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妖刀记 > 妖刀记最新章节列表 第百卅七折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在东海,寻常绿林好汉便不买官府的帐,也甚少与官差起冲突,盖因慕容柔手段雷厉,万不慎把事情闹大了,郡县父母官上报靖波府,这位镇东将军一来绝不姑息养奸,二来不讲什么江湖规矩,发大兵压碾而来,该擒的擒、该杀的杀,全无情面可讲,比土匪还流氓。

    绿林好汉不欲招惹煞星,遇官差能避则避,如赤炼堂这等称霸水道的大黑帮,更是索性投到镇东将军麾下,洗白了祖宗八代,摇身一变成为正道七大派。

    迄今犹以“黑道”身分自居、旗帜鲜明与所谓“正道”作对的,放眼东海不过寥寥山头;敢杀官差的不是没有,但在整个三川之地布满镇东将军的军队、正铺天盖地巡山之际,于入山哨点明目张胆杀害戴翎公人,简直跟朝将军的脑门撒尿没两样。

    衙差们惊得呆了,片刻后才有两人“恶”的一声,掉头奔至溪畔呕吐,林中响起零星的讪笑。

    吴老七右手握拳,以手背压紧嘴唇,仿佛这样可以压下涌至喉间的酸水,没敢露出藏在腰后的短匕,同时注意到对方的人数比想像中少。那笑声太稀落了,对比他们目无王法的嚣行。

    这也能说明他们为什么要押质。

    比起农女,景山毋宁是更好的人质,但他们拿不下景山,只能杀了他。会被梁子同选为私宅守卫,这票官差在越浦府衙中算是身手不恶的,景山虽矮小,一手朴刀使得泼风也似,若非架不住人多,应不致丢了脑袋。

    在场同僚中,出身靖波府校阅厢军的赵予正在神武校场学过几年武艺,擅使鞭锤斧钺等重兵器,喝醉时常吹嘘往日在军旅如何受到重用,上头有意送往狮蛮山云云,若非睡了直属长官的老婆,早已是镇东将军麾下大将。

    吴老七瞟了一眼趴在溪畔干呕的赵予正──这厮正是方才冲到溪边呕吐的两人之一──发现他离石隙间的漂流木极近,伸手可及,显有图谋,又增几分信心。回见前方同僚纷纷扭头,视线俱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省起此际已无人发声,莫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道:

    “官爷当这个差,没想拿命玩。这样罢,你们且退下山,少时咱们把人抬下去,要怎么着随你们,且让条路给我们走便了。如何?”林中静默了一会儿,忽然爆出笑声。

    那人笑道:“这位官爷,你当大伙儿是第一天出来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雏儿么?乖乖把人抬过来,要不,地上那位爷便是诸位的榜样。”吴老七抓住话柄,摇头道:“是你们杀了人,可不是咱们,谁信得过你?不如两边对对扳儿换个位,人归你们,路归我们。逼急了鱼死网破,谁也没好处。”那人笑道:“敢情这些粮秣家生,官爷们都不要了?”吴老七咕哝道:“哪有性命值钱?”林中匪寇又是一阵哄笑。

    这回吴老七听得更明白了,算上说话的那个,林中决计不超过十人,除非树盖之中另有弓手潜伏,否则两边在人数上是五五波。用弓可是个技术活儿,有这份能耐的,十有八九不致沦落绿林,六扇门里倒有不少公人精通此道。值得赌一赌,他在心里盘算。

    匪首沈默片刻,才道:“既然官爷这样说,咱们便不客气啦。”农女身子一颤,似是钢刀贴颈,哆嗦着踉跄前行。匪头行出林翳,是名疤面独眼、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汉,一身短打半臂,草鞋绑腿,腰跨长鞘,不似山贼肮脏褴褛,倒像是道上常见的江湖客。

    吴老七看着他戴了皮制眼罩的眇目,心中不无侥幸。鱼贯随汉子行出的还有另外四人,高矮服色各不相同,却都披着相似的藏青半臂。那汉子押着农女穿过包围的衙差,便即停步,其余四人迳行向前,两两一组分抓手脚,抬起地上那对男女,负责女子的两人异常地规矩,只敢拿眼角去瞟,猛吞馋涎,未曾毛手毛脚。

    吴老七无心细想,专注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上──突围求生,还有夺回重返越浦城的两块金字牌。

    独眼汉未敢深入,印证了吴老七的猜想:眇去一目,使他失去对距离的掌握,现身只为安衙差之心,不过份接近毋宁是更聪明的选择。吴老七假装要避开四名匪寇,高举双手,背对林径缓缓倒退,直至农女之前。

    独目汉子被他遮去大半视线,本欲阻止,见吴老七自行停住,一下子抓不准远近,为免曝短,索性保持沈默。迳行深入的四匪一抬起人,趴在溪石间的赵予正便即发难──

    他抓起半截残干一抡,打得最近的那名匪徒脑浆迸流,哼都没哼便咽了气,所抬重量全落在另一人身上。

    另一名匪徒拖着男子上半身不敢松手,一怔回神,大叫着踉跄后退;旁边那组同样不敢松开女子,显是受了死命,七手八脚朝林径撤去。便在同一时间,林间的余匪擎出兵刃,冲上前来救援,却被散在附近的官差敌住,四名武装匪徒对上六名打光棍的衙差,场面登时大乱。

    趁独眼汉子一愕,吴老七手臂暴长,攫住农女的腕子往身后拖,背在腰后的左手一扬,宽如食指的四寸细匕飕然而出,不偏不倚没入对手的咽喉!

    他这手“鱼骨镖”是祖传技艺,四寸长的青钢镖头末端凿孔,穿以细绳,系于长木柄上,本意是叉鱼后拽绳取之,勿使失漏,久而久之演成了一门甩手绳镖的打法。他自小练熟,不意今日竟派上用场,以随身匕首施展,一举击杀了领头的那名独眼匪寇。

    匕首脱手,吴老七再无防身武器,口中呼喝:“走!”推着农女退往溪边。另一厢赵予正挥动残干,又打倒了抬着女子的二人之一,剩下的两名匪徒兀自不肯放开猎物,遂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直到赵予正再挥倒一人,最后那人才大叫一声,掉头就跑。

    但战况并未倒向任何一方。

    匪徒侧虽折四人,包括为首的独眼汉子,亦有两名衙差倒地不起,其余泰半负伤。赵予正面色惨白,不及支援其他同僚,一跤坐倒,眼看又要呕吐。看来他先前并非作伪,而是真的怕见鲜血。

    吴老七一手抓着农女,另一手手拾起尖石,觑准一名抡刀的悍匪一掷,打得对方头破血流,救了仆地待死的同僚,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匪徒们有了防备,掷石便再难得手。一名衙差冒险回头,欲拾地面遗兵,背门却捱了一刀,鲜血长流,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不活了。吴老七脑中一片空白,以身子遮护农女,不住自问:“现下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忽听一声虎吼:

    “住手!”震得众人膝弯一软,几乎跪倒,终于止住鏖斗。

    声音的主人乃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昂藏大汉,披散的厚发并未梳髻,宛若狮鬃;两颊颔下一片青渣,胡根粗如蜂刺,可以想像未剃之前,必是剑戟般的豪髭。大汉仅着短褐,裤脚下露出穿着草鞋的黝黑脚背,朴拙的模样说是山樵尽也使得,沉静如岳的气势却非樵子可比。

    他大步行出林径,只瞥了现地一眼,沉声道:“谁让你们杀的官差?”被质问的匪徒一震,结巴道:“圣使她老……老人家……”余光瞟开,忽闭口不语,垂下头去,身子颤抖不休。

    那大汉眸光移来,瞧得吴老七心子一跳,赵予正突然扔了残干一跃而起,喜道:“方门主!您还记得小人么?小人在靖波府古老爷子手下练过几年武,随他老人家拜见过您。小人族弟赵十七在您门下习武的。”竟朝那人走去。

    吴老七几欲晕厥:好端端的发什么酒疯?也不看看场合!扬声道:“老赵,你干什么?快回来!他们一伙儿的!”

    赵予正回头笑道:“不是,这位是靖波府四大武门之一,“腾霄百练”的方兆熊方门主,人称“六臂天盘”,是北方大大有名的正道魁首、武林栋梁,不与山贼一伙儿的。”

    那大汉正是“腾霄百练”之主方兆熊。

    他刻意剃了招牌的虬髯,没想到竟在这处偏僻的溪畔荒林里遭人叫破来历,微露迟疑,片刻才道:“我不记得了。你是赵烈的族兄?他回北方了么?”赵予正听得一愣,错愕道:“他几时来越浦?我不知道啊。”方兆熊不欲缠夹,只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又补上两句。“古老爷子死了,你若有意,可往靖波府与他捻香。”赵予正听得云山雾罩,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吴老七气急败坏,又不敢贸然趋前,不觉提高音量:“老赵快回来!你瞧他的左臂!”赵予正回神,惊觉方兆熊腕上不见其赖以成名的十二对“子母鸳鸯环”,左臂却系了条藏青色的丝绦,与匪寇们披的短褙子是同样的颜色,心中惊疑不定,愕然道:“方门主,你……”

    方兆熊举手打断了他。

    “赵爷,我已辞去了腾霄百练的门主之位,“方门主”三字再受不起,切勿擅称。”神色一黯,但也不过是刹那间,旋即朗声道:

    “官爷们尽可离开此地,但其余人等还请留下。我可保他们平安,诸位毋须挂怀。”他这几句以内力送出,震得诸人耳根酸软,知非是此人之敌,衙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垂落双肩,神色沮丧,转身去扶受伤的同僚,便要循径下山。

    吴老七无力回天,“六臂天盘”的万儿他还是听过的,只有人家动一动指头,十个吴老七都打死了,这会儿还能安然离去,肯定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正欲迈步,省起身后的农家女,不知哪儿生出一股意气,硬着头皮道:“方爷,这位是山下农户之女,不晓江湖上的事,也跟咱们走了罢?”方兆熊面无表情,平道:“越浦府衙之人,皆可离开;除此之外,俱都留下。”

    吴老七但觉掌中小手冰凉,不敢看她的表情,把手一放,闷着头向前走。自方兆熊现身,那些自称“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的匪徒便神气了起来,虽经方兆熊眼神威吓,没敢太过放肆,面上的怨愤却是明目张胆,尤其对一记甩手镖收拾了头目的吴老七。

    他夹着尾巴行经一名匪徒身畔时,忽听“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上脚背,周围响起零星嗤笑。吴老七低头瞧了瞧,没敢吱声,正要反足在湿地抹净,方才激战时早已弄得东倒西歪、系绳松脱的冠帽再经不起这一晃,立时扑簌落地。

    吴老七还未弯腰,旁人“呸”的一口已唾于冠帽上;待拾捡之时,又一口不偏不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尽皆大笑。

    吴老七既无性命之忧,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静立。衙差们面上无光,完便后悔啦,您讲得全是道理,越发显得小人蠢,但我投身公门,不是为看这等鸟事。您就当小人犯浑了罢。”弯腰拾起一柄钢刀,随手挥舞几下,见方兆熊身后的悍匪俱都露出讥嘲似的狰狞目光,恨不得扑上来将自己撕咬落腹,尚存的一丝犹豫反而消淡了许多,拉着农女便要突围。忽见方兆熊眼绽精光,一反先前的沉静,喝道:

    “此地有我,岂容你轻举妄动!”震得吴老七瘫软跪倒,两眼一花,方兆熊魁梧的身躯忽然消失,下一霎却已出现在一丈内!

    (好……好快!)

    吴老七逃跑不及,将农女往后一推,闭目待死。方兆熊这下用了全力,欲阻这不识厉害的昏聩差人,但听身后林径里一声清叱:“留下人来!”最末一个“来”字的尾音已越过头了,天马山位于东海、南陵交界,你们于本道居中的三川之地活动,总坛却设在大老远的南界支岭之中?”一旁吴老七本不知大东川、天马山在何处,经他一说也觉无稽,若非形势着紧,差点“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连方兆熊自己都不知大东川原来远在百里外,余光一瞥,见匪徒们连连点头,只怕不假,“天马山”却是他信口胡诌的。

    在谷城铁骑的编制里,队副以上的营官无论识字与否,都须牢记将军府颁行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以及所属驻地的区域详图,做为考核升迁的标准之一。为了教会那些大老粗识图背图,慕容柔还特命工匠以胶泥捏塑成立体的山川模型,做为军官养成训练之一环,又将地名、水道等编成歌,下及步卒小兵,无不朗朗上口,收效奇佳。

    是故东海骑兵既无西山“飞虎骑”的好马,也没有北关“血云都”的悠久传统,却以惊人的机动能力著称,所恃无他,“知地”二字而已。所有想往上爬的初阶军官脑袋里,莫不摆着一幅具体而微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罗烨自也不例外。

    方兆熊警醒过来,眼前的少年恐怕是货真价实的军官,随他上山的也非冒名了出口。“其实这位姑娘,模样与我一位失踪的外甥女颇为近似,不若官爷行个方便,让我瞧一下姑娘容貌,便安个心也好。”

    “就算大爷说是,咱们也不知是不是,真让大爷带了人走,于上头却是不好交代。”吴老七忍不住又插嘴。

    他听这人的口气作派,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官,也不敢太过无礼,陪笑道:

    “大爷若要认亲,待我们将她带回越浦,延医诊治、辨清身分,届时劳您再走趟衙署,小人们定会备妥公文笔墨,与大爷相办。”

    一旁赵予正笑道:“娘的,你当是认尸么?”中年人面色倏沉,一名随从怒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胡说些什么?”余人均怒目而视,气势如虎,瞪得赵予正浑身发毛,不敢吱声。

    中年人手一挥,随从自知僭越,低头入列,但脸上的悲愤丝毫未减,其他七人亦同。中年人转向罗烨:“这位军爷──”想起双方未通姓字,面色略微和缓,抱拳拱手道:

    “在下姓白,不知军爷如何称呼?”

    方兆熊心想:“这人果然是姓白。”心念一动:白姓、身居要职、擅使长枪,可于越浦府衙之中带走死囚,连府尹都得卖他面子;连名带姓称呼将军,语中多有不忿……莫非是他?如果是,他怎能出现在东海道?他说来这里“截一个人”,难道会是──

    无数念头如电闪雷鸣,在方兆熊的脑海里翻腾不休,尽管一个比一个荒谬,然而贯串起来偏又入情入理。如此说来,眼下已无多余的时间可浪费,须请圣使尽快撤离,以免横生枝节。

    罗烨不知他心中计较,但同样不想和中年人缠夹,淡道:“我的称呼不重要。

    巡检营办差,与平民无涉,诸位请。”

    中年人不怒反笑,连连点头:“很好。当兵本该按律行事,哪有商量的余地!

    我一向看不起慕容柔,这会儿却不禁有些佩服起他来啦,很好!”语声未落,整个人已如大鹏鸟般掠出,襟袂猎猎,竟扑向场中那名女子!

    他身形一动,罗烨便即抢上,“呼”的一声旋腿过不出的浓烈杀气,望之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男子面上已无一丝笑意,仿佛化身死神,呼地攘起右臂,虎声大喊:“天玄地黄──”

    “──我武维扬!”八人暴喝,眼中放出精光,明明样貌未变,却突然失去了人味,俱都化成饥兽,将要噬血。离得最近的一批匪徒瞧得目瞪口呆,不禁小退了半步。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撼动人心的战呼回荡在林间,完全感觉不出他们只吼了一回。大东川的匪徒们骚乱起来,频频左右张望,仿佛不是他们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围住了一小撮人,而是漫山遍野地涌出血旗铁骑,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下来将自己踏成肉泥……“你等万幸!”战呼一出,竟连白锋起都兴奋起来,犹如换了个人似的,以舌舐唇,目绽凶光,寒声狞笑:“今日,便教你们这帮东海蟊贼,知我北关镇军“血云都”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