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妖刀记 > 妖刀记最新章节列表 第二五六折、灵火同源,风云相生
    血祭阵成,殷横野被卷入五里雾中,怒喝声回荡于耳际咫尺,如遭雾镜所围。

    儒者眦目扬袖,指锋过处,气芒乍现倏隐,谁知却穿不破,只削出个底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将他兜头罩入,“道义光明指”劲力如困牢笼,一如修为绝‘不认识’、‘不曾见’,他既非流影城后山长生园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党的高柳蝉,只是死于沟壑的一条无名尸。”

    耿照像终于听懂了话义,铁青着脸,嘴唇微歙,本该是断然的反驳,不知怎地只余气声,较老人的喑哑还要闇弱。

    “……七叔不会死。”

    “若他不幸捐躯——”

    “不……不会的……”耿照强笑道:“七叔身子虽不便,知觉却极敏锐,百品堂的烟气一窜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对啦,决计不会坐以待毙……”

    老人并未抬头,自顾自道:“……切记毁去尸身,湮灭痕迹,什么都别留下。殷老贼未能生擒他,恼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无论那厮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

    “……以他老人家的应变机敏,只消抢在殷贼之前逃离,必不致遭难……”

    “……料你不能将听者尽杀了,起码要否认到底,就当世上没有这人——”

    两人同时说话,语句却全对不上,谁都没有屈从的意思,差别仅在于萧谏纸看都没看他一眼,似未意识到是在争抢。少年越讲越快,越难执礼尊上,老人的絮语钻进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终于“当世上没有这人”七字令少年忍无可忍,放开喉咙。”

    耿照依言拎起三根木桩,想起连同打入地面的那根,正是聂雨色从马车底下的密格中取出之物。就近一瞧,桩上密密麻麻刻满符篆,阴刻最细处不过发丝径粗,雕工一丝不苟,可见木质奇硬,才能处理到这般精微。

    木桩外表平滑,色泽深如油泥,像髹了膝似的,但符篆沟槽中隐有金丝,对日一映,光华流转,绝非凡物。耿照对木艺所知有限,猜测是熏制一类的手法,才能让色光深入肌理。

    “这玩意是以火油木之法所炼制,书上说它‘专克邪秽’,当然是那些个不求甚解、不知所谓的白痴瞎说一气。邪秽是什么鬼东西?外头满街的王八蛋,怎不说是邪?忒多蠢物活得理直气壮的,有比这更污秽的么?你拿这根教他们做人试试,有用我他妈跟你姓。”

    聂雨色嘴上唠叨,脚下片刻未停,指挥耿照沿血祭阵外围下桩,以四桩锚定出一个更大的四角形来,不同的是:这四方阵的边长、高低、内角等,无不经文工尺精密测算,佐以日光角度,以及其他秘而不宣的条件所得。

    聂雨色只单臂能使,将拽绳丈量的工作扔给耿照,一脚踩住绳头作基准,辅以竹筹心算,支使耿照标定其余三角,不忘随口解释:

    “……这‘四奇大阵’乃我龙庭山的护山之阵,引地脉灵气而成,千年来运转不休,本宫得以经历朝代更迭,始终不受刀兵威胁……是了,巽至干斜长五十步为其弦……坤角至弦为一十八步……

    “你知道,要构成龙庭山的阵基,得埋设多少础石?本少爷发前人所未发,将阵基简化到只剩这四根就够了,等于带着护山大阵到处走,你可知这有多天才,多了不起么?不,你不知道。世人就是如此愚昧,不辨牛屎黄金。即令本宫先祖悉数还阳,于此一道,也只能替本少爷提鞋!等等……艮角至弦是廿四步么?”

    耿照被他连珠炮似一阵狂轰,明明字字都懂,串在一块儿愣是没半句明白,张嘴若悬碗,片刻才嚅嗫道:“敢问聂二侠,‘羹脚’是什么?”

    “……是二四步没错!”聂雨色回过神,挥手道:

    “我一紧张话就多,不是同你说话,你不必回答。真要问你,咱们不如手牵手跳崖算了。还愣着做甚?朝那颗树的方位走二十四步,每步两尺八寸三……妈的分就不要了,谅你也无这般精细,站定后我再调整。要命的动作就快些!”

    四根火油木桩下地,各留三寸在地面上,聂雨色一抹额汗,对耿照道:

    “术法一物,不会无端自动,符箓不过是借力运转罢了,如机簧一般,若无人畜水力驱使,再精妙的机关也是摆饰。诸般驱力中,地脉灵气最是可靠,这种好东西不会到处都有,起码这儿不是很多;遇上这种情况,只能改采其他差堪比拟地气的物事来推动——”

    “……血祭?”耿照灵光一闪,顿有恍然之感。

    “还算机灵。”聂雨色点点头。“对子狗的血不过是引子,将其生灵之气引入阵图,藉以推动。只要他还有气在,阵法的效果便会源源不绝……想也知道,当然没有这么好的事。你当术法真是妖法么?

    “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个客观而合理的量度。发动一座护山大阵,持续千百年之久,须龙庭山五脉十三峰、绵延数百里的地气,要是换算成活人的精气血神,你觉得须杀多少人来搞血祭?”

    耿照算不出,也不想算,却隐约捉住了他话里的玄机。

    “有多少气力,做多少事,术法也是一样。若排设的目的比较虚渺,如害你倒楣一阵,招些烂桃花之类,一滴血指不定能撑很久——我没试过不好说——不幸的是,‘困人’是极厉害的效果,虽说我用的是眩惑耳目的取巧法子,要是他肾虚体败、五行耗弱,可能撑得久些;可对子狗是三才榜内,就不是个人,要困住这种世间少有的极品,收盆血都不顶用。

    “看这形势,须在血祭失效前,引血绊至四奇阵,两阵合一,阵外加阵,让他才破一个,又得再破第二个。偏生两阵道理殊异,前功不抵后过,第二阵就能折腾得久些……明白不?”

    耿照心念电转,立时便听出问题。

    “那血行将失效,新的阵……要靠什么推动?”

    聂雨色眉山轩扬,赞赏之色一现而隐。

    “这样说罢,血祭呢是抹对子狗一脸,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扰乱的是神识心绪,厉害不过在方寸间耳,靠点血就能发动。这四奇大阵就是一间房,咱们四角下柱,硬把对子狗砌在里头,硬柿子硬吃,暴力解决!柱子打得多扎实,就能困他多久。听起来是不是好厉害?”

    耿照终于明白过来。

    开启四奇阵的力量,来自占据四角的人。精血中所含之力若能启动阵法,内力自也能够。虽不知如何将内息注入火油木桩,只消饱提内元,次第打入桩子,把这间“房”牢牢筑起,便能重新困住那殷横野——

    “……呃,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聂雨色露出奇妙的表情,伸手抓了抓脑袋。

    东洲诸家术法,多以四神象征四方: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鸟、北龟蛇,也有以“朱雀”、“玄武”之说雅化后两者的,所指并无不同。四方加上居中之位,又与金木水火土等五行相对应,可用的符箓、祭礼等最多,可说是最最基本的布阵起手,当然威力也就不怎么样,属于入门一阶,胜在普及,争歧不多。

    但凡术法里有安营下砦、以定础石者,四神各擎一天,既无长幼次第,也没有轻重强弱之别,以免阵基倾斜,未战先溃。如若不然,采三分鼎足势布阵,岂非更加稳固,何苦四脚中留一破绽,授人以柄?

    指剑奇宫的术数却不同此理,以“风虎云龙”代称四方,风从虎、云从龙,四方相生,合于两仪生四象的道理,是故更近算学,而非巫祀。

    聂雨色将护山的四奇阵凝于四根火油木间,毋须龙庭山灵源,移地重现,“天才”云云恐非夸称。对比他那惊世绝艳的修为、奇想天外的野心,以及体现野心的意志,聂雨色的自吹自擂再浮夸十倍,怕还不衬其成就;一言以蔽,可曰“夺天造化”。

    既是夺天之功,这座可携式的四奇大阵自然限制多多,发动的条件极其严苛,除了下桩处得经精密计算,误差只容三厘,尚须满足“灵火同源”、“风云相生”两个条件,才能发动大阵。

    耿照没学过术法,连算学都只是粗通,差不多就是应付丈量放样的程度,但一听“灵火同源”四字,心念微动,沉吟道:“莫不是指灌入木桩的,须得是同一门心法所生之内息,才能发动阵势?”

    “不是同使一家内功就行,普天之下,只有一门心法可用,别家的野狗路数通通没戏,任他武功再高内力再强,也只能在路边玩沙。”聂雨色冷笑道:“此节于典卫大人,恰恰不是问题。咱俩真是交了天杀的好运。”

    ——是《夺舍大法》!

    琴魔魏无音临终之前,传授耿照的这路奇妙口诀,迄今已救了少年不止一次。

    打开亿劫冥表、融合化骊珠,入虚静、化解心魔关,乃至破除刀尸邪识的洗脑控制……但《夺舍大法》说穿了,不过是篇艰涩拗口的字书,背诵时的抑扬顿挫虽能牵动呼吸,在胸臆颅间形成微妙的共鸣,却还远不到调动内息的程度,遑论易筋伐髓——

    按耿照现时的修为,可以断定《夺舍大法》并不是内功。

    “你别说,我们山上还真有一套搭配口诀的功法,我都不知道该说发明的家伙是天才还是白痴——你知道我是说笑,对吧?那厮决计白痴。”聂雨色往复于四桩间,一遍又一遍地测量尺寸、标定方位,验算、复查,喋喋不休。

    “《夺舍大法》当然不是内功,是比内功更玄奥之物。它运作的原理我还没搞懂,但无疑练的不是身体,而是心识,所以对术法的适应性特别好。你以为夺舍是什么?就是两根丝弦的音律越调越近——妈的,老大肯定喜欢这个比喻。真不想他开心——最终生出共鸣。一人之心识,之所以能换入另一人的身躯,靠的正是这种化异为同的调整。

    “你受我师夺舍犹能留存,代表你这根弦,同他那根老弦是他妈的一个调,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形状了,谁来弹都是一般的音色。你根本不需要懂,你就是他,也就是我,明白不?”

    虽然听着不怎么对劲,耿照对此疑义不多。

    更难办的显然是“风云相生”。

    “最完美的‘风云相生’之法,就是找四个能力相当、心灵相通的家伙,一人一桩,一声令下,分毫不差打桩入地,如此受力均摊,虎啸生风、龙翔入云,风云际会,龙虎交击!大阵它、就、成啦!

    “——听到这种鬼话请你务必面露不屑,别让我对人世更加失望。世上哪有忒好的事?”

    同时下桩既不可能,只得依照虎、龙、风、云的顺序,依次而下。桩落而地气凝聚,越后面的桩,自须耗费越大的气力——

    “最麻烦的是,我们只有两个人。”

    聂雨色复查完第五遍,驻足于东方“虎”位,深吸一口气,敛起先前满口神叨的焦虑神气,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凝重肃穆。

    “光靠我们的内力,再来十个也叠不赢对子狗,勉强发动大阵,跟纸糊的没两样。击桩灌气,是以内息为引,发动符篆术式,用以聚集地气——我说过这儿的地气不比名山灵脉,并不是没有。”

    “……就像殷老贼那缕血。”

    “孺子可教。”

    聂雨色颔首。“气血相连,下接地气,等阵形大成,地气与符篆自成系统,施术者与之相连的气血自然中断。可咱们只有俩,占死了龙虎二位,谁去启动风位云位的术式?只能强行切断连结,再打二桩入地。”

    “这样做的后果有多严重?”耿照知他不喜废话,问得直接了当。

    “不知道。”聂雨色耸肩。“我钻研术法迄今廿二年,所做一切准备就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鸟事。走火入魔、经脉尽废,又或筋出血竭……反正就是之类的。要不我们现在把东西一扔,当作没这事好了,走多远算多远,典卫大人以为如何?”

    耿照摇了摇头。

    “山下有萧老台丞,另有南宫损尸体和诸多证据,不能舍弃。况且殷贼一旦脱困,‘分光化影’之前,能逃多远?”

    聂雨色闻言一笑,又耸了耸肩。“那只能卷袖子撸啦!你到龙位……就是西边那枝桩去,待我落桩后,便轮到你。”

    耿照点头欲走,忽然想到什么。“隔着血祭阵,怕听不见你。要不约定什么暗号,或以数数计时,以免相误?”

    血祭之阵的“迷雾”眩惑五感,耿照随他绕行四边时,便察觉隔阵的对向难以望见,连声音的传递也极模糊,明明不过相隔数丈,倒比对着真正的浓雾更要朦胧不清,故有此问。

    聂雨色不觉失笑。“数数的法子,只对龙位有效。”耿照一怔,登时会意。

    贸然切断虎桩的气血连结,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又要耽误多久,约期毫无意义,只能随机应变。“……接过内阵的血绊后,迷雾消淡,喊大声点还是听得见的。不过你说得有理,我会唱支歌儿什么的,让你知道该动手啦。”

    那也意味着血祭的羁縻效果将次第减弱,殷横野随时可能破阵而出,将二人立毙于指风之下。

    耿照点头,本欲抱拳称谢,话到嘴边却觉无味,鼻息一吐,迳道:“我知你不待见我,不在意我的道谢和道歉,我就不惹你了。就算今日死在这儿,我很高兴与你并肩而战。聂二侠,后会有期。”

    聂雨色哈哈大笑。

    “没死成的话,请你吃酒啊。”

    耿照头也不回,转身奔去。

    聂雨色计算着少年的步幅,整座阵图布置处,在他心底有个具体而微、钜细靡遗的立体阵图,纤毫毕现,连一丛杂树、半截断木都未遗漏,比越浦城中最细致的枣核儿面人更精巧。他看着阵图上针尖大小的少年跑到桩前,调息提掌,边竖起耳朵等待,看似做好了准备——

    师尊,徒儿今日来给您长脸了。你且看我。

    (对子狗!教你今日,知我风云峡不可欺!)

    苍白瘦小的青年嘴角微扬,露出一抹邪笑,提运功力,悍然一掌,将露出地面的三寸桩顶击平,感受土中的符箓飞快运转,一缕一缕抽出全身的精气血神,竭耗如攫,转瞬将死;五感六识仿佛随术式钻入地底无尽处,顷刻千丈,悍然刺入地龙脊髓!巨兽咆哮扭身,释出一股无边巨力,加速窜返,透掌而入,溢满百骸,几欲鼓爆奇经八脉!

    难以言喻的力量,伴随着剧烈的痛楚,令他忍不住仰头大叫,额际爆出青络。在神识恢复的瞬息间,聂雨色明白未经实验的发明已成了第一步,由足以架起微型护山阵的础石上收集、反馈而来的巨量地气,并未将他爆成一团血雾,此法或真可行,绝非异想天开。

    “可以动手啦,耿家小子……别挨一下就死了啊,哈哈哈哈!”

    长笑方落,犹记着应许耿照之事,满怀豪兴遄飞,朗声吟啸:“……遍履城山,不求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