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妖刀记 > 妖刀记最新章节列表 第百七五折 还报青羽·仙迹胥储
    谈剑笏出身的赤鼎派虽也是火工一脉,却视陨铁、奇金等异材为小道,专研技艺,锻炼内外功力,务使施于制程中的功夫无可取代,由凡铁中铸出神兵来,故未闻“销金熔陨”而成的连城剑。

    而幡宫岛田氏一脉,靠采珠发家,数代之间,累积银钱巨万,富居五岛之首。

    岛主田初雁以广捜历代书家名帖闻名,尤好带“穷”字的,其出入排场甚大,所打旗号“穷律其身,达泽天下”、“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等,均由着名法书中临摹绣制,命从人随身携带,可见爱甚。世人遂呼“穷爷”,田初雁也不以为意。

    他的宅邸以“龙王殿”为名,豪奢自不在话下,岛上还有条着名的“眞火熔金道”,传说是天外奇铁坠落凡尘,撞击山体,在蟠宫岛的山棱间犁出一条十几丈长的下剑路,走弧如月眉,于出鞘入鞘之间决胜,似是苍梧郡的‘五云飞仙剑’一脉,但招式、威力,乃至内功路数却大大不同……”萧谏纸慢条斯理道:“敢问‘隐洞深篁’白云眠与阁下,如何称呼?”

    白头蝰并未回头,背影却不由一震,这是他头一次显露出感情,哪怕只有刹那间。“……正是家父。”

    萧谏纸点了点头。“我听说苍梧白氏已遭灭门,至今不知凶手是谁,又与什么目的。令尊为人正派,与世无争,仁义之士遭此大难,我心中十分难过。”

    “我已手刃仇人,不劳尊驾烦心。”白头蝰手扶剑柄,语声淡漠。“老仙将我家传一百零八式《五云飞仙剑》简化成十四种拔剑出鞘的法子,命我以竹排为敌,练至‘剑出即分’才算完成;又将两部风马牛不相及的拳谱、腿法解裂重组,让我逆行修练,以补内力之不足。幸得老仙指点,仇人俱已伏诛。”一指庄门方向,扬声道:

    “受过老仙之惠的江湖豪杰,百年来不知凡几,或指点三两句口诀,或调换祖传秘笈的页次,平庸了几代的武功就此脱胎换骨。像这样的人,无不认准了那面青羽旗报答恩惠,没人逼你,也没人算你报了几回,到你觉得够了,恩义相抵为止。这样都叫‘居心叵测’……也罢,总好过儒门中人的假仁假义!”

    西宫川人面色丕变,咬牙道:“辱我师门,料你已有觉悟。转过身来!正剑不杀回头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头蝰握住剑柄,正欲回身,门外又有一人纵过高槛,跃入厅堂,同样满身是血,轻轻放下一只檀木箱子,抬头才见阶前的白头蝰,两人同露诧色,双双跃开,来人竟是徐沾。

    “……是你!”

    “你在此做甚!”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西宫川人见那只檀木箱极是眼熟,黄穗一扬,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挑开扣锁,赫见紫绒衬里,躺着的不是那玉马“翻羽震”是什么?

    此物于西宫、于山庄,再棘手也不过,梁斯在挟玉马落荒而逃时,西宫川人暗里松了口气,谁知徐雾竟又将它带回来。

    徐、白|一人摆出接敌架势,对照衣上血迹、伤处等,可清楚看出两人有过一场激斗。白头蝰的左肩肘臂为指力所伤,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留有剑痕,心口衣衫片开,若无坚逾金铁的儒门绝艺“弹铗铁指”遮护,早已成了黒剑下的亡魂。

    徐沾瞥见散落的连城残剑,不由一怔。“你夺剑……是为了交还山庄?”

    白头蝰懒得搭理,冷冷道:“剑已送回,老子没空陪你们啰唣。要追要拦,且拿命来!”却是对着其他人说。

    “且慢!”徐沾沉声喝道:“说清楚再走!你杀人便罢,为何独独取走王公子的人头?”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白头蝰冷笑:

    “我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机会杀他,已逾两年,你以为凭梁斯在那草包,请得了老子?眼看今日之后,想卧底也不成了,当然得报了仇再走。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将腰间血包袱一扔,骨碌碌地滚到徐沾脚边,系结松开,所贮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头!

    他为父报仇、还恩夺剑,所行皆是义举,然而手段冷血,祸延无辜,决计不能说是好人……此间善恶是非,究竟如何论断?

    眼见徐沾面上五味杂陈,白头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你拚死阻我夺剑,怎地却抢了梁斯在的玉马?”

    徐沾闻言微怔,微露一丝迷惘,颈颔轻搐,皱眉道:“此马……此马已质给了山庄,不宜……似不宜……”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浓。西宫川人冷锐的眼神,在阶下两人身上游移,想确认他们是不是合演双簧,赚自己个大意轻忽,沉声道:

    “你也是冲青羽旗来的?厉金阙给过你什么好处?”

    徐沾眼神茫然,“厉金阙”三字却像触动了什么,喃喃接口:“我练武时,得过老仙的……不对,铁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诀,由我自行练成,氓山的鸿儒先生虽曾指点一二,但那不过是偶遇,非是……那厉金阙,是什么人?”语末如梦初醒,自己都不晓得前头说了什么。

    白头蝰听他辱及老仙,狞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说便了,犯不着绕圈子。”

    单手按住剑柄。

    西宫川人剑眉蹙紧,厉声道:“你二人满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图!”

    这场面既诡异又紧绷,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战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但若当眞拚命厮杀,又有说不出的疙瘩别扭,总觉有什么不对。最后,开口打破僵持的,居然是萧谏纸。

    “依我看,这其中似有什么误会,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时也说不清。”老人环视现场,缓慢的语调中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怡然道:

    “既如此,先听一首筝曲好不?听完了,再做决定不迟。”

    ◎◎◎

    萧谏纸静开眼睛。

    明明仍置身厅内,不知为何筝声却十分悠远,彷佛隔了几层厚幔,又或在浅水里听着岸上的动静般。触目所及,所有东西都笼上一层虚虚渺渺、如梦似幻的粉色光晕,连伸手都不怎么能辨出手背上的鸡皮褐斑。此际若能揽镜自照,看来该会年轻许多罢?老人心想。

    包括谈剑笏在内,余人不知何时已失去踪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温水般流遍全身,说不出的舒适。他已许久许久,不曾如此放松了。若能永远都不离开,那该多好───

    老人轻声叹了口气。

    “原来在梦境里保持清醒,是这样的感觉。”萧谏纸摇了摇头,抚眉道:

    “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在梦里……能杀人么?若于梦境中断气,现实中会不会随之身亡?”

    “按说是会,但我做不到。我修练的这门功夫,名唤《高唐梦笔》,东洲失传已逾千年。老仙偶得残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才复原到这样的境地,引他人入梦可也,却无法触及其身,只能捣捣蛋、添添乱,令他们醒过来时,脑袋有点糊里胡涂的。”少女咯咯轻笑,可以想见她挤眉弄眼,活泼俏皮的动人模样。

    “就像你对徐沾那样?”萧谏纸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几。

    “我只是将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脑儿塞给他罢了,我没入他的梦境,也不敢拉他进我的梦。”少女收了笑声,轻叹一口气。“梦会留下痕迹。若是练过游尸门《紫影移光术》一类的心识功夫,说不定‘那人’便能察觉我的存在。这十三年来,我一直在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这样活着……不累么?”

    “我这样,不算活着罢?”少女又笑起来。

    “你的人生累多了,萧老台丞。”

    琴几之后出现一抹虚影,渐渐凝成忘情鼓筝的绝色少女,形体越来越清晰,动作同远方传来似的悠扬筝曲若合符节,但萧谏纸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自己意识深处的投影,来自先前聆听秋霜洁演奏的记忆片段。

    人在入睡之时,会在身外凝出肉眼难变的朦胧蜃影,称为“云梦之气”。云梦之气并非只来自睡眠,生死交关、魂飞天外、执念深重……等,均能生成。擅辨云梦之气者,即能辨人,仲夫子传授他的“观帝相”之术,即以观气之法结合五气五行、数理面相等,欲从芸芸众生里选出眞命天子来辅佐。

    据说在极其遥远的海天彼方,有能操纵云梦之气的神奇武功;便在东洲,于鳞族统治大地的古纪时代,心识术未如现今这般罕见,游尸门的赤血神针、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都是脉络近似之物。

    《高唐梦笔》这门功夫,连见识广博的萧老台丞也没听说过,但他仔细观察过秋霜洁,除非这名芳龄十三的少女内功修为远远胜过自己,足将内力的痕迹藏得滴水不漏,他很确定秋家的孤女不懂丝毫武功。

    “秋霜洁”于此,显然也有疑问。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经,毫无戏谑。“您是怎么发现的?西宫川人照顾了我十年,他不是没怀疑过,却始终没看出我的把戏。”

    老人耸耸肩。

    “所有怪事,均发生在你弹筝之后。从西宫的表现看来,似乎你每次弹筝的结果,都能使情况扭转成对浮鼎山庄有利,无论出于迷信,抑或经验的归纳整理,他总是让你弹筝,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这是巧合,也就罢了;若是你的能力所为,则你选择在此,必有等待的理由。所以我挑了一把当年我亲手送给你祖父的剑器,当作试探,你若肩负使命,当懂得这把剑的意涵。”

    “那是仲骥玉仲夫子留给你的遗物。”秋霜洁温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琴几后的形体又渐渐变得透明、朦胧,最后如烟霭般溶散。“你和独孤弋头一回来到庄里,这柄剑便是你的诚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萧谏纸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梦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别淡薄,喜怒极形,不易作伪。“但我并不相信你的祖父。”老人低首叹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时也觉得他是个自以为冒险家的暴发户,太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掉进巫蚬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宿命,把那个预言当作天命。

    “按预言所接橥,他只能对符合条件的三人透露天机,但秋庄主毕竟对我们说了小部分i预言若为眞,至此已破,再无效力;若为假,又何须在意?我以这般话术,说服了主公,我们后来再没有理会过你祖父的预言。这是我的错。”

    少女柔声道:“倘若是我,也会做出这样的推论,这并不是你的错,犯错的人是家祖父。他未及将预言流传下去,便死于阴谋家的暗算;为防家父克绍箕裘,贼人又害了我父亲,让他成为不能说也不能听的废人。

    “但恶人并不确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预言,为进一步掌握浮鼎山庄,收养了我和兄长,成为我俩的义父,并将旧日的忠仆或杀或逐,全换成了他的人。所幸老仙抢先一步,派人将家兄接往苍城山,令贼人无从下手。”

    ───但……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萧谏纸心底一沉,听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抚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这里,有两个使命。其一,就是告诉眞正的应命之人,预言的内容,以及他们即将面对的严苛命运。您与独孤弋已经证明了,你们并不是预言里的人,很遗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无妨。我们就别再错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这儿等了您十三年。”秋霜洁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就是为了告诉您,那个设计让我祖父泄漏预言、让你们与天命失之交臂的恶人,究竟是谁!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对不对?”

    (第三十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