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妖刀记 > 妖刀记最新章节列表 第二五三折、蚕凋桑落,恨予丹棘
    女郎无从判定骊珠污损的程度,桑木阴近千年来,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况,翻遍秘阁所藏典籍,也不可能有答案。

    因为记载骊珠之秘,以及化龙之法的宝典《麓野乱龙篇》,早在邬昙仙乡付之一炬、蚕娘几绝于“六极屠龙大阵”的血火夜里,便已落入阴谋家之手。

    蚕娘并未欺骗耿照,她一直没翻过这本书。事实上,《麓野乱龙篇》在桑木阴一脉乃是禁忌,历代当主的职责之一除了保管此书,还负有“禁绝化龙之法重现世间”的重责大任,纯血鳞族尤不可翻阅。

    殷横野夺书的目的不得而知,然而《麓野乱龙篇》所载,足够他得到这枚失落千年、因强行破坏亿劫冥表,以致为盒内机关所毁损的萎珠,并以之培养出能污损骊珠的邪秽,似也入情入理。

    骊珠表面的青色黯污正逐渐扩散,且随着血筋般的青络,慢慢渗进珠内,每深入分许,化骊珠便会发出哀嚎似的无形波动,与女郎周身百骸产生共鸣,共同分担邪秽入侵的痛苦。

    蚕娘运使化骊珠之力的方式与耿照不同——就这点来说,耿照或许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特例——天覆神功中只许当主修习的心诀,称“祭蚕”者,可在一定的距离内调用骊珠之力,无论转化内息、祛除毒秽,乃至强行延生,皆无物可阻;便砌以砖石,笼以铜铁,只要神珠不毁,就能源源不绝借用神力。

    其距离端看个人修为,持有“蚕娘之力”是一回事,攀上三才五峰之境则又是另一回事。女郎在武功上的造诣,综观桑木阴全史亦少有比肩者,两丈内可任意汲用珠能;贴肉收藏,不过示以贵重罢了。

    化骊珠提供的是无穷的生命力,自身并无长春之能;使女郎得以貌美不衰的,乃是天覆神功的“僵蚕”一诀,以化骊珠之力推动,适足以超克蚕僵的周期限制,再不受岁月侵蚀。

    而染红霞所练之“冰蚕”,乃天覆神功的入门基础,待精进至僵蚕,阴寒内息将转为抑制衰老之用,奇寒凝冰的效果逐渐淡去,终至于无。

    在宵明岛漫长的历史中,也曾出过全无内力,靠僵蚕诀运使骊珠延生的当主。而蚕娘的修为,即使在历代马蚕娘里亦是稳占前三的实力,自不是这般乏货,化骊珠于她,除充作僵蚕诀的动力泉源,大抵就是一样极其方便有效的练功辅具,内功未成前用以增幅,内功大成后朱紫交竞,用以拓展天覆神功的极限。

    没了化骊珠,蚕娘仍有三才五峰的境界手眼,内力就算略逊于殷横野等榜内高手,不足以发动峰级异兆,天覆神功也非好相与的。

    但骊珠受污,此际从中汲取的每分力量,无不带着邪秽闇毒,因而重创了蚕娘周天诸元,肉体的状况急遽恶化。果断舍弃骊珠,可能是最明智的保命法,可惜桑木阴之主没有这条路可走。

    不行,女郎咬牙撑起。得……得尽快回到朱雀航,只要能驱除邪秽——

    “我……我怎么就觉得……”一旁聂冥途咬着满口鲜血,啧啧有声:

    “这……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照戏文演,要命的伏兵该来收帐啦。”

    蚕娘一凛,回见内监大院之中,阳光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黄旧,天空似乎灰蒙蒙的,明明才近晌午,却仿佛将至黄昏;一怔之间,东、西、南三厢牢门齐齐推开,现出三名劲装汉子。

    当先一人身长逾九尺,腰杆一挺,大光头似欲触檐,劲装外裹着虎皮抱肚,臂韝、绑腿清一色都是虎皮,下巴的位置镶了块烁亮角铁,臂后反握一柄巨大的扇形异刃,狞目眈眈,缓步走下天井。

    另一人青瘦颀长,只有一臂,眇去的左目上覆着一只鲛皮眼罩,凄厉的刀疤自眼罩上下穿出,从发际直到下颔,可见当时伤势之重;抿嘴的神情透出一丝嫉愤蔑冷,拖一杆丈八短长的银戟。明明是沉重已极的长兵,于他却像拎了条牙签也似,举重若轻,姿态十足懒惫。

    第三人则始终立于檐影中,垂袖笼手,肩背微佝,天井的光斜照出一双洗旧的黑鞋白袜,却照不到披发侧转的朦胧面目。

    可惜耿照与染红霞向雷门鹤摊牌之时,蚕娘并未随行,否则当知此三人乃昔日赤尖山“十五飞虎”在内,排行第三的“山无虎”猱猿、行七的“战虎”戈卓,以及老九“暴虎”极衡道人,只不知三人何以在此。

    蚕娘对三名悍匪的来历一无所知,却能清楚察觉杀气,此际自好避撄其锋,奋起余力点足游墙,攀住小窗铁槛一瞧,街上似笼罩着一层莫名霭黄,蒸腾缭绕,颇有几分海市蜃楼之感,远近、大小、短长等俱都氤氲难测,与平日模样有着难以名状的微妙差异。

    ——阵法!

    女郎心中一动,凝眸瞧去,墙上书写的天佛图字当中,夹杂极细小的符篆,就藏在图字的笔划里,显是有人藉佛图掩护,布下奇门遁甲。

    蚕娘既惊且怒,信手一抹,谁知髹了桐油的符篆却抹之不去,盛怒之下掌中吐劲,劈下成片砖石,内息牵动体内溃势,娇小的身子泄了气般滑转落地,掩胸细细喘息。

    以此阵规模,毁去几片符砖毫无影响。阵式一旦发动,方位、五感倒错混淆,外人进不来,走又走不出;阵中之人,以为自己正往外走,或再跨一步即能离开,殊不知这一步之遥的距离、朝外走的方向感……就连“行走”或“奔跑”也都是错觉,恁是跑了一两个时辰,始终就差那一步。

    蚕娘本欲仗着身子细小,沿梁椽缝隙钻出牢房,避与那来历不明的三名杀星动手,看来殷横野在布置陷阱时,已考量到这一点,隔绝外界的阵法决计不会只排布在北屋而已;要脱出内监,唯一的出路就在天井。

    上一回殷小子算计她,是在邬家庄内布下“六极大阵”的阵图。

    原该由六部执令推动的屠龙之阵,改以奇门术数模拟其克制鳞族武学的特性,效果不免大打折扣。再加上布阵的手法千头万绪,这般繁复阵法的讲究尤其精细,不是画俩黄纸咬舌喷血就能构置;殷横野以邬昙仙乡的一地横尸为掩护,遍藏符箓图形于地脉汇集处,终教蚕娘看出了破绽,得以逃出生天。

    这回的陷阱仍是阵法,蚕娘掠出房门之前,勉力提运神功,虽周天百骸行将崩溃,但天覆功的内息却无明显受制,可见殷小子记取教训,不再使用过于庞杂、失败率奇高的术数阵法,妄图压制女郎元功,只断逃生之路,以搏困兽。

    (那就看看你安排的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女郎银牙一咬,掠出北屋,首先发动攻势的,竟是仅余一目一臂的“战虎”戈卓,怕没有百斤重的烂银画戟越起来,可能与指剑奇宫的要近点儿,六极屠龙阵的原理运用何等精奥细微,要是能被这样冲坏,可真是笑话一则了。

    但蚕娘毕竟强过三虎,强行冲撞扞格,对手退的机会大些;陷入阵形凶险处,女郎也能靠身法速度避开,此消彼长,拖老了阵衍变化,可说是只有蚕娘能用的解法。

    良机稍纵即逝,蚕娘抢在阵位合拢前,掌分左右,抵住猱猿戈卓——以蚕娘之能,冲开的缝隙也仅够如此,尚不能钻出阵去——小巧的玉掌一运劲,猱、戈竟抽之不回,如镔铁为磁石所吸。

    极衡一人不能成阵,一反胆小前势,挥掌直上,迳取蚕娘丹田!

    (来得好!)

    邋遢汉子的手掌不大,与蚕娘平削的小腹差堪仿佛,横掌印上可能还要突出小半截中指,使这一幕看起来既怪异又好笑,却是蚕娘久候的逆转时机——

    极衡一掌印落的瞬息间,女郎扣住猱、戈二人手掌,咬牙催动祭蚕诀,借取骊珠之力,全然无视邪秽入体的剧烈苦痛,于气海中化作天覆功气,由掌心、丹田三处击出!

    银发飞散,四人无不口吐朱红,然而战局却再度逆转。

    极衡的掌劲,并未被更雄浑宏大的天覆真气一举震散,反而凝于一点,似热刀切牛油般,削开迎面涌来的天覆功劲持续贯入,连蚕娘原本的护体真气亦不能阻,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它生来就为克制女郎功体,效果犹在“六极屠龙阵”之上。

    ——如这般物事,普天之下,蚕娘所知晓的只有一个。

    “六极屠龙阵”是儒门三公六令的表征,乃门主的股肱之臣为主尽忠,伏魔讨逆的至高杀器,须以三、六、九数行之,方能发挥其“三三不尽,六六无穷”的偌大威能,亦为儒门组织井然、群贤共治精神的代表。

    然而,有一部武功,可以一人之身,御六极屠龙之能,只于三槐之内传承,习者下至三公之位;上,则为万民之表率,君临东海,威加五行!说是专属门主备选的武学,半点也不为过。自三槐隐而不出、儒门再无一主,近百余年间,只一人以此功扬名天下,却因立身不正、弃位避责,最终落得凄惨收场。

    这也是在湖庄大战时,蚕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的真正原因。

    鏖斗的吕坟羊与五部执令,无论哪一方所使,俱是魔宗的克星。

    ——赤心三刺功!

    女郎早该发现的,在拍上极衡胸口的那一霎。一时大意的结果,就是三道刺劲犹如荆棘,贯破女郎的掌心丹田,重创了双手经脉与气海。女郎难以自制地生出大笑的冲动。

    ——究竟是我愚蠢轻敌,还是阴谋家算计太深?

    在越浦内监一角,遇上三公六令结阵以待的机会有多少?

    儒门避世数百年、吕坟羊兄妹惨绝湖庄后,于三名拦路胡匪身上,遭遇备位储君圣功的机会,又有多少?

    (……殷、横、野!)

    贯入两臂的气棘虽较下腹的细小,却能循脉刺入心室,蚕娘剧痛难当,然而丹田已难行气,命悬一线无从犹豫,以祭蚕诀尽取骊珠神力,轰然击出!

    巨劲炸开,砖石尽掀,三虎应声飞出,鲜血酾空。

    猱猿、戈卓在落地之前,已遭染珠邪能轰碎颅颜,爆膛破肚,开如牙梳的断肋叉出脏腑,两人仰天倒入血泊,状甚凄惨。极衡道人滑出近四丈远,直在阶下撞出陷坑才停,乌浓的血渍渗入蛛网般四散的裂痕之中,令人怵目心惊。

    银发女郎气力放尽,软软倒地,银润的长发摊成一片滑缎也似,散开的裘襟之内,松脱颈绳的木红肚兜翻了面儿,月牙色的衬里溅满鲜血,女郎饱满白晰的双丸在藕臂间压出傲人深壑,她却连拉上襟口稍稍遮掩也办不到,灿银发丝沾黏着汗血披落面庞,说不出的凄艳。

    丹田全毁,邪秽染身,离死只差一步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的呢?

    女郎闭上眼睛,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苦笑,直到黑影遮去了顶上的日头。

    “我早说了,这平安符就是灵验,值啊。”聂冥途解下蒙眼黑巾,畏光的“照蜮狼眼”在正午艳阳下,瞳孔几乎缩得不见,灰翳里只余血丝密布的黄浊眼白。

    他拖着腰间的断炼,手里把玩着一枚号筒模样的小巧铜管,咧开满嘴的参差尖牙,下巴兀自沾满血渍。“我好想知道,你是怎么变得忒小的……告诉我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