!但你问我是不是,我还要说不是。” “天下乞丐都会这些吗?” “这些姿势又不难,摆下就能暖和,又无人禁止,许是都会吧。” 李夜墨闭着眼苦笑一声,只觉得十分疲倦,立刻有无数乞丐穿着破烂恶臭的衣服,捧着破碗簇拥上来,把他围在当中,又是唱歌又是跳舞。 “老兄,当你要找一个东西的时候,不能一直找。” “那要怎么样?” “你要说:我不找了,我不找了!然后往前走,五十步后猛回头,你要找的东西就在你身后了!” “怎么样叫往前走?” “你做乞丐试试,做个真的乞丐……” 章节目录 第八零章 沧浪清兮洗吾缨(四) 李夜墨不干了,堂堂双花堂主,江湖中谁不敬重,怎么能这样好似个提线木偶、受人愚弄? 找丐帮,花和尚叫他跟着一个乞丐,说缘法到了,丐帮就找到了。 他觉得有理便照做,跟着花子。 可花子不认自己是丐帮的,告诉他变成乞丐,丐帮就在眼前。 他觉得有理便照做,风餐露宿,衣不蔽体。 已然如此了,花子还要嫌弃他是个假乞丐,要他做个真的…… 正生着闷气,街对面的花月和尚穿过人流,笑眯眯走过来,向李夜墨行礼道:“李堂主,小僧倒觉得这位乞丐兄弟说得在理,你看不见丐帮,所以找不到丐帮,成了真乞丐,眼前所见事物该是与现今不同。” 李夜墨嘟囔着,“他是乞丐,你是和尚,你们倒是穿一条裤子。” 花月和尚道:“乞丐、和尚,道理都是相通,僧袍、破烂衣服,被当做了我们身份的标志,可这些都是给外人看的,究竟是与不是,还要自己去问自己的本心。寺庙里的未见得都是真僧人,真僧人也未见得就在寺庙里。更有甚者,留长发、喝酒吃肉的,未见得不是佛陀,暮鼓晨钟、诵经守戒的,未见得不是魔罗。旁人不能分辨,唯有其人自辨而已……” 本心是面镜子,去照这面镜子时,是彻底是赤条条的,没有身外的衣袍,名声地位也脱去,连姓名都是空的,所以才称得上是见真。 我们说,这面镜子里看见什么你便是什么,没有做作和刻意的伪装。 李夜墨似是听到,又好似不在乎,花月和尚的禅机还没说完,李夜墨已经旁若无人般睡着在自己的破碗上。 花子赞叹一句,“我从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能做个好乞丐!” 钟晓再来送饭时,已经是下午,李夜墨还在睡梦里。 他是激动得一整夜未合眼,之后又遭逢打击,疲倦便如潮水般涌上来,这一睡就是整整一个白天,这幅席地而眠的模样,全没了双花堂主的体面,任谁来评说,也是个实打实的乞丐了。 此前虽然穿着破烂衣衫,举止却像个落魄的贵公子,在一众乞丐里格格不入,现在终于融了进去…… 可这,绝不是钟晓乐意想看到的啊! “臭李夜墨,算了吧,咱们不作贱自己!不找丐帮的,还有另外一册。” 钟晓话里带着哭腔,这几日她也不曾闲着,除了给李夜墨送饭,平时就是在城里打听丐帮,整个陶朱城如今还有谁不知道,城里有个寻找丐帮的女孩子? 可她的艰辛她可以忍受,可李夜墨的委屈才最让她心疼。李夜墨可是最爱江湖英雄的!把一个个好汉的名字挂在嘴边,如数家珍,而做一个乞丐,恐怕不是英雄所为。 李夜墨伸了个懒腰,看见钟晓沾泪的俏脸,笑着用脏手去替她擦脸,不想却刮了两边花,“晓儿,再等等,我有感觉,我快要找到丐帮了。” “可你真的要做乞丐吗……你不是最想做英雄了吗?” “英雄有天下人的英雄,和你这小女侠一个人的英雄,天下人的英雄很多,而我现在只想做你一个人的英雄。” 钟晓俏脸泛起烟霞,嘟囔着,“鬼才要你!” “鬼可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二人又闲聊了一阵,临分别时,李夜墨嘱咐钟晓以后不必送饭来了,花子也该和李夜墨一样,吃些乞丐该吃的,花子闻言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逗得钟晓捂嘴吃吃偷笑。 章节目录 第八零章 沧浪清兮洗吾缨(终) 做个乞丐是难得的经历,厌倦了尘世所累的每个人都该试试,做乞丐原是和遁入空门做道士、做和尚一般无二,甚至还要更简单些—— 只要脱下华贵衣服,向路边一倒,便是乞丐了。用不着谁来剃度接引,也不用谁来受录皈依。 破衣烂衫,污垢满身,却也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先丢掉尊严,不在乎不在乎,你瞧我作甚?再舍去过往,全忘了全忘了,你找我干嘛? 佛家说要苦修,道家说要清修,斩!斩!斩!不砍下头颅,到底是一把青丝一把愁。 结果如何? 教我这丐儿,先一步到达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自和钟晓一起寻找秘籍,到如今已经有半年,李夜墨无一日不是在思虑、在担忧,现如今决定成为一个真的乞丐,好像万般事都放下了。 花子告诉他:乞丐就像树上的叶子。 李夜墨不解,花子道:有太阳,就舒展着,有风就吹吹风,有雨就洗个澡,就算要凋落了,就在空中飘摇着,然后烂到泥土里。 李夜墨轻笑:乞丐在你嘴里,倒是比什么都自在。 花子击掌称赞:就是自在,快快活活得舒展着,看着云彩发呆,看着行人发呆,无聊了就唱一场莲花落,苦恼什么呢?一无所有恰是因为花子爷别无所求。 李夜墨闻言,笑骂花子是个不求上进的偏安虫豸。 放空心神时,各种想法反而在头脑里自己冒出来,李夜墨时不时咯咯傻笑。 花子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李夜墨越来越能够理解,他自己也是如此,只有每天看到钟晓,才想起来自己是谁。 臭花子说他不是丐帮的,李夜墨越来越不信,想想这家伙发誓,说要愿意生生世世做乞丐,花子这不是恶毒的誓言,这是许愿来了。 “我若是一无所有,做乞丐也蛮好。” 李夜墨忍不住如是去想,可钟晓、翠屏山上的师兄弟,还有杨虎灾、东风恶这些朋友,李夜墨不肯放下。 好像一条想要随波逐流而去的小船,被绳索拴在岸上,你问他苦不苦,他说苦呀苦呀,你问他放不放,他说不放不放。 甜有甜的烦恼,苦有苦的快活。 花月和尚曾问他:再真挚的感情也敌不过岁月与琐事消磨,这情字如何破? 如何破? 花月和尚在问李夜墨,也是在问他自己,破不是破开,是看破,是洞察本质,发觉是一场虚妄,千钧枷锁作云烟散去。 人的真灵轻薄,如果不是这些看不破坠着,撒手便能羽化登仙。 可我问你,你看破不看破? 李夜墨向天空轻蔑看着:诸天神明也是有趣,你独独在天顶清高吧,我情愿在泥里快活! 看破不戳破,我裹着半生累赘,我是肉身佛陀! …… 陶朱城是乞丐王国的国都,多了李夜墨这个乞丐并不稀奇。 钟晓原还担心李夜墨是要饿肚子的,毕竟陶朱城的乞丐是由附近百姓供养,而这些百姓前些日子都知道,李夜墨是个豪阔的江湖人,天下真的苦命人这么多,试问谁又肯把剩饭倒进一位体验生活的江湖人碗里。 前些天,钟晓给花子送饭,李夜墨还可以厚着脸皮吃喝一些,倒是能捱下去,现在他主动让钟晓断了花子的伙食,其实是自绝了退路,对花子来说,无非是回到从前,对李夜墨来说,却是一口吃的也轮不上了。 钟晓躲在客栈的窗户后面偷偷向下看,李夜墨越是洒脱,她越是心疼,又流下不少眼泪。 所幸,街对面卖饼的歪脖子大汉,亲眼看着李夜墨短短几日间找乞丐、装乞丐、变乞丐,又从大和尚嘴里听说了李夜墨的过往事迹,十分叹服,收摊时向李夜墨的破碗里丢了两只白饼,咧嘴笑笑离去。 花子惊叹:“有这两只饼,你可以算是真的乞丐了!” 李夜墨洋洋得意,“做乞丐也没有这么难嘛!” 章节目录 第八一章 敢取天心为己心(一) 锦元城。 颜雪和三郭在卫所大院里被安排当众绞死,这死法是由指挥使江彬亲自定下,所有的锦衣卫都过来观摩。 绞死的玩法很多。 如果想快一点,就找上两匹健马,各自栓在绳子的一端,在同一时间猛抽一鞭,两马背向奔出,绳子骤然扯直,巨大的力道会把脖子一瞬间绞断,连骨头都要碎裂开。 也可以慢一点,由两个汉子来缓缓拖拽,绳子一扣扣收紧,宛如扎住一只口袋,眼睛和舌头都被一点点挤出来,人其实是憋死的,在死前还要痛苦很长时间。 江彬并不赶时间,如果那只老鼠莽撞,今天还可以多死一个。 三郭和颜雪并排被绑缚在院子正中,嘴里塞着白布。三郭神情木讷,目光呆滞,恐惧有一些,无措也有一些,第一次死,并不丢人。颜雪则是面露嘲讽,看着张素问和江彬的滑稽表演。 药王张素问正跪在江彬身后,满脸泪水,苦苦哀求:“指挥使大人,颜雪是我结发妻子,我愿用性命为其担保,颜烨所做的事她是一点也不知情,求指挥使大人能够放过她。” 江彬冷冷道:“如果不是有罪怎么会被绑在这里,难道天子有错?既然有罪就不能放过,莫非尔等无能?” 六个锦衣卫大喝一声,提着绳子走到三郭身后,两两一组,将绳子套在三人脖子上。 江彬手指三郭道:“这三人想必各位都是认得的,原来是你们的同僚,可是他们今天要在卫所里处死,在你们面前,因为他们枉顾锦衣卫的天职,夜闯卫所大牢,想要营救天子要处死的人!锦衣卫是天子的刀,现在这刀敢要噬主了!” 江彬一挥手,六名锦衣卫缓缓发力,这过程约莫有半柱香,三郭的脸色由蜡黄变得惨白,由惨白变得赤红,由赤红又变得青紫,脖子上青筋暴跳,眼睛比之前睁大了近两倍,身体剧烈挣扎,身上手指粗细的麻绳都嵌进了肉里…… “锦衣卫吃里扒外就是这个下场!” 确认三人没了生机,六个锦衣卫将尸体抬了出去。 就在其余锦衣卫处在震撼当中,颜雪正替三位朋友垂泪之际,一直低头哭泣的张素问猛然抽刀,一刀扎进了颜雪的胸膛,力道之大,刀身都从颜雪后背穿出来! 张素问的武功很差,巧合的是江彬和千户童风都没来得及阻止。 “属下无能,不愿看着结发妻子受绞杀之苦,甘愿赔上性命,给她一个痛快!” 张素问匍匐在江彬面前,声泪俱下。 江彬冷笑:“她该死,你帮她死了没错,但她该受的罪,是不是该你来受!” 张素问惊恐抬头,什么罪?咱们之前可没说过! “拖下去,三十棍,用力些!” 张素问被拉下去,不久就传来他的阵阵惨叫。 江彬目光在卫所四周扫过,暗道:“玲珑塔、九重楼,人都不敢来救,什么英雄,到底只是江湖上的夸大!” …… 在陶朱城里做乞丐确实不难,只要遇到愿意给些剩饭残羹的,往往这家人的残羹就全归这个乞丐了。 花子是身后宅院的善心婶婶供养,破碗里时而是米,时而是面,有时稠,有时稀。 李夜墨归卖饼的歪脖子大汉供养,餐餐除了白饼还是白饼,但胜在稳定。 不过,李夜墨也是不挑的,他从前在翠屏山上,山势陡峭,香火少,不止上仙吃不饱,师兄弟几人饿肚子也是常有的事。 就在李夜墨过惯了乞丐日子,一天晌午,歪脖子大汉突然找到他,没有带饼来,反而是神情严肃,“李堂主帮我,我要救人!” 章节目录 第八一章 敢取天心为己心(二) 李夜墨茫然抬起头,好一阵才想起来自己是双花堂主,但还是咧嘴笑道:“善人,救人应该找官府,找不到官府也该是找地方上的好汉豪杰,而我只是个乞丐诶……” 歪脖子大汉道:“可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乞丐,你有本事,想做事,敢做事。” 李夜墨搂着花子,二人现在已经是一般酸臭,谁也不会嫌弃谁,“善人,你还是不了解乞丐,我们已经这样了,还能帮得了谁?只有人帮我,没有我帮人。当然,若你只是教我提水劈柴,还是做得的。” “李堂主,你果真是这样想吗?若是果真,便是我认错人了。” 歪脖子大汉眉头一皱,“乞丐又怎么样?这天下间不论你吃什么,穿什么,是什么,一个义字还能写出两般来?即使是金银都腐败,人心所念也该是亘古不变。心中顶天立地的人,就算是躺着也比旁人站着高大,更别说丐帮本就是三帮之首,其中必有真正好汉,岂能尽是群受人接济的吃米虫?” 李夜墨扶着斑驳土墙,坐直了几分,神情严肃,“汉子,你到底是谁?听你这话,可不像个寻常卖饼的。” 歪脖子大汉压低声音,“李堂主,当真不记得故人了吗?” “我做乞丐之后,一直是你给我吃的,我感激,但故人还谈不上吧。” “说晚了些,我们相识在这之前……” “之前?我做堂主后,见过许多江湖人。” “还要更早些!” 李夜墨仔细去看歪脖子大汉的脸,却是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歪脖子大汉直接点破道:“李堂主可还记得垄头县卖饼的阿大?” 李夜墨霎时间回忆涌上来:多年前他在江湖游历,听闻垄头县清正公李冰,解救百姓于饥荒,因此得罪了当地豪绅,被陷害砍了脑袋。他无事做,便到垄头县查访,碰巧遇见歪脖子的卖饼阿大,二人在一起喝了不少酒。据这位阿大说他就是被阴司阳判许汤妙手救下的李冰。 只是……只是当年,阿大说话含糊不清,像是嘴里含了颗大枣,模样也不是如今的模样。 当年的阿大,虽然衣着寒酸,又总低着头,但面容粗犷豪放,目光炯炯有神,好似块裹着泥的璞玉,一眼就能看出不凡,若不是如此,李夜墨也不会生出结交的心思。 而面前这个歪脖子大汉若真是当年的阿大,漫长岁月真是将玉质全都雕琢去了,只剩下了一块普普通通的泥巴,少了锐气,多了几分市井圆滑,整张脸的鼻眼都好似重新捏过了一般,大变小,圆变方,除了同样歪着脖子,看不出一点从前痕迹。 李夜墨站起身,向阿大拱了拱手,“故人所托,不敢不应,咱们换个说话的地方?” 花子也凑过来道:“兄弟刚做乞丐,说得不对,陶朱城里有困难找乞丐,既然是遇到麻烦,花子我也来搭把手。” 李夜墨按住花子肩头,揶揄道:“我是作为双花堂主帮忙,你一个乞丐能做什么?来也不是不行,只要你是丐帮的。” 花子嘻皮笑脸道:“天下乞丐是一家,我只要大喊一声,满城的乞丐都是帮手。老兄,你所说的丐帮,有这个本事吗?” 章节目录 第八一章 敢取天心为己心(三) “是是是,你不是丐帮的!” 李夜墨坏笑着答应,转头就向阿大介绍道:“花子是丐帮的,你若是想找些江湖好手帮忙,可以将他算上。” 花子气得跳脚,矢口否认。 歪脖子大汉笑笑,向花子行了一礼,感激道:“还请兄弟放心,大丈夫所为,绝不背离侠义二字,定不叫你难做。想来,在这陶朱城中,若能得到丐帮相助,定能事半功倍!” 花子见二人都理睬他,只得怏怏道:“别有太多期待,我只能尽到一个陶朱城乞丐的本分。” 这时,花月和尚也走过来,“出家人慈悲为怀,施主有麻烦,何不将小僧也算上?” 见阿大正要答应,李夜墨忙拉了他一把,低声耳语了句,“信不得,这贼和尚是个品行不端的淫僧!” 阿大闻言也知晓了和尚的身份,眉头一皱,“便是宁王身边的花月和尚吗?” 李夜墨一边点头,一边用挑衅的目光看向花月和尚。 阿大冷冷道了句:“既然道不同,也就不必同行。” 说罢,便将花月和尚晾在一边,引着李夜墨和花子一起离开,路上李夜墨又叫来了钟晓。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四周房舍逐渐破落稀疏起来,在几间破屋之间,四人先看到一个靛蓝幡子,上书着“私塾”二字,向后看是一个极狭窄的小院,还未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孩子乱糟糟的哭声。 李夜墨和钟晓对视一眼,都是不解,走进去才看到小院中十几张桌椅翻倒一片,水缸和各类器皿尽数被砸毁,几乎是在这废墟里,十一二个挂着鼻涕泡的稚子正呜咽着。 看到阿大回来,孩子们一齐跑过来,“阿大阿大!先生回来了吗?” 阿大轻抚着孩子们的头,憨笑道:“不是叫你们回去了吗?赶紧回吧,先生会没事的!” “先生明天能回来吗?我们明天来可以吗?”有孩子问。 “最近都先不必来了……” 阿大将孩子们哄走,把几人请到房间里。 不大的房间被用草席隔作两室,里面大些也敞亮些,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外面逼仄如同过道,只容下了一张床,现在两边都是凌乱一片,中间作为阻隔的草席都被利器破开。 阿大搬来几张凳子请几人坐下,面露认真道:“各位,我所托之事牵扯甚大,若不是真的无计可施,也绝不敢牵连到旁人,我说出来,诸位要是怕了,只管离开,只求今日之事可以为在下守口如瓶。” 李夜墨目光颇有深意的看着阿大,垄头县时阿大告诉李夜墨,他就是清正公李冰,不止是在逃的犯人,更是朝廷记录在案的已死的犯人。 花子笑嘻嘻道:“兄弟你且说,怕不怕总要听了才知道。” 阿大又将四周仔细查看了一遍,这才开口,“各位可知道垄头县的清正公李冰?” 花子挠了挠头,“这倒是有过耳闻,是位有良心的父母官,可是叫贪官恶绅陷害,被朝廷砍了头。” 李夜墨笑道:“砍了头不假,只是又被阴司阳判许汤救下,从此歪了脖子,便是面前的阿大老兄!” 钟晓听李夜墨说歪脖子大汉就是李冰,眼睛里都要冒小星星了。 阿大却是摇头否认,“匹夫哪敢和清正公相提并论,从前在垄头县和李堂主所言,实则是酒后失言说起了清正公,怕连累到他,只好自称是清正公,还请李堂主不要怪罪才是。” 钟晓颇为失望,“所以清正公实际是死了吗?” 阿大道:“清正公活着确是为真。行刑前一夜,在下强抢了县牢,救出了清正公,只是没想到,狗官沿途安排下不少锦衣卫高手,我虽胜了,却也被那些杂碎砍断了半边脖子,多亏遇到许汤前辈才保下性命。此后,我带着清正公隐居在垄头县,我卖饼,清正公办了间私塾。大概一年前,清正公被他官场上的好友出卖,朝廷便知晓了清正公还活着,我们得到消息,紧忙迁到了陶朱城,更是请求许汤前辈为我二人变了样貌,李堂主认不出也不为奇。” 李夜墨道:“你这次突然找到我们,是清正公被朝廷捉去了?” 阿大叹息一声,“是了,今天得到消息,说有锦衣卫来到私塾捉人,我赶回来时,清正公已经被他们捉去了。” 花子问:“你说清正公与你都变化了容貌,那朝廷是如何知道你们行踪?” 阿大问:“你们可知晓,当年清正公为何开仓放粮?” 钟晓道:“不是说因为灾荒,颗粒无收,为保百姓生计只得如此?” 阿大愤懑道:“只是天灾也就罢了,实际更是人祸,朝廷拨下赈灾粮,尽数被宁王一党贪墨,根本就没流转到县里,清正公开仓放粮,救得了一县百姓,其他顾忌乌纱的县令,所辖饿殍遍地,都该归到宁王头上!若不是宁王插手,区区几个士绅,安能撼动清正公?” “宁王居然做下这等恶行!”李夜墨、钟晓、花子,三人都是惊得张大了嘴巴。 阿大继续道:“不止如此,清正公曾说宁王大肆敛财,扩充的他的护卫军,又收拢了一群江湖人,实际已经有了谋逆之心,这附近几省的官员,个个唯他马首是瞻,事事替他遮掩,清正公担心朝廷陷入危局,收集了宁王所做不轨之事,托在京城的朝中故交呈奏皇上。前些日子,据清正公所说,这位故交已经全家获罪殒命,可见宁王手眼通天,如今是轮到清正公了。” 李夜墨略有些忐忑,毕竟自家岳父还在宁王手里,目光转向钟晓。 钟晓看着他,小手按了按他的掌心,坚定道:“为生民请命之人,任何有侠义之心的人都不会看着他死去,这忙我们该帮!” 李夜墨小声道:“晓儿,钟前辈可还在宁王手里。” 钟晓抬起袖子遮在脸上,笑道:“我们蒙面就是了……” 阿大向二人感激叩拜,李夜墨赶紧把阿大扶住。 一旁,花子还在摩挲着下巴,“宁王……他是天,我们乞丐是地,地和天斗……难办难办……” 李夜墨插嘴道:“你要是做不得主,去请示下你们帮主吧。” 花子眉头皱成了疙瘩,“花子我谁也不服,大不了从此不在陶朱城要饭了。” 阿大也是向着花子道谢。 李夜墨问起阿大本来身份,阿大笑道:“你们还叫我阿大也是可以,我本名薛大,从前在江湖上朋友们都称我作赤阳雷……” 李夜墨和钟晓眸子巨震,“西南第一侠!” 章节目录 第八一章 敢取天心为己心(四) 这名头骗不了人。 西南第一侠,赤阳雷薛大。 那是多年前在江湖中活跃的存在,武功横压了一代,行事又光明磊落,可谓是人中楷模、侠中典范。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销声匿迹,江湖里关于他的传说却没因此见少,以至于,不少江湖好汉在炫耀本领时,还是会吹嘘起和赤阳雷交手的过往。 薛大不承认什么西南第一侠的称谓,直说江湖逸闻言过其实,李夜墨和钟晓还是再没敢叫一句阿大,口口声声都是薛前辈。 反过来,薛大再叫李夜墨作李堂主,李夜墨也是赶忙侧身回避,连说受不起,要薛大直呼姓名。 花子还在托腮疑惑,“阿大很厉害吗?” 钟晓竖起大拇指:“连我也知道,薛前辈是世上有数的好汉!” 李夜墨伸了个懒腰,惬意道:“有薛前辈在,清正公已无碍矣!” 有这样的英雄领着,劫牢救人岂不是如探囊取物一般。 薛大看着飘飘然的李夜墨,兜头浇来一盆冷水,“夜墨兄弟,这件事如果好办,我也不会叨扰各位了,这次抓走清正公的,是锦衣卫里有风花雪月,不知道这四人你们是否知道?” 李夜墨闻言一愣,“他们不该在京城吗?” 薛大从怀里掏出一支铁牡丹,花朵约莫手指大小,雕刻极为精致。 “应该已经在陶朱城了,带走清正公的人留下了这个,只是不知道四人中来了几人。” 李夜墨脸色难看起来。 薛大又道:“不止他们,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九重楼江彬,亲自在锦元城处理了颜家孤女,说不得也要到陶朱城来。” 李夜墨脸色又难看了几分,钟晓没听过这些名字,不知道李夜墨在担心什么,出言发问。 李夜墨解释道:“江湖人肆意妄为,朝廷并不放心,时常会派下锦衣卫,一则在江湖中历练,见识百家所长,知晓江湖变化,二则打击江湖气焰,而方式通常是更盛的气焰。这些锦衣卫所学的,是朝廷从江湖中搜罗的高明武功,往往都能很快声名鹊起。风花雪月,更是其中的翘楚,四人不依靠任何势力,七八年前,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凶名。” “风,是单锋剑张睿杰,手中铁剑,只一侧开刃,另一侧雕画厚重铁竹节,整体看上去好似开了刃的单锏,败给他的人往往是遍体剑伤,头颅崩碎;花,是铁牡丹甘显艺,是个女人,使一条荆棘软鞭,有个怪癖,完成任务就丢一朵铁牡丹;雪,是血菩提童凡,一副和尚打扮,没有慈悲心肠,行事乖张,嗜杀如命,如果不是锦衣卫身份,早就惨死在江湖上了;月,是月不归刁启星,是个不好惹的瞎子,尤其是在黑漆漆的晚上。” 钟晓试探问道:“这几人武功都是什么水平?” 李夜墨苦笑着不知道怎么形容,“七八年前大抵都是一流高手,如今半步迈入顶级高手之列也说不定。” 薛大叹息道:“若是当年,我大概是不怕他们的,可隐姓埋名这些年,武功也荒废了。” 李夜墨问道:“薛前辈,若是他们四人都来了,你能挡住几人?” 薛大思索了下,伸出两根手指,“对付两人,我有把握,对付三人,我能保证撑住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他们没有对别人出手的机会……” 一个时辰后,生死只有天知。 章节目录 第八一章 敢取天心为己心(五) 虽然也觉得不该这么问,薛前辈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实在不该更多的强求他,但考虑到自己本领微末,李夜墨还是羞红了脸开口,“薛前辈,若是有第四个人,该当如何?” 钟晓和花子也是一起点头:飞蒲草只擅长轻功,钟晓武功只是二流,花子至少在现在看来,一无是处。 薛大轻笑道:“无妨,有多少高手都由我来拦住,绝不让他们靠近监牢,不过,我能争取的时间也许不多,清正公就要拜托各位了……” 花子举手问道:“阿大,你即便能拦住,可又凭什么保证他们全都离开,我们三个无用之人,只要他们肯留下一个,我们都要小命不保。” 薛大道:“现在我不能保证,晚些天,等九重楼江彬来到陶朱城,我就有十成的把握。” 三人都是不解,请薛大解释。 薛大道:“我和九重楼江彬是老相识。他刚到江湖上时,仗着武艺不俗,很是跋扈,接连砸了不少门派的匾额,我瞧不惯,出手教训了他。本以为他是个初入江湖的雏儿,只是年轻气盛,没经调教过品性,我见才心喜,便有意提携他,把他带在身边,指点他的武功,介绍他给江湖上的朋友,教他做人的道理,算起来,我是他半个师父。” 李夜墨有些欣喜,“薛前辈,照你这么说,九重楼江彬是我们的人了?” 花子也适时送上一记马屁,“阿大了不得,徒弟是锦衣卫指挥使,不愧是名师出高徒!” 薛大嘴角下撇,摇了摇头,苦涩道:“听我一句,这江彬心思深沉,今后若是你们遇到,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千万不能信,他脸上没挂油彩,却处处都是他的舞台,这人是个没有真心的,不可交,不能信。” 将脖子上灰白的围巾解下来,脖颈处露出一道犹如蜈蚣般的巨大伤口,从锁骨一直延伸到后背,薛大道:“这一刀,是江彬砍下的。” “那时,我听闻清正公要被害的消息,怒火滔天,和他说了一句就要去救人,他刚开始还假意劝我晚上再去,我没答应。我那时什么都不怕,大丈夫光明磊落,说要救人,就是要明晃晃抢进监牢,把人硬生生带走,即便是人山人海,我也自信这一双手,可以移山填海!” “江彬请求和我一起去,只是他身体有恙,需要迟上一天,等他恢复好状态。我把他当做弟子,不疑有他。第二天我们去救人时,前一段还正常,几十个狱卒我们轻松打翻,救出清正公后就变了。锦衣卫的高手意外出现,人数、武功都强了十数倍,我掩着清正公左支右挡,尚有些捉襟见肘,和江彬还意外走散了。我刚开始还不明白,想杀回去救他,可就在这时,忽见他提着绣春刀,笑盈盈从锦衣卫中抢杀出来,嘴里连叫着师父,我瞧着高兴,把后背托付给他……绣春刀是真的快呀,江湖里从没见过这么快的刀,一刀就好险将我整个头颅都砍下来!” 李夜墨、钟晓,还有花子已经是一后背的冷汗。 “挨这一刀也是好事,若是砍在清正公身上才是真的糟糕,江彬想杀我,可我是赤阳雷薛大!头掉在地上也要上前走三步的江湖汉!锁骨和脖子锁住他的刀,脖子断了一小半,我强撑着用内力封住血脉,回身一掌将江彬打退,拉着清正公向外逃……” 听了薛大的话,花子问:“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能带着清正公从锦衣卫手中逃出去?” 薛大看着李夜墨笑道:“侥幸而已,遇到了贵人神兵天降,以天下无敌的轻功,带着我和清正公从人群中逃了出去。” 李夜墨目光呆滞,“这贵人不会就是我师父,一道鹤阮经亭吧……” “他倒是嘴严,连亲徒弟也不透露。” 薛大道,“我有两个救命的恩人,一个是一道鹤阮经亭,带着我和清正公脱离险境,一个是阴司阳判许汤,保住了我的性命。” 钟晓一阵唏嘘,阮前辈虽然看着不很正经,原来也是个大英雄! 章节目录 第八一章 敢取天心为己心(六) 花子扣了扣耳朵,挖出一大坨耳屎,“啵”得弹飞,有些不耐烦道:“阿大,说了这许多,你还是没解释,为什么等江彬来了,你就有把握将高手全都引出来?” 阿大道:“因为我了解江彬,而他也自以为了解我。这家伙对能危及自己性命的事物谨小慎微,能并肩子绝不冒险单挑,能倾尽全力绝不手下留情,可对胜券在握的事物又漫不经心,甚至总抱着玩弄的态度。过去,我常说他能抓住天上的鹰鹫,但早晚死在笼中的喜鹊嘴里。我当时想不通他明明这么有悟性,为何听不进去这个道理,后来才想明白,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被他愚弄的江湖莽汉,我只是武功胜过他,但智谋不如他,我付出真心,他只当做愚蠢,他叫‘师父’,里面全是对我的嘲弄,跟着我也是为了寻找乐子。” 李夜墨打岔道:“就像老虎,不饿的时候也会装可爱,收敛起爪子牙齿,打个滚,温顺乖巧就像个大只些的猫。你觉得它越有趣的时候,它也觉得你越有趣,毕竟猎物觉得猎手可爱而害怕伤到它,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 钟晓用力点头,“这些坏人是把装好人也当做有趣的事,看着对方一点点放下戒备,还要张开怀抱拯救他,不顾他的獠牙利齿,把他的凶恶都当成了命运挑拨的过错,普通人想把恶人从深渊里拉出来,可没准,人家并不把自己的处境当做深渊。无条件的爱要不得,只是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坏人嘴里。” 薛大向李夜墨和钟晓抱拳,“早年若是听到这样的高论,也不至于叫他蒙骗。” 钟晓俏脸一红,“没有没有,都是听薛前辈的故事有感而发,若真叫我遇到,一定比薛前辈还要更容易相信他。” 坏人装好人很容易,装蠢就好了,明面上选择自己不想选择的,再把道义在嘴边挂着,逢人叫声好朋友,互相恭维一番,便都成了大侠。不然,江湖上论起来个个英雄好汉,却怎么还荡不清这浑浊世间? 好人装坏人就难了,良知这鬼东西最是窝里横,砍外人时不痛不痒,折磨起自己来,剜心挖肺! “是好人,一辈子总要被骗几次,蠢是蠢些,可若是全都躲开了,还能算好人吗?他这种人总是自以为很聪明,圆滑且通透,是择木的良禽,向高处走的君子,看不起固执善良的人,我们想坚持道义就要被他欺之以方,他可以决堤放水,我们只能抱柱而死。” 薛大笑道:“他怕我,如果知道我还活着,而且还要来救清正公,一定不敢单独见我,定要把身边所有能打的全都叫上,还要提前埋伏下弓弩才能放心。可他又看不起我,认为我是个江湖莽汉,为了光明磊落的侠义名头,就算送死也不会用阴谋诡计,他哪里能明白,在我心中,清正公为国为民的大义远胜过我顶天立地的小义。” 李夜墨问道:“薛前辈如何计划?” 薛大道:“依照他喜好玩弄猎物的性格,他一定要和清正公见一面,戏耍一番,再加上清正公手里有宁王犯事的证据,在找到之前,清正公必然无碍。我写信给他,约他在城外进行江湖人的赌斗,赌注就是清正公和我自己的性命,再加上他需要的宁王罪证,他怕我,必然把风花雪月都带到城外,我尽力拖延,届时城中没有高手坐镇,就要拜托三位将清正公救出来了!” 章节目录 第八一章 敢取天心为己心(七) 李夜墨眉头紧皱,总觉得遗漏了什么,从鹿皮袋里掏出一把糖塞进嘴里,一边想,一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其余几人也不惊扰他。 如此过了好一阵,李夜墨忽然感到后脊背一阵发凉,忙问道:“薛前辈,他们抓清正公是为了销毁宁王罪证,抓走清正公为何不抓和清正公同住的你,又为何不抓走与清正公朝夕相处的私塾弟子?” 薛大闻言一愣,“我自从劫牢救下清正公后,再没有显露过武艺,他们眼里,赤阳雷薛大必然已经死了,许是把我当成不知情的百姓了,而这些孩子又都还小,总不至于怀疑到我们头上。” “锦衣卫办案,何时需要过理由?只要觉得需要这么做便百无禁忌。” 李夜墨问:“薛前辈,请你想想,清正公会不会依风花雪月要求,乖乖把宁王罪证交出来?” 薛大认真道:“清正公一心为万民为天下,必然不交。” “若是戴枷锁,打板子,交不交?” “成大事者,定不惜己身,必然不交。” “是了,清正公是软硬不吃的真君子,而对付真君子就只能欺之以方,薛前辈可知,锦衣卫用家眷朋友相逼已不是什么秘闻,风花雪月带走清正公却得不到想要的,回过头来可就要来找你们了!” 薛大陡然惊出一身冷汗,他还说江彬轻视天下豪杰,他薛大难道没有轻视朝廷里的豪杰? 花子站起身,嘿嘿笑道:“看来轮到我出力了,这些孩子和他们的家人交给我来安排,陶朱城里最多的就是乞丐,一时半刻就能让百十号人消融于人海。” 薛大赶忙下拜,“多谢花子兄弟了,薛某莽撞,险些误了这些无辜之人。” 花子扶起薛大,“谢什么,生而为人,总要做些人事,阿大你要不也和我们一起躲起来,当前没有江彬的消息,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李夜墨道:“薛前辈不必躲,既然已经改头换面,连消息通天的锦衣卫都只当你是寻常卖饼的,干脆就进到牢狱之中,等到江彬与赤阳雷在城外决战,薛前辈和我们一起救清正公脱离苦海。” 花子伸手摸了摸李夜墨的头,奇怪道:“老兄,你糊涂了,我都知道阿大就是薛大,薛大就是赤阳雷,你把他都送进牢里了,谁去和江彬决斗,江彬不去城外,一众高手守着牢房,我们怎么救清正公?” 李夜墨拍下他的脏手,“你才糊涂了,从不曾听说调虎离山之计,非要真给老虎肉吃的。” 花子连连摇头,“不懂不懂,不给肉吃,难道给饼吃?” 李夜墨和钟晓相视一笑,一起道:“你骗他有肉,他便去了!” 薛大告知了花子孩子们的住处,花子便匆匆出门,李夜墨几人望着他的背影,只见沿途乞丐纷纷起身,跟在他身后,尚未穿过这条街,已经好几十人,乱哄哄唱起了莲花落。 李夜墨轻笑,“还说不是丐帮的,只怕是丐帮帮主呦!” 薛大道:“夜墨兄弟,钟姑娘,这次迫使二位和宁王交恶,实在是惭愧得紧。” 李夜墨赶紧摆手道:“不能这么说,薛前辈为救清正公抱着必死之心,着实让人钦佩,倒是我挂着火船、天门双花堂主,碍于宁王势大,只能由我和晓儿二人,略尽些绵薄之力,如此还要藏头露尾,怕宁王知晓了此事,叫人不耻!” 薛大站起身,郑重抱拳道:“世上人有私心,寻常事而已,但凡能占一丝为公、为民、为道、为义的天心,便是世间少有的大丈夫了!今天求几位和我一起救人,你们不同意,我也不敢生起责怪的念头,而你们愿意相助,不管事后如何,在薛某心中,已是一等一的真侠客了!” 钟晓笑道:“薛前辈是西南第一侠,愿意和我们几个侠客交朋友吗?” 薛大哈哈大笑,“求之不得。” 李夜墨从内屋寻来清正公的纸笔,铺在桌上,“薛前辈,那就拜托你留一份手书给江彬,约他在城外决斗。” “小事,他认得我的笔迹,只要见到,不会不信。” 薛大挥毫写毕,吹干后塞进信封,交给李夜墨贴身保管。 …… 朝廷里的人,大都改不了傲慢的毛病。 他们为天家做事,心里怕是也把自己当成了九霄大殿上的琉璃瓦。眼睛害了瞪天瞎,逢人总要高一等;鼻子患的恶风寒,遇事先冷哼一声。 百姓最好听之任之,如果有人表示不满,他们就立刻翻了脸子。 刁民也有自己的想法?奇了!牛马还想跳起来不拉犁?先给两鞭子,不够就给两刀子! 弹压、弹压、还是弹压,置民意于不顾,好似黔驴,技穷得忒也快了。 非等着民意沸腾,压制不住了,这群人才肯勉强低头。 之后?之后仍是不改。 御民御民,权当是撵牲口,这群杂碎也就只能理解到这种程度了。 高高在上,反而蛮横愚蠢起来。 章节目录 第八一章 敢取天心为己心(八) 李夜墨没有猜错,锦衣卫眼里重要的只有清正公,可若清正公嘴硬,那么一切能够要挟到清正公的人也都有了躲不掉的罪。 李夜墨和钟晓离开不久,十几个锦衣卫又折返回到私塾小院,只是这一遭扑了个空。 院内一个人也没有,连同周边的住户也好像早得到消息,都携家带口的离开了。 对这种事,锦衣卫们并不算太意外,他们往日做事风格就是如此,百姓见到是锦衣卫捉人,难免诚惶诚恐、草木皆兵。 就在这时,一个歪脖子大汉挑着副扁担从外面回来。 “你们是谁,怎么在我家?”歪脖子大汉似是吃惊发问。 “这是你家?”为首的锦衣卫阴沉着脸,不答反问。 “是我家。” “家里还有谁?” “还有个教书先生,我二人同住。” “这院中读书的孩子都去哪了?” “我刚回来,哪里晓得!” “倒是个嘴硬的!” 几个锦衣卫拿出绳子将面前的歪脖子大汉五花大绑,带到锦衣卫牢房里,先是一顿威吓拷打,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便架着丢进关押清正公的牢房。 清正公李冰看着很是苍老,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看到被扔进来的歪脖子大汉吃了一惊,等到锦衣卫们都离开了,忙把歪脖子大汉扶起来,急切问着:“阿大,你怎么也会被抓!?你……你何必要做到这种程度?我不过是个穷酸读书人,拖累了你近十年,怎么能让你再为我搭上性命!” 薛大靠着牢房门,耷拉着眼皮,好像真的被锦衣卫们折磨去了半条命,斜眸向门外瞧了瞧,两个锦衣卫正站在牢门外,侧耳偷听。 薛大嘴角勾起浅笑,手指不着痕迹的向身后指了指,接着道:“先生您这样的穷酸读书人再多些,这世道也不会浑浊成这个样子,我阿大是个粗人,但也明白自己的斤两,我这条命不值钱,但若是能替先生您,我十年命,换您一年也是值得的,说不得就这一年,先生您就能改天换日……” 在李冰看来,阿大被抓,那些周遭百姓恐怕也都遭了殃,摇头苦笑,“手无缚鸡之力的顽固穷酸,还不如早些就死了,如今拖累你们这些无关的人,一起在牢里朝不保夕,谈什么改变天下……” “我瞧先生这双手没有缚鸡之力,却能够尺蚓降龙。” 薛大故意加大音量,“先生您教书育人,那些孩子都离开了,最好都躲得远远的,里面若出个状元郎,把世上不公事都整治了,功劳有您一份,您不必对我有愧,我有所图,我不过是多卖些饼,供您的吃食,却也算为天下人出力了。” 李冰眼神一亮,竟是有些高兴,“孩子们无事……” 薛大点头,“应该无事!我回去时周围的邻里都逃走了,只有我不够走运,外面和您同住,又被捉来牢里和先生您作伴,先生怕是已经看腻了……” 李冰擦了擦眼角老泪,“不腻不腻,我只是愧疚,一人做事本该一人当,老夫我偏是个惹祸精……” 薛大抓起两个石头,带着几分痴傻道:“我不懂大道理,不过,我卖饼时,一个饼是一个饼的钱,两个饼是两个饼的钱,墙角的乞丐可以吃白食,但体面人吃几个饼就会给几个饼的钱。一人事一人担,天下人事,天下人担,他们说先生您是构陷朝廷的奸细,阿大虽然不懂,但相信先生做的都是对的,所以不论如何都陪着您。” 二人在监牢里闲谈,言语间,不过是一个叫阿大的卖饼汉子和乡下教书的穷酸,他们知道这个穷酸就是本该死了的清正公,这卖饼的倒好像一无所知。 门外看守的锦衣卫没得到想要的,只是如实记录着二人所说的话。 几日后,锦衣卫指挥使江彬进城,后面还跟着阆中城的锦衣卫千户童风,和被打烂了屁股,趴在马背上龇牙咧嘴的药王张素问。 风花雪月四人在城门口相迎: 风,单锋剑张睿杰,体态修长,蜡黄脸,身后背着造型奇特的单锋铁剑;花,铁牡丹甘显艺,一身烈焰红裙英姿飒爽,荆棘软鞭腰带似的缠在腰际;雪,血菩提童凡,披着乌黑僧袍,脖子上挂有一串骨头念珠,实在看不出慈悲模样;月,月不归刁启星,在四人中年纪最大,睁开的眼睛上结了一层白翳,但还是精准对着江彬三人的方向。 江彬刚要开口和风花雪月寒暄,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箭矢破空飞射过来! 射手的准头很差,应该是想射向江彬的箭,实际只是险些射中江彬的马。 说是险些,因为江彬徒手便接住了箭矢,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一个黑影纵跃间从屋顶消失。 “有刺客!” 风花雪月听见弦响就反应过来,张睿杰托起甘显艺,一把将她抛飞到身后的屋顶上。 江彬开口,叫住准备去追的甘显艺,“不必追了,只是个送信的,江湖上的人,很喜欢这种藏头露尾的作风。” 取下紧紧缠绕在箭杆上的信封,打开信只看了一眼,江彬就怔住了。 “垄头县一别,至今已十年有余,江指挥使还记得故人吗?在垄头县时我要保下清正公,在陶朱城里依然要保下清正公,今晚子时到城西十里的临风亭来,让我试试你有没有长进。你胜,我死!” 江彬忽然放声大笑,“命可真是硬啊!” 单锋剑张睿杰凑过来问道:“大人可是知道刺客身份了?” 江彬把信递给张睿杰,“我这故人,说出名字怕是会吓到你们。” 童凡正替江彬牵着有些受惊的马,闻言笑道:“大人未免小瞧了我们,难道这位故人是位剑仙不成?” 江彬道:“不是剑仙,但风头更盛,我这故人姓薛名大,江湖诨号赤阳雷!” 张睿杰几人都是猛然抬头,风花雪月四人入江湖稍晚,错过了赤阳雷搅动风云的那段江湖,可就算是赤阳雷消失后残留的故事,也在众人心中留下了那威武不凡的天神印象! “赤阳雷的话还真是棘手,大人,您要赴约吗?”张睿杰看完纸上内容,恭敬递还给江彬。 江彬把纸举高,对着缓缓落下的太阳,字迹雄浑,是那人的风格,横竖撇捺,好像刀剑一般,就要破纸而出…… “刺啦!” 信纸被江彬撕得粉碎,变成白色蝴蝶随风飘舞坠地,“师父呀,你老了,要还是当年的赤阳雷,此时应该已经走到我的马前,提着我的头逼我交人……” “老了也还是江湖闻名的赤阳雷。” 张睿杰目光中闪过凶狠与兴奋,抱拳跪地道:“风花雪月愿意替大人赴约!” 江彬从马鞍下取出绣春刀,看了看能够映出人影的锐利刀锋,还刀入鞘,“都跟着,那颗头我也是早就想收下了!” 章节目录 第八一章 敢取天心为己心(九) 江彬拨转马头,带着风花雪月等人直接出了城,向西去了信中所约定的十里外临风亭。 一道黑影在后面远远缀着,直到江彬等人到了临风亭,这才悄悄退去。 牢房里,薛大依着牢门默默不语,清正公李冰从窗栏,向外望着一方窄天。 两人身上都带着伤,尤其是薛大身上,囚服都被皮鞭抽打烂了,随血粘在皮肉上。 忽然,薛大眼睛睁开,问道:“先生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莲花落,真快活!” “嗯,陶朱城里最常听到的就是这个,百姓还是朴实,能勉强活下去就满足了。” “是啊,百姓嘛,都是贱骨头,能活下去就能满足,要饭也会快乐,可上面那些人不知满足,非要把这些贱骨头都压碎了,吸出髓汁来……先生,所以您才非活着不可,替百姓撑起一片天,我们都盼您长生呢……” 李冰扶住窗栏,抽噎着,眼中全是泪水,“我没用啊,我不过是个酸儒,竭力撑山的小树枝罢了,天塌地陷之时,尚且自身难保,有什么用?你们不该信我!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薛大又闭上眼,嘴角勾出浅笑,“先生,阿大觉得,显灵的才是真神,高高在上,不声不响的,我只想把他从位置上踹下来!” 莲花落是几人商议好的信号,有这样热闹的莲花落,便是江彬进城了,已经去了临风亭。 那救出清正公,就在今夜! 到了辰时,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紧接着是野猫的呜咽声。 薛大早就迫不及待了,将李冰晃醒,抓住他的手腕,咧开大嘴笑道:“这场景先生可还熟悉?今夜我们又要越狱了,稍后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先生忍耐!” 李冰还在发愣,一根布条已经穿过他的腋下,将他结实绑在薛大背上。 “老虎啊,要出笼了!” 薛大肆意大笑着,磅礴的内力犹如潮水,卷起阵阵罡风!身后的李冰只觉得皮肉都快要被罡风撕开。 只是一拳,足有手腕粗细、虎豹也困得住的牢门好似纸糊,瞬间炸开,木屑纷飞! “来人啊!有人越狱了!” 守夜的狱卒和锦衣卫一窝蜂涌过来,百十人堵在逼仄的过道里,借着如豆的烛火,勉强分辨出飞奔来的身影——卖饼的阿大! 只是看清又有什么用呢,没有真正的高手阻拦,赤阳雷就是真正的猛兽! 咆哮着横冲直撞,快步如飞。 薛大是快步,清正公是如飞……二人所过之处,众人横倒一地。 刀剑?刀剑破得开我的罡气否? 一时半刻,薛大带着李冰已经到了监狱大门口,迎面便见到一个夜行衣打扮的人影飘然落地,正是李夜墨。 “薛前辈,清正公救出来了吗?” 薛大指了指背后头发凌乱的李冰,大笑道:“已经得手,赶紧走吧!接应安排好了吗?” 李夜墨点头:“花子和晓儿已经在城门附近等我们,买了架驴车,只要离了陶朱城,从此天高任鸟飞!” 为了尽快赶路,薛大没把李冰放下来,李夜墨在前面为二人带路,不时回头看看一声不吭的李冰,忍不住有些心疼。 赤阳雷薛大,内力果然名不虚传,雄浑霸道,几乎有了实质。只是清正公文弱,没死在锦衣卫的监牢里,可别叫薛前辈内力吹死了! 三人穿过几个街口,忽看见前方人影绰绰。 “是接应的人吗?”薛大发问。 “不是。” 李夜墨心中不由得打起鼓来:这里还不到与钟晓、花子约定的地方,而城中早到了休息的时候,会是城中百姓吗?还能分辨出对方有马匹,自己在城中买不到,乞丐们拿得出马来吗? 但愿只是城里的百姓吧,李夜墨只能如此在心中期盼。 “师父,你老了!” 一个有些疲懒的声音响起,薛大止住步子,目光凝重,一只手将李夜墨也拦停,一只手去解绑在李冰身上的布条。 “不要叫得这么亲切,我当不起你的师父,也没有迫害忠良的弟子,你便直呼我的姓名吧!” “你不要我这弟子了吗?弟子可是很想念师父您呢!” 疲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嘲笑,“师父,你要约我在城外死斗,我就觉得你老了,曾经的你应该直接杀过来,拧下我的脑袋。现在看,你不仅是老了,你是老得厉害!你居然连赴约的胆子都没有了。” 一个清脆女声传来,“赤阳雷?好吓人,多少年前的江湖人物了?老年人还是活在故事里吧,非要跳出来的话,就由我们送进棺材里吧。” 另一个男声道:“江湖人说和赤阳雷交手过都是莫大荣耀,我若是敲碎赤阳雷的脑壳……” 女声补充道:“那江湖又要再记一笔,他们推出来的西南第一侠,和我们朝廷锦衣卫比,粗鲁莽汉,一无是处!” 几人缓步靠近,借着月光已经可以分辨出,对方除了江彬和风花雪月外,还有千户童风。 李冰虽然不懂武功,但也看得出当前形势,薛大挡不住! 握着薛大的手,李冰紧张道:“阿大,你快走吧,我已经欠你一条命了,不能……” “那就好好活,让天下人都能好好活!” 薛大不等李冰说完,一记手刀将他劈晕,推到李夜墨怀里,“兄弟,走!” 李夜墨也不扭捏,背起李冰,运转七星北斗步,一跃上了屋檐。 “大人,是白天射箭的刺客!” “花月和童风去追,李冰要活的!” “得令!” 三道身影立刻飞射出去,向着李夜墨追去。 “哪里去!当我赤阳雷是死的吗?!” 薛大身上罡风流转,想要拦住三人,一道寒光倏然从他面前划落。 “师父,弟子也还活着呢,弟子是锦衣卫,这一次李冰必须死,可不能让你再坏了我的差事。” 江彬晃了晃手里的绣春刀,张睿杰抽出单锋剑站到江彬一侧,血菩提童凡双手合十,骨念珠挂在手臂上,站到江彬另一侧。 章节目录 第八一章 敢取天心为己心(十) 逃啊,逃啊,快逃啊! 向着生路去逃,向着一人之生路去逃,向着万万人之生路去逃! 李夜墨已经将七星北斗步运转到了极致,即使是他那个脾气古怪的师父也挑不出毛病。 可他怕,怕得要死,心中仿佛有千百个小人都在指出不同的方向,要他猜,要他选,于耳畔侧好似雷声大作! 清正公不能死,他必须活着,为了万万黎民也要活着,他活着才能扳倒已有反心的宁王,否则神器动荡,大好河山一朝便可化为焦土! 清正公的命比威震江湖的赤阳雷要重要,也比他这个声名鹊起的双花堂主要重要。 呵!万万人将希望寄托于一人之身,清正公能负之而不溃,真可谓天下第一力士! 李夜墨背着清正公,人的重量尚还可以接受,可背负万万人希望,就太过勉强了…… 铁牡丹甘显艺和月不归刁启星都是半步绝顶,千户童风也在一流高手之列,虽然都不是专门修习轻功的,单凭内力驱使,肉体短暂爆发出的蛮横力量,也让李夜墨始终无法彻底甩开三人。 在这样建筑密集的城里,轻功天下第四的飞蒲草,对位三名高手。 他不敢向城门附近逃,怕把麻烦带给钟晓和花子,有心找个地方短暂躲藏,然而不论他躲在哪里,总是在下一瞬就和三人撞上,吓得亡魂大冒。 “逃哇,再快些!小后生你能逃到哪里去呢?我可以找你一整夜!” 说话的是拄着竹杖的瞎子,蒙着白翳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李夜墨。 “我倒是奇怪你是谁,想必也是丑诸葛排的轻功榜上有名的人物吧?你是一道鹤?东风恶?还是盗不走空?又或者飞蒲草李夜墨?” 铁牡丹从屋顶跃下,落在李夜墨身后,手里提着荆棘长鞭,两条长腿不急不缓地迈动,得体又优雅,模样就像戏弄猎物的花豹。 李夜墨后背都湿透了,这点路程远不至于疲惫,但是对未知的茫然和恐惧,本身也可以是一种可怖的刑罚。 李夜墨双脚用力一踏,整个人好像跳出鱼篓的鲤鱼,跃出窄巷,一只手却忽然向他探过来,李夜墨一个急闪,好险就叫那只手抓住清正公的手臂。 千户童风也跟来了,还悄悄躲在了阴影里。 李夜墨拼命地逃,这种情况出不了城了,这些人的脚力在短时间内比马匹四蹄奔开还要快,必须,必须躲起来!找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 三个人影缀在他身后,他明明更快,却总是莫名就被三人包抄。 “你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只要不是上天入地,都躲不开我的耳朵。” 李夜墨身后,月不归刁启星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为什么?为什么约好的临风亭,子时才开始生死赌斗,这些人却都回来了?是碰巧还是他们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为什么我怎么都躲不开?明明我的身法更快,他们应该没有看到我,可他们总能找到我。” 李夜墨脑袋都快炸开了:是啊,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你逃不过我的耳朵,去临风亭时我就听出有第七人存在,知道抓不到你才没动手,我们到了你就走了,你走了我们就回来了,不,没全回来,还留了个药王张素问,若是赤阳雷真的去了,也有人向他问好……后生,你白天这么小心都躲不开,现在又能躲到哪?放下清正公,你自己逃吧……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不不不,活着很重要,但有东西比活着更重要。 李夜墨在这要命的时候,却忽然想到琳仙子和三花说过的话,有灯……有火……有光……不飞神…… 忍不住想要哭,又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长夜漫漫,有明月时,明月就是我的油灯,没有明月时,就把我的油灯挂在天上,当做天下人的明月! 敢取天心为我心,敢以我心为天心! 薛前辈,若是我也走不掉了,苍生蒙难终究是无可奈何,我们也唯独尽力这一条路,天下何其不幸,我倒是有幸,与您、还有清正公一同作伴了…… 李夜墨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忽然看到前方街道走出一个胖大和尚——花月和尚! 遭了!他怎么在这儿? 李夜墨慌张间想要掉头,身后三人已经紧逼到他几步距离。 “小后生,不逃了就把人交出来吧!” 刁启星手持竹杖,猛然递过来,竹杖没有锋锐,扎穿肉却能像扎穿豆腐一样容易,这是要废了李夜墨的右腿。 “好恶毒!” 李夜墨一个翻身躲过去,靠着墙打量当下的局势。 花月和尚是宁王的人,清正公准备告发宁王谋反,锦衣卫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要包庇宁王。 这四人分明是一路人!前有追兵,后有虎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李夜墨已经绝望,花月和尚走过来,笑眯眯行了个礼:“施主,好久不见。” 李夜墨蒙着面,却也知道瞒不过花月和尚,冷笑一声,“但愿永远不见!” 和尚问:“施主身后的就是清正公?” 李夜墨挤兑道:“四大皆空的和尚也要争这个头功?” 花月和尚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走到铁牡丹三人面前,又施了个礼。 “各位施主好。” 月不归刁启星侧了侧耳朵,“和尚?” 铁牡丹甘显艺补充道:“花月和尚。” 刁启星问:“江湖的人?” 甘显艺道:“也算宁王的人。” “那此时此刻,也该是自己人。” 刁启星向着花月和尚施礼,“和尚,你离开吧,锦衣卫办差,你家宁王也在等我们的结果。” 花月和尚掐了个兰花指诀,笑道:“奇怪奇怪,你们知道我是和尚,怎么还要说我是宁王的人,和尚就算自己不属于自己,也该是佛祖的人。” 甘显艺冷笑一声,立刻扬起鞭子抽过来,荆棘卷向和尚的脖子,尖刺即将入肉的瞬间,被两根白嫩手指捏住。 “当心了,和尚是高手!” 甘显艺大呼一声,刁启星的竹杖立刻攻上来。 李夜墨有些失神,“和尚,你是要帮我?” “朋友间不该如此吗?” 和尚一个人对付两个半步绝顶的高手似乎仍有余力,还能好整以暇的和李夜墨搭话。 “活下来,我们就是朋友!和尚,可别死了!” 李夜墨转身向着城门逃去。 千户童风不言不语地丢下花月二人,紧跟着朝李夜墨追去。 章节目录 第八一章 敢取天心为己心(终) “哒哒哒哒!” 李夜墨在陶朱城里七拐八绕,刚开始还能感觉到身后紧追不舍的童风,只是没多久,身后的气机忽然全部消失。 不敢放松警惕,李夜墨知道这个千户有多狡猾。 又沿着晦暗小巷拐了几道弯,李夜墨更是故意放缓了脚步,仔细去听身后的动静。 没有脚步声,除非这位千户轻功水平还在李夜墨之上,不然便可以确认是无人跟踪了。 李夜墨不禁有些庆幸:这个千户不论是武功,还是追踪的本事,都远远赶不上花月二人,这是终于是内力不继,跟不上了吧,自己被这三人纠缠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将清正公送出城。 找准方向,背着清正公向着陶朱城的城门奔袭,速度比之前还要快上几分。 “来了来了!” 到了城门附近,立刻从堆积如山的杂物中钻出一队人影,大概有十来个,都用黑巾蒙面,为首两人正合力拉着一架驴车。 李夜墨认出拉驴车的钟晓和花子,其余几人都是城中找的可靠的乞丐,白天时就见过面。 心底一阵酸楚,李夜墨知道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忙把清正公平放在驴车上,牵着驴向城门走。 李夜墨心中焦急,缰绳拉了两次驴都不肯动,干脆徒手去扯驴嚼子,驴子吃痛,这才哼唧着动了两步。 花子看了眼仍在昏睡中的清正公,嘿嘿笑道:“我说,我们是救了个死的清正公吗?” 李夜墨叹息一声,“各位,闲话休说了,锦衣卫没有去临风亭,我们中了埋伏,薛前辈已经在和锦衣卫交手,救不救得出清正公,如今全在我们身上了。” 众人骤然紧张起来,纷纷过来帮忙牵驴推车。 城门守卫已经被钟晓和花子带着众乞丐装束缚起来,丢了麻袋,藏在杂物堆里。 如今城门无人看守,花子走在前面,旁若无人地举起不下两百斤重的门闩,单臂推开一侧城门,催促道:“快些快些,别耽误了。” 李夜墨也来不及追究花子的拙劣演技,和乞丐们一起拉着驴车向外走。 出了城门,众人都改变装束作行脚商人打扮,钟晓换了男装,和李夜墨一样把脸用锅底灰涂给,在驴车上也铺些麻袋作遮掩,把清正公盖在下面。害怕后面有追兵,更是特意走了小路。 等到众人一起进入密林,李夜墨这才感觉到腿不受控制的发抖。 白天一直在准备救人的事宜,到了晚上,背着清正公被三位高手围追堵截,即使他是轻功天下第四的飞蒲草,也早已疲累不堪。 “出了城了。”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汗水,李夜墨心中好畅快,“清正公啊,化作鸾鸟,天高自在飞吧!” 看到众人情绪都不是很高,李夜墨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为了救下清正公,薛前辈这一遭是十死无生了。 李夜墨温言安慰众人,“不必悲伤,薛前辈舍命救下清正公,是为了天下人,他用一个人的命,为天下人消灾挡厄,薛前辈的作为,当得起西南第一侠!” 他的话没有起作用。 钟晓没能振作起来,还是在悲伤中暗暗流泪。 花子几人也是神色古怪,如果确信他们是丐帮的,这古怪也就可以理解,里面的自责愧疚之情多些。 赤阳雷在陶朱城——丐帮的大本营里救人,救的是要接济苍生的君子,丐帮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说要帮忙,却还是放他一个人去对位多名高手,看着一个光明磊落的英雄白白送死…… 赤阳雷,西南第一侠的名头当得起! 丐帮,三帮之首的名头当不当得起? 李夜墨倒是可以理解花子的苦衷:帮派再大,到底是不能和朝廷相抗衡,宁王是反贼吗?即使是证据确凿,只要皇城里的天子未发话,宁王还是这片地界里最大的朝廷代言人。 行走江湖靠的是侠义二字,拉着整个丐帮下水,固然不违背侠字了,可这义字呢?多少丐帮的兄弟会因此受到牵连? 李夜墨自己不也是因为这样?深怕害了翠屏山上的师兄弟,还有火船帮、天门的兄弟,藏在蒙面黑巾后面才敢参与救人。 赤阳雷薛大,花月和尚觉远,李夜墨在心底里希望二人能够平安。 夜色昏黑,月亮也隐匿在云层后面,显得压抑又沉重。 众人走了约半个时辰,全都静悄悄的不言语。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夜墨一个激灵,回头一瞧,登时瞳孔放大,浑身隐隐颤栗。 好骏的马,马上是朝廷的锦衣卫指挥使江彬,也是江湖的九重楼江彬。 “诸位,有没有看见一个跑得很快的家伙?”江彬轻笑着发问。 薛大对他的评价,简直深刻到了骨髓:对于胜券在握的事总是漫不经心,透着一股子不要命的傲慢,弱小的对手就好像只是供他享乐的大玩具。 他可以明知道赤阳雷要劫狱救人,不在牢房里等着,却守在赤阳雷撤离的必经之路上,只为嘲讽几句“师父你老了”。 看着清正公李冰被抢走,叫手下去追,要求留下活口,活口有什么用?清正公死了,宁王谋反的证据还真的重要吗?估计只是想对清正公说“你逃过,可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花子上前做了个揖,“没见着,估计是走的大路吧。” 江彬操着手里的绣春刀,用刀柄蹭了蹭头皮,苦恼道:“是吗?居然这么不巧。诸位大晚上在这荒郊野岭中做什么,不会是剪径的贼寇吧!” 花子连忙摆手,“不会不会,我们是正经的行脚商人,只是前些日子身子不适,慢了脚程,怕耽误货物到达,这才白天黑夜地赶路。” “哦?送的什么货?” “山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花子说着打开麻袋,掏出几颗蘑菇、榛子来。 “这个人认识吗?” 江彬本来正专心翻看着花子递来的蘑菇,忽然就从马腹下掏出一只血淋淋的布袋,咕噜噜,将一个人头抖落在驴车上。 “啊!” 钟晓忍不住惊呼出声,人头上虽然沾满了血,还是可以清晰的认出来,这正是赤阳雷薛大! “还有女人?” “有!小人的女儿!嘿嘿,没有儿子,只能把女儿当儿子养。” “有趣有趣!” 江彬哈哈大笑,正笑着,忽然绣春刀猛然送向花子的脖子! 这不是如同李夜墨那日的试探,这是实打实的准备要了花子的命啊! “砰!” 花子袖筒里飞出一只乌黑短棍,挡住了绣春刀的刀锋。 “大人,真是暴躁,说话间就要杀人了……” “装不下去了吗?看你这短棍,丐帮的?而且身份不低。” “乞丐的身份能有多高?总是不能和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相提并论的。” “看来你们什么都知道,丐帮这些年不是藏得很好吗?为了个不相识的犯官,决定再次出山了吗?” “躲是要躲的,毕竟丐帮里出过皇帝,怕天子介怀。” “既然知道,又干嘛要强出头,把李冰交给我!” 花子嘿嘿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破烂补丁,紧紧抓在手里,举过头顶,“三帮里为何丐帮为首?因为历数古今,只有丐帮出过皇帝,又高贵又低贱,指挥使不妨猜猜,丐帮帮助洪武皇帝出人出力,打下万里江山,丐帮要洪武皇帝许下了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 “便是如果有一天,丐帮有难,持他手书御旨,可以直面圣上!” “我也是奉旨意办事,你们就算能见到皇上又如何!” 花子装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啊,皇上老人家也知道,自己的锦衣卫是听宁王的话办事吗?” 江彬脸色一变,“你休要胡言乱语!” 花子笑道:“就是要到天子面前胡言乱语。” “为了个李冰值得丐帮这样?” “叫花子我才是想问,一个犯官,值得指挥使这样?” 江彬沉默着不搭话,冰冷的眼神在众人身上来回流转,似是在考虑将在场众人全部杀死的可能性。 花子叹了口气,伸出手掌,贴上江彬的马头,磅礴内力从掌心涌出,一声脆响,骏马悲嘶,轰然倒地。 花子难得不装傻,一本正经道:“我给指挥使出个主意,赤阳雷已经死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清正公从此交给丐帮,由我们担保,那件事也会到此为止。” 江彬冷着脸,“我希望是真的到此为止,不然丐帮一定是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这一刻,花子又恢复成耍宝卖贱的小乞丐,连连作揖,“一定一定,一定一定!” 等到江彬走远了,李夜墨扶住花子的肩膀,“谢谢你!” “谢什么,行侠仗义是本分!”花子说着用力挺了挺胸膛。 “希望你不会被你们帮主打死吧……” 花子得意的脸瞬间耷拉下来,痛苦到龇牙咧嘴。 “话说,洪武皇帝真的给丐帮留了手书御旨?” “我诓他的,不过口信确实是有,说的是什么来着……大概、大概就是,如果有一天朱家朝廷昏庸无道,致使苍生蒙难,重八他拜托我们丐帮,再提起要饭棍,像揍蒙元一样,狠狠揍他的不肖子孙!” 章节目录 第八二章 花和尚夜半埋骨(一) 丐帮已经入了局,更是主动揽下所有责任,退无可退,江湖第一大帮的底蕴也显露出来。 花子安排小叫花回陶朱城喊人,不多时,浩浩荡荡的乞丐从陶朱城里出来,人手一根齐眉要饭棍,摸着黑,唱着响亮的莲花落,好似千军万马。 李夜墨吃了一惊,花子笑道:“陶朱城是乞丐的天堂,吃喝不愁,我们每年总有某一批人、在某一段日子到这里歇息,不然,你以为谁都可以带着乱哄哄的乡民剿灭山匪?还是以为那些混账真能够良心发现?啧,都是我们一棍棍敲服了的。” 花子的得意没能持续太久,从一众乞丐中,走出个年纪颇大的老乞丐,头发胡须全都花白了,身上的衣服简直破烂如同渔网。 你问,怎样的渔网? 是要在泥里洗上九遭,晾干九遭,曝晒九遭,浸了油,一点点揉搓成乌黑发亮的泥条,根根坠着,再来上九遭。 便是这般的渔网! 老乞丐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扬起手里形制如同树杈的拐杖,在花子头上用力敲了三下,“花子,你又惹祸了是不是!还得罪朝廷了?胆子大得很嘛,丐帮的家业迟早要坏在你们手里!” 花子吃痛却也不敢躲,忙按住老乞丐的手,陪笑道:“老帮主,做这些都是为了侠义二字,要是能悄悄做成,我也不敢拉上咱整个丐帮,只怪我一个人唬不住九重楼……清正公为了天下苍生陷于死地,赤阳雷已经搭上性命,咱们丐帮自诩是侠义之帮,不能为他们牵马坠蹬、时刻追随,帮他们清理些前方的荆棘野草,在他们坠马时托上一把还是要得的。” 老乞丐掀开驴车上的口袋,打量了一眼昏睡中的清正公,转又看到一旁薛大的人头,也不嫌弃血腥可怖,老乞丐将人头抱在怀里,用衣袖擦去其脸上的血迹。 “赤阳雷,啧,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和我们一起在陶朱城里生活这么许久,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老乞丐将人头端正摆在驴车上,向后退了两步,深深行了一礼,“薛老弟,你可算是为天下好汉打了个样,老乞丐的脸都要叫你臊红了,叱咤风云的赤阳雷,隐姓埋名守护清正公十年,到死也不改初心,和你比起来,这天下啊,有几个配称英雄……罢了罢了,你放心到阴曹地府去,你阳间未走完的路,丐帮替你接下了。” 所有乞丐,连同花子、李夜墨、钟晓,一起向着赤阳雷大拜,替这位江湖第一好汉践行。 老乞丐安排了众乞丐带着清正公离开,他自己则是叫上花子,还有李夜墨、钟晓返回陶朱城。 “老帮主,你们这是要把清正公送到哪里?”李夜墨忍不住发问。 老乞丐答道:“丐帮接下了这件事,就不会食言,我们会把清正公送到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钟晓接着问:“什么地方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就是你明明看到眼里,却又会熟视无睹,只要低到不能再低,人就像城里的砖头一样,这一块儿和那一块儿没有区别。” 老乞丐说罢,李夜墨立刻明白:这是要让清正公做乞丐,只要躲开锦衣卫的追查,换个地方,就地一躺,便可隐遁在市井之中。 李夜墨拱手感激道:“那就拜托丐帮了。” “不必不必。” 老乞丐摆摆手,语气里带着惋惜,“都是应该做的,我们若是能早些下定决心,薛老弟也不会身首异处。” 花子是个不会看脸色的,也不顾老乞丐正伤怀,上前就重重拍了把老乞丐的肩膀,贱笑道:“帮主,陶朱城里如今都是朝廷的人,清正公人已经带走了,我们现在还回去干嘛?” 老乞丐气得又要用拐杖敲他,花子被追着抱头鼠窜。 为什么还要回去?不用老乞丐做解释了,地面开始颤抖,老乞丐和花子也停止打闹,几人一起抬眼望向远方,一大队轻骑正策马扬鞭,向这边急速赶来。 “我们就是要挡住他们。” 老乞丐拄着拐杖站在道路中央,佝偻的身子颇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味,“江指挥使,不讲信用啊!” “丐帮看来也不是很相信我的信用,乔帮主怎么都被请出来了?” 轻骑们停下来,江彬下马步行过来,对这位丐帮帮主他还是很客气的,老头子威震天下时,他还只是个娃娃。 拳怕少壮不假,可后面不还有一句棍怕老狼?身体和精神会随着时间衰退,技巧和经验会被时间雕琢。 江彬回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叫齐风花月三人,准备一起拦截清正公,出城时听说叫花子们风风火火出了城。 江彬当时就被吓了一跳,丐帮是要闹认真的啊!怕自己撞上高手有来无回,当即又返回调来城里的守军。 万万没想到,撞上的高手会是丐帮帮主。 “回去吧,小花子的话你不信,我的话还是可以保证的吧。” “丐帮铁了心了?” “怎么?老头子想救个人,要不要跪下求求你?” 老乞丐说话间周身放出气势,恐怖的威压吓得马匹屎尿横流,“死一个赤阳雷,这件事就可以了了,若是非要咄咄逼人,老头子要见见血了。” 江彬脸色铁青,张睿杰凑上前低声道:“大人,算了吧,血菩提已经被赤阳雷拼死了,花月和尚莫名其妙帮外人,我们几人都受了伤,拿下这老乞丐没有什么把握了。” 长久的沉默后,江彬道:“丐帮要保,我给乔帮主这个脸面,可是我也有要求,李冰活着,但不能再干预朝堂的事,若是我再听到诬陷宁王的话,谁也保不住他。” “成交。” 老乞丐答应的爽快。 李夜墨和钟晓都是不解,若叫清正公做个不问世事的真乞丐,薛前辈死得到底值不值。 江彬等人要走,花子上前为江彬牵马,谁也不准先走,所有人一起回陶朱城,气得江彬全程黑脸。 李夜墨和钟晓在后面小声嘀咕: “锦衣卫没抓到清正公,不会对我们下手吧?” “放心,锦衣卫胆子再大,也不敢搏杀一个三帮帮主,我们安全得很。” 闻言的江彬脸色更黑了。 章节目录 第八二章 花和尚夜半埋骨(二) 半个时辰的路程,被花子压着速度,硬是走了两个多时辰,到达陶朱城时,天已经蒙蒙亮。 “江指挥使,我们的人接到清正公就散开了,百十个人,就是百十个方向,如今清正公在哪里,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你也别白费精力,就这么回去交差吧。” 花子笑嘻嘻拍了拍臭烘烘的马屁股,给江彬提了个速。 “他们会放弃追捕清正公吗?”见朝廷的人走远了,李夜墨小声发问。 老乞丐笑道:“不会的,只是也不敢大张旗鼓。抓到监牢里的人跑了,说到底还是他这个指挥使得意忘形失了职,在宁王那是办事不力,在皇帝那是吃里扒外,锅里的火眼看着就要冒出来,他比谁都心急着把火盖下去。” 盖下去,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清正公已经死了,再其次才是清正公从此闭口不言。 “那清正公岂不是还有危险?”钟晓有些担忧。 老乞丐伸了个懒腰,答道:“有是有些,不过应当是无碍的,花子说的不错,如今清正公在哪,连我也不知道了。” 李夜墨和钟晓都放下心来,这样最好,清正公能活下来,薛前辈的死便有意义。 想了再三,钟晓到底是没耐住好奇,“老前辈,我还有个问题,丐帮真的会让清正公不再追查这件事吗?” 老乞丐叹息一声,“我是会劝,清正公现如今只是一介白身,想要扳倒宁王,简直就是以卵击石,为了他的命,已经死了一个赤阳雷,可不能再自个儿糟践性命了。” 一旁的花子立刻反驳,“老帮主,赤阳雷不是为了清正公的命,是为了天下苍生,因为他相信清正公能够为天下苍生消灾解厄,所以才甘心为清正公赴死。”李夜墨和钟晓一起点头,表示同意。 “天下苍生就可以不问别人愿不愿意了吗?天下苍生怎么和皇帝一样霸道!?” 老乞丐冷哼,“我会劝他顾好自己,如果他执意要做,我也拦不住他,甚至可以帮他,只是,用天下苍生逼人去死,这他奶奶的是什么道理?” 花子缩了缩脖子,“我还以为老帮主你是怕了……” 话音刚落,脑袋上又挨了两拐杖。 李夜墨和钟晓都以为老乞丐会将他们带到丐帮总舵,没成想,老乞丐和花子找了个墙角舒服一倒,让李夜墨二人在对面坐下。 还好,这二人做伪装时,都穿得简陋,脸上又涂了厚厚的锅底灰,蹲到墙下也不突兀。 老乞丐听花子介绍了二人,显得很是快活,抓着李夜墨一阵上下摸索,拍拍胳膊打打腿,掰开嘴看看牙齿,脱了鞋瞧瞧脚底板…… 好一番夸赞:嘿,真是做乞丐的好材料! 花子如同受到表扬,拍着胸脯保证,李夜墨做乞丐是有天赋在的。 李夜墨和钟晓互相看看,挠挠头都有些难堪,被这样夸奖,真的是很难让人得意呀。 双花堂主的江湖地位,仗义出手的侠士心性,加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甘做乞丐的枭雄气质…… 老乞丐对李夜墨格外满意,连骗带忽悠李夜墨加入丐帮,反正已经是火船帮、天门的堂主,这段日子也做过了乞丐,索性把丐帮的堂主也兼做了,说什么双花堂主,干脆做他个三花聚顶! 李夜墨赶紧摆手拒绝,虽说丐帮是三帮之首,可这、可这…… 总之,拒绝的理由很多,但绝不是丐帮堂主没有银子,穿的差吃的差,还要上街讨饭。 老乞丐却是不由他,让花子取了件破烂衣服,披在李夜墨身上,单方面宣布李夜墨成为丐帮的堂主。 至于是什么堂?不知道,也许是松子糖。 手下有多少人?不知道,估摸着是五仁。 需要做什么?还是不知道,丐帮大多数时候需要做的,大概就是上街讨饭了吧。 李夜墨哭笑不得,老乞丐和花子倒是把这简陋仪式搞得有声有色,又是唱又是跳,嘻嘻哈哈又招来不少乞丐一起玩闹。 李夜墨在喧闹气氛中,拉着老乞丐坐下,将自己来陶朱城寻找摘星玄叶手秘籍的始末讲了一遍。 老乞丐似是这才想起丐帮中有这样一件东西,从不远处的商铺桌脚下,抽出已经破损严重的秘籍,笑嘻嘻递给李夜墨,称可以作为他出任丐帮堂主的礼物,贵重倒是不贵重,只是这武功邪性,最好不要练习,如果有一天不想要了,一把火烧了,不要让它流入江湖。 李夜墨简单翻看,就内容而言,和手里其他的秘籍一般无二,纸张上也没有即黎所说的糖痕。 李夜墨和钟晓都有些失望,又是一册假的。加上这一册,十册秘籍他们便有九册在手了。 李夜墨还是很有责任心,既然被强逼着添做丐帮堂主,就想和老乞丐、花子多了解了些丐帮的事,只是询问之后满头雾水更深,更加不了解了。 丐帮都是乞丐,没有屋宅田产,若说丐帮总舵,那就是老乞丐所坐的那片地,而各个堂口,便是各个堂主所坐的那片地,随处溜达,这天下是老朱家的,也是丐儿们的。 钱财?钱财对乞丐有什么用,乞丐就该要饭嘛!整个丐帮钱财加起来,尚还没有李夜墨一人宽裕。 李夜墨心疼自家帮主,坐拥连朝廷都忌惮的丐帮,每天却吃着残羹冷炙,想自掏腰包接济,老乞丐连连摆手,称过多的钱财都是枷锁,把人捆住不得自在,破衫破碗,才是陆地神仙。 这套说辞和花子一模一样,钟晓前些日子给花子和李夜墨送饭,已经大概知晓丐帮的路数,钱不能收,酒肉却是可以吃的,便到酒楼买了好些,让众乞丐一番畅饮不提。 李夜墨和钟晓还要继续去找最后一册秘籍,和老乞丐说明了原委,匆匆告辞。 李夜墨还记得帮助自己的花月和尚,不知道他有没有活下来,到薛大的饼铺去看,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花子亲自把二人送到城门外,含着泪挥手:有时间回来看看,我的旁边会一直留着你的位置。 李夜墨好险没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这才想起还不知道花子的身份。 “花子,你到底是谁?” “花子不就是花子,小乞丐?” “我是问,你在丐帮里是什么职务?” 花子连连摇头,“我没有职务。” 李夜墨不信,用质疑的眼神逼视花子:我都成堂主了,你会是普普通通的小乞丐?普普通通的小乞丐会有这么高的武功? 花子笑嘻嘻道:“现在还没有,老头子说他要是死了,我就是帮主,不过现在有你在,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 李夜墨赶紧捂住他的嘴,做乞丐还不够,还要做帮主? 你你你……这是咒谁呢? 章节目录 第八二章 花和尚夜半埋骨(三) 和花子别过,李夜墨和钟晓又恢复成两个人的旅程。 南方温暖,就是到了冬天雪也很少,除了山上,其余地方的雪花还未落在地上就基本化开了,没有积雪来点缀,一路上到处是湿哒哒的枯叶和干瘪瘪的树枝,反而更显得萧条。 这样衰败的环境很符合李夜墨当前的心境,陶朱城的这段日子,不论是做乞丐,还是被赤阳雷薛大拜托着一起救清正公,回想起来都像是一场大梦,太过光怪陆离,太过不可思议了。 在过去的有限岁月里,李夜墨见过了太多普通人,再看花子的闲散豁达,薛大的敢担天下,再想到孝义无双的杨虎灾,为情所困、为情而往的东风恶,不得不叫李夜墨想起女娲造人的古老故事。 原来,真有人是母神亲手捏出的,是那样的精巧,那样的别具一格,瞧他一眼,就会想把他的影子存放在心中的藏宝阁里,而其他人,不过是藤条甩下的泥点子,母神她不但是没有投入什么心意,连怜悯恐怕也是没有的。 李夜墨心中有些妒忌:神明啊,为什么不能也眷顾眷顾我,不要叫我浑浑噩噩,也帮我照亮前方的道路,这晦暗的人生啊,什么才是我的正确? 钟晓看李夜墨出神想着什么,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臭李夜墨,想什么呢?” 李夜墨噗嗤笑起来,“我告诉你你可不准笑话我。我在想自己为什么活着,最后又要为什么死去,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吗?等到秘籍丢失的事一切结束,我想和你退出江湖,找个地方归隐。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很明白的,我已经厌倦了江湖。陶朱城这些日,反倒把我撞迷糊了。在我心里,到底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我该追随什么,归隐是否在逃避,我又在逃避什么?” “我知道啦,你还是在想薛前辈。” 钟晓背着手跳到李夜墨面前,一边步步后退,一边扬着俏脸笑道:“我也在想,人可真怪!你看那些麻木不仁的,贪得无厌的,心底里明明是分得出对错,非要找个迫不得已的借口出来,骗了别人,连自己都要骗:不得已,有缘由,就一次!做都做了,还希望能落些好,或者干脆自认是个坏人。可以这么分,有打白旗作恶的伪君子,就像那个江指挥使,他心底里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个忠臣;也有打着黑旗作恶的无耻坏人,就像金丝难解奕难平,彻底不要脸了;还有时时讲难处,事事无动于衷的大多数,这种人可就多了,我就是其中一个。” 李夜墨苦笑着用手点着自己的鼻子,“我也是其中一个。” 钟晓拍了拍李夜墨的肩膀,“我们还要继续努力,要像赤阳雷薛前辈一样,认准了对错,山也好,水也好,千军万马也好,都是一往无前!” 李夜墨用力点点头,和钟晓说起自己关于女娲母神的联想,钟晓被逗得咯咯直笑,最后挥舞着小拳头,“臭李夜墨,我们靠自己,要做有抱负的泥点子。” 二人走了不知多久,远远看见临风亭,那里是赤阳雷薛大最初选定的,和指挥使江彬赌命的场所,也是是荒芜山路上唯一可见的建筑,显得很突兀。 临风亭里,此时里面正站着一个白衣僧人。 李夜墨顿时激动起来,向钟晓大喊:“是花月和尚,是花月和尚,他没有死,他没有死!”说着,运转轻功向着临风亭快步而去。 “李堂主,清正公救出来了吗?” 花月和尚看见李夜墨,还是像之前一样,好像个对诸事都不喜不悲的佛陀,双手合十,笑眯眯的问话。 “清政公现在已经被丐帮救走,想来是没有危险了。说起来,这还要多谢你啊花和尚,如果不是你帮我们拦住了铁牡丹和月不归,我和清正公恐怕已经死了!” 对于李夜墨将自己的月字去掉,直呼花和尚,花月和尚也不恼,笑道:“得救了就好。” 李夜墨问:“花和尚,我瞧铁牡丹和月不归都还活着,到薛前辈的饼铺也没找到你,还疑心你遇了难,话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劳李堂主挂怀了!” 花月和尚笑道:“铁牡丹和月不归倒不难,他们两人只比和尚强上一线,我们打了百个回合,我落了下风,不得已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去欺负月不归眼盲,拈花指掐断了他用棍的手,之后又掐断了铁牡丹用鞭的手,两人不休养上个把月算是废了,我自己只是受了小伤。不是他们愿意放过我,是和尚不愿造杀孽,放他们离开。我本来还准备去帮一下阿大,可惜还是去晚了,我过去时,阿大已经和血菩提同归于尽,顺带还重伤了江彬和单锋剑,啧啧,简直就是一只猛兽!我到城门见你已经离开,不愿给江施主添堵,主动离开陶朱城,一直在这凉亭里等你们。” 还说别人是猛兽,你自己也不遑多让啊! 李夜墨吃了一惊,色和尚有这么威武吗? 难怪江彬能被花子唬住,原来是自己等人被他唬住了,这老帮菜那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自己这边是如履薄冰,对方也是小心翼翼呢。 忽然发觉花月和尚话里的奇怪,李夜墨问道:“花和尚,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路过临风亭?” “出家人说缘法,有缘就能遇到。” “遇不到呢?” “遇不到也是缘法。” “你还真是看天意呀!” “也可以事在人为,人为之后再看缘法。” 李夜墨挠了挠头,又问:“花和尚,那个千户你有看见吗?也是江彬身边的一个高手,昨天晚上他在追我,忽然就没了身影,我还以为是甩掉了他,可是江彬带人追来时,也没看到有他。” 花月和尚嘴角挑起,有些玩味道:“你真不知道?” “当然,知道我还问什么!” “他死了,被一刀砍掉了脑袋,我还以为是你做下的。” 李夜墨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死了,怎么会!” 章节目录 第八二章 花和尚夜半埋骨(四) 一个高手居然莫名其妙的死了,难道是丐帮的人出的手?可按照花子所说,直到他回去请老帮主,丐帮才真正开始涉足这件事。 若不是丐帮,那便是陶朱城里还藏着一位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偷袭了这位千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钟晓终于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埋怨得白了李夜墨一眼。 花月和尚帮助救下清正公,这件事李夜墨在丐帮老帮主面前说过,钟晓也知晓,故而已经对花月和尚少了些敌意,大概是到了能够正常说话,不会见到他便想为江湖除害的程度。 李夜墨告知花月和尚,自己二人准备去找另外一个和尚,青莲寺的法明和尚,向他求取江湖中流落的摘星玄叶手秘籍。 秘籍的事,花月和尚在宁王身边,自然也大概知晓事件始末,就算之前不了解,李夜墨在崆峒山上被三身道人一脚踢翻时,他可就站在宁王身后。 花月和尚主动请缨,言说他和法明和尚有交情,愿意给二人引荐。 钟晓很是欣喜,忙问二人交情如何。 花月和尚略略回忆,说道: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也刚做和尚不久,投在了宝露寺。法明还不在青莲寺,在双龙寺,也不叫法明,叫子嗔。法明提着自己写下的偈语到宝露寺交流修行心得,我在供台上写下“待我参破花和月,定教红莲开满天!”,他看了便离开了。 钟晓立刻想起这段故事,李夜墨介绍花月和尚时也曾说起过,花月和尚醉酒题下偈语,双龙寺和尚看了一眼便离开了,正是这一段偈语,才有了花月和尚这个称谓。 钟晓抬头望天,满脸惆怅,“大和尚,你所谓的交情,就是指醉醺醺的,连对方的脸都没认清,一别很多很多年……” 这交情程度,和我与十年前街头卖空心菜的婶婶的那一面之缘如此相似,你说有没有吧?有有有,有个屁呀! 李夜墨笑着拍了拍钟晓的额头,“晓儿,我们不是和尚,不能理解和尚之间的交情,大师们眼里空空如也,见一面或见许多面,刚分开或分开许多年,说不定没有什么区别。” 花月和尚闻言,盛赞道:“李堂主果然有慧根,现在能做个好乞丐,若有一天生了出世之心,也一定能做个好和尚!” 钟晓好像老母鸡护崽,张开双臂挡在李夜墨身前,警惕道:“他不愿意,你不要想骗他!” 才说是两个人的旅程,不过向前走了一点,立刻就有新的朋友加入进来,三个人结伴向青莲寺去。 青莲寺的位置就在阳顶峰的东南方,阳顶峰就是四大魔君喋血的地方。臭名远扬的血蝠魔君就死在峰顶的黑心崖,这崖还是因为挂过血蝠魔君的心才得名。 法明和尚是十方得到秘籍的人里,最好说话的一个。 没有像火船帮之类,有层层把门的小鬼,也不像罗氏剑仙那样声势吓人,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他喜欢到处找人辩经,往往是行踪不定,难以琢磨,这点倒是和死去的西域蛇蝎双侠类似。 三人只能在心里希冀,法明和尚在外面野累了,回青莲寺歇歇脚。 章节目录 第八二章 花和尚夜半埋骨(五) 钟晓是个标准的好人,好人一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心中藏不下事,同她们眼里容不下沙子一样,一个疑惑空悬着不解决,真的能够逼疯她。 三人一起走了一日,落脚在一间客栈用些素面。 钟晓终于还是没忍住,不顾李夜墨眼神的疯狂示意,开口问道:“和尚,你和宁王不是朋友吗?为什么不帮他反而来帮我们?我想不明白,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夜墨无奈扶额,自家这丫头活脱脱一只刺猬,对着坏人就没办法柔顺。 江湖上,很多事都不能穷究原因,面子上过得去也就得了。救清正公,和尚已经出手帮了忙,寻找秘籍,也没瞧他有什么坏心思,对方有意讨好,顺水推舟做个名义上的朋友,以后见面拱拱手还能攀一声交情,如此不也挺好? 晓儿非要将这层遮羞布挑开,看个真真切切,大概率要失望的,因为大多数时候,真真切切的都没那层布好看。 花月和尚却是浑不在意地轻笑:“朋友是指彼此了解,互相支持的人吧,宁王若是知道小僧在,就不会恼怒,因为他也该知道,我一定会出手。” “为什么?”李夜墨和钟晓一起发问。 花月和尚念了声佛号,道:“和出家人打交道是会复杂些的,我首先是个和尚,其次才是他的朋友。和尚我看众生都可怜,苦海无涯,竟没有一舟横渡,沉浮间都是无穷痛楚,若是可以拔一毛而利天下,和尚我何乐而不为?即便解一身血肉而利天下,吾亦欣欣然也!高高在上的宁王也是如此,陷到这些寡味的争夺中,身在苦海熬煎而不自知,我劝解过他,只是他着相太深,拔不出了。” 李夜墨嘴角抽了抽,简直要给花和尚竖起大拇指,要他讲,和尚就是疯了,肉体凡胎,装什么泥塑金裹的佛祖菩萨,帝王伟业在前,离天三尺的宁王,区区三尺,一跃而上,鬼才听得进你的劝诫! 钟晓点点头,很认可李夜墨的想法,“估计他听不进的。” 花月和尚叹息一声,“小僧坏了他的事,也是在帮他少染杀孽,他是我的朋友,就该知我非做不可,不是我的朋友,他恼怒我也无可奈何。” 李夜墨干笑着敷衍:“和尚看到了苍生受苦,愿意渡苍生出苦海,和薛前辈为了天下大义献身,二人殊途同归,殊途同归!” “一个人可以做好事,但不代表他做的所有坏事都会被原谅。” 钟晓将素面向前推了些,俨然一副和尚要是坏人,这碗饭便吃不下去的姿态,又问:“和尚,还请你不要生气,我还想问问,你是不是如传言中所说的采花淫僧?若你是,即便你帮过我们,我们也绝不能和你做朋友!” “施主想听,小僧就说说。” 花月和尚也如她一般,将素面向前推了些,答道:“佛门讲要斩断青丝,青丝斩得断,却斩不断红尘相思,一缕相思千钧重,背着相思,就成不了佛。和尚在出家前有过家室,和尚的妻子生病早逝,那段日子,和尚倍受相思折磨,整日酗酒,医生说我病了,得的相思病,相思病非相思人做药引不可医,和尚的相思人已经在九泉之下,如何找得?只能出了家,期望斩断相思,能叫心里好受些。” “那你斩断了吗?”李夜墨小心翼翼发问。 花月和尚苦笑摇头,“斩不断,好像用柴刀去砍泰山的脚。金银田产,屋宅高官,和尚说砍便砍了,只有这相思,越砍越多,我告诉自己缘起性空,相遇就注定了分开,一切有都终将落得一切空,所以得到时的欣喜是不必的,失去时的悲伤也是不必的。可我这和尚内心里非要这缘起之物长长久久,盼望着世事有常。” 李野墨抓紧了钟晓的手,不满地嘟囔,“好容易在一起,非逼着人分开,空什么空,怎么会有这么坏的神!” 钟晓也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冷颤,“如果两个人铁了心在一起,最终却败给了世事无常,这种体验实在是太悲伤了!” 花月和尚颇为认同:“世事总在变化,寻求不变是人心的美好期盼,也本就是通往痛苦的道路。我试了诵经,听禅,打坐,可还是没办法把我的妻子从心中赶出去,每天饮酒不断,师兄弟们抱怨声很大,师父告诉我,我的痛苦是从红尘中来,叫我再去红尘中洗脱……” 李夜墨笑道:“就像想把沾满泥的脏衣服,再扔到泥里洗干净。” 花月和尚点头,“是这样,红尘里嘈杂混乱,充满了诱惑,诱惑通向痛苦,我不明白该怎么做才是斩断相思。最初我见人便问:相思如何解?人人都笑我,当我疯了,我是快疯了,我想她想得生不如死,只想求一个能不想她的办法。后来有人给我出主意,叫我去看那些不幸的结合,见证了不幸的结合,心中那些美丽的结合也会留下疤痕,疤痕多了,水晶般透彻的相思也就可以碎裂了……” “所以你是想……” 李夜墨和钟晓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却都不愿意说出来。 花月和尚道:“我到处游走,看见那些婚姻不幸的夫妇,或是争吵中的痴男怨女,就把女子用麻袋装了带走,问她们:爱是苦是甜?落到今日,恨不恨,悔不悔?” 钟晓好奇道:“男子与女子争吵,为什么你要掳走女子?” 花月和尚语气有些难过,“比起我的答案,我更想知道,我的妻子她会怎么想,我期待有一天,能从这些女子的嘴里,听到我妻子会想说出的答案,如果没有我,她也许会活得长久些,她若是恨了悔了,我想我会不会也不敢相思了。” 李夜墨饿极了,见左右无人,大刺刺蹲坐在长凳上,嘴里嗦着面条,“你掳走别人干嘛?上前去问呀,难道别人还会不告诉你?” 花月和尚轻笑道:“确实不会,人家只当我是找麻烦的,当场就要打我。” 李夜墨哈哈大笑,“是是是,是该打,你这是奔着劝人分开去的。” 钟晓道:“和尚,你如今等到答案了吗?” 花月和尚摇头,“没有,她们还感谢我,甚至不愿意再回去,告诉我:苦,比黄连还苦,已经在恨了,已经在悔了,早知今日,绝不当初!我问为什么,她们总有一大堆的借口,可让我好奇的是,这些借口通通与爱无关。我总想,他们或许是错误的结合,没有爱过,又何谈失去,断了联系也不会相思,她们不是我的药,治不了我的病。” 钟晓看了看宛如饿死鬼投胎的李夜墨,手指在他腰际掐了一把,“那你找我们做朋友,就是想让我们在你面前吵架?” 花月和尚道:“是有些莽撞了,我是想找一个真正有爱的结合,若有一天,他们散了,我想知道他们散的原因,那个原因一定能解我的相思!” 李夜墨痛得咬牙切齿,把吃剩的半碗面砸在桌上,挥舞双手,“那你可有得等,我们不分开,今生今世都不会分开!” 花月和尚浅笑,“我真愿你们如此,世上有不朽的真爱,这或许是我更愿意看到的结果。” 钟晓端起碗,若有所思的吃着面,忽然开口:“和尚,你和东风恶秦前辈真像,你们都在感情里受了苦,然后还是选择相信感情无价……” 李夜墨竖起筷子,“不过还是有不同,秦前辈是希望相爱的人永远在一起,花和尚等着相爱的人分开,做药引给他治相思病!” 章节目录 第八二章 花和尚夜半埋骨(六) 次日。 花月和尚起得很早,颇有些垂头丧气,隔壁房间已经空了,他的房门却没被人敲响。 卷着僧袍到客栈后院水井旁,花月和尚正打算简单洗漱,抬眼看见李夜墨和钟晓并排坐在对面二楼的横栏上说说笑笑,二人看见他,一同笑着和他招手。 “早呀,花和尚!” 钟晓扔来一个纸包,热乎乎的,“素饼,客栈自己做的,你快些吃,吃完我们就出门了。” 花月和尚摸着纸包,愣了愣神,忽然咧嘴一笑,“小僧还以为你们先走了。” 李夜墨拉着钟晓从横栏上一跃而下,身形犹如落叶,踩踏着虚空缓缓钉在地上。 在和尚胸口捶了拳,李夜墨做了个鬼脸,“说什么呢,我们是朋友了嘛,自然就不会再把你丢下了,我和晓儿都是很讲义气的!” 钟晓点了点头,“过去听了江湖传言,误把你当成坏人,所以才不愿意亲近你,听了你的解释,才知道江湖传言又落了空,那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可惜你的药引子还要继续找,我们两个你等不着,没有化解相思的方法,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李夜墨摊了摊手,笑道:“你绰号花月和尚,不是个采花贼,是个痴情和尚,真的很难说得过去!” 花月和尚哈哈大笑,“李堂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流连表面,自然不见真我!” “我补充一点,不要和臭李夜墨说佛。” 钟晓举着手,跳到二人面前,轻轻踢了踢李一墨的脚踝,“这家伙不是有悟性,是没有定性,叫他装乞丐他就做了真乞丐,你和他讲佛,他明天可就出家了!” 李夜墨搂过花月和尚,揶揄道:“度我出家,也要是个靠谱的和尚,花和尚喝酒吃肉,心里想女人,佛祖没有怪他,我瞧佛祖就不怎么灵!” “呸呸呸!” 钟晓吐了三下,“不敬神明,会倒霉的!” 花月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笑道:“敬神如神在,不敬也不怪,佛祖倒也没有这么小气。” 三人收拾妥当,客栈的跑堂帮忙将木板门一条条挪开。 钟晓蹦蹦跳跳走在最前,跨出一步,回头招呼着二人赶快跟上。 一道雪花般白湛湛的刀锋,倏倏倏倏,沿着一条条木板缝隙快速滑过,好像一条白蛇,从一旁斜刺出来,直直扎向钟晓的心口! “当心!” 花月和尚被白蛇晃了眼,心中警觉,立刻张开五指,猛然将整个身子撞向还未揭开的门板,足足有二指厚的门板被通通撞折,连同外面持刀的人也被撞退好几步。 李夜墨也冲上前,抱住钟晓,拦在她和偷袭者之间,转过头去看,却见一个不足三尺的侏儒,衣着破烂,手持一柄雪亮短刀,压低身子伏在地上,满脸戒备。 侏儒有两把刀,现如今只有一把在手,另一柄刀已经刺进了花月和尚的小腹。 钟晓的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走进江湖后,她不是没想过有人会害她的命,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个想要她命的人,会是她的朋友——钻天鼠蒋钦! “和尚,你没事儿吧!” 李夜墨九解已经捏在手里,快步跳到花月和尚身边,看到他小腹的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向蒋钦时,眼中已是杀意纵横。 “别伤他,世人过得苦,做错了事,也该给他悔改的机会。” 花月和尚拉住李夜墨,苍白了几分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目光温柔望向蒋钦,“施主,你心中有什么怨恨?” 蒋钦对他这问话也是始料未及,愣了愣神,转头就逃,一边逃一边收缩骨骼,几步之后,便如猫一般娇小了,沿着墙脚快速钻进了一个狗洞,消失不见。 “晓儿,这人是不是……” 李夜墨没敢说出那人的名字,那人救过他的命,在九江门和青城山时,对钟晓也多有照顾,这种好朋友遇到本该把酒言欢,可他为什么会提着刀来杀晓儿? 钟晓才回过神,目光还有些飘忽,“他就是钻天鼠蒋钦……我的朋友……” 只是没有时间留给钟晓思考这些了,花月和尚小腹已经涓涓流出血来。 李夜墨搀住花月和尚,将他又扶回客栈,本想叫钟晓去请大夫,可看她状态不对,想到逃走的蒋钦,也怕晓儿出去再遇到危险,掏出一块银子,请跑堂的赶紧去请大夫。 客栈掌柜瞧见自己的客人满身是血的坐在大堂里,请他们到房间里去,又唤来人将地上血迹打扫干净,口中连呼造孽。 章节目录 第八二章 花和尚夜半埋骨(七) 小腹挨上一刀,换作其他人,大抵是死定了。 客栈掌柜焦急守在门外,用手巾频频擦汗,时刻关注着里面的情况,深怕和尚死在自己店里。 好几次掌柜都想叫跑堂的把几人赶出去,可对上李夜墨择人而噬的目光,到底是没敢开口。 终于,看见医生停了手上动作,掌柜的第一时间发问,“大夫,人没事了吧?” 医生舒了口气,答道:“应该是没事了,和尚的身体底子很好,我才为他缝上线,他好像就能跳起来了。” 李夜墨知道,这是花月和尚深厚内功起了作用,体内生机绵绵不绝,比不习武的普通人性命顽强得多。 李夜墨凑上前想跟和尚说两句话,医生将他拦住,把众人全都带向屋外,“先让他自己休息休息,身体再好也是挨了刀子,这段时日还是要静养一番。” 李夜墨掏出一包银子,恭敬递给医生,“大夫,除了静养,还有别的事可做吗?只要能够恢复快些,银钱不是问题!” 医生连连摆手,只收下自己应得的一份,提笔写下一张方子,道:“金疮药就不提了,你们江湖人的金疮药比我手上的更灵,我这儿给他开一道补血的方子,不过,他现在身子弱,不宜刚猛用药,如果可以,还是以食疗为佳,多吃些好的自然恢复得快。”说罢,告辞离去。 掌柜的拿过药方,喊来小伙计去药铺抓药,转过头才对李夜墨说道:“客官,伤者是个和尚,小店还是照旧准备素面?” 李夜墨笑道:“掌柜的,我这朋友虽然是个和尚,却是个不戒酒肉的花和尚,早些时候,我瞧见客栈后面养了鸡,稍后烦请宰上一只,煮熟送来。” 炖了半日,跑堂的端着鸡汤过来,李夜墨又向他要了一坛酒。 敲响花月和尚的房门,听到里面应声,李夜墨和钟晓二人端着酒肉进去,把房中的八仙桌移到床边。 花月和尚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头倒是不错,自己笑眯眯从床上坐起来,看清桌上的酒肉,微微有些愣神。 李夜墨瞧他这副模样,也略略有些不安。 倒是疏忽了,传言中的花月和尚不戒酒肉,可以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确实从未见过花月和尚破戒。 “怪我自作主张,这些东西你要是不喜欢,我们现在就撤下去……” 李夜墨挠了挠脑袋,忐忑道:“和尚,总不会江湖传言又有偏颇,你难道是个正经和尚?” 花月和尚唱了声佛号,展颜笑道:“守戒要分口戒和心戒,和尚我是个心戒和尚,酒肉都吃得。” 李夜墨走闯江湖这么久,僧人道士见过不少,自家师父也算半个道士,这种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旁的他不关心,唯独这“酒肉都吃得”听得真切。 “吃得就好,不枉费了我们的心意,你要多吃些,多喝鸡汤伤口才好得快些。” 李夜墨盛了三碗鸡汤,又倒了三碗酒,见钟晓苦着脸闷闷不乐,想来是还没从被朋友相害的阴影中走出来。 李夜墨把鸡汤先端给了花月和尚,把酒先端给了钟晓,捞起一块肉塞进嘴里,笑道:“你们两个今日都是伤员,一个伤了血肉,要用鸡汤来补,一个伤了心,要用酒来医!飞蒲草占你们个便宜,既能喝酒又能吃肉喽。” 钟晓端起酒碗,向花月和尚道:“大和尚,我这碗酒,一来是向你道谢,感谢你今天舍命救我,二来是向你道歉,过去误解了你,害你吃了不少苦头。”说罢,钟晓仰头一饮而尽。 李夜墨正了正身子,也端起酒碗,“这碗酒我也该喝,不喝便不是江湖儿女。” 花月和尚笑道:“江湖儿女,快意江湖,恩恩怨怨都在这一碗酒里。” 一碗酒过后,气氛逐渐熟络起来,三人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李夜墨和钟晓让花月和尚说出家前的往事,说那个令他忘不掉的姑娘。 花月和尚也让二人说相识的过往,寻找秘籍一路的艰辛。 花月和尚说自己正宗的少林内功,受伤其实不重,那二人不信,花月和尚借着酒劲,在空地上一连翻了三个空心筋斗。 二人好奇花月和尚是不是真的僧人,穿着僧袍,为何没有庙宇?念着佛祖,为何游历在红尘当中?花月和尚笑二人看不真,分不清真假僧人,叫假的大师,劝真的还俗。 二人不服,出问题考他。 二人问:“为什么寺庙都盖在山上?” 花月和尚答:“因为他们修为不够,害怕红尘,一入红尘便住红尘。” 二人问:“为什么他们要剃光头?” 花月和尚答:“因为他们心里还没有菩萨,没有光头别人就认不出他是个和尚。” 二人问:“为什么他们吃斋持戒?” 花月和尚答:“因为他们的心还不能保持清静,所以只能用戒律来约束行为。” 二人问:“那为什么你不持戒?” 花月和尚答:“我持,我持心戒,我心中万分悲痛,嘴里还是可以把他们咽下去。” 二人笑他是成了魔。 花月和尚答:“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的人才需要别人指路,如果你能看到目的地,就不必在乎该怎么过去了。” 二人连呼被花月和尚诓骗,已经看不出谁是佛,谁是魔了。 花月和尚给他们说了二祖神光断臂立雪的故事:神光和尚为向达摩祖师学习佛法,在达摩洞外,立在及膝深的雪里,自断一臂展示诚心,这才被达摩祖师收徒。 二人问:是不是说心诚的是佛? 花月和尚道:“心不诚,徒徒劳累身体,嘴里却敢哄骗神明。可心诚,也不该就是断臂立雪,如若不然,倒不如所有僧人一起,说自己求道心坚便断去一臂,志更坚者再去一臂,志更更坚者,把两条腿也都去了,如此,俗世凡人也能一眼认出谁是高僧——谁像冬瓜谁便是高僧了!” 二人忍不住大笑。 花月和尚道:“达摩祖师早知神光心坚至此,自然不会让神光断臂,只是肉眼凡胎,即使智慧如达摩祖师也不能明辨。这世上知晓是佛是魔的唯有其自身罢了,谁敢欺心?” 三人觥筹交错,饮到天空擦黑才意兴阑珊的散去。 等到李夜墨和钟晓出门,花月和尚看着满桌子鸡骨愣神,从僧袍上撕下一片,将鸡骨一点点全部收拢。 章节目录 第八二章 花和尚夜半埋骨(终) 李夜墨喝了酒,回到房间没多久就沉沉睡去,到了二更时分,隐隐听到客栈后院传来哭声,陡然惊醒,披起衣服侧耳去听,确实有哭声不假。 李夜墨正准备穿起衣服到后院去瞧瞧,房间门被轻轻叩响。 “臭李夜墨,你在吗?” “在在在!” 听到是晓儿的声音,李夜墨三两下将衣服穿好,打开房门,看到钟晓手指搅在一起,扑闪着大眼睛,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心中不禁觉得好笑:天不怕地不怕的钟女侠,原来也会怕鬼呀。 钟晓小声问道:“臭李夜墨,你房间里有听到奇怪的哭声吗?” 李夜墨牵住她的手,轻笑道:“我刚才也是被这哭声吵醒的,别怕,行得端坐得正,不怕晚上鬼敲门,不但不怕,我们还要过去瞧瞧这鬼是个什么模样!” 多一个人,钟晓胆气足了很多的,眸子亮亮的,抿着嘴唇用力点头。 李夜墨的房间窗户对着外面的街道,二人从窗户跳出去。 李夜墨揽着钟晓的腰,在窗框上略一借力,二人就一起轻飘飘地落上屋顶。 “嘘!” 两个小狐狸同时竖起食指在嘴边吹了口气,相视一笑。 二人手脚并用,小心沿着瓦片向前爬,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不多时,后院的景象映入眼帘。 在月光朦胧里,花月和尚一个人蹲在客栈后院的老树下,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指刨坑。 怎么会是他?白天挨了刀,半夜不好好睡觉休息,在人家菜田里挖什么宝? 似是觉得坑已经挖得足够深了,花月和尚停下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放进适才挖出的坑里,用碎土掩埋。 立在老树下,花月和尚双手合十,又悲戚戚哭起来。 因为距离远,李夜墨和钟晓看不清花月和尚是埋下了什么东西,但看到他如此伤心,定然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两人也都有些动容,正在犹豫要不要跳出去安慰他,忽听见花月和尚嘴里念念有词: “红尘苦,红尘苦!昨日红冠飞扬,彩羽彰彰多威武!今日爼上零丁,盘中啖尽空余骨。” “红尘苦,红尘苦!劝后辈莫羡玉殿金梁穷歌舞,红云散罢绿云收,长啸常将流云堵。一场繁华一场梦,楼宇倾塌皆作古!江河依旧滔滔去,衮衮诸公,各是那抔土?” “红尘苦,红尘苦!金粉轻敷芙蓉面,薄纱妆点掌上仙。醉里也把青山指,许下一生一世言。琴声未远容颜老,不怪情郎怪老天?” …… “神仙也避凡世福,凡世福接凡世苦。” “烂泥地,拖脚行。” 李夜墨和钟晓面面相觑,悄悄退了下去。 回到李夜墨的房间,钟晓先道:“我知道了,这就是大和尚说的,观众生无一不可怜吧。” “我也知道了。” 李夜墨长长叹息一声,“这就是他说的守心戒,知道众生苦,所以不忍心加害。我真该死,叫他吃肉喝酒,好似让他在心底里遭了酷刑。” 钟晓道:“所以他明明武功很高,挨了蒋前辈的刀,却不愿意伤他。” 李夜墨点头道:“所以他打伤了铁牡丹和月不归,还肯将他们放走。” 二人沉吟良久,听到楼梯口有人上楼,紧忙各自散去。 此前,还有一人就在客栈后院里,也瞧见了和尚埋骨痛哭。 蒋钦藏身在树洞里,看着手里的刀,眼里满是迷茫。 我罪孽深重,竟能有幸见到真佛? 直等到天快亮,蒋钦才从树洞子里出来,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大早,掌柜的和客栈的一众伙计,都顶着大大的黑眼圈,遇到李夜墨等人,连连抱怨:“昨夜里听到鬼哭,吓得我没敢睡!” 跑堂的小青年挑着眉毛,“不止是哭,我还听见鬼唱歌呢!” 李夜墨、钟晓,和花月和尚彼此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 章节目录 第八三章 宫神秀王府盗书(一) 虽然花月和尚声称自己没事,李夜墨和钟晓还是坚持让他休养几日,花月和尚执拗不过,笑眯眯答应下来,如此在客栈又逗留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李夜墨陪着钟晓,在附近寻找钻天鼠蒋钦。 钟晓不知道自己哪里开罪了这位朋友,以至于他会向自己挥刀,想来其中是有误会,即使到了今日这种局面,钟晓还是愿意和他当面讲清。 然而,当一个人想藏起来的时候,是不会这么容易被发现的,尤其这个人所修习的武功是缩骨功时。 到了第三天,花月和尚都开始催促二人上路,没奈何,钟晓交给客栈掌柜一封书信,告诉他,如果有一个脾气很差的矮小男子来,就将这封信给他。 钟晓在信里写道: 钟丫头仍然把蒋前辈当做朋友,虽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果蒋前辈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还是可以来找钟丫头。 此外,青城山上虎丘众贼人和剑仙比斗时,钟丫头才知道,蒋前辈的心上人阿依姐姐都死了,是被虎丘众贼人害死,其中奕难平更是罪魁祸首,因为阿依姐姐的尸身被泡在坛子里,制作成了人傀粉的解药。 二人共同的朋友——虫人加哈努,死于剑仙之手,但更该算是死在虎丘众人的算计之下,变成了一地虫尸。 钟丫头以为蒋前辈也一起死了,在青城山上挑了个见风见水的地方,为三人合修了一座墓。 钟丫头劝蒋前辈不要活在仇恨里,蒋前辈在世上还有钟丫头这个朋友,如果有时间了,一定要回青城山看看,那里还有两个很想念他的故人。 钟晓将自己所知所想通通写下,信里有安慰,有想念,唯独没有应该存在的怨恨。 信件已经留下,能否看到,就要看蒋钦的缘法了。 和花月和尚在一起久了,李夜墨和钟晓也染上了诸事不强求的恶习。 转眼,三人到了阳顶峰下。 看着高耸入云的阳顶峰,钟晓有些恍惚,这个地方对她而言,就像西方极乐,灵霄宝殿一样,属于故事中的存在,忽然踏足到这里,有一种跌入梦境里的不真实感。 李夜墨捏了捏钟晓的手道:“别看了,这山上不仅没有四大魔君,连一个邪魔也没有,当年的机关陷阱,不过区区几十年就都腐朽作烂泥了,如今的阳顶峰,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山。” 钟晓微微颔首,笑道:“没有当年的那些人,这座山也不是故事里的那座山了。” 席卷整个江湖的暴风骤雨散去,处在风暴眼里的阳顶峰,在晴天里看来,险峻雄奇依旧,却怎么也看不出,和别处的山有什么区别了。 花月和尚转头看向二人,张开双臂,笑眯眯点评:“这些山山水水不过是空白花卷,非要有风流人物作为墨色涂抹勾描,不然总是寡淡无味了些,在此间寻找一些当事人的蛛丝马迹,倒是可以当作为数不多的乐趣,只恨……” 李夜墨重重叹息,插嘴道:“只恨不能与他们相识!” 花月和尚笑着点头,山山水水,安能和那些奇妙人物相比,这些人才是造化神奇的体现,山水嘛……天公他老人家也不过是随手施为的吧! 阳顶峰高且陡峭,和李夜墨师门所在翠屏山类似,只是山路修得好些,蜿蜒曲折的向上。 青莲寺有法明和尚这样远近闻名的高僧,寺庙香火不绝,三人一路上碰上了不少香客。香客们还以为花月和尚也是青莲寺的师父,纷纷向他问好。 三人和香客们一起来到青莲寺,寺里清幽静谧,鸟雀环绕,偶尔会传来钟鼓声、诵经声,真是好一个佛家的飘渺福地。 香客虔诚进入中央的宏伟大殿,三人也跟在后面。 殿内供奉着一丈多高的十方普贤菩萨,金光耀眼,宝相庄严,高坐在莲花台上,眉目间满是慈悲,叫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生膜拜的冲动。 李夜墨和钟晓也随着众香客跪拜菩萨,小心翼翼奉上香火,祈求早日找回真正的秘籍,让钟前辈平安归来。 只是,不知道李夜墨这个假道门弟子拜佛会不会灵验,道门祖师会不会因此责怪。 三人里反倒是花月和尚,这个正统和尚双手合十,身子站得笔直。 一个小沙弥走过来,唱了声佛号,问道:“这位师兄,既然已经来到寺里,为什么只是站着不拜?” 花月和尚抬眼看着菩萨像,应道:“我,就是佛!” 小沙弥似是听到了什么可怖东西,脸色大变,立刻嗔怒道:“咄!佛门净地,怎敢胡言乱语?亏你也是个和尚,死后要下拔舌地狱的!” 大殿里的香客都露出惊恐之色,花月和尚却笑眯眯道:“你怎知我是妄语?” 小沙弥叫他问住了,愣了愣神,手指身后香客,大声道:“你说你是佛,那你也说说,为什么我们拜普贤菩萨而不拜你?” 花与和尚道:“我也想问,为什么你拜他不拜我?” 小沙弥气恼道:“从没见过你这样脸皮厚的僧人,从没有人拜过你,我为什么要拜你?” 花月和尚唱了声佛号,问道:“你是要拜他们还是要拜佛?你要拜佛何必管他们,你要拜他们又何必对着佛?” 小沙弥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嘴巴张了又闭,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听闻这里的喧哗声,又来了几个寺里的僧人,小沙弥委屈巴巴,上前告状,声称寺里来了个不礼佛的假和尚。 “勿怪勿怪,这和尚是疯的……” 李夜墨和钟晓捂着脸胡说八道,这时,是十分想和花月和尚撇开关系。 就别说沾花月和尚与法明和尚旧相识的光了,他们两个自己来,最多是找不到法明和尚,带着花月和尚,保不齐要被一众僧人丢出去。 那几个僧人上前,向花月和尚施了一礼,问道:“这位师兄来到我们青莲寺如果不为拜佛,不知道又是所为何事?” 花月和尚道:“我是宝露寺的僧人,法号觉远,从前曾和贵宝刹的法明和尚有过一偈之缘,今日要来拜访他。” “花月和尚!?” 几个僧人几乎是脱口而出,毕竟佛门败类本就不多,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宝露寺的觉远和尚,在江湖上可谓是臭名远扬。 话已出口众僧人才自觉失言,为首的赧颜道:“法明师兄曾有过交代,如果是觉远大师来,可以直接带去见他。” 李夜墨问:“法明大师如今就在寺里吗?” 一众僧人都是面露疑惑,李夜墨赶紧指了指花月和尚,干笑道:“我们是一起的。” 僧人念了句阿弥陀佛,点头道:“你们有缘,法明师兄也是最近才游方归来,现如今就在寺里。释尘,你领着觉远师兄和两位施主去见法明师兄吧。” 最后这句话,是对小沙弥说的。 小沙弥满脸都明明白白写着不情愿,恶狠狠盯着花月和尚,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跟上了!” 小沙弥冷哼一声,自顾自的走在最前面,两个小短腿迈得飞快。 李夜墨模仿着和尚们双手合十的动作,嘿嘿笑着向几个僧人表示感谢,旋即,一手拉着钟晓,一手扯着花月和尚的僧袍,快步跟上小沙弥。 穿过两道院门,来到一间禅房外。 小沙弥上前叩了叩门,不多时,走出来一个身披褐色袈裟,面容清秀,眼神明亮的和尚。 小沙弥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扑进法明和尚的怀里,颤抖着身子哭泣,“师父,你不要理他们好不好,这是个坏和尚,他不拜菩萨,还说……还说自己是佛!” 法明和尚笑道:“所以你恼什么?” 小沙弥抬起脸,一脸不可思议,“他不敬佛!” 法明和尚问:“所以佛恼了吗?” 小沙弥想了想,摇头道:“弟子不知道佛有没有恼,是弟子恼了。师父,一个和尚,看见佛怎么能不拜?” 法明和尚笑道:“释尘,你为什么要把佛摆在泥台子上,而不是放在心上?” 小沙弥慌忙摆手否认,“不是的不是的,弟子心中有佛,所以才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怠慢。” 法明和尚摸了摸他的头,“你心中的佛是什么样子?” 小沙弥闭着眼努力思索,噗嗤笑道:“便是同大殿中的普贤菩萨一般,慈爱和善,宝相庄严!” 法明和尚叹息一声,“你能看清佛,你心中便没有佛,唯有等到看不清了,心中才算有了佛。” 小沙弥目光呆滞,一看就没有听懂,法明和尚笑着敲了他的头两下,“罚你将金刚经再抄上十遍,好好想想什么叫诸相非相。” 小沙弥苦着脸应下。 法明和尚转头看向李夜墨三人,笑问:“你们是来寻小僧的?” 花月和尚唱了句佛号,道:“宝露寺和尚觉远,法明师兄还有印象吗?” 法明和尚听到面前和尚就是觉远,立刻将三人请进禅房。 四人在蒲团上坐定,小沙弥释尘侍立在法明和尚身后。 花月和尚好奇道:“法明师兄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不知道。” 法明和尚摇头道:“我嘱托他们如果见到你,就将你直接带来,这嘱托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只要我回到寺里,就一定会和他们说一遍。我只是相信,我们总有再相见的一天,宝露寺一别,我可是对你那句偈语念念不忘呀。” 法明和尚笑着让释尘从箱子里取出两页字。 其中一页正写着花月和尚那句偈语,“待我参破花和月,定教红莲开满天!”。 法明和尚指了指这句偈语,笑着道:“我还想问,觉远师弟如今可曾参破花月,师兄我早已迫不及待,想看看那漫天红莲了。” 小沙弥已是目瞪口呆,这句莫名其妙的偈语,原来就是这个不礼佛的坏和尚作的,好奇怪,师父居然将其奉作珍宝。 花月和尚叹息道:“其余万般都易,唯独此事最难。” 法明和尚又拿出第二页纸,双手递到花月和尚手里,“觉远师弟,我从宝露寺回来,又做下一首偈语,一直想请师弟过目,今日终于能够得偿所愿了。” 只见纸上写着: 拜佛何须寻偶像, 心有法身百丈高。 无事常往心头坐, 向我一拜就是佛! 花月和尚看罢,仰着头哈哈大笑,“恭喜师兄,与我一般堕入旁人口中的魔道了,拜佛成了修佛,好奇怪青莲寺的和尚没有将你赶出去……” 听到这里,小沙弥释尘已经手足无措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师父成魔了,我要不要超度了他呀? 法明和尚道:“苦海无边,把经书背在身上的,只是执着在佛的相上,晨钟暮鼓,读一辈子经书,却是把经读给别人听的,自己尚且不能解脱,如何渡人?把经书踩在脚下作为舟楫的,以修我来修佛,才能身在红尘之中,不被红尘纷扰。” 法明和尚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子,小沙弥释尘赶紧把眼睛挪开,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不敢和法明和尚对视。 邪魔呀,我师父是邪魔! 法明和尚接着道:“你若问我佛长什么样,我瞧见佛有人相,我相,寿者相,众生相,我瞧见佛没有人相,我相,寿者相,众生相,我糊涂了,我把佛当成了我,把我当成了佛,再不能分别了。” 花月和尚唱道:“修佛不修我,老死无解脱。修我不修佛,已是堕魔罗。” 花月和尚同法明和尚相视一笑,在佛法之中,已是心意相通。 小沙弥释尘板着脸,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蛆附骨,如鲠在喉! 小沙弥心里已经备下了一百种超度自家师父的办法…… 李夜墨和钟晓,两人似懂非懂,还要装作很感兴趣、认真聆听的样子,那才是真的如坐针针。 章节目录 第八三章 宫神秀王府盗书(二) 花月和尚还是很讲义气的,同法明和尚聊了聊佛法,便将话题引导到李夜墨和钟晓的事上。 法明和尚似乎对秘籍毫不知情,一脸茫然地看向小沙弥:“释尘,你知道我不在的日子里,有人给我送了一本秘籍吗?” 小沙弥目光闪躲着,结结巴巴道:“是……是有一册书送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就先收起来了……师父,我……我这就去取来!” 小沙弥说罢,噔噔噔跑了出去,过了好一阵,才又噔噔噔跑了回来。 适才小沙弥心里可谓是天人交战,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把自家师父的话瞒下来,瘪着小嘴下定决心:入魔就入魔吧,上刀山下油锅都跟着师父,只是……还请菩萨看在我是从犯的份上,油锅下的火调小些…… 拿到秘籍,法明和尚看也不看,径直将秘籍递到李夜墨手里。 钟晓立刻把头凑过来,紧张兮兮地看着李夜墨一页一页翻看。 其实单单看第一页就够了,开篇自废修为的武功,除了假秘籍,普天下也找不到类似的。 看出钟晓脸上划过的失望,李夜墨不肯死心,期盼着下一页就能看到即黎所说的三块糖斑…… 只是奇迹并没有发生,这一册同他们身上的九册一般无二。 花月和尚察觉到两人情绪不对,询问道:“这一册秘籍也是假的吗?” 李夜墨咬着牙,微微颔首,一旁的钟晓已经哭成了泪人,把头深深按进他的臂弯里。 花月和尚叹息一声,转头看向法明和尚,“十册秘籍竟然全都是假的,这个放出秘籍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只希望不要又给江湖带来腥风血雨……” 法明和尚说这话很应景,阳顶峰正是摘星玄叶手最后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锋芒的地方。 “为什么?法明大师的秘籍为什么不是交到法明大师的手里?” 李夜墨的话打破沉默,“这个放出秘籍的人,行事很是霸道,早在秘籍放出前就于江湖中散布了会收到秘籍的人。十册秘籍里有八册是交到了本人手里,其中包括了没有固定落脚处,行踪飘忽不定的蛇蝎双侠,两册没有交到本人手里的,一册是给深藏市井之中的丐帮的,随便扔进了陶朱城一个乞丐碗里,一册是给法明大师的,直接送到了青莲寺。” 法明和尚笑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小僧云游四海,大多数时间都是风餐露宿,甚是难找,直接送到青莲寺岂不是简单许多?” 李夜墨摇头,“像火船、丐帮、少林、武当的秘籍,没有指定具体的人,而其他几册指定了人,说要给谁就会送到谁的手里。法明大师,这个放出秘籍的人连蛇蝎双侠都能找到,没道理放出消息是给法明大师,结果却赶上你不在家,给到了青莲寺。”转又向小沙弥问道:“释尘小师父,你还记得是何时收到的秘籍吗?” 小沙弥想了想,笃定道:“应该是七月二十四日,我记得清楚,那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白露,一个面生的香客说要找我师父,我出来接待他,他将秘籍给我,就匆匆离开了。” 李夜墨兴奋道:“这个日子,在所有秘籍的时间里也是最早的,甚至比江湖中有谁得到秘籍消息散开的时间还要早。” “这能说明什么?”小沙弥挠着头,疑惑不解。 李夜墨道:“这个放出假秘籍的人,一定是只知道法明大师武功很高,江湖中极有声望,但又不了解法明大师,不知道法明大师是个喜好游方的和尚,所以才把秘籍送到青莲寺扑了空。” 花月和尚道:“也不尽然,你只是奇怪蛇蝎双侠可以收到,而法明师兄未能收到,说不定是放出秘籍的人碰巧遇到蛇蝎双侠,这才起了将秘籍送给她们的想法。” 李夜墨皱紧了眉头,总感觉自己疏漏了什么,一时又想不出。 章节目录 第八三章 宫神秀王府盗书(三) 十册秘籍全都为假。 这个结果李夜墨和钟晓不是没有想过,恰恰相反,一开始他们就考虑到这种可能。 得到秘籍的人放出十册秘籍,还将真的混入其中,这怎么可能…… 只是若要找到这个人,追寻这十册秘籍,是李夜墨和钟晓所能作出的唯一选择。 不然呢? 去找杀死大梁山双虎的凶手?那这个凶手会是谁? 是以暗器闻名天下的唐家堡堡主,九翅天雷公唐璧,还是已经帮过他们不少的满天星费霖? 这两人都说过,能掷出如此铁钉,杀死两位高手的,普天之下,只有他们二人。 是剑法卓绝,威震江湖的四大剑仙?四大剑仙中又是哪一位? 三剑仙在崆峒山上告知过李夜墨,能够无声无息杀死一百多喽喽,挣扎和反抗都未来得及,这其中必然涉及到剑仙的手段。 知道,都知道,可偏偏每条通向正确答案的路都写着此路不通。 断案啊,是一件很难的事,除了经天纬地的头脑,更重要的是搬山倒海的手腕,不然,一条不可渡过的小河,就能把真相永远明目张胆地挂在对岸。 钟晓好似丢了魂魄,从禅房出来一句话也不说,李夜墨就静静跟着。 要说无助,李夜墨同钟晓一样无助。 三花聚顶的堂主身份,江湖里从未听闻,再进一步恐怕只剩武林盟主的位置了! 然而,即使真是武林盟主,也搬不动眼前的困境大山。 见二人失落的样子,花月和尚耸了耸肩,苦笑着向法明和尚要了两间居士寮房,他同李夜墨住一间,钟晓单独住一间。 到了晚上,吹灭蜡烛。 李夜墨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坐起身,向花月和尚询问:“大和尚,你给说说,我们算朋友吗?” 黑暗里传来花月和尚的轻笑,“当然算,救清正公就是小僧纳的投名状,李堂主难道想要反悔吗?” “那宁王呢?宁王也还是你的朋友?” “是。”花月和尚话语中不带迟疑。 李夜墨感觉胸口郁堵,忍不住道:“大和尚,宁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月和尚略微沉默了下,随后开口道:“其实我并不是很了解他,做朋友的话,也许算得上是个很好的朋友吧。他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倒像是个边塞将军,刀枪棍剑,弓马骑射,几乎无一不精。他品性刚强坚毅,勇武过人,大概七八年前,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带着随从进山打猎,撞到老虎,侍从全部死了,他自己也是双手双脚都被老虎咬断,可他竟一点点爬了回来,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年,三年后没有自甘堕落,又将之前的弓马技艺都拾了起来。他喜好武功,自己也练,使得极好,此外还喜欢招揽有本事的江湖人,我最初也是这么和他相识。我是僧人,不在乎他的身份,他自己也不在乎,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普通江湖人。” 听到这,李夜墨有些好奇:“他和你做朋友,是欣赏你的武功,还是因为你不在乎他的身份?” 花月和尚笑道:“我猜会是后者。你觉得他高高在上,所以很难理解他的孤独,王府中供养的高手很多,可没有一个能和他不加保留的交手,人人都让着他,其实也是推开他,我还记得他悄悄问我,表情就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和尚,本王就这么惹人厌吗?” 李夜墨哑然失笑,堂堂宁王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吗? 随即想到清正公举报宁王的内容,李夜墨笑容收敛,心又变得冰凉起来,严肃道:“和尚,他或许是个好朋友,可实在算不得好人,清正公手里就有证据,宁王他存了不臣之心,连锦衣卫都在和他暗中勾结,私通款曲,不知害了多少朝廷忠良,他贪腐成性,连朝廷救济的银子都敢吃,迫使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等到他起兵的那天,更该是神州陆沉,生灵涂炭……” 花月和尚笑声发苦,“陶朱城里,我就知道了,他不是个好人,可他是我的朋友……” 李夜墨刚想斥责:你也曾经是朝廷挂职的读书人,怎能如此是非不分! 花月和尚继续道:“若他行不义之事,我一定会阻拦他。” 李夜墨无奈躺下,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如果起兵,就是千军万马在前,和尚你本事再高,又如何挡得住?” 花月和尚平静道:“是啊,应该是挡不住的,不过和尚我,也只能管生前事而已。” 李夜墨本想拜托花月和尚向宁王求情,将钟前辈救出来,谁知话到嘴边,又想到宁王犯下的恶行,心中愤懑,没忍住说他两句坏话。 不成想,花月和尚如此坚决,话里的意思,这是豁出性命也要阻拦宁王了。 李夜墨再张不开嘴,自己这个请求,简直卑劣龌龊到了极点,卷起被子,蒙着头,生自己的闷气。 一路追寻秘籍,到此线索全都断了,拿着假秘籍找宁王可换不回钟前辈,李夜墨和钟晓无计可施,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索性在青莲寺小住下来。 钟晓每天到菩萨面前诚心祷告,期盼事情能出现转机。 李夜墨开始还能陪着钟晓,时间久了就耐不住寂寞了,又到禅房里听花月和尚和法明和尚辩经,两个和尚舌灿莲花,李夜墨打着哈欠,更加无聊了。 这天,夜色如同垂下帘幕,大殿里的香客和僧人都散了,只余烛火轻轻跳动。 钟晓一袭白裙,长发挽成发髻,捧着佛经,还在为自己的父亲攘灾祈福。 李夜墨端着碗素面,大步走进来,钟晓回头瞧见,吃了一惊:“快出去啦,你怎么把吃食带到佛堂里来了!” 李夜墨咧嘴嘿嘿笑道:“无妨无妨,我问过花和尚了,他说眼不见心不烦,你不要当着菩萨的面吃,菩萨看不见你,就不会怪罪你。” 拿了个蒲团放到菩萨像的侧面,高高的供桌恰好挡住视线。 李夜墨强拉着钟晓坐过来,把面塞进她的手里,板着脸道:“快些吃吧,小比丘尼,菩萨吃香火,你可是要吃饭的。” 钟晓白了他一眼,叫他赶紧自己回去休息,自己吃完了面,将佛经再颂念几遍也该回去了。 李夜墨笑嘻嘻答应,嘱咐钟晓一定要把面吃完。 走出大殿,李夜墨摇晃着步子,向着居士寮房走去,只是还未走到,忽听到大殿里传来打斗声。 “晓儿!” 李夜墨惊呼一声,运转七星北斗步,向着大殿飞驰而去。 章节目录 第八三章 宫神秀王府盗书(终) 李夜墨脚步如飞,因为担心钟晓安危,不过百十步的大殿,须臾之间就到了眼前。 殿门外,面制的点心、陶瓷碎片,滚落得到处都是,殿门紧紧关闭。 李夜墨推开殿门,立刻看到一个浑身雪白衣衫,不沾一点黑星的清瘦汉子,手持一杆点钢判官笔,和钟晓斗在一起。 这汉子动作轻盈,武功比之钟晓高了许多,可就像是另一个飞蒲草,闪躲有余,攻伐不足,钟晓仗着自己半吊子的大开山掌,硬是和他斗了个有来有回,旗鼓相当。 李夜墨仅仅是瞧这人的身法,大概也就猜出了此人身份,定是轻功榜上的半生不熟之人,未曾相见过的盗不走空宫神秀。 宫神秀是个贼,贼儿偷盗财物,可不会想着打生打死,一门心思只想逃,奈何钟晓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一对手掌不依不饶,李夜墨更是堵在门口。 “李堂主,都是误会,不要伤了和气,叫夫人收收手吧!” 汉子一看见李夜墨,登时猛退两步,趁钟晓没追来,脚下用力,身体直直飞到大殿的屋梁上,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瞧他挺会说话,李夜墨有心放水,钟晓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气鼓鼓道:“臭李夜墨,这是个贼子,你准备放他走吗?” “哪里哪里,我也很努力在抓的。” 李夜墨干笑两声,施展轻功,飞身跳上房梁,探手就要抓向宫神秀。 宫神秀是个惯偷,最是油滑不过,和李夜墨在大梁上斗了一阵,忽然脖子一低,从李夜墨腋下钻出,更是在房梁上猛踏一脚,整个身子如同蝗虫般射向房门。 李夜墨师门的轻功叫作七星北斗步,最擅长的是空阔地上的快速奔袭,如同星星画出星轨,讲究的是轻捷迅速,平地如飞。 宫神秀所练轻功叫做八步赶蝉,一瞬间速度就能达到极致,好似飞射的炮弹,沿着一个路径一往无前。 短时间内交手,李夜墨一次抓不住他,被他拉开距离,再想抓他可就难了。 钟晓看清宫神秀逃跑的方向,慌忙转身去关闭殿门。 宫神秀天下第一盗贼的逃跑功夫属实了得,腰胯协同,鱼儿似的一摆,身子从门缝间挤了出去。 只是此时,花月和尚和法明和尚也都闻声赶来,正撞见大殿里飞来一物,花月和尚也不分辨,伸手便把宫神秀提到手里。 “嘿……嘿嘿……两位大师,我说我只是路过,你们信吗?”宫神秀被提在半空中,干笑着说。 片刻后。 花月和尚、法明和尚、李夜墨、钟晓,四人各坐着一个蒲团,围成一圈,宫神秀被五花大绑,放在中间。 钟晓将今晚的事说了遍: 李夜墨给她送素面来,她本不肯在佛堂里吃,李夜墨就叫她躲着菩萨,坐在角落里吃。等李夜墨走后,她正吃着面,忽听到殿内有一股极快的风声。 她微微坐直身子,抬眼就瞧见一人随意躺在菩萨怀里,嘴里还啃着烧鸡,不时把油污擦在菩萨的袈裟上。 她不认识此人,但分辨得出,此人不是和尚,见他不尊礼法,也不是个香客,举止像个小贼,用手里的碗去掷他,继而二人就斗在一处。 钟晓过去经常和李夜墨切磋,熟悉这些轻功好手的路数,怕他逃去,便随手先将门关上,逼得宫神秀不得不交上手。 宫神秀还想狡辩,称自己虽然坐姿稍显嚣张了些,可并不是小贼。 李夜墨冷笑一声,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盗不走空宫神秀! 宫神秀瞬间委顿下来,堂堂天下第一偷的盗不走空,会是来此闲逛的? 李夜墨要他老实交代。 宫神秀憨憨一笑,让众人先替他解开绳索。 这倒是不怕,花月和尚和法明和尚的武功深不可测,一左一右看着,岂会怕他逃走。 解开绳子,宫神秀揉了揉发酸的肩颈,笑道:“我来青莲寺确实是想偷……啊呸,向法明大师借一样东西!” “有借无还的那种借?”李夜墨揶揄了一句。 宫神秀连连摆手,“不会不会,小生岂是这种无耻之徒,借来看罢,当场归还!” 法明和尚好奇问:“你想向我借什么?” “摘星玄叶手!” 宫神秀从怀里掏出一册发黄的书册,得意摔在地上,“小生我意外得到了一本秘籍,想借法明大师的秘籍对照一二!” 宫神秀得意得鼻子都快顶到天上,竟没注意到,那四人眼神交错,其中满是震惊。 得到秘籍的人一共放出十册秘籍入江湖,如今尽数都在李夜墨手中,而今出现了第十一册? 李夜墨抬眼看向钟晓,这才发现,钟晓也正用惊喜的眼光看他。 总不至于,这一册是真的吧! 李夜墨咽了口唾沫,看向这一册秘籍的眼神都变了。 李夜墨一把抓住宫神秀的手腕,急忙问道:“你这秘籍从何而来?” “当然是拿来的了!” 宫神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天下万物应当归属天下人,他们保管不好,我就自己拿来了,这怨不得我,我若有一天保管不好,叫他人拿去,我也不怨他人。” 李夜墨颤抖着双手,拿起地上的秘籍,枯黄的纸张好像一碰就会四分五裂。 宫神秀拍了拍李夜墨的肩膀,“瞧你们没见识的样子,说起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得到秘籍,第一次是从少林寺藏经阁拿到,我翻了翻,觉得无用,恰逢药王谷药王大婚,我便想拿点更有趣的东西——金凤花,可我不认得那东西,就打算作为宾客先混进药王谷,在此之前,先到唐家堡拿贺礼,我看上了唐家堡酒窖一坛最好的酒,用一坛醋做了替换。说到这儿,不得不提一句,唐家堡的人很阴险,酒房门上居然设有暗器,叫我吃了三颗铁蒺藜,还有毒!” 这事李夜墨知道,回头一定要告诉东风恶前辈,让他也知道是谁害他喝了一夜的醋。 不过这不是眼下最要紧的,李夜墨小心打开秘籍,第一页:苍云星斗无穷数,生演造化我摘空! 宫神秀背着手,怅然若失道:“回想起来,也是遗憾。药王将金凤花分发时间提前了,我还没有得手,只能众目睽睽之下,用强去抢,丢脸丢脸,抢来了三朵。本来还很顺利,可是碰上了轻功天下第五的铁金刚吴桐。要说其他人,我都不怕,露天的酒会,以我的轻功,没人能留下我,可碰上铁金刚就难办了,就像今天一样,虽然李堂主和铁金刚轻功都比不过我,可你们缠着,我也走不掉。” 不管耳畔噪音,李夜墨小心翻看,看到正文时,眼中已经满是失望,还是那一套劝人自断经脉的开篇,半个字都不差。 宫神秀大笑,“我只好给了他一只盒子,哈哈,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会把金凤花真的给他?才不会,我不仅仅是轻功比他好,我的手更是比他的眼睛还要快。” 宫神秀把双手展示给众人看,手指翻飞,好像又在做那日调包的勾当,“我把给他的那只盒子的金凤花取出来,装到另一只盒子里,他的那只盒子,我给他放了我在少林得到的秘籍,哈哈,也不知道他练了没有……可惜,金凤花我最终也没得到,都给了替我挡住追兵的锦元城杨虎灾,那是我唯一一次走了空。” 李夜墨神情恍惚,心中苦笑:“这人还真是恶趣,说是放出了十册秘籍,结果是放出了十一册。” 钟晓的脸上难掩失望,把秘籍随手丢在地上。 宫神秀摆摆手,似是想把这段不开心的过往从脑袋里赶走,继而又兴冲冲道:“至于这一册,你们猜猜我是从哪里得来” 李夜墨沉默不语。 宫神秀大笑道:“宁王!这一册是从宁王府拿出来的!我本来只是想随便拿些什么,没想到在宁王的桌子上发现了这本秘籍,据说秘籍最开始就是宁王得到的,你们说,这一册会不会就是真的?” 宫神秀凑到法明和尚旁边,“大和尚,别这么小气,小生我就拿我这一册和你的比一比,分一分公母,看完立刻就能还你。” 李夜墨从包里拿出一叠秘籍,随便抽出一册,让他翻看,宫神秀挠着头,看向李夜墨的目光有些古怪。 虽然一身读书人的装扮,宫神秀举止怎么看都像个目不识丁的。 “一模一样呀,我的乖乖!” 宫神秀比了比,把两册都放在地上,冲李夜墨眨了眨眼睛:“李堂主,我瞧你喜欢这些秘籍,那我这本也送给你?这是我第二次做赔本买卖,一来看你双花堂主,威震江湖,为我们轻功高手赢来了脸面,二来嘛,以后还要请李堂主多多照顾!” 宫神秀说罢,拱了拱手,“莫送莫送,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四人都坐着没理会他。 宫神秀八步赶蝉的轻功再次施展,好像生怕四人又要抓他,打开殿门,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身影。 冬夜里,风顺着洞开的殿门灌进来,呼啦啦翻动枯黄的书页,钟晓的眼睛忽然亮起! 她赫然看见,宫神秀留下的秘籍,某一页纸上……有三块淡淡的糖斑! 章节目录 第八四章 青莲寺上一捧火(一) 宫神秀带来的这册秘籍居然是真的! 钟晓兴奋不已,小脸在烛火映照下显现出幸福的桃红色,拉着李夜墨的手,将三块糖斑指给他看。 “臭李夜墨!你看,你快看呀!” 李夜墨看着三块不协调的糖斑,心跳也是不可抑制的加快—— 真的,这是真的! 真秘籍到手,那钟前辈岂不是有救了? “怎么?这册秘籍是真的吗?” 花月和尚的声音悠悠飘过来,一点点声响,在李夜墨心中好似惊雷大作! 李夜墨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的九解,另一只手拉着钟晓向着殿门退了两步。 钟晓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将所有的秘籍都紧紧抱在怀里,脸色也变得凝重。 花月和尚转头看向飘忽不定的烛火,喟然叹息,“两位,与其去担心两个和尚起坏心,不如仔细想想,找回真秘籍究竟是福是祸……” 无需多言,一切想法都在行为当中。 花月和尚和法明和尚都是得道的高僧,然而,在这样的重宝前,即使是血缘至亲也不能完全相信。 李夜墨没错,他只是从自己的江湖阅历中,找出最与当前契合的选择。 “失而复得,当然是福!”李夜墨不假思索,破口而出。 “是吗?从未失过,哪来的复得?”花月和尚笑着说道,笑声里填满了悲伤。 李夜墨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过来! 是啊是啊,秘籍一直都在宁王手里,从未丢过,哪来的失而复得。 钟晓打了个哆嗦,轻声询问:“如果我们把秘籍还回去……” 花月和尚以宽大的僧袍袖口遮住脸,疯癫大笑,“怎么还?是把这一册还回去,还是把这十一册一起还回去?” “这可都是一模一样的册子!” “已经有多少人看过,杀还是留?!” “江湖中有没有抄录,焚书坑儒?他只是宁王,可不是始皇帝!” 花月和尚一连串发问将李夜墨打了个措手不及,倒也把这个准备去送死的傻瓜叫醒了。 李夜墨瞄了一眼钟晓,又赶紧把眼神移开,嘴唇翕张,“晓儿,从来啊,他从来没打算给我们留活路!” 法明和尚走到殿门前,将殿门关闭,“到此为止吧,今天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权当是做了一场梦,救人不必去想了,你们是围棋里用来做势的棋子,安安静静当一颗死棋还能坐在棋盘上,不识抬举的话,就要被丢进棋篓里了。” 钟晓双眼噙满泪水,向两个和尚拱手一拜,“两位大师,刚才实在是失礼了,我们不该对两位起疑心。” “不,起疑心没有错,再厉害的江湖好汉,也只有活下去才有未来。” 花月和尚摆了摆手,脸上藏不住的失落,“小僧没怪你们,小僧是觉得看不懂宁王了。宁王这次还真是戏耍了天下英雄,说要你们去寻找秘籍,他自己将十册秘籍都散落到江湖上,每本都是真,只是‘十年内功,打通奇经八络;一朝散尽,捣毁诸脉丹田。’,一句话吓退了天下英雄,他估计要撇着嘴发笑了:江湖虽大,无一人称得上好汉,这些个儿苦苦追寻,将即墨家后人逼到家破人亡,秘籍就在眼前,怎么就不敢练了?” 李夜墨回想起花月和尚说宁王上山打猎,遇到老虎,亲随全都殒命,只有他一个人被咬断了手脚逃回来,在床上躺了三年。 “大和尚,宁王会不会是已经练成了吧?” 其实李夜墨是想问,宁王宁王能打通奇经八脉,已经是武学奇才了,而他不知道秘籍真伪的判定方法,拿到秘籍就敢自毁经脉,这股子魄力古今罕有。 花月和尚答话倒像是听到了李夜墨的心声,“他也许是把自己当做了天命子,天命加身,赌局里的大赢家,下注从不输。” 章节目录 第八四章 青莲寺上一捧火(二) “那还真是个天下一等一的英雄!” 李夜墨心里才冒出这个想法,立刻摇了摇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去。 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未知的结果,豪赌!可这豪赌有什么意义呢? 宁王以身犯险,让即墨家的武功重见天日,然而此举于众生没有任何好处。他散落秘籍,戏弄天下人,更称不上光明磊落、肩挑天下的好汉。 “现在我们该如何做呢?” 李夜墨有些怅然,花月和尚的一盆冷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冷静下来后,所有的事都在渐渐串联起来,脉络变得清晰: 秘籍其实很早就在宁王手里了。 按照花月和尚的说法:宁王自表,他七八年前上山遇虎,被咬断手脚,实则该是自断经脉,开始修炼摘星玄叶手。 浮阳城,发现秘籍的佃户和托镖的府卫,是宁王告知江湖秘籍出世的棋子,棋子用过了,用过就要赶尽杀绝。至于两个人是被宁王以金、以名压死,还是宁王直接派人做掉,如今看来,更是扑朔迷离。 镇远镖局丢镖,是宁王自导自演的闹剧,丢镖是必然的结果,只是大梁山双虎没有眼色,意外搅局,先一步抢走了秘籍,宁王只好又派人将秘籍抢回来。 所派之人是谁? 唐璧、费霖,二人中或许有一人说了谎,就是他们中的某一个杀了大梁山双虎。 当然,也可能就是宁王自己做的,毕竟江湖传言里的摘星玄叶手,是一门收发自如的武学,修习之后,能掷出长铁钉也说不定。 而四位剑仙,至少有一位是宁王的人,动用剑仙手段灭杀了所有喽喽。 事后,宁王又自己放出十册秘籍,让江湖为之躁动。 秘籍出世,自此天下无人不知。 摘星玄叶手成了宁王戏弄苍生的工具,天下英雄的反应丢脸了些,却并不奇怪。谁会去自毁已到手的前程?谁会去相信夺宝者还有兼济天下的好心? 只是宁王可能也没想到,李夜墨和钟晓这般能干,十册秘籍散落在十方名动江湖的个人或帮派手上,不到半年,两人竟都找齐了,更意外得到了宫神秀从王府里盗出的真本。 有这一册在,若是叫江湖中知道,十册秘籍全都为真,会冒出多少如即墨家一般昌盛二百载的武林世家? 宁王想要什么?武林盟主吗?宁王不是要谋反吗?是了,他是想要江湖中这些提刀弄剑的江湖汉供他驱使。 放出秘籍却无一人敢练,岂不是更说明了他宁王胸怀胆气天下无一人可比,实在是天命所归! 当然,这一册有糖斑,或许只能说明宁王手中有真的秘籍,这最后一册完全按照真本仿制,只是内容面目全非,和假秘籍一般无二,就是宁王故意叫宫神秀偷出来,甚至宫神秀也是宁王的人! 若是这样,宁王打的算盘,莫不是想靠这几册秘籍,把江湖中有本事的江湖汉全都诓骗去修炼假秘籍,继而让江湖断武? 侠以武犯禁,本就不被天家所容。 不过,如果宁王真有心阉割江湖,为何只有最后一册有糖斑?不不不,会不会他就是为了让我们疑惑,好对秘籍信以为真? 千头万绪无法打理,跨过迷雾,还是迷雾重重。 “现在最好什么都别做,或者就赶紧逃吧。” 花月和尚挑了挑灯芯,刮掉多余的蜡,让大殿里明亮了些许,“他放出秘籍,不管是为了什么,是想嘲笑江湖儿郎们都是无胆鼠辈,还是有另外的打算,总之不会是想让真秘籍流入江湖。” 法明和尚双手合十,悲悯道:“两位施主,你们逃吧,远离江湖,远离是是非非,知道不该知道的,往往会给自己招来横祸。” “啪嗒啪嗒……” 钟晓好像全身都没了力气,怀里抱着的秘籍,一册册滑落到地上,“我爹还在宁王手里,宁王一早就想让我们镇远镖局家破人亡吗……” 李夜墨轻轻环住钟晓,咬了咬牙,恶狠狠道:“去他娘的宁王,不管他是不是想让江湖汉替他争抢皇位,他不是笑江湖中没有好汉敢练这天下第一的武功吗?我们就印上几千份,发到江湖里,广而告之是宫神秀从宁王府中偷出的秘籍,想来是真,等天下人都知道秘籍内容了,我们再敲锣打鼓把秘籍还回去,我看他这个王八蛋收是不收!” “不可!” 花月和尚和法明和尚几乎是一起回头,“施主,你这么做不正是将天下推进火坑,现在的江湖只是被朝廷压制,江湖汉们各行其道,如果真的以后遍地都是能镇压江湖二百载的摘星玄叶手,不只是江湖,整个天下都要陷入到无尽纷争当中。” 李夜墨冷笑,“宁王是坏人,他做事就可以全凭心意,我们是好人,好人就要被天下、众生掣肘,若是如此,我也不做好人了,我要做魔头,和宁王一样祸乱天下的魔头!” 花月和尚眼眸微抬,闪过一抹杀机,但瞬间又被他自己按灭,“做魔头痛快,可你于心何忍呢,你们是无辜遭难,世人又有什么过错,为何要因为你们的想法再受煎熬?” “好听呀,说的真好听!” 李夜墨把九解捏在手里,向着两个和尚嘶吼,“我有什么办法,我被魔头逼到这一步了,不愿苍生受苦,就要我们自己把委屈全都咽下,我……我凭什么?我不甘心!” 花月和尚面向普贤菩萨像,背对李夜墨,缓缓坐在蒲团上,“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是和尚我僭越了,罢了,李堂主你不愿担,就由和尚我来担,你就留在青莲寺里,如果宫神秀偷来的秘籍为真,宁王一定会找来封我们的口,届时,就由和尚我打发宁王。” 李夜墨心口一痛,这段日子,他已经把花月和尚当成了朋友,叫他看着和尚送死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和尚,别胡闹了,你有把握说服宁王?还是按我说的吧,我们不过是红尘中的长河一粟,待我们死后,管他洪水滔天!” 花月和尚一动不动,“李堂主,信我一次,如果我不能打发宁王,和尚保证死在你们前面,只是,我想用我这条命拴住二位,不知道二位肯不肯?” 钟晓抹了把眼泪,笑道:“本就是没有根据的事,犯不上拉着天下人跌进火坑,我们还不至于自私到这种程度,臭李夜墨只是气话,两位大师别当真。” 李夜墨看了看手心里的九解,苦笑:“你们如果真的想让我们闭嘴,我们连门都出不去,大师慈悲,我们答应就是了。” 花月和尚转头向法明和尚道:“法明师兄,还要烦请你将寺中僧众都散去吧,我怕宁王怒火点燃了这座青莲寺,如果是那样,我还要向你道歉。” 法明和尚笑盈盈道:“出家人家都不要了,要这寺庙做什么,觉远师弟只管去做,寺中僧众全都支持觉远师弟。” 章节目录 第八四章 青莲寺上一捧火(三) 法明和尚在深夜里敲响晨钟,悠扬的钟声在寺里响了七通。 一众僧人都面带困倦地聚集到大殿前。 法明和尚手持灯盏,站在台阶上,淡黄的烛光,使他清秀的面容如同敷了一层金箔,几乎和殿内的菩萨一般模样了。 没多做解释,法明和尚叫众僧人收拾行囊随他下山。 有僧人疑惑道:“法明师兄,我们是要去哪?” 法明和尚笑道:“行到行处。” 释尘小沙弥从僧人中挤出来,身上僧袍还没收拾利落,扬着小脸急吼吼道:“师父,我们都走了,青莲寺可怎么办?” 法明和尚指了指花月和尚、李夜墨、钟晓,烛火依次把三人照亮。 “青莲寺交给他们。” 啊?我的傻师父,你才认识他们多久,这就把家底都交给人家了! 释尘忍不住腹诽了一句,又问:“师父,我们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小沙弥在青莲寺长大,对这座寺庙感情极深。 法明和尚念了声佛号,望着头顶黑黢黢的夜空,转头又看向花月和尚,笑容里带着期许和鼓励:“待到红莲开满天!” 小沙弥释尘哦了一声,瘪着嘴退回去。 不久,众人收拾妥当,释尘背着行囊,跟在法明和尚身后,更后面是寺里僧人们。 僧人们打着火把连夜下山,刚开始还能看清面容,不多久就成了山间闪亮的星星。 没了僧人们,青莲寺变得空荡荡的。 花月和尚带着李夜墨和钟晓每日枯坐在大殿里,给二人讲些佛法。 李夜墨听到的每一句,都像是和尚的遗言,心里不是滋味: 明明宁王他做得不对,干出将真秘籍散落江湖的荒唐事,被我们撞破了真相。我们做好人的,就要伸着脖子叫他杀,好帮他守住这个秘密,将秘籍为假的谎言延续下去,不使天下动荡。 可是……是他自己想要和江湖开这个玩笑,多少人已经死了啊,转过头,我们还要用性命让他宁王独守着绝世武功,待他镇压江湖后,挟裹着江湖汉们清君侧,登临大宝,享尽荣华。 宁王的凌烟阁里是不是也该挂上自己三人的画像? 命里有时不用忙,命里无时枉断肠。 好人怎么就非得如此辛苦,如此委屈? 又过了三四日,这天花月和尚照常为二人讲经,忽然从殿门外撞进一人。 来人喘着粗气,看见李夜墨三人,立刻高声道:“李堂主!不是……飞蒲草,快逃快逃,大事不好了!” 李夜墨认出来人,正是那夜被自己几人放走的盗不走空宫神秀,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叫你惊慌成这样?锦衣卫抓你来了?” 听到李夜墨话里还带着嘲笑,也知道自己一个偷儿在江湖中不受待见,宫神秀作势就要离开,气恼道:“我好心来救你,你倒讥讽我!” 李夜墨连忙将他拦住,陪笑道:“你倒说说我有什么灾,什么难,需要让你搭救?” 宫神秀轻咳一声,拉着李夜墨道:“小生肯来救你,是看在你兄长曾搭救小生的交往上,万万要当真,不要辜负了小生的好意。” 兄长自然是说杨虎灾,搭救自然是说杨虎灾药王谷拳打天下英雄。 章节目录 第八四章 青莲寺上一捧火(四) 听到宫神秀搬出了自己的好大哥杨虎灾,李夜墨当即严肃起来,请宫神秀说说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大殿里的三人有些猜测,听到宫神秀说有难,无非是宁王有了动作。 呵,他急了,他动作越大,越说明丢失秘籍为真。 宫神秀轻咳一声,仰着头,大摇大摆走进大殿,在供桌上盘膝坐下,这才开口道:“宁王说他丢了一件重宝,乃是洪武皇帝赐下的一对玉箸,价值连城,而且有府卫亲眼看到,一道黑影倏得穿过屋脊,消失不见——得出结论,盗走玉箸的是位轻功上佳之人。” 李夜墨和钟晓都微眯起眼睛,眼神玩味地看向宫神秀。 “莫要冤枉了好人,他说看见黑影,小生可从来都是白衣胜雪。” 宫神秀赶紧辩解,“天地良心,小生只从宁王府上盗走了一本假秘籍,什么玉箸,听着也不值钱,怎么就价值连城了,要是有洪武皇帝要饭碗,小生还能打起些精神。” 李夜墨插嘴道:“许是宁王不知道秘籍是假的,不敢叫人知道他手里有秘籍,而且又从他手上丢了,所以用玉箸给秘籍做了遮掩。” 心里却道:宁王当然能分真假,毕竟江湖中的秘籍就是他宁王府刊印出品。 宫神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了是了,应该就是这样。”说罢,又是苦着脸,“这下可遭了,小生还以为是别人给你们惹来横祸,原来是我把你们给害了!” 李夜墨和钟晓忙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宫神秀道:“外面已经翻了天了,宁王说丢了重宝,怪练轻功的手脚不干净,既然无人承认,就要把江湖颠倒过来,将练轻功一网打尽,五百两一个,有名气的都作数,生死不论。” “宁王怎能如此霸道!”李夜墨和钟晓一半是震惊,一半是愤怒。 即使是连坐,大了说也就是九族,方孝儒最惨了才十族,可没说杀光天下读书人,宁王倒好,丢了东西就要杀光所有练轻功的,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李夜墨问:“江湖中如何响应?我们江湖可不是他宁王一手遮天!” 宫神秀看向李夜墨的眼神里带着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天下轻功高手中,若说谁能和宁王的命令说不,首推当然是你飞蒲草,我下山后才听说你从双花堂主变成了三花聚顶,三帮里都挂着堂主之位,若是三帮合力保你,想必宁王也不敢动你。” 李夜墨好奇,“难道火船帮,天门,丐帮,都没替我说话?” 宫神秀哈哈大笑,瞧见李夜墨面色不善,强压下笑意,“小生我不是嘲笑你,小生是庆幸,虽然不如你好运,但到头来大家落得结果竟是如此相似!” 钟晓贝齿紧咬,冲宫神秀亮了亮手掌,大开山掌松皮的滋味,这贼儿怕是记不得了。 宫神秀缩了缩脖子,笑道:“只是宁王的悬赏令才到江湖,天门第一个响应,直接裁撤了你的荧惑堂,火船帮紧随其后,小龙女亲自出面,宣布子虚堂从此归龙王直属,不再设堂主之位,至于你……呵呵,这小娘们压根没提,截止我上山,唯一没有表态的只剩丐帮了,飞蒲草还挂着一个堂主身份,可惜是个花子!” 宫神秀笑得止不住,以至于从供桌上掉落在地上。 钟晓小声道:“他说是看在杨大哥面子上救你来的,我瞧着不像,更像是专门来笑你的。” 李夜墨脚背踢了踢在地上大笑着打滚的宫神秀,“你得意个什么,别忘了偷宁王东西的就是你,若是我把你和秘籍一起还给宁王,呵,是不是悬赏都可以撤了?” 宫神秀一个激灵坐起来,干笑道:“不会吧,他丢玉箸,我偷书,一码归一码。” 嘴上这么说着,宫神秀就地打了个滚,从殿门一闪,八步赶蝉,消失不见。 李夜墨冲着宫神秀背影大喊道:“别乱跑了,躲起来吧,江湖要变天了!” 李夜墨神情萧索地转过身,钟晓赶紧上前安慰,“臭李夜墨,堂主什么的有关系,不挂那些身份,你也还是李夜墨呀!” 李夜墨摸了摸钟晓的头,轻笑道:“红尘苦,这些虚名都是过眼云烟,我当然不会在意。” 钟晓问:“那你在惆怅什么?” 李夜墨看向远方的群山,苦笑道:“希望师父他们能避过这场灾祸。” 章节目录 第八四章 青莲寺上一捧火(五) “身在人世间,万般不由人!” 宫神秀的闯入,以及三人间的谈话,花月和尚全都看在眼中,听在耳中,可他却是见如未见,闻如未闻。 花月和尚坐在阴影里的蒲团上,独自诵念着经书,好像果真入定了一般。 李夜墨和钟晓都了然,这和尚绝不是入定,他心乱如麻。 过了足有一刻钟,诵经声戛然而止,花月和尚开口:“你们逃吧,宁王他越来越像一个权柄滔天的王爷了。” 李夜墨苦着脸,小声嘟囔:“你这和尚如果不是眼盲,就该知道,他从来都是个权柄滔天的王爷。” 钟晓跪在菩萨偶像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和尚,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你是知道事情真相的,宁王不是丢失什么劳什子玉箸,也不止是丢失了一册秘籍。江湖中前后共十一册秘籍,如今全都到了我们手里,第十一册是从他宁王手里流出的……他丢失的,是所有秘籍全都为真的秘密!” 李夜墨接过话头,继续道:“宁王猜得不假,江湖中没有似他胆魄的真好汉,所以我们寻找秘籍才没遇到什么阻力,十方人都不在乎这假得显而易见的秘籍,我们几乎轻而易举就收集齐了。宁王为江湖人唱了出空城计,价值连城的宝箱敞开了丢在路边,没一个人去捡……” 钟晓戚戚然道:“宁王放出秘籍,可不是宅心仁厚,想叫摘星玄叶手天下人人有份的。” 李夜墨看着背影隐隐有些战栗的花月和尚,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宁王现在还只是担心他又丢失秘籍的事被有心人察觉,就要杀所有的轻功高手,若是知道我们已经收集齐了所有秘籍,其中多出了诡异的第十一册……我们就算躲到天涯海角,宁王也会掘地三尺地把我们刨出来,非置于死地不可,连带着我们这段时间接触的人,恐怕也都不能幸免。” 花月和尚又陷入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阵才道:“对不起……” “干嘛要说对不起,我想了想,即使我们将秘籍全部为真的消息透露出去,除了恶心到高高在上的宁王,给天下埋下一场浩劫外,我们还是非死不可。” 李夜墨拍了拍花月和尚的肩膀,“我们卷进了大人物的谋划里,虽然只是个没什么意义的,仅仅是大人物嘲弄世人的小玩笑,就已经落到了不幸的宿命里,我们从来没有反抗的机会,或许你才是对的,把不幸的火苗就按灭在我们几个人身上吧,能在这种时候不牵连众生,是我们对天下能表现的最大善良了。” 花月和尚合上经书,喃喃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李夜墨疑惑道:“和尚你说什么?” 花月和尚冷笑一声,“天下苍生如牛羊,天家和其同党执鞭牧守,高高在上久了,其中有多少人魔怔了,果真把自己当做超脱的仙人了,天地做棋局,苍生做棋子,动则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苍生倒罢了,慢慢教化就是了,即使冥顽不灵也不会出太大乱子,可这些个牧守,愚笨贪痴则个个该杀,唯有把窃国之王侯都杀绝了,天地间才有净土在!” 李夜墨和钟晓都是愣了愣,和善到从没见过脾气的花月和尚,竟也有杀心如此重的时候。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出自庄子的胠箧,原意该是小盗窃钩,大盗窃国,圣人创造了礼法、仁义,想以此教化众生,可是却被窃国大盗,用来做了盘剥约束下层百姓的工具,他们自己却不受这些约束。 好一条金灿灿、明晃晃、血淋淋,方便至极的御民之鞭! 庄子说圣人教化,让众生失了质朴本性,在圣人的规则下彼此攻伐。 然而听和尚的意思,圣人没错,是大盗的错,大盗的错往往罪不容赦,唯死可偿。 钟晓问道:“大和尚,你是想杀谁?宁王吗?” 花月和尚叹了口气,“天子昏庸就杀天子,王侯猖獗就杀王侯,官吏贪婪就杀官吏,高高在上者,当步步如履悬丝,肆无忌惮,则取死有道!” 和尚说完,将经书摆在供桌上,推开殿门出去。 李夜墨和钟晓面面相觑: 是佛?是魔? 杀一人是佛是魔? 杀一人救千万人是佛是魔? 放一人令千万人坠入无边苦海,是佛是魔? 慈悲是佛?对恶人慈悲也是佛? 力有所逮却放任恶人逍遥自在,恶人造下弥天大祸,佛背不背得起这般因果?一句慈悲心抚不抚得住躁动的良心? 李夜墨按了按腰间的九解,拉着钟晓的手,向着花月和尚追去,“大和尚,算我一个!” 章节目录 第八四章 青莲寺上一捧火(终) 花月和尚看着追来的二人,回头笑道:“你们跟来作甚?” “当然是来帮你!” 李夜墨扬了扬手里的九解,理所当然道:“替天行道,杀宁王,救苍生!” 花月和尚摇了摇头,“宁王身边高手众多,他自己又练了摘星玄叶手,想杀他绝非易事。” 钟晓古怪道:“可你怎么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出来了,我们还以为你这和尚热血上头,要下山刺杀宁王了。” 花月和尚拉着二人的衣袖,笑盈盈道:“我想通了一个道理,可解这情字,你们要不要听?” “是佛法吗?”钟晓问。 花月和尚道:“佛法也不过是苦难的解法,你若非说是佛法,倒也是佛法,合了缘起性空的道理。” 李夜墨点点头,抬手示意花月和尚去讲其中含义,心里却道:这和尚一会儿是杀心暴起的魔,一会儿是觉悟道理的佛,怕不是看清自己好友宁王的真面目,快要疯癫了…… 花月和尚手指佛院中的一株海棠树,开口道:“世间万物的相遇不过是彼此人生中的巧合,就像是我们和这棵海棠树的相遇。你若是三月来,见它一树花,便可赞它美丽;你若是六月来,它为你挡下热辣阳光,便可赞它阴凉;你若是八月来,看它挂满了果子,便可赞它甘甜;可你偏偏是一月来,它只是挺着干巴巴的丑陋树枝,好像条扎在地上的木柴……” “是它变了吗?是了,四时轮转,草木枯荣,不可保常。可不管是花、是叶、还是果,这些不都是这株海棠树吗?是你自己太固执,你瞧它一眼,就在心中画出它的样子,好像要把它这一生都说尽了,容不得它变化。可它的变化,本就是它的一部分。” “树是这样,人更是这样,人这一生比树更漫长,经历的变迁更多,久别重逢,我们常常忍不住感叹: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这个变化不止是外表,更是和我们心中旧有印象的巨大差异,可这差异果然源自变化吗?恐怕不是的,只是增加了新的认识。” “我们交朋友,就好像偶然吃到了树上一颗甜美的果子。在最初,会有这么一个瞬间,他触到你的内心深处,让你认为,好像你走这一遭的目的就是为了遇到这样一个灵魂,他和你完全契合,天造地设。虽然可能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做,人仍然会为了寻找相同的感觉,在同一个人身上,投入漫长的时间,就好像为了序言读完整本书,支撑完后面所有的味同嚼蜡的还是最开始的小小误会。他是不是你最初想认识的那个人不重要,从相识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在和最初认识的朋友渐行渐远,留在你身边的这个人,已经不是最初认识的那个了,时间的河里没有人能不走样,不是他变了,是你见到了他的更多面。这个世界是一个果园,每个人都是果树,有让你终生怀念的味道,但永远吃不到两颗完全一样的苹果,即使是在一棵树上。” “真遗憾,喜欢一个人时,偏偏是最不认得他的时候,因为不认得,才敢把喜欢说得斩钉截铁,看见了一小点闪光,就把萤火虫幻想成了太阳。当你走近他,下定决心共度一生时,那个你喜欢的人已经在逐渐消失了,他先是活生生的人,在你心里某一刻投下了美丽的影子,之后是美丽的影子,逐渐被替换向活生生的人,但终究只是影子。人是何等复杂,妄谈了解某人,简直傲慢到了极点!” “朋友,恋人,敌人,这些种种关系都是被牵扯在一起的片面误解,机缘下彼此交错的产物,但究其本质,我们都是陌生人。” “缘起性空,解?本就空空无物,何须解?” “花月,我看见了,如今知道我看错了,人很需要温暖,可这血肉牢狱下,终是难逃孤单。” 李夜墨愣了好久,牵着钟晓的手开口道:“和尚,你说的有道理,我心中的晓儿不是晓儿,晓儿心中的我也不是我,可我们愿意用一生去把彼此最真实的样子印到心里面,即使她不是最初的样子。” 钟晓道:“我们的心是逃不开血肉躯体的囚徒,离得再近也不能完全彼此了解,可我们可以和理想的人一点点靠近,在冰冷的尘世间,给彼此一个最像拥抱的拥抱。” 花月和尚哈哈大笑,“红尘里也不全是苦,你们若肯坚持,红尘中也有难得的幸福,只是神佛瞧不上罢了,可他们瞧不上,难道就不是幸福了吗?” 李夜墨勾住花月和尚的脖子,揶揄道:“你看破了花月,也还是可以做一个花月和尚。” 花月和尚遥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当他的影子在我心中破碎了,他已经死了。”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一) 接下来几天,江湖中陆续有人找上门,也不知李夜墨在青莲寺的消息是从何处泄露的。 宁王悬赏五百两,这个价格委实不高,虽然一户普通人家一年口嚼才不过二十两,五百两足使上二十五年。 可是要知道,李夜墨作为火船堂主,每月可领俸银一千两,作为天门堂主,每月可领俸银八百两,若以堂口名义,数万两白银亦可以轻易抽调。 如今生死不论,只值区区五百两? 以这个价格悬赏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三帮堂主李夜墨,实在是低了些,可是因为悬赏人是宁王,那就足够了,宁王的友谊抵得过一万两白银。 来人里有不少李夜墨熟知江湖好汉,鼎鼎大名的英雄豪杰,甚至就在剑仙大会上还吹捧过他这位江湖新贵,如今也趾高气昂地来了,又恢复到了李夜墨成为火船堂主前常看到的、对轻功高手的不屑和轻蔑。 钟晓忍不住上前和那些人争辩:宁王自己丢了东西,就要杀全天下的轻功高手,就算是他宁王,也是要讲道理的吧? 来人必是带着复杂的笑容:练轻功的家伙,罪过何止是偷了宁王的东西。 钟晓追问:还有什么罪过? 答曰:东风恶是淫贼,该杀,宫神秀是窃贼,该杀,翠屏山上的阮经亭和李夜墨,还有其他几位……想是也该杀! 李夜墨扶住气到发抖的钟晓,安慰道:“我们不和他们置气,这群人净是些先射箭,后画靶子的,只要箭离了弦,他们总能赢,一群小人弹冠相庆,腌臜眼睛。” 李夜墨捏着九解就要出手,花月和尚比他更快,胖大的身影直射过来,只是一个照面,就将来人打翻在地,灰溜溜向山下逃去。 花月和尚的武功,恐怕在超一流高手中也是最顶尖的一批人了。 李夜墨和钟晓都是心生赞叹:好个和尚,读书可以中功名,修佛可以四大皆空,习武也可以如此拔尖。 李夜墨想下山去问问师父和师弟们的情况,还有邓伯,李夜墨失去了堂主之位,张三几人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呢?无人照料的邓伯,是不是又到了无依无靠的艰难处境? 花月和尚将他劝下来,这个时候飞蒲草身份敏感,轻功高手不怕有人追,可耐不住小人暗算,下毒偷袭,阴谋诡计,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李夜墨和钟晓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担忧,等着宁王亲自登门。 花月和尚说:宁王如果知道是小僧在护着你们,他一定会来,如果他不知道你们知道秘籍为真,尚有生路,若他已经知道你们知道,小僧尽力阻拦,你们尽快逃去,自此隐姓埋名,再不管江湖事。 李夜墨和钟晓答应下来,又几日,小沙弥释尘独自回来,告诉几人:江湖上四处追捕修习轻功的人,已经快要翻了天了。 李夜墨忙问翠屏山和东风恶的情况。 释尘挠着自己的小光头,讪讪道:小僧专心佛法,不关注江湖上的事,并不知道翠屏山和东风恶都是谁。 李夜墨扶额,问他还知道什么? 小沙弥张开双臂,惊呼道:江湖已经翻了天了。 小沙弥只知道翻天,李夜墨和钟晓都是哭笑不得,想不明白法明大师叫他回来做什么,传了这句话,小沙弥马上又要去找法明大师。 李夜墨和钟晓记得和即黎的约定,只是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下山,秘籍全都为真的消息,就只能拜托小沙弥转交。 钟晓想了想,在一张纸条上写下:真作假时假亦真。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二) 李夜墨从十册假秘籍中选出一册丢进火盆,如此,江湖中剩下的,依旧是十册秘籍,等到宁王来,就把十册秘籍都还给他,言说已经收集齐了江湖中的十册秘籍,请宁王查验。 花月和尚见状,又拿了一册丢进火盆,李夜墨和钟晓都瞪大了眼睛,花月和尚说道:“这样他才会放心。” 李夜墨立刻明白过来:是啊,若给宁王九册假的,一册真的,这么说来江湖中还有一册假的,宁王收下秘籍,江湖中必有风声,那还拿着最后一册的人岂不疑惑,说好了十册秘籍为何多出一册?索性花月和尚又烧掉一册,这般在宁王心中,江湖中该剩下两册,姑且叫拿着这两册秘籍的人都以为自己手中是最后一册。 花月和尚道:“你给他九册就足够了,他只要看到了为真的那一册,就不敢再叫你们继续寻找所谓的最后一册了。” 李夜墨赧颜道:“这还要多谢宫神秀和吴栖凤,一个偷了武当派的秘籍,一个拿了少林和蛇蝎双侠的,这三册秘籍除非找来当事人对质,否则谁也不知道是到了我们手里。” 钟晓苦笑着点头,真秘籍不敢点破是真,假秘籍不敢给全,遮遮掩掩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她父亲钟难怎么才能救出来? 李夜墨掏出一块松子糖,塞进她嘴里,“眼下最要紧的,是我们该怎么逃过宁王的杀心!” 这样又过了些日子,李夜墨和钟晓心中忐忑不安,既盼着宁王早些来,不论如何都能有个了结,又盼着宁王晚些来,最好永远不要来,两个人好像一对鸵鸟,把头插进沙子,就好像躲过了命运…… 只是,掩耳盗铃不过是自欺欺人,弱者飘忽不定的命运,有时候只是被强者意外冒出的想法干涉。 高高在上的人是可以无法无天的,神佛也奈何不了。 李夜墨和钟晓日日向菩萨祈愿,希望宁王收起玩闹的性子,为了他这个小玩笑,已经死了太多的人,然后,没有菩萨没有显灵,宁王还是来了。 这一日,江湖中的汉子们早晨还在青莲寺门前游荡,突然就如同惊弓之鸟般,四散向山下逃去。 李夜墨听他们言语中说是宁王来了,同行还带了很多人,既有有宁王的南昌左卫,也有与宁王交好的江湖人,一群人气势汹汹摆在山下,不是江湖汉们敢凑的热闹。 青莲寺门前陡然空旷下来,李夜墨一时还有些不习惯,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期待。 花月和尚走过来,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青莲寺院门关上,拉着李夜墨进了大殿。 花月和尚一边将殿门也关闭,一边回头向李夜墨和钟晓说道:“既然已经来了,我们就再多些耐心,稍后宁王到了,你们不要答话,和尚替你们交涉。” 李夜墨拉着钟晓略有些颤抖的手,点了点头,“和尚,宁王是你的朋友,我们也是你的朋友,如果宁王非要杀我们不可,你尽力保全自己,我们能逃便逃,逃不脱便认了。” 花月和尚轻轻摇头,“糊涂,你说的活,我见是死了,你说的死,我看倒是活着。” 李夜墨没和花月和尚继续争辩,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说,花月和尚也不是第一次不认同。 李夜墨抱着余下的九册秘籍,在大殿里往来踱步,轻功天下第四的飞蒲草,居然在六七丈的距离里走出了一身薄汗。 忽然,青莲寺的院门被人推开,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 李夜墨和钟晓都把脸贴在门缝上,向外去瞧。 宁王还是那般风采依旧,身后紧跟着的是三身道人,再往后有一对中年夫妇,男的腰间挂着一柄金刀,女的手中提着一把银剑,还有一胖一瘦,一对头顶铁面的汉子,白袍银枪赵无双,“素手擒雷,青螺盖首”耿元青。 李夜墨轻声感叹,“位列三帮的天门,派出两位堂主任宁王驱使,江湖中人的体面可是荡然无存了。”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三) 钟晓手肘顶了顶李夜墨的腰,压低声音道:“供宁王驱使,你不乐意,他们说不得还要以此为荣呢!” 此时,花月和尚忽然向门外大声道:“是谁来了?” “花和尚,老朋友看你来了。”三身道人笑着答应。 花月和尚明知故问:“是哪位老朋友?” 三身道人看向宁王,见他脸色依旧平静,这才道:“和尚,休要耍笑,才几日不见,贫道的声音你便分不出了吗?” 花月和尚叹息道:“从前分得出,后来分不出了。” 宁王悠悠开口:“是我来了!” 花月和尚轻咦一声,问:“这位是宁王殿下,还是我的好朋友朱宸濠?” “花和尚你好大胆,怎么敢直呼宁王殿下的名讳?!” 三身道人大喝一声,其余几人也跟着就要发作,宁王伸手将众人拦住,“朋友之间,不要动了真火。” 接着,宁王向大殿道:“和尚,你是知道我的,我不喜欢禅宗,机锋辩论,因指见月,明心见性,啧,本王瞧着像是故弄玄虚,佛可不该是这么方便的东西……和尚,就别和我打哑谜了,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 花月和尚叹息一声,“看来是宁王了。” 花月和尚从李夜墨手里接过秘籍,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轻轻放在地上,“李堂主一直在为宁王寻找散落江湖的秘籍,十册已找齐了九册,宁王要不要先查验一下?” 宁王没有答话,三身道人是个知趣的下属,立刻上前取过秘籍。 宁王粗略翻看了几眼就叫三身道人收着,复又向殿门道:“和尚,你知道的,我不是为了秘籍,我的王府丢了东西,是轻功高手所为,这些个修习轻功的仗着高来高去,做下多少腌臜事,我除了他们,澄澈江湖,难道不是好事?你非要保飞蒲草,这是拂了我的面子,是你不够朋友!” 李夜墨小声嘟囔:“若是有犯错的能力就都有罪,全天下的男人都该阉了!做太监!” 钟晓俏脸泛红,伸手在李夜墨腰间掐了一把,痛得他龇牙。 花月和尚爽朗大笑,道:“若是有犯错的能力就都有罪,全天下的男人都该阉了做太监!” 李夜墨捂着腰嘿嘿直乐:这和尚,怎么抄我的话! “你非要保他?”宁王语气严肃起来。 花月和尚唱了句佛号,“你错了,走错了路,把车赶到了道路外,难免要压到几块硬些的石头。” “我的车辙高,不必非走在路上,山若挡道,平了那山,水若挡道,覆了那水,如果不是你这块石头我认得,压过去的时候,我在车里都不会感觉到,我不关心对错,挡我的路,都有错!” 宁王微眯着眼睛,“和尚,你知道的,若是我想,这一扇门拦不住我,我还在门外,是因为我想让你给我打开,因为我把你当朋友。” 花月和尚郑重道:“拦住你的不止是这一扇门。” “还有什么?”宁王问。 “还有我。”花月和尚答。 沉默片刻,三身道人冷哼道:“花和尚,一直都知道你武功高,但不知道具体有多高,如今你自寻死路,兄弟们倒可以抻量抻量你的手段!” “素手擒雷,青螺盖首”耿元青走出来,提着一对南瓜大小的紫金链子流星锤,锤头缓缓挥动,几个呼吸就已经只能看到残影,好似一股绕在耿元青身侧的紫风。 “去!” 耿元青大喝一声,锤头忽得飞向殿门! 足有十二斤重的浑铁锤头,若是撞在人身上,骨头砸成碎屑,血肉砸成肉泥,若是撞在木门上……一瞬间都能绽开一团木头烟花!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四) “嘭!” 木屑纷飞如雨,一道身穿白色僧袍的僧人矗立在木屑中,不躲亦不退。 直到铁锤砸开了木门,直到铁锤碰到了他的僧袍,花月和尚身子才微微侧开,紫青锤头好似雷霆强撕开了雨幕,贴着他的前胸呼啸而过。 花月和尚手捏拈花指,如同捕蛇人掐蛇七寸一般,两根手指掐住紧咬着锤头的两节锁链,身子被巨力牵动,后仰作铁板桥状,暴喝一声,手指硬拉,将流星锤环身打了个旋,又掷了回去! 耿元青吃了一惊,他被叫作“素手擒雷,青螺盖首”,这诨名是夸耀他手中的流星锤迅捷无匹,威力无双,犹如紫青雷霆,而今,这道雷霆竟然真的被人素手擒住! 耿元青慌忙丢出左手锤去阻拦,只是相比花月和尚的狂蛮粗暴,耿元青匆匆丢出的这一锤简直是柔弱,好在也将来势卸去大半,砸偏了轨迹,花月和尚丢出的流星锤,飞出十几丈后,镶嵌进红色墙面里。 耿元青冷汗汲汲,回头看向宁王和三身道人,宁王是众人里的话事人,而三身道人是众人里唯一的顶尖高手。 三身道人也看着宁王,耿元青只是第一次试探,显然,凭耿元青还测不出花月和尚深浅,若要更进一步,就要三身道人亲自动手,而他需要知道宁王对花月和尚这个故交能狠心到什么程度…… 宁王眼神灼灼,看花月和尚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位没穿衣服的妖娆美人,“和尚,你没叫我失望。” 花月和尚摇头:“宁王殿下倒是叫小僧失望了。” 宁王失笑道:“别闹了和尚,到此为止怎么样,我们是朋友,不要让外人坏了我们的情谊。” 花月和尚双手合十,眼角隐隐闪过泪光,“此时此刻,说不定宁王殿下才是外人。” 宁王叹息一声,“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被他们蛊惑了,你拿我当外人,我还是拿你当最好的朋友……和尚,你有些持宠而骄了。” 花月和尚语带乞求道:“殿下,飞蒲草游历江湖,只为帮你找回秘籍,是为你做事的,他尽心竭力,十册秘籍已经找回了九册,小僧为他做保,殿下丢失宝物时,他与小僧都在青莲寺中,就放过他吧。” “无辜不是免死金牌,为了好的结果,做点错事,佛祖也会原谅本王,为我做事的,更该心甘情愿为我去死。” “只他一个!” “不可以,我已经放出话去,我的脸面比他的命还要值钱。” “要是他挑断双腿,从此再用不了轻功……” “他活着就是在用命羞辱我。” 花月和尚深深下拜,“若他死,这个姑娘我能否保住?” 宁王平静道:“我不喜欢拆散有情人。” 花月和尚追问:“这姑娘对殿下无关紧要,我也不能护住吗?” 宁王笑道:“我和你做朋友,不是让你向我提要求的,不过,既然是你,我可以答应!” 李夜墨拍了拍花月和尚的肩膀,挣开钟晓的双手,昂首走出大殿。 三身道人哂笑道:“飞蒲草,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躲在花月和尚身后。” 李夜墨冷哼一声:“我没你们想得这么怕死!” 钟晓也跟出来,“臭李夜墨,我也没有你想的这么贪生。” 三身道人抚掌道:“好一对痴情的男女,亡命的鸳鸯!” 宁王轻笑道:“和尚,你瞧,我就说他们是有情人,飞蒲草不是天下第四的轻功高手吗?那就逃逃看,带着这个女孩逃出阳顶峰,我和他们从此清账,不再追究。” 李夜墨拉着钟晓的手,回头望向花月和尚,“和尚,活着!” 说罢,李夜墨拦住钟晓,冲着大殿后方射去。 大殿后是禅房和和尚们生活的地方,跨过两道矮墙就可以沿着来时的路下山。 这边,宁王对身后几人微微摆手,“抓到这两人的,本王重重有赏。” 其余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有三身道人和赵无双还呆立在原地。 宁王笑骂道:“混账,我和朋友聊些私密事,你们留着碍眼的?” 三身道人和赵无双这才也去追李夜墨二人。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五) 飞蒲草,飞蒲草,这个绰号真是不吉利,终究要落个漂泊无依的境地。 离开青莲寺,钟晓牵着李夜墨的手,急速在深冬干瘪的树林里穿行,虽然后者已经很贴心的放缓速度,也尽可能避开了杂乱的树丛,还是不时会有锋利的小树枝划在钟晓脸上,割得生疼,冷冽的空气更是径直倒灌进鼻腔里,带来如同溺死的窒息感。 钟晓默默忍耐着,眼角泪水不可抑制地滴落。 不是因为身体的不适,更是因为心里的难过,自己似乎成了李夜墨的负担,自己的家事已经把他拖进了这摊浑水里——那个关于摘星玄叶手的玩笑。 直到现在,自己不也还在拖着他的后腿吗?受他的照顾,把他拉扯向死亡的深渊里。 倒霉鬼,害人精! 钟晓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脚步却是一丝也没敢放缓。 只是她呼吸间的哽咽,没能逃过李夜墨的耳朵。 “晓儿,是不是太快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姑且再忍耐一下,等下了山,我们就安全了。” 李夜墨笑着转过身,擦了擦鬓角,微微伏下身子,示意钟晓趴上来。 他是轻功第四的飞蒲草,论起逃命来,少有人比得上他。 虽然这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钟晓摇了摇头,喘着粗气,小脸煞白,手肘用力擦了擦眼窝,拒绝道:“不行,这样我们就都走不出去了……” 李夜墨知道这姑娘的固执,轻轻点头,郑重答应:“好,但是如果你坚持不下去了,一定要告诉我。” 二人不停歇,又跑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来到阳顶峰的脚踝,抬眼已经可以看清不远的村镇。 李夜墨面容凝重,牵着钟晓,将身形隐匿在树丛里,藏到褐色岩石的背风处。 地上有许多尖利的松针,二人全没在意,尤其是钟晓,已经到了脱力的状态。 “怎么了?臭李夜墨,你看到什么了?” 钟晓强挤出一丝笑容,她现在眼前都是恍惚的,刚才只是麻木机械的迈动双腿,根本看不清远处有什么。 李夜墨从怀里摸出鹿皮袋子,掏出一块松子糖塞进钟晓嘴里,干笑两声,“晓儿,好多兵,把山脚下都站满了,宁王、宁王他从来没打算让我们走出去……” 钟晓闻言,身子瞬间僵直住,脸色比之前还要差几分,好一会才缓过神,低着头,把脸埋进臂弯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李夜墨轻轻抱住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哥,对不起!”钟晓声音沉闷,带着哭腔。 李夜墨有些不知所措,轻抚着钟晓的后背,颤声道:“晓儿,你在说什么啊!” “是我连累了你……” “是我心甘情愿!” “可这本来只是我的家事,我爹只是收了银子走一趟镖,谁想会到这一步……” “晓儿,世上总有些自说自话的混账,我们被他们的行为波及伤害,可那并不是我们的错。” “如果不是我,你不该被波及,你应该是自由自在的飞蒲草,前途无量……” “没有你的日子,我简直没法儿去想,晓儿,哪怕只是一天,我都会伤心死!” 钟晓把手搭在李夜墨的膝盖上,用力晃了晃,“臭李夜墨,你走吧,不带着我,千军万马也留不住你!” 李夜墨更加用力地把钟晓抱在怀里,似乎是怕她变成鸟雀飞去,慌张道:“不要胡说了,我是农家的耕牛,或许驰骋起来不比马差些,可套住我的是鼻尖的小小鼻环,这一世走不脱了……晓儿,你就是我的鼻环,我被你套死了,如果你没了,我就该自己走进屠宰的铺子,把牛头按在砧板上,乞求插在颈上的一刀,我的幸福到此为止,我的一生也到此为止。” 钟晓拳头捶了捶李夜墨的胸膛,不许他胡说,“臭李夜墨,真的对不起!刚才宁王要杀你,我知道我跟着你,你会更难走脱,可我还是任性跟着你,你骂我吧……我怕连累到和尚,他是个不相干的人,不该牵扯到这个危局里。” 李夜墨脸上忽然涌现出幸福满足的笑容,“晓儿,你能和我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 钟晓苦笑,“你在高兴什么,你快要被我害死了,我这个害人精……” 李夜墨手指封住钟晓的嘴,不让她说下去,“晓儿,大和尚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害他就是没有义气,你和我走,是你心里我们是更亲密的人,可以共同承担不幸的代价,我真的很高兴,真的!从没这么快活过!我是你的一部分,你也是我的一部分,我们共同分享幸福和苦难,不论是怎么样的未来,都一起牵着手走过去,我们之间没有连累的说法,我们有两个躯体,却是一个人,我心甘情愿!” 钟晓泪水又止不住洒落下来,胡乱抹着脸,噗嗤笑道:“傻瓜!” 世上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吗? 你若说没有,请原谅我可怜你,你若说有,我必须要祝福你……嘿,我真羡慕你! 我们是游荡在尘世里的种子,穷其一生都在寻找落脚的地方,虚空里没有土壤,就让我们两颗种子抱在一起,彼此作为彼岸,踏踏实实、温温暖暖地活一天,顶得上一千年、一万年寿考! 我举杯遥敬冷穹上的天宫:我是地上一顽石,成仙非我愿!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六) 青莲寺,宁王和花月和尚还在伫立相望。 一个在殿外,一个在殿内,殿外的不进去,殿内的不出来,似是在用眼神,以那条门槛拔河。 天色渐渐昏黑下来,有士卒举着火把过来请示,是否需要掌灯。 宁王看着火光里明灭不定的白色僧袍,轻轻点头,随后好像想到什么,又唤回准备离开的士卒。 “太暗了,火把不济事,需要一棚大篝火,把这座青莲寺大殿点了吧!” 士卒愣了愣,这是宁王手下的老卒,认得花月和尚是府上的熟客,小心询问道:“殿下,您的的朋友还在殿内……” 宁王冷笑道:“不要多嘴,我的朋友会出来!” 不出来,叫我为难?被烧死的,可不是我的朋友。 士卒立刻抱拳领命,不多时,十几个士卒提着桶过来,在青莲寺大殿外浇上火油,火油遇到火焰,“哄”得化作张牙舞爪的火蛇,把天穹都映照成红色。 隆冬季节,最是干燥不过,木质的殿门和柱子没多久就被烧得哔剥作响,闪耀着妖异红光的焦炭一块块掉落下来。 花月和尚不躲不避,站在火光内,周身被包裹进赤红里,宛若浇铸出的佛陀。 宁王叹息道:“和尚,你叫我很失望。” 花月和尚无悲无喜道:“殿下才是叫和尚很失望。” 宁王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顶聪明的那种,我这次亲自过来就是为了你,如果我不来,而你非要保飞蒲草,我派出千军万马也是无济于事,我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花月和尚的衣角衣角被火蛇燎到,焦黑暗淡的火焰一点点噬咬着僧袍,浓烟翻涌,好似朝霞晚霞,可他一动不动,“殿下亲自来了,又能怎么办?” 宁王朗声大笑,“是啊,我又能拿你怎么办?我本以为你见到我就会让出路来,因为我也是你的朋友,你的两个朋友起了冲突,你至少该秉承公正,实在不该偏袒某一方。” 花月和尚摇晃着脑袋,“小僧没法公正,人有亲疏不假,但更为重要的,是事有对错,我不是站在他那边,是没办法站在错的那边。” 宁王眼神冰冷下来,“所以你笃定是我错了?” 花月和尚道:“殿下,您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王了,世间富贵享用不尽,何不求个安稳?您是大明朝绕不开的峰峦,不动时尚且要遮住一大片阳光,动一动定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宁王抬手指向大殿里的菩萨像,“你是想让我像他一样,一动不动的坐在高台上?” 金晃晃的菩萨在火光中更显得庄严肃穆。 宁王噗嗤笑道:“那是什么菩萨?那是金漆的泥偶罢了,他坐得高、生得大,又能有什么威仪?本王把庙也烧了,怎未见他敢生出怒火来?果真什么都做不了的神,只是白吃了香火!本王有权柄在手,甲士在旁,本王才是人间的正神!本王要谁生谁生,本王要谁死谁死!” 花月和尚抬眸,眼中闪过杀机,“宁王殿下这么想,真是苍生不幸!” “苍生?” 宁王哈哈大笑,“说起来真好笑,和尚,这不是你第一次拦我,我要杀李冰时,你也出了手,是为了什么?苍生?你是个出尘的和尚,苍生与你何干?我们的情谊居然抵不过和你没有半分瓜葛的苍生?!” “身在此间,大丈夫庇佑天下,正是义之所在!” 花月和尚袖袍卷起一截火炭,冲着宁王头颅射去,红光划出一道迅捷轨迹,在夜色里好似祭出了一柄赤练飞剑! 花月和尚杀人?说出去,三身道人等熟悉他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个慈悲和尚从未展现过真正的杀心,所以三身道人才放心让宁王和花月和尚单独相处,而现在…… 宁王笑容没有消失,看着转瞬即至的赤练飞剑,他只是扬起手,普通的动作却带出无穷的变化,无数道掌影好似遮天蔽日的大网张开,眨眼将赤练飞剑捉住。 黑影眨眼又散去,好像没有出现过,赤练飞剑变成了黑漆漆、冷冰冰的炭块,被宁王捏在手里。 “这是什么武功?”花月和尚沉着脸明知故问。 “摘星玄叶手!” 宁王笑着将炭块攥为齑粉,“和尚,天地间若有主角,一定是我,不论是身世跟脚,还是心机手段、武功本领,我都是最顶尖的,我这种人何必屈居人下?天下就该掌握在我的手里!” 花月和尚一言不发,一次交手让他知道了两件事: 第一,秘籍的事可以敲实了,得秘籍、丢秘籍、散落秘籍,都是宁王设下的话本,愚弄了天下豪杰。 第二,宁王的摘星玄叶手已经大成,至少花月和尚自己远不是宁王的对手。 这是个所图甚大,又对苍生无怜惜悲悯之心的祸害,但花月和尚并没有除去他的金刚手段。 花月和尚长叹一声,不避火焰熊熊,转身走回摇摇欲坠的大殿,唱了声佛号,坐在蒲团上。 宁王大声道:“你错了,和尚,是你错了!天家事你知道多少?对我的做法评头论足,你又知道我遭了多少不公?” “燕王朱棣起兵仅率八百将士,他是施计诈了我祖上的大宁精卒,还有骑兵精锐朵颜三卫,这才有了靖难成功,他与我太爷爷前宁王朱权说好了各占一半江山,他凭什么独自当皇帝?太爷爷不要江山了,请封苏州不给,请封钱塘不让,封了个穷乡僻壤的南昌!他亏欠我们的,我难道不能自己去取?他这一脉已经坐了四代江山,轮也该到我了!” 看着大殿不断坠落燃烧的断木,宁王大吼,“和尚,你不该这样对我,你知道我对你有多高的期望吗?朱棣靖难,身边有个缁衣宰相道衍,你就是我的道衍和尚!和尚,你不是想要女子的心吗?等我夺了皇位,你做我的宰相,莫说一城,天下女子的心你也可以取得!” “小僧法号觉远,除了也是和尚,自认为和道衍没甚关联。” 花月和尚闭上眼,心中无比苦涩,“而且,我已经不想要女子的心了……” 宁王眼眶有些泛红,“我都把心中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还是不肯出来?好好好,算我输,我这就把你揪出来!” 宁王迈步跨进大殿,手掌抬起,无数黑影将燃烧的火蛇包裹,硬生生在火海里挤出一条通道,直直对着已经被烧至模糊的花月和尚。 “和尚,本王不许你死!” “殿下,朱棣朱权都已是冢中枯骨,何不顺其自然,随他去吧……殿下若非要强求,觉远愿用性命告诉殿下,世间事有虽王命亦不可强求的,比如我今天的死。苍生不易,还望殿下珍爱民力,莫起刀兵!” 花月和尚抄起面前足有四五十斤重的供桌,猛然抛向头顶的房梁,已经被火焰侵蚀的大殿哪里遭受得住,几乎瞬间坍塌崩毁! 好大一棚篝火! 宁王连退几步,挥手将飞舞的烟尘飞石格开,看着面前景象微微愣神,大殿倾倒,火焰更甚,天穹似是被点着了,一朵朵红莲绽开!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七) “殿下,你没事吧!” 三身道人一边快步奔来,一边大声呼喊着,其余几人也都缀在他后方不远处。 看着大殿除了土石墙壁成了残垣,其余具已化作了红莲的养料,烧得凶猛热烈! 三身道人有些局促地开口,“殿下,花月和尚他……” 话到一半,三身道人又不敢说下去。 “死了!” 宁王苦笑,“他说王不留行,我留不住他……” 三身道人劝慰道:“殿下节哀,和尚自己进了死胡同,这是寻死,和殿下无关。” 耿元青小声奇怪道:“王不留行是什么?这和尚是什么意思?” 赵无双在一旁出言解释:“乡下的一种常见野草,叫麦蓝菜,又叫金盏银台,可以入药,有活血通经之效。李时珍记载:此物性走而不住,虽有王命不能留其行,所以又叫王不留行。这味药遍地都是,价格不高,下层江湖人锻炼体魄,常会在身边备些活血化瘀,耿堂主出身名门,自然有更好的药材,不知道也属正常。” 耿元青笑着向赵无双略一拱手,“多谢赵堂主解惑,回头我也在身边备些。” 赵无双微微点头,又补充道:“是可以备些,王不留行以善于行血知名,但流血不止时,它又可以止血……呵呵,赵某也不懂药,只是这味药有相反的两种功效,因此记在心里。” 宁王挺直身子,指着火焰大笑:“嘴上说死谏的很多,真的敢死谏的少之又少,和尚他执意去死,叫我生气,但他能为了劝我甘愿焚身于火,也足可见他对本王的爱护。” 三身道人上前抱拳道:“属下也愿为殿下去死!” 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有和尚一个就伤透我的心了,你就不要学他了。王不留行?啧,随他去吧,他用这味药劝我,即使是我也不能事事都如意,可就如无双所言,这药都有相反两种特性,他说的也不见得就是对的,既然有机会,我不试试怎么甘心。” 说罢,宁王又向几人问道:“那对有情人呢?还没抓到吗?” 三身道人道:“殿下宽心,南昌左卫陈列在阳顶峰下,他们逃不出去,刚才我们在附近还看到了飞蒲草,估计也是被大火吸引来的,只是我们当时担心殿下,故而没有去追。” 宁王猛然回过头,眸中闪过异样,“他又回这里来了?” 耿元青抱拳道:“既然还在山上,就不怕他们逃掉。” 宁王点头道:“本王知道他们逃不掉,可你们也别叫他们活太久。” 几人皆是称是,扭身一起向李夜墨逃走的方向追去。 此时此刻,李夜墨已是将七星北斗步运行到了极致,身子不知是疲惫还是恐惧,忍不住打着寒颤。 他确实是被大火吸引来的,他和钟晓本是打算好好躲着,忽然就望见山上亮起火光,火焰之大,将天空都映照成了红色。 担心和尚出什么事,李夜墨将钟晓藏好,孤身又返回山上。 只是,他到青莲寺时,大火已经覆盖大殿,宁王正向着浓烟和火光嘶吼,言语间将造反的打算全盘托出。 不等李夜墨从震撼中走出来,宁王使出摘星玄叶手遮天蔽地,荡开赤焰,眼见就要直冲进去,花月和尚砸毁大殿,葬身火海! 刹那间,李夜墨只觉得世界颠倒倾覆,再无自己容身之所。 逃啊!逃啊!逃啊! 李夜墨甩开两条腿拼命奔跑,期间认错了路,没找到晓儿,还以为她已经遇害,又惊出一身冷汗。 等到终于相见,李夜墨紧紧抱着钟晓,眼泪不可抑制的洒出来,好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至于他看到了什么,不管钟晓怎么问,李夜墨只是摇头。 花月和尚死了;宁王确有造反之心;宁王练成了摘星玄叶手;南昌左卫屯兵在阳顶峰下…… 自己二人是知道了秘密的八哥,聪明伶俐会说话,还关在笼子里…… 妙啊妙,必死之局! 李夜墨擦了擦眼泪,强扯出一抹笑容,“晓儿,我们逃不出阳顶峰了,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我们往山上逃!” 钟晓平静笑笑,点头答应。 逃不出阳顶峰,早晚一死,逃来逃去都是苟延残喘,不过,最后的苟延残喘是和李夜墨一起,能多一瞬都该向老天道一声承惠。 钟晓紧咬银牙跟着李夜墨向山上走,她没有轻功根底,白天的长途奔袭已经让她的腿肿了起来,再上山真是全凭意志,完全快不起来。 李夜墨再提议背她,又被钟晓拒绝。 好晓儿,这是想为我留着体力,给我留一条活路,等着我最后一刻做个负心人,像七十多年前血蝠魔君抛弃其他三位魔君一样,撇下你独自逃出去…… 李夜墨心道:好晓儿,且不说我能不能冲破宁王的南昌左卫,我怎么会抛下你?我可以在世人眼中当个小人,在你这儿,定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真好汉! 李夜墨解下腰带,一端缠在钟晓腰上,一端缠在自己的手腕上,贴在钟晓耳边得意道:“客官跟紧,马儿要拉车了!” 二人不敢走大路,怕和宁王的人撞上,专挑荆棘丛生,乱石嶙峋的荒芜处,速度更加慢。 好在天色昏黑,宁王身边只带了三身道人几个,想在茫茫阳顶峰上找人,也是困难。 心中估算大概是走了一个时辰,钟晓拉了拉李夜墨,指着山下叫他去看。 只见数不清的火光星星点点,慢悠悠在往山上飘。 这是宁王的南昌左卫也打着火把上山了。 李夜墨将愣神的钟晓脑袋掰正,笑嘻嘻道:“不管他们,我们逃我们的。” 钟晓在黑暗里笑着点头,末了,细不可查的叹息了一声,“我们……” 李夜墨要带钟晓逃去的地方是阳顶峰的最高点——黑心崖。 到了黑心崖就可以看到阳顶峰的全景,东面是陡峭的山峰,极难行走,青莲寺就坐落在东面,而西面是一道宽数百丈,深不可见底的悬崖,崖壁上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相传血蝠魔君死后,心脏被好汉们就挂在崖边泄愤。 这样一处地方,并不适合躲藏,而它最大的优点也正是并不适合躲藏。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八) 因为不适合躲藏,所以常常被忽视。 因为被忽视,反而变得安全起来。 周易中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老阳之后转为少阴,老阴之后转为少阳。 兵法上也讲: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可这次他们都错了,狡猾的兔子有时也会撞上了偷懒的狼。 李夜墨和钟晓才到黑心崖上,前方黑暗里忽听得忽听得一声爆喝:“谁?!” 李夜墨吃了一惊,强作镇定,反呛道:“你是谁?!” 对面立刻答道:“金刀马元!” 紧跟着,又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银剑方怡!” 金刀银剑! 李夜墨听过两人的名号,金刀银剑形影不离,是江湖中有名的侠侣。 二人武艺单独拉出来说,不过勉强在二流高手序列,但若是二人联手,刀刀砍在剑的破绽,剑剑刺在刀的漏洞,二流身手霎时间变得圆润无缺,杀机尽显! 顶尖高手也休想轻易拿下二人。 李夜墨后背冷汗涔涔,干笑道:“是宁王派我们上来看看,不过有二位侠侣在,想必黑心崖上不会有收获,我们再找找别处……” 说着,李夜墨拉了拉钟晓的手,和她一步一步向着山下退。 “等等!” 就在这时,马元划着了火折子,豆大的火苗照在他枯瘦的黄脸上,也把李夜墨和钟晓身影从黑暗里照出来。 马元的黄脸上勾起笑容,“好狡猾的小贼!险些就让你们蒙骗了。” 将火折子插在一旁,马元抽出金刀,方怡也立刻拔剑。 李夜墨哪敢硬拼,背起钟晓,运转轻功向山下逃去。 方怡追了几步,眼见距离被越拉越远,向着黑暗里大喊道:“飞蒲草在这里!” 马元从方怡身后跳出来,一个大鹏展翅高高跃起,从怀中掏出一把铁蒺藜,如雨点般用力倾洒过来。 李夜墨腿都快甩出残影了,忽听得后背上钟晓闷哼了一声,心下登时慌了,脚步不敢停,嘴里急忙问道:“晓儿……你受伤了吗?” 钟晓揉了揉他的头,柔声道:“没有的事,你忘了,我身上还穿着宝蚕衣,只是被砸痛了一下。” 李夜墨这才微微放松:还好还好,还好有宝蚕衣在…… 跑了一阵,李夜墨想到金刀银剑二人,恨得咬牙切齿,“这对狗男女真可恶!别人都在山上找我们,你瞧见他们在做什么?黑咕隆咚的,躲在黑心崖上谈情说爱,二人有四十岁了吧?也不知羞!” 身后的钟晓轻笑,声音发闷,李夜墨可以想到她把脸贴在自己肩膀上的样子,“臭李夜墨,要是我们到了四十岁,也能像他们一样就好了。” 李夜墨噗嗤笑道:“希望没有人骂我们是狗男女!” 二人这一跑就到了青莲寺附近,李夜墨将钟晓藏在树上,自己到院子里查看。 大殿的火已经小了许多,二三尺的火焰窜动,下方的木头哔剥作响。 宁王等人似乎都离开了,李夜墨缓步走到大殿前,阴冷疲惫的感觉被火焰的温暖驱散了些,紧绷的神经也一瞬间松懈开。 “和尚,谢谢你啊,把你牵扯进来,连命都丢了……” 李夜墨伸出手,火焰炙烤手心,就好像拉住了和尚的僧袍,这花和尚总是笑盈盈的,是个温暖的朋友。 “你一路走好,若是我和晓儿能侥幸活下来,一定回来替你收敛骨殖……若是我们没有回来,也别怪我们了,那时啊,我们指定是没办法回来了!” 李夜墨不敢停留太久,找到钟晓,把鹿皮糖袋里仅剩的两颗糖都掏出来,塞到她手心里,“晓儿,补充些体力,我们就躲在这里吧,等着天明。” 钟晓将一颗糖塞到李夜墨嘴边,“一人一颗!” 李夜墨笑着张嘴,却在一瞬间整个身子僵住,糖从嘴里滚落下去——钟晓的手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李夜墨抢过钟晓的手,手指一撮,果然是滑腻粘稠的触感! “晓儿,你受伤了对不对?” 李夜墨在黑暗中拉扯着钟晓,语气慌张又粗暴,“伤到哪了?!快让我看看!” 钟晓缩回手背在身后,呜咽着低声哭泣,“别看了,只是小伤而已……” “伤哪了?到底是伤哪了!”李夜墨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压低着声音怒吼。 钟晓笑道:“真的没事,大腿被铁蒺藜咬了个小口子,你刚才离开时我已经包扎好了。” 她说包扎好了,但李夜墨不行,伸手去摸钟晓的伤处,伤口被布条扎紧,血却已经把布条浸饱了,手指一触就像挤湿毛巾一样满溢出来。 “什么没事?血都没有止住,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李夜墨心中懊悔,自己真是个蠢货,为什么是背着走,而不是抱着走?为什么这颗铁蒺藜是打在钟晓身上,而不是他自己身上? 李夜墨起身就要走,钟晓一把拉住他,“臭李夜墨,你去做什么?” 李夜墨焦急道:“找药!小蠢货,没有药你就死定了!” 钟晓沉默了片刻,轻笑着开口:“凶什么凶?别找了,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吧,我现在只希望你陪着我。” “晓儿,可你会死的!” “人都会死不是吗?我这一生很满足了,如果我死的时候你还在陪着我,这样大的恩赐,我来世要做个比丘尼,念一辈子经书来偿还……” “呸,你下辈子也要和我在一起!” “只要你不嫌我烦,我是答应的。” 钟晓拉着李夜墨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面颊上全是泪水,但嘴角勾着笑,很幸福的笑。 “我家是开镖局的,我知道自己的伤,我走不出去了……” 钟晓背靠着树干喃喃着:“臭李夜墨,你可要活下去,连同我这份一起好好活,没有我你也许能走出阳顶峰,你会是天下第一的英雄,货真价实的那种!扶弱助困,义薄云天!到时,我就在天上看着你,指着你和我身后的小鬼阴差们说:瞧,那是我的男人!真正的好汉!” 李夜墨挣开她的手,捧着她的小脸轻吻了一下,“晓儿,等我回来,我给你保证,我一定回来!” 说罢,李夜墨脚踏七星北斗步,向着山下急射而去。 青莲寺的药房在大殿后面,随着大殿付之一炬,当前想要找止血药,出不了阳顶峰就只能找南昌左卫的军士。 军士的身上会带些药吧?李夜墨并不确定。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九) 山下的南昌左卫已经打着火把摸到了阳顶峰的小腿上。 军士们两两一组,只间隔三两步的距离,如同篦子将阳顶峰梳一遍,一只虱子也跑不掉。 从山上快速奔驰着向下看,密集的火把宛若繁星,人好像不是在向下跑,而是在振翅向天上飞! 李夜墨精神恍惚,事情的发展简直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如果不是梦,人的生命怎么就能这么脆弱?如果不是梦,人的幸福怎么就能这么脆弱? 等到距离搜寻的军士们大约一里的距离,李夜墨放慢了脚步,高明的轻功踩着枯枝碎叶上都只有细微的响动。 李夜墨捏着九解,咬着牙在心里发狠:稍后不论是遇到谁,绝不心慈手软,一刀下去,要叫他一句话也喊不出! “李堂主,是你吗?” 李夜墨听到一声很轻的问话,慌忙止住步子,嘴里不自觉回道:“我不是……” 这话才一开口,李夜墨就想抽自己一个耳光,除了他飞蒲草,阳顶峰上谁还需要这般鬼祟? 对方显然是识破了李夜墨的谎言,看他转身要逃,笑着阻拦,“李堂主不用怕,我没有恶意,我是赵无双。” 为了让李夜墨放心,赵无双没有走近,而是保持着一段距离,一段飞蒲草一纵身就能远遁而去的距离。 李夜墨没有答话,他不清楚对方的立场。 赵无双开口道:“真是可惜,没想到你会落到这个处境。” 李夜墨不吭声,警惕着四周。 赵无双接着道:“山下已经被围得水泼不进,你很难逃出去了……” 李夜墨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赵无双叹息道:“我们算是朋友一场,我不会向你动手,你若是被抓了,我会在宁王面前为你求情。” 李夜墨苦笑,你知道什么?你若是知道我知道的,你就该知道飞蒲草已经死了,宁王抓着阎王的手,在生死簿上勾了朱圈,如今你所见的只是行尸走肉,喘着气等着被埋进土里。 赵无双问道:“你有什么未了却的心愿吗?只要我能做到的,或者想向别人说的话,你的兄长杨虎灾,或许你想对他说什么……” “你有药吗?”李夜墨突然发问。 “什么?” “药!止血的药!” 赵无双丢过来一只绣袋,“大红瓶里是外敷的止血药粉,小红瓶是内服的止血丹,绿瓶里的是解毒丸。” 李夜墨抓着口袋,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多……多谢!” 赵无双轻笑,“能帮到你就好。” 李夜墨转身向山上跑,刚跑了两步,又回过头向赵无双道:“赵兄,还要拜托你一件事,能否请你向宁王求情,死我一个就够了,别伤害那个和我一起的姑娘行吗?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好。” 赵无双在黑暗里点头。 李夜墨奋力向山上跑,这样在山上往复奔跑,就仿佛是翠屏山的打水练习,他的轻功是在这种往复中逐渐精进的,可从来没想过,他的人生会在往复中收尾。 他突然不想逃了。 好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溺水的感受,刚开始落水还奋力挣扎,等到意识到无能为力,就放弃了,谈不上绝望,是一种“只能如此,那便如此吧”的平静选择,释然得好似成了佛。 那个时候是师父阮经亭救了他,现在……没人能救他了。 “飞蒲草在这里!” 喊话的人言语中带着兴奋。 是三身道人,是所有人中最想、也是最可能抓住李夜墨的人。 李夜墨最恨的也是他,崆峒初雪,剑仙大会上,李夜墨才在江湖人面前赚了老大的脸面,转眼就被三身道人踩在脚下。 为什么一位绝顶高手,会心甘情愿为宁王当一条忠犬? 不得而知,可一位绝顶高手全力爆发的速度,足够让李夜墨狼狈不堪。 甩掉三身道人,然后找到晓儿,为她上药,再主动向宁王投降,用九解割掉自己的脑袋,替钟晓求一条活路。 李夜墨这么打算,可是三身道人还未甩开,金刀银剑和耿元青已经赶了过来。 黑漆漆的夜里,数道身影在干瘪的树林里呼啸穿行。 那几人是真的呼啸,长啸,放声大笑! 李夜墨是只顶好的猎物:擅长逃遁,不会伤人,因为得罪了宁王,所以他的命还很值钱。 李夜墨已经快要跑到力竭,向着几人讨饶,“各位……各位英雄,飞蒲草不打算活过今夜,让我去找那丫头说几句话,稍后便回来,任凭各位处置如何?” “可以。”耿元青立刻答应。 “当然。”金刀银剑很乐意照顾有情人。 “你现在去吧。”三身道人笑着说,脚步依旧在向着李夜墨靠近。 “好,好,好……” 李夜墨一连说了三个好,转身却向着黑心崖急射而去。 钟晓当然不在黑心崖。 那几人本当然也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 快到黑心崖时,宁王的身影终于也出现了。 李夜墨大呼道:“宁王殿下,可否听我一言。” 三身道人几人都停下脚步,等着宁王下达指令。 宁王笑道:“你们先去青莲寺等我,本王和飞蒲草到黑心崖上聊聊。” 三身道人劝道:“殿下,我陪您一起吧,免得这贼子暴起伤了殿下。” 贼子?说得好,宁王看到便恼怒的人,正是偷了宁王愉悦心情的贼子。 宁王不在意道:“区区飞蒲草而已,我应付得来。” 三身道人解下佩剑塞到宁王手里,带着其余几人快速退去。 李夜墨和宁王一起走到黑心崖。 李夜墨心中冒出将宁王推下去的想法,为自己和钟晓报仇,也替天下万民解除隐患…… “逃了一天了,累了吗?”宁王率先开口,语气间好像是朋友的问候。 李夜墨噗通跪倒在地,“殿下,飞蒲草的命不值得您劳师动众,您想要我的命,我现在就可以将我的人头割下来,求您放过那个丫头吧,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 宁王拍了拍李夜墨的肩膀,孤身站在悬崖边,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要粉身碎骨,“你觉得我为什么支开他们,单独和你在这黑心崖上,是想和一颗脑袋说话吗?” 李夜墨抬起头,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又萌生出推他下去的冲动,“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的很多!” 宁王笑道:“一个人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心中装了很多秘密,但是不能和人分享,那会比死了还难受。” 李夜墨苦笑:“这里……是分享秘密的好地方。” 宁王道:“是的,这里说出来的话,出我的口,入你的耳,立刻就碎在山风里,没有第三个人听得见。” 李夜墨点头道:“我也是个分享秘密的好对象。” 宁王道:“是的,我保证你能替我守口如瓶。” 李夜墨哀求道:“殿下,如果我答应,能不能放过那个姑娘?” “如果你让我高兴的话。” 宁王点起火折子,放在二人中间,“飞蒲草,说说看,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李夜墨跪在宁王面前,刚才他还疑惑三身道人为什么甘愿做狗,现在他自己活脱脱就是条四脚着地的狗。 李夜墨将自己在大殿外听到的、看到的,向宁王讲述了一遍。 宁王笑道:“我以为你会把我推下去,所以你是知道了摘星玄叶手的事,所以不敢动手了?” 李夜墨无奈点头,他确实怕自己没把宁王推下去,反倒激怒了宁王,他怕宁王报复在钟晓身上。 拯救万民的机会,与不让钟晓受到伤害比起来,李夜墨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北风卷地百草折(终) 李夜墨自认不是英雄,普天之下真正将他视作英雄的,只有他那个不谙世事的傻姑娘。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人并不缺少英雄,他这个滥竽充数的英雄,守着那个傻姑娘好了,时局恶化之日,自有真的英雄解生民倒悬之苦,一如横行无忌的赤阳雷,又或是拔地擎天的杨虎灾。 宁王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好像就是金刀银剑谈情说爱的那块,这一会功夫,轮到宁王在这块石头上发表自己的高论了。 宁王道:“飞蒲草,本王很是欣赏你,不止是你,我是觉得天下人都小瞧了轻功和你们这些轻功好手,这等了不起的功夫怎么会是末流?天下人愚钝,未能看出其真正的用途!千里奔袭,万军取首,探敌情,刺军营,毁水源,烧粮草,轻功在军伍之中才能展现出真正的价值,一支能决定胜负的奇兵!本王没想拿你们当做鬼祟小人,本王想让你们做本王的万人敌!” 李夜墨脑袋里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宁王道:“丑诸葛点评天下英雄,其余的都没有排名,唯独轻功一道列出了次序,江湖人以为是丑诸葛瞧不起轻功高手,不像其他武功的英雄好汉,排出次序怕遭到报复。可笑!那是本王叫他排的!你们这些人在本王心中都是宝物,是本王一直在关注你们。” 李夜墨瞳孔巨震,手心沁出了汗,抓着裤腿,声音颤抖道:“殿下,摘星玄叶手秘籍的押送……是否也和在下有关?” 宁王语带讥诮,“秘籍放到江湖里是个引子,代表着本王在江湖中动作的正式开始,你和镇远镖局走得近,你说和你有没有关系?”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李夜墨大吼着猛扑向宁王,抱着和宁王一起坠下黑心崖的决心。 都是他的错?镇远镖局的平静生活,关爱钟晓的父亲还有叔伯,都是因为他才会卷进不幸当中? 什么关注,鬼才要你的关注呀! 一道黑幕自宁王手掌翻动间张开,浑厚的掌力将李夜墨打飞一丈多远。 宁王站起身,剑指指天,“飞蒲草,你有什么好愤怒的?欲成大事,必有牺牲,都不愿意牺牲,哪里还有未来?” 李夜墨口中吐着鲜血,宁王轻描淡写的一掌,似是把他的肺都打漏了。 “说什么牺牲,呵,还不是因为你?谁能为了你的雄心就心甘情愿去死?你只是在草菅人命!” 听到李夜墨的控告,宁王笑道:“哦?祭坛上的猪羊是自己走上去的吗?飞蒲草,大潮涌动的时候,江底的沙子晃晕了头,车轮滚滚向前,路上的草都要化为齑粉,可我们没功夫管他们,造成他们不幸的不是我们,是他们自己的命运,为何生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为了更好的天下,这些都是值得原谅的过失,这些都是前进的代价!” 李夜墨痛苦道:“都是活生生的人,谁愿意做这个代价?” 宁王冷笑道:“蠢货,你怎么还不明白?不愿意就可以不作为代价了吗?这不是叫他们选的,是本王定下的。” “当你想出这个主意,他们……不,是我们,我们就已经死了。” “有趣,是这个意思,你们是在一百六十多年前就死了,朱棣老贼登基的那天,他夺了本王太爷爷的皇位,他的子孙不济事时,就该我们宁王一脉重振河山。” 李夜墨大笑道:“我怎么记得,明太祖是从建文帝手里夺得的江山!” 宁王似是很满意李夜墨的这个疑惑,将天家秘闻又叙述了一遍:燕王朱棣无耻欺骗了第一代宁王朱权,施计胁迫老宁王追随,还拐骗了老宁王的大宁精卒,以及骑兵精锐朵颜三卫,这才有了靖难成功,二人说好各占一半江山,朱棣出尔反尔,反倒把老宁王打发到了南昌。 这天下是朱棣不愿划南北分治,那这皇位就由他的子孙先坐二百载,再换宁王一脉坐上二百载,岂不是亦如约定所言? 而他朱宸濠,师出有名,正是替先祖履行誓言,趁着当今天子昏庸,清君侧,诛不臣,坐皇位,合情合理。 他都定好了,便是清剿他如今在朝中的依仗,大太监刘瑾! 李夜墨被宁王搞得头晕,天家过往,朝廷争斗,还穿插着对当今天子昏庸的嘲笑,这些离他太远了,就好像在听神话故事。 宁王惋惜道:“你听不懂也罢了,不必你懂了,我曾经想用你们这些轻功高手,可你们叫我失望了,我早知道江湖人难以驯服,可你们练轻功的更是自由散漫,你师父冥顽不灵,东风恶是个蠢笨至极的下贱种,宫神秀比泥鳅还要滑,你受了招揽却四处游荡,铁金刚也是,直接莫名其妙死了,一个能用的也没有,不如全杀了,免得为他人所用。” 说罢,宁王轻笑补充道:“别疑惑,你确实受了我的招揽,不然你以为是谁的帮会敢以天门自居?本王下棋的本领很高,视天下为棋盘,众生做棋子,三帮三派算什么?九江门便是我屠下的一条大龙,我的天门借着九江门的躯壳拔地而起,而这还只是开始,江湖尽数要被本王囊入天下四海之中。” 李夜墨愣住,原来是天门,“那火船帮……” 宁王大笑,“真聪明,老龙王也是个聪明人,比你聪明多了……” 三帮得了两帮,只剩下个避世不出的丐帮,三派若是屈服,江湖便是宁王的掌中玩物。 李夜墨匍匐在地,蠕动到宁王脚下,“殿下,作为棋子,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那个丫头,您叫我活,我为您做犬马驱使,您叫我死,我立刻跳下黑心崖,绝不犹疑。” 宁王玩味道:“和尚说我不是他的朋友,我瞧你也配不上他的朋友才对,他到死还在劝我为苍生计,放弃做帝王的想法,你倒是愿意为我当牛做马……” 李夜墨心口剧痛,悲伤绝望如有实质,已经把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李夜墨眼中含着泪,高声奉承道:“殿下没错,那是他蠢!” 宁王忿然一脚踩在李夜墨的手背上,用力碾磨着,厉声道:“你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也配说他蠢?他是本王的朋友,你飞蒲草是个什么货色?!” 李夜墨大笑,“不痛不痛,我是殿下的狗奴才,殿下踩得我好舒服!” 宁王怔住片刻,转瞬也大笑起来,“江湖中除了花月和尚,有几个称得上英雄?飞蒲草你的阿谀太过生硬了!本王不喜欢你了,你想叫你那个眷侣活,那你就死得好看点,你死得好看,我就放过她。” “殿下想教在下怎么死?” “江湖儿郎,该有好汉的死法。” 李夜墨站起身,掏出九解在手心里,向着宁王抱拳躬身,“飞蒲草李夜墨向宁王讨教了!” 七星绕斗,画轨如牢。 李夜墨打着圈飞快靠近宁王,宛如一只扑食的鹰隼,鹰隼今天选定的食物是只健虎,畏惧有,杀心……也有! 宁王翻动着手掌,如席般大小的黑幕层层叠叠的笼罩过来,好似朵寂灭天地的黑莲! 李夜墨到底太慢了,轻功天下第四远远不够,他的左腿在第一次交锋中就被宁王的一片莲瓣绊住,一股巨力汹涌而至…… 没有锋锐的手掌下,皮碎如纸,只是一瞬! 没有锋锐的手掌下,肉裂如羹,只是一瞬! 没有锋锐的手掌下,骨头像竹节一样爆开,只是一瞬! 宁王甩手将烂肉一般的飞蒲草扔下黑心崖,只是一瞬! “你很努力了……” 宁王看着深不见底的黑心崖感叹,“可是,不好看!”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天何无情我何辜(一) 痛! 左腿被宁王硬揉成了一团肉泥,寸寸碎裂的小腿骨像是嵌在肉里的匕首,从内而外地扎破皮肉,露出白愣愣的锋锐来,剧烈的疼痛感让李夜墨忍不住凄惨呻吟。 好消息,山谷里长着大片茂密的桃树,李夜墨跌落数百丈,本该化为一团烂肉,却砸在桃树的树冠上,柔顺的枝叶为他消减了大多数的冲击。 真奇怪啊,在这终日没有阳光的山谷里居然生长着桃树。 李夜墨痛得要死,却不敢昏睡过去,除了左腿,一根手腕粗细的桃树枝洞穿了他的小腹,将他钉在了树梢上! 此时如果跳出来个鬼卒,李夜墨一定不会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到了地府阴曹,一定要开口申辩两句: 飞蒲草好大喜功,乐于和江湖人们吹嘘自己未做过的英雄事,该下拔舌地狱才对,鬼卒们搞岔了,怎么将他扔到铁树地狱里来了? 想到这,李夜墨咧嘴傻笑,血顺着嘴角流出来,努力睁开眼睛,虽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崖底,视力是最无用的东西,仅有疼痛和鼻尖传来的果香是真实的。 李夜墨右脚探了探,踩实在一根树枝上,然而实在是虚弱无力,又缺了一条腿,无法起到支撑的作用。 李夜墨去摸怀里的火折子,先摸到的是刺穿腹部的树枝,树枝沾着血显得格外滑腻,实际上,他全身的重量都靠这根桃树枝挑着。 艰难把手伸进怀里,李夜墨摸到了空空如也的鹿皮袋,还装着银票、散银的钱袋,火石也在钱袋里,可惜火折子已经被血浸透了,火种和血凝在一起,像一颗温热的石头。 李夜墨苦笑着摩挲着树枝:树兄树兄,多谢你救我一命,只是怪我没用,只能挂在你身上,多受些折磨,将来风干了,不知道何年何月会进到什么动物肚子里。 忽然,另一只手的食指被硌了一下,李夜墨这才欣喜发现,自己从黑心崖坠落下来,九解居然还挂在自己的手指上。 “树兄树兄,得罪了,我如果能活着出去,回来给你添上好的肥料!” 李夜墨先背过手,将后背穿出来的部分树枝切断,周围黑黢黢的,也看不清这部分到底有多长,在九解的刀锋下,划了两圈便坠落下去。 李夜墨听着声音,大概两息的时间,看来自己距离地面并不太远。 考虑到树枝拔出来,自己可能直接就流血死了,李夜墨没敢冒险,用九解贴着小腹前两三寸的距离,将树枝继续留在身体里。 之后……之后就听由天命,直直坠落下去,一如先前坠落的那截树枝。 噗通! 李夜墨重重在地上,把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意识都一下拍散了,再也无法坚持,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照射下来,被桃树枝叶切割成零碎的光影,摇摆在李夜墨眼前,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和钟晓在树林间点评英雄的时候。 李夜墨用力坐起身,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天何无情我何辜(二) 黑心崖好似一口水井,在上面时尚还觉得宽大,掉进来反倒觉得小了,长约莫一百丈,宽约莫五十丈,这水井是被人掐扁了的,中间从两侧向内凹出两道腰线,最窄处大约只剩下三十丈。 水井模样怪异,却有着笔直耸立、光滑犹如刀削的石壁。 有多光滑?飞鸟停不得,离得近了可以晃出人影来! 此时的日头正挂在水井上方,仰着头去看,天顶像是洞开了一只眼睛,也正在向水井里望着,以一种冷漠的审视目光。 李夜墨才看了片刻就觉得头脑发昏,赶紧移开视线。 树兄,一大片的树兄! 李夜墨如梦初醒,周遭奇异的层层华盖,第一时间竟没能认出是桃树。 这山谷底长着大片的茂密桃树! 外面已经是隆冬时候,山谷里的桃树却不顾时令,长着新叶、开着花、结着果、逐渐凋零…… 外面的四季轮转,竟一时间全都集合在这片桃林上! 李夜墨有些愕然,这些桃树的树干是白骨般的白,树叶是鲜肉般的粉,花朵爆绽,比脑袋还要大,果子似淋了血一样,肆意喷吐着妖冶妩媚的果香! 李夜墨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想要坐直些身子,后背却被什么东西拽住,他的状态并不好,勉力别过头去看,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扎根了! 他小腹里留下的那截不敢拔出的桃枝,此时竟生出了白嫩嫩的根须,密密麻麻扎进到泥土里。 李夜墨微微用力,根须们真的很嫩,一根根崩断,发出脆糯的响声,好像巨锤不断砸在李夜墨心里。 才坐直身子,李夜墨赶紧扯开前襟,腹部被桃枝洞穿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了,留在里面的那截桃枝,生出了细密的根须,将血肉都勾连在一起。 我的身体里长了棵桃树,一块木头在我身体里扎了根! 李夜墨心头弥漫着恐怖的阴云,又抱着些许庆幸,这桃树虽然诡异,但在这没有第二个人的绝境里,洞穿伤或许比被桃树寄生更为致命,当然,也有可能后者会死得更为凄惨…… 不等李夜墨伤春悲秋,日头已经从井口挪开,昏黑渐渐重新占据水井。 先是谷底黑下来,继而是光影在东侧的石壁上一点点攀升,最后只剩下井口一片灰白的天空,谷底已经黑黢黢一片。 算起来,谷底光亮的时间前后不过一刻钟。 即使是这么深的谷底都会有一刻的光明,山谷外面吃人的世界,是不是也会有一点点希望在呢? 李夜墨很担心钟晓,不知道宁王会不会放过她,虽然他大概是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大概是要沤死在山谷里,烂成臭泥巴,充当桃树的养分。 钟晓总是叫他:臭李夜墨、臭李夜墨,可不,在这里就要应验了。 这些美丽到妖冶的桃树是外面从未见过的,单单看上去就不是正派的东西,透着股邪性,所以李夜墨即使饥肠辘辘,还是没敢直接对着树上的果子下手。 李夜墨也怕明天阳光再次光顾时,自己已经被树根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单腿跳到石壁旁,依靠着冰凉的石壁休息。 他很疲惫,可一点也睡不着,在心里想念着山谷外面的姑娘。 他的左腿已经彻底坏了,骨头刺穿的地方流着黄色的浓水,右腿跳动的时候,左腿一甩一甩,痛感已经很轻了,只是像缀着块软趴趴的生肉。 黑心崖作为墓地很合适,那些将相君王掏空心思想找个不被打扰的死后去处,其实不如丢在黑心崖下。 活着的,谁都来不了,来了的,谁都走不脱。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天何无情我何辜(三) 次日,李夜墨看着阳光从西面的石壁上一点点下落,像是在缓缓扯开新娘头上的盖头,这个过程持续了几个时辰,李夜墨一直瞪大了眼睛安静等着。 谷底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可以视物,他不能像昨日一样茫然失措了,虽然他今天的状态较昨日还要更差,甚至需要极大的毅力才能保持清醒,可为了活下去,这一刻钟他必须做点什么。 日光投下来的一瞬间,李夜墨立刻艰难起身。 捡起一截枯木塞进嘴里,又从衣服下摆撕下一段布条,又肿又臭的左腿横在面前,布条在膝盖上扎紧,狠了狠心,李夜墨摸出九解,将左腿自膝盖以下截断。 “啊!” 这条腿已经彻底毁了,不处理的话只会越来越糟,作为一个江湖人,李夜墨很确信这一点。 可即使这条腿已经彻底毁了,居然还是这么痛呀?它也不想成为李夜墨活下去的代价,而被抛弃在这山谷里吧…… 那天下生民呢?天下生民又怎么会愿意为了独夫之志慷慨赴死? 李夜墨控制不住自己,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声,手上没有停顿,继续撕下整块衣服下摆,将左腿包裹起来。 剧烈的疼痛感让李夜墨好险没昏过去,但挺过了截肢的巨大痛苦之后,意识反而变得愈加清晰。 李夜墨扶着石壁站起身,让自己看得更远。 抬眼所见,未能察觉到有能走出山谷的地方,这一点也不奇怪,如果有洞,一定会有风,而树上的叶子,却是一动也不肯动。 李夜墨捡起一截枯枝,拄着跳进桃林里,如果出不去,他只能去吃这些桃子了。 桃林位于谷底的正中,占了谷底近一半的区域。 如果从上往下看,如同山谷底的粉色瞳仁,每日要与天顶的灰白瞳仁相对望着。 李夜墨看着树上的桃子失神,他当然是吃过桃子的,所以他更加怀疑面前之物是不是真的桃子。 那副娇艳妩媚的样子,可不是一颗果子应该具备的。 况且,李夜墨已经在山谷里待了一天,从未见过什么动物,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连树枝摇曳的声音都不曾听到,可满地有枯枝碎叶,偏偏找不到一颗掉落的果子…… 树上的果子都已经熟透了,熟透了也不掉下来,而是更加娇艳妩媚。 常言道:“老而不死是为贼,死而不僵是为妖。” 李夜墨伸手摸在果子绒绒的表皮上,喉头微微蠕动,心底里涌现出深深的渴望,连同腿上的剧痛都似乎消弭了。 别过头,李夜墨猛然缩回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继续向周围打量,却忽然看到一块木牌,立在对面的桃树丛中,隐隐写着字迹。 “有人!有人吗!?” 李夜墨欣喜异常,仅剩的右腿趔趄着跳过去查看,而此时,一刻钟的时间也悄然结束,谷底又将迎来黑夜。 快点,再快点! 李夜墨抱住木牌,连跳几步,扑向光影的尾巴。 借着最后的一瞬间光亮,他看清了木牌上褪色模糊的字。 “毛阿升啊!此地阴桃,食之有大不幸,切记切记!” 黑夜再次笼罩,李夜墨抱着木牌,心又是惊喜又是困惑。 这毛阿升究竟是谁?看这被岁月模糊的字迹,应该是位许多年前的前辈才是。 他是为何来到谷底,又是否逃出去了呢? 木牌所说的毛阿升,应该也来过这个谷底,也见到了这片桃林,他的某位吃过果子,知道这果子有异的长辈,大概是为了避免他被果子诱惑,特意给他留下了这块木牌。 李夜墨腹中已经饥渴难耐,可他不知道何为大不幸便不敢冒险。 李夜墨摘下了一颗,抱在怀里,心中对第三天的一刻钟充满了希望。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天何无情我何辜(四) 这天,李夜墨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的山谷,住着一群穿素白麻衣,袖口和领口装饰有桃粉色镶边的隐族,隐族里人人和善,热情有礼,李夜墨被众人簇拥着绕着桃树唱歌跳舞,好不快活。 喧闹间却见晓儿也混在人群中,穿着同隐族人一般的衣裳,委屈巴巴地缩在角落里,一如在刘家庄的那晚,钟女侠像是个被丢掉的孩子。 李夜墨心中剧烈的酸楚,思念把一切都盖下去了。 李夜墨从人群中挤过去,想要抱抱她,可钟晓向后闪了闪,恰好躲开。 这时,不知从哪冒出一群隐族人,推搡着、拥挤着、大笑着、欢呼着,把两个人越推越远,李夜墨被众人携裹着不住后退,口里连呼着钟晓的名字。 钟晓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泪水,带着哭腔道:“你不肯走,难道要留在这里吗?” 李夜墨一个激灵转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还被困在山谷里,昏黑、潮湿、阴冷、孤零零一个人,没有晓儿,没有隐族,他也不可能又唱又跳了,他成了残废,是他自己动的手。 抬起头,光芒正一点点垂落下来。 这山谷单看形状,是个被掐扁了腰的水井,好似个葫芦。 李夜墨摸着黑站起身,他前两天都在其中一侧,今天准备到另一侧去瞧瞧。 毛阿升前辈总不会只留下了一块木牌吧? 李夜墨这样想着,到了另一侧,眼睛已经勉强能看清事物的轮廓,细节还是分辨不清,但他确实看到了石壁和桃树以外的东西。 一座小山峰! 高有差不多一丈,直径大约要四五个人才能合围。 李夜墨伸手去摸了摸,触感不是石头的冰凉,也不是土壤的细碎,倒好像是刨了皮的木头,上缠着细密的草。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过李夜墨已经释然了,这个山谷里处处透着诡异,自己的肚子里现在不也还长着一块木头, “不管是多奇怪,都休想再触动我了。” 李夜墨望着石壁上照破黑暗的光影冷笑。 见惯了诡异吗?那就再来点惊惧! 山谷亮堂起来,眼前小山峰从黑暗里剥开,露出了白森森的真容! 李夜墨惊呼一声,一条腿站立不稳,倒跌在地上! 什么山峰?没有山峰! 什么细草?没有细草! 面前是五六百个被时间销蚀了血肉的骷髅头!头发被编织在一起,搭成了一座笔直耸立的白骨塔! 白骨塔恰巧被山崖的葫芦腰挡在后面,故而前两日不曾看到,真是侥幸。 如今看到了,李夜墨只觉得后脊背发凉,盯着白骨骷髅们空洞的眼窝,两腿都开始打颤。 是谁在这里杀了这么多人,还狠下心将这些人的头颅都用头发编织成骨塔,这人心是有多恶毒? 曾听闻战场上有京观一说: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封土而为京观,以为炫耀武功,震慑仇敌! 京观已经是残忍至极了,这头颅白骨塔,无泥浆半点,无黄土半分,不使榫卯,不用栓钉,以头颅做砖瓦,头发做勾连,其恶毒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夜墨干瘪的胃也开始抽动,趴在地上干呕不止,刚才摸过头颅白骨塔的手用力在衣服上揉搓着。 晦气!真晦气! 李夜墨缓了一阵,抬起头向白骨塔后看去,又有新的发现。 石壁上有一个一人高的山洞,向内没有光,但看得出里面空间挺大,似是有一个石窟。 李夜墨在石窟前却不敢踏足进去,只因石窟上一左一右各写着八个大字,说得是: 入我魔窟,得我魔殊;九霄踏术,名动今古!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天何无情我何辜(五) 我这是到了哪?黑心崖下连着的就是十八层地狱吧! 如若不然,如何就见到了魔窟? 十六个字苍劲有力,大开大合,好比是飞龙击水,白虹贯日,快意有余,几乎要失了字体的章法,仅仅是看字,就能想到题句者的张扬跋扈,意气风发! 李夜墨愣神间,天空的瞳孔又一次对山谷失去了兴趣,渐渐移开。 李夜墨如梦初醒,逃也似得跳向另一侧。 他是有些江湖人迷信鬼神的习惯,可更重要的是,一座头颅塔,一室老魔窟,有谁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和他们和睦相处? 李夜墨最后几乎是摸着黑穿过了桃树林,逃到昨天休息的墙角。 跑得太急了,以至于一头撞在了石壁上,还没来得及疼痛,就先依靠在石壁上长长舒了口气。 到了这个时候,李夜墨大概可以确定了,山谷的出口只有一个——天顶的巨眼。 唯有能像飞鸟一样冲向太阳,才有从山谷里逃出生天的可能。 可这本身就不可能,轻功天下第四的飞蒲草可以肯定,普天之下,绝无人能有此等轻功。 毛阿升? 神魔志怪故事里的人物实打实出现在身边,李夜墨当了鸵鸟,对他们视而不见,那室魔窟他说什么也不会进去。 可笑,造化挑拨,愚弄良善之人,我仅是升斗小民,何以劝我入魔? 李夜墨苦笑,掏出怀里的阴桃,这桃儿已经在他怀里揣了一天,而他已经不吃不喝了三天,不论是怎样的大不幸,也不会比饥渴而死更加不幸了吧。 阴桃像是有意识一般,感觉到李夜墨的渴望,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芬芳可人。 它本就是个绝世佳人,如今更是一丝不挂! 李夜墨都没来得及把桃核儿吐出来,饿狼似的,一口将整个阴桃都填进肚子里,没有咀嚼地生吞,果肉在口腔和咽喉里被榨成汁水。 甜蜜浓烈的汁水,胜过天地间一切的美味,简直让人要被幸福得痉挛! 大不幸呢? 李夜墨贴着石壁,略有些紧张地等待。 不多时,一股寒意从小腹开始爆炸,一瞬间冲到头顶,肉体在自内而外的寒冷中直挺挺的,像只死了的冻鱼。 往事宛如从干沙子里挤出水一样,即使完全忘记的往事,即使是不该有印象的往事,全都清晰无比的一点点回顾出来,非但是回顾,更是千百倍的慢放,愈是痛苦的往事,愈是像锈死了一样,永劫无穷! 十月胎狱之苦,过窄门,通生路,赤条条出了母体。 李夜墨浑身上下如同烈火炙烤,看着自己陌生的父母,满脸欣喜的模样,他只是无力昏睡过去——反正他们欣喜只是暂时的,早晚也要抛弃他。 三岁家乡大旱,百姓相食,家里没有口粮,牙牙稚子就要饱受饥寒之苦,更是被邻里视作米肉,旦夕间就有身死之危。 父母将他送到了翠屏山,哭着求一个挎着油葫芦的邋遢道人收下他。 有腹中饥渴之苦,生死无措之苦,父母离弃之苦,只是父母他们当时流了这么多眼泪吗?李夜墨有些失神,最后看着回忆中邋遢的道人轻笑:师父,你好呀! 阮经亭是个合格的好师父,上了翠屏山,一切似乎都好了些,吃喝不愁,只有一样,师父要他三岁的小娃子开始练功,还要识字。 童子功可真苦啊,夏练三九,冬练三伏,日日不息,识字不成还要打手心。 有稚子拘禁之苦,磨砺修行之苦。 十岁时,他贪玩下河戏水,失足落到深水里,好险没丢掉性命,还要师父老人家来得及时。 有落水惊惧之苦,水底窒息之苦。 后来山上逐渐有了其他师兄弟,越来越热闹,李夜墨天赋最好,十五岁就通过了师父的考核,开始了自己的江湖行走。 江湖不是什么干净的小河沟,里面鱼龙混杂,多的是心狠手辣之辈,李夜墨初入江湖,年纪又小,还是个练轻功的,一路上没少受人欺辱、蒙骗,刚开始并不快活。 有孤独零落之苦,折辱怨恨之苦。 章节目录 第八五章 天何无情我何辜(终) 李夜墨自小爱慕英雄,每每遇见江湖中成名人物,总生出结交的心思,然而常常碰壁。 偶尔被拉进这些人的酒局里,也不过是作为众人取乐的谈资,他的地位等同于酒桌上的五花肉,作用不过是叫场上大爷们下酒更顺畅些。 幸好这厮没有傲骨,笑嘻嘻凑合活着,即使被人轻视,待人也还是全心全意相托,这样反而落了个夸夸其谈、没有根性的话柄,取诨号叫飞蒲草。 风来来,风去去……飞蒲草,可笑! 有求而不得之苦,羞恼气愤之苦。 知好色,慕少艾,青年时的苦楚多是由此而来。 游荡了不少岁月,遇到钟晓——镇远镖局的千金,晓儿她天真浪漫,古灵精怪,一身遮掩不住的正气,向往着江湖里英雄。 穷小子爱慕上了名门闺秀,装腔作势的接近,却句句不敢相欺,真情实意说着与天地等重的誓言,却又在心中犹疑不定。 我怕我失去你…… 我怕我苦了你…… 我怕我配不上你…… 我怕你见到了世界广大,知道什么才是江湖中真正的俊杰。 我怕你知道了人心险恶,把我也当做了那类货色。 我怕你不喜欢我,我又怕你喜欢我,我怕你喜欢的不是真的我,我怕我做不了你心中的样子…… 晓儿,绝不是我不肯!你不懂的。 豪杰、好汉、英雄,这些全不由我自己说了算,江湖浑浊不堪,他们尽管把一块泥巴说是江湖中最澄澈的东西,也可以把珍珠说是瓦砾,只要他们肯。 钟难反对钟晓接触李夜墨。 李夜墨不能辩解,他知道钟难的理由虽是假的,却也是真的。 有患得患失之苦,自卑自怜之苦,怆然无奈之苦。 钟难丢镖,镇远镖局一夜间灰飞烟灭。李夜墨不离不弃,和落拓千金钟晓一起寻找能够解救镇远镖局的转机,期间简直是千难万险。 乱鸦坡上仵家师徒三位假剑仙要强娶钟晓,李夜墨闯进婚宴,仵向南好险没将李夜墨切成片,密集的剑伤像是鱼鳞一般。 有肉体崩坏之苦,所爱被夺之苦,无力回天之苦。 乱鸦坡后,二人离散,钟晓先被掳去九江门,又被带到青城山。 有鸳鸯双飞之苦,相思不得之苦。 秘籍真相终于暴露,原来是宁王和江湖人们开的玩笑,江湖中无一个有卵蛋的男子,无价重宝到手也还要犹犹豫豫。 李夜墨和钟晓,不重要,那不过是撬动故事的配角,就像戏台上穿着皂衣,提着刀,在呛呛仓仓的锣鼓声中,走一圈下场,台词也无一句的配角。 花月和尚葬身在火里,晓儿……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李夜墨盼着她能活下来,但又想她一个人又会有多艰难? 花月和尚说世间人:烂泥地,拖脚行。 晓儿她现在连个与她互相搀扶的人也没有了…… 有泰山倾覆,草木难扶之苦,有天悬二日,草木凋敝之苦,有哀其死,怜其生之苦。 人生若有百年,李夜墨才不过刚刚入场,就已经有这么多的苦了呀! 李夜墨肉体上所有曾遭受的痛苦全都涌了上来,李夜墨没有办法挣扎,痛苦不来自敌人,来自他自己的过去,他曾逃脱的所有苦难,都似乎想再次杀死他。 比起肉体,灵魂更糟,种种情感撕扯下心都要碎裂成一片片的。 大不幸,是了,没有哪个不幸敢说自己比其他不幸更不幸,但他们简单叠加在一起,可以称大。 李夜墨缓缓睁开眼睛,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这时阳光正恩赐着谷底明媚,李夜墨恍惚间有些分不清。 不知道他是在梦中停留了一天,还是错过了许多年……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一) 能够绝境逢生时,务必要坚定活下去的信念。 不妨想想,若是陷你入绝境的人亲眼见到你从地狱里回来,他会有多惊惧,那副表情会有多好笑! 可如果你在天赐生机后整日无所作为,因为懦弱而深感活着的艰难,最终选择轻松的自我了断……这怎么可以! 你的仇敌明明计划落了空,因为天意站在你这边。你的仇敌犯下了失误,结果竟像是杀鸡时活生生放血一样,为你带来了更为残酷的结局,从而赢得了更盛大的胜利。 若叫他听说了,说不得要笑跌过去,回过头还要啐在你的骨头上:嘿,一个孬种! 外面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李夜墨却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又经历了一遍。 这种人生回放是很不公正的,它将你快乐的回忆一笔带过,又将痛苦的回忆一点点挤出来,把痛苦的过程变得极为冗长。 这是驯养怪物的流程。 人从母亲身体里诞生开始,就在和世界进行斗争,接收到痛苦心中就会滋生恨,接收到快乐心中就会滋生爱。 我们被仇恨伤害,又被爱治愈,只要二者大致相等就可以了,因为我们还有一味名为遗忘的良药,大多数人就是在这样的缝缝补补中度过平凡的一生。 可阴桃呢?它轻描淡写的揭过快乐,把痛苦刻骨铭心的展露出来,滋生出的恨意足够把一个普通人变成嗜血的怪物。 李夜墨心中已经被悲伤和愤怒的情绪填满了,多谢这颗果子替他细细翻检人生,好叫他知道,原来他的人生有这么苦,仇敌有这么多…… 仵向南,宁王,还有那些戏弄他、嘲笑他,后来又巴结他、遗弃他的江湖汉们…… 现如今,李夜墨成了残废,困死在山谷里,这群人还能逍遥快活。 仇恨简直变成了翅膀,已经拉着他飞出了山谷,简直变成了刀,一遍遍在他的心底里将这群人杀死了千百遍。 一刻钟还是这么短,日头很快移开,黑暗又一次笼罩谷底。 李夜墨才从杂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想要站起来活动下身子,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本以为是小腹的阴桃木扎根到了石壁上,可手指脚趾也不能动弹了,甚至是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李夜墨有些慌乱,这这种情况是在前几日从未出现过的,除了眼睛和嘴唇似乎身体已经不是他的。 啪嗒—— 鼻尖有细小的水珠滚落在他的嘴唇上。 不,不是水珠! 是细小的冰珠,只是才落下来就融化在他的嘴唇上。 谷底下雪了吗?可就在刚才,阳光下可没见到有雪花。 过了一两个时辰,身体逐渐恢复了知觉,略略用力。 伴随着让人牙酸的咯咯吱吱的响动,身体从一层冰壳里挣脱出来。 费力捡起一块碎冰,李夜墨下意识凑到眼前,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在黑暗的谷底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冻到麻木的手掌在冰块上摩挲着,李夜墨怔怔愣神:黑心崖下真是神奇,吃一颗果子,不但把人生中的苦难都经历了一遍,还把自己吃进了冰块里。 食之有大不幸,所言不虚。 李夜墨衣服刚开始是冻得板结的,硬邦邦的好像盔甲,被他的身体暖化开之后,就湿哒哒贴在身上。 李夜墨干脆全都脱了下来,一件也不留,赤条条的,像个食人的生番。 也不对,生番至少会裹件兽皮吧,他是连生番也不如了。 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李夜墨大声道:“都一个人在山谷里了,还和外面这些人比较什么。”然后嘿嘿傻乐,四仰八叉躺倒在地上。 脱掉的好像不是衣服,是约束他的礼义廉耻,是他的道德和自尊,这些构成人的关键要素,抛下了反而让他更强大。 今夜……如果白天只有一刻,一刻之外就都是夜了。 李夜墨下定决心,要活着走出去!像一个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生番一样,让那些伤害过他和钟晓的人好看! 李夜墨躺了一阵,忽然又坐起来,抱着自己的衣服,拄着拐杖——那支顶起木牌的长杆,在黑暗中趔趄但坚定的向着对面的葫芦腰走去。 撞到头颅塔,李夜墨不再怕了,手掌抚摸着头颅们的天灵盖,还敢伸出手插进一只头颅的眼窝里,轻轻晃了晃。 三丈高的头颅塔远比想象中要轻,立刻随着他的手摇晃。 李夜墨冷笑着啐了口唾沫,“人死了就是这么个鸟样,轻飘飘的!” 活着才是件沉重且艰难的事。 不再理会这个头颅塔,李夜墨按照记忆,径直闯进魔窟,大咧咧往里走。 不久,腿碰到一座石台,摸了摸,上面铺着一层兽皮,看来是魔王的石榻了。 “魔王大人让一让,老子要上榻了!” 李夜墨大喊一声,等了片刻也没有回应。 “什么魔窟,石洞石榻,是生番洞才对!” 李夜墨小声嘟囔着,有庆幸也有失落,把衣服随手丢在一边,自己爬到另一边,不小心碰倒一堆什么,在石榻上骨碌碌滚动起来。 李夜墨一个激灵,还以为床上也被摆了头颅,不由得破口大骂。 稍稍平复下来,小心翼翼去摸,没有孔洞,不是颅骨,长着细密的毛,原来是桃子,就是树上的阴桃。 桃子,怎么会有桃子?! 李夜墨才刚松了口气,马上又紧张起来,这个山谷里不会真的有另一个人吧?! “谁!不管你是谁,如果你在就应一声!” 李夜墨大声威胁,可除了一点点自己的回音,什么也没有。 “装腔作势,老子不怕你!” 李夜墨身上赤条条的,行为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完全就是个无赖。 直接躺在石榻上,把阴桃都推到一边,呼呼大睡起来。 魔王的魔窟又怎样?魔窟的石榻又怎样? 一个人若是愿意不顾一切的活下去,就可以百无禁忌,魔王?啧,那也要分出一半的枕席! 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自私自利,毫无人性,贪婪无度,坚持到底。 要把挡在面前的,统统,统统,统统扫空! 李夜墨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梦里他变成了一只蝗虫,所到之处,哀鸿遍野,他自己脑满肠肥。 世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我想,底层人里大概是好人多,因为大多数能力不足以作恶,上层人里大概是坏人多,因为拥有能力便很难坚守本心。 古话说“君子不欺暗室”,又或者“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就是这个意思,做个坏人能够享有的便利,果真是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 制服心中的恶,可算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学。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二) 吃下阴桃后,李夜墨神游过往,他明明是昏睡过去了,从黑暗降临谷底到阳光再次洒落,其间少说也有一天一夜,偏偏他苏醒后只觉得疲累的厉害。 这股疲累不来自肉体,恰恰相反,他的腹中已经没有饥渴之感,肉体也充满了活力,但精神似是大病了一场,变得萎靡不振,暴戾残忍。 这一觉实在是睡得及时,暂时想不通的,睡醒后也许就会有新的见解。 李夜墨是被叫醒的,一只手白皙玉手搭在了他的脸上。 这只手白得厉害,也硌得厉害。 这不是手主人的错,任何人,如果手上血肉的风化了,都会变得白得厉害,也硌得厉害。 手骨被李夜墨的脸压散开,细小的指骨滚得到处都是,李夜墨只当是石窟上掉落的石头子。 小臂骨和大腿骨就不行了,如此粗大的一条,横在身下时,人就像是睡在柴垛上。 对疲倦的人来说,这绝对可以算是酷刑。 李夜墨睡梦里先后将两根小臂骨、一根小腿骨、一根大腿骨随手扔下榻后,终于在手指探进头盖骨的眼窝时惊醒过来,一个激灵,逃也似得蹦跳出了洞窟。 出去后才发现光幕正垂在西侧的崖璧上,谷底一刻钟的白天又要来了,眼前已经隐隐可以清不远的事物。 李夜墨扬了扬手从洞窟里带出来的颅骨,透过颅骨的眼窝去看天空的巨眼,“魔王魔王,死了原来也不过是骷髅而已,活着的时候又逞什么凶?” 李夜墨不怕了,其实从神游过往归来后,他就已经不再怕这些亡人的骨殖了,今天是叫这魔王突然袭击吓到,看清不过是白骨,心中也就无所谓了。 恐惧是对失去的不情愿。 承受足够深刻的痛苦,死亡也不过是一场解脱,失去不能触动内心,恐惧就成了笑话。 李夜墨现在可以嘲笑一切东西,他赤条条的,除了他自己,没什么好失去的了,而他也不是很在乎自己。 李夜墨轻蔑看了眼洞窟口的字,单腿跳了进去,他准备趁着天光,把魔王的骨头扔出来。 丢掉旧主人,这个洞,以后就可以称李府了。 说来也怪,昨天夜里,李夜墨满心愤世嫉俗,糊里糊涂就撞在石榻上,现在进去竟一时想不起石榻在哪边。 所幸昨天他就发现石窟并不大,干脆就摸着墙向内走。 这一次,他撞上了一个石桌,桌上可以摸到几册书和一个烛台,烛台里还剩下半截烧剩下的蜡烛。 李夜墨摸到书册发脆的触感,好似被蝎子蛰了一样,立马甩开。 他这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沾上了摘星玄叶手的秘籍。 提着烛台,李夜墨继续往里走,他的衣服都还在石榻上,衣服是他全部的家当,其中就有火石。 拿到衣服,李夜墨提着烛台出去。 火石是走闯江湖的必须品,只是火石不能直接打火,需要引燃的东西。 有火折子当然最好,火折子里是干燥易燃的马粪纸,可惜李夜墨的火折子被他自己的血浸透了,里面结成了血块。 桃树下糜烂的桃叶大都是湿漉漉的,仔细挑了些稍干枯的,又从火折子里掏出底部少量没有沾血的马粪纸。 李夜墨费了好些功夫,总算点着了蜡烛,顺带也在火折子里用桃叶留了火种。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三) 此前,李夜墨不是没想过生火,只是谷底阴暗潮湿,地上桃枝桃叶虽多,却难以引燃。 况且,谷底不比外面,按照时节已是隆冬时候,可谷底温暖如同三月,实在没有取暖的需要,至于用火照明更是妄想,那些个湿木头烧起来,烟还要大过火,也是不济事的。 李夜墨举着烛台,拄着拐杖,缓步挪进石窟,总算见到了石窟的全貌。 这石窟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些,窟顶和周遭石壁好似凿子一点点抠出来的,处处坑洼不平,如同一只放倒了的大瓮,只敞开着一个洞口。 进门正对着一张足够三四人抵足而眠的石榻。 石榻本身是一块与墙壁连在一起的巨石,模样不很规整,上面简单铺了张灰蒙蒙的兽皮,看得出,这位魔王并不是个对吃住讲究的主人。 如今,这位主人已经变成了白骨,被睡觉不老实的李夜墨搅得七零八落,铺了一榻。 与白骨一起散落的还有七八个阴桃,正是李夜墨昨夜碰倒了的。 靠近洞口的地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石块,该是魔王的桌椅。 其上积了一层浮土,下面还摆放着三口巨大木箱。 这谷底是有古怪的,最该在潮湿环境腐朽的木头安然无事,反而是铁质的钉卯先一步长满了褐色的锈斑,最该糜烂成泥巴的阴桃新鲜如同才采摘下来,反而是魔王只有白骨剩下。 李夜墨把烛台照向魔王的骸骨,龇着牙凶道:“死便死了,你的东西可都是我这后来者的了!” 骸骨没办法对他的威胁表示不满,脑袋和身子搬了家,想要摇头已是不能,骸骨没有喉咙,没有舌头,没有嘴唇,下颚骨都被粗心大意的李夜墨从颅骨上扯下来了,只能躺在石榻上一言不发。 李夜墨大笑,“魔王呀魔王,我是宁王,你就叫飞蒲草,你比我弱,所以你就老老实实任我宰割。” 笑着笑着,李夜墨从地上捡起一根小腿骨,用力砸向石榻上的魔王头颅,“逆来顺受,你这鸟样也配叫魔王!” 李夜墨动作粗鲁,挥舞着拐杖,砸开第一口箱子。 令人有些意外,里面满满都是蜡烛。 难道这魔王把谷底当成了自己的家,时不时会来谷底小住?他真的有出去的办法吗? 李夜墨又撬开另外两口箱子,这次他的好运用光了,剩下两口箱子里都装满了金银。 只是打开箱子,石窟里好像都亮了几分。 若是在外面,如此数量的金银足够一个人从此生活富足无忧,可惜,困在山谷里的金银和石头没什么两样。 李夜墨抓起两个金锭,嘴角噙着苦笑,视线忽然被地上散落的书册吸引。 略一翻检,其中大都是论语,开篇就是子曰,张口就是仁义道德。 看着熟悉的枯黄纸张,李夜墨心口剧痛,冷笑:“孔夫子,你那一套已经过时了,当今世道又讲起了大鱼吃小鱼的荒蛮野兽之道,力量大的喝酒吃肉,讲良心的都像我这样,要死在人迹罕至的山谷里了。” 随手将书册丢在石桌上,他可不是想在山谷里缅怀孔夫子,他准备出去一把火把孔夫子烧成灰。 不能指点人好好生活的思想,都是歪理邪说,留在石窟里碍眼,留在山谷里碍眼,留在世上就碍眼极了。 当今世道,要请山林里的熊罴和鬣狗做夫子,开课第一件事就是把良心剁吧剁吧丢到天涯海角。 正捡着,李夜墨看到两册与其他书册格格不入的存在。 一本没有正经封皮,似是被撕去了前半本,持有人也没有补全的想法,在第一页用浆糊涂抹自欺欺人,继而就在干巴的浆糊上歪歪斜斜勾描了四个大字——九霄踏术! 下面又画了一行蝇头小字,题道:戏笔泼墨九天中,弄此河山大不同。 李夜墨只看了一眼,便扭头去看另一本,这本更为有趣—— 天下第一清水蝠豪侠传!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四) 打开第一页。 “毛氏阿升者,青城山下太平镇人,年方十岁,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机敏好学,武功盖世,乃是天地间排位第一的大英雄。奈何天妒英才,毛氏阿升还没在江湖中扬名立万,误被妖女擒拿至此。哇呀呀,兀那妖女心思歹毒,抓住大英雄,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很久没吃肉了。可恶!可恶!实在可恶!等她稍后睡熟了,本英雄一定要在她脸上画个大王八!” 第一页字迹歪歪扭扭,看着确实是个稚子所写,最下面还有一段清秀的字迹写道:“你反了天了!话本我没收了,以后少看乱七八糟的东西。肉,管够!” 李夜墨嘴角不由得勾起,这位妖女的做派很像他认识的某位仙子。 打开第二页。 稚嫩字体写道:“山谷里什么都不好,每天都要点着蜡烛。妖女要我练功,外面不是也可以练嘛?总是把我一个人丢在山谷里,黑漆漆的很吓人的!” 清秀字体在后面回应:“不是给你放了很多鸡吗?平时可以陪着你,饿了还能吃肉,怎么能说就你一个人?哈哈,天下第一大英雄还怕黑呀,羞羞羞!” 稚嫩字体写道:“你还说,鸡屎都拉我床上了!” 打开第三页。 稚嫩字体写道:“山谷里有很多很漂亮的桃树,桃却不能吃,那些鸡都躲着不肯靠近,我贪嘴,好险没被冻死!把这事儿说给妖女听,她还笑话我!可恶,等我练成本事,一定先把妖女揍一顿,在她脸上画王八。” 清秀字体这次回复很长,写道:“早告诉你阴桃有毒,是寒毒,是悲毒,是苦毒,经历越多,过往越刻骨铭心,毒性也就越强,你自己嘴馋还来怪谁?幸亏你年纪小,只是挂霜,若是等年纪大了,内心苦楚化为实质,身上都要结出冰块来!阿升千万别再吃了,这桃叫阴桃,不止是梦中重溯过去的痛苦,吃下去的阴毒要用阳寿来化解,年纪越大,化解所用的阳寿越多,不想夭折的话可一定不要再吃了呦。” 李夜墨心头巨震,寒毒,悲毒,苦毒,这些他是理解的,过往的苦难又承受一遍,可不就是又寒又苦又悲,但是,阴桃所带的阴毒要用阳寿来解,这未免有些太过玄之又玄。 一颗桃子对应多长的阳寿?是一刻钟?一个时辰?一个月?还是一年? 李夜墨凑近烛光,把自己的头发抓过来仔细查看,没发现有白头发,刚想松一口气,忽然看到手背上满满都是淡淡的乳白色线条,好像是受过伤,多年后残留下来的淡淡疤痕。 顺着手背往身上看,这时才注意到,身上也布满了这种疤痕模样的痕迹。 李夜墨愣了愣,这些疤痕确实应该存在,仵向南的虿笼,密集的剑光在他浑身上下都留下了剑伤,只是杨虎灾用自己的血肉救他,凭借金凤花的惊人药效,除了眼皮上还有两道淡淡的剑伤,其他地方都恢复如初了。 看来,吃下一颗阴桃,并不止是精神上巨大的冲击,也不止册子里所说的消耗阳寿,肉体上所承受的苦难同样全都回来了。 眼下没有铜镜,李夜墨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他想得到,他的脸上一定也如同身上一般,布满伤痕。 等到我出去,晓儿也认不出我了吧。 李夜墨看着跳动的烛火苦笑,过了片刻,复又打起精神,“臭李夜墨,为何你如此贪心,早就该知道,老天爷是个精打细算的吝啬商人,岂会叫你从他手里占一点便宜?痛苦、阳寿、身形容貌,这些都不过是交换活下来而付出的合理的代价。” 李夜墨把自己的心神又放到毛阿升的豪侠传上,希望能了解到更多关于山谷的信息。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五) 接连翻过三四十页,大都是毛阿升孩童心性的抱怨,他口中的妖女时不时也会给他留言,或安慰、或嘲笑。 再往后,毛阿升的武功越来越高,妖女给他的留言却越来越少,最后更是几乎不见他,只是定期丢一些生活用品下来。 毛阿升一个人在寂寞的山谷里度过了童年和青年,直到有一天从山谷底一跃飞升。 “颤抖吧世人!天下第一豪侠清水蝠毛阿升岂会被一洼低浅的山谷困住,本大侠一个跺脚就跳出来了!自此以后,天高海阔,任我遨游,桀桀桀桀,江湖中人人都要记住本大侠的名字——清水蝠毛阿升!” 跳出来了! 李夜墨打心眼里为毛阿升得见天光高兴,他清水蝠能从谷底出去,我飞蒲草岂不是也有了逃出生天的可能? 李夜墨看了眼地上的另一册书——九霄踏术,毛阿升就是练了这门武学,从谷底一跃而上,可见,这是本闻所未闻的轻功。 翠屏山上阮经亭凭借七星北斗步轻功冠绝江湖,但要说逃出这个山谷,不是李夜墨妄自菲薄,看不起自家师父的传承,实在是完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等了不得轻功,诨号中有蝠,居住在阳顶峰崖底,洞外题字魔窟…… 这位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清水蝠毛阿升前辈,难道就是臭名昭著的血蝠魔君? 李夜墨被勾起了好奇心,能够跳出黑心崖的绝世轻功似也不急着修习了。 血蝠魔君是所有修习轻功之人的心魔,血蝠魔君行径叫人不齿,自他之后江湖中人人鄙夷轻功,连带着修习轻功之人也落了下乘,处处遭人讥笑,吃人白眼。 阮经亭一辈子苦苦追寻当年阳顶峰诸雄伐魔的真相,终是无果,如今真相就藏在李夜墨面前的册子里。 向后继续翻看,是毛阿升进入江湖后的游历。 最初他还想着去找妖女炫耀,嗨,自己也能跳出山谷了!没想到武功这般高的妖女居然于江湖中籍籍无名,毛阿升在册子里给妖女留言,自己每个月圆之夜都会回来,希望妖女洗干净脸蛋来领王八。 毛阿升进入江湖后,册子里每一篇的时间跨度也在逐渐变大,开始还会抱怨妖女忽然失踪,后来更多是说江湖中的趣闻和他新交的朋友,妖女始终没再给他回复。 毛阿升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仗义游侠,擅使一把金丝大砍刀,为人仗义豪迈,说话做事直来直往,唤作金刀马太平。 毛阿升毫不怀疑,这位朋友的肠子都是直的。 初次相遇时,身无分文的毛阿升想在酒楼应聘跑堂,掌柜看他一副乞丐模样,不许。 毛阿升自作聪明,在酒楼里吃了白食,要在酒楼里以工抵债,哪知道一间酒楼里居然供养着江湖客,不要他的工,要他的命。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六) 毛阿升的轻功已经是当世无敌,若是要逃,自然无人留得住他,奈何毛阿升做人做事的道理全是从话本中学得的,没见过江湖的无耻恶毒,反倒是跟着英雄故事学了个敢作敢当的实心眼。 掌柜的也许只是想要教训他,但是见惯了血的江湖客岂会如此,看他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乞丐,又暗暗将惩罚加了码,笑盈盈起了杀心。 李夜墨拳头暗暗攥紧,似乎在毛阿升身上看到了自己影子,他刚入江湖时也是这般稚嫩,眼中所见无一个不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因此吃了多少冷眼,遭了多少不公,还自责是自己错了。 毛阿升梗着脖子,人家提着刀要杀他,他不逃,只当是掌柜的在考验他的诚心。 就在剔骨尖刀要递进他咽喉时,邻桌的汉子突然站起来一声爆喝,“没有道理,一顿饭就要别人一条命,诸位所作所为称得上好汉吗?” 江湖客们认出了这汉子身份,笑道:“还当是谁多管闲事,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没有道理金刀马太平。” 毛阿升第一次听到这位哥哥的名讳,还有那人尽皆知的奇怪口癖。 马太平冷哼一声,掏出散碎银子要替毛阿升结账。 掌柜的高高兴兴凑上来,商人眼里到底只是钱的问题。 江湖客们不答应,他们被酒楼花钱供养着,是佛龛里坐着的吃香火的佛,可不是受掌柜驱使的伙计,更要在这种时候体现自己的价值。 “吃了霸王餐,花钱就想了账?”一个江湖客近前发问。 “不然还要如何?说说你的道理。” 马太平抽出金刀拍在桌上,一副没有道理就要开打的架势。 江湖客们怕他蛮横,心里已然有些退缩,表面还是强撑着,嘴里递出台阶道:“有了利息,翻五倍。” 马太平又冷哼一声,将荷包直接丢到掌柜怀里,“看看,十倍也是够的。” 掌柜听话地看了看荷包里的银锭,脸上绽出一个笑容,转身就要到柜台拿钱找零,回头却见马太平已经拉着毛阿升出了门。 到了外面,马太平训斥毛阿升:“没有道理的混小子!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怎么也学人吃白食?” 毛阿升缩着脖子,有些惭愧,也有些委屈,介绍了自己的出身,又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说了一番。 马太平上下打量着毛阿升,眼中满是质疑:怎么会有人真的在山崖下长大?眼前这个呆头呆脑的混小子,更不像一个身怀超凡本领的人。 毛阿升挠了挠头,当着他的面一跃而起,足足跳了十数丈,下来时手里捏着一只灰白羽毛的飞鸟。 马太平信了,看向毛阿升的目光更加古怪:一个人能在拥有超凡本领的同时,又落魄到身无分文,世所罕见。 马太平叮嘱了毛阿升,今后也要自力更生,不能走歪门邪道,便准备放毛阿升离开。 毛阿升不肯,执意要先把自己欠的银钱还上。 马太平点点头:这呆小子还是懂些道理的。 转念又一想,这呆小子不会是想在自己这里骗吃骗喝吧? 马太平叹了口气,带着毛阿升离开,留宿在酒楼对面的客栈里,毛阿升开心得像个孩子。 马太平让毛阿升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自己则是趁着天色还早,独自出门。 夜色降临,就在毛阿升以为马太平已经如同妖女一样,丢下他一去不回时,马太平兴冲冲推门进来,拉着毛阿升就向外走。 毛阿升不知道马太平要带他去哪,但他一句也没问,就是顺从跟着。 册子里毛阿升写道:独自一人在山谷里不知道过了多少岁月,十年大概是有的吧,但是孤独从来不是可以适应的东西,孤独的越久越会渴望纯粹的友情,甚至初识个不错的,就恨不得能以性命相托。 马太平把毛阿升带到一座酒窖前,期间翻过了好几道围墙,火折子照射下,看得到门上挂着锁,马太平解下金刀就要将锁砸开。 毛阿升终于忍不住开口,“马大哥,这恐怕不是你的酒窖吧?” 马太平咧嘴一笑,“不是,但是已经付过钱了,我打听过了,这酒窖就是白天管我们多要了银子的酒楼的,咱们付了钱就要喝他的酒,这样才合乎道理。” 毛阿升愣了愣,“既然如此,你干嘛还要给钱?” 马太平噗嗤笑道:“你还真是呆,他们这么多人,我怎么可能打得过!” 毛阿升在册子里记录道:这位朋友有正气,肯为不相识的人出头,却不是个迂腐的人,该出头的时候出头,该缩头的时候缩头。世间的道理在他眼里泾渭分明,他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但也聪明的不急于把沙子立刻揉出来。这般好汉,是话本里未曾见过的。 马太平打开酒窖,先将一坛酒打开递到毛阿升手里,竖起三根手指道:“不喝多,不喝少,一人三坛。” 毛阿升刚想说什么,马太平已经手指挑着毛阿升手中酒坛,强灌进他嘴里。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七) 酒一下肚,再一个恍惚,眼缝里就看到了青天白日。 马太平定了定神,终于确定自己已经到了酒窖外面,正平躺在青石板地上,四周有几个仆从打扮的小厮,嘴里还抱怨着他太高太沉,醉得像是一摊揉不成团的烂泥。 马太平讪讪又闭紧了眼睛:毛阿升这呆小子真是不济事,才喝了两口就大叫着“醉了醉了!”,自己只好却之不恭,一个人喝了五坛半,自己料到会醉,嘱咐毛阿升天亮前带着自己离开…… 这呆小子去哪了? 马太平微微偏了偏脑袋,看到瘦小的身影正躺在自己旁边,先是放下心来,紧接着又是心下埋怨:酒量差的见过,两口酒就能醉一整夜的,闻所未闻!前一天可还见这呆小子在酒楼点了满桌酒肉。 要是此时毛阿升能开口,一定要苦着脸解释:酒点是点了,可是一口都没敢喝呀! 毛阿升自小生长在山谷之下,对这等五谷炼制的毒药惧怕得紧,本来还有半两的量,现在闻一闻也就醉了。 “二位,偷偷溜进别人的酒窖,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说话的人声音平和,还带着调笑的意味。 马太平睁开虎目,忍着宿醉的头痛勉力坐起来。 面前两人:一人身穿紫色绫罗,头上、手上都点缀着金银宝石,显得富贵逼人,胖乎乎的白嫩圆脸上正挂着浅浅的笑意,在嘴角挤出两个酒窝;一人书生打扮,略消瘦些,洗得发白的长衫上摞着几个补丁,虽寒酸,倒也整洁。 这两个人出身应是天差地别,站在一起极不和谐,但是前者没有自持富贵的盛气凌人,后者也没有羞于清贫的畏手畏脚。 海棠鲜美我不堪,我与海棠两自然。 两人大大方方的样子,反倒使得马太平自己羞臊起来。 胖子见马太平脸红,大笑道:“被抓住偷人酒喝,知道害羞就还有的救。” 马太平赶忙解释:并非偷酒,酒钱是白天已经付过的,酒楼仗势欺人,没有道理,酒窖取酒是扯平了账目,不多取一分,不少取一毫。 胖子揉了揉自己肉嘟嘟的下巴,问:是哪座酒楼仗势欺人? 马太平报上酒楼的名字。 胖子和书生一起笑起来,书生道:“李兄的酒楼很多,可你说的这个酒楼偏就不是他的。” 胖子点点头,“但这座酒窖是我的。” 马太平知道闹了乌龙,脸色涨红,赧赧道:“酒钱我会付的……” 说是会付,因为他摆阔把荷包全给了酒楼的掌柜,现在身上和毛阿升没什么区别,一般的穷困潦倒。 不过,没有道理金刀马太平,江湖中赫赫有名,身手极好,信誉极佳,镖行都很喜欢这个汉子,只要他走一趟大镖,马上就又能富足起来。 有小厮恶狠狠道:“老爷不要被他骗了,蟊贼说什么会付酒钱,出去了决计不会认账!” 马太平脸色更红,小厮说得当然不是真的,只是他没法解释。 胖子摆摆手,示意小厮离开,“偷金偷银的,该送去见官没错,偷酒的都是性情好汉,不会扯谎骗人。” 马太平眸子发亮,连连点头。 书生也在一旁打趣道:“跑到酒窖偷酒,喝醉了忘记跑出去,这种贪嘴的好汉,也没有编谎话的本事。” 马太平干咳两声,挠着头傻笑:这是说我和毛阿升笨了。 胖子和书生放二人离开,约定一月后偿还酒钱。 马太平带着不省人事的毛阿升回到客栈,直到黄昏这呆小子才睡醒过来。 听马太平添油加醋,将白天的事说了一遍,毛阿升瞠目结舌。 册子里记道:马太平是个十足十的好人,可也是个四肢发达的呆瓜,看在他救过我的份上,往后行走江湖,还要靠我多动脑筋照顾这个莽夫,真是麻烦! 李夜墨嘴角挂着笑:毛阿升和马太平,李夜墨和杨虎灾,简直是如出一辙。 江湖很温柔。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八) 马太平又要走镖了,消息传开,镖行中立刻就有单子主动找上来。 来的是万里镖局的总镖头,八尺大汉眉头都挤成了一团,身后跟着一架华贵非凡的红锦马车。 马太平这才知道,万里镖局这趟镖是要护送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到八百里外的泰安城去。 马太平立刻拒绝,他虽然年岁不小了,但还是个黄花大老爷们,护送个姑娘在荒郊野岭里走十数日,总归是不便,不如让她随过往商队一起。 天不怕地不怕的金刀马太平,要干的是一人一刀千里独行的买卖。 万里镖局的镖头将马太平拉到一旁,这才说了实话,这位小姐是富商贾家的千金,逛庙会时不幸被江湖上臭名昭著的三飞鼠相中,三飞鼠在酒楼里扬言:一定要坏这小娘子的清白。 马太平听说过三飞鼠,老大叫大飞鼠陆伯光,老二叫中飞鼠陆仲常,老三叫小飞鼠陆叔齐,一母同胞的三兄弟。 江湖公认,若论轻功,三甲尽数归属陆家。 三人武功上乘,人品极差,是江湖中最出名的花贼。只是他们背后的陆家在江湖中盘踞已久,各个名门大宗里都有陆家子弟,江湖人大都肯卖陆家面子,知道三人是花贼也从来不说。 这三人也有眼色,祸害姑娘从不碰江湖人的妻女,如此一来,江湖人更是袖手旁观。 官府挂着通缉,却奈何不了他们,江湖人有能力,反而在替他们遮掩。 马太平有些为难,问道:这三个花贼会不会只是说说? 镖头叹息一声,他原也是想着有这般侥幸。 贾家听说了三飞鼠的事,心急如焚。贾家虽然有钱,可三飞鼠的事不是钱可以解决的,能想到的无非是报官和请镖局保护。 报官不顶用,差役不是长留贾家的府丁,也不能把贾家小姐锁进大牢的。 贾家满城请镖局,然而所有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 万里镖局看贾家实在可怜,抱着侥幸决定帮上一帮,若是三飞鼠果真要用强,自己能做几分是几分。 当夜,三飞鼠就进了贾家,摸进贾家小姐的闺房,没见到贾家小姐,反倒是看到一个胸毛外翻的大汉。 大汉是万里镖局的镖师,替换贾家小姐等候三飞鼠已久,只为居中调停。 万里镖局高估了自己的身份,三飞鼠完全不在乎大汉的废话,三人抄起短刀把大汉剁成了碎肉,沾着血在墙上写下:一日得不到就来一日,一人敢阻拦就杀一人! 万里镖局气愤,也知道自不量力,踢在了铁板上。 恰逢马太平又要走镖,索性劝贾家父母把女儿送到州府驻军的泰安城,有那把金刀在,或许还能震慑住三飞鼠。 马太平不傻,打量着老伙计的眼神中闪过失望:除了保住贾家小姐的清白,也是让他马太平保住万里镖局的声誉吧,毕竟眼看三飞鼠不依不饶,万里镖局又没有抗衡的手段,丢镖只是时间问题,如今甩给他马太平,再丢了镖,江湖中该说金刀不利,而不是万里无能了。 镖头讪讪道:这件事是万里镖局不地道,贾家出的镖费,万里镖局分文不取,尽数作为马太平走这一遭的酬劳。 毛阿升从一旁探出脑袋:这一趟能给多少钱? 镖头竖起一只手掌:五百两! 毛阿升倒吸一口冷气:他妈的,干了! 马太平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已经塞进了毛阿升手里,毛阿升更是立刻塞进衣服,满意地拍了拍。 “五百两都不接,难怪你马太平两袖清风,不像我豪侠毛阿升,最善赚钱!”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九) 万里镖局的镖头似是怕二人会反悔,给了银票,头也不回的赶紧离开。 一道来的贾家人拦了镖头两次,都被他灵巧的走位躲开,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用手指猛点马太平和毛阿升。 得了,这口大锅算是背瓷实了。 马太平看了看小心翼翼凑过来,有些拘谨的贾家人,又看了看一脸得意的毛阿升,长叹了口气。 前一夜三飞鼠才杀了人,贾家人心惶惶,立刻就帮女儿收拾好了行囊,应马太平轻装简行的要求,只带了一个随行丫鬟,马车也从红锦马车换成了一架更为普通的。 路上毛阿升很是快活,不停的在马太平耳边念叨:我真傻,我早该想到,最适合豪侠的工作是当镖师,赚钱又气派。 马太平一脸严肃和毛阿升描述三飞鼠的难缠。 毛阿升点点头,沉思了一阵才怯怯问道:他们最厉害的是轻功,对付他们最麻烦的是抓不到他们,是吗? 马太平无奈点头,打不着对方,还要随时提防着对方,再加上对方心狠手辣,一个不留神就要阴沟里翻船,如果不是万里镖局所托,他也不愿和对方交手。 毛阿升又问:他们轻功有多高?比我还高吗? 马太平回想起毛阿升平地跃起抓住飞鸟的画面,不确定三飞鼠是不是也能做到,嘴上还是道:他们三人被称作江湖中轻功三甲,想来是比你厉害。 通过这几日接触,马太平已经算是比较了解心思单纯跳脱的毛阿升了,要是说他比三飞鼠厉害,他必然要臭屁,马太平不知道谁更厉害,故意使了个坏,想看毛阿升吃瘪。 果然,毛阿升双手抱着脑袋迷惑不解:怎么会!妖女姐姐骗我,她明明说等到我跳出山谷,就是当世的轻功天下第一! 马太平哈哈大笑,叮嘱他如果三飞鼠来袭,他至少要拖住其中一个。 毛阿升问:这三人是花贼,花贼是坏人,坏人不可以杀吗? 马太平有些意外,这呆小子看起来并不像个嗜杀之人,随口答道:轻功高手别的不行,保命本领可谓是一绝,如果能杀掉他们,也算是为江湖除害了,只是他们背后的陆家可能会找我们麻烦。 毛阿升更加疑惑:他们陆家难道不知道自己家出了坏人吗?我们帮他们杀掉败坏门风的坏人,他们为什么不感激我们,反而还要找我们麻烦? 马太平一时有些哑口无言,过了好一阵才说道:你说得对,坏人就该死,他们如果包庇坏人,或者是替坏人出头,其所作所为也是助纣为虐,不过血缘亲情,到底不是一句好坏能分清的,我问你,若是有一天我成了坏人,你会怎么做? 毛阿升有些为难,从腰间摸出乌黑铁片,郑重道:那我杀了你? 马太平笑脸僵住,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毛阿升的后背:那你还真是我的好朋友呢! 毛阿升挠了挠头,上前追问:你能接受自己是坏人吗?如果有一天我成了坏人,我是希望你杀了我的,不管我怎么狡辩都要杀了我,因为我变坏了,就是早就死了,就像坏掉的果子,早在长出绿毛前就已经开始变质了,你不过是杀掉败坏我名节的行尸走肉,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你。 马太平听着这些胡话,忽然大笑起来:早些遇到你,我行走江湖也不至于这么孤单。 二人说笑的轻松状态,让马车里的两个女孩也情绪舒缓下来。 三飞鼠果然来了,不过他们没能像马太平想象的那样,造成无穷的麻烦。 恰恰相反,在毛阿升的册子里,只简单写着:什么嘛,怎么这么好杀,我提着三颗人头回来的时候,马太平惊得张大了嘴巴,连连问我是怎么做到的,这确实很难解释,杀这三人之前,我只杀过鸡,这三人……比鸡要难杀些。 三飞鼠死了,贾家小姐千恩万谢,没有去泰安城,而是直接又回了家。 预计要走一个月的镖,只三天就完成了,毛阿升大呼过瘾,立志要做一个优秀镖师。 马太平走闯江湖多年,可不像毛阿升那么单纯,他虽然也觉得三飞鼠作恶多端,百死莫赎,可三人的死也藏着巨大的风险。 马太平将贾家小姐送回府,嘱咐她什么都不要乱说,自己则拿着三个包袱去了官府,声称是捡到了三飞鼠的首级,因为这三人还挂着通缉,特意上报给官府知晓。 官府问他姓名,不说,给他赏银,不受。 马太平一口咬定,只说是随意捡到的首级,约莫是三人得罪了人,死在江湖仇杀之中。 官府见他这样,也不再坚持,安排皂衣捕快张贴榜文,宣告采花大盗三飞鼠现已伏诛。 随后,马太平和毛阿升一起去偿还酒钱。 胖子和书生都是有些吃惊,虽然相信马、毛二人不是真的蟊贼,但也没想过二人只用三天就凑齐了银子。 胖子并不推辞,收下银子,招呼二人:既然偿清了不请自取的酒帐,接下来就有朋友的酒喝了。 马太平昂头挺胸,撇了眼之前说他是蟊贼的小厮,大跨步走进胖子的庭院。 毛阿升第二次来,却是第一次以清醒的状态进去,更是从山谷里跳出来后,第一次接触如此富丽堂皇的宅院,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进了餐厅,胖子一招手,不多久就有酒肉摆上桌。 四人分坐,毛阿升有些奇怪,书生面前只摆酒杯,没有餐碟。 胖子笑了笑,上次相见很不体面,这次以朋友身份坐在一起,才适合与二人互通姓名。 胖子叫李去厄,巴蜀一带的蜀锦都是他的生意,除此之外,还有酒楼、钱庄、布庄无数,打出生起,最擅长做的就是赚钱,赚得个天下有数,富可敌国。 书生叫孙立三,是个真真正正的落魄书生,他落魄不是因为他笨,考不得功名,恰恰相反,孙立三有宿慧,三岁识字,五岁能诗,十岁作赋引得巴蜀轰动,而今已二十有三,还是个披着长衫的白身。 马太平看着孙立三很是奇怪,这般才情,中不得进士,童生、秀才应该不难吧。 李去厄嘴角噙着两个酒窝,笑道:他中不得童生,因为童生考试……题目超纲! 马太平和毛阿升更是不解,童生考试也超纲,还吹什么三岁识字,五岁能诗。 孙立三道:我自十岁以后,丢了所有的书,也忘了所有的书,只读一套论语,我始终相信,天地之间应该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我相信答案就在孔夫子的论语当中。 马太平和毛阿升一齐发问:那你找着了吗? 孙立三笑道:找到了,简单的像是假的。 毛阿升赞叹道:你这答案一定是非同凡响,从所有书中选中论语,又从论语中取出答案,这不是答案了,这是书精,万担书压出一句话的书精!所以,你找的答案是什么? 孙立三道:做个好人。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十) 马太平和毛阿升先是错愕,继而击节称赞:是了,若是人人都争做个好人,便已是天下大同。 李去厄看这二人反应,满意点了点头,提起酒杯道:这件事极易也极难,极认真也极可笑,好人二字,乡间粗鄙也做得,可若说叫天下人里人人都做好人,孔孟圣人也无能为力,只此二字,可饮一杯。 孙立三笑着补充道:天下字有八千个,小生如今只学得“好人”这两个,可是凭“好人”二字做不出封将入相的文章。 四人一同举杯,一饮而尽。 毛阿升的脸瞬间涨红,逗得三人哈哈大笑。 没有道理金刀马太平,不住摇晃着胡子拉渣的大脑袋: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 边喝边聊了一阵,酒至微醺,气氛更佳,几人各自诉说着平生趣事,好不快意,初次见面,倒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般。 忽然,毛阿升一把抓住孙立三的手,质问道:大好人,你怎么光喝酒不吃菜?是觉得菜不合口味吗? 李去厄拍了拍毛阿升的肩膀,把他的手扯回来,挂着酒窝的胖脸笑道:醉汉,菜和酒不同。 毛阿升把酒杯凑到迷离的眼睛前,透明的酒液像琉璃水一样闪闪发亮,打了个酒嗝,问:哪里不同? 李去厄道:孙贤弟是我的真朋友,我们交往是因为意气相投,你们也都知道了,孙贤弟生计艰难,耕读度日,我李某人恰恰相反,坐拥金银无数,论富有是天下的魁首,孙贤弟不肯折辱了我们之间的情谊,所以坚决不占我一分一文的便宜。酒宴之上,酒菜各有分说,酒是五谷酿造的至纯无垢玲珑宝,最是通达人心,饮些无妨,菜品是如孔方兄一般的油腥污秽阿堵物,故而我二人往日饮酒,桌上从不添菜,今天添菜主要是为了款待两位新朋友。 毛阿升不信,又去拉孙立三的手,这次是要看他手掌上有无从事农活的老茧。 孙立三笑着顺从摊开手掌,果然是厚厚一层粗糙的黄色茧皮。 李去厄也将手掌伸过来,较孙立三稍好些,但也看得出田间劳动的痕迹。 李去厄打趣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你们都不会相信,嘴上说耕读传家的不计其数,大都是以此装点门楣,细皮嫩肉的样子货,似我孙贤弟这般的,天下有数!而又有几人能想到,我这天下第一富贵,托孙贤弟的福,手上也生出了茧子! 马太平大笑:二位兄弟莫非没听过,佛家有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心中纯净,外界就没有污秽,孙老弟这般执着在酒与菜的分别上,岂不是着了相了? 孙立三道:酒肉穿肠过,要先问心头有没有佛祖,我若吃李兄的饭食,也要先问问心中是不是只把朋友当朋友,有没有存些依附的心思,旁人不明白,自己就可以装糊涂了吗?不是饭菜不净,是我心中把情谊看得重,看所有东西都有些脏了。 “啪!” 毛阿升把筷子摔在酒桌上,摇摇晃晃站起身。 马太平赶紧来按住他:不能喝就少喝,你犯什么浑! 毛阿升推开马太平,认真道:各位朋友,我是觉得孙老兄说得对,交朋友先要相敬如宾,之后才能相濡以沫,李兄富足,我们也不能多吃多占,我们胸中情谊纯净,行为上才更加克制,好的关系就是因近而敬,却不会因敬而疏。 “所以我们再提一杯?”李去厄笑盈盈来搀住毛阿升。 “不能叫孙老兄独享如美酒般至纯无垢的情谊!” 毛阿升摆了摆手,扶着桌子,咧嘴笑道:今日酒宴中场搁置,我们各自散了,回去准备些下酒之物,东西量力而为,不分贵贱,但必须人人有份,晚上还在此处,我们再续未尽之局!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十一) 毛阿升的这个提议一出,另外三人都是鼓掌叫好。 李去厄唤来仆役,收下桌上的菜品,只剩四只酒盅摆在桌子正中不动,里面都还有未喝掉的酒水。 李去厄左手手掌按在四只杯口上,右手一挥:今日乃是情谊局,至纯无垢,不沾铜臭,各位都不得动用私财,准备好东西回来,就用我家的灶台,咱们稍后再续! 马太平和毛阿升高声应和,解下钱袋,拍在桌上。 四人在院门口暂时作别。 李去厄和孙立三一道,他俩有一块合种的菜田,距离李府有些距离,如今刚好可以收获一些。 毛阿升则是拉着马太平到了荒郊,临近水源,到处都是扑鱼的水鸟。 毛阿升脸上还带着醉酒的酡红,嚷嚷着要为众人捉一只最肥的鸟来。 蹒跚着步子,毛阿升向着河边走,每一脚都好像要跌倒一般,姿势虽是丑陋,每一步都有十数丈,呼吸间就模糊了身影。 马太平无奈,大声嘱咐他不要掉进水里。 回转过头,马太平独自犯了难,他靠着手中金刀扬名,也全靠金刀养活,既不像李去厄和孙立三有菜田,也不像毛阿升可以捉来飞鸟…… 年龄最长,武功最高,若是空手而回,岂不是叫几人嘲笑? 所幸的是,在这荒郊里除了飞鸟,还有草间的兔子,河里的鱼。 不幸的是,这些个小东西比马太平想得更加狡猾: 兔子全都回了姥姥家,翻遍了草丛,一只都没见到;树上倒是有个老鸦窝,可惜马太平不会爬树,一气之下金刀砍断树干,老鸦窝一齐掉下来,覆巢之下只剩三颗鸟蛋完好;马太平再去捕鱼,在河里扑腾了半天,实在是抓不到,索性金刀劈上去,一尺长的大草鱼被枭首,只找到半尺长的屁股,鱼头不知被冲到何处去了。 “哈哈,马大哥,用刀捉鱼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岸上传来毛阿升的嘲笑。 马太平拎着半条鱼狼狈上岸,看到毛阿升的样子也是大笑。 毛阿升还是醉醺醺的,手里提着的不是水鸟,而是一只半人高的秃鹫!此时秃鹫被毛阿升掐着脖子,两个翅膀奋力呼扇着,毛阿升瘦弱的身形几乎站立不稳,马太平真怕毛阿升被秃鹫带到天上去。 马太平劝毛阿升换只正常的鸟,毛阿升吐着舌头笑马太平只有半条鱼。 马太平劝毛阿升先扭断秃鹫的脖子,免得它挣扎,毛阿升吐着舌头笑马太平只有半条鱼。 马太平气得提着金刀追他。 看看日头,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二人返回李府。 门口立着小厮不复之前的跋扈,变得极有礼貌,将二人领到厨房。 李去厄和孙立三已经准备好了两道小菜,李去厄的是小青菜,孙立三的是花生米,再加上马太平的半尾鱼加老鸦蛋熬汤,毛阿升的烤秃鹫,摆满一桌,还算丰盛。 四人回到酒桌,举杯再饮,气氛比之前还要更加热烈,彼此也更加亲近。 任谁也想不到,富甲天下的传奇巨商李去厄,宴席上尽是些这等缺油少盐的吃食,和他尽兴饮酒欢乐的只有两个江湖草莽,一个落魄书生。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十二) 这种饮宴成了常态,只要马太平和毛阿升走镖回来,四人非要到李去厄家里聚上一番。 有一日,李去厄醉眼迷离,胖脸上挂着酒窝,左手拉着马太平,右手挽着毛阿升,快活笑道:诸位呀,你们说,为什么我们在一起时,我总觉得比做神仙还要痛快? 马太平大了舌头,嘎嘎傻笑,一头栽进李去厄的大肚子上。 毛阿升下巴抵在酒盅上,努力翻了翻眼皮,抬起手在空中虚点:没有道理!是……没有道理! 孙立三拍下他的手,浅笑道:小家伙喝糊涂了,当然是有道理。 毛阿升豁然坐起身,动作太大,好险没把桌子翻过来。 “三哥说说,是什么道理?” 马太平也扶着李去厄正了正身子,要听孙立三的高论。 孙立三道:因为我们都是心思淳朴之辈。 何谓心思淳朴?当不得坏人!看见坏人就好像蛆虫爬上了手背,看见坏事就像华袍上生了虱子。名名名,我们看清了,只是送葬的锣鼓,利利利,我们看清了,只是飘飞的纸钱。 我们心痛世道艰难,本不该如此,但只要开口,立刻就有人恶狠狠瞪过来,一副吃人恶鬼的模样,怪我们多管闲事,更有人要露出讳莫如深的古怪笑容,问我们所欲何求? 我们的洁癖把自己同外界隔绝,陷到痛苦的孤立中。 我们厌恶他们,又深知蚍蜉撼树,无能为力,最终落得无所适从,愤怒又哀伤,我们是世上少有的正常人,却成为了怪物眼里的怪物。 唯有我们几人在一起时,才好像于乱糟糟的画卷中找到一抹留白,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摆上酒桌,好像只要我们在一起,外面的嘈杂就终于可以不在乎了! 孙立三这个清瘦书生,在四人里竟是酒量最好,其余三人都快喝翻了,他倒是条例清晰。 马太平和毛阿升,两个江湖客最先倒下去,毛阿升是天生酒量差,马太平是性情洒脱,大碗小盅来者不拒,灌个不停。 李去厄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向着孙立三深深一拜:孙老弟,你说得在理,这个世上有正路,圣人们先前走过,如果后人觉得路歪,可以再做修正嘛,可是世人怎么做的呢?我行我素,猪狗般各行其是,不是眼盲就是心脏! 说到情绪激愤,李去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忽然大笑,话风一转道:不过有一点我不认同,我们不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不做高歌长啸的竹林七贤,不找狭缝里的桃花源!路不正,我们为何不能自己修?我们既然相信自己是对的,我偏要这世道如我们所愿! “好!” 马太平大喝一声,把金刀拍在桌子上,“老兄有这等志向,我坐视不理才是没有道理,这把金刀愿帮老兄的场子!” 孙立三起身也是一拜:“兄长不怕,我也不怕。” 三人目光落到毛阿升身上,这糊涂虫已经彻底醉得不省人事。 相视一笑,三人架着毛阿升并排跪在地上。 毛阿升在册子里为李去厄和孙立三都起了诨名,记道: “没有道理!没有道理!结义金兰这种大事,居然选在我喝醉的时候!嘿嘿,妖女你知道吗?天下第一豪侠毛阿升我有兄弟了!大哥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没有道理金刀马太平,二哥是富甲天下,为富很仁的金山恨钱李去厄,三哥是明明很有学识,却拿着论语装蒙学小童的目不识丁孙立三,老四就是我了,天下第一豪侠清水蝠毛阿升!”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十三) 毛阿升是个糊涂虫,册子里多是些自卖自夸的言论,可仅从他三位哥哥的只言片语里,李夜墨心中也对几人形象有了剪影。 这些人都是道德未泯,所以才和周遭格格不入,所以才感到胸中郁堵。 就像我们一样,晓儿、杨大哥、赤阳雷、清正公、花月和尚…… 是我们看不起这个世道,认为这个世道配不上我们,我们不是被抛弃,是我们孤立了它。 李夜墨深吸了口气,和册子里的人,生出跨越时空的共鸣。 心思不受李夜墨的控制,册子里的四人形象,和阮经亭故事里的四魔君形象重叠在一起。 李夜墨把手指伸进头发里,拼命想把他们撕开,他不愿意相信,追求正义的人,最终又怎么会成了祸乱天下的魔君? 可是金刀、员外、书生、轻功,又恰巧在四魔君陨落的阳顶峰崖底,还能用巧合来解释吗?理智把他们贴得死死的。 李夜墨放弃了,却猛然瞥见,册子里和故事里,形象之间并不紧密,有一道隔绝天地的窄窄沟壑,李夜墨扔进无数理由进沟壑里,人性易变?时过境迁?想把册子里和故事里的他们按在一处,但是八个人到底不能被按成四个人。 李夜墨继续向后翻看册子。 四兄弟接下来做了不少事,开设粮行,在大灾之年平抑粮价;四位白身,借着李去厄半生积攒的滚滚金银,强压恶商,大行吞并威胁之举;开设义学,鼓励穷苦孩子读书明理;在江湖中恢复旧制,号召江湖儿郎再戴守正戒淫花,义字当先…… 这些事都是目不识丁孙立三所指出的三条路:造福天下,打出煌煌旗帜来;关注教育,给未来留下种子;团结力量,将有相同信念的人都汇聚起来。 孙立三道:世间事一经定下来,就会按照原有的惯性长长久久的运行下去,单看朝代变迁就知道,刘汉稳固了四百年,李唐稳固了三百年,赵宋也稳固了三百年,我们是想要让天下澄澈,比之改朝换代还要更难。不过也不用太过悲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们只要跨出第一步,在黑暗中举起炬火,我们所想要的世界就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只是我们自己可能赶不上而已。 金山恨钱李去厄抛了家业,全力推动这些想法的落实,既然只要炬火,为何不能闪耀的是金光? 马太平和毛阿升也不走镖了,先笼络起附近的镖局,成立了“正一盟”的组织,宣扬“所行所想,唯有一正”。 盟友们耳边都戴着守正戒淫花,嘴里唱着“守正戒淫花,戴花不采花。戴花若采花,人人皆可杀!”。 四人在接下来几年名声大噪,江湖中几乎无人不知。 在此期间,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毛阿升娶亲了! 对方就是贾家的千金,在马太平和毛阿升第一次走镖两个月后,贾家千金贾施诗敲开了李去厄的家门,当着其余三人的面,把喝得酩酊大醉的毛阿升揪起来,大声质问:混蛋,一别两个月,为什么不来找我? 毛阿升醉眼迷离,看清对方脸,轻轻拍打着贾施诗的手:你……你早说有这么大力气……还找什么镖师,那三只老鼠……估计打不赢你……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十四) 富家千金得罪了恶霸,风流少侠英雄救美,这一救把千金的心也偷去了。 放在话本故事里都有些烂俗的剧情,确切发生在毛阿升身上。 贾施诗等了两个月,没等来毛阿升到贾府拜访,倒是听说了他们四兄弟声名鹊起,这才明白,毛阿升这个呆瓜是不会来了。刁蛮千金并不恪守礼教,索性主动出击。 贾家人看在李去厄的面子上,也乐得成全这段姻缘,毕竟过去很好说话的商业巨擘,近来突然强硬起来,大有要为天下商人立规矩的气势,早点抱上这条大腿总好过将来被这条大腿踩住。 三位哥哥也支持贾施诗,多多给予便利,他们这个弟弟有些孩子心性,三人都盼着他早点成家,性子能稳重些。 三位哥哥没说出口的是,太史公曾在史记中有言:变古乱常,不死则亡! 在毛阿升大醉后的那场结拜里,三位哥哥都已经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那是结义酒,也是就义酒。 贾施诗主动跳出来,自然就成了三个同样未曾婚娶的哥哥为最小、最没用的弟弟选定的一条船索,盼望他能永远远离激流,栓在岸上。 在贾家和三位哥哥的共同撮合下,以一种毛阿升被贾施诗抢亲的架势,二人仓促成婚。 婚礼上,贾家的亲戚朋友、正一盟的江湖好汉、与李去厄有往来的商人,还有些看着面生,打扮低调的不明身份的人,来人之多,场面之盛大,世所罕见。 毛阿升嘴上不情愿,半推半就被三个哥哥强穿上喜服,册子却记道:贾施诗是毛阿升除了妖女姐姐,所见过最为美丽的女子。天下第一豪侠毛阿升的婚礼,历数整个江湖,向前翻五百年,向后翻五百年,也再不会有比这场更贵气的了! 马太平埋怨李去厄太过铺张,李去厄胖脸挂着酒窝,拍打着马太平的手背,笑道:自家兄弟,不能在阿堵物上小气,顺便也借着这个机会,把我们的旗子再挂得高些,好叫天下人都瞧得见! 婚宴上,众宾客觥筹交错,马太平与正一盟的江湖汉们拼酒,李去厄同商人朋友们谈天,孙立三和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坐在一桌,毛阿升带着自己的新媳妇,向媳妇家的亲朋敬酒。 忽然,院外传来三声重物接连坠地的声响,紧接着就是哀恸至极的丧乐。 几个正一盟的年轻好汉摔下筷子,准备到外面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大喜的日子在主家放丧乐,谁知才走到门口,就叫人一记重脚踹了回来。 十七八个白麻衰绖的汉子走进来,大笑着向满场宾客道喜。 “棺材!是棺材!” 一个贾家的仆役跌跌撞撞从门外跑进来,“这群人把三口棺材停在了院门口!” 马太平未曾见过这些人,上前一拱手道:“不知道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今天是我四弟大喜的日子,诸位把棺材停在门口,这事做得没有道理!” “停在门口,确实不合规矩。” 衰绖众人向后一招手道:“把棺材抬进来!” 赤裸着上身的力工抬着棺材就要进门,正一盟的好汉立刻上前阻止,衰绖众人又是大喝:“陆家的事你们也敢插手?!” 这道声音落下,上前的人又都退了回来。 陆家,江湖中只有一个陆家,一个盘根错节,无人敢轻易招惹的陆家。 毛阿升牵着贾施诗的手,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也知道陆家,他数月前才杀了陆家的三飞鼠。 不过,三飞鼠是人竟皆知的采花贼,为何陆家还要来为他们寻仇? 马太平阔步从衰绖众人中穿过去,走到抬着棺材的力夫前,抬脚将进了一半的棺材一脚从扁担上踹下去。 百十斤重的棺材平飞出十几丈,撞在对面墙上,发出轰然巨响。 马太平回过头,沉声问:“你们的依仗是什么?” 衰绖众人看着马太平背后的金刀,也知道了他的身份,“金刀马爷,我们带着陆家的诚意来道喜,您这是什么意思?” 马太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们的依仗是什么?” 衰绖众人中走出个领头的,“我的名字马爷也许是知道的,泰山派弟子陆鸣远,也不是江湖中籍籍无名之辈了,马爷不必吓唬我,我们陆家人死在你兄弟手里,他大婚,我们一来贺喜,二来顺便找个公道!” 马太平问:“那三个采花贼?” 领头的纠正道:“是三个陆家人。” 马太平点点头:“也是三个采花贼,他们本来就该死,你说他们是陆家人,所以陆家要保三个采花贼吗?” 领头的恨恨道:“马爷,我们陆家人不管在外面如何,不向我们陆家知会,谁也没资格向他们动手!” 马太平又点点头道:“他们是采花贼,所以我们把他们杀了,这件事不必再说了,陆家如果有怒火,我马太平在这里担着。我只想问你们,抬着棺材闯进我兄弟的婚礼,除了陆家人的身份,你还有别的依仗吗?” “爽快!” 领头的扬了扬拳头,“你们肯认就好,有我这双铁拳在,这场婚宴的喜庆可以到此为止了。” 马太平手向身后一抓,金刀划出一道匹练,将领头人的拳头从手腕处削掉! 手掌在地上跳了几跳,其余人反应过来,慌忙冲上来替领头人包扎,而领头人这才回过神,发出杀猪般的痛呼…… “除了铁拳,你们还有别的依仗吗?”马太平平静问道。 听他这么说,衰绖众人仿佛见了什么恶鬼,捡起断手慌忙逃窜,临走时还放出狠话:陆家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马太平擦了擦金刀上的血迹,看向婚宴中的众人,把金刀举起来,高声道:“因为是陆家人欺男霸女就可以平安无事,死了都还有家族的人来讨公道,公?哪里有公?我马太平眼拙瞧不见!今天是陆家,明天是不是还有张家,王家,李家,赵家?我们江湖人所奉行的侠义,难道就是帮着作恶的亲朋遮掩丑陋?为虎作伥的,难道就不算恶人了吗?” 利弊?权衡? 呵!天地之间有无真解? 马太平声音又抬高了几分,“杀了三飞鼠,那是为民除害的好事,我杀他们不为私心,是因为他们作恶,所以他们该死!陆家若是不分好歹,我也一如今日,用金刀给他们好好讲讲道理!” 场中瞬间沸腾起来,那些个年轻的江湖汉,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听了马太平的话都大声欢呼着,要一起和陆家斗到底。 倒是那些个老江湖,悄悄把耳畔的守正戒淫花摘了。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十五) 有了陆家人大闹婚宴的插曲,后面的流程陡然快了起来,那些个托身江湖外的宾客,只等新人礼毕,各自寻了借口匆匆离去。 李去厄和孙立三将马太平拉到一边,低声问:今日的事是不是做的有些过火?会不会引得陆家报复? 马太平不以为意:不怕,江湖中陆家最为庞杂,藏污纳垢最多,我们要干净,他们迟早要盯上我们。况且,陆家并没有什么厉害的高手,只占了人多一条,陆家在江湖里盘根错节,几乎遍布每个门派。不过正是这样才好不是吗?今天他们要为恶人出头,我砍下他们一只手,不久后,此事便能在江湖中传开,一同传开的一定还有我们的旗号。 这时,新郎打扮的毛阿升凑过来,问道:大哥,我杀三飞鼠已经是数月前的事了,为什么他们今天才找上门? 马太平冷笑:我把三人首级送到官府时,只说是他们死于江湖仇杀,首级是我们在捡到的,没要悬赏,也没有留下姓名,不过,这种事情有心去查,自然也隐瞒不住。至于为什么今天才找上门,估计是他们也怕我手里的金刀,知道了是我送去的人头,猜测是我杀了三飞鼠,也只敢在大庭广众下借势压我,可他们恐怕也想不到,我会直接向陆家人出手。 马太平又叮嘱毛阿升:三飞鼠的事,陆家既然以为是我的金刀做下,你从此也不要多嘴,这件事全叫我来背。不要激动,不是替你扛雷,我要借这件事打出我们与奸邪势不两立的旗号,姑且占你一些虚名。 不等毛阿升再说什么,三位哥哥催促着毛阿升带自己的媳妇进了洞房。 正一盟组织松散,江湖汉们若是愿意秉承侠义,戴上守正戒淫花,便可宣称是正一盟的人,想要退盟,只需摘下花便可。 这天之后,正一盟迎来了大规模的退盟,城里少了很多耳畔戴着守正戒淫花的江湖人。 这不奇怪,旁人都当侠义是个口号,毕竟人人都是这么喊的,谁知道马太平居然当了真,还为此杀了人。 孙立三曾道:黑夜里动静最大的是蟋蟀,蟋蟀躲在黑漆漆的、潮湿的、沤烂了的土里,反倒是发着光的萤火虫,几乎没有声音。真正心怀侠义的人,即使不戴花,也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样,我们看得清。之所以成立松散的正一盟,因为我们要让光和光走到一起,让旗帜和旗帜走在一起,而不是靠着人多,把蟋蟀也从洞里强拉出来。等到萤火虫足够多,把黑夜也照成了白天,蟋蟀会自己跟在后面。 马太平杀了采花贼陆家三飞鼠,陆家人在婚宴吃瘪的事传遍江湖,不少陆家人在江湖中放话:正一盟的人都与陆家有仇,今后见一个杀一个! 陆家人说到做到,戴花的走到哪里都会被陆家针对,死伤众多。 不能保护族众的家族没有存在的必要,不敢杀采花贼的正一盟只是空喊口号。 正一盟和陆家的冲突不可调和。 江湖中压力骤增,李去厄这边也不好受,被他打压的奸商们结成同盟,控诉他扰乱市场,他在朝廷的靠山也屡次向他发出警告:打压奸商,已经动了上面人的利益,不管你所图到底是什么,最好都赶快停手,朝廷里已经有势力对此极为不满,勿谓言之不预。 李去厄掏出大把金银上下打点,这才没落得大业未成而身陷囹圄。 如此过了三年。 正一盟响动江湖,但还是每天都有人摘花退盟,旗子越来越大,人丁越来越少,马太平正头疼,无数江湖女侠和江湖人的家中女眷主动戴起守正戒淫花,讥诮道:采花贼坏人清白,个个该杀,江湖男子既然性情温婉不济事,不如回家奶孩子,就由女子佩戴守正戒淫花! 江湖女侠们为首的是靖江派出云剑叶三娘,叶三娘耳畔戴花,一年连斩七个采花贼,身份水涨船高,俨然一副盟内二盟主的势头。 这天,李去厄找到毛阿升,他胖乎乎的脸上已经清瘦了许多,显露出一股遮盖不住的疲态。 事实上,四人虽然还是有机会就会腻歪在一起吃酒,可毛阿升再迟钝也能察觉到,自己正被三位哥哥隔绝在他们所做的事业之外。 这段日子,毛阿升总是一个人闷闷不乐,怪自己太笨太没用,不能给哥哥们帮忙。 李去厄这次就是专程来安慰他,也为他安排了一项任务,要他去阳顶峰上起一座山庄,作为正一盟的总舵,孙立三会同他一起,另外还有两箱金银,需要他放到后山的崖底,以备盟内不时之需。 毛阿升兴冲冲问道:二哥,那我以后就是正一盟的财政大管家! 李去厄笑着答应。 毛阿升再问:山庄要叫什么名字? 李去厄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上写着三个字:大山庄! 毛阿升挠了挠头,一字一字读出来:大……山……庄? 李去厄笑道:不念大山庄,“大”字不就是“天”字之下,要叫天下山庄,山庄迎送天下的大英雄,大豪杰!所以才要派你光明磊落豪侠清水蝠去。 毛阿升咧着嘴大笑,拍着胸脯保证把山庄盖得宏伟漂亮。 毛阿升和孙立三带着家眷、工人,去了阳顶峰,放金银和盖房子都不是难事。 他们前脚刚离开,正一盟和陆家立刻爆发了最大规模的冲突。 耳畔戴花的正一盟好汉,对上陆家,以及往日里被正一盟针对的邪祟小人,一时间双方均是损失惨重,江湖震惊。 又过了两年,山庄盖好。 两年间,马太平和李去厄常去山上与二人相聚,毛阿升册子里还记着一桩趣事: 毛阿升有一册书,是妖女姐姐给他的九霄踏术的秘籍。一次喝醉了酒,毛阿升跳下悬崖取上来,凑到孙立三面前,笑嘻嘻要和三哥打赌。 孙立三轻笑,问他赌法是什么?赌注是什么? 毛阿升说都拿着最宝贝的书来赌,输一次撕一页,投进火里。毛阿升最宝贝的是九霄踏术的秘籍,孙立三最宝贝的是他常常捧着的论语。 孙立三问他比什么? 毛阿升说:比谁跑得快! 大哥、二哥立刻取笑他输不起。 毛阿升脸一红,换了个赌法,双方互换书册,一个时辰后,看谁记下的对方书里的内容,多记一页便撕对方书册一页。 酒桌上,孙立三拿过毛阿升的秘籍,毛阿升拿过孙立三的论语。 说起来,是毛阿升占了便宜,他虽然读书少,论语也被妖女姐姐逼着读过,本来就能背下不少。而他的武功秘籍则不同,开篇就是内功心法,讲的是阴阳五行,穴位经脉,还有天地道法,聱牙诘屈,艰深晦涩,他当年学习时,花了小半年才记下来。 一个时辰后,毛阿升得意洋洋叫嚣:三哥呀,一会可不要哭哦! 又过了半个时辰,毛阿升看着孙立三把秘籍一页页撕下来,丢进火里化为飞灰,哭成了泪人:三哥,三哥!就这么多吧!不玩了,我不玩了! 三个哥哥笑得前仰后合,孙立三把心法部分全都撕了下来才停手,问:四弟,就这么多吧。 毛阿升哽咽着点头:谢谢三哥。 孙立三问:你自己的秘籍,自己都记得吗?要不要我帮你补出来? 毛阿升倔强摇头:不必了,我记性很好! 嘴上是这么说,册子里却是叫苦连天:我忘了,我全忘了!这么多内容鬼才记得住!还好我都已经会了…… 李夜墨看了眼一旁用浆糊铺成封面的武功秘籍,沉沉叹了口气: “毛前辈,不靠谱也要有个限度……”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十六) 没有内功心法,再好的武功也只剩个虚有其表的空架子,凭借一个空架子可没办法从崖底跳出去,况且他只剩下一条腿。 李夜墨揉了揉自己的断腿,喟然长叹:晓儿,看来我们今生是不能再相见了…… 念头重新回到毛阿升的豪侠传上: 天下山庄盖起来之后,马太平和李去厄也搬到了山上,四兄弟日日都能在一起,好不快活。 山庄常有耳畔戴花的正一盟盟友来拜访,或是来告知江湖上的不平事的,或是来请马太平主持公道的,甚至不远万里,只为来山庄上与四兄弟见上一面的…… 作为正一盟名义上的盟主,马太平几乎被江湖传颂成了圣人,连良知未泯的陆家子弟都点名要投效他。 四兄弟给山庄中有指示,耳畔戴花的不仅不能阻拦,还要客客气气将人请进庄来。 与此同时,江湖中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高木峰盟主大会! 江湖中要选出一位武功绝佳又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来,由武林盟主调停江湖中现有的纷争,尤其是正一盟四兄弟和陆家绵延数年的旧仇。 江湖中人人响应,云集高木峰,作为冲突双方的四兄弟和陆家皆不在邀请之列。 毛阿升忍不住抱怨:天下英雄何其没有眼光!论武功,论人品,论近些年来在江湖中的影响,要选一位武林盟主出来,我大哥马太平自然是不二之选,大哥若不去,这盟主选得有甚意思?我毛阿升第一个不服! 三个哥哥都笑他追名逐利,忘了初衷。 马太平面露钦佩之色,郑重道:江湖中早有武林盟主,便是有“隐坐东南云寂峰,出时日月也动容”的即墨家,即墨家隐居不出,旁人选来选去,只是选个替即墨家理事的代盟主而已。 毛阿升叉着腰反驳:依我看,那即墨家也比不得大哥! 毛阿升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即墨家确实了不起,摘星玄叶手压得江湖二百载不敢抬头,可也只是如此了。 他们明明有通天彻地、恒压当代的本事,没想着让天下变好半分,反而装模做样隐居起来,对天下人说“即墨家,非大乱不出。”,然而,若是他们肯,江湖何至于任三飞鼠之流猖狂! 论武功,马太平较即墨家是大大的不如,论担当,即墨家又怎么和敢为人先的马太平比? 过了两个月,盟主大会新的消息传来,嵩山石鼓顾恩青得了盟主之位。 毛阿升背着手在山庄里走来走去,看到石头都要踢一脚,生闷气。 贾施诗看他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掩嘴偷笑。 又过了月余,顾恩青通告江湖,要对四兄弟和陆家的冲突调停,邀天下豪杰九月半到天下山庄评理。 顾恩青自己则是提前一步,带着一众亲信到了天下山庄,有金鸦帮帮主钱中兴,妙手神医谢春堂,泰山派天松道人,蓉城赵家赵之心,渔网帮罗儿发,飞虎门邱处平。 毛阿升在册子里描述:顾恩青是个待人和善的谦谦君子,一身正气,完全没有盟主尊驾的倨傲,所带的亲信也都是英雄豪杰。 除了毛阿升因为盟主不是马太平赌气,三个哥哥都很客气,请顾恩青等人在天下山庄住了下来。 这时还只是七月半,距离顾恩青所说的九月半还有两个月,双方同住一个屋檐下,接触下来颇为融洽,就连毛阿升也在册子里称赞:顾首是个真君子! 只是,这段描述上被毛阿升用黑笔画了大大的叉,空白处又用小字写着: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夜墨嗤笑:“顾首是百年间英雄的代表,剿灭邪魔,提携后进,无论功绩人品都是没有污点,不知心恐怕也是你们四人误会了他的好心。” 不怪李夜墨不相信,毛阿升前面的内容即使全部为真,最多也就是证明四兄弟都是不错的好人,可顾首呢,那是江湖中的圣人! 若要给江湖中的好侠儿立庙宇,第一尊被抬进去的一定是他顾首顾恩青! 章节目录 第八六章 结颅成塔叫天哭(终) 豪侠传里的时间来到九月半。 江湖众人聚拢到天下山庄,戴花与不戴花的,被一条碎石子道自然分列在两侧。 不戴花的是陆家,陆家这边人口繁杂,除了陆家人,其所在门派也都派出脸面人物,为陆家添势。 不同门派的各色装束凑在一处,陆家多年经营的底蕴可见一斑。 戴花的是正一盟,正一盟虽没有严格的组织,马太平也从未要求盟友们前来助阵,可怀着相同愿景的众人,都耳畔戴着守正戒淫花,千里迢迢来了,数量还要在陆家之上。 耳畔有花,心中有义,腰间有剑,三者齐全,绝不肯让马太平向生出坏种三飞鼠的陆家低头! 正一盟中江湖闻名的女侠和江湖好汉家里有骨气的女眷,占了近一半之数,立在一起时,好似百花齐绽,端的是英姿飒爽,不落男儿之下。 顾恩青和马太平并排走出来,看到众人剑拔弩张的模样,眉头一皱,呵斥道:“今日是来了结正一盟同陆家的恩怨,不是叫你们增添新仇的!除相关人员外,其余人全部去后山等候结果。” 陆家一个中年人走出来,问:“顾盟主,什么是相关?什么是不相关?” 顾恩青道:“今日没有武斗,正一盟、陆家、其余势力,各自派代表留下,其余人全部退出去。” 说罢,顾恩青看向马太平,征求他的意见。 正一盟的人和陆家的人都退了,场中剩下的数顾恩青盟主一系人数最多,倒是合理。 马太平点头同意下来,叫毛阿升和李去厄带着正一盟众人到山顶等候,自己和孙立三同陆家交涉。 出云剑叶三娘以不放心马太平安危为由,也主动作为正一盟的代表留下。 毛阿升看着叶三娘的背影,不住咂舌,冲李去厄挑眉道:二哥二哥,大哥的桃花来了,出云剑也是位嫉恶如仇的女侠,很是让人钦佩,他们二人在一起真是珠联璧合,天作之好! 李去厄揉了揉毛阿升的头,笑眯眯应道:大哥岁数不小了,等到正一盟和陆家纠纷解开,咱们的星星之火就有了燎原之势,三个做弟弟的,正该一起去撮合大哥的姻缘。 毛阿升揶揄道:二哥、三哥不用羡慕,你们也可以娶亲,过些个太平日子了! 李去厄将众人都带到悬崖边,这里是阳顶峰的山尖,有一大片较为开阔的空地,距离天下山庄大约有半里,向下可以看到山庄内谈判的众人。 陆家的一个汉子走到李去厄面前,向李去厄讨些酒水解渴。 李去厄想到今日之后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不会再起冲突,干脆吩咐仆役取来酒肉、桌案,就在阳顶峰上大开筵席,先一步庆祝和解。 先前还喊打喊杀的陆家人似是也看到了和解的结果,都松了口,提着酒壶,一个个到李去厄这里敬酒。 毛阿升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同李去厄一起频频举杯。 李去厄想着阳顶峰有武林盟主顾恩青在,顾恩青又是个正直可靠之人,也就由得毛阿升发疯。 发疯也只是片刻,毛阿升酒量极差,很快就红着脸、歪倒在李去厄腿上。 正一盟的女子们才刚刚喝到兴起,看见毛阿升这就睡倒了,纷纷凑过来调笑。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锋利的刀光在众人后方爆绽,血花飞溅! 几个明明耳畔戴花的江湖汉,忽然率先向着同样耳畔戴花的盟友挥刀。 正一盟的其他人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对面的陆家人已经提刀冲杀过来,正一盟只能仓促迎战。 然而,最致命的不是陆家人,而是藏在正一盟里的人,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同样戴花的盟友抹了脖子。 山顶的动静几乎是立刻传到了山庄中,看着山顶一片倒的惨状,马太平浑身一个冷颤,提起金刀在手,向着作为陆家代表的几人厉声质问:“陆家动手杀人,是不是从没存过和谈的心思?” 陆家人笑笑点头,“能赶尽杀绝还要和谈做什么?” 马太平担心李去厄和毛阿升,还有那些心怀正义,同正一盟共进退的盟友们的安危,将孙立三推到叶三娘身边,挥刀直扑向陆家人。 这劈山裂石的一刀,被一道青芒格开,出手的正是顾恩青。 马太平一双虎目瞪着顾恩青,“顾盟主,你难道看不见是陆家人主动挑起争端!你就是这么为江湖主持公道的吗?” 顾恩青脸上古井无波,只是用饱含深意的眼光看着马太平的身后。 马太平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猛然回头,正看见叶三娘一剑斩下孙立三的头颅! “三弟!” 马太平悲痛难忍,挥动金刀,转身抢攻叶三娘。 陆家人,顾恩青,钱中兴,谢春堂,天松道人,赵之心,罗儿发,邱处平,众人一起围攻马太平! 毛阿升没有说错,单论武艺,顾恩青比不得马太平,马太平的刀法,剑仙若不出,可算是天下第一,但顾恩青有更多的朋友。 一个人挡不住九个人,一把刀挡不住九把刀。 只是抵挡了几个回合,马太平被乱刃砍作肉泥。 顾恩青带着众人上山,陆家人将李去厄的尸身指给顾恩青看。 顾恩青眉头一皱,“他们有四兄弟,上面怎么只有一个人?” 陆家人解释:毛阿升喝醉了酒,叫李去厄推下悬崖了…… 众人看了看深不见底的悬崖,也都认定四兄弟都已死了。 李去厄在朝廷中的靠山找到顾恩青,要顾恩青坐李去厄的位置,顾恩青很识趣,拆分了李去厄的家业,只保留了蜀锦一项,其余的都散给了那位靠山和追随他的江湖汉们。 接下来,没有了正一盟,江湖大定,一片生机盎然的繁荣景象,只是销声匿迹多时的花贼又都冒出头来。 这样的平静只持续了半个月,开始批量出现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好汉被割头的事,有时一夜之间就有相距很远的数颗脑袋被割下来。头颅被人带走,现场只留下一具无头尸身。 接连两个月,有四百多人遇难,还都是高手。 别人不知道,顾恩青等人却是一清二楚,丢了脑袋的都是造下天下山庄惨案的江湖汉。 人心惶惶,众人无不惧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纷纷请顾恩青想想办法。 顾恩青将众人都召集在一起,查了毛阿升的过往,抓住富商贾家的人,带到天下山庄,门上贴出告示:血蝠魔君无耻暗害江湖好汉,窃人头颅,若是不敢以真身见人,就眼睁睁看着包庇你的贾家人,也被一个个被砍下脑袋! 他们倒是想用贾施诗的头威胁,可惜在天下山庄惨案中,贾施诗的头就已经被砍掉了。 为了确保能彻底杀了毛阿升,顾恩青以江湖中出了祸害苍生的魔君为由,请来了即墨家的当代家主——玄叶老人即墨无星。 毛阿升确是来了,正对上即墨无星,险些被一掌拍死,转身便逃。 即墨无星问毛阿升:年纪轻轻,为何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毛阿升站在树上,有些愣神,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苦笑:我……丧尽天良? 即墨无星还要再问,顾恩青大声道:顾某和众江湖汉已经将一半的布庄移到即墨家名下,还请前辈出手,为江湖除去祸害! 毛阿升中计,以为即墨无星果真是顾恩青的人,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快速离开。 不久,顾恩青找来马太平、李去厄、孙立三的尸身,说是要为天下惩治魔君,将三人尸身挂在竹竿子上暴尸。 这一次,毛阿升抱着三具尸体没能逃掉,被即墨无星掐断了一条腿。 顾恩青等人和即墨无星一起追到了悬崖边,毛阿升忽然回过头,痛苦大哭:想要做个好人,怎么这么难!代价怎么这么高! 顾恩青大喊:即墨前辈不要听信了魔君的谎言。 即墨无星让顾恩青等人退下去,自己要跟毛阿升聊聊。 毛阿升将自己四兄弟的过往和即墨无星说了一遍。 即墨无星问他: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不必证明了,我宁可做魔,也不再做好人了……” 毛阿升抱着三具尸骸跃下悬崖,只有一条腿的他再不能跳出悬崖了。 册子最后毛阿升写道: 兄弟今应坐玉京,悠悠河汉哪颗星? 银屑支离可相望,胜我孤苦夜飘零。 可怜当时寻常事,原是懵懂苦未经。 竭力叩神神不见,捣破般若放魔出! 苍天不知苍生苦,天和无情我何辜。 凭虚乱卷潇潇雨,结颅成塔叫天哭! 哥哥们,我到底没能做成好人,我成了他们口中坏事做绝的魔君。 他们害了你们,我拿了他们四百三十二颗人头,用头发做结,搭了座头颅塔立在我的魔窟之外。 我不知道怎么让别人都做好人,但若是我还有力,我愿把所有坏人杀光了,届时,哪怕神佛来强度我这邪魔,我也无怨无悔! 下面一行清秀小字写道: 小毛阿升,你只管去做,我倒看看,哪个多管闲事的神佛敢冒头! 章节目录 第八七章 莫道风雪无避处(一) 随着册子的最后一页滑落,李夜墨才从充斥阴谋的久远故事里回过神。 天下闻名的顾首顾恩青,果然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吗? 可如果不是,血蝠魔君为何专门留下一本只为污他清白的册子,在这个飞鸟也不落的深谷里? 李夜墨依照册子里所说的,回味顾首在剿灭四大魔君后的所作所为,一切似乎说得通了。 顾首在不戒刀血刀魔君,假员外锦珊魔君,杀人书生域间魔君伏诛后,立刻摇身一变,成了江湖中最为富贵的游侠,江湖人都说是顾首发现了锦珊魔君藏珍珠的巨大暗格,如今看来,他是谋夺了金山恨钱李去厄的家产。 同样参与伐魔的泰山派快速崛起,从一个中等规模的门派,一跃与少林武当的老字号并列,共称三派;渔网帮罗儿发回到了锦元城,罗氏剑仙罗荣寿就是他的后人;飞虎门、靖江派,已经过了七十几年,依旧过得风光。 他们都是在李去厄的染血金山上开出的花朵。 再说故事里最为矛盾的,血蝠魔君在见到江湖众好汉时,惊慌逃窜,屎尿横流,后面又抄起刀子向好汉们复仇。 原来,他只是个因醉酒侥幸得活的愚蠢弟弟,蠢到哥哥们想让他活着,他看到世上还有哥哥们的仇家在,就甘心去死。 一道鹤阮经亭曾说:阳顶峰寻不到困住好汉们的暗器。 当然寻不到,在阳顶峰上,好汉们受到最大的伤害,也许就是砍人时刀子崩了些刃。 轻而易举就杀光了三个“魔君”和正一盟的所有人。 那些个传闻里死在阳顶峰的好汉,只是被蠢弟弟割了脑袋。 早就该知道的,李夜墨用力揉了揉眼窝:故事里,江湖众英雄是死在剿灭魔君的路上,可他们都埋葬在家里。 好一群张扬的恶徒,活着的时候,依靠伪善杀人越货,终于死了,碑文上还要刻上好人二字。 反观四兄弟,以及正一盟的诸位,明明是想要使江湖澄澈,结果四兄弟被诬陷成了魔君,正一盟的,男的是打着四色小旗的座下童子,女的是被四魔君掳到阳顶峰上的受辱女子。 讽刺无比,那些个英姿飒爽的女侠们,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但被武林盟主阴谋害死,连死亡都成了刺向自己敬重之人身后名的利剑。 血蝠魔君死后,顾恩青“顾首施恩义”,致使“天下承恩情”,当真是广施恩义吗? 恐怕不止,顾恩青是怕好汉们死在毛阿升手里,家眷们无人管束,张口胡言,将事情捅漏出去,这送的不仅是封口费,也是告诉他们:小心些,顾首在看着你! 阮经亭说:世间真假难辨。 李夜墨一直以为难辨是因为真与假的界限模糊不清,而今看到的,却是将南辕北辙的假随手盖在真上,瞒天过海,谬种流传! 再看毛阿升的尸骸,李夜墨有些愧疚,他是把这具白骨当成了洞里的魔君,不仅没有尊重,更是将其拆得七零八落。 这个可怜孩子是苦死的。 毛阿升断腿落在悬崖下,桃树下埋葬了三个哥哥,摘了阴桃进洞窟,然后就是一颗一颗的吃,直到阳寿耗尽,再化不开至寒的阴毒…… 别人都会觉得痛苦难耐的苦果,而他只是想再看看自己的哥哥们。 章节目录 第八七章 莫道风雪无避处(二) 李夜墨一声长叹,手指摩挲着豪侠传发脆的纸张,胸中满是兔死狐悲的伤感。 过了七十多年,当时的人和事都已在口口相传里变得面目全非。 正一盟,如今再没听人说起了,在江湖掀起过波澜的石头,噗得沉下去,消失无踪,无迹可寻了。 毛阿升的命运,不也是我李夜墨的命运吗? 他成了旁人嘴里的魔君,让天下人无不把修习轻功的视作贼子。 多年以后,人们的嘴里又会怎么说我?呵,估计是忘了吧。 小小的飞蒲草,哪里值得被挂在好汉们的嘴上。 他们记得毛阿升,是因为洞窟口的四百颗头颅。 哈哈,杀得这帮伪君子胆寒了吧! 或许等宁王登基为帝,会有史官记载我:某年某月某日,神武无比的当朝天子曾御驾亲征,于阳顶峰上击杀祸国殃民的窃贼李夜墨,为民除害,快哉快哉! “我不是贼!” 李夜墨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全然忘了这里只剩他一个人,眼角簌簌流下泪水,把如豆的烛火映照得璀璨。 谁会信呢? 谁会记得呢? 谁会在乎呢? 李夜墨举着烛台,虔诚仔细地把毛阿升的白骨收拾起来,用石榻上的兽皮包裹,带到阴桃树下。 抱着兽皮大哭了一场,好像是在送别一个故友。 用手指刨开树下松软的泥土,阴桃树的树根和树干一般的白嫩,但还要更加柔软,像一条条埋在土里的白肉。 手指一扒,树根仿佛活了过来,扭动着,从他手指接触的地方自行抽开。 若是之前,这样的场景一定能吓得李夜墨跳起来,可现在他平静无比。见识过人心的恶毒与冷漠,还有什么怪物能吓到你呢? 树根退开,裸露出一大片深坑,一团巨大的、被土壤沤朽了的、灰黑色包裹暴露出现,几块白骨从包裹里掉出来。 这是另外三位魔君吗? 没有道理金刀马太平! 金山恨钱李去厄! 目不识丁孙立三! 李夜墨跳进树根退开而形成的深坑,想把包裹抱出来,然而七十几年,布料早都酥了,一碰就碎成一捧土。 毛阿升的石窟里没看到一件衣服,想来他是把所有的衣服都用来缠住三个哥哥的尸身,他人生的最后时刻,也和如今的李夜墨一样,一丝不挂,赤条条的。 李夜墨前后跑了六次,才终于把白骨都从土里全都掏出来,三个人的骨头已经彻底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 摊开一旁的兽皮,这一堆是…… 天下第一豪侠清水蝠毛阿升! 李夜墨有些替他欣慰:毛阿升呀毛阿升,从此你就不孤独了,你最想念的哥哥们,以后永远和你在一起! 将那三人的骨头也都包进兽皮里,打了结,小心放进深坑。 阴桃树似有感应,树根密密麻麻涌过来,携裹着土壤,把深坑填平。 李夜墨回到魔窟,心情愈加沉重。 “毛前辈说一条腿跳不出山谷,我也只剩下一条腿了,况且,毛前辈只留了一本残缺的秘籍,岂不是更加没有希望?” “晓儿,你现在还好吗?长夜终晓,可我怕熬不过这冷凄凄的夜了。” 烛台上的蜡烛越来越低,匐倒在烛台上哔剥作响。 李夜墨把手伸向孙立三的论语,现在他已经没了烧掉它的心思。 在他心里:孔老夫子害人不浅!可孙立三已经是他李夜墨的朋友。 正准备将这些册子小心收起来,忽然瞧见,有一本册子与众不同,虽然也是论语的封面,书册的线装用的是红色。 因为时间久远,红色已经褪成了灰色。 李夜墨小心翻来,第一页写着:给四弟毛阿升。 章节目录 第八七章 莫道风雪无避处(终) 在这行工整的字体下面,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又回来了,写着: “小郎君,我乃是天下第一豪侠清水蝠毛阿升!嘻嘻,你猜着了吗? 不知道你是多少年后看到这些,十年?二十年?不管过去多久,想必在江湖中也一定听过我们四人的名讳吧?一定是响当当的吧! 正一盟现在怎么样?天下有没有变得澄澈?不会你的耳畔也插着花吧? 哈哈,知道你仰慕已久,别急着五体投地,我们已经死了,不能再扶你起来了…… 当你看到这个册子,想必已经读完了我的豪侠传,不用羞愧,我打小也是如此,有话本看谁会愿意读论语呢? 三哥蔫坏,明明帮我补全了九霄踏术缺失的心法,偏要佯装作是论语送我。我一个豪侠,读个鸟的论语? 等他们都死了,我才发现这个秘密。 这个山谷很孤单,如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翻看三哥的论语时,会觉得三哥他们又回来了! 你掉进这个山谷,想必和我一样,受了天大的委屈,是不是已经感到绝望了呢? 猜到自己会怎么死了吗?可能会饿死、渴死、吃阴桃被冻死、或是孤独死…… 相信我,山谷没有出口,九霄踏术是你唯一出去的机会!而你,没有毁掉我三哥论语的你,已经赢得了这个机会! 别再骂孔老头了,你瞧,善良并非无用,做个好人也不是全无回报。 哈哈,磕个头吧,不是对着我们四个,是孔老头保佑你!” 看着毛阿升的字,李夜墨的泪水又一次充盈眼眶。 做个好人是会有回报的,这回报可能很少,可能来得很迟,但会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一个好人对另一个好人的认可,就像丛林里两只躲避恶狼的小鹿,鼻头互相蹭了蹭,安慰和鼓励对方好好活下去。 赤阳雷薛大,花月和尚,这些人都曾温暖过他。 修习一门武学,最重要的就是外功和心法,前者是筋骨皮的调用,后者是真气流转的关窍,二者齐备,以内力驱使,就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李夜墨充满信心,虽然只有一条腿,他一样可以跳出去。 至于会不会被饿死渴死?李夜墨只能把希望放在阴桃上,但愿在阳寿耗尽前,他的九霄踏术已经够用。 烛台上,火苗在融化的蜡油里剧烈的挣扎着,发出轻轻的溅鸣。 在烛火黯淡,就要熄灭前,又一根蜡烛凑过去,把火光接替上,在石窟的石壁上投出李夜墨巨大的影子。 …… 为了能早日跳出山谷,李夜墨练功从来没有这么努力过。 孤独和思念,一个在后一个在前,把这头蠢驴子腿都要跑折了。 对于阴桃,李夜墨始终保持克制,每过三天才吃上一颗。 虽然他也很想和毛阿升一样,在回忆里去看生命中放不下的人,但他更想带着这些过去的记忆,和放不下的人去未来看看。 有了希望,阴桃的苦毒也就不那么难捱了,至于寒毒,李夜墨想到用丐帮修习内功的奇怪姿势辅佐。 前者是从心底、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气,后者是从经脉里逸散的热量。 花子说:丐帮人不怕冷而怕热,越是冷的时候,内力修为进展越快,因此即使是丐帮帮主也不会像其他帮派一样,住进舒服的宅子里。 有这套丐帮的内功修习方法在,李夜墨在阳寿耗尽前,不仅不会担心被冻死,内力修习进展速度还要更快。 世间一切都有定数,在未来避无可避的的劫难里,有着一线生机,钥匙藏在过去里。 章节目录 第八八章 一叶孤舟支小炉(一) 山谷里夜长昼短,一个不留神就会错过每日一刻钟的白天,寒毒发作时更是如此,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往往已经分不清过去了多少岁月。 阴桃树又是异种,开花结果不受时令左右,一棵树上四时兼具。 在山谷里待久了,总有一种时间静止的错乱感。 想要判断过了多久,唯有看山谷外飘来的落叶。 一晃,落叶已经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如此过了整整三轮。 这天,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踏风声,一个衣着破烂像个乞丐,身形消瘦佝偻的独腿人,如鹰隼般窜出来,手边支着一根白似雪的木仗,出现在悬崖边。 若是有江湖人凑近些去瞧,一定会大呼:这人的面容看着熟悉,只是年龄不大对得上,印象里那人是个二十一二岁的英气少年郎,面前的倒好像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老人裸露的皮肤上满是骇人的疤痕,疤痕夸张得突起,宛如鼓胀的丘陵。 他的眼神中充斥着憎恨和厌恶,全然没有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品质,比如慈爱,比如洞悉世事的睿智,比如宠辱不惊的释然。 这双眼睛长在这样一张苍老可怖的脸上极为合适。 李夜墨像是只从地狱里走出的恶鬼,同鬼差做了见不得人的交易,把一切都献祭了,只换得一个在阳间复仇的机会。 “即使是晓儿也不会认出我了……” 李夜墨微微仰起头,任凭秋风温柔吹拂过他的脸。 李夜墨看着山间苦笑,面部肌肉一动,满脸伤疤像虫子一样滚动。 这三年,李夜墨没有半分懈怠,以一种恪守苦难信条的苦行僧的姿态,不是在刻苦修习九霄踏术,就是借着阴桃精进内力。 他深刻明白,如果在跳出山谷前,阳寿提前被耗尽,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自我折磨不到位,三年努力全白费。 没有劳逸结合,唯有不择手段的压榨自己的潜力,一切才有意义,才有机会活着出去。 这种修行的效果也是极为显著,毛阿升在山谷里用了近十年,两只脚跳出去,李夜墨借助阴桃的寒毒、丐帮的内力修行法门,以及翠屏山的轻功基础,用了三年,九霄踏术已经可以一条腿跳出山谷。 付出的代价也显而易见,光阴在他身上不断冲刷,用他二十年的人生苦痛催促着他成长。 一遍遍经历从前的人生,让他的肉体快速衰老,头上黑发已经半白,满身上下被仵向南留的剑伤,一次次加深,如今的疤痕比铜币还要厚,让人看见就心生厌恶。 当然,最大的代价从不是肉体的摧毁,而是内心的溃败。 李夜墨心中的阴暗面已经被完全揭开,仇恨的种子在痛苦中开花结果,而今已经是参天大树,几乎把他的心填得满满当当。 “宿命吗?即墨无星用摘星玄叶手,杀了使用九霄踏术的毛阿升,而如今,飞蒲草从地狱回来,要用九霄踏术,向使用摘星玄叶手的宁王复仇!” 对现在的李夜墨而言:杀宁王,无关大义,只有私仇。 李夜墨拄着木仗向山下走,所有的香客都绕开他。 不多久,先看见三年前被大火焚毁的青莲寺,如今已经换了牌匾,写着“红莲寺”三个字。 那棵他和晓儿藏身的树也还在,只是没有晓儿,也没有晓儿留下的信息。 “晓儿,你还好吗?” 红莲寺寺内布置与先前青莲寺一般无二,李夜墨走进大殿,想先找法明大师问问是否知道晓儿的下落。 迎面却先遇到小沙弥释尘,他长高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 李夜墨拦住小沙弥问道:“喂,小和尚,你师父在寺里吗?” 小沙弥没认出李夜墨,像是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但还是尊重道:“老爷爷,师父下山游历,很久没有回来了,您是师父的朋友吗?” 老爷爷? 李夜墨苦涩笑笑,黑心崖三年,李少侠就要成断腿的老李了。 “是,你师父不在,你也许也知道,三年前有一对江湖侠侣到青莲寺来,男的叫飞蒲草李夜墨,女的叫钟晓,你知道他们现在的下落吗?” 小沙弥严肃道:“老爷爷,这两人你就不要问了,我们寺里不欢迎他们,他们放火烧了我们的青莲寺,如今这座寺庙还是之后重新修建的。” “是谁说青莲寺是他们放的火?” “宁王殿下!” “那之后呢?他们都逃去什么地方了?” 李夜墨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锭,塞进小沙弥怀里,言说是修缮寺庙的香火钱。 小沙弥明显是六根不净,也是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接过金锭立刻客气起来,“我们回来时,宁王殿下正要离开,还想与我师父结交,我师父好像早就知道,故意躲着宁王,出去游历了一整年,你说的那两个人,我本来还想让他们赔偿寺庙,主动问过宁王的兵卒,据说二人都死了,是仓皇逃窜下掉进了黑心崖!” 李夜墨立刻抓住关键信息,兴奋道:“你是说他们二人都掉进了黑心崖!” 小沙弥看李夜墨这么高兴,还以为他是和这二人有仇,点点头道:“老爷爷你放心,黑心崖很深,掉下去估计就活不成了。” 李夜墨微微颔首,满心期待的下山,离寺庙稍远就动用九霄踏术赶路。 落入黑心崖的只有他李夜墨,宁王的兵卒说晓儿也掉进去了,至少说明兵卒没有见到钟晓,甚至是尸体都没见过,刨开宁王会无聊到将钟晓秘密处死的可能,晓儿极有可能还活着,她逃过了宁王的追捕! 真好啊,只要你活着,我们就有团聚的希望! 想到这,李夜墨的脚步陡然停下。 看着自己的断腿,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情瞬间低落下来。 飞蒲草呀飞蒲草,你这副样子,和恶鬼有什么区别呢?盼望团聚,怕不是要吓坏那个小丫头吧! 三年了,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除了家传的掌法,她不会别的了,现在生活的怎么样呢? 对了,她还是西山剑宗宗主的外孙女,去投奔外公,或许是个好的选择。 李夜墨苦笑:我就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如果过得好,我就不出现了。 章节目录 第八八章 一叶孤舟支小炉(二) 李夜墨一路行到阳顶峰山下的镇子,镇子叫做永安镇。 李夜墨早年寻觅魔君遗迹,游荡到阳顶峰,就曾从永安镇旁路过,和钟晓、花月和尚到青莲寺找法明和尚时,再次途经旧地,两次都不曾进去瞧瞧。 这怪不得李夜墨薄情,和江湖故事中如雷贯耳的阳顶峰比起来,这座小镇委实有些乏味。 而今,知道这个镇子是四兄弟结拜的地方、正一盟起家的地方、清水蝠毛阿升出生的地方、目不识丁孙立三读书的地方、金山恨钱李去厄发迹的地方、没有道理金刀马太平走镖的地方。 披上这些神光再瞧,呵!永安镇依山傍水,真是人杰地灵的所在! 因为知道旁人所不知道的,所见也与旁人不同,仅仅是落叶飞尘,陈旧的瓦片围墙,竟也看出几分伤春悲秋来。 永安镇实在有些萧条,百姓大都衣衫破烂,看着似是遇上了灾年。 其中的江湖人比例有些夸张,抬眼望去,尽是些提刀挎剑的,骑着马匹的,个个凶狠肆意,甚至有些个敢在身上披甲。 李夜墨有些奇怪,最初还以为是遇上了缺乏管制的军伍杀才,可听他们彼此间谈话,分明又都是江湖人的口吻。 离开江湖仅仅三年,世道已经翻天覆地了吗? “臭婆娘!今天把这个赔钱货卖了,老子就攒够钱就可以进火船帮了,以后有得是富贵,你再挡路,我可就不客气了!” 路边,一个袒露着前胸的光头汉子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争抢着一个姑娘,姑娘年纪很小,面相看起来还有些稚嫩。 小姑娘哭得可怜,老妇人也跟着哭哭啼啼,“天杀的!你怎么忍心,丫儿还是个孩子,卖给黄老爷不是逼她去死吗?” “她不去给黄老爷做小,你就自己进窑子接客!嘿,估计你倒是想,老子还怕你收不回银子,我可去你妈的吧!” 光头飞身一脚踢向老妇人的心窝,把小姑娘横抱到肩上,大笑着扭身就要走,周遭无一人开口说他一句不是。 李夜墨并不打算出手,只是拄着拐在一旁冷笑:这天下还是这么污浊,毛阿升四兄弟赔上性命的努力,终究抵不过这群人一时半刻的污秽,我又干嘛非要做些什么?反正做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道理李夜墨是明白太晚了,自以为聪明,其实最蠢笨不过,以为别人看不清,其实自己才是真盲的那个! 不信抬头看,那些个看似双目都失了神的家伙,不是一直在冷眼旁观吗?他们早就洞察了麻木的真相。 这些家伙,会不会在没有人的地方突然焕发神采,捂着嘴偷笑? 真该杀呀!人人都该杀,世上人无一个不该死! 李夜墨不想多事,光头却是向着他走过来,“老残废,你刚刚是在用什么眼神看我?” 李夜墨嗤笑出声,“小儿郎,你说想去火船帮?不知道哪个堂口?” “呦,没看出来你这老残废也能知道火船帮?” “我脸上的疤不认得吗?” “什么?” “是剑伤。” “不管什么伤,你都丑得要死!” “我是提醒你,下辈子看到这张脸躲着些。” 光头没有机会再开口,明明只有一条腿的老残废,速度却快到肉眼跟不上,在场没人能看清,一道黑芒绕着光头的脖子走了一圈,光头立刻气势委顿下来。 李夜墨一只手接住小姑娘,把她随手丢给老妇人,一手捂住光头的脖子,让他身子慢慢软下去,缓缓坐在地上。 “戾气这么重,好好歇歇吧。” 老残废拍了拍光头的肩膀,拄着拐走出好远,光头的脑袋才从脖子上面滚到怀里,血柱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