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妖刀记 > 妖刀记最新章节列表 第百十二折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适才一轮交手,在满场权贵看来,耿照进退如兽,不惟快得肉眼难辨,连遭巨剑轰飞后、以背脊撞裂石阶的强韧肉体也丝毫不像是人,见他抖落烟尘、擎刀搦战的气势,莫不倒抽一口凉气,心想镇东将军威震天下,果非幸致!麾下区区一名少年,发起狂来竟也有鬼神之姿,暗自惊惧。

    但在风篁等高手眼中,耿照却是以绝佳的身体条件,径行无谓之耗损,前两次疯兽般的奔击,连李寒阳的衣角都未沾着,第三度交手时神智略复,藏锋及时圈转,易攻为守,反而挡住了鼎天剑主信手一击。

    面对李寒阳这种级数的对手,至多只有一次机会,贻误战机或判断失准,下场非死即伤。他三度击退耿照,不仅是手下留情,更因仓促之间,不算是正式比武,以其一贯的行事风格,面对毫无威胁的攻击,随手挥开便是;若是较了真,便如一剑扫平适君喻等小三绝,绝无反复施为的必要。

    情况在他说完了“请”字后,倏然为之一变。

    耿照受巨剑冲击,脉内真气如沸,似将破体。然而源源不绝的力量终究没能打破李寒阳的铁壁防御--虽然就形式而言更像攻击--压倒风篁、聂雨色,乃至任逐流等高手的碧火真气,令耿照无数次挫败强敌、逆转得胜的内家至高玄功,在鼎天钧剑之前变得不堪一击,此刻他更需要冷静沉着。

    好不容易收摄心神,强抑下体内狂躁的兽血,耿照勉力抬头,不由得一悚。

    李寒阳依旧单手提剑,眉眼低垂,半人多高的千钧巨剑在他手里举重若轻,肩臂肌肉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两鬓夹霜的初老游侠平举大剑,剑尖直指,左臂横拦,掌心微张,势如耙风梳云;双足足尖一朝前、一向侧,后脚脚跟与前脚脚弓相对,距离不过尺许,略呈丁字步。

    他这么一站,顿如渊渟岳立,傲岸挺拔,散发慑人气势。

    耿照于武学之理所知有限,却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与野兽本能,看出丁字步不利移动,直觉便要抢攻;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连成一线的剑尖与足尖自纵轴无限延伸,剑形在耿照眼中变得极长极巨,倏忽穿过三丈的距离,快疾无声地搠入少年的胸膛--

    虽是幻象,钢铁贯穿身躯的感觉却异常真实,耿照身子一晃,嘴角溢红,想起李寒阳与黑衣怪客在廿五间园外的对峙。当时双方动也不动,但周遭气滞如凝,连呼吸也有些费力,看来非是高手对决威压迫人这么简单,两人必定进行着一场肉眼难见、毫不亚于实剑铿击的激烈交锋。

    (他的眼光……也能杀人!)

    念头闪过,耿照更不犹豫,忙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开去,落地时瞥见李寒阳身剑略转,足尖与剑尖连成的轴线再次穿过他落脚的地面;目光稍与之一触,胸口又是一阵血沸,如遭巨剑擘开,剧痛直透脊骨。

    这回他总算会过意来:“翻腾的动作太大,不及移目!”脚步错落,连变几个方位,使的却是明栈雪所授的天罗香身法。他刻意回避李寒阳的视线,首眼藏于袖臂之间,加上诡异莫测的“悬网游墙”之术,翻搅的衣影间拖曳着一抹血目异光,飘忽难定,说不出的阴森怕人。

    李寒阳暗赞:“应变快绝,的是人才!可惜满眼红躁,已呈走火入魔之象。”巨剑一挥,大喝道:“妖邪异术,岂能胜正!”耿照被一喝回神,踉跄两步,目光对上南陵诸游侠之首,瞬间仿佛有无数剑影飙来,封住了前后左右,巨剑幻象三度贯体,喉头骤甜,仰天喷出大口血箭!

    沐、聂二少不禁色变,沐云色低喝:“耿兄弟!”排众越前,正打算冲入场中,李寒阳如电目光扫至,沐云色顿觉周身空间俱被他的视线死锁,更无一处可供腾挪,无论从哪个方位跃出,都不免被巨剑斩落,满腔急切突遭冷水浇熄,不由退了一步,恰被二师兄按住肩膀。

    “瞧!”顺着聂雨色尖削的下颔望去,对面人群里也有一条身影停步,身上灰扑扑的大氅逆风激扬,收势不住,倒像他独个儿与旁人吹着不同方向的怪风,模样十分滑稽,却是风篁。

    “好厉害的“鼎天剑主”!”沐云色一抹额汗,喃喃说道:

    “他只用双眼扫了一圈,我却仿佛被他手中之剑斩成两段。这是……这是什么武功?”

    聂雨色淡然道:“他的剑势已然成形,有此能为,半点也不奇怪。”

    沐云色想起师父说过,剑练到了极处,精神、肉体会记住出剑的一瞬,即使手中无剑,仍能以剑杀人。“从前有位将军箭术通神,某日轻装独猎,及至黄昏,见林间踞着一抹虎影,将军凝神张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碍于天色渐晚,料想虎尸不虞丢失,打算明日再唤人来抬取。”

    “然后呢?”当时最爱听故事的小沐云色仰着头,一双明亮的大眼闪闪放光。

    “第二天将军复来,才发现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虎形大石。他视石如虎,虎虽狞猛,却不能抵挡锋镝,是以能射;后来,无论将军换过多少石的大弓,都无法再将羽箭射入石中,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石头。区区箭镞,又岂能射穿坚石?”

    魏无音笑道:“本宫列位前贤里,有高人极痴于剑,每天想着如何淬剑炼神,有一天灵光乍现,悟出一记精妙剑式,狂喜之下一剑挺出,洞穿敌人胸腹,如热刀插牛油,直没至柄,手感无比滑顺。

    “待回神时,哪里有什么生死决斗?原来他正在山门外扫地,边扫边想入了神,手中剑不过是柄扫帚,被一剑穿心的敌人,却是山门前的青石柱。”沐云色这才知龙庭山下的两根山门石柱之一,何以留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通心孔眼。

    寻常人不知所以然,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实则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并非巧合。“当你挥剑千百万次、悟得通明剑心时,身子将记住出剑的感觉,即使拿的不是剑,运劲、出招,甚至心境却与拿剑时浑无区别,便是区区一根芦苇,也能使出长剑之利。”师父如是说,距那个射虎将军的故事,倏忽又过几年。

    少年时期的沐云色十分叛逆,自不能满足于这种答案。

    “这不是骗自己么?骗自己是把剑,居然就真成了剑。”

    “最难的不是这个。骗自己容易,难的,是骗芦苇它是一柄剑。”

    看着爱徒瞠目结舌的傻样子,魏无音抚须大笑。

    “连无知无识的芦苇都能让你骗了,何况是人?”

    --这就是“剑势”!

    难怪师父和大师兄都说境界最难。沐云色闯荡江湖至今,武功、识见已不同少年时,于“欺骗自己”的部分颇有体会,时时锻炼不敢松懈,但师父说的“欺骗外物”却没这么简单,遑论是活生生的敌人。

    直到方才李寒阳那实剑般的一瞥。

    沐云色心中微动,似乎触及“剑势”的云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一丝曙光。剑势非是隔空伤敌、如巫法咒术般的诡秘方伎,无论何等高手,都不能将内力化为有形有质的实体,倏忽击中数丈、乃至十数丈外的对手。使李寒阳的目光具备杀伤力的,恰恰是被攻击的对象自身。

    就像往水里丢石头,水面必然泛起涟漪;习武之人熟练招式,勤于拆解,甚至练到相机感应的高明境界,以求后发先至,致胜克敌。

    然李寒阳双目所视,形同以慑人的气机遥遥笼罩,虽只一瞥,其中却蕴含无数攻守对应,对武者来说,宛若对奕时甫一开局、便有十数着棋路纷至沓来,步步进逼,环环相扣。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顿为之一攫,于想象中被巨剑直贯横斩,一霎数式,若受创的幻觉来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伪,生出遭受剑创的真实反应,未战便已先败了。

    反之,若是身无武功的寻常百姓,这“拔剑无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虚为实的效果,但以其威慑,却能激发普通人的恐惧本能,内火攻心,受害兴许还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挡。

    光是想通这点,已令沐云色受用无穷。聂雨色见他神情一霎数变,嘴角微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么?离开这鬼地方之后,赶紧找个清静处闭关,若能化入所学,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里,亦非不可能之事。”

    沐云色心下雪亮:“原来师兄早已悟出剑势的奥秘!”想起当日师兄弟五人一起听故事,感伤之余,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惭愧。聂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细微变化,耸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我好歹是你师兄,领先少许也不过份罢?”

    韩雪色的动作只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挤至前缘,恰好听见后半截,似对剑势的精义亦不陌生,表情毫无意外,蹙眉道:“谁有闲心论剑!耿兄弟都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聂雨色没好气道:“宫主……我是说公子如此神勇,要不去搧那个姓李的几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云色急道:“纵使剑势厉害,也顾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忽然闭口,瞠圆了一双疏朗星目,眸中熠熠发光,似是发现什么蹊跷。

    聂雨色环抱双臂,嘴角抿着一抹冷笑。

    “李寒阳用剑势阻了你,阻了对面的风大头,你们俩有口喷鲜血么?耿家小子的内力强得邪门,比我们仨加起来都厉害,除非李寒阳偷偷攒了飞刀射他,要不相隔三丈有余,哪门子屁内功构得着?他喷得忒来劲儿!”

    “师兄的意思是--”

    “这决计不是因为李寒阳。”聂雨色微瞇双眼,目光重新投入场中。

    “让他呕血的,是他自己。”

    ◇◇◇

    耿照抹去颔下血渍,拄刀奋起,迎上李寒阳双目的瞬息间,那千刀万剐般的异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仿佛有十数个李寒阳同时出招,幽影般的巨剑幻象呼啸着横劈直斩,扫过身子的同时也搅乱了脉中血气,比疼痛更难当的是内息澎湃如潮、只差些许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需要力量么?那就再疯狂一些!

    --理智帮了你什么?

    --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锋……不是都没用了么?

    --放任自己。不要坚持……

    他依稀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如是说,恍如风火连环坞当夜,带着舐爪涎笑的兽狞。

    耿照并不知道这就是武学中的“心魔”。面临碧火神功的初障时,是明姑娘以自身绝强的内力修为,助他收摄心神,一举通过了易经拓脉的初关二关;其他武人在面对心魔时,种种天魔乱舞、神为之夺的怪异情境,少年幸运地未曾亲历。

    然而此际已无明栈雪,则又是最大的不幸。

    两人分道扬镳之后,耿照历有奇遇:吸收化骊珠,受骊珠奇力硬拓经脉,功力更上层楼;得符赤锦丰厚的先天元阴滋补,再夺弦子宝贵的处女红丸,帝窟纯血对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证明……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再加上从媚儿处汲取来的役鬼令功力,换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内息,落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体经碧火神功初锻,远较常人坚韧,兼受化骊珠神奇的调节之力,一旦感应内息过于澎湃,便强将力量吸纳一空,以免“容器”难以承载、径行爆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复几次,耿照功力不断攀升,至此体内如岩浆熔炼,过于精纯的碧火真气穿透经脉壁膈,半液半凝,介于形质有无之间,将血、骨、肉、皮等俱都混于一元,几乎无分彼此,其真力运导之强,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阳数剑而不败。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因为真力的急遽增幅,面对李寒阳的“拔剑无罅”时,身体的反应也格外激烈。沐云色、风篁等感应剑势,不过是凛然顿止,耿照体内的真力巨浪却与之剧烈共鸣,血骨皮肉应势一晃,立遭重创。

    失控的碧火真气就像巨大的漩涡,不断将他向下拉扯;漩涡中心有着难以想象的骇人力量,正是耿照此刻迫切需要的。只要松手,让力量吞噬自己就好……恶魔般的诱人耳语在脑海回荡着,耿照却本能地感应危机,苦苦维系最后一丝清明,不愿轻易屈服--

    但这比想象中更难。

    耿照双手握刀,奇坚奇韧的“藏锋”在绷满蚯蚓般的骇人青筋、肌肤表面胀得赤红的掌中嗡嗡震颤,仿佛周身刮着谁也感觉不到的飓风;他咬牙迎视李寒阳迫人的目光,倔强不肯认输,颤抖的身躯半蹲半跨、放得极低,重心移后,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缚紧了往前拖,又像手里正抓着一头嚣狞恶兽,下一瞬便要握持不住,失控冲出……

    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就这样被“拖”着挪前两步,刻轨似的履迹下窜起丝丝烟焦。

    风篁目光如炬,瞥见那两道短短的拖印里闪着金芒,沙砾被绝强的内力挟着沸滚火劲压碾,交融产生粒状结晶,据说只在北域绝境炎山方能见得,不禁骇然:

    “恩师说内功练到了极处,熔石炼金不过闲事耳!耿兄弟内力虽高,这……这却是如何能够?”遥见对面人群之中有三张熟悉的面孔,沐、韩神情凝重,聂雨色却是双眼放光;两人视线偶然交会,苍白的黑衣小个子才稍稍收敛,冲风篁一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媚儿初见耿照下场,心中得意冷笑:“还不逮着你!”及至耿照呕血,再也坐不住,千方百计甩掉无头苍蝇般的金甲卫,好不容易抢近围栏,忽见“小和尚”双目血红,恍若风火连环坞被离垢附身的模样,当夜火海燎天的恐怖记忆重又复苏,深怕他突然歪颈垂首,变得傀儡也似,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起了僵尸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后退了些个。

    由于耿照的样子委实太过诡异,看台;须经数度易经拓脉才能拥有的绝。男童瞪大眼睛,握拳颤抖,连少年朱五牵起他的手都忘记要甩开,犹陷于目睹极式的震撼。

    而耿照终于明白,是李寒阳帮了自己一把。这股剑劲他十分熟悉,与解开韩雪色脉封的手法极其相似,尽得“医剑同流”之理,在复位经脉的最后阶段推波助澜,完美地贯通了各处淤塞。

    体内爆冲的真气被锻化一空,奇经八脉宛若新生,俱纳周身真气而未盈,传导内息的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议;剑刃临头,他及时回刀、立稳、卸劲,动作一气呵成,按理绝对接不下的宏大剑劲,一霎被导引到双脚之下,藏锋的薄刃仅与巨剑相接的一点受力,丝毫无伤。

    以李寒阳之能,适才的举动简直毫无道理,尤其是以自身心法推动六极剑式,往来数回,不厌其烦;明里是临阵传艺,启迪于无咎,却像故意让耿照摸清周身经络似的,为他提供了宝贵的脉行蓝图。

    更重要的是:李寒阳的武功与《火碧丹绝》完全不是一路,耿照究其劲力脉行,心知非是自己交了好运,连比武之际,都能侥幸遇上识者指点。

    李寒阳究竟是如何知晓,自己迫切需要可供参酌的脉行?耿照百思不解,却未敢失了礼数,隔着刀剑相交,仰头道:“多谢相助!若非李大侠慨然伸出援手,在下只怕已走火入魔,死于非命。”

    李寒阳剑上劲力未减,仿佛为了确认他恢复的情况,言谈间鼎天钧剑的份量持续变沉,宛若天坠残峰,见耿照晃都没晃半点,颔首微笑:“我怎么说也是游侠,岂能见死不救?况以一名极有潜力的后起之秀,耿典卫若星殒于此,天下刀剑客当同声一哭。”清澄的眼眸一洗施展“剑势”时的骇人威压,仿佛看出少年心中疑惑,低道:

    “真正救了你的,是那名以“传音入密”指点的女子。若无她提供心诀,我也不知该从何下手。你等习练的这门内功当真是匪夷所思,今日之前我闻所未闻,遑论想象。”

    --那不是幻觉!

    (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非是我凭空臆想!)

    “明姑娘!”耿照正欲转头寻觅,头顶剑劲一沉,李寒阳喝道:“胜负未分,何由顾盼!”两人合劲抵撞,倏然两分,巨剑泼风抡扫,其间一抹乌影翩然翻绕,游蛇般的刀光宛若活物,上下吞吐,忽隐忽现!

    然而不管刀光如何变幻,李寒阳总能一剑将其扫出原形,双方绕着偌大的场地不停变换方位,没有一刻稍停,渐渐掀起一阵薄薄的黄尘罩子,沿着围栏颤巍升摇,从看台顶望下,仿佛一个巨大的龙卷正缓缓成形,而风暴的中心居然仅仅是两具血肉之躯。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声音也无法发出。

    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仿佛突然变了个人,场中绝非是一名初露头角的少年好手挑战成名既久的南疆剑首--这不过是前半场的错误印象罢了。眼前根本就是两名李寒阳在对打,一样强壮、一样迅捷,一样裂地碎石掀尘搅风,一样单人孤剑,即有万夫不当之勇……当两个人毫无顾忌,放开手来狂殴痛击之时,连杀伐声都仿佛能贯透耳膜,震撼胸臆,观战的众人顿觉自己无比渺小。

    但耿照清楚知道不是这样。

    复位经脉之后,他体内奇经八脉的脉行与李寒阳已无分轩轾。

    李寒阳出身名门,复得诸凤殿之传承,修习内功、精研剑法逾四十五载,距三才五峰的境界只差一步,其脉行非同小可;举重若轻,大巧不工,运使起来游刃有余,犹如手中神兵鼎天钧。

    耿照倚之重塑经脉,最后经李寒阳乾坤一定,功成圆满,等于凭空得到他四十五载的修练成果,运功时只觉脉中行气如剑,大招以一缕内息便能推动,鼎重剑轻、运转自如,似能略窥李寒阳的巨剑心法,益发明白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不停变换方位,是为了避免正面交锋,以减轻独对李寒阳的巨大压力。无奈此计虽好,却有一处不可行:比起内功根基的差距,李寒阳在招式、实战经验上更拥有压倒性的优势,缠斗一长,耿照顿显支绌,只能借位移争取空间。

    而“剑势”的威力,在实战中则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碧火神功对气机的灵敏反应,此际竟成缺陷:李寒阳的“拔剑无罅”与挥动实剑时所迸发的杀气,在碧火功的先天感应里几无分别,过往料敌机先的无双利器,反而造成致命的混淆。

    激战中李寒阳一剑挥落,耿照及时跃起,欺鼎天钧沉重巨大,回剑不及身坠,便要抢先出手,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耿照顿觉几处可乘的空隙,俱被他的目光封死,盘算落空,咬牙暗忖:“我只拣一处下手,难不成你有四条手臂!”藏锋还未扎落,心头忽生不祥,本能回刀一封,鼎天钧剑拦腰扫至;适才感应的四路封绝剑势之中,其一竟是实剑。

    耿照扎扎实实挨了一记,被雄浑劲力扫出三丈余,滚到围墙边弹撞回来,才得缓手拄起。幸李寒阳并未追击,仅于三丈开外平举大剑,脚踏丁字步,山风卷尘,吹得披风猎猎作响。权领诸凤殿、号令三千游侠的南疆剑首并不爱猫捉老鼠的游戏,他看透了年轻对手的实力及缺陷,明白此际不应抱持期待,决定终结这场无益之战。

    而决胜,只要一剑就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开始。力量不及,招数不及……纵使解决了心魔关大患,耿照发现自己仍距胜利十分遥远。但只剩最后一剑的机会。碧火神功不是李寒阳的对手,连意外突破“洗髓返骨”的八关境界、得到堪比李寒阳的鼎天剑脉,仍无法一举战胜此人。除非另有奥援--

    化骊珠。

    新得的鼎天剑脉,应更能承受骊珠奇力。耿照暗提内元,以一缕气丝轻触脐间宝珠,然后逐步增强力道……强韧的肉体似给了化骊珠绝对的信心,也可能是真气的致密程度终于凌驾奇力,耿照感觉化骊珠的力量稳定输出、增幅着,与碧火真气融为一体。粗粗估算,骊珠释放的力量约莫提升了三成内力,还在持续增加。

    鼎天剑脉、神兵利器,突破八关心魔后重获新生的碧火神功,再加上稳定输出的骊珠奇力……

    耿照把拥有的一切加总起来,再无保留,拖着“藏锋”向前迈步,双腿交错的速度越来越快,借由奔跑,继续增幅化骊珠提升内力,靴底踏过的地面都被夯成烧瓦似的一片赭黄,拖曳着的刀尖划过产生质变的坚硬地面,爆出成串火花!

    李寒阳身姿不动,蓦然抬头,除了剑尖与靴尖连成的纵轴之外,周围的空间俱被“剑势”死锁,一丈之内,无论耿照是左闪右绕抑或伏低跃高,都将被看不见的气机笼罩,甚至会在动作的瞬间产生微妙的停滞,仿佛被他的目光捆缚于空中,旋被巨剑斩落!

    唯一无备的,只有居中的纵轴。此间是决胜之地,等待少年的只有闪耀着血暗铜色的巨剑鼎天钧。

    “来吧!”初老的游侠双目炽烈,在心中吶喊着:“这一剑将分出胜负!”

    “还有什么是可依恃的?”少年俯首飞步,长刀拽得火星嘎响,疾奔中犹带一丝冷静:“碧火神功、化骊珠……我还拥有什么?”

    极度的专注令耿照沉入虚空,仿佛又回到索遍枯肠寻找灵感的当儿,虚识中不住翻动的画面宛若书页,直到一小块画面像是要裂开了似的,露出背后他从未见过的丬角--

    “他在做什么,老二?”韩雪色气急败坏地扳过聂雨色的肩膀。“是藏有什么暗招后着,还是想抢在李寒阳出手前闪过巨剑,欺入剑围?”

    聂雨色眉头紧蹙。“不可能。剑势所及,绝无生路。”

    他不知道耿照在想什么。这一步是死棋,没有这种道理!

    风篁握紧刀柄,驼铃“当”的一跳,回神才发现掌里既湿又冷。正面对敌绝不能胜,以李寒阳的功力与鼎天钧的沉锐……没办法了。他一咬牙解下配刀,拼着师父责怪,也要以回旋绝式分散李寒阳的注意力,及时解救耿兄弟--

    媚儿侧身跃出横栏,没命地朝战团中心奔去。

    她没敢开声,唯恐泄漏一丝真气,赶不及在巨剑砍落前将小和尚扑倒。

    她从没像这样恨过自己脚程不够快,恨自己没有痛下苦功锻炼轻功。或许是小和尚太快了,她跑到胸臆里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却只能望着小和尚的背影心中发冷--

    耿照没有闪避或伏跃,就这么冲入轴线的尽头,连人带刀撞向鼎天钧剑!“来得好!”李寒阳意兴遄飞,剑光映亮了他的须眉鬓发,铜色巨剑在虚空中留下数个互不相连的残影,倏地斩入耿照左肩!

    媚儿连停都没停,身形顿矮,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勉强撑起身来,绸襟娇裹的一双绵乳剧烈晃荡,尖翘腹圆,弹撞之间不住抖落沙尘,更添凄艳。

    “小……”她张口欲唤,还没发现喉音既哑,眼角已滚落大颗泪珠;凝眸望去,忽尔一怔。山风呼啸,久久不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突然爆出零星的掌声,瞬间如点烟硝,转眼炸得了一片轰然。

    “好!好功夫、好功夫!”

    “这……这真是太厉害了!”

    “这等身手,大开眼界啊!”

    媚儿揉揉眼睛,终于确定场中二人景况:

    极招过后,李寒阳的巨剑砍中耿照肩膊,却未将他砍成两丬。是李寒阳及时止住了手,因为“藏锋”的薄刃自巨剑脊侧斜斜贯出,就像贯穿一片软木似的,刀尖指着李寒阳喉间,只差分许便要见血。

    他的剑不得不顿止。

    耿照亟欲抽刀,以鼎天剑主的造诣,轻轻一转剑柄,便能将长刀折断,藏锋却像融进了巨剑似的丝纹不动,密合之甚,可想见此刀快利,竟是可一而不可再,忽然省悟:“是……是我赢了。我胜过了鼎天钧剑之主!”左肩的痛楚令他脸色发白,却难掩得手后的心旌摇曳:

    “承让了……李大侠。”松开刀柄身子微晃,便要栽倒。

    李寒阳以迅捷的手法连刀带剑一扬,随手插落地面,飞快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及时将人接住,爽朗大笑:“赢得漂亮啊,典卫大人。你实在是个处处出人意表的奇人,李某之败,无话可说。”

    耿照在鼎天钧剑及体的瞬间,以刀刃贯穿了剑身,抢先指住李寒阳的要害。李寒阳的“剑势”锁住他所有的退路,迫使耿照于中轴决胜,而巨剑也的确精准地斩中对手--唯一料不到的,只有贯穿神兵鼎天钧的奇刃藏锋。

    剑脊本是剑器罩门,藏锋由邵咸尊亲炙,自是天下少有的利刃,以已之强攻敌之弱,致胜的道理似乎并不难想象。然而李寒阳出招时剑上饱注内劲,坚逾玄铁,在场一干武学行家心下雪亮:无论耿照拿的是何等神兵,都不能仗器利刺穿李寒阳手里的鼎天钧剑;这一击的精、气、神须与李寒阳相若,足以抵消他加诸于剑上的力量,令刀剑回归原初的物性,方能以刃利制脊钝,得战果如斯。这可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

    只是谁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武功,除了一名少女之外。

    “他妈的!真是绝了。东海这鬼地方,啥事都能有!”

    任逐流作梦也想不到,耿照竟能在鼎天剑主手底下取得一胜,乐得眉花眼笑,若非碍于场面,只怕要手舞足蹈起来。回见任宜紫罕有地蹙起柳眉,若有所思,心想这丫头莫非是吓傻了,居然转了性子,促狭道:

    “怎么,模样忒认真,看出了什么门道?”

    任宜紫欲言又止,片刻才低道:“这招我见过。”任逐流切的一声,只当她信口雌黄,浑没留意侄女默默擎出了随身不离的同心剑,对着剑脊末端发怔。阿兰山的初阳下,剑身近柄处映出一枚针眼般的小孔,居然洞穿了天下知名的碧水纹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