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时轴有罪,死不足惜,此事就此翻篇。”众目睽睽之下,古蔺·无疆依然能屈能伸,一番无奈之言,给自己也给古蔺·浩波都留了台阶。
山门那边,亲眼目睹方才暴戾的一幕,火旭神色如常。
他扯扯葵秋的衣袖,低声劝道:“看见了吧,今天的朝会现场血腥味极浓,阁下最好免开尊口,别引火烧身。
圣帝不杀史官,此信条只对康靖大帝有效,而对权臣而言,它没有任何约束力。”
葵秋从愕然中醒神,暗中回味方才一组组惊悚镜像,不禁怀疑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自进入太史馆修史以来,十余年了,他一直都是一个容易轻信宫廷正面信息的史官,把太多的表象视为真实的历史片段记录下来。
殊不知,表象之下,是一层又一层的粉饰性包装,唯有刺破层层粉饰,方能触及历史事件最真实的内核。
今天他登临灵隐山之巅,也算是适逢其时,活生生的现实教训了葵秋:历史不该由史官书写,或者说,史官笔下的历史未必就是真正的历史!
不过,史官风骨仍支撑着他,切莫在别人的胁迫下曲意逢迎。
“你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滑头,有何资格教我做事!”葵秋气鼓鼓的道。
火旭摇头苦笑。
朝阙之上,在大帝面前擅夺人命的古蔺·浩波不仅没事,而且还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
“陛下!”一代正卿又一次擂着桌面嚷道:“陛下闭关,臣奉懿旨前去守关,这期间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辛辛苦苦五十余日,回来后却发现,宫正署竟成了宗人府辖下衙署。
臣不明白,臣有何罪过,以至于令皇后殿下生恼,乘陛下闭关之机,夺臣之事权。
臣愚钝,还望神圣的大帝陛下解疑释惑!”
古蔺·无疆凝望着远方的雪域,久不发声,尽管面不改色,心底却在打鼓。
这便是做至尊之主的好处,只要沉得住气,即便词穷,也可以不失威严的拖延时间,在沉默中慢慢编织理由,把皇后由着性子做事所挖下的巨坑给填上。
不过,搜肠刮肚半天,他仍找不出贴切得体的说辞。
敛起眸中隐约可见的寒芒,呼兰·雪婵缓下神色,心平气和的道:“陛下闭关,适逢岩郡、沃兰郡豪族作乱之际,本尊须以社稷安危为重,及早谋划远征一事。
皇家武道府执事肩负守卫都城与宫廷之责,不宜再承担远征重任,本尊思来想去,觉得牵头筹备远征事宜最合适的人选,非礼藩院正卿莫属。
试想,联络天下宗门,召集各地强者,协调三府一院职能,远征事务何等浩繁!正卿守关归来,一旦接手远征重担,还有精力过问宫正署的琐事吗?”
听罢皇后一席话,古蔺·浩波满脸的不忿与戾气一扫而空,他有如找回了初恋的感觉一般,一颗心不禁怦怦直跳。
自岩郡、沃兰郡生乱以来,羲和皇族一直举棋不定,既无召集天下强者远征平乱的铁血手腕,又无安抚两郡名流以不变应万变的怀柔功力,摇摆至今,仍茫无头绪。
皇后今天正式言及“远征”,并有意让礼藩院正卿牵头筹谋,如果此事属实,那么,这不正是古蔺·浩波梦寐以求的美差么?
一旦正式出任远征总指挥,古蔺·浩波便可以堂而皇之的辖制各地宗门,届时除了征调皇族、皇家武道府强者须经康靖大帝首肯外,天下其他强者岂非由着一代正卿随意使唤?
“咝!”古蔺·浩波心动莫名,开始反思过往、畅想未来:“当初对待岩郡、沃兰郡各大宗门的态度还是太急了点,最后导致鸡飞蛋打一场空。
往后面对多如繁星的各郡宗门,还得耐住性子,学点割韭菜的艺术,割一茬长一茬,越割越长,生生不息······?”
只是······皇后该不是在玩权宜之计吧?
想到这里,古蔺·浩波举目望向康靖大帝。
皇后自己挖坑自己填,应变能力相当惊人,一下子把古蔺·无疆从进退两难的窘境中解救出来,碰见阶下那双饱含热望的眼神,康靖大帝徐徐道:
“这是朕的意思,下此决心不容易啊,还望众卿通力合作,及早谋定远征大计。”
“陛下英明啊!”心花怒放的古蔺·浩波高举双手,朝灵台之上躬身致礼。
礼毕,他眉飞色舞的兀自入座,隔案直视国相莫斯,有点急不可耐的道:“眼下正值两郡生乱之际,由相府辖制外郡宗门,此乃旧制,早已不合时宜,须尽快革除!”
被古蔺·浩波针对了,国相莫斯仍不失儒雅,他缓缓移动视线,发现灵台上的康靖大帝与皇后都是一脸淡漠,仿若事外人。
而邻座的古蔺·昊枢在整理并无皱褶的袍服,对面的古蔺·莽域在把弄并不修长的手指,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一丝无奈,一分憋屈,尽在嘴角那抹淡笑中,莫斯慢条斯理的道:“由皇家武道府统御皇族及该府强者,相府辖制民间各宗门,这是沿袭数万年之久的古制,先圣曾说:‘此制无故不得擅变,变则生乱’。
然而,早在岩郡、沃兰郡豪族作乱之前,这一古制已被侵蚀得徒具虚名,相府管不了天底下多数宗门,管得了多数宗门的人却无意维护帝国利益,人心都散了,隐患不小啊。
相府苦苦支撑,眼下只能勉强叫得动漓源等三郡的大小宗门,影响力甚微,且落霞山脉已露出戾兽暴动的苗头,三郡强者连镇守落霞山脉都嫌实力远远不足,哪还有余力可供正卿大人差遣?”
“什么‘侵蚀’?什么隐患?国相大人这是危言耸听!”古蔺·浩波咄咄逼人道:“别扯上戾兽暴动这等虚妄之事,哼,纯属借口!在远征大局面前,一切枝节小事都得让路!”
莫斯毫不相让:“大帝陛下和皇后殿下只说筹谋远征,而实际上远征与否,得随情势变化而定夺,并非一定成真。
若相府分化瓦解两郡豪族、宗门势力的策略奏效,岩郡、沃兰郡由乱转治,帝国也就犯不着劳师远征了。”
古蔺·浩波拍案道:“莫斯,别再搅浑水了,除了铁血远征,其余策略没用!”
“好了好了,大家稍安勿躁。”古蔺·无疆适时出面和稀泥:“方才皇后说得非常清楚,远征乃举国头等大事,筹备期间,事务浩繁,各方须耐心商讨,反复协调,而不是在一次朝会上吵便能吵出结果的。”
古蔺·浩波这次倒是听劝,不再吵嚷,扬起下巴虚望着莫斯,撇嘴冷笑几声。他显然吃定了形单影只的莫斯,笃信一切侵消相府势力的盘算都有望一步步达成,此刻打嘴仗毫无意义。
不过,心底仍有些许的不爽,他微微偏头,视线触及山门边那个黑袍少年的身影,顿时明白了自己颇感心塞的缘由。
他豁然起身,沉声道:“那小子名叫火旭吧?陛下闭关期间,都城的许多乱象全由他引发,此子不除,都城不宁!”
礼藩院堂堂正卿当众踩一个民间小子,照说,现场众卿家即便不出声附和,也会保持沉默,至少会像他此前为难莫斯的时候那样,纷纷作壁上观。
不料,这声厉喝浑似捅了马蜂窝,引发轩然大波。
古蔺·莽域率先发声,呛得古蔺·浩波半晌作声不得。
“一名小小少年,五段元士而已,何以令正卿阁下寝食难安,必欲除之而后快?”
闷葫芦古蔺·昊枢也打破沉默,扔下重话:“我还等着冬试那天火旭前往皇家武道府参加补试呢,谁敢动他,先问我答不答应!”
呼兰·雪婵更是差点没掀桌子:“大帝陛下传召火旭来到朝会现场,自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发生在两个多月前的翠山之事早已传遍都城内外,许多宗门都在怀疑,当年皇族对北征往事作出的结论是否站得住脚?
今天火旭若能把早先的证词解释清楚,为世人释疑,则皆大欢喜;若他有不测,则坐实了皇族故意掩盖北征真相的嫌疑,这极有可能导致天下大乱。
古蔺·浩波,你得想清楚,大帝陛下可背不起祸乱天下的恶名,谁播的种谁收其果,你若执意行事,一切后果由你一人承担!”
山门那边,葵秋闻言,茫然问火旭道:“什么意思?”
“呵呵,皇后在明示我等会该如何说话。”火旭笑道。
愣了半天,葵秋撇嘴,“守正者不媚权贵,只问良知!”
斜睨葵秋一眼,火旭真的无语了,心底骂道:“一根筋!”
朝阙之上,古蔺·浩波哑口,他搞不懂,踩堂堂国相那么容易,而捏一只小小蝼蚁为何如此艰难?
都在与他硬怼!
古蔺·浩波可不是莽夫,在宫廷深耕十余载,他自然知道凡事都要讲个权衡取舍,都要分出轻重缓急。
在无数宗门对北征往事皆起疑心的当下,弄死火旭,惹出滔天大祸,若帝、后撂挑子,最先承压的不是别人,却是他古蔺·浩波一家子人。
古蔺·浩波能屈能伸,肃然整顿姿容,老老实实朝灵台上躬身致礼,无比谦卑的道:“臣鲁莽,虑事不周,失言了,请大帝陛下、皇后殿下降罪。”
古蔺·无疆莞尔,抬手示意古蔺·浩波归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