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 第一章 明道宫 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傍晚时分,大宋淮南东路亳州卫真县(后世鹿邑)的明道宫处正是光影交错、气爽温煦。 非只如此,此时此刻,这座同时具有庙宇、行宫属性的庞大建筑群内,到处都能见到全副武装的兵丁与身着朱紫的贵人,眼见着不知道有多少大宋文武大臣正于此处屯驻。而其中,位置最高的后殿小山所在,更是防备严密,秩序井然,远远望去,竟然能看到有数面三旓龙纛迎风招展。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玩意叫做金吾纛旓,乃是天子大驾专用,龙纛在此,则意味着赵宋官家也在此处。 如此情形倒也不能说罕见,毕竟嘛,大宋朝的官家们一直有笃信道教的传统,之前那位大宋官家更是号称道君皇帝,而此处道祖本庭所在的明道宫也是真宗所建,那么有大宋官家亲身至此来做祭祀,似乎也属寻常。 不过,和当年真宗皇帝前来此处祭祀道祖后的盛况不同,此时此刻,这座皇家园林中的气氛却不免有些凝重和严肃……全副武装的将领、士卒数量未免也太多了些,而素来喜欢舞文弄墨的大宋文臣们也都没有半点游兴,反而三三两两相见小酌之后,忧色难掩。 当然难掩! 且说,自靖康以来,金兵南侵,二圣北狩,各地也叛乱不休,大宋便事实上陷入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亡国之忧绝非妄言。 而更让人糟心的是,值此危难之际,大宋朝那位刚刚登基才两个多月的赵官家却也出了一遭无端祸事——赵氏素来重道,故数日前,这赵官家的仪仗行经此处往南面淮甸预备抗金之时,不免要顺道参拜这明道宫的道祖李耳,然而这位年轻的赵官家在参拜完毕后,游览这园林景色时居然当着数百文武的面一头栽入了这明道宫左近的九龙井中,然后昏迷一时! 当然了,只是昏过去而已,赵官家隔了半日便醒了过来,两位宰执也都探视过了。 可问题在于,年轻体壮,素来能骑半日马、拉石五弓的赵官家醒来以后,明明行动如常,却没有按照原定计划继续南下,最近也只是在内侍省大押班康履的陪同下公开露了一面罢了,便再不行动。 要知道,两月前官家在南京(商丘)登基后,朝堂之上端是一番龙争虎斗,甚至为此死了一个谏议大夫、两个太学生,罢免了一个宰相,这才定下了南行淮甸转扬州的国策。而且此次南行,太后都已经先行去了扬州,同行宗室也有不少,几位财务上精干的重臣也去了淮扬、江南一带筹措钱粮,诸位御前太尉、统制也都纷纷往周边平叛,以求安靖道路,就连内侍省的大押班们都走了七七八八去前面开道……可这最主要最根本的官家和朝廷文武才刚从南京(商丘)启程不过百里,就停在这亳州,算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乎,行在这里一时间人心惶惶。 有传闻说,官家那一日虽然没有伤到身体,却坏了脑子,连潘妃和康押班都不记得了,甚至可能已经成了宋惠帝也说不定,所以东西二府的相公与内侍省的康押班当然不敢走;还有传闻说,官家毕竟也是信道的,故经此一事后,他居然疑心落井乃是道祖专门示警,劝他不要南下,所以一时回心转意,反而有心就此留在中原抗金,故此盘桓不定! 非只如此,譬如康履趁机囚禁官家,行狸妖换官家之策;又如道祖托梦,指点神将下凡相助云云……各种荒唐说法,随着行在停在这亳州明道宫不动,也是愈发离奇起来。 只能说,得亏靖康之后,大宋皇族正统就这一位,否则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大家好箭法!” 就在这行在到处人心惶惶之时,地势最高的后殿处,也正是旋涡最中心所在,眼见官家一如既往在日落前于龙纛下弯弓立靶,连续射光两筒箭方才住手,等候在旁的内侍省大押班康履赶紧上前奉承询问。“难道今日也要与诸班值一同用饭吗?” “有何不可吗?” 那所谓官家身着红色圆领箭衫,年纪约才两旬模样,生的却也算是高大俊俏,俨然是赵氏嫡传了,此时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倒似乎浑不在意。“还是大官这里有事?” “咱家能有什么事?”这年约三旬的康大官,也就是目前行在唯一一位内侍省大押班了,素来是掌握禁中机要文字,相当于后世秉笔太监一般的重要存在,闻言不由拢手叹气。“只是刚刚潘娘子着咱家来问,说是多日未见官家了,甚是想念,咱家以为……” 那赵官家闻言捏着手中硬弓尴尬一笑,并未做答,反而把头扭过去了。 “而且,大家伤后不是说想吃雪糕吗?”康履见状赶紧又绕到对方身前,继续拢袖言道。“这潘娘子今日专门下厨,亲自为大家做了,大家不妨去一趟,也顺便见见皇嗣!” “是吗?” 年轻的官家微微一怔,倒是犹豫了片刻,不过很快他便回过神来,一声轻叹。“还是算了吧。那什么雪糕送来就好,我与今日同餐的班值一起用……” “官家!” 康履一时情急,居然连表示亲昵、行在中素来只有他一个人可用的‘大家’都改了。“那是潘娘子亲手做的,如何能给班值们用,这成何体统?便是官家你,也不能再与诸班值同餐了,传出去怕是要让外朝的大臣们不满,说官家轻视读书人,看重武夫。” “自靖康后,这大宋朝真还有什么体统吗?”年轻的官家闻言非但没有回心转意,反而当众冷笑。“但有半分体统,何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至于什么读书人,什么不满,也不见他们对金人的铁骑不满,却如何偏偏对我不满?” 言罢,这赵官家便不再理会对方,反而兀自向后殿外面走去,而那康履刚要跟上,却不料原本侍立在旁的数名佩刀班值一起起身跟上,直接阻断了康大官的去路。 康履难得失态慌乱,赶紧又朝殿门旁的一名轻甲军官示意,而那名身材高大、容貌威严的年轻军官见状,一面微微低下头去,一面到底是起身跟上了这皇宋官家,也就是他们名义上的主君。 且说那些佩刀班值,对于康履似乎还能撑住劲,对上此人却明显放尊重了不少,非但没有阻拦,反而直接让开了道路。而走在前面,用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的大宋官家赵玖,见状面色丝毫不变,反而继续坦然向外。 不过,等转出殿外,赵玖却不急寻什么人一起用饭,倒是立在后殿所处的坡地上眺望周边许久,约莫着康履已经去处置那些机要文字了,这才忽然回头,朝跟在身后的那名年轻军官下了一道命令 “劳烦杨舍人走一遭,替我取下潘妃的雪糕,再替我道下辛苦。” 所谓杨舍人猝不及防,只能当众应声,转身离去,而赵玖赵官家也兀自向小坡下一处传来马鸣不止的军营而去。 没错! 是赵玖而非赵九,这皇宋官家真的如流言一般被人给夺舍了!人家康大官还有那年轻军官,也就是閤门祗候杨沂中了,这一文一武两位禁中的实权人物对这位‘大伤初愈’官家的‘关心’还真不是逾越,反而真的是忠心可嘉! 若赵构魂魄尚在什么物件上面,怕是要感动流泪的。 当然了,唯一的问题在于,这夺舍了赵宋官家的妖孽并非是什么狸猫成精,而是一个自己都觉得很无辜的凡人,九百年后的凡人! 想这厮不过是大学毕业后回家办户口,顺便往道祖庙中玩了一遭,只因为帮一位老道士下水泥做的的九龙井中救狗,结果回过神来就成了赵宋官家……跟谁说理去? 跟太上老君说? 太上老君会不会嘲讽他一句你自在李耳庙中出的事,跟我太上老君什么关系? 其实平心而论,一个穿越者,穿越成了天子,还是年方二十一岁刚刚登基的天子,真要有幕后黑手,也算是对得起穿越者了……坐个六十年太平天子,花个二十年攒钱,二十年搞个蒸汽机,再来二十年殖民四海,期间娶一堆后宫,生几十个孩子,养几百只猫狗,设计个动物园,它不好吗? 不香吗? 香当然是香的,那潘妃身上也挺香,可是问题在于,这个天子叫赵构,排行第九,后人素来称之为赵老九的。而今年年号唤做建炎,却是两月前这赵老九刚刚登基后才改的元,之前半年都是唤做靖康二年的。 换言之,这个时候屈辱至极的靖康耻已经结束,北宋已经彻底亡国,河北、河东全面沦陷,至于南宋,理论上已经建立了,但实际上还没有立足成功……整个大宋朝廷,其实都是在跟着赵老九往南逃亡之中,试图在扬州寻一个苟且立足之处罢了。 对此,我们的穿越者赵玖先生,在亲眼见到数千兵马和毫无电气化设施的淮西平原,并一次次用还算顺口的中原口音询问验证,确定自己是穿越,而且穿越成赵构无误后,这几日心情其实一直不咋地。 无他,赵构赵老九的名声太烂了且不提,关键是现在时机更烂!在赵玖看来,穿越的时候往前两年到靖康前,搞个玄武门第二不好吗?或者往后两年,穿越到临安直接稳定下来,不舒坦吗? 非得在逃亡途中这个节骨眼? 带着十万大军搜山检海的金兀术可不是虚构人物! 当然了,赵玖这就是历史盲的无知了,往前两年他肯定来不及搞玄武门且不提,真要是往后两年再穿越过来,那这个身体就是个太监了,那才叫生不如死。 总而言之,自打穿越过来,这位赵官家、赵构、赵九,又或者说赵玖了,确实是没有一天好心情。 一开始的时候是失落和烦躁无比……能有空调、电脑、手机、海底捞不比一个逃亡皇帝强吗?还是历史上如此不堪的一个皇帝?实际上,虽然这具身体很健康、很年轻,但他一个三观正常的后世人却依旧感到了一丝厌恶和不适。 而且作为一个普通人,不想家的吗? 于是乎,穿越来第二天晚上,这赵官家便身体力行尝试过再跳一遍道祖庙中的九龙井,以求道祖他老人家开恩,只是失败了而已。 而确定回不去后,接下来自然是自怨自艾了! 一个穿越前同样是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大学刚毕业,连入职都没入,能有多成熟?所以他开始半夜偷偷哭泣,开始说什么想吃雪糕,开始发脾气骂人……搞得跟变形记一样委屈。 而也大概就是因为这些持续性的反常,这位穿越者自然引起了康履和杨沂中的警惕。 至于等过了几日,好不容易认命,准备换个身份活下去以后,这位新鲜出井的大宋赵官家却又不得不面对着一个很尴尬同时又很紧张的局势 那些穿着硬翅幞头,圆领紫袍子、红袍子、绿袍子的大宋官员们且不提,身边几个主要人物,禁中一个大约相当于后世秉笔大太监一般的内侍省大押班康履;所谓什么祗候,实际上是禁中贴身卫队长官的杨沂中;两个宰执,东府中书门下正牌子宰相黄潜善;西府知枢密院的枢相汪伯彦;外加一个相当于禁军总司令的御营都统制王渊……他是一个都不认识!听都没听过那种! 不过,考虑到这是赵构的亲信,而且之前就是这些人协助赵构启动并主导了南逃,那说不得应该就是迫害抗金忠良,一意逃跑的投降派了! 非只如此,这些人因为他这个穿越者前期的失态,很明显是有些怀疑的。说关心也罢、说警惕也好,这些天在康履的主导下,总有人一直小心盯着他这个赵官家,而且赵玖除了刚来第二天那次安抚人心式的露面外,也一直没有全面接触到奏疏与朝臣。 很显然,他是被人有意识的给隔绝了。 除此之外,那赵老九还给赵玖留下了一个潘妃,和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嗯……这件事情就有点尴尬了,但也仅仅是尴尬,也说不上谁占谁的便宜,因为赵老九本人十之八九不在这个世上了,而新来的这个明显是纯粹的魂穿,全不带负担那种! 实际上,赵玖在获知这个身体的正妻与两个妃子全都被金人俘虏后,除了心中嘲讽赵构不是个男人外,并没有半点感同身受(实际上此时全都死了,但历史上赵构隔了十几年才知道,反过来说也真不是男人),因为他啥啥都不记得,一点记忆融合都无。 或者说,在赵玖看来,这潘妃和那个婴儿他好生扔江南养着,赵构被俘虏的家人将来有机会接回来,也扔江南养着,就对得起天地良心了……也算是还了赵构赠送的这具还算是文武双全躯体的人情了。 再说,有闲心想这些,还不如抓紧时间跟基层士卒打好关系,收买一下人心,这样一来必要的时候有人能帮忙挡刀;二来可以化解康履、杨沂中的软性控制;三来也能借此获知并寻求一些必要信息…… 至于说,保持官家身份的神秘性以维持权威,不是说不对,而是说正如赵玖之前对康履阴阳怪气时那般所言,从靖康以来,这赵宋官家还能更丢人现眼一点的吗? 而最后的最后,却还有一件天大的事情摆在这新鲜出井的赵官家眼前——穿越成赵构,难道不用抗金的吗?! s新书来了……然而,只有一万字存稿还上来发了一半……老规矩,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 第二章 赤心队 “如此说来,你们是都是辽东饥民出身了?” 傍晚时分,位于明道宫建筑群最边缘位置的一处野地里,刚刚收过庄稼的田埂上,篝火畔,赵官家随手放下陶碗,毫无风度的抹了一下嘴,便继续追问不止了。 “禀官家……” “叫我大家就好,坐着说就行。”穿越者最大的优势之一就是放得下身段。 “禀大家。”那端着碗坐回到马扎上的壮汉明明是营中少有的口舌伶俐之辈,此时却只能手足无措的,以至于说话也显得不利索起来。“俺们原本并不是饥民,都只是辽东寻常人家……就如俺,以往就是个贩马的……只是当初女真皇帝完颜阿骨起来打契丹皇帝,契丹皇帝征得钱粮太多,辽东无处营生,这才算是成了饥民。后来契丹人打不过女真人,便在辽东招募俺们汉人饥民,因为说俺们没了营生都怨女真人,便称俺们叫个怨军,再后来有个奚人做了皇帝,又给改了常胜军。现在跟来行在的八百骑兵,全是当年怨军八营里面岩州营的老人……” “岩州在哪里?”赵玖一时好奇,不由再问。 “回禀大家,其实俺们岩州正经官名不是岩州,而唤做岩渊州,挨着当年大辽东京道辽阳府,往南边贴着海……”有旁人忍不住插了句嘴。 敢情是营口老铁! 一身扎眼圆领红袍,端坐在那里的赵官家心中恍然,连连点头之余居然忍不住拍了下大腿。 且说,赵官家连连颔首之余,却又不由心中微动,连起遐思……一来嘛,当年他可是去过营口的,不免又有些思乡的幼稚病发作;二来嘛,他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一支无牵无挂,跟谁都没牵连的‘乞活军’!而且还是行在中少有的娴熟骑兵! 所以自然动了些心思。 另一边,几位营口老铁眼见着年轻的赵官家若有所思,还以为对方之前只是亲王,不知朝堂大事,所以疑惑他们为何又到此处呢……却是不敢轻易停下,反而只能顺着趟将他们的来历说的清清楚楚。 原来,这支兵马成立以后,本营长官唤做刘晏,而怨军,也就是常胜军总将则是著名的郭药师。 郭药师这个人,乃是这个年头天下间数得着的传奇人物……这倒不是说他武艺如何绝伦,或者军略如何出众,乃是说此人身为契丹余孽,在辽国灭亡以后的宋金边界上反复无常,先是投降了大宋,却又在见识到大宋内部虚弱后投降金军,并直接建言金国大元帅、二太子完颜斡离不直捣汴梁,事实上促成了金军南下和北宋灭亡。 换言之,此人乃是靖康耻的滥觞之一。 不过,这基本上由辽东汉民组成的怨军八营,后来改名常胜军的辽地汉军中,岩州营将领刘晏却是个地道的宋人,似乎还是一个南方的读书人,但早年不知道为什么流落到了辽国,反正是有一丝隐情的……于是,等到郭药师反覆,常胜军多随之反覆北归,唯独此人引着岩州营留在了大宋。 对此,当时的徽宗皇帝为了表彰这支部队的忠诚,专门赐名,号曰赤心队! 再后来,这支部队辗转反侧,却一直都算是立场坚定,靖康之变中更是少有的一直活跃在抗金一线,却能在战后保持建制与战力的部队。 赵玖越听越有想法,以至于连呼侥幸……须知他此番至此,三成是好奇,七成倒是为了躲避杨沂中,却不料大有收获! 至于收获在何处? 恰恰就在这支部队来自辽地上面! 要知道,古今中外,内部局势越复杂的时候,君主、将领地位最不稳固的时候,往往会使用外籍部队来做自己的近卫,因为他们跟内部没有什么厉害牵扯,只要君主和将领能保证待遇,这种外籍部队就反而是最可靠的部队。 譬如大约就在这个时候,西方世界那边的宗教分界线上,很多小诸侯的卫队恰恰都是来自于对立方……北非摩尔军阀流行基督卫队;西班牙大贵族们流行北非卫队,大略就是这个道理了。 当然了,赵玖也不是什么历史大触。 恰恰相反,他的历史知识大多来自于九年义务教育和一些基本的科普书籍,最多再加上一些诸如《秦吏》、《汉阙》之类的高端网文,和全面战争之类的低端游戏,所以并不知道这些古怪东西。 唯独天下间道理是相通的,而赵玖偏偏又是有着切身处境与需求的。 一念至此,赵玖便开始心中盘算,想着如何将这支部队拉拢过来,也好睡个好觉。 孰料就在这赵官家心中渐渐有所盘算之时,那几位营口老铁你一言我一语,渐渐放开之后,越说越顺当,越说越详细,信息量也是越来越大,其中更是提及到了一个让赵玖格外关心的人名,并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人! “当日在东京,俺们跟着刘营头在那刘太尉麾下,却不料那刘太尉多少年的长腿性子不该,从高粱河到东京,还是一开战就跑!俺们区区一个营头,真没办法,只能被他的上万关西兵裹着往外跑,还没落脚呢,就说前头刘太尉跑的太急,结果在龟儿寺迎面撞上金人,直接被人杀了,然后上万西兵稀里糊涂就溃掉了……” “当时不少贼厮都趁机跑了,就俺们没跑,可三千儿郎也只剩一千,就问刘营头往何处去?刘营头说了,东京没法去了,但俺们都受大宋的恩德,不能不报,正好官家你在河北做兵马大元帅,就去寻你来了。” “结果刚过河,就遇到了宗副元帅受了官家的旨意,要去救二圣,俺们便又随宗副元帅一起去救二圣……” “那宗副元帅端是一条好汉,年纪这么大了,还是进士出身,却和我们刘营头一般,半点酸气都无。跟着他是这几年俺们过的最利索的一段时日,可惜就是不会打仗……官家你给千万苦凑的上万精兵,上来又是全军覆没。没办法,俺们死保着宗副元帅逃了出来,可这时候河北根本就没兵了,官家也从山东绕到了南京(商丘),俺们数啦一下,也就八百人了,便只能随着宗副元帅渡河到了南京,这才跟上了官家……” “诸位老……老哥真是辛苦!”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回过神来的赵官家一声感慨。 “可不敢在官家面前称哥!”几名围坐最近的营口老铁惊吓起身。 “如何不能这般称呼?”赵玖失笑相对,便拿这几日从那潘妃处听来的闲话相对。“你们久在辽东还是不懂得中原风俗,上到皇家,下到街边杂役,中原山东一带都只随意称哥……我在东京,虽是亲王,府中上下却都呼我九哥的,而路边卖梨的,你我也能唤一句小哥。” 几名骑兵这才重新安稳下来。 “说来,”就在这时,赵玖忽然话锋一转,并面露期待。“你们在河北久随宗副元帅,可曾认得一个叫岳飞的人物?” 然而,几名赤心队士卒面面相觑,却无一人知道。 “敢问官家,这岳飞是哪位奢遮人物,竟让官家念念不忘?”之前那侃侃而谈的一人大着胆子询问。 “岳飞不是什么奢遮……”赵玖明显有些丧气。“岳飞就是那个岳飞,好像是河北人,字鹏举的,跟宗泽、就是你们说的宗副元帅一起打过仗的……” 几名赤心队士卒再度面面相觑,却是相顾摇头。 赵玖彻底无奈。 然而,眼见着赵官家情绪低落,大概随时便要回转,再加上一晚上攀谈到底是让不少人没轻没重起来,其中一人却忽然主动开问 “官家,俺听人说咱们这次忽然停下,不是因为前面有盗匪,而是官家你不想往南走了,是这回事吗?” “哦……”赵玖一时恍惚,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事吧,我确实有这个心思,但留在这里又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抵御说来就来的金兵,说不得还得往扬州去。” 周围士卒闻言登时面色微变,却并无多言。 而此时,赵玖也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失言,便想岔开话题,但还未开口,身后的夜色阴影中便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官家,臣奉命将潘娘子的雪糕送来了。” 赵玖愕然起身回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杨沂中便已经立在自己身后了,而且双手还端着一碗奶糕之类的点心,做恭敬之状。 第三章 朕的心腹都在哪里? 杨沂中的到来让年轻的赵玖警惕心大作,这种被人一直监视的感觉太糟糕了! 而这日晚间,这位赵官家也如炸了毛的猫一般发作起来,他下令将那潘妃亲手做的雪糕……其实也就某种奶皮甜点了……分给赤心队的士卒后,干脆强行留宿在了赤心队的营帐中! 为此事,康履三番五次派人来请,都被撵了回去,而杨沂中与同样早早赶来却不敢出声的赤心队营将刘晏一起跪地苦劝,也不能动摇这位赵官家的决心。 而最后,无奈何下,上下也只能由着这官家去了。 然而,当日晚间,秋风大作,睡到中夜,赵玖却忽然闻得帐外一阵喧哗之声,并有火光琳琳,映照营帐,也是不由愕然起身。 “出什么事了?” 赵玖刚要出去,却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被帐外篝火照在军帐之上,便居然重新躺坐回榻上去了。 “好教官家知道,有几个赤心队的贼厮大概是以讹传讹误会了官家之前的言语,以为金人大军马上就到,便想要谋逆反乱,劫持官家去投效金人……”杨沂中隔着帐篷轻声言道。 “……” “不过官家勿忧,大部分人还是心念官家恩德的,刘晏也深得赤心队军心,不过个逆贼而已,且刚刚串联便被同帐之人一起绑了。” “我没忧!”卧在榻上的赵玖心情烦躁,只能一声叹气。“我只是不知道前途在哪里罢了!” “官家若实在不想去扬州,不妨再和宰执们商议一下。”隔了片刻,杨沂中方才勉强做答。 但回应这位杨舍人的乃是一片寂静。 话说,赵玖是真没有什么惧怕和忧虑,也没有为傍晚还如此忠贞模样的赤心队中忽然冒出几个反贼而感到愤怒……这不是说他内心多么强大,头脑多么睿智,胸怀多么宽广,说白了,他还是没有对这个身体和眼下的局势产生强烈的代入感,他始终还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至于这种格格不入的原因除了缺乏必要的时间沉淀外,很大程度上是他不知道能干什么。 照理说,一个穿越者来到这个时代,肯定是要抗金的,这点从什么民族大义与道德上来说是如此,从私心上来讲也是如此……毕竟谁想落到原本另一个时空里赵构那种名声呢?最猥琐或者说最没担当的一种方式,也可以一边在临安歌舞不休,一边支持岳飞直捣黄龙吧? 而从理性角度来说,也要抗金,因为赵玖再没有什么历史知识也是经历过九年基础义务教育的,他最起码知道跟金人这种野蛮民族服软是根本行不通的,金国人只要觉得有机会有实力,肯定会主动来打你! 你越屈服,他们越要欺负你! 即便是历史上赵构能议和成功,难道不是岳飞和韩世忠在前线打出来的吗? 甚至从神神怪怪的角度来说,也该抗金! 想他赵玖在道祖庙中穿越,真要是有神仙妖怪,那道祖他老人家送他过来总不可能是让他领着大宋投降金人,早一点完成民族融合的吧? 所以说,赵玖早早的就想的很透彻了,来到这里回不去,那就得抗金!这是自己这个穿越者的主线任务,躲不掉的! 而历史上,宋金战争事实上也是将来整个中国数十年最主要的矛盾所在。 但是,就眼下而言,他也真不知道要如何抗金? 须知,身为赵官家,这些天赵玖也不是一直闲着的,即便是有些人在刻意隔绝和糊弄他,可以眼下这个乱糟糟的场面和局势,他也多少从其他方向(主要是底层班值)得知了一些讯息……诸如大宋的军队从之前试图夺回燕云十六州开始,基本上就没有任何军事胜利,而军队也是一送再送! 宋金合力伐辽,童贯在幽燕送了二十万最最精锐的野战部队! 金军第一次南侵,开启了靖康耻的前半截,梁师成先在河北送了十几万!接着太原城下和汴梁城下,大宋中枢的贤达和西军的名将们,当然最主要的是所谓徽宗、钦宗这二圣本人了,又联手送了二十万! 等到好不容易靠着各路勤王部队和城内主战派的努力熬过了这一波,结果这二圣又自废长城,自己解散了部队,以至于金军忽然第二次南侵时,也就是刚刚过去的导致北宋亡国的这一回了,东京城下事实上已经没有了可战之兵! 说句笑话,大宋朝上百年冗兵之祸,王安石呕心沥血都没解决,竟然短短几年就被契丹人和女真人给联手解决了! 当然了,国家也跟着亡了,财政也跟着破产了……上百年强干弱枝的政策,使得国家精华聚集在一个小小的东京城内,所以一旦沦陷,整个国家的军队、财政、官吏、工匠、战略储备,一朝清空! 这也是为什么说这具身体明明是宋徽宗亲子,而且是在南京(商丘)登基的,却被人称为是一个新政权的缘故了。 那么回到眼下,整个大宋朝唯一一支成建制、大规模的职业军队,如今正在关中和西北,也就是所谓西军残部了,但道路却被金国的常胜将军完颜娄室所隔绝;而能够收取财赋的东南、荆襄、巴蜀,却也需要时间来转运和统筹。 此时此刻,行在这里,包括派出去的剿匪的那些部队,拢共只有一万多兵,还多是临时收编的民兵;所处的中原之地,到处都是造反的乱军、叛军,称帝的都好几个;财政也基本上是靠搜刮各处皇家道教宫殿来暂时维持……而偏偏又不知道金兀术什么时候就会领着他的十万大军来搜山检海! 当然了,这些危机到底还没涌到跟前,最让赵玖觉得难以忍受的,还是他在这种生存压力下找不到一个可以沟通的人。 康履、杨沂中不用说了,根本就像是防贼一样防着他;两个宰执,东西二府的黄潜善、汪伯彦只见过两次,却都是在看他身体无恙后催促南行的……实际上不要说这俩人了,赵玖对目前行在这里整个大宋临时政府的文官们就没存着任何幻想!在他眼里,这群人无外乎就是紫袍子、红袍子和绿袍子的区别! 毕竟嘛,但凡大宋的文官有点用,至于弄出靖康之变来? 而且再说了,眼下是南逃途中,寥寥几位主战派的文官早就被撵走了……上过历史书的李纲被罢相,此时不知道在哪里;宗泽被排挤到东京,根本分不开身;甚至据他所知,同样上过历史书的民间主战派,也就是太学生陈东等人,之前刚刚被这个身体的主人在南京(商丘)给砍了! 这种情况下, 你让他怎么跟人沟通?跟谁沟通?沟通了就有人信他吗?而最最让人无力的,是他居然无法反驳……因为他也真不知道该怎么抗金,拿什么抗金? 难道真要先逃到临安去,再缓缓图之吗?可他不甘啊! 只能说,活该这些辽地出身的赤心队士卒误以为金兵大军到来后起了贰心! “官家!” 帐外的嘈杂声已经渐渐小了下去,风声呼啸之下,杨沂中再度开口。“通直郎刘晏在帐前请罪……” “不关他的事,那几个人也都赦免放归吧!”赵玖隔着帐篷随口答道。“本是辽人,想去哪儿就让他们去哪儿吧,我就不当面赦免安抚了。” “诺!”杨沂中沉默了片刻方才应声。 而一阵动静之后,这个身材高大的将军身影再次被帐外火光映照在了帐篷上,却依旧是扶刀着甲,端坐不动。 君臣二人隔着一张牛皮帐幕沉默了许久,杨沂中却是忽然主动开口了“官家之前似乎是在寻岳飞岳鹏举?” “你认识?”赵玖微微蹙眉,也懒得计较对方始终监视着自己的事了。 “河北相州人,姓岳名飞字岳鹏举,原为元帅府刘副统制麾下,后来赏为武翼郎,以武艺著称……之前曾在元帅府中与臣一起饮过酒,应该便是官家所说之人了。” “他人在何处?” “两月多前,官家在南京(商丘)登基,然后当时在位的李相公……也就是李纲李伯纪了。”杨沂中主动做出了说明,俨然是对帐内官家落井后‘失忆’的事情一清二楚,知道该怎么说。“李相公准备让官家巡幸南阳,而黄相公与汪枢相准备让官家巡幸扬州,一时争论不休,这岳鹏举听说后便违背制度,越次上书官家,要官家抗金,并弹劾三位宰执误国,结果被直接罢免一切军职,撵出军去了!” “岳飞弹劾李纲误国?”饶是赵玖对这年头一些事情的荒谬早有准备,也不由目瞪口呆。“为此被撵出去了?” “是!” “他俩不都是抗金的吗?”赵玖愈发觉得荒唐,岳飞居然是因为弹劾李纲而被罢免。“李纲更是天下抗金旗帜!” “这便是那岳飞的罪责所在了。”杨沂中的声音依旧从容。“他身为一个武翼郎,官职极小,又是武臣,朝堂大局、前线形势什么都不知道,却上书言国政,以至于连弹劾人都弹劾错了,如何不会获罪?当时主政者仍是李相为主,说不得便是被李相心腹给逐出去的。” “且不说这些,”风声中,赵玖沉默了片刻。“你可知道岳飞现在人在哪儿?” “去向不明,但他是河北相州人,因家乡离乱,抗金之意甚坚,此番离开军中大约是要回河北参加义军继续抗金了吧?”杨沂中勉力再答。“可河北大半沦陷,兵荒马乱,想要找他未免太难。” 赵玖彻底无奈,却还是带着一丝不甘心“杨卿可记得他奏疏中所言的都是什么事?” “无外乎是劝陛下亲自率六军渡河北伐,往相州去抗金,不要往南走……” 赵玖一时恍惚……即便是他也知道宋军主力尽丧,河北一马平川,偏偏金人主力此时俱在河北,其中包括女真人、契丹人、辽地汉人在内的骑兵不下十万,这是要他领着万把人去河北送吗? 而且他哪来的六军? 更不用说,之前那些赤心队的人还说了一件事情,乃是赵构未登基在河北为元帅时也不是没打过,而且是让宗泽去打的,结果仍然是一败涂地。 这岳飞…… “这岳飞今年多大年纪?”赵玖心情愈发糟糕了。 “二十四,比臣还小一岁。”杨沂中轻声相对。 赵玖早有预料,但此时依旧忍不住一声叹气,他是真想放声问一问这茫茫原野,他这个官家的心腹到底在何处? 随着帐内一声叹气,赵官家到底是没问出口,反而是帐外那位祗候忍不住低声追问了一句“官家为何一定要找此人?” “我是真想留在中原抗金。”赵玖近乎无力的应声道。“前几日在班值中听人说他是个武艺绝伦的人才,又是河北人,抗金之意甚坚,想着或许能一用。” “且不说此人,只说此番走扬州,不是官家之前斟酌许久后的决断吗?”杨沂中难得追问不止。“如何又要留在中原?” “哈……” 赵玖一声冷笑,并未做答。 其实还是那个问题,说实话没用……对于行在这里的投降派们而言,你告诉他们哪怕是去了扬州,甚至去了江南,金人都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只会觉得荒唐。 想想就知道了,如果不是对偏安存在幻想,又哪来的投降派,或者好听一点,又哪来的主和派呢? “官家何故发笑?” 杨沂中今夜主动开口的次数似乎要超过了之前数日面对这赵官家的总和。 “我赵九抗金,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赵玖无可奈何,只能在榻上随便敷衍了一句。“国仇家恨这四字,杨舍人难道不懂吗?为何你们总觉得我要苟且偏安呢?” 秋风呼啸不停,夜色浓郁,而一直到黄淮大平原的正东面渐渐发白,帐内帐外却都没有再吭一声。 第四章 英雄气 翌日清晨,虽然天色已经发亮,但之前一日夜秋风却送来了一股微凉气息,继而产生了一种天阴阴兮欲雨的情景。 当此之时,我们饱受打击的赵官家一夜沮丧难眠,竟是带着一双黑眼圈走出了帐来。 不过相对应而言,身材高大、形象威严的杨沂中却似乎总是不知疲惫,只见他全副甲胄,扶刀蹲坐在帐外,双目炯炯,见到赵玖出帐后更是即刻起身,然后再俯首相对 “官家!好教官家知道,通直郎刘晏虽蒙赦免,却心下不安,只是官家早早歇下,也不敢打扰,故我一直让他在别帐相侯……官家是否要见一见?” “不是让他放人就算了吗?” 杨沂中俯首不答。 “算了,见一见吧。”打了个哈欠的赵玖无奈应声,虽不能感同身受,他却也能懂得刘晏的惊惧,而此时他也的确需要好生拉拢这样的兵头子。 须知,没吃过狗肉也见过狗跑,这么多电视剧和小说看下来,赵玖还是有点分寸的。他很清楚,乱世之中,身为一个逃亡途中的官家,真正能要他性命的绝不可能是什么宰相、内侍,那些人最多把他架起来让他做不了事情,而威胁最大的恰恰是刘晏、杨沂中这样手上直接控制几十、几百兵之人。 刘晏今年约莫三十来岁,看起来像个文官多于武将,实际上,据说他在辽国是中过进士的,而通直郎似乎也是文官阶官,好像比岳飞那个武翼郎显贵的多! 嗯,为啥要说似乎和好像呢? 原因是赵玖真不懂,须知道,按照大宋朝的规矩,官是官,职是职,真正的差遣则是差遣,而且官又分寄禄官、正官、阶官,而且分门别类,文官是文官、武官是武官……反正他这个智商正常的二十一岁大学生是不可能在几天内搞懂这些门道的。 就连杨沂中这个天天跟着自己的什么什么祗候,赵玖都稀里糊涂,因为他身边还有别的祗候,却是几个专门帮他找衣服的宦官。 当然了,说一千道一万,正如杨沂中之所以为赵玖所忌惮,乃是这个相貌威严、身材高大之人始终穿着甲胄、拎着刀子监视自己一样,刘晏此时最实际的职务还是这八百赤心队的首领,别的都是虚的。 而且再说了,局势到了眼下,大宋都快亡了,谁还在意这个?之前靖康时期就有人公开提议在河北设立藩镇了。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官制,可别让赵玖逮到机会掌权,否则绝对一刀砍了,换成一是一二是二的玩意。 “刘卿字什么?”想了一下后,心情不佳外加怕露馅的赵玖决定快刀斩乱麻。 “臣字平甫。”刘晏羞愧的头都不敢抬。 “平甫,朕知道你心难安,这样好了,你收拾一下吧。”立在帐门前的赵玖干脆板起脸正色言道。“自今日起,赤心队分出五十骑来随侍御前,并与诸班直同等待遇……反正诸班直好像都是重建的,就算是一个新班直吧!以此示朕不曾疑你与赤心队之意。而平甫你也辛苦一些,御前和这里两边都要照看好……天色阴沉,且速速生火吧,不要耽误大家用饭。” 此言既出,莫说刘晏与跟在他身后的几名赤心队军官个个喜出望外,便是杨沂中也都怔在当场,心中翻腾起来。 而稍候之后,刘平甫自然忙不迭的去忙活起来,但这一日夜变得多话的杨沂中却又一时扶刀感慨不尽 “官家这一日夜举止,真有汉唐之英雄气!” 赵玖本来恹恹,安抚了刘晏和赤心队之后因为野外天气阴沉、温度稍低之故,多少来了点精神,孰料,此时骤然闻得所谓英雄气三字,却觉得牙都酸倒了……这算个什么英雄气啊?他要是真有那种汉唐英雄气,刚刚早就直接对刘晏下令,就在这里把杨沂中给宰了,然后领着八百骑兵蹚了这明道宫,把什么康、黄、汪、王一锅端了。 还用得着在这里要你来说什么英雄气?都什么年代了,要不要虎躯一震? 当然了,杨沂中人高马大,全副武装,看起来就不好惹。而且据说他世出将门,在御前班直中也素有威望,赵玖一个穿越过来没多久的大学生,只杀过鸡揍过猫的,还真不敢下那个决心跟这种人动刀子……这要是五步之内,人可敌国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只能摇头不语——昨夜他又胡思乱想了一夜,想要抗金,首先得有力量;想要力量,得有效控制剩下这半壁江山,并建立起自己的大班底;而想要建立自己的大班底,先得眼前突破康、杨、黄、汪、王这五人的隔断以掌握朝政与人事;可想要突破这五人的隔绝,却又要先拉拢自己的一股小班底。 今日这一遭,能顶着杨沂中拉拢到刘晏,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官家如此宽待刘平甫,可是看中了他的骑兵之利?”看到赵玖并未有什么反应,趁着周围纷乱,无人在意,直身而立的杨沂中再度开口询问。“且辽东兵马与行在各处皆无牵扯?” 赵玖终于盯住了杨沂中,或者说,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这位贴身保镖的反常之处,只是他依然不明白缘由而已。 是看出自己在故意掺沙子,分他在禁中的权柄,故此警告? 照理说如此,但很显然,对方的反常是从昨晚上就开始的,这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杨卿何意?”不管如何,赵玖都有些警惕起来。 “臣只是想提醒陛下。”帐门前,杨沂中扶刀微微欠身。“陛下乃是天子,无须如此防备自己的臣僚。” 这几乎相当于当面揭开了双方心照不宣的对峙,而且似乎颇有善意。 但这依旧不能让赵玖释怀,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杨沂中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天知道下一秒对方会不会‘殴帝三拳而走’?天知道他会不会一刀宰了自己,然后拎着自己首级去投奔大金? 这是个反贼还是个忠臣,他姓汪还是姓蒋,到底是什么属性,赵官家茫然一片啊? 事实上,作为一个穿越者,赵玖屡次碰壁却还不停寻找那些自己知道的‘历史名人’,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人能力方面的出众,很多时候,是因为这些‘历史名人’的秉性、立场早早为他知晓,会让赵玖产生一种尽在掌控的错觉……会有安全感! 但是,李纲、宗泽、岳飞他知道是谁,杨沂中是谁,赵玖就真不知道了。 “陛下不必疑虑。” 清晨时分,秋风阵阵,天色也愈发阴沉,隐隐有秋雨之态,而杨沂中也放下扶刀之手,向前半步,对着心中百转面上却一言不发的赵官家继续言道。“其一,天下离乱,陛下却是当今天下唯一正统所在,是人心所向,大势之下,行在这里并无人可以动摇陛下大位;其二,大宋制度,万事决于君前,无人能做权臣……其中学士可通机要文字,翰林可入禁中随侍,御史可退宰执,御营诸将更是直属陛下,上至都统制,下至寻常士卒,皆陛下一言而定去留……就连臣也是之前陛下要重建班直,从张太尉(张俊)那里要来的,在禁中并无根基,陛下一句话就可以把臣送回去。” 立在帐前的赵玖心下讶然,他再糊涂也听出来杨沂中的意思了。 这两句话,前一句是告诉他赵玖,不用担心人身安全和皇位,因为最起码在继承了大宋整体框架的行在这里,他还是无可替代的;后一句则是干脆点出了康、黄、汪、王,甚至他杨沂中的命门! 用有学士衔的人夺权! 用翰林压制康履! 用御史钳制宰执! 至于他杨沂中和那个王渊,其实根本不值一提,因为大宋制度在此,他赵官家找一个公开场合,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些武人的进退了。 换言之,杨沂中这是无条件反水了! “为何与朕说这些?”看着不远处赤心队中上下的忙碌与振奋,赵玖微微转首眯眼。“就因为朕赦免了昨日那几人,在这里睡了一夜,又提拔了刘晏,有什么汉唐英雄气?” “官家本就是天子!”杨沂中微微俯首不卑不亢。 “那为何昨日不言?”赵玖回过神来,紧逼不舍。“前日不言。” “官家非要刨根问底的话,臣只有四个字可对了!”杨沂中终于在赵玖面前彻底抬起头来。 而身高相似的二人近距离直面相对,赵玖才第一次注意到眼前之人盔甲下隐藏的那张同样年轻的面孔,而非是一个简简单单监视者的意象。 “哪四个字?”停了半晌,赵玖方才问出口来。 “国仇家恨……而已!”杨沂中面无表情。 赵玖愕然难言,他当然知道那是昨夜自己为了堵杨沂中的嘴,从赵构这个身体的角度所言的一句话。 平心而论,这话本为敷衍之语,却不料竟能将此人一击而中! 且说,赵玖不是不明白,对方的反水肯定有更深层的原因——譬如那句‘官家本就是天子’可能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因为这些人即便再疑惑,也不敢否定这个身体就是那个赵官家,而身为官家,便天然具有权威;还有这杨沂中,身为一个禁中祗候,看似地位清贵,但在那个五人集团中却地位最低,甚至隐约就是康履的附属品一般,这么硬撑着,远不如反水赌一把来的前途大。 不过不管如何了,赵玖此时只对国仇家恨这四个字充满了好奇与震动。 “我记得有班直说过,你世出将门……”赵玖微微拢手而立,却又扭头看向了他处。“你也应该知道,落井之后,有些事朕记不大清了。” “臣自然知道。” 杨沂中直立不动,坦诚相对。“靖康中,臣父杨讳震,知麟州建宁寨,死于金人之手;臣祖父杨讳宗闵,时任永兴军路总管,殁于金人阵中……臣彼时年二十三,家破人亡,却不能死节,只好东走河间,路遇张太尉,共至信德府,得梁侍制(梁扬祖)收留,方至元帅府……国仇家恨,于臣而言,也为切骨之痛!” “你祖父叫杨宗闵?”赵玖恍惚回头。“宗字辈。” “是。” “那你家跟杨业杨无敌什么关系?” “开国时,臣玄祖杨讳业在晋地久驻,确有薄名,但无敌之号却闻所未闻。”杨沂中依旧有一说一。 “你是杨门嫡传?”赵玖终于目瞪口呆。“正正经经的杨家将?” “说不上什么嫡传,身为大宋将门也不敢称什么家将。”杨沂中那似乎从来都没有变化的面色终于显得黯然起来。“不过臣家门在河东百年,六代为将,于西军中自然有些名气,然自靖康之后,家族离散,身侧只有兄弟四人得存,其余皆不知去向。而行在这里,臣大概是唯一一个成年入仕之人,事到如今,便是有所谓杨家将怕也只剩臣一人罢了。” 那看来杨康未必是你亲孙子,是你侄孙也说不定了……恍惚中,赵玖居然想到的是这一条荒唐之事。 不过,随着一滴秋雨滴落,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然后主动上前一步“杨卿字什么?” —————我是感谢突然有一大堆打赏的分割线————— s感谢大佬们的打赏……依韵、娜斯塔西娅、厂长、老道、克尔松公爵、阿备、皇马、熊叔、项羽大佬、阿越、七岁、卢西斯环、蒙面超人汪先生、elrath,以及海底、七月等等等等……(感觉像凑字数) 好多都是熟人,毕竟原本才三章的书没资格要盟主的,都是老书跟来的……我让小九给大家鞠躬了,感激不尽。 顺便,存稿到此为止,从今天开始,做一个每天晚上码字的人。 第五章 会议 “朕要召回李相公!” 这日中午,甫一回到行在,赵玖便对大押班康履说要见东西二府的两位宰执与御营都统制王渊,态度之强硬令人咋舌,再加上随行的数十赤心队骑兵,康履猝不及防之下只能当众应声。 而甫一在后殿正堂见到两位宰执,这位赵官家便石破天惊逗秋雨了! 真的是逗秋雨,因为日出之后天色便渐渐阴沉,而等到上午时分,明道宫上方便已经开始飘洒建炎元年秋日的第一场雨水了。 “臣……臣……” 枢相汪伯彦还好一点,正经的宰相黄潜善半日都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也不知道是本性无能还是另有它由。 “大家!”康履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趁着此处乃是后殿而非正经朝堂,不顾身份出言相助。“李相公方被罢相,焉能朝令夕改?” “不错。”黄相公也反应过来,并当即出声反对。“好教官家得知,本朝并无此成例!” “国破之时说什么成例?”板着脸坐在椅子上,身上还隐约沾了湿气的赵玖不等对方话音落地,便即刻反驳。“李相公只是罢相,又不是因罪去官,可有法度不许召回?” 秋雨绵绵,已经年近五旬的黄潜善满头大汗“陛下,臣……” “官家。”康履再度拢袖出言襄助。“官家之前落井,许多事都不记得了,恐怕不知道,在南京(商丘)的时候为了李相公的事情,前后死了一位谏议大夫、两个太学生……谏议大夫宋奇愈只因为议论李相公纸上谈兵,策略无用,结果便被李相公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杀之,坏天下不杀士大夫之大忌;两个太学生是支持李相公的,却为了声援李相公公然诬陷官家私德……好教官家知道,官家之前之所以摒弃此人,不只是因为此人欲走南阳,更有此人跋扈无状,擅威擅福,孩视陛下之故!” 孩视,就是把谁当做小孩子来看待一样……而听到这句话后,赵玖反而是真的信了,因为事实真的可能就是这样,否则以李纲在短短月间帮赵构重建中枢的泼天功劳,不可能这么快就产生这么剧烈的矛盾,以至于赵构这才登基三月不到就发生导致言官与太学生死亡的政争,并使得李纲罢相。 而李纲孩视赵九的原因嘛,不言自明。 一个是这具身体确实年轻,而大宋朝的文官们素来也喜欢糊弄赵官家,算是赵宋朝堂上有资历有威望大臣们的传统艺能了;另外一个,怕是这些有抗金主见的大臣们经历了靖康之变后,看透了赵家人面对金人时的胆怯和无能,知道他们一个个赵官家内心的畏惧,不得已用道德绑架与睁眼说瞎话这种方式来应对局面。 只是他们偏偏忘了,大宋官家们和绝大多数大宋士大夫们,素来是外斗外行,内斗内行,所以才导致赵玖一穿越过来就发现,历史教科书上有过姓名的抗金典范之三,陈东被自己杀了,李纲被自己撵了,宗泽被自己抛弃了。 就凭这些事情,只能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绝对是有点东西的。 “是这样吗?” 心情复杂的赵玖强行板着脸扫视了屋内五名要员,也是他穿越以来一直面对着的五道篱笆……只见内侍省大押班康履惶急不堪;宰相黄潜善惊愕失措;枢相汪伯彦默然不语;御营都统制王渊左顾右盼;唯独杨沂中杨正甫面不改色,扶刀肃立于一侧。 当然了,杨沂中作为屋内唯一的扶刀人刚刚完成了反水,再加上殿外侍立的刘晏,却正是这位赵官家决定抛弃最近流行的慎重路线,改为莽一波的最大底气了。 “正是如此!”康履赶紧再答,并不顾一切直接往地上重重跺了一脚。 这下子,两位宰执,一位都统制也纷纷醒悟过来,一起俯首称是,俨然铁板一块。而让人感到荒谬的是,之前这些人之所以能结成一体,恰恰是因为他们以前都是赵构的心腹。 “那召回李相公一事就暂且算了吧!”赵玖冷眼看了半日,忽然再笑。“朕要召回宗副元帅……宗留守在河北便是元帅府副元帅,拥立之功不亚于诸位,也是朕素来亲近敬重的,他在东京,咱们在亳州,相距不过三百里,十日便能到此,如何啊?” 康履等人再度色变——宗泽表面上和他们一样出身大元帅府,但那老头比李纲还臭还硬,真弄来了怕不是又要来一次腥风血雨? 但此时却不能用之前的理由来搪塞了,而且这位官家今日这场突袭中展示出来的某些心意也着实让这几位行在重臣心惊肉跳了。 “陛下!”康履又一次换了称呼。“宗副元帅在东京,位置紧要,不可轻易召来,好教官家知道,金兵已经再度过河,进取汜水关了!如此时召宗留守,东京岂不是门户大开?” “那要不朕与诸位一起去东京见他?”赵玖再度迫上。 康履彻底惶恐,只能回头求助。 而已经年近六旬的枢相汪伯彦实在躲不过,终于也无奈开口了“焉能使至尊再陷绝地?官家……臣知枢密院,素来知道军情,靖康以来,东京人口离散,实为空城一座,周边军事空虚,饥荒不停,只有溃兵、流民、盗匪百万,劫掠无度,更兼彼处直面金军主力,此时过去,着实不佳。” “那你们说如何?”赵玖再三冷笑。“你们再三催促朕南行淮甸、扬州,可身后若没有一个妥当安排,怎么能轻易南行?届时且不说河北、河东,便是中原士民岂不是都要以为朕与诸位要弃他们于不顾吗?届时闹出什么事来又怎么说?朕落井失态,你们也是知道的,所以有些故事只当新闻来听了……我前日还听一个班直说起,当日靖康时,朕为使者去金国,让副使先行,走到相州,河北士民听说是去议和的,直接便将那位无辜副使活活打死在街头……有这事吗?” “有的。”殿外风雨大作,而殿中安静了许久方才由枢相汪伯彦勉力开口。“王及之因请和北面,为相州士民殴死于路中。” “你们就不怕被殴死吗?”赵玖轻声相询,宛如在问几位行在要员早饭吃了什么。 殿外那一阵风雨骤然而来骤然而去,而这明道宫后殿中也是一时风雨飘摇,这几位行在内的实权大员,俨然是被赵官家这一波突袭给打晕了。 而面面相觑后,几人无奈,只能由宰相黄潜善硬着头皮开口“那官家以为该如何呢?” “明发旨意,让行在文武不论品级,凡有官身者皆可上书言事,讨论中原布防之事。”赵玖终于第一次掌握了一丝主动,也似乎终于暴露了他的最终目的。“朕要看看朝堂之上的文武都到底是怎么想的。” 几位大员狼狈不堪,相顾之后,却是终于俯首称命。 而赵官家也没有多做计较,直接就转入后面休息去了……昨夜一番折腾,他其实并没有休息妥当。 且不提赵玖这一波莽了之后如何神清气爽,另一边,五位行在实权大员转出后殿,各有去处,可一刻钟后,却又在康履的组织下于明道宫中殿某个厢房内再度相会。 此处,乃是枢密院临时占据的地方,而宋廷制度,机要文字内外交接便在这枢密院中进行,所以之前天子出了事后,便惯常成了五人(有时候杨沂中不来)相聚之所。 “康大官,官家这是怎么了?” 厢房外雨水淋漓,今年刚刚五十岁的黄潜善表现的最为惶恐,刚刚在殿中他也是最为失态。 当然了,赵玖或许不懂,这些人却很懂黄相公的心思……须知,无论是李纲还是宗泽,直接威胁的都是他的地位,但更关键的是,这黄相公和李纲李相公之前的斗争可是相互都见了血的! 所以,一旦赵官家心意扭转,这黄潜善就绝不是简单去位了,说不得便要去琼州岛走一遭。 康履一言不发,只是盯住了杨沂中。 素来迎奉妥当的杨沂中会意,立即俯首恭敬做答,却是将昨夜之事与官家的行程毫无遮掩的朝几位大员详细汇报了一番,唯独免去清晨自己反水之事,最后又多加了一句揣测之语 “官家大概是被昨夜的事情触动,以为北地人心皆不欲南,怕不做安排的话,路上再出这样的事情。” “道理倒也说得通。”都统制王渊微微松了口气。“人之常情,还须康大官这边多多劝解于官家。” “事出有因倒也罢了,但这只是表面。”康履闻言却没有任何松懈,反而面色愈发阴沉。“关键还是那次坠井,醒来之后,官家忽然不认得你我,且行为怪异,宛如换了一个人一般……” “康大官慎言!”枢相汪伯彦马上肃容打断了对方。“官家就是官家,不能因为他受了一次伤,忘了些人事便说他不是官家。” “不错。”王渊也赶紧表示赞同。“只说一事,后殿那位若不是官家,那官家又在哪里?且行在上下数百文武百官、天下几百州军亿万士民也只认这个官家的……言语清楚、行动自如,那他就是官家啊!咱们几个人说他不是官家,怕是张俊那些军头回来,要先清君侧的!” “咱家当然懂这个道理!”康履对两位宰执还能保持礼节,对上武将出身的王渊却满脸不耐,哪怕后者是堂堂御营都统制,眼下小朝廷的实际军事统帅。“咱家是个内侍,比你们更需要后殿这位官家!没了这位官家,你们无外乎是没了权位,可咱家算什么?便是贬斥,你们都是去琼州岛的,而咱家是要去沙门岛的!但落井之后官家心意变了,心窍被什么迷了,如今竟然想着留在中原抗金,却也是实话。” 厢房内的众人登时失声。 没办法,这事太坑了,以前多好一官家,怎么失足落个井就变成这个样子呢?也没法在这明道宫主殿前发个布告,请行在文武百官匿名解答一下的。 殊不知,这些日子,赵玖赵官家觉得憋闷,这几个人却觉得天都要塌了! “那康大官以为该如何应对呢?”众人无语了半晌,宰相黄潜善勉力调整情绪再度开口,却还是不自觉的将康履作为主要咨询对象。 “咱家也晓得厉害。”康履稍一思索便给出了应对底线。“但无论如何,都得想法子熬过眼前,再将官家平安引到扬州去。去了扬州,相隔千里,就用不着担忧金军,官家自然也就不会在意这些整日要抗金的贼厮们言语了……到时候,咱们再好生伺候着官家,让他安稳快活下来,届时万事自然皆消。” “可又该如何熬过眼前呢?”黄潜善依旧难安。“官家的要求是不能拦的,隔绝内外的罪名不是你我担得起的,到时候根本不用官家,行在的这些翰林、御史就能把咱们送到琼州岛。” “这事倒干脆。”康履肃容对到。“一来,得让官家知道,整个行在的文武大多还是要去扬州的,如那些赤心队中的逆贼,不过是一二辽地野人,并不能说明人心;二来,得更让官家记起来、想明白,如李纲、宗泽之辈,远不如你我贴心……” “前一个倒好说,官家伤后很少问政事,奏疏多从你我处经手,这次官家要广开言路,咱们多费费心,把那些可能说胡话的人给细细叮嘱一番,再于这枢密院中细细查验一遍便是。”黄潜善也严肃起来。“可后一个……” “后一个黄相公便不懂了吗?”康履冷笑不止。“一月多前在南京你怎么杀的陈东?撵的李纲?官家忘了旧事,你也忘了?” 黄潜善登时无言,却也会意。 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又有话说,三人成虎,曾参杀人。 自古以来,权力中枢的小人利用掌握君主身侧信息渠道的优势,在摸清君主的性格后,把某些君主最在意最讨厌的东西呈现出来,那有的人自然就要倒霉……这种事情,古有之,将来也必然有之。 当然了,身为宰执和内廷要害人物,再加上官家近来对这厢房内的五人明显不耐,有些事肯定不能他们亲自出面去做。 “选个好人选!” 康履再度提醒了一下房内的大宋宰相,然后方才拢手转身离去,而杨沂中不敢怠慢,居然直接跟了出去,并以祗候清贵之身亲自撑起纸伞,为这位大宋内侍省大押班遮风挡雨。 房内剩余三人面面相觑,皆不多言。 s感谢新盟主有病就看医生、我去把火车站搬来、20180516032105948、天空之镜1900,以及微茫0930、吃嘎巴菜、少你了、醉一剑、危笑忘、一碗泡面啊、清丶微等等等等……全都是覆汉老书友来支援,感激不尽。 大半夜的,我按着小九的头在屏幕前磕头了,一个打赏一个头,没少的。 第六章 闲言 “户部说没钱,御营说没兵,宰相说没人,几位学士说不妨稍缓,御史……纷纷弹劾李纲,请求追罪?还有人建议杀张邦昌?” 且说,随着雨水渐渐平息,穿越以来,赵玖第一次发飙就成功摆脱了那五名要员的隔绝,还在第二日晚间便正式大面积接触到了行在文武们的奏疏,可局势却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好像所有人都是投降派一般。 不过有意思的是,赵玖倒也没太在意的感觉。 “好教官家晓得,这都是人心所向!”灯火之侧,立在案旁的康履忙不迭的低头解释了一句,态度比前几日谦卑了不知道多少。 “张邦昌是谁?”赵玖好奇追问。“好像有点印象。” 康履无语至极,只能暂且扔下‘人心所向’,略微解释了一下。 原来,张邦昌是之前宋钦宗的宰相,也算是北宋最后一位正牌子宰相,他在靖康期间主要干了这么几件事 首先,得到宋钦宗的授意,取代李纲执掌朝政,并出城主持向金人请降的事宜; 其次,大概是话说的好听,人长得也帅,再加上当时掌权的金国元帅完颜斡离不算是个慎重派,所以在造成靖康变以后,金军大撤退之时,便将此人扶持到了皇帝的位子上,希望让他来做汉人的皇帝,以为金国藩属; 最后,金国人一走,大楚皇帝张邦昌便请回了当时寡居在家做道士的孟太后(宋哲宗皇后,两度被废),并以孟太后的名义将天子位还给了当时跑到南京(商丘)观望局势的赵构。 赵玖恍然大悟,他想起此人来了,好像历史书上提过一笔,但只说此人在靖康年间与李纲对立,是个投降派,后面的事情则没提。当然了,赵玖现在也是这么想的,至于康履叽叽哇哇说个不停的什么张邦昌称帝又还回来什么的,他反而没太在意……这种人,说他是软骨头没问题,说他不称职也没问题,但当时从皇帝以下,整个东京城都降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好说他什么,真要因为腿软杀人那杀起来就没完了。 当然了,非要杀肯定是有由头的,一个是身为宰执选择投降,一个是当了皇帝。但无论如何,都得一开始杀,没理由现在把人流放了好几个月再找茬杀的,否则让那些从东京流亡过来的其他臣子怎么想? “我当日一开始没什么言语与这厮吗?”不知道是不是肌肉记忆,反正赵玖如今一张口倒是多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词汇。 “有的。”康履收敛心神,认真答道。“官家当日登基时曾许诺过与他太平富贵,还给他太宰之位……” “那后来为什么又要流放他?”赵玖愈发觉得怪异。“而且我这些日子与班直们闲谈,说的事情也挺多,为何没人提过这厮?” 康履低头不语。 “大官有话直说。”赵玖不免蹙眉。 “不瞒大家。”可能是知道也瞒不住,康履低声相对,倒是说了几句实话。“当日张氏称伪帝,多有人劝大家除之,可即便如此,大家念在他还政的份上也只是让他往潭州安置。唯独后来知道他与靖恭夫人之事……大家这才震怒,当时便让咱家莫忘了提醒大家,待过一阵子,万事平顺后,一定要发旨意杀了张邦昌。” “靖恭夫人?”赵官家愈发糊涂。 “乃是当日道君太上皇帝宫中人。” 康履也愈发小声起来,似乎生怕门前杨沂中等侍卫听到。“当日张邦昌做伪帝、入内廷,金人将靖恭夫人赐予他为后,而靖恭夫人屡次送果品与这贼厮不提,据说还曾私下相会,称他大家,并有一二苟且难言之事,甚至等到张贼退出内廷时,这靖恭夫人还曾把着他的胳膊相送,并有言语指斥太上。如今,这靖恭夫人已经被锁拿在行在,就等届时招供清楚,一并除之了,只是偏偏官家此时落井……” “真是荒唐!”刚刚听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赵玖忽然拍案出言,惊得门内杨沂中和门外几名班直一起回头。 “确实荒唐!”康履赶紧低头附和。 “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情乱杀人呢?”赵玖明显气急败坏。 康履差点咬掉了舌头,俨然是把一些话给强行咽了下去。 “若杀张邦昌,一开始以宰执降金之名堂而皇之杀了,天下人有什么可说的?非要因为这种事情改弦易辙?”赵玖愤愤难平。“再说了,那靖恭夫人行为有什么不对吗?那种局势下,若非张邦昌遮护了她,她一个弱女子得落到什么下场?难道要她被金人抓走才算好下场?!指斥太上,染情于张邦昌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康履欲言又止。 “放了那什么夫人,让她去寻张邦昌吧!”赵玖回过劲来,也是觉得无趣。“张邦昌可杀,但事到如今杀之无益,让那夫人传句话,让他一辈子禁足在潭州,不得出来招摇,就当是囚禁了。” 康履半晌无言,直到那官家扭头冷冷去看他,方才颔首。 而看到康履应下,赵玖刚要再去看奏疏,却又忽然醒悟“行在这里还有多少宫人?” “不多,百吧……” “这样吧,”赵玖缓缓言道。“既然二圣全都北狩了,她们又着实无辜,再加上东京城及河北、河东逃出的大臣、军官们多有家族离散之事,便将宫人赐给他们……寻年长的、有德行的那种……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康履这次依旧俯首无言。 “到底何意?”赵玖懒得跟此人打哑谜。“若有我不知道的直接说来。” “其中有一二百人,乃是官家登基之后,专门遣人在东京、南京寻访的‘浣衣娘’……” “我这……赵九……我这么渣的吗?”对方这话说到一半,赵玖便恍然大悟了,继而愕然出声。 登基之后,也就是数月前,靖康耻刚刚结束,这赵老九哪来的性趣?! “那都是陈东这些人污蔑陛下!”虽然不懂渣是什么意思,但康履俨然摸到了几分这位官家的道道,立即出言解释。“官家登基,没有宫人怎么能行?别的不说,谁来伺候潘娘子和皇嗣?” “陈东是因为说这个才死的?”灯下的赵玖恍然大悟,继而却又无语至极。“算了……留二十人照顾潘娘子和皇嗣,然后再留些老成点、无家可归那种的用做宫中洗浣,其余年轻有容貌的全都挑出来,赐给那些离了家眷的年轻军官……但只能留在行在这里安置,不能随行外出,更不能跟在军中。” “官家圣明!”康履连连颔首,到底是学乖了。 不过,等应下这些之后,眼见着赵官家准备继续看那些奏疏,这位康大官微微调整了一下心态,却是终于回到了他原本想说的正题之上 “说起来,官家或许也不记得了,当日最想杀张邦昌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相公!” “怎么说?”赵玖放下了资政殿学士吕好问的奏疏,又打开一本什么御史的奏对,甫一打眼,便不由微微蹙眉。 “这就有些传言了……一则自然是李相公嫉恶如仇,对这些不能守节之人气愤难平,非杀之不能后快!” “二则呢?” “二则,乃是有人言李相公与张邦昌有私怨,彼时朝廷新立,欲借之杀人立威,以定局势。” “有三吗?” “有……” “说来。” “三者,乃是说这李相公帮陛下重建朝堂,固然功劳极大,但此人孩视陛下,意图借此揽权、控制朝堂却也不能说没有。” 灯火摇曳,光影之间束手而立的康履缓缓言道。“故此,当日他在朝中两个大的主张,一个是往南阳而去,表面上自然是说在南阳可以连接关中,以安西北人心,实际上有没有借此来压制原大元帅府中陛下的元从亲信的意图,恐怕谁也说不好。因为黄相公他们早在李相公来之前便议定了去扬州的,便是梁侍制,人也早早去了东南筹款……官家,不是我们这些元帅府的老人不想抗金,实在是中原无险可守,而扬州那里咱们又已经预备妥当,不好轻易反覆。便是官家自己当日也是此意,这才罢免了李相公。” “原来如此……然后呢?张邦昌呢?”赵玖继续端看手中奏疏,头也不抬。 “张邦昌……其实按照之前南阳扬州之论,这李相公一力要求杀张邦昌,也有人言,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想借此除去一众东京旧臣,这样他便可以趁着独相之时在朝中填充私人,以成独揽朝纲之势。” 赵玖看着手中札子忽然失笑。 “官家不信?”康履见状不急反喜。“如此,何不召见几位东京旧臣来问一问?官家不是正好想要见见行在的朝臣,询问中原防御事宜吗?” “都是哪些东京旧臣啊?”赵玖扭头笑问。 “资政殿学士吕好问,乃是道学名家,原本早早辞去尚书右丞一职,往知宣州,只是道路不靖,更兼忧虑陛下身体,这才没来及走;殿中侍御史张浚,素来耿直……这二人都是公认的道德人物,也都是从东京逃出来的,陛下何妨一见?”康履赶紧指着赵官家手中奏疏笑言道。“而且,这二人的札子,不正是官家今晚看的最久的两本吗?” “既然是康大官推荐,那明日就见一见这二人吧!”赵玖摸着手中殿中侍御史张浚的奏疏,愈发失笑不及,似乎依旧胸有成竹。 s感谢书友黄老九与嫌弃自己穷还丑的上盟,也感谢其余好多打赏、给推荐票的朋友……感谢大家回来。 第七章 召见 康押班与赵官家都是一副成竹在握的感觉,殊不知,二人却只是麻雀互啄一般低端可笑。 康押班心中暗暗自得,乃是因为他自以为这些札子全都是白日间层层筛选过的,从内容上看所有人都是自己人,推荐谁都无妨。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这些举止、行为一开始就被杨沂中全盘给赵官家交代的清清楚楚。 至于我们的赵官家这里,别看他一副英明神武的样子,其实根本原因不在于他智珠在握,而是他一开始就没指望过这些札子,他的那些得意劲,只是来自于昨日的胜利尚未消散而已。 说白了,这厮到底年轻,之前憋了许多天,一朝赢了半回,就喜怒形于色了。 再简单点,就是得意忘形四个字罢了。 而什么夫人和那些宫人之事,只是一个三观正常的现代人人文主义心态趁势发作而已。 还有那吕好问和张浚的奏疏之事,就更是可笑了。 话说,我们的赵官家之所以注意到这两人的奏疏,前者是因为这名字好听,官位也大(刚刚辞去尚书右丞的资政殿学士),尤其是赵玖这具身体的机械记忆尚在,是能看懂里面的文字的,所以一眼便看出来人家的文字极好,语气也和缓,所以自然留了心;而后者则是因为赵官家历史水平比较低,上来把这位御史当成了本时代另一个大大的知名人物张俊张太尉了……只是人家张太尉如今已经四十多岁,而且早早就是御营后军统制了,在军中名望甚大,包括杨沂中在内,御前班直们得有三成来自于这张太尉麾下,且如今尚在外面剿匪未归他也是知道的,所以赵官家看了半天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这是认错了人,犯了糊涂? 而回到眼前,赵官家再愚蠢也知道,这些奏疏既然能被送到眼前,那就不能指望这些上疏之人会有什么积极的立场。 想想也是。 首先,行在这里都是地道的亡国流窜之人,条件艰难是客观存在的,很多人确实沮丧无战意;其次,之前在南京那一番斗争,过程中本来就有一种对主战派进行清洗的意味。 这种情况下,便是真有主战派,怕是也要时间来打消他们的疑虑才会冒头吧? 但不管如何了,八月下旬,随着天色微微放晴,刨去出井后第二日那次稀里糊涂的安抚人心之举,已经来到这个时代约莫着一旬有余的赵玖第一次以赵官家的身份接见了两位行在重臣,到底算是突破了之前的五人篱笆墙。 双方在后殿相见,康履、杨沂中随侍,行礼完成、问安结束,波澜不惊,然后自然是吕好问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和做过兵部尚书以及尚书右丞的资历先行问对,却是从一些乱七八糟的闲话开始。 须知道,这番闲话看似无聊,其实是必须的。 因为自从赵官家落井后一直以养伤为名少有与外臣接触,而此番突然要求行在文武上疏议论中原防务,更是隐隐有承认官家脑袋受伤忘记了一些人事的风言风语。所以,吕好问此行俨然有代替外臣们观察官家身体情况的政治任务,赵官家需要接触外臣以重新掌权,而外臣怎么说都得大略验证下这位天子的合法性。 眼下这个局势,总不能真指望一位宋惠帝吧?当然了,真变成宋惠帝,说不得也没办法。 不过还好,赵官家口齿清楚,言语顺畅,姿态从容,双方一番闲谈,后殿中别人且不提,吕学士倒是彻底放下心来——这个官家确实没傻! 而这时候,赵玖也方才知道吕好问的一些底细,诸如此人的‘道学’非是这明道宫的道,而是历史上那个鼎鼎有名的儒家道学之道。而且这吕好问世出名门,他玄叔祖吕蒙正、曾祖父吕夷简、祖父吕公著,全都是宰相。 与此同时,赵玖也明白了为什么康履放心推荐此人来见自己了,乃是因为此人之前请辞尚书右丞(宰相副署),就是因为李纲在朝中打击东京流亡大臣所致——此人当日在东京汴梁,参与过张邦昌的伪朝,却也是第一个劝说张邦昌归还皇位之人。 不过很显然了,这位道学先生跟赵玖印象中的道学先生相差甚远,其人温文尔雅,有问必答,却既不趁机攻击李纲也不多言黄、汪二人之政,只是如他奏疏中文字那般,温和的劝赵玖凡事量力而为罢了。 借此,赵玖也多少又知道了一些隐情。 “朕看很多人奏疏中都说北方无兵,河北、中原确实没兵吗?” “其实有兵,但多是乱兵、民兵,即便是招募下来也不能当金人野战一击。”吕好问坦然相对。“河北士民受金人荼毒,多有战心,但无器械甲胄,所以多只能依靠山野为战;中原遍地乱军,人数多、甲胄也有,却多是从金人阵前溃下的禁军,根本不敢与金人做战,反而只能为祸地方……若非如此,以李伯纪之敢战,也不会让官家走南阳的,走南阳便是希望在彼处连结西北,将二十万西军引入手中。” “朕懂了。”赵玖微微叹气,这和他了解的情况很像,应该便是实情了。“真要抗金,一则需要江南、巴蜀财赋,二则需要西北兵马,三则需要缓缓恢复各处士气,是这意思吗?” “是。” “你们劝朕走扬州,便是扬州为运河,本就是东南财赋输送集合的节点,是要以此为根本,缓缓图之的意思?” “是。” “可朕要南行,中原如何才能守?” “东京以宗留守为任,山东再遣一大将……” “若金军主力猝然来袭,他们能守住吗?”赵玖微微挑眉,面对着切实的困难,他再无昨晚的小人得意。 “……” “朕知道了。”赵玖微微调整心态,勉强做到了面色如常。“那若金军弃二者不顾,直接从南京走亳州,一路南下追击行在又如何?” “倚淮而守,以待四方援兵,并以东京、山东两路夹其后。” “若淮河不能守,山东、东京不能倚仗,又如何?” “弃扬州,走江南,守长江。” “若长江不能守呢?” 吕好问再度默然不语。 “朕懂了。”赵玖微微叹气。“有件事须说与吕学士听,朕之前落井,身体虽无碍,但其实病厄之中多少忘了一些人事,以至于行在中人心动荡……所以吕卿就不要去宣州了,复你尚书右丞的职务,留在行在这里以备咨询,也是要借你的资历安抚人心的意思。” 一直默不吭声的康履愕然抬头,本能便想插嘴,却忽然意识到殿中这二人虽然立场相似,但根本上并不是他的政治盟友,而按照规矩,他这个内侍此时是没资格说话的。 当然了,经历了之前两日的风波,康履倒也不再苛全求备了,吕好问虽然实诚,却到底是个支持南下的人,还能怎么样呢? 所以,康大官立即闭嘴,并多少醒悟到昨日官家为何一直胸有成竹了……臣子想和官家争权,未免可笑。 另一边,吕好问犹豫了一下,便想按照规矩稍作推辞。 “国破家亡,这时候再学什么三辞三让便是迂腐了。”赵玖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便干脆言道。“以后这种任命,能就能,不能就不能……国家涂炭,朝廷流亡,咱们身为国家核心,却在这里摆花架子,殊不知几辞几让浪费的纸墨换成钱粮都能在乱处活几条人命的。” 这便是对道德君子进行道德绑架了,而被绑架的吕好问不敢多言,只能俯首称命,然后康履那边不敢怠慢,赶紧传讯去请一个可靠翰林往厢房中写旨意……而做出这种传讯,康大官的心情愈发低落,这大宋制度摆在这里,但凡官家有心索权,他们这种人拿什么去抵挡?唯独这几日权柄在手,康大官一想到往后再不能握此大权,只能心如刀绞罢了。 “吕学士……吕相公且坐。”看到对方受命,赵玖心下大慰,再看向了另外一人时,不免便没了什么想法。“张御史……” “臣请私下奏对!” 一直静立不动,年纪大概也就三十来岁的殿中侍御史张浚,也就是赵玖从没指望过的一人,忽然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反应不及之事。 “私下奏对是何意?”回过神来的赵玖一时茫然。“这不就是私下奏对吗?” “回禀陛下。”吕好问即刻起身。“宰执、御史多有私下奏对的先例,不是弹劾宰执、追责大臣,便是举荐要害人物……臣请告退。” “这哪里需要私下奏对?”赵玖醒悟过来,一面心中警惕,一面面上轻笑。“张卿的名字我也听过的,据说李伯纪李相公两次罢相都与你弹劾有关,昨日你的奏疏也是要追罪李相公,言语之激烈,让朕印象深刻……” “若非如此,如何能得见天颜?”私下奏对,连象笏都未带,年轻的张浚直接昂首相对,拱手而言。“不过也罢了……陛下,臣殿中侍御史张浚弹劾宰相黄潜善、枢相汪伯彦、内侍省押班康履隔绝内外,意图不轨;臣请召回观文殿大学士李纲;臣请召回御营各统制,暂归行在,以安人心。” 满殿鸦雀无声,康大官两股战战不提,连我们的赵官家都听呆了。 s抱歉,真没存稿了,这章是中午摸鱼码的。 第八章 绝杀 杨沂中反水后,按照某位官家自作聪明的夺权思路,应该是他进退有度,智珠在握,凭借着勇气和毅力通过重重险阻,终于靠着缜密布置一步步在朝堂获得了主动权,最后历时数月月,抢在金兀术下决断南下之前就掌握了朝政,然后万众一心在东京坚壁清野,前后一年,死守成功,最终取得辉煌大捷,就此保住了中原,历史也掀开了新的一页…… 然而,艰难险阻还没看到影子呢,话都没说出口呢,这不知道是忠臣还是聪明人就一个个跳出来了! 杨沂中那次好歹说了一句国仇家恨,这次他真的是什么话都还没说呢! “张卿,当日李相公两次罢相,都是你弹劾最为激烈……”眼看着康履到底是掌不住劲,扑通一下跪倒在了殿中,赵玖这才回过神来,并稍微筹措了一下言辞。 随着这几句话,匍匐在地上的康履方才停下颤抖。 话说,直到此时,这位之前做了差不多一旬‘内相’的康大官方才梦醒。原来,在大宋朝廷制度之下,一旦脱离了官家和宰相,他居然连一个御史都应对不了!而此时此刻,这位康大官毫不怀疑,只要坐在殿中那位‘转了性’的官家一声令下,一直给自己打伞,甚至在自己洗脚时侍立的杨沂中便会直接把自己给拖出去,当日便派遣两个赤佬将自己流放沙门岛。 甚至为了遮掩他杨沂中的丑态,说不得路上便会有一顿杀威棒,将自己活活打死,然后毁尸灭迹。 而这个过程中,最最让人感到恐惧的居然不是可能的死亡,而是他这个‘一旬内相’居然没有半点应对的手段,只能倚仗‘天恩’。 “此一时彼一时也。”张浚昂然直立,依旧从容。“在陛下看来,乃至于那几位隔绝内外的贼人看来,臣一直抵触李相公,俨然是公仇私怨,水火难容,故今日一朝反复,颇显小人行径……” 殿中上下,依旧安静异常,只有这位殿中侍御史在殿中扬声作对。 “然则,在臣看来,臣虽有反复,却不是为政争、私争,而是臣自己前后心境不同。”张浚侃侃而谈,娓娓道来,俨然早有准备。“臣四岁便是孤儿,从那之后便不晓得说谎,因此才知名于乡中,年二十二中进士入仕,依旧如此……靖康中,臣第一次弹劾李纲,乃是因为见他丧师于京城之下,依着个人性子,有一说一,按照制度弹劾而已;而靖康之后,臣于东京,亲身见识刀斧之利、国破之惊、丧乱之哀,方才知道,大局之下,有些事情是要分主次的,想要维持大局,有时候必须相忍为国。” 赵玖微微心动,却依旧不置可否。 “等臣到了行在,彼时陛下要用李相公为相,臣好友范宗尹、宋奇愈时为谏议大夫,皆以为不可,并有所进言,臣虽与李相公有私怨,却一言不发,反而劝这些人不要惹事。后来李相公到位,范宗尹被贬、宋奇愈被杀,臣心中极恨,却依旧没有以御史之身攻击于他……因为臣知道,那个时候国破家亡,非是李伯纪这样的强横相公根本无法收拾人心,重建朝堂。” “再后来,李伯纪功成,朝堂重立,局势已经稳定,其人却屡屡孩视陛下,跋扈无度,任用私人成风,彼时,臣虽与他政见几乎完全相合,却不能忍他如此无视陛下权威,方才弹劾……” “你且住……”赵玖忽然开口询问。“你与李相公什么政见相合?” “陛下!”张浚正色厉声以对。“臣自东京忍辱偷生至此,早有定见其一,金人野蛮,且狡猾反复,绝不可与之媾和!其二,河北、河东,国之根本,绝不可轻弃!其三,江南虽富,一旦依靠,必然是偏安之局,非往关中取西北强兵大马,控中原人力,方能收拾局面,重定河山!这三件事,陛下问一遍,臣答一遍,问十遍,臣答十遍,绝不会因为与谁有私怨而改弦易辙!” 赵玖一时失声。 “至于如今。”张浚讲出自己的政治方略,将赵官家和吕相公一起惊在当场后,便继续缓缓而论他的‘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陛下落井受伤,遗忘人事,又被奸臣隔绝,而皇嗣年方一月,连个封号都没有……这个时候,陛下处置了黄、汪、康等奸贼后,若稍微有些行为错乱,便会使得中枢威信扫地,而陛下想要维持行在权威,重新收拾人心,非李纲、宗泽等强硬大臣不可为!” 言至此处,张浚复又看向了一旁枯坐的吕好问,依旧是一副凛然姿态“至于吕相公,正如陛下此番安排的那般,以吕相公的君子才德,可以为副,以备咨询,以安人心,却不可值此风雨飘摇之时托付朝堂。” 吕好问即刻起身朝赵玖俯首行礼,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赵玖满肚子无所适从,想了半日方才醒悟一事,却不由轻笑“说了半日,张卿竟然是将黄相公、康大官隔绝内外的罪名先认定了,然后方才有召回李相公、宗留守的言语?” 张浚依旧不惧,却昂然反问“若陛下不以为这些人近日是在隔绝内外,以陛下对这些旧臣们的恩宠,为何现在才来反问此事呢?” 赵玖无言以对,吕好问悚然大惊,康履一言不发,只是连连叩首,便是立在殿门内的杨沂中都难得色变。 话说,此时就显出赵玖一个普通学生的无能来了,你让他同甘共苦、放下身段拉拢人心他做的出来,你让他学着电视剧施展点小权谋也能随手拈来,可若真让他下令治罪……尤其是他心知肚明,隔绝内外这种罪过,放哪儿都是大罪,指不定便要闹出人命出来……事到临头,他反而犹疑了。 “朕刚刚坠井,宰相们安排内侍、禁军遮护,未必是坏心。”一念至此,鬼使神差一般,赵玖反而替那些人打起了掩护。 而骤然闻得此言,紧绷了半日的康履几乎瘫在地上。 “有没有坏心,一验便知。”这张浚绝对是有备而来。“请陛下大召群臣,点验奏疏,看看有没有文武的奏疏被这几位逆贼截留!若有,便是他们的罪状;若无,便是臣擅自挑起是非,污蔑宰相!” 赵玖和原本想开口的吕好问彻底无言,而康履却大起大落,几乎崩溃。 无他,刚刚接触大宋制度不久的赵官家或许还需要时间想明白这里面的道道,可经验丰富的康大官却晓得,张浚这最后一击,基本上宣告了他和那个小集团的政治死刑,甚至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接下来的走向都不是赵官家能控制的了…… 其实,正如之前杨沂中暗示的那般,大宋朝的政治制度摆在这里,御史、翰林、学士的政治职能摆在这里,连着宰执、内侍、枢密院、御营,一环扣一环,这赵官家又没傻又没疯,宰相和宦官联手想要控制禁中,无异于天方夜谭。 便是这赵官家真傻了,也得靠着潘贤妃和皇嗣,他们才有一二成功可能。 而回到眼前,更让康大官愤愤不平的是,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一步,王渊、杨沂中可能因为是‘粗鲁武夫’而得到赦免,黄潜善和汪伯彦可能会因为是宰执而只是被驱除,他康大官却很可能会因为只是个宦官而被杀掉,或者流放沙门岛……且说,他原本还有天子的宠幸,而这份宠幸却在十来天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前日还是大权在握的內相,几乎与宰执平起平坐;昨日还胜券在握,以为万事都在掌握;今日一个御史当着一个副相的面做出一次弹劾,便可能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旧时代的政治游戏。 赵玖也已经想明白了里面的道道,却依旧沉默,因为他开始在心中做进一步的掂量和分析了 事到如今,首先,他要留下张浚!还要任用张浚!因为不管是投机还是真心,这都是第一个公开对他发表抗金政治宣言的正经大臣,为了这个,他都做好了容忍李纲跋扈的心理准备,何况是一个善于揣摩自己心意的聪明人? 其次,如果留用张浚,那么这次张浚发起的攻击他就不好阻止,而这样的话,他还得保住杨沂中。同样的道理,即便‘国仇家恨’是装的,这个杨门虎将也是他此时人身安全的依仗。 但是,与此同时,赵玖却不得不忧虑一个人,那就是此时瘫坐在地上茫然失神的康履康大官……到了眼下,不仅仅是一个现代人不敢杀人这么简单,他还要担心自己从井里过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把柄落入此人手中,杨沂中对此人又是什么态度? 想到这里,赵玖忍不住抬头看向了立在殿门内的杨沂中……却不料,此时此刻,对方也在紧张的盯着他。 君臣二人对视了一阵,双方还在沉默之中时,地上的康履却注意到了这一幕,继而彻底失态,直接翻身叩首 “大家,莫要错信了杨沂中和张浚,这二人乃是一路货色,表面上大义凛然,其实都只是迎奉小人罢了!不过是见陛下转了心意,才装模作样而已!陛下不知道,张浚在东京,贪生怕死,国破之时,不能死节,只能躲在太学中装死!杨沂中私下对我毕恭毕敬,就连我洗脚时他都站在一旁侍立!这种小人,怎么能够轻信?!” 赵玖闻得此言,反而下定了决心,便直接朝杨沂中挥手示意。而见到有明确指示,同样下定决心的杨沂中再不敢怠慢,直接上前便将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话来的康履给摁住,然后便要作势拖出殿去。 人被按住,康履反应过来,几乎是涕泪交加,强行压着身子对着殿上端坐的赵官家叩首哀嚎不断“大家救我,是我糊涂了!只求让我随侍身侧,再不敢贪权!” 赵玖本能张口欲言,却到底是忍住,反而朝杨沂中再度使了个眼色。 看到这一幕,杨沂中会到什么意且不提,那康履反而彻底崩溃,却不朝端坐在殿中的赵官家求情了,而是拽住了身侧吕好问的衣角,并口出荒悖之言 “吕相公!真不是咱家隔绝内外,而是大家真的被什么妖邪附体了!” 吕好问目瞪口呆,而杨沂中惊慌之中居然直接拔出刀来。 “且让他说!”赵玖忽然出声。“朕那日到底怎么出的事情,朕也想知道!” 康履闻言回头恨恨,却是激愤难平“有何不敢说的?那日在井中,大家看到井底有一物,似犬非犬,似狸非狸,便低头去看,孰料只一瞬间那妖物便消失不见,而大家却栽入井中昏迷不醒,半日醒来之后便似乎换了一个人一般!黄相公他们都说是我看花眼了,唯独我常随大家,却晓得大家真的是被妖孽给偷梁换柱了!” 殿上赵玖闻得此言,反而有所释然一般长叹了一口气“大官,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应你往扬州享富贵,便是圣明大家;决心整理防务,留在北面艰苦抗金,便成了狸妖、犬妖……何至于此呢?” 闻得此言,非止张浚冷冷去瞥这康履,便是吕好问也怒目以视此人“康履,你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吗?!” 康履惶恐至极,却再无法门,只能松开手,任由两边班直跟上,将他彻底拿下。而杨沂中也彻底放下心来,并顺势看向了赵官家。 “本想留他一条命的!”赵玖犹豫了片刻,无奈抬手。 杨沂中会意,却又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事情来——其人本就白刃在手,既然接令,便不等康履再言,直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两名班直中间,一刀插入这康大官的后颈。 一时间,血溅五步,满殿腥气。 然而,殿中诸人,除了赵玖惊了一惊之外,其余所有人,包括吕好问与张浚两名文臣在内,竟无半点表示。 赵玖头脑空白一片,却依旧升起了一个本能的念头这些人一定见过更残忍、更直接、规模更大的杀戮与暴力行为,否则绝不会淡定如此……自己距离融入这个时代还差的远! 第九章 新局 九月秋末时节,这一日寒风呼啸,赵玖却在明道宫后殿这里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居然可以通过那口井反复往来于这个时代和九百年后,所以他开始转行当一个二道贩子官家,现代那边享受着科技生活与无限历史资料,大宋这边享受着权力欲与圣天子的名望。 然而,忽然有一日,金兀术领十万铁骑南下,因为一路平坦,只数日便逼近亳州,而他这位赵官家因为离不开这口井,所以便以中原抗金为口号不愿南下,结果导致行在这里御营一万多人在大平原上被十万金军骑兵团团围住。 接下来,这些大宋文武纷纷投降,并将他这位赵官家辛苦带来的物资平白交予金兀术,自己被逼无奈,竟然只能跳井逃走。而回到现代,翻开历史书,却只看到宋亡于赵玖,因此人志大才疏,最后跳井而死,被金人封了个井皇帝的称号,以至于贻笑千年。 清晨惊醒,赵玖满头大汗,却只是仰头一声轻叹,然后方才小心掀开被褥起身,以免吵醒了身侧的潘贤妃。 而几名小内侍上前,却是在赵玖的示意下轻车熟路般的为官家穿好衣服并束起了方便射箭骑马的革带,而赵官家出的门来,见是刘晏在外执勤,也不多言,直接微微努嘴,后者便已会意。 旋即,数十骑辽东骑兵便护卫着这位赵官家驰出行在,汇合赶上来的杨沂中等数骑,便于东面微光之下,一路向北而去。 话说,这一阵子,随着杨沂中的反水、张浚的出位,黄潜善、康履这个毫无根基,或者说根基本来是他赵官家的小集团一朝倒塌 康履因为殿上口出怨怼之言被当场处决; 黄潜善被罢相,去学士馆职,提举杭州洞霄宫,往澧州居住。 不过,两个核心成员之外,枢相汪伯彦却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从知枢密院事改成了同知枢密院事,乃是担心一朝东西二相俱罢,人心震动之故;除此之外,御营都统制王渊也在专门寻赵玖哭诉之后获得赦免。 说白了,赵玖根本不敢将朝堂清空。 在这之后,如今朝堂上的格局,乃是李纲没有来得及赶回来之前,以尚书右丞(副相)吕好问实际上掌握东府宰相职责; 汪伯彦依旧掌握西府枢密院; 御营都统制仍然是王渊; 张浚被破格提拔为御史中丞,掌握台谏; 内侍省另一位大押班蓝履匆匆从亳州城折返,但内侍省的一半职责却被赵玖近乎荒唐的交给了杨沂中,二人共领而赤心队的刘晏基本上代替了宿卫之职; 除此之外,赵玖还在吕好问、张浚、杨沂中等人的推荐下,大面积提拔了一批翰林、中书舍人、閤门祗候之类的近侍群体,并发文召集了一批赋闲在家的老臣,以馆职的名义呼唤到行在,以做执政咨询……这个复杂的群体,其实就是所谓赵宋官家传统的秘书班子了。 而所有的这一切,再加上元丰改制后有些实权的六部,便构成了如今行在的实际核心权力部门。 不过,仅有这些是不够的,不然赵玖也不会陷入到眼下这个进退不能的困境了,更不会急的夜里做梦都发愁,还要天天早上驰马放松。 问题有三个,而这三个问题光是看上面的人事就已经很清楚了。 首先是财政。 且说,虽然元丰改制将财政权力归还给了户部,然后户部直属宰执,但眼下这个局势,户部根本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真正的财源说白了还是要靠长江流域的递解,具体一点是需要集英殿修撰、徽猷阁待制、扬州知州、江淮等路制置发运使、领东南茶盐事的梁扬祖将东南财赋送来。 这位当日收留了张浚、杨沂中、苗傅、田师中等西军残部,几乎相当于救了赵官家一命的重臣,实际上是整个流亡小朝廷的财神爷,但此时怕是刚刚抵达江南…… 一句话,行在这里还是没有真正可以做事的大钱! 除此之外,便是军队了。 全面接触朝政后,赵玖基本上确定,在西军道路被隔断的情况下,眼下他手里就是一个御营加一个东京留守宗泽处的兵马,而御营各统制,此时基本上都在京东两路(山东地区)、淮南两路(两淮地区)一带剿匪,甚至此时刚刚剿了还不到一半,届时恐怕还需要轮换修整一波,才能将各地盗匪给收拾的差不多。 换言之,行在这里目前根本没有真正可以作战的大规模军队! 实际上,这正是赵玖没有处置王渊和汪伯彦的根本原因,眼下这个局势,他们根本握不住兵权,兵马都在各个军头手中,而这些大小军头,赵玖完全可以自己直接交流。 而除去无兵无钱外,最让赵玖感到崩溃的,或者说真正让赵玖这些天愁到不行的,却正是他之前最期待的宗泽宗爷爷了! 无他,宗爷爷是真不把他放在眼里,是真把他当成熊孩子来糊弄了。 首先,一开始赵玖发旨意往东京找宗泽来当枢密使的时候,人家宗爷爷接了枢密使的职务,却根本不愿意过来亳州见赵玖,理由自然是东京那里战事危急,因为已经有金兵出现在了汜水关,战事很焦灼。 接着,赵玖继续派使者告诉宗泽,黄潜善被罢相,他已经重新启用了李纲,于是宗爷爷立即回函,说明东京周边局势的困难,并直言东京在闹饥荒,然后要兵要钱要粮……对此,赵玖当然能够理解,而兵他自然没有,但钱和粮还是有一点点存货的,所以他几乎是勒紧裤腰带,努力支援了一把宗爷爷,连道祖金身上的金粉都都是刚一刮下来,就熔一熔送过去了! 然后,隔了大约不到七八日吧,李纲刚刚折返到淮西一带,却遇到了淮西那边刚刚冒出来的一个反贼丁进挡住道路,于是李相公便隔空发文,先表明自己的政治纲领,大约还是要行在这里准备好一切,等他一道便跟他一起去南阳云云……却不料,这道文书因为绕路送来,却又引起了宗爷爷的注意,后者也赶紧立即发文行在,说是东京粮价已经平息了不少,他手上如今又有百万大军,足以御敌,所以要官家不要去南阳了,直接回旧都就好! 这个简直太荒唐了,且不说什么前脚还要兵要粮,还说东京在闹饥荒,后脚就变成了东京粮价平息,关键是那百万大军……百万东京流民肯定是有的,可百万大军未免太儿戏了! 这时候,赵玖是真的感受到了被人孩视的那种无奈,而且这种无奈恐怕比之前赵构的感受还要严重。毕竟真要是他跟之前那个赵构一样,一心想着南逃,无视掉这些话闷头往扬州跑就算了,关键是赵玖心中隐隐约约是理解宗泽心思的! 宗泽之所以这么睁眼说瞎话的骗赵玖,之所以这么糊弄赵玖,本质上是怕赵玖又跑了!而赵玖这次一旦再启动逃跑,只要他跑到长江边上的扬州,即便不过江,宗爷爷奏疏里的一句话也会成为现实——中原之地、河北人心摆在那里,一旦放弃,想要再夺回来,就要十几年的功夫,几十万人马了! 而正是因为理解宗泽的苦心,赵玖方才不能无视掉对方的心意,可问题在于,真要是按照宗泽意思往东京去,必然是个死局吧? 虽然赵玖不懂得历史细节,可是历史上金兀术一路追着赵构搜山检海,攻入江南方才力尽,回师路上犹然击破韩世忠主力成功北返,这说明下一波金军进攻的主要方向正是赵玖的行在所在,金兀术的主力根本就是盯着他赵官家本人呢! 这种情况下,宗爷爷即便历史上如中流砥柱一般死死守了东京数年,堪称奇迹,可自己一旦过去,将金兀术十万主力吸引到东京,到时候真拿那百万大军抵挡,怕是要被一锅端吧? 然而更加令人崩溃的是,当赵玖将自己对金军主力第三次全面南下的担忧告诉宗泽后,宗爷爷却根本不信,按照宗爷爷的说法,金国大元帅、二太子完颜斡离不都死了,金军中粘罕、挞赖、兀术三人必然争权,短期内根本无人能做统帅领主力南下,请官家放心就是……顺便,宗爷爷还更新了数据,现在东京那里是两百万大军了! 这就是赵官家最最无奈的一件事了——暂时没有力量倒也罢了,可撵走了奸臣,忠臣却居然不信他! 尤其是李纲已经被证明可为宰相不可为帅臣,而宗泽虽然领兵上阵不行,却是这个时代最出众的帅臣之一,是他之前想着的最大倚仗! 日出东方,赵玖立在涡水之畔,遥望西北,如果不是东京那种地方一旦进去便难以撤出,他真想驰马往东京走一遭,将自己的心剖给宗泽去看……顺便看看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岳鹏举有没有在彼处。 当然了,宗爷爷如此姿态之下,二十四岁的岳鹏举到底又能做什么,赵玖愈发没有信心了。 “天色大亮,官家,咱们尽早回去吧,否则行在人心不安。”眼见着赵玖再度遥望故都不停,刘晏心下感动之余到底是没忘了自己的职责,便主动上前劝解。 “走吧。”赵玖又一次瞥了一眼西北方向,终于是幽幽一叹,然后便要转身下堤。 他知道,宗泽那让人的文书这几日恐怕就要停了,因为李纲马上要从淮西绕路赶到亳州了,然后这位李相公将会主持行在转移到南阳,甚至可能进一步从南阳入关中的事宜……在这种大环境下,宗泽到底是没法和主战派的旗帜李纲抗衡的,否则也不会抢在李纲回来之前屡屡上书了。 然而,一众骑士刚刚下堤上马,却不料一只苍鹰从天空略过,向西北滑去。赵玖愕然回头,心下惊疑,却终究不知所措。 第十章 天日昭昭 苍鹰振翅,一日千里。 除了赵玖以外,几乎所有大宋文武都认为刚刚回师才数月的金兵短期内不会再南侵。他们的理由各式各样,什么久师必疲,什么后勤不支,什么大元帅二太子身死内部权斗……但归根到底都是拿自己的见识去套对方。 殊不知,自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十三年前起兵反辽以来,女真人屡屡以少胜多、以寡击众,他们吞辽灭宋,从区区辽东一隅,十三载便布兵威至于中原,威震天下,这支渔猎民族的军队恐怕正处于一支旧时代冷兵器军队的巅峰之上。 有西军将领描述女真人,说是以往大宋与西夏作战,往往双方都是争一口气,一方一旦不支便会溃散,而与女真人作战,自己这边依旧是一败便溃,而对方却能散而再合,去而复返,往往一整日鏖战都无法击破对方;便是女真人自己也自夸,若骑兵不能一战冲十几个来回,有何资格称骑兵? 这种锐气和组织度,根本不是没有赏赐便会溃散的大宋禁军可以想象的……想那种师中西军名将,部下却因为一轮神臂弓射出去以后没有赏赐便一哄而散的经典事例,大概也只能发生在宋军中吧? 除此之外,女真人从渔猎部落起家,十三年来屡战屡胜,自然是用最野蛮的方式掠夺缴获,完全称得上是以战养战,这支军队不停学习军事科技的同时也不停用缴获来供应后勤、武装自己,哪里又会忧虑后勤呢? 至于什么内部权斗,这倒是客观存在的现实,金国内部的派系斗争现实的利害,几乎是和宋国那边一样,所谓一望便知。 然而问题在于,一则金国国主、阿骨打之弟完颜吴乞买(完颜晟)颇具威望,仍能有决断;二则,在不停的缴获、扩张之下,什么内部矛盾值得一提呢? 或者说,正是因为有内部矛盾,这才正好需要出兵南下,掳掠无能的大宋,用一个又一个胜利,用无数的财富与中原子女来缓解矛盾才对! 实际上,数月前,金国二号人物,实际上主持了灭宋的金国元帅二太子完颜斡离不(完颜宗望)刚一回到北方,便直接染病去世。而他死后,金国的军政大权迅速重整到三个派系之手。 首先自然是金国国主,后世称之为金太宗的完颜吴乞买(完颜晟)一系,这是阿骨打之弟,团结在他周边的乃是阿骨打的其余兄弟、堂兄弟,诸如完颜挞懒(完颜昌)之流; 其次,乃是金国大功臣,早在二太子完颜斡离不(完颜宗望)时代,便与之争锋的金国元帅完颜粘罕(完颜宗翰)。 且说,此人与阿骨打一系相隔已远,但却是金国内部有所传承的大部,世代皆为勃极烈(类似于宰相,同时具有原始社会宗族议政的味道,权力远大于宰相)。灭辽时便是阿骨打右军统帅,灭宋更是西路军主帅,资历功劳在完颜斡离不病死后都冠绝整个金国。 而此时,此人非但管辖着金国常胜将军完颜娄室部,负责河东战区,并实际上在完颜斡离不死后控制河北大部新占领地区,堪称国内实力最强。 不过,无论如何,完颜吴乞买也好,完颜粘罕也罢,都无法否认和侵染完颜阿骨打本人和他直系的权威,故此完颜阿骨打死后,完颜斡离不才是金国主帅,并隐隐居于粘罕之上。而如今斡离不既然死掉,那经过短促的竞争与交流后,阿骨打三个仅存的年长儿子各有所得,而其中有一人却是当仁不让,迅速继承了阿骨打直系在东路军中的威望与部分兵权。 此人正是完颜宗弼,也就是阿骨打四子,完颜兀术了! 至于完颜兀术既然掌权为金国一重臣,天然为阿骨打直系领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和粘罕在河北竞争,更难去幽燕、辽东找亲叔叔、亲哥哥们的不好,那么其人按照原始部落的朴素思想,几乎是本能的放弃了内斗,转而顺理成章的提出了再度南下,掳掠大宋的军事方略。 其本意,乃是要攻击对中原具有形胜意义的京西北路(陕洛地区)与京东两路(山东地区),最后看看能不能再顺势夹击中原,击破赵宋新官家,并劫掠财富、子女、工匠、军械。 如有可能,他其实也存了占据中原之心,以此来与河北的粘罕抗衡一二! 而即便是此番图谋中原不成,也能在控制两翼之后,回身对河北、河东发动大规模治安战,彻底消化这两块堪称国之根本的沃土。 所以说,这一波入侵,其实是有必然性的! 不管如何了,金兀术既然有此念,金国国主完颜吴乞买和元帅完颜粘罕虽然各有考量,闹出了一番争论,但最后还是迅速完成了相互妥协……换言之,这才刚刚回师北面数月,金国最高层便已经通过了第三次主力南下侵宋的方略。 按照规划,完颜粘罕挂名为主帅,却是让金国的常胜将军完颜娄室领原本的侵宋的西路军,再度南下,女真兵、辽国降兵,甚至还有宋国降兵,合计十万,渡河向南,去攻洛阳、陕州! 完颜吴乞买堂弟,也就是金兀术的堂叔完颜挞懒了,领兵五万,挂名为粘罕副帅,阿骨打四子,也就是金兀术本人,也领兵五万,挂名为粘罕先锋,二者合力,也有十万之众,实际上重新组成了东路军,乃是要取京东两路,也就是后世山东地区的的意思。 回到眼前,金军举国动员二十万大军南下,骑兵纵横,呼啸往来,其中先发者自然是原本就在河北、河东一带的粘罕部,而首当其冲者,却并非是觉得汜水关吃紧的宗泽宗副元帅,也不是洛阳、陕州两地守军,而是一支刚刚在河北取得了一次大捷的宋国偏师。 这支部队的首领唤做王彦,军职为都统制,兵力为七千人,而其人麾下有一统制,唤做岳飞岳鹏举的,今年二十四岁,乃是河北相州人,天生神力,勇冠三军。 岳飞为何至此,自然是和李纲有关系了。 且说,岳鹏举昔日在南京(商丘)为武翼郎,听闻奸相李纲、黄潜善、汪伯彦三人各执一词,或要去南阳,或要去扬州,俨然都是放弃河北士民南逃之举。身为河北流亡人士,他自然不平,便越次上书新官家,乃是要官家摒除三个奸相,尽起六军渡河,在他家乡相州建立行在,抗金作战,收复河北。 然而,李纲三人大权在握,如何能忍这种胡言乱语,直接就将这个小小武臣罢免,并逐出军中。 而岳飞只是一意抗金,所以也不气馁,便只带着几个亲近兄弟,渡河往家乡而去,准备自己抗金。 孰料,刚走到河边准备渡河的时候,岳鹏举却遇到了李纲所提拔的河北西路招抚使张所在此招兵。经过一位故人、招抚使麾下干办公事赵九龄的推荐,岳飞得以见到了张所本人。而张所这个李纲嫡系,对岳鹏举却是大为欣赏,数日内将这个区区一白身,一路提拔不停……短短月余,先是‘帐前使唤’,然后是‘以白身借补修武郎’,继而又升为统领,最后,干脆又升为统制! 可怜隔壁韩世忠十八岁从军,斩驸马、擒方腊,战辽国、守河北,前后二十年整,才靠着追上了赵老九混到一个统制,相比较而言,岳鹏举的这个官职虽然有些虚,但官路真的是如同开了挂一般。 总之,等到招抚使这里凑出七千兵马,岳飞更是以统制之身成为了这支部队的主要将领之一,然后随都统制王彦一起渡河向北!并立即就在河北新乡打了一个胜仗,成功收复这座重镇!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奸相李纲被罢相了,张所的河北西路招抚使也被罢免。而等这支七千人的部队人心惶惶之下赶紧又去找宗泽建立行政关系的时候,忽然间,初冬时节,北面金国大军便密密麻麻涌上来了,周边光是独立旗号的金国骑将便不下五十之数,却是粘罕部本欲南下攻陕洛之时,闻得新乡陷落,便下令主力趁势围拢过来。 面对如此困境,这支军队自然也只能是一败涂地,全军在王彦带领下狼狈突围,且战且退,往太行山而去。 而王彦部十一将,唯独岳飞部最能战,最敢战,而岳飞本人也是军中公认的万夫不当之勇,所以被安排断后,以至于损失极重。 等来到太行山脚,金军一则被岳飞用斩首战术生擒了一名将领,二则骑兵也不擅长进军山区,却是顺水推舟放弃了追击……但战局稍缓,岳飞却认为王彦之前在他断后时见死不救,以至于儿郎们纷纷屈死,甚至心中愤懑,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便干脆独自建寨,不去与王彦汇合。 这个时候,局势已经很危急了,王彦麾下不过十一将,死了两个,跑了两个,降了三个,剩下四个还有一个岳飞不愿听指挥,如何能忍? 于是,身为都统制的王彦三番五次给岳飞下命令,要对方把部队带过来,否则必然要军法从事。而数次不成后,王彦王子才干脆下了最后通牒,说如果岳飞再不移寨到主力这边来,他便要公开行文东京留守宗副元帅,让河朔豪杰都知道,有个相州岳飞是个不听指挥的逃兵! 可回应王彦的,依然不是岳飞本部残存兵力,却是统制岳飞本人的单骑拜山。 “真一个人来的?” 建在新乡石门山坳中的营寨里,最中间的大帐之中,最近略显疲惫的都统制王彦愕然抬头。 话说,王彦王子才过完年就要四十岁了,比岳飞足足大十六岁。此人年轻时参加御试,以武艺人才出众被那位道君太上皇帝亲自点名补为祗候,然后转入西军,为种师道麾下,多次参与同西夏战斗,多有功勋。后来金人南侵,河东沦陷,身为上党人的他义不容辞,立即选择了往汴梁投军,等汴梁陷落,他见到张所组织渡河部队,便又重新投军作战,甫一入军便被任命为都统制,成为一军主帅。 如此人物,无论是身份、地位、名望,还是现有的官职,又或者在东京留守宗泽心目中的重要性,都无疑要远远高于他麾下几乎如裨将一般的岳飞。 但是,岳飞却不服他! “确实是一个人,单枪匹马,正在寨前相侯。”代替门前小校回话的乃是王彦身侧参军,唤做范一泓,说来竟是范仲淹之后,也是见到山河凋敝,前来投军的,而他这个家名,自然会被另眼相看,所以虽然也是区区一白身,而且极为年轻,却直接成为了王彦身侧的机密参军。 “小范是何意?”王彦自然要询问自己的智囊。 “杀了!”范一泓面无表情,干脆做答。 “为何?”王彦轻声叹气。 “能为何?”范一泓一声冷笑。“太尉让他移军至此,他却孤身而来,俨然是要仗着一口野气抗命到底了。咱们孤军在外,周围都是金军,他岳飞身为下属却拒不听命,甚至视兵马为私物,这个时候若不正军法,人心怎么收拾?” 王彦默然不应,却是朝门前小校示意“将剩下几坛酒都取出来,再将就近的李统制及军中几位统领都唤来,我要设宴招待岳统制……只是设宴完成之前,不许他进辕门。” 小校领命而去,小范参军欲言又止,却只能顿足。 而稍倾片刻,众人仓促摆宴,区区两三坛酒倒也罢了,唯独昨日小范参军去查探周边地形,遇到一只熊来,此时初冬时节,正是熊膘肥体壮之时,被小范参军下令乱箭射死后,今日倒是便宜了岳飞。 等众人坐定,酒水斟好,熊掌熊肉炖烂,却才见到一骑来到帐前坦然卸甲去兵,然后昂然入帐。 众将纷纷看去,只见此人身高七尺、相貌平平无奇,唯独面容稍阔、皮肤稍白,不像个庄稼汉子而已……不过,众人却都知道,此人看似寻常,其实天生神力,马上马下,长枪弓箭,俱为军中之冠,便是此番能摆脱进军追兵,也是靠他绝境之中亲手斩杀一金将,又生擒一将才能转安。 不过,以诸位军官所想,大概也正是有此才具,才会恃才傲物,不听上令的。 实际上等此人走入近前,朝主位上的王彦唱了个大喏,便兀自去落座,而且全程睥睨,好像在向王彦翻白眼一般。 王彦当即蹙眉“眼睛怎么了,为何一大一小?” “回太尉的话,”那面阔之人,也是某人朝思暮想的岳飞岳鹏举了,只是在座中微微抬手,便坦诚以告。“俺上月断后,被金人箭矢擦了一下,虽未破目,却伤了眉骨,现在看人只像是瞧不起人一般,便是往后伤好了,看人恐怕也都有些大小眼的模样。” 王彦默然一阵,方才捻须出言“鹏举断后辛苦!” “俺本就是河北人,”坐在左手最上方的岳飞依旧言语平静。“抗金杀敌,便是所求,并不觉得辛苦。” 王彦愈发无言。 “岳统制!”就在这时,眼见着自家太尉屡屡无言,气势竟为一乱军之人所夺,坐在岳飞斜对面的小范参军却是半分都忍耐不住了。“我只问你,为何王太尉这里数番下令让你引兵合寨,你都不做理会?莫非王太尉不是你上官吗?” “王太尉以往当然是俺上官,但往后是不是俺上官,须今日俺问过几句话才知道。”岳飞也懒得遮掩什么。 “荒唐……” “你问。”王彦性格豪爽,竟干脆应下声来。 “太尉。”岳飞扭头用他那双大小眼盯住了对方,竟然是微微抿嘴片刻,方才面上微微抽动,勉力出言。“俺在后面断后,儿郎们九死一生,为何没有说好的接应?” 王彦沉默不答,满座也都无言,便是小范参军也只老老实实低头啃了一块熊肉……无他,其实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答案,这个答案也格外简单,只是偏偏没人能当面说出口罢了。 何意? 很简单,岳飞部只是王彦麾下十一部之一,一开始王彦就准备放弃掉岳飞部的,一开始就做好岳飞部被彻底歼灭或者被包围的,一开始王彦的中军就没准备接应的事情,而等到后来,岳飞请求援兵的时候,王彦这里虽然嘴上答应,但依然没有任何真正去救人的意图……只是谁也没想到岳飞这么能打,竟然让他活着把部队带出来了。 这件事情,不能苛责王彦,四面被围之下,身为主帅军中取舍,断尾求生,向来是沙场上的寻常决断。 只是人家既然活着回来了,然后当面质问,王子才身为一个奢遮人物,也只能理亏到无话可说。 “这件事情倒也罢了。”岳飞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来,然后摇头不止。“毕竟是军务上的安排。俺还有一问,才是之前不愿移营和今日单骑过来的根源……” “说吧!”王彦愈发简练。 “俺听说,太尉在山中修寨立墙,还让三位统制分营占据山头,竟然是准备就在山中休养生息,长久住下?听说还要联络什么山中的两河豪杰,共襄抗金之事?”岳飞被箭簇伤到的眼睛睁到极致,以至于眼窝下方的面皮跳动不止,俨然口中平淡,但心中情绪却激烈到了极致。 “不可以吗?”王彦也严肃了起来。 “山中焉能抗金?!”岳飞勃然大怒,直接将身前的熊掌推翻在地。“河北百姓哀嚎于平地,咱们身为河北唯一王师,竟要躲在山中做贼大王吗?!” “你竟然是疑我抗金之绝意吗?!”王彦同样愤然难平,拍案怒目相对。 “此时此境,俺如何不能疑?!”岳飞站起身来,以手指目,复又环臂指向座中诸将。“且俺岳飞疑的只是你王太尉一人吗?!平地上金军所到之处,河北乡人宛如鸡犬,任人宰割,男子身死、女子为奴,难道你们没看见吗?!你们今日为避战可做贼大王,明日是不是便能为了富贵降了金人做狗?!” 岳飞心中激愤,口不择言,那边王彦却也怒气勃发,小范参军更是屡屡使眼色上来……然而,这王子才几番想发作,待看到岳飞那双大小眼时却又几次止住了杀意。 待岳飞骂完,帐中多少有些紧张,而王彦又一次松开刀把后,却是一声长叹,转而缓缓举杯相对“岳统制,我知你心意,你却误会了我的心意,且饮酒!” 岳飞悲愤难言,也不答话,但到底是坐回位中,一面举杯一饮而尽,一面连连用起案上残余熊肉。 “鹏举。”王子才见状心中越发感觉到难受,却只能强忍种种情绪相对。“我知道你因断后之事怨我;也知道相州就在前方,你的老母妻儿与乡人俱在那里;更知道今日兵败后,不知何时再能返家,可我为一军统帅,也有我的难处……也罢,我也不与你再计较了!这样好了,我将今日事写个行状给东京宗留守,让他来定是非。然后再与你一道守隘口的文书,许你单独领兵,你觉得哪里能引兵作战,便去哪里就是!” 岳飞听到此言,也不再吃肉,直接抹嘴站起“太尉这就给俺文书吧!” 王彦本还有话说,见状也只能作罢,稍许之后,小范参军运笔如飞,几乎是立即写好了行文,然后王彦自将之前宗泽送来的两河安置使大印用上,然后亲手将文书交给了自己麾下这名最能战的裨将。 二位可能是这个时代抗金之意最决绝的将领,就此分道扬镳。 且说岳飞接过文书,头也不回,便要出帐而去。 而那边王彦眼见对方大步走到帐门处,却终于是忍不住喊住了对方“岳统制!” “太尉还有甚话可言?”岳飞转过头来,那双大小眼正似睥睨身后之人。 “精忠报国之意,王某一日都未曾变!”王彦坐在帐中,扬声相告。 “太尉拿什么来证?”岳飞面不改色。 “天日昭昭,可证我心!”王彦以手指胸,凛然言道。“你且去吧!” 岳飞难得沉默一阵,却到底是转身单骑而走了。 s我擦,不会坏了大家投资吧?!我真是民族罪人! 第十一章 天日昭昭 续 冬日的华北山区微寒,心中堵得难受的岳飞单骑离开王彦的山寨,行不过多久,转入一个山隘,迎面冷风一吹,却是冷静不少。 话说,岳飞毫无疑问是个极有天赋的人 明明是传统北方农民家庭出身,明明两个哥哥都未养大成年,可到了他却天生神力,好像什么神仙妖怪下凡一般,这武艺一上手也是一日千里,很快就成了今日这勇冠三军,说不得是万中无一的勇将! 须知,那边赵玖能开一石五的硬弓,已经可以拿出来吹文武双全了,可人家岳飞一上手就是三石弓,腰弩干脆能开八石! 非只如此,明明少年时习武为主,还要抽空去帮父母做农活,只是偶然识字读书,却在这方面也进展神速,二十岁的时候他还因为喝酒闹事被撵出相州弓手的差事,结果二十四岁就能给官家写千言书了……这年头能写千言书可还行? 而再过几年,他还能写出那种水平的诗词,就更不必多言了。 除此之外,最要命的是,面对着家国飘摇,这个年轻人的性格品性也一直在飞速成长……年轻时,他的性格比现在暴躁、执拗的多,然而一件件、一桩桩事经历下来,却早非以往了。 这就好像眼下一般,其实横枪立马,望着太行山脉出神的岳鹏举心里隐约明白,自己和王彦今日都有些不对劲。 其中,王彦的性格本来和自己以前一样,执拗、自视甚高、非黑即白,既有武人的豪气与毛病,也有文人读了点书后的那种酸气和见识,但对方今日居然选择了容忍和大度,却不知道是为何了。 同样的道理,岳飞自问也真是个善于学习和改过的人,虽说禀性难移,但经一确切事后却很少再让自己重蹈覆辙……譬如弹劾李纲一事,岳鹏举从行在出来,一路至此,早已经明白,如李纲这种宰相的存在到底有多么珍贵!而这次渡河之后,他更是隐约醒悟过来,想要抗金,必须要从大局考量,要从后方汇聚起力量,然后以堂皇之师渡河向北,才能真正兴复河北! 实际上,这也是他和王彦发生方略冲突,以及今日质问王彦的根本缘由——山中游击不是不行,但是不可能真正凭此击败金人铁骑的! 他岳飞要的是还我河山! 然而,事到临头,他还是失态了,还是满腔怨气难耐,还是掺杂了太多的私人情绪! 不过相较于王彦的反常难以辨析,岳飞自己此番反常的缘故却早被王彦一口说出——这里是新乡,而前面就是相州了! 甚至,脚下这片山区,岳飞都曾经来过得,汤阴在相州南部,这片山区在新乡北面,距离不过百余里。而百余里外,他岳鹏举的老母、妻子,还有十六岁刚一结婚就生下的长子岳云,都在彼处,此时却已经经年信息全无,生死不知了。 家乡在前,却遭此困厄之局,也难怪那王太尉会可怜自己! 不过,回到眼前,岳飞却要做一次抉择了——此时金军重兵在外,自己要不要还尝试往相州而去呢? “哥哥!” 就在岳飞立在马上,面无表情,睁着大小眼睥睨这巍巍太行山,更兼心中波荡之时。忽然间,山隘那边转来两骑,为首一人更是只见岳飞身影便遥遥相呼。 而岳飞不用去看,也不去问,便知道这是自家兄弟中最活泼的张显了,甚至他都能猜出跟在张显身后的必然还有面冷心热、沉默寡言的汤怀。 张显、汤怀,外加一个此时必然在军寨中主持大局的王贵,便是岳飞身边最梯己的几个兄弟了。他们全都来自于北面百里外的汤阴县,年少时一起在恩师周同那里学骑射武艺,长成后从地方弓手开始,辗转各处,也一直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说是左膀右臂,其实根本就是兄弟。 “哥哥!”张显打马来到跟前,却依旧紧张不已。“那王太尉性子不好,没为难哥哥吧?” “没有。”岳飞回过头来,微笑言道。“反倒是许了咱们一道文书,让咱们自领兵随意去他处。” “如何这般好说话?”便是素来冷脸的汤怀都惊了一惊。 “俺们几个还以为这王太尉要害哥哥呢!”张显更是活泼。“若如此,岂不是说咱们能往家去了?何时动身?接了婶子和嫂子,还有咱们的亲戚后,还要回来不?” “且听哥哥说话。”汤怀冷眼镇了一下张显。“此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前面金兵密密麻麻,还都是骑兵,而咱们只有七八百兵,其中三百还是刚刚招降的那个吉青手下山匪,哪能得用?” “不光是不能得用的事情。”当着自家兄弟,岳飞没做丝毫遮掩。“关键是,这些人都是愿意抗金的好汉子,将心比心,岂能为了咱们几兄弟的私心便要人家往北面路上送?” “这算啥私心?”张显当即大急。“莫非去汤阴就不是抗金了?真要这么讲,那赵官家把俺们兄弟还有七千多好汉子一起糊弄过河,一下子又不管俺们了,弄得俺们明明打了胜仗结果还落到这个下场,岂不是俺们七千人都为了他赵官家的私心送在这里了?” 汤怀本能想训斥张显,但话到嘴边反而也有些不舍“哥哥,前面毕竟是汤阴!你家岳云都八岁了,莫要让他见到你后都认不出来!” “俺也只是犹疑。”岳飞在马上坦诚以告。“关键是之前王太尉传檄诸郡,弄得金兵以为咱们是主力,眼下北面金兵实在是太多……” 汤怀当即颔首,这就跟他想的一样了……他何尝不想回家?但性格老成的他更在意能不能真的能过去。 “至于你这笨货。”岳飞复又斜眼看向张显,面色严肃了不少。“咱们几个跟赵官家是一回事吗?赵官家是有私心,但人家的私心能调动天下人的公心,也只有指望着这赵官家的私心,咱们才可能真的撵走金人,安心回家!以后这般胡话,不要乱说。” 张显心中不平……须知,赵官家私心这话本是他这岳大哥从行在出来后扯出来的词,就好像那奸相李纲一般,然而和以往一样,隔不久他这岳哥哥就又来一套道理打到了他自己编的词,偏偏他这个做弟弟的还反驳不得。 当然了,张显也就是心中不平,当着岳飞和汤怀的面根本不敢多扯淡。 且说,三兄弟既然汇集一处,又大略明白了眼前情况,便不再多言,而是一起转出这个山隘,又汇合了候在外面的一队七八人亲卫骑兵,便一起往归其实同样在山坳中的营寨(吉青的匪巢)去了。 冬日天寒,又是山间道路,颇不好走,甚至路上还有零散的金人骑兵斥候,岳飞几人一路辛苦,等到晚间方才回到只有几百人的营寨中来。 见到岳飞无事,早已经被这位武艺高、治军严的将领收服的本部军官士卒们纷纷长出了一口气,暗叫侥幸,等知道那王太尉也没追究,反而放开了手脚后更是满营欢腾。 不过,事情还没结束,晚间山中薄雾之下,刚刚进入帐中的岳飞尚未来得及用点热饭,这岳统制最信任、最依仗,也是能力最强、官位最高的一个兄弟王贵却忽然再度转入帐中,俨然是有机密要私下来说。 “哥哥捉的那金将为活命,竟然主动招了许多机密。”王贵压低声音相告。 “从靖康元年算起,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熊包的金将。”岳飞放下饭碗,愕然一时,大小眼一睁,也不知道是在鄙视那金将还是不信自家兄弟的意思。 “这不是正经金将。”王贵不由冷笑对道。“这人虽是个鞑子模样,却是个辽国鞑子,而辽国鞑子的秉性,哥哥还不知道吗?” 岳飞也跟着笑了。 话说,他们兄弟几个从军经历丰富,早年时张显还年轻,没跟上,而王贵和汤怀却随他一起应募了针对伐辽而设的敢战士,在名臣刘韐麾下为卒,确实见识了不少辽国军将,知道那些人暮气沉沉,与大宋彼时无二,只是如今跟了新主子,不免又抖起来罢了。 “那便可信了,且讲一讲。”岳飞重新端起饭碗,示意王贵细细说来。 “两件事!”王贵继续低声相对。“一则此番金军南下,不是仓促相遇,而是大军全军南下,分东西两路……” 岳飞微微一怔,方才扒了一口饭。 “西边这里他说的清楚,乃是粘罕做大元帅,一共发了十个万户十万兵,下面一百个千户,上百上千个骑将,据说是要打陕州、洛阳,扫荡河东,甚至要进取关中……东边那里他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大约比照着来,是要扫荡河北大名府,然后打青州那边,说不得还要去打南京行在!” “那边多少兵?”根本不知道赵官家已经南逃然后又停下的岳飞再也咽不下饭,直接放下饭碗,严肃追问。 “只多不少。”王贵也正色答道。“因为那边虽无元帅,却有十一个万户!领兵的先锋和压阵的副帅,更是金国老皇帝阿骨打的亲儿子与堂兄弟。” 初冬天冷,岳飞却难得觉得胸口闷热难言,费了好大力气才消化了这些东西后,他才再度开口“第二件事呢,怎么说?” “第二件事却是说王太尉之前志得意满,传檄河北、河东诸郡,到底是让金军有些慌乱,以为是正经大军,所以此地金军却是得了命令,要一定斩了王太尉才可南下……”不知道为何,帐中微微烛火下,王贵披甲立在一侧,出口哈气,白雾缭绕,似乎另有他意。 “这是好事。” 岳飞盯着自家兄弟面孔,稍微一想,便醒悟过来,然后也跟着轻松了不少。“金人厉害在骑兵,这山中他们根本施展不开,而王太尉在这山中,成败根本不在兵力悬殊,而在能否压得住山中人心……偏偏又能帮宗留守和陕州、洛阳那边牵扯不少兵马!” 王贵连连颔首“哥哥说的对,俺也正是这般想的!况且,俺今日私下想了一天,王太尉成了箭靶,也不关咱们兄弟的事,咱们留在这里也没用处,偏偏王太尉此番可不仅是帮宗留守牵扯住了兵马……哥哥,咱们为何不能趁金军主力南下,而此地金军又要先围王太尉之时,趁机从外围绕道回相州呢?!” 岳飞心中一动,也是惊喜一时,张口便要答应出来,然而话到咽喉,不知为何,却终究不能出口。 王贵见状心中惊讶,但和其余二人一样,他素来服气这个与他同龄的‘哥哥’,所以也不敢多嘴。 兄弟二人一站一坐,卡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岳鹏举这才缓缓出言,竟是用了平日军中下令的语调 “咱们不能占这个便宜去相州!咱们得赶紧回河南,把事情告诉宗留守,然后帮着宗留守守东京!” “哥哥?!” 王贵怔了许久方才弄清楚对方的命令,却觉得难以理解。“这又不是咱们做了什么坏事,金人自要南下,王太尉自要装模作样结果引来附近金人主力,俺为啥不能占这个便宜?” “不是这个便宜能不能占。”岳飞盯住了王贵,伤眼再度抽动,却是极为认真言道。“而是要懂得道理……” “哪有家在前面不回的道理?”王贵彻底上头失控。 岳飞心中五味陈杂,却是强忍着情绪对王贵这个军中第二人恳切解释起来 “兄弟,回家分真回家、假回家!此时回去,固然能到家,但必然不能立足,三日五日,三月五月,还得被金人如鸡犬一般撵出去,然后连累乡人被金人屠城……你愿意吗?” 王贵闻得此言,想起这两年的颠沛流离,瞬间落泪,但终究晓得道理,却是勉力强答“自然不愿!” “所以咱们好汉子要回家就得真回家!”岳飞起身扶住对方肩膀言道。“可想要真正回家,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得把金人彻底撵出去,乃至于要反过来打到他们家里去才行!可真正要把金人撵走,你也看到了、听到了,那就得有能和金人这种十万、二十万大军硬来的正规王师!而想要有这种大军,就得大宋不倒,就得官家无事!否则咱们连军械都无处寻!所以咱们这时候想要回家,反而只能往南走!这个道理,张显是个混球,肯定不懂,可你跟汤怀无论如何一定要懂,不然俺岳飞就真没臂膀了!” 王贵心中已经是服气,只是觉得胸中难受罢了,此时闻得这番言语,更是强忍鼻中酸意,应下岳飞,答应帮他约束军队,即刻抢在金人彻底南下前,渡河往南。 而王贵既然出帐,岳鹏举一人枯坐帐中,只是机械端起饭碗,一口饭巴入嘴中,这个年轻的将军竟然和王贵一般,直接鼻中一酸流出泪来,却是赶紧抹了一把,仰头强忍。 夜间山风呼啸,不知道为何,已经记不清儿子模样的岳飞竟然想到了今日白日间王彦对他说的那句话来……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但何其难啊?! s昨天那章伤到了,看在昨天大章的面子上求个饶,周五晚上让我调整下,晚上无更,望大佬们海涵。 顺便推书——《大宋枭途》,同期大佬新书,同段历史同期新书……四万字推十六万……觉得这边太幼的可以去试试。 第十二章 界沟 建炎元年的冬季,以黄河为分界线,大河两岸到处都有人在南下,宛如想要追随候鸟的足迹一般。 只不过,其中有人主动,有人被动,有人是发起者,有人是追随者,有人则是被驱逐者,然后有人意气风发,有人狼狈不堪,有人黯然神伤,有人麻木不仁罢了。 十月中旬这一日,就在哭成撒泼狗的张显被汤怀绑在马上,然后亲手按着上了渡船的时候,几乎是同一天,相隔数百里的地方,我们的赵官家也像一个只会思考的可达鸭一样开始了麻木的迁移。 赵玖和整个大宋行在真不是被金军吓走的。 实际上,这个时候的金军,最起码金兀术和完颜挞懒的那支东路军尚在河北,他们第一阶段的攻击目标也是大宋京东两路(山东地区),以及尚未陷落的河北孤城大名府;相对应的,赵官家他们也还真没看到金军东路军的影子。 唯一的迹象是东京留守司那里,枢相领东京留守宗泽发来文书,说东京形势严峻,尤其是东京西面的侧翼金军越来越多,应该是金军西路军要发动新的攻势。但这个时候,除了赵玖外连李纲都不信他的话了。 没错,李纲终于回来了。 这位主战派的旗帜人物从靖康元年算起,一年半内标准的三起三落,小一半时间都在贬斥和被征召为宰相的路上,堪称朝廷主战主和的风向标。 而这么一位人物,一旦到来,又少了一个存心与他争权的赵官家,那以他的威望和能力,以及那连赵官家耳朵茧子都磨出来的刚愎性格,或者说‘震主之相’,甫一来到行在,自然立即就掌握了大政上的主动权。 这次迁移,就是他主持的——都别说了,既然要用臣,那就得往南阳去! 反对者当然很多,行在这里扬州派的拥趸太多了,扬州也太吸引了……但架不住副相吕好问是个好好先生;同知枢密院的汪伯彦现在恨不得李纲看不到他;新的御史中丞虽然挺讨厌李纲,但是在选陪都这个方案上偏偏和李纲不谋而合……因为去南阳不是最终目的,而是要在南阳观察形势,看看能不能联系到西军,最终进入洛阳或者长安。 便是赵玖心里也清楚,从理性上来说,这个方案和去扬州一样都是有可行性的过渡方案,只不过一个是要寻求江南的财赋为根基,一个是要寻求西北的军事潜力为根基罢了。 于是,迁移立即就毫无阻力的开始了,赵玖一言不发的随大部队一起动了身,这位赵官家几乎怀着某种羞耻感、畏惧感、茫然感、好奇感、振奋感并存的复杂心思第一次离开了明道宫,离开了亳州。 但大队人马离开亳州,往西南方向行不过百余里,刚一进入京西北路的地界,也就是项城和万寿中间某处的时候,却又在颍水畔重新停了下来,因为前方有叛军拦路。 如今中原到处是叛军,出了这样的事倒也不足为奇,而这支首领唤做丁进、被称为淮西贼的叛军赵玖等人也心知肚明,因为他几乎是在赵官家和李纲眼皮子底下发展起来,就是前一阵子刚刚起势的,本就在剿灭的计划之中。 唯独这支叛军发展迅速,短短月余就沿着淮河上游支流控制了大量城镇,此时又进逼颍水,挡住了往南阳方向的去路,却逼得行在这里不得不调整原来的军事计划,征召部队,先行剿灭。 一句话,要打仗了,官家先歇会吧! “必要破丁进方可行!须知,此贼非止是挡住了南阳去路,更拦住了淮南诸州军往行在的通路,听说之前庐州、滁州、无为军、和州四郡闻得行在艰难,合力凑了一笔钱粮布帛,并以丁壮押送,都走到八公山了,却被此贼所挡!” “区区贼寇,本就乘乱而起,前后不过两月而已,看似兵多气盛,其实人心不附,只要汇集精兵,寻机一战胜之,便可轻易降服,收为己用。” “不错,行在这里尚有精兵四五千,宿将多人,亦足以应对。” “这些都是经验之谈,王渊,你为御营都统制,我问你,具体何人可为将?” “右营副统制刘正彦正在营中,苗傅、杨沂中、刘晏,或世出将门,或久战宿将,皆可辅佐相从。” “可若如此,行在岂非无兵?” “不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乱象,若行在精兵尽出,怕是几百水匪、野贼都能毁了大宋社稷!肘腋之患,不得不防!” “这也是老成之见,可那又该如何?” “之前为保两翼无忧,御营使司刘光世、后军统制张俊、左军统制韩世忠,皆在京东两路剿匪,距此并不远,且多有缴获、降服。如此,行在何妨暂停此处,然后召唤其中一二,来此护卫。一来,可坚实御营,二来,也要借缴获安置鼓舞随行文武,三来,也该对诸将官多加优赏……而待彼兵至,再发行在此处精兵去剿匪,也是雨露均沾之意。” “此亦老成之见。” 宰相李纲独立于诸臣之前,闻言只是思索片刻,便重重颔首。“但京东重地,不可无守卫。我已急召张所往山东设留守司,但他之前被贬斥广南,此时怕是还在折返路上……宇文学士,你自青州来,可知彼处何人能为将?” 被问及之人,乃是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靖康中负责与金人议和,所以李纲初次执政时被贬斥青州,只是后来黄潜善倒台,赵玖急需建立一个有政治威望的秘书班子,却又因为张浚的举荐回到了行在。 而此人此时闻得李纲询问,先是稍作思索,却又苦笑摇头 “李相公想多了,诸将之中此时有此资历、官阶、威望的,只有刘光世一人而已,而且刘光世这个人虽然不善战,却善于招抚、养兵,此时安抚局势以待张留守,他是不二之选。” 年纪四旬有余,比宇文虚中年轻四五岁的李纲身体微胖、精神矍铄,此时扶着腰带,更是显得极有风采,一张口也是声音宏亮,将此事当做议事堂的小小庙宇正殿震得房梁发颤 “不错,我也以为刘光世可为京东暂驻,为张所辅弼!” 言至此处,其人也不问同知枢密院的汪伯彦,而是直接回过头来去看之前宛如隐身的另外一人“官家以为如何?” 坐在如来佛像下方,跟如来佛一起装木雕的赵官家,也就是赵玖了,闻言终于有了动作,却是即刻颔首不迭,然后说出了这一阵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就依李相所言!” 李纲满意至极,这次回来,官家的表现真是让他无话可说。 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本该继续去做木雕的赵官家却又顺势追问了一句“如此说来,便是要调韩世忠与张俊来此吗?” 李纲微微一怔,然后摇头“不用都来此处……淮东如今也不安靖,何妨派出一部往寿州一带以作侧翼?便是来行在这里的也只是临时护佑,待御前右军立了功,稍有缴获壮大,如张、韩这般宿将,都是要继续放出去,或剿灭叛乱,或屯驻前线要害的。” “那就让张俊去寿春吧!”赵玖忽然再言。“让韩世忠来此。” 李纲只觉得莫名其妙,但这种小事不至于跟如此乖巧的官家产生对立,便直接颔首应下了,这一次御前佛堂议事堂会议也圆满结束。 只能说,李纲来了以后,官家的生活就是如此波澜不惊、平平无奇。 且说,大事议定,小事李相公自去忙碌,变得无所事事的赵官家却又在杨沂中和刘晏的护卫下信步转出佛堂,四处闲逛起来。 而等到赵玖在这寺庙旁寻得一个高处,远远眺望,本想观赏颍水风光,却不料一眼瞥见了七八里外的一个小集镇。 “那是……” “是界沟镇。”杨沂中似乎什么都懂。“因为在陈州与颍州交界处得名……彼处挨着颍水,有渡口,所以颇为繁华。” 赵玖微微颔首,他心中虽然极度好奇,却只是垫脚眺望,并没有往那里走一趟的意思……无他,行在之前停在明道宫,如今停在野地里的寺庙中,本意都是为了防止侵扰百姓,也是为了防止百姓听到谣言,产生骚乱、冲击行在。 只能说,行在这里几千兵马、数百官员,外加他们的家眷,对地方上造成的侵扰不可避免,但离得远一些,到底是聊胜于无。 就这样,赵官家在小坡上垫脚看了许久,只大约觉得彼处确实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但终究是模模糊糊,却不由摇头。 “官家不用疑虑。”杨沂中在旁笑道。“若无金人之事,此时天下尚在盛世,此处又没遭盗匪侵袭,自然是真的繁华热闹……便是咱们路上经过那些集镇,官家虽然在乘舆中,难得细看,可路上建筑与行人衣着总是假不了的。” 赵官家干笑一声,然后点了点头,便要转身下去,然而刚刚下了小坡,这赵官家却又忽然回头 “正甫(杨沂中)、平甫(刘晏),你们可知道大宋有多少人口?” 杨刘二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一亿又两千万!” “这么多的吗?”赵玖不由愕然。 “官家,这是三年前本朝户籍所载。”杨沂中俯首小心应道。“有心人皆可知。” “现在呢?”赵玖恍惚询问。 杨、刘二人再度相顾,却没有一个确切答案了。 “等天下安定下来,又能有多少呢?”赵玖再度开口问询。 而杨刘二人只能低头不语了。 “出去走走吧,咱们不给李相公添麻烦,就不去界沟镇了,只到周边乡野里看看。”赵玖一声叹气,复又调整情绪,微微一笑,俨然终于是忍耐不住自己的好奇,要去学古之明君那般存问风俗了。 第十三章 界沟 续 “淮北也吃米吗?” 赵玖从一处茅草土坯房内走出,手中抱着一个米瓮,身后还跟着一个有些紧张的老汉,却一开口就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我看这周边明明皆是麦垛、豆秸,稻杆极少,可为何少见豆类,面也比米少?” “回禀……回禀大王。” 老汉哆哆嗦嗦,紧张万分,而明显识破了这位什么大王身份的里正又干脆只会趴在地上撅屁股,无奈何下,万事通杨沂中杨祗候只能亲自下场了。“黄河以北,皆赖河运,淮南稻米、布匹,皆输至东京,故黄河以北,大多都能吃上稻米。除此之外,麦不善贮藏,豆料则珍贵,所以淮北人都早早先吃面做的窝头,然后卖出豆料,需要储粮时则以粟米为远储、稻米为近储。” 赵玖恍然大悟,结合着之前这大宋一亿两千万人口的数据,他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人口到了一定程度后,社会分工细化,继而使商品经济发展起来了! 而按照杨沂中的说法,很显然,淮南的稻米由于产量大,所以很自然的流通和补充到了淮北地区;而豆料此时更像是经济作物,是用来换钱的;粟米,也就是小米,产量也好、价值也好,甚至口感其实都远不如稻米、白面、豆料,但却因为极为耐贮藏的缘由,反而长久的保持着一定的存在价值。 “老丈家中有小米吗?”一念至此,赵玖直接回头朝那老者相对。 “没、没有!”这老丈已然有两分老朽糊涂之意,见到几十个骑兵护卫着的什么‘大王’后,更是惊骇,以至于连话都说不顺当。 所幸这里是中原腹地,口音对赵玖而言还算是本土,所以交流还算是勉强。 “备一点吧!”赵玖见状微微叹气,便将手中米瓮交还。 “谢、谢大王。”老者惊得赶紧去抱,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提醒。 赵玖还回米瓮,也不多言,直接上马,根本没有理会早已经战战兢兢伏地难起的里正,便在一众赤心队骑士的护卫下缓缓出了这第二处造访村庄。 讲实话,赵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 首先,今日造访了紧挨着行在的两处村庄,而两处的景象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按照他这个现代人的优越感,和对古时候低下生产力与严峻阶级矛盾的脑补,外加从那些网文中认知来的所谓战争年代残酷乡野环境。 所以,这里的村庄应该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外加‘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然而现实却是一半一半吧。 千里无鸡鸣确实有,但白骨露于野是真没有;老妇出门看也确实有,但老翁也真还没逾墙走,也跟着一起出门看了……其中,没有鸡打鸣,只有老翁、老妇出门看,很显然是因为此地距离行在的军营太近,老百姓们为了躲避可能的兵灾都离开了。 但与此同时,村庄内的道路整齐,本地特色的茅草泥屋虽然不乏格外破落的存在,暗示着主人家的彻底破产与逃亡,可总体而言新旧不一的颜色以及大部分房舍院落中遮掩不去的生气,却依旧说明这两个村庄都还算是健康的。 除此之外,留守村中老弱们的粗布衣服也还干净,刚刚那个里正更是穿了一身染色整齐、还有暗花的绸布直缀。 总而言之,生产力低下是有的,因为北面战争导致的内部压迫加重也是存在的,贫富差距更是明显,底层老百姓数着米瓮里的米过活更是亲眼所见……可战乱一日没有波及过来,这到底还算是一个正常的乡野。 且说,以前在明道宫的时候,赵玖不是没有出去看过,但可能是那里更偏北,而且周边多是明道宫的‘皇庄’,几次远行也多少清晨驰马,然后便匆匆折返。所以,这位赵官家很难接触到真实的基层风貌。以至于他心中将那位道君太上皇帝治理了几十年的大宋,当成了万历去世之后景象,也就是看起来还能糊弄,实际上一戳就破的末世。 但现在看来,此处最多算是嘉靖时期,所谓嘉靖嘉靖家家干净,因为自以为是的道君皇帝的盘剥和官僚们的腐败,百姓挣扎于破产边缘是不错,但距离整个社会失控,破产无救似乎还是有点距离的。 可这么一说,不就又显得那位道君太上皇帝更能作了吗?嘉靖名字里也有个靖,也能作,但人家也没作出来一个靖康耻啊?! “官家真是圣天子仁心。” 眼瞅着赵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自觉往界沟而去,杨沂中终于忍不住再度开口了。“知道前方有贼人,冬日间交战起来必然截断颍水、淮水,连上冬季冰封,说不得便要一冬都难通运输,便提醒那老者储备一些粟米。” “老者未必听,且天下战乱突起,河北河东基本沦陷,你们说大宋有一万万又两千万人口,此时遭兵祸的,何止一两千万?将来遭兵祸的,又何止三四千万?”赵玖在马上回过神来,却头也不回缓缓言道。“所以身为天子,行此微善,反而像个笑话……” “不会的!”杨沂中赶紧正色更正。“正所谓君子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官家查探民情,知民之疾苦,虽只是随口善意一言,却正是君子仁心所在,而君子仁心又哪里分天子和寻常人呢?” 刘晏在旁,本想跟上奉承,但张口欲言,却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能硬着头皮加了一句“官家,臣也是这般想的。” 前方赵玖闻得此言,到底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然后方才回头斜了这二人一眼“平甫(刘晏)不会说就不要说,正甫(杨沂中)会说不妨多说点……正甫你不就是担忧我要是真去了界沟市集里,到时候李相公会训斥乃至于降罪于你吗?所以才出言委婉提醒,逛逛乡野也就罢了,真不要进去界沟了,因为朕身为官家,干这种事情并无意义,不如演个木偶来的有用。” 容貌威严的杨沂中难得干笑一声,并未驳斥,却又拍马上前,立即恢复了正常时的威严姿态 “官家!臣并不仅是惧怕宰相,更是忧虑官家安危……市集之中,不能跑马,不好露刃,且不说时局动荡,万一真有胆大包天之徒,届时会有肘腋之患;只说官家这身圆领红袍装扮,伪作亲王,哄哄那些乡野人都不够,到了集镇中,必然会惊起有心人,届时身份揭穿,百姓又多,良莠不齐,不免会出岔子,官家也不可能真能看到什么。” 赵官家缓缓颔首,一本正经“我懂了,正甫是劝我脱了这件衣服再去!” 杨沂中登时哭笑不得。 与此同时,在后面跟不上插不上嘴的刘晏刘平甫却也看着前面二人面露怪异之色……话说,赵官家是官家,他文武双全也好,嘴皮子厉害一点也行,那毕竟是官家,没得想没的说。可这几月随侍天子日久,刘晏却才发现,之前他一直以为是个威严人物的杨沂中才是个真正了不得的人物。 想这杨某人六代为将,算是世出将门,而且容貌威严、身材高大,治军也算严谨,弓马也了不得,咋一看真是古之名将一般的人物,可怎么就学会了这种文官曲曲弯弯的本事呢?而自己一个进士(哪怕是辽国的进士那也是进士),却半点不懂这些,以至于官家说出他怕刘平甫说话不好听这种话来。 而就在杨沂中和刘晏各自胡思乱想之际,那边赵官家说完冷笑话后,眼看着身侧、身后二人都一时胡思乱想,却是忽然间抓住机会纵马加速,一瞬间便跑出百十步外,直往界沟方向而去……杨刘二人怔了一下,然后暗叫不好,便也双双勒马加速,奋力跟上。 且说,佛堂里的政事堂会议乃是午后才结束的,出来的时候便已经是下午,看了两个村子,此时已经快到傍晚,所以杨沂中真正的心思乃是不停说‘好听的’,以拖住这位赵官家,让这件事情不了了之罢了。 然而,相处日久,赵官家虽然未必懂得杨沂中的花花肠子,却也警觉起来。而且身为官家,他随时可以掀开桌子任性……当然了,也有可能是被李相公逼着当可达鸭当累了……所以这才忽然间撒丫子耍赖去了。 回到眼前,且不提刘晏完全想不通自幼在汴梁那种天下第一繁华去处长大的官家,为何这么想要去这种野镇上玩耍;也不提杨沂中心中惴惴,唯恐官家厌烦了他的奉迎……只说这赵官家素来善于骑马,更兼平原之上一骑当先,放肆驰骋便可。而偏偏那杨刘二人与身后骑兵又因为各自披甲的缘故,竟然一直追不上官家胯下的好马,反而越拉越远,以至于二人到了后来根本不敢乱想,只是拼命追逐了。 一直到日落时分,杨刘二人方才引数十骑追上了赵官家,却愕然发现这位官家并未进集镇,反而是驻马于集镇西南侧往行在方向的颍水河堤上,然后居高临下,望着这界沟小镇出神不已。 杨刘二人不敢打扰官家,便随之立马,然后一起放眼望去。 且说,只见这中原临河小镇,前有渡口连结颍水,后以木栏堆土成圩,方圆不过数百步,正经大房屋也不过数十幢,又有草木所立窝棚,以成露天市集,颇显简陋。 唯独此时行在停于数里外,中间几个村庄年轻男女俱来此避让,又有一些行在官员家眷奴仆,带着金珠等物在此贩卖,并采购布匹粮食等紧缺之物,故确实显得人多一些,热闹一些罢了。 而此时,夕阳渐下,眼瞅着市集便要关闭,有些胆大的、穿着短袄打扮村民记挂家中,成群出得圩子,一边攀谈今日见识一边小心向村中而去;却又有些商户、百姓招连连呼渡口渔民、艄公,请人家帮忙渡河向西,俨然是自颍水对岸而来,此时要往归对岸家中。 待稍一转头,却见到这圩子最后出来的一行人竟明显是行在负责采买之人,只见几个小内侍吆五喝六,让力夫赶着大车出来,竟是顺着河堤往自己这边过来了,临到近前,借着夕阳微光才看得清楚,乃是要将好几车冬菜送往行在。 赵玖矗立良久,目视着这支队伍一路由远及近,临到跟前时领头人又发现不妥,然后匆匆跪下问安,方才忍不住微笑相询 “张大官,朕且问你,买的都是什么菜啊?可有给钱?” “回禀官家,李相公看的紧,不敢不给钱,只是此地太贫太野,除了冬菜以外,并无时鲜!”那张姓内侍听到官家喊他大官,喜的魂都要散了,赶紧爬起来表功。“不过,小臣不敢让官家和潘娘子受委屈,找了半日,先找了一些本地鱼鲜,然后竟找到了一家顺河来卖姜豉的人家!小臣问的清楚,这是东京城中逃出来的,口味地道,今晚官家和潘娘子有口福了!” 赵玖也不知道什么是姜豉,却不耽误他一面大笑不止,一面催促对方速速回行在所在寺庙。 然而,等到目送这支队伍消失在渐渐暗下的初冬落日光彩之下,下一瞬间,夕阳彻底落下,暮色里,这赵官家却忽然止笑,继而黯然神伤起来。 一直留意官家的刘晏和杨沂中几乎同时注意到了这一点,然而,就在刘平甫愈发茫然不解之际,善于察言观色,且对这位官家日渐了解杨正甫却在心中陡然醒悟——官家还是在担忧金人会发主力追来,而一旦金人南下中原,这并不怎么完美和华阜的情形将不复存在。 怎么说呢?杨沂中想起昔日河北逃难时的亲身经历,想起那些家破人亡之事,也不由黯然神伤……只能说,在心思九转的杨沂中看来,官家落井后,便真的被什么妖物夺舍了,那也算是一个君子仁心的好妖物了。 s感谢盟主夏侯老爷、小龙,还有233……我居然没发现……惭愧,十九萌了,感谢大家的打赏。 第十四章 金兀术来了! 荒野中苦捱的日子是很艰难的,尤其是所有人都在等待的时候。 平心而论,韩世忠的行军速度还是很快的,十月十七日行在定下方略,然后快马疾驰往京东各处传送军令,廿三日才找到韩世忠。 这里面有个小插曲,原来,这位御营左军统制本来在距离界沟不过三百里的单州(后世山东单县)平叛,但是他格外能打,行在这边出发前给的命令,出发后不久他就平定了此处叛乱、收降了贼兵,却被上司刘光世召唤了过去帮了个手,等使者到达的时候,刘光世这里的叛乱也差不多被韩世忠给抹平了。 不过,接到命令以后,韩世忠并没有任何怠慢,恭喜了刘光世以后便直接整军八千折返,等到十月三十这天,便有快马来报行在,说是韩统制已经到达明道宫了……再过两三日便可抵达行在。 然而,即便如此,行在的官员们也不免闲的心里长草……放在以往,他们还可以讨论一下各处的人事任命,说下地方上的委派安置,可如今淮西贼死死拦在前面,道路不靖,京东、东京的事讨论完后,真的是一点事都没有。 于是,大宋官员们又开始自己的传统艺能,也就是相互攻讦了。 数日间,先是有人弹劾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等人在靖康中的过错……这大概是因为这位大学士最近越来越得到官家的青睐和信重,传出了此人要进西府(枢密院)的风声,所以大家将心比心,替李相公警惕一下; 然后又有人弹劾李纲跋扈无度,滥权至此,以至于行在困顿于这种乡野之间……这个就更不用说了,就李伯纪那种表现,不知道多少人想为陛下分忧呢! 不过,这些都是小打小闹,因为正经的言官这边一直没有动作,而真要想动什么宰相、大学士这种人物,就必须要有御史直接开火——大宋政治传统,御史正面弹劾宰相,宰相必须请辞以自证清白。 这个时候官家就可以凭自己心意处置,或者是留宰相以去御史,或者是顺水推舟,就此罢相! 之前李纲两次罢相,都是这个流程。 十一月初一日,傍晚时分,并无什么事务的御史中丞张浚轻松回到自己住处。 虽说是住处,然而野地里的一处寺庙便是再齐整又如何能跟明道宫那种大面积皇家行宫相比?所以即便是身为御史中丞,年纪轻轻便入了官家青眼,握有极大权柄,可也不过是分到了寺庙的一间雅静厢房而已,连个客厅都没有的那种。而就算是这样,左右邻居也都是学士、尚书、御史,而且多有拖家带口之人……这种情况下,怕是夜间哪个尚书打呼噜都要引起朝争的。 实际上,户部小韩学士便是因为呼噜声太响,被其他几位闲得发慌的学士们给早早撵到角落里去了。 回到眼前,张浚尚未入内,便在走廊上闻到了一股难得的香郁之气,却是摇头失笑,而推门进来,果然又见到自己房内桌上摆着一盆姜豉,而自己那两个好友也都在榻上下棋相侯! 其中一个年长之人见到张浚到来,立即掀了棋盘,起身笑对“德远(张浚)再不来,我与明仲都要饿死在这盆姜侍郎面前了!” 姜侍郎乃是姜豉的别称。 须知,宋时即便商品经济发达一些,却不可能应对天时,冬季少菜,而姜豉是一种用以姜料为主要配料的肉冻,驱寒入味,自然是冬日间少有的‘时鲜’,更是下酒的上品,昔日在东京,是个当官的便都吃过此物,时间长了,便就着一个五代时的典故,含沙射影一般起了个姜侍郎的别号。 而张浚见到这二人也是高兴,便直接掩了门,却连招呼都不打便坐到桌前,先伸手捏了一块肉冻,吃完后方才兴奋出言“不料今日也有姜豉,真是难得!” 那二人相对一眼,然后一起坐到跟前,年纪较小的那个‘明仲’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壶酒来,主动帮忙布置碗筷,然后为二人斟酒。 三人坐定,却是年轻一些的明仲正色开了口“德远兄不知道,自那日内侍去远处集镇中采购,遇到一桶姜豉回来,这颍州、陈州便有了传言,说是官家最爱吃姜豉,故今日陈州知州赵元显来此觐见,便专门带来好几桶,许多人都分到了!只因为元镇兄那里人口多,小弟便将自己那份一并给了元镇兄家中的嫂夫人,然后一起来德远兄这里蹭肉吃了。” 闻得此言,张浚连连摇头失笑“且不说这些,只说官家这真是无妄之名,倒颇有当年拗相公喜欢吃鹿肉的风范了。” 此言一出,其余二人也都摇头发笑。 话说,当日禁中内侍出去采买,好巧不巧遇到一处游商,便买了一桶姜豉回来,结果呢?官家当晚只留给了潘贤妃一碗,其余半桶给了御前信重军官,半桶分给了朝中重臣,自己一口没吃……地方狭小,一时就人尽皆知,结果传到外面还是官家喜欢吃姜豉。 “官家是圣天子!”笑完之后,复又一饮而尽,张浚却是正色起来一声叹气。“古之明君都未必能如此。” “谁说不是呢?”年长之人也跟着感叹。“这便是地道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了,更难得是患难之中倾其所有……可恨还有人不知足。” 张浚心中微动,却捻了一块冻肉入口,又自饮了一杯方才抬起头来,然后以手指向了中殿方向,聊作询问“赵兄是说那位?” “还能有谁?”那赵兄,也就是赵鼎赵元镇了,闻言再度摇头冷笑。“身为人臣,殊无人臣之礼,想当日官家自己都不用,这姜豉第一个便送给了他,结果他知道后反而去训斥官家私自出行在,前往市集,导致什么百姓惊扰?明明官家怕惊扰百姓,根本就没入市集。甚至连杨、刘这两个官家身前的爱将都挨了训斥,杨沂中更是被降了一级阶官……据说,当日与他住得近的几位,如吕相公、宇文学士等人,连忙将这姜豉分给了下属,唯恐惹了麻烦,结果等他回去,反而与他儿子吃的舒坦。” 张浚闻言也是摇头,却缓缓相对“无妨,这些都是小事……而且,官家落井之后,此番信重李相公之意,人尽皆知,不然也不至于万事都让李相公坐在中殿处置了。” “我懂。”赵鼎也正色相对。“大局也确实需他持重。但且看着吧,待月,南阳安定,转入洛阳,他若还是如此孩视陛下,我必然要当面狠狠弹劾于他。” 张浚连连颔首,俨然心中还是认同对方的看法。 而旁边那年轻人,也就是胡寅胡明仲了,却根本不在意这些话题,倒完酒后,自斟自饮自用,已经偷吃了小半盆冻肉了。 话说,赵鼎今年四十三岁,大张浚十二岁,更大身侧胡寅胡明仲十三岁,且一个山西人,一个四川人,一个福建人,所谓资历不同、年龄不同、官位不同、籍贯不同,原本乃是八竿子找不着的人,若是在往日东京城内,想要一起喝酒都得是朝廷大宴会才行。 然而,世事难料,这三人如今竟是生死之交……真的是生死之交! 想当日靖康之变,北宋灭亡,这三个人,外加被李纲砍了的谏议大夫宋奇愈,一起畏死也好,求生守节也罢,总之一起结伴逃到了太学中,又一起扔下张邦昌主动来投赵官家。 若按照阴谋论的说法,这几人早已经事实上结成了一个潜力非凡的政治小团体。 不过,这个小团体虽然相互之间算是生死之交,极为可靠,但明显缺乏领袖,缺乏组织性(不然宋奇愈也不会砍了),而且每个人的政治主张也都不一样……譬如,赵鼎也想抗金,但他却认为应该先稳定内部局势,再行兴复,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而胡寅则激烈的多,他认为当今天子连登基都不该登基的,就该一开始北向迎回二圣;至于张浚,就有些不好说了,只是隐隐有人嘲讽他,是曲意奉上,一意猜度官家心意才做方略! 当然了,总体而言,在东京那段相同的经历到底让他们认识到了金人的野蛮与狡猾,所以大约扯起了一个不可媾和,一意抗金的共同旗帜! 然后,又因为之前官位普遍低下的问题,又多了一层想要相互扶持上位的私心。 实际上,当日张浚能够成功上位,便有三人一起协作的因素……彼时赵玖下了旨意以后,早已经心中生疑的三人安排妥当,其中赵鼎以老成持重之言,张浚以攻讦李纲之语,胡寅以劝天子渡河迎回二圣之论,一起发力。 最后,赌局胜在张浚身上以后,这张德远也没有忘记两个好兄弟,赵鼎从权户部员外郎即刻被举荐为殿中侍御史,胡寅也从起居郎被举荐为中书舍人。都是清贵紧要,且能日常接触到官家的好去处! 而很显然,如今局势稍有停顿,这其中年纪最大的赵鼎便又有些迫不及待了。唯独张浚如今深得帝心,知道李纲不可轻易动摇,所以稍作了安抚。 话说行在简陋,一盆姜豉用完,又借着佐料与日常冬菜下了两碗热米饭,便已肚圆。随即,三人中赵鼎因是河东人,带着全家逃难出来的家眷,要折返回去外面营帐中照顾家人,胡寅则干脆留下来准备与张浚同宿。 然而,三人刚准备起身作别,却忽然闻得外面一阵喧哗,然后便遥遥看到外围军营中火光亮起,并有数道火把极速来此,俨然是有哨骑信使之流不顾天色已晚,于营中驰马,惊动了一些官员家眷。 三人面面相觑,也不多言,而是一起往中殿赶去……但还在路上,他们便听到了确切消息 金兵主力忽然出现在了黄河下游,先锋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军四太子完颜兀术,兵力五万不止,已经渡河,直指京东东路!自梁山泊往东,黄河沿线全线告急! “官家居然猜对了,金兀术真来了!”恍惚与震惊中,张浚本能想到了昔日在明道宫时,赵玖给宗泽发出的提醒。 s先道个歉,今天睡垮了,一睁眼下午两点多了。 然后感谢编辑,居然是这么大的推荐,也感谢网站,年货大礼包也收到了,而且居然有双金灿灿的筷子和一只碗……唯一确定的是,这玩意看起来像金的,但绝不可能是金的。 最后继续献祭新书——《执魏》 第十五章 韩世忠反了! 金人主力忽然出现的消息,隔着六七百里路的距离,便几乎将整个行在的文武都吓破了胆。 有人涕泣求见赵玖,请求罢免李纲的相位,理由是金人分明就是用这个主战派李纲引来的,不然为何之前两月无事? 还有人不顾一切,请求即刻御驾亲征……不过不是征金,而是让赵玖以天子之尊亲自驾临淮河上游的光州,临阵招降此时在彼处聚集兵马的丁进,这样就能速速赶路,连韩世忠都不需要等了! 也不是没有人劝赵玖回头的,但是只转回明道宫便可,因为韩世忠在那里,届时行在与韩世忠合兵足有一万三四,完全可以扔下丁进,绕路转淮东下海,直接南下扬州,甚至杭州! 总之,原形毕露这四个字,此时用来极为贴切。 对此,不知为什么格外冷静且没有什么波澜的赵玖却是半忧半喜。 忧的是,虽然他早有准备,但这些文武平日里看起来真的是像模像样,个个能文能武的,以至于他几乎信了这些人的鬼,而金人真的来了,他们也终于是恢复了原型;而喜的是,到底只是几乎,还是有这么一点人没有吓破胆的,而且还是有一些人坚持了立场的。 李纲不必说,他几乎是行在中和赵玖一样唯二保持冷静之人,关键之时,这位尚书左仆射临时处置罢免了数人,强行逐回了那些找赵玖哭诉的朝臣,并以金人距离极远为理由,要求第二日再召开政事堂会议……最后他居然在儿子的伺候下,直接睡到了佛堂正殿,而且大冬天的敞开大门,任人观看,算是勉强稳住了人心。 然后,张浚以及张浚近来推荐的那几个年轻人也没有让赵玖失望,关键时刻,都没有出幺蛾子,反而是站稳了立场,选择了对李纲的支持。 而最让赵玖惊讶的则是宇文虚中这个人,这个昔日在靖康中负责与金人议和的大学士,这一次却显示出了极大克制和风范,唯独立场不明,否则赵玖真想把他立即放入东西二府为相的——宇文虚中自陈当日负责议和却至二圣北狩,国家濒亡,常常自责,所以自请北上,一则力求拖延一二;二则看看能否说服对方退兵;三则看看有没有希望迎合二圣。 赵玖当然不许,然后宇文虚中便和其他人一起被李纲逐出了后殿。 然而,正所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殊不知自己也是风景,整个行在,自昨晚骚动以来,行在上下文武,所有人最惊讶的一件事不是别的,却正是赵玖的冷静! 联想到他之前与宗泽交流时,那对金兀术引金军主力南下的神奇判断,就更是让人惊愕了。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翌日早上,又一次御前佛堂政事堂会议召开,赵玖依旧好整以暇,依旧如可达鸭一样麻木,说起话来也是面无表情。“金人本自渔猎部落联盟而起,彼时不知何为奢俭,不知何为权斗,不知何为君臣,十三载而起,便是急速沾染这些东西,却也简单至极……诸卿不是不懂,而是想多了。” “为何是金兀术(完颜宗弼)?便是因为他是阿骨打四子,仅此罢了。” “想那金太祖阿骨打一代天骄,功成身死,皇位转入其弟吴乞买手中,然其人开国之威在金国国中委实不可侵,所以二太子斡离不(完颜宗望)虽死,可金国国主吴乞买、元帅粘罕(完颜宗辅)却根本无法动摇阿骨打诸子丝毫权势。” “再一条,便是金国人兵法传自狩猎,兵马左右分翼已成定势与传统,不可轻易更改。而阿骨打诸子多年幼,二子斡离不既死,唯三人而已……金国以勃极烈制掌大权,长子斡本(完颜宗干)必然要在中枢继续做他的勃极烈;而三子讹里朵(完颜宗尧),原本在西路军粘罕麾下,多有根基,此番无论是独立出来掌握燕京中军还是如何,却是万万不会扔下本部的;故此,金兀术虽然年轻,却是被诸兄弟推出来继承阿骨打嫡系在东路军中权柄的唯一人选!”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已经拆了如来佛像(拿去刮金粉了)的佛堂之中,端是一片寂静,而稍待片刻,却不知道是谁由衷赞叹了一声 “陛下真是洞若观火,明烛万里!” 赵玖依旧面无表情,心中却忍不住暗暗吐槽——你若是知道答案,也能反推出来这么一个过程,可能比我还有理有据! “可是陛下之前为何笃定金军会即刻再度南侵呢?”御史中丞张浚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若以六月算起,这才区区四月,金人居然便去而复返。” “诸卿自东京来,比朕经历的要多得多,为何还会对金人稍有幻想?”闻得此言,赵玖终于动容,却是冷笑不止,嘲讽之意溢于言表。“金人称不上善恶,只是野蛮狡猾,宛如野兽一般,哪有野兽白吃了一顿肉,便不再回来的道理?!” 而言至此处,赵玖复又看向了宇文虚中,语气也加重了不少“而若不将野兽打疼,也更没有与他们讲道理的说法!” 此言既出,宇文虚中且不提,堂中诸多大臣也将腹中之话咽了下去,因为他们终于确定,这位官家目前暂时是不可能废弃主战思想的……当然了,真要是金兵兵临城下,那就不好说了,毕竟有先例嘛……且再观望一二。 赵玖难得发作一回,眼看着李纲李相公也略显诧异的盯着自己,便赶紧肃然,然后继续端坐于去了佛像的莲花宝座之下,去装木雕了。 李纲沉默了片刻,然后回过头来,一张口却再无往日声音之宏亮……原来,其人昨夜为了安定人心,专门睡在此处,却又敞开堂门,点燃火盆,结果一夜寒风吹来,直接感了风寒,连嗓子都沙哑起来。 “此事我已有决断!” 李纲双目中皆是血丝,声音也低沉,但一开口堂中诸人便立即严肃起来,隐约比之前对待赵官家的发言还要严肃一些。“昨日连番快马军报,军情已无疑,却是金军主力大军南下,少则五六万……然以金军东西路军的常设来看,必然还有后续,最终十万主力应当无疑,且此番应该是冲着京东两路而来(今山东省地区),不至于威胁行在……咱们不必过于忧虑。” “此事我有异议。”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不开眼的打断了李相公的沉着安排,引得众人纷纷怒目而视,待发现居然是官家插嘴后,便又干脆调整表情,一脸期待起来。 “陛下有何异议?”李纲愈发蹙眉不止,这官家近些日子来虽然听话,但毕竟有前车之鉴,而且近来一两月,眼见着他极善拉拢人心,身旁聚集了好一拨近侍文武,却也不得不防。 “金人不可能只取京东两路的。” 事关重大,赵玖也懒得计较什么三朝开济老臣心,以及老臣是不是在病中了,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之前宗留守便说汜水关吃紧,未必是假,可见粘罕说不得也要发兵南下!” 李纲再度沉默了片刻,然后是在止咳,过了一阵方才勉力相对“陛下说的有理,而粘罕若发西路军南下,必然是要取洛阳、陕州,乃至于关中……” 众人瞬间惊悚起来……如果是这样,且不说二十万金军再度南下,关键是若按照原来的安排,行在走南阳转洛阳或者长安,岂不是正羊入虎口? 然后靖康之事重演?! “那就暂时到南阳不动,观望一二如何?”有人出言建议。 “也只能如此……真要事有不谐,何妨从南阳往南,入襄阳呢?”有人更加保守。 “就不能打一仗吗?”赵玖今日明显话很多。 此言既出,佛堂中即刻鸦雀无声。 而不用其他人来说,天字第一号主战派李纲便一声轻叹,然后难得用沙哑口音轻声劝起了这位赵官家 “陛下,天下人尽皆知,臣向来一力主战,故若中原之地,真有以一二可战之力,臣又怎么可能让陛下往南阳去呢?便是此时,关中且不论,京东两路,只有刘光世万余人,其余皆为贼寇、地方州军新募丁壮弓手之流,以臣对金军战力的猜度,怕是年前,泰山以北便要尽数沦陷了。” “若如此,便也无须想什么去处了。”赵玖也感叹起来。“金人既能立破京东两路,便立能知晓行在虚实与位置,届时有什么理由不追来呢?” 李纲刚要安慰赵玖,却不料这位赵官家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李相公,我之前说金人如野兽,你说野兽见猎物背对自己动身逃离,哪里会忍耐的住?现在这个局势,与你的决断无关,乃是当日行在从南京(商丘)拔营向南开始,便已经注定了的。金人既然破京东防线,又知中原虚实,复见行在南逃,而金兀术年轻气盛,初掌大军,必然起轻视之意,又欲建不世之功与粘罕争雄,十之八九怕是要扔下一切,直接逐朕而来的。” “那陛下以为该如何呢?”李纲愈发蹙眉相对,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精神不振,需要借皱眉捏劲来提神,因为他的幞头两侧硬翅明显在微颤。 “我这些日子思索良久,无外乎就是这么一个应对而已……能战则战,不求大胜,但求小胜以振民心士气便足以告慰天下了;而不能战则守,尽量布置兵马,御敌于江淮河网,稍保后方平安;至于不能守……”一身圆领红袍的赵玖说至此处,却并没有说下去。 不过,堂中人皆是饱读诗书的,闻言早已会意,却知道这是司马懿当日论军的言语,所谓能胜则战,不战当守,不守则走,可要是走不脱,就只能或死或降罢了。 李纲听得此言,心中稍作思量,却又摇头“陛下的意思臣清楚,但臣也说了,中原着实不可战!不过,宗泽在东京,刘光世在泰山,或许还是可以守一守的。” “能不能战,李相公说了不算。”赵玖今日俨然有了些跟李纲别劲的趋势,却是让堂中不少人心中活泛起来。“当日李相公自己也曾上书自陈不知兵……” 可能是大敌当前,也可能是赵玖的立场毕竟是好的,还可能是身上有病,所以李纲并未生气,也没发作,只是苦口婆心怼了回去“若臣不知兵,说了不算,谁又能说了算?陛下,你也不知兵,也未曾上过阵……” “朕知道自己不懂战事,所以朕以为,能战不能战,当问韩世忠!”赵玖终于道出了他今日的真正诉求。“韩世忠天下名将,而国家沦丧至此,难道没有战事不问将,却以中枢文臣遥隔千里为主的缘故吗?依朕说,早年在河北设四个藩镇,金人何至于饮马黄河,闹出靖康之变?!” 这个话题格外敏感,但李纲依然即刻做出了回复“国家丧乱,陛下可以用武人,但不可使之掌权!今日之语更是荒唐!至于中枢文臣遥隔千里为主的教训,臣也知道,所以使宗泽、张所为帅臣在前,驭将为战。” 赵玖也不与之争执,只是微微敛容以对“但从今以后,战事上的事情总该咨询一下前线诸将吧?” 堂中文臣议论纷纷,几名行在中随侍的武将却个个殊无表情,好像此番争论与他们无关一般,而李纲也稍作退让“若只咨询,陛下自可私下召见,亦可临时召于宰相身前询问,但之前那番藩镇之论,文武之论,还请陛下自重身份,莫要多言,以文驭武之道,实乃国家安定之根本……而一旦开禁,以武人之无德,怕是为虎作伥也未必没有,届时金人不能挡,反而徒坏大局。” 赵玖得到李纲准许,自然不会再说这些意气之语,直接点头便是。 且说,赵官家与李相公各自收了神通,剩下的事情便自然顺畅起来,很快堂上便议定了方略,或者说是通过了李相公的方略 一则,既然张所来不及去京东两路了,便只能快马传讯,让宗泽、刘光世小心布置两处防务,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放权让他们自己处置; 二则,虽说金兵远在六七百里外,且兵锋对准的是青州、淄州、齐州等地,但如今行在后有金军,前有贼寇,还是应该即刻转入州城中以安人心为好……因北面陈州曾有过一次小叛乱发生,再加上此时很难说服行在文武向北,西南面又是叛军重兵云集,所以即刻议定了去南面偏东颍州州城落脚(后世阜阳); 三则,无论金人是否追来,前方淮西贼丁进都必须即刻、迅速的处置掉……对此,行在定下了一个果决而又大胆的方略,一面派本地出身的官吏去招抚,一面以原定的刘正彦为将,领三千精兵,外加苗傅、刘晏二人本部合计四千余兵马,直接渡过颍水,跟在使者后面向前逼近,一旦招降不成,即刻改为军事攻略。 这么做当然是很大胆的,但不是指丁进那边,而是说一旦如此的话,行在这里短期内会有一个空窗期,只有杨沂中领着几百御前班直进行护卫。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反对,因为莫忘了,今日已经是十一月初二了,韩世忠部队的前锋绝对已经进入了京东西路的范围,哪怕行在主动想颍州转移,早则今日,晚则后日,他必然能赶到行在保护天子与诸文武。 换言之,即便是刘正彦引军离去,行在也处在两支最可靠御营部队的环形护卫下,只是举例稍远一点罢了。 毕竟嘛,别看李相公一口一个武臣无德,但对于韩世忠还是很信任的……这也是废话,韩世忠都不可信,眼下这个局势还能信谁? 当然了,这个方略还有一点点小心思,赵玖不懂,其他人也没说,那便是既然要入州城,就不好带太多部队进去,否则会出乱子的,最好是行在文武先入城中,然后韩世忠引兵到城下环卫。 事情既然议定,以李相公之雷厉风行,便即刻执行起来。 诸般繁杂且不提,反正不关赵官家的事情,而当日下午,赵玖便又一次开始了迁移,习惯了骑马的他也丝毫不以为意。 然而,这一日傍晚,只剩数百班直和几百文武及其家眷的行在顺颍水南下,一路跋涉,走到税子步镇(后世太和县北部)暂时落脚,刚刚准备起晚饭之时,却忽然有人自东北面来……不是别人,正是今日早上议定方略以后,负责去迎接联系韩世忠的两位殿中侍御史之一的赵鼎! 而浑身污泥、狼狈不堪的赵鼎甫一跳下马来,就给麻木不仁的赵官家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官家,韩世忠那厮反了!” 刚刚端起一碗饭的赵官家目瞪口呆,久久难言……韩世忠都反了可还行? s五千字大章庆祝新群出现——绍宋书友群875387356……欢迎来吹水。 第十六章 官家走投无路了! 上 “韩世忠焉能反?!” 出言呵斥赵鼎的不是赵玖,而是大宋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也就是宰相李纲了,其人一夜冷风得了风寒,然后又主持会议、迁移、发兵诸事,再然后又冒冬日严寒跋涉至此,早已经疲敝不堪,此时闻言,却还是强撑着第一个表态。 “不错。”赵玖也醒悟过来。“韩世忠怎么会反?” “臣也以为不会!”赵鼎浑身污泥,面露激愤,却只对赵官家回话。“可他真的反了,臣亲眼所见。” “不可能。”赵玖连连摇头,甚至借低头扒了一口饭来强做镇定。“其中必有误会,赵御史不妨稍歇,再细细辨析!” “不用辨析了!”赵鼎直接在帷帐内的篝火旁伏地叩首了。“官家速速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与臣同行的牛御史已经被叛军杀了,彼辈距此不过二十里!” 赵玖再度当场怔住。 而一旁刚要起身再言的李纲也猛地跌坐回去。 “细细说来!”回过神来的赵玖依然不信,却也不能不做辨析了。 “官家,臣与牛御史奉命去迎韩世忠,结果在东面万寿县百尺镇便迎面撞上其兵马,初时前方哨骑还好,还能与我们正常言语,交代军情,待到镇中遇到一个统领,其人却言语不净,到后来干脆露刃!”周围早已经围上了一群原本就在官家所处帷帐中的重臣,而赵鼎也越说越悲愤。“臣与牛御史见情势不好,便要逃回,结果他们在后面放马引弓,把我们故意逼入冬日河中,然后用弓箭相迫,观望作乐,臣拼命抱着马匹逃出,牛御史体胖,挣扎不出,竟然活活在河中淹死,他们还在岸上大笑……” 赵鼎说到此处,早已经泪如雨下,却又勉力再言“臣狼狈逃来,他们还在后面隔着河沟喊叫,说臣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因为他们马上就要来官家面前做此射戏!杀尽文官!官家!速速走吧!百尺镇距此不过二十里,臣是下午遇到的叛贼,若贼人有心追上来,怕是随时要有不忍言之事!” 周围人纷纷色变,而赵玖恍恍惚惚,却好像抓到了什么一般“如此说来,只是百尺镇的韩世忠部因文武待遇有哗变之意,却未曾见到韩世忠亲自要反?” “陛下!”不待赵鼎再言,旁边杨沂中却已经面色发白,直接跪地劝说了。“此时不是韩世忠本人到底有没有反意的事情了,韩世忠本人没有反意,他前军围了行在,做了不忍言之事,给他来个陈桥故事,又如何呢?便是韩世忠精忠无二,事后杀了前军,又有何补救呢?韩世忠兵马七八千,前军最少两千,我们却只有数百班直在此!” 赵玖恍然大悟,但依旧没有站起身来,而是端着碗侧身勉力强辩“便是前军好像也没有彻底反叛,说不得可以安抚一二……” “没用的!”杨沂中愈发大急。“官家不晓得这些,便是前军此时也确实没有造反之意,但凭着戏杀御史之事,早已经开了杀戒,而杀事一起,乱兵肆意无度,神仙都约束不住!陛下多读史书,不知道流离至尊之躯遭遇乱军是什么下场吗?所以还是速速走吧!” 非止如此,此时许久都没说话的李纲李相公也勉力在自己儿子的扶持下站起身来,一时泪流不止,却又俯首请罪“官家,今日之祸全是臣粗疏所致,还请官家速速先行,臣自在此当之。” 赵玖认清了局势,一时手脚冰凉,再无言以对。 且说,可怜这赵官家自穿越以来,面对如此天下战乱之举,身为一个优越感爆棚的现代年轻人,何尝没有幻想过当个汉武唐宗?然而如今看来,自己反而还不如原本那个赵老九,最起码人家那个赵老九跑得果决啊! 而自己呢?自己在明道宫犹豫不决,似乎才是今日之祸的滥觞,不然何至于被区区淮西贼丁进遮去去路,又在这里遭遇了金人入侵的消息?然后才导致今日之祸? 某种意义上来说,今日真要是死了,那连去杭州歌舞几时休的保守下场都是他亲手葬送的。 不过,反过来一想,死了又何妨呢?自己对这个时代有丝毫融入吗?死了后能回去吗?道祖总得负责吧? 而即便真死了,或者韩世忠、岳飞这样的人起来争天下,或者让李纲保着那个婴儿去江南偏安,未必就比原来的局面差吧? 带着这些荒谬的想法,不知道为何,赵玖手脚居然复又温热起来,却是摇头不止“不关李相公的事,是朕咎由自取,到底没把此间局势当成乱世。而且此时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们都说让朕走,可眼下的局势能往哪里走?” “过河!去寻刘正彦、苗傅!”御史中丞张浚忽然插嘴。 “臣愿去百尺镇安抚乱兵。”宇文虚中也插嘴言道。 “可以让杨沂中引班直护卫官家过河!”李纲硬撑着言道。“但不要去惊动乱兵,此时去安抚,只会让乱兵知道行在虚实,反而容易肇祸!而过河后官家也不要去寻刘、苗,最好一面顺河疾驰颍州,一面派人将刘晏的赤心队调回!待入州城,再与韩世忠、刘正彦谈论。” 这似乎是一个可行的法子,赵玖恍然起身,扔下饭碗,便要去解开身后坐骑。 然而,其人刚一碰到马缰,便又醒悟过来,然后回头质问“朕过河去州城也好,找刘苗也罢,要带多少兵?而乱兵若来,此处文武及家眷殊无防备,又是何等下场?还有潘妃和皇嗣,他们也不可能随军奔驰……又是什么结果?再说了,朕只要一走,此处即刻会乱吧!” “官家!”其余人皆一时无言,唯独张浚俯首低声以对。“官家刚刚亲口所言,此间局势已是乱世,而自古以来为人主者遭逢乱世,这种事少的了吗?” 赵玖连连摇头,却又放下缰绳,回头相对“朕读书少,唯独三国知道不少……张卿,朕可以做汉献帝,你却不能做董承!眼下这个局势,为汉臣的,都只该想着做武侯才对。” 篝火畔,非止张浚愕然抬头,便是其余所有人也都彻底失声。 s韩世忠部下作乱,在行在边弄死了御史是一件载于史册而且应该很著名的事情,为此韩世忠还吃了大挂落,这种乱世中常见的事情,大佬们为啥都以为是我编的呢? 第十七章 官家走投无路了! 下 须知,赵玖所言的乃是当年汉献帝一桩故事。 想当年,汉献帝东走,遭遇郭李乱兵,为渡河而逃,董承持刀砍随行人扒船的手,结果手指在船中堆积,居然可以以手捧之,而汉献帝虽走脱,可随行宫人、大臣、图书、舆驾、宝物,却玉石俱焚。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懂得这话背后的含义,所以个个失声。 且说,赵鼎毕竟是个人物,他虽然狼狈而来,又亲眼见伙伴被杀,却没有彻底失态,而是来到赵玖所处的帷帐圈内,见到赵玖本人方才哭诉。故此,此时的篝火旁、帷帐内,这个赵宋流亡朝廷的核心人员虽然彻底失语,可周围整个行在营地却毫不知情……恰恰相反,因为过一两日就可以进入州城,此时又在用晚饭,所以反而是欢声笑语一片,一条帷帐内外,天上地下,两者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欢声中,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的还是被儿子扶着的李纲“官家仁心,臣等无话可说。然而臣也愿借三国故事劝官家一句……天下可无臣等,却不可无官家。” 赵官家连连摇头,他是打心眼里不认可这句话,但对方接下来一句话却让他一时意动。 “若如此,不如只让杨沂中领一百骑兵护卫,偷偷过河,对外只说是派杨沂中去支援刘正彦。”李纲缓缓言道。“臣马上唤蓝大官来此,与此地诸臣一起隔着帷帐,继续伪作陛下在此模样,必不使人心自散,也不使行在对上叛军时殊无应对之法。而若陛下行得快,明日派来援军,或韩世忠真就不反,寻得他了结此事,则自然无虞。” 赵玖默然不语,周围人醒悟过来,纷纷出言相劝。更有一绿袍舍人,唤做胡寅的,直接开始脱衣服,似乎要与官家交换衣服,只是被杨沂中阻止了而已……原来,此处帷帐一侧正对着颍水河堤,黑灯瞎火,无须在服装上作伪。 就这样,杨沂中亲自出去调度妥当一百骑兵,众人便直接推着无所适从的赵玖上了马,又偷偷划开帷幕对着颍水的那边,便催促赵官家速速动身从此脱出,沿河滩去寻杨沂中。 而此时,李纲忍耐不住,却是挣脱儿子的搀扶,再度上前,然后在帷帐边缘于马下握住了赵玖的手 “官家,臣还有一言!国家悬危,所以官家让我们做武侯,我们惭愧……可是官家也不该以汉献帝自比,不求官家能为魏武,但求官家可为昭烈!” 赵玖心中一动,刚要回话,却不料李纲撒开手后,向人示意,却有人直接鞭打了一下赵玖胯下坐骑的屁股,坐骑吃痛,直接轻驰出去,窜出了帷帐。 且说,夹杂着求生欲与羞耻感的赵玖半推半就,转身出了帷帐,然后俯身上了河堤……冬日暮间风寒,堤岸上的滋味更不用人说,而这官家被寒风一吹,整个人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怎么想怎么荒唐! 那可是韩世忠! 他赵官家居然要躲避韩世忠?! 韩世忠是谁? 说句不好听的,韩世忠是赵玖穿越以来一直维持住稳定姿态的一个最大倚仗! 想那岳飞今年才二十四岁,距离他的朱仙镇大捷还差了十三年;李纲稳定朝政是一把好手,抗金旗帜作用不可替代,但他军事水平明显可以;宗泽确实也可以无条件信任,但他信任宗泽,宗泽不信他,而且此时确实没法跟东京留守司合流,去反过来给宗泽添麻烦…… 所以,长久以来,一直给赵玖带来安全感的,一直藏在赵玖心里没有坦露出来的底牌,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一直在行在北面做遮护的韩世忠! 来到这个时代,赵玖打听的很清楚,韩世忠今年三十九岁,身经百战,武艺绝伦,正是一个历史名将最黄金的阶段!今日早上说什么能不能战,要听韩世忠一言,真不是在跟李纲刻意打擂台,而是他这位官家的真心话! 而且,赵玖比谁都知道,这个闻名天下的韩世忠和那个不知去向的岳飞是不可能叛乱的! 当然了,眼下的局势也很清楚,韩世忠没造反,这是他下属中的子要哗变……但即便如此,赵玖也觉得荒唐! 刚刚李纲大概是觉得这一次真有可能是生离死别了,说出了让他去学刘备的话,大概是想劝他忍耐一时,或者是劝他学刘备不要耻于跑路……然而他赵官家若是刘备,那岳飞、韩世忠恰恰就是关羽和张飞啊? 好嘛,张飞手下作乱,把刘备逼得抛妻弃子…… 一念至此,赵玖心下恍惚,却是陡然醒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眼下这条路看似合情合理,可自己却一直难以接受的缘故了! 话说,行在这些重臣们的担忧是没问题的,因为他们不知道韩世忠本人的万全可靠,他们这些文臣,包括杨沂中这个武将,还是认为韩世忠本人可能会随着哗变、造反,然后被动或主动参与其中的……但是,赵玖知道这个人不会,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张飞!是他赵官家的心腹啊! 那么问题来了,刘备等张飞来见自己,结果张飞的前军作乱(乱世之中这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么刘备这时候该怎么选择? 扔下所有人,顶着冬日寒风蹚过满是冰渣子的河去找什么孟达、魏延吗? 不对吧! 且说,这些念头说来纷杂,其实在我们赵官家脑中早就开始盘旋了,此时不过是于一瞬见为冬日寒风所激,给弄通顺了而已。 一念至此,赵玖不再犹豫,居然顺原路打马转回帷帐,却是对着满帐愕然之人扫视一眼,然后立即指向其中一人 “赵鼎!你说你曾与韩世忠前军哨骑询问过消息,到镇中遇到那统领才出现哗变之势的,对否?” “是……”早就不哭的赵鼎恍然起身。 “那我问你,韩世忠本人在何处?”赵玖手持马鞭,面目于火光之下稍显狰狞。 “在……万寿县后方的斤沟镇!” “距此多远?” “四十里!” 赵玖听得此言,打马便走,而片刻之后,却复又折返,然后依旧当着满帐茫然诸臣工面抬鞭指向赵鼎“我不认得路,怕撞上乱兵,班直那里怕也要有些迷糊,赵御史来做向导可好?” 言罢,大概是担忧李纲会阻拦,又或许是醒悟路上还可以找到其他向导,总之,赵玖刚一说完,便匆匆打马再去,只扔下目瞪口呆的行在重臣们。 面对此情此景,身上污泥都已经烤干了的赵鼎张口欲言,却无半点声音发出。唯有之前同僚惨死冰河的情形,还有就在这行在的自家妻儿形象一时齐齐涌来,催促他逃避一二。 但不知为何,一种宛如福灵心至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位已经年逾四旬、在道君皇帝那里蹉跎了半辈子的人身体却几乎不受控制一般直接翻身跃上了篝火旁的一匹马,然后从割开的帷帐缺口那里上了河堤,并追了出去! 紧随其后的,还有御史中丞张浚与资政殿大学士、年近五旬的宇文虚中。 平原之上的四十里路,对于不必吝惜马力的快马而言不过是大半个时辰而已。 不过,夜间行路,而且不熟道路,速度自然要慢上不少;再加上随行班直皆有甲胄在身,几个文臣固然勇气可嘉,忠心可表,但驭马之术俨然不如赵玖和那些骑兵,所以又要慢上不少。 故此,赵玖一行人足足花了近两个时辰,一直逼近三更天才来到了斤沟镇,并以行在使者的名义一路来到韩世忠的‘中军大帐’。 镇子里原本已经寂静无声,此时却又鸡飞狗跳,灯火通明。 集镇中心的街道之上,几名文臣气喘吁吁,几乎伏到了马鞍上,而赵玖却勉力凭着体力优势保持了身形端坐在马上。 至于旁边全服文山甲的杨沂中,却也再无往日的威严与从容,而是满头大汗,左顾右盼,对着四面数不清的面露好奇之色的骑士、甲士、弓手握紧了身前长枪……却又双手微颤! 须知,若这韩泼五真反了,眼下的局势就再无转圜! 天可怜见,杨沂中不是没想拦着官家,而是他又一次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这位官家的马术真不是盖的!最起码自己穿着甲胄是追不上的! 大约等了半炷香时间,道路一侧一家二层客栈,也就是韩统制的中军大帐了,方才打开了大门。然后,尚未见到人的影子,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却先传出,接下来,一个只穿着绸布中衣短裤、又披了一件不知是什么动物毛皮做的白色大氅之人,方才摇摇晃晃走出门来。 灯火摇曳,难见此人具体容貌,只能看出此人骨架奇大,身形极壮,还隐隐闻到了一丝酒气。 赵玖回头看了眼杨沂中,后者紧张之余连连颔首。 这下子,赵官家彻底松了口气,却是遥遥放声相呼,声音之大,响彻了整个街道“良臣!韩卿!御营左军统制韩世忠麾下前部造反,杀了朕的御史,朕被逼无奈,走投无路,只能抛妻弃子,扔下行在文武,来投奔你了!” 可怜韩世忠先是半夜被从梁夫人怀里被叫醒,此时听到这话,复又抬起头看了一眼那马上圆领红袍之人,却是惊得连大氅都掉到地上去了。 s两更结束,昨天下午起床,坐那儿码字,断断续续码到凌晨四点,一共一万三千八百字……晚上回来肯定补觉,不知道啥时候能起来,所以这就是今天两更,大家晚上不要等了。 第十八章 平叛 “劳烦梁夫人了,先给宇文学士与赵御史吧!他们年纪大,又是文臣,身体弱。” “谨遵官家……” “请官家先……” “且用!” 中军大帐,或者说客栈大堂上,年纪不过二旬多一些、匆匆起身装扮好的韩世忠夫人梁氏,正在亲手给赵官家盛饭、上菜,宛如某个遇到贵客上门的客栈掌柜一般。 而一身圆领红袍玉腰带的赵官家则与几位紫袍、红袍、山文甲装扮的随行文武冠冕堂皇的坐在堂中临时拼起的桌子前用宵夜,简直就像是半夜唤醒客栈小二来打尖住店的客人一样。 当然了,要是店内外没有那么多甲士,没有那么多探头探脑看新鲜的韩世忠军中军官、士卒,那可就更像了。 但此时也管不了这么多,可怜赵官家之前一碗饭端了半天,就只吃了一口便扔下,其余人也都差不多,全是从上午到现在一整日奔波,如何不饿不累不渴呢? 而且,现在韩世忠亲自引兵去百尺镇平叛,给行在那里报信的人也早就出发了,此处只有一个梁夫人在客栈内招待,一个唤做呼延通的副统领引兵护卫,除了吃吃喝喝等消息,这些君臣文武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讲,没什么事可做……其实,赵玖本想寻这位应对妥当的梁夫人八卦一下一些传说故事的,然而这位赵官家怎么说也出井好几个月了,基本的一点社会上与军中的风气还是知道的,虽然韩世忠是个混不吝的脾气,让自家夫人当众出来伺候,他赵官家却不好多嘴,省的传出什么不雅之事来的。 不过嘛,即便是只能坐在那里吃吃喝喝,堂中文武,包括已经知道了事情始末的梁夫人与那呼延通,也都觉得这位赵官家真的是胆气十足、从容不迫……真有人主之气! 简直就跟那些三国评话里的刘备、曹操一样厉害! 其实,有没有人主之气不知道,但赵玖胆气十足、从容不迫肯定是真的,因为他连吃饭说话都虎虎生风的。甚至从这位赵官家的角度而言,这顿饭可能是他这几个月吃的最放松,最肆无忌惮的一次了。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这是韩世忠的中军客栈! 所以,还得再说说韩世忠。 且说,韩世忠,字良臣……呃,这个字肯定是官做大以后起的,更多的时候,大家都唤他泼韩五。此人出生于大宋朝永兴军路延安府(今绥德县),今年三十九岁,可能边地州军出身,再加上家境的缘故,却是天生的泼皮,自小无法无天,又因为天生的神力与自小打熬的武艺,属于泼皮中无法可制的那种。 不过,这厮毫无疑问也是个天生的将种,到眼下为止,这个人生经历丰富、从军二十年的大将,攒下了以下但又绝不止如此的种种神仙战绩 十几岁在延安府当泼皮的时候,他一拳就差点把一个算命先生给了结掉,比某个花和尚三拳打死镇关西似乎都要给力……而这件事的起因是那个‘算关西’给这位泼韩五算命,说韩五爷骨骼精奇,这辈子说不得能做到三公级别的高位,成为副国级领导,让下顿饭都不知道去哪里赖的韩五哥觉得受到了戏弄; 二十六那年,从军八年,却还在西军担任最基层军官的时候,这厮曾单骑突入对方中军帐中,斩杀了对面监军的西夏驸马,然后引发西夏军全军崩溃; 三十三岁那年,已经混到裨将、小校之流的他参与平方腊之战,先是以身诱敌歼灭了方腊本部,又亲自引人摸入方腊藏身洞中俘虏了对方; 三十八岁那年,靖康之乱起于海上之盟,宋军主力彻底崩溃,金人满万不可敌之言传播海内,而同一年,他在滹沱河巡逻,以五十骑遭遇金军两千骑,以斩首战术拔除对方军官,逼退了这支部队; 而又是同一年的冬天,北宋实际进入灭亡流程,河北实际沦陷,流落到赵州的韩世忠被围困在州城内,结果他趁着下大雪,悬索而出,百甲劫营,斩杀金军主将,成功解围! 且说,这种战绩加上这种资历,任何有些头脑的人恐怕都能看出来,这就是一个古之名将般的人物,天生将种,注定要载于史册的。实际上,赵玖与那些班直交谈,所有人无论天南海北,几乎都知道泼韩五的大名,知道这是个军中数一数二的豪杰人物,他的种种传奇也早被军中给传烂了。 然而,另一个事实是,在军中厮混了二十年,光是神仙战绩就有这么多的韩世忠,最后能混到统制,完全是因为他在河北乱窜,带着一窝兵正好遇到了赵老九,凑了个从龙之功! 否则,说不得还是个天下闻名的统领呢! 想当初,斩杀西夏监军驸马那事,整个西军人尽皆知,可消息一层层报上去,最后报到当时还没想着经略幽燕的西军主帅童贯那里,而童枢相是何等人物,哪里会被这种荒谬的事情所蒙骗?所以,这个战绩被打了个对折再对折,最后干脆抹了,直接只让韩世忠升了一阶了事。 还有方腊那事,破天的功劳啊,却被一个叫辛兴宗的上官给当众所夺。此事因为许多人亲眼见到过,并为之私下鸣不平,所以更加广为人知。 至于后来靖康之乱起于从海上之盟,韩世忠作为一个中层军官,从伐辽开始,一直身在大局之中,虽然本身强悍无匹,却只能随波逐流,那就更没人给他升官了。 也真就是靠着赵老九登基一事,他凭着拥立之功,才能当上如今这个御营左军统制,成为顶尖的实权武官。并因为后来平叛之功,刚刚被李纲做主升了定国军承宣使(武将加衔),从此可称一声韩太尉了! 不过话似乎还得再说回来,这韩太尉刚刚当了半个月,不又造反了吗? 没看到人家梁夫人小心翼翼的亲自端盘子吗?没看到之前韩世忠本人一双大毛腿就惶急急的跑出去着甲了吗? 为的啥啊? 回到眼前,且说之前韩世忠狼狈出兵以后,赵玖方才主动提出要用饭,然后梁夫人才让后厨再起火,等到饭做好,一群人和那百骑再眼睁睁的等赵官家肆无忌惮用完宵夜,又斯条慢理用起茶水……心下敬服之余,却不料一回头,镇外喧哗一时,居然是那韩统制回来了! “官家!” 身材魁梧的韩世忠披坚执锐,临到堂前扔下武器,却是裹着一股寒风和腥气步入堂中,然后俯首便拜。“好教官家知道,那贼厮臣已经亲自了结了!” 说着,自有一名小校奉上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俯首于韩世忠身前,好让堂中所有人看的清楚。 其余人,那些军伍中人且不提,可宇文虚中、赵鼎、张浚三个文臣,甚至还有梁夫人都只咬牙看了一眼,便无动于衷,赵鼎甚至冷哼了一声,俨然认出了这个首级。唯独之前端坐不动,今夜不知道让多少人觉得有人主之资的赵玖赵官家心下一惊,赶紧端起茶杯,将一口温热茶水咽下,以作掩饰……只能说,这次总算没当场吓到失态。 “怎么平的?” 人头实在是瘆得慌,赵玖花了好大劲才能学着其他人做到目不斜视,却再难如之前想好的那般,起身近到韩世忠前学汉昭烈装模作样了,只是依旧端坐不动而已。 “臣领军往百尺镇,还有十里的时候,他都毫无动静,便知道这厮没防备,便扔下主力,只带百骑轻驰前往,在镇中唤醒他,然后就在街上一刀将他处置了……” “……” s第二十萌是野旷雪寂还是汪小南丶啊?我都糊涂了,因为名字都太熟悉了……只能说依旧感激不尽了。 第十九章 扶腰 听到这种平叛方式,饶是赵玖有心里准备也不由一时失声,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 “叛军如何处置的?”宇文虚中见机的快,主动插嘴询问。 “回宇文学士的话,俺着急回来见官家复命,并不敢轻易处置,只是让中军暂时围了那百尺镇……” 身上泥渍清晰无误的赵鼎复又忍不住一声冷哼。 “可曾问清楚了,他们为何要射杀朝廷派去的御史?”这时候,赵玖才彻底回过神来。 “臣惭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满口关西口音的韩世忠跟宇文虚中说话时明显中气十足,俨然是韩五太尉当面,对上赵玖却总是有些小声小气小媳妇的感觉,还没梁夫人刚刚交谈起来大气呢。“大约问了下,好像是先有传言,说是要将军中缴获交予行在,这些贼厮不懂大义,不舍得,所以来时便带了气;然后,却是他们以先锋到万寿县城时,城中不许他们进入,也没给他们牛酒,只让他们去百尺镇中安置,而百尺镇却又早早被县中搬空,这就又起了郁气……不过归到根上,乃是这些人多是叛军降来的,本就反了一次,做惯了贼厮的缘故。” 赵玖连连点头,这就合理的多了,堂中也多有释然之意。 唯独明白了缘由之后,赵官家心思回转,本想问问这斤沟镇百姓去向之事,说说军纪问题,但到底是心知肚明,晓得有些东西这年头真没办法,便又强行咽了下去。 而韩世忠抬头偷偷瞥见赵玖欲言又止,面色也不是多么好看,却是会错了意,赶紧又主动表起了忠心“官家安心,臣知道行在这里道路被隔断,没有进项,连道祖和佛祖身上金粉都被刮掉,文武百官和右军那些贼鸟……那些贼厮数月不得俸禄赏赐,此次军中缴获,本就该拿出来给官家分忧才对!臣不会有半点不舍得的。” “不是这件事!”赵玖连连摆手。 “官家是在忧虑如何处置那些叛军?”到底是直接受害人,赵鼎第一个忍耐不住。“韩太尉,我且问你,你部于行在之侧擅杀御史,逼得官家几乎顾身来寻你,此事若不能处置到底,国家制度算什么?” “官家!” 事关重大,韩世忠再不敢回避,只能不顾身上着甲,尽力躬身俯首求情。“此事最多只是一些军官贪财使气,臣这几日一定检查清楚,绝不使有人滑脱出去,但前军两千,这个时候怎么能轻易当成叛军一并处置呢?会出乱子的。” 赵鼎愤愤不平,起身便要正式弹劾,却被赵玖抬手制止了……这都什么时候,刚刚不还说要认识到这是乱世吗?怎么稍微安泰一点就脑子发热了? 当然了,赵鼎本人是亲身经历,事出有因,也不好苛责他罢了。 “此事朕信得过韩卿,韩卿是一军统制,自己军中内部处置就可以,但一定要与行在受惊吓的文武一个交代。”赵玖将早就想好的,可能也是最无奈却又唯一可行的处置方法说了出来。 韩世忠一时感激涕零,连连赌咒发誓。 不过,就在这时,本来放松下来的杨沂中眼光如距,忽然眼角瞥见一幕……乃是刚刚一直沉默着的御史中丞张浚忽然用手在背后拽了一下他那至交兼下属,也就是殿中侍御史赵鼎的那身脏兮兮的绿袍子! 杨沂中赶紧眼观鼻鼻观心,佯作不见。 而赵鼎会意,却又再度激愤出言“陛下!官家!臣不服!若以彼处乱兵太多难处置,时局艰难,臣无话可说!可身前韩太尉却只一人!他身为一军统制,麾下做出这种事端,却如何能不做处置?而若不做处置,这些军头眼中将来可还有朝堂威严与制度?!” 韩世忠当即怒目而对赵鼎。 其实,这韩太尉自是今日被赵官家给当街一声喊懵了,又天然服从官家权威,却如何会怕什么鸟御史?真要是怕了什么鸟御史,他还是泼韩五?便是此番匆匆平叛,也是给赵官家平的叛,难道是给这老措大出气来了? 然而,韩世忠自在他本人中军客栈里怒目,赵鼎却昂然不惧,甚至看都不看此人,直接对着端坐于拼桌尽头的赵玖做出了正式弹劾“臣殿中侍御史赵鼎,弹劾御营左军统制、定国军承宣使韩世忠治军不力,含污纳垢,致使国家几有反覆之危……请罢此人一切职衔!寻良臣自代!” 韩世忠愈发大怒,若非赵玖就在身前,怕是要直接直起腰来将这个漏网御史拎到后院茅坑,一并了结……想他韩世忠混了二十年才混到一军统制,容易吗?你却张口弹劾? 然而,这泼韩五心中戏码十足,一旦回头看到赵官家怔怔不言,却又焦急不堪,而且居然不敢撒泼,只是再度俯首求情罢了。 而赵玖见到这一幕,回头环顾堂中左右,见行在文臣之狼狈,看到韩世忠之惶恐,又见这客栈中韩氏军官兵马,连着躲到堂边的梁夫人俱皆忧色满面……却是扶腰哑然失笑。 笑声不大,但甫一响起,韩世忠便不敢再出声,赵鼎也肃立不语,堂中登时静悄悄一片,只待这位官家出言决断。 “赵御史所言有理。”赵玖笑完之后,面色不改,依旧微笑相对。“国家越是沦丧,中枢越是虚弱,就越要讲制度,否则才是取祸之道……韩卿,今天要委屈你了!” 低着头的韩世忠听得此言,心如刀绞,声音中居然带了哭腔“官家如此说,臣不敢委屈!” “那就好。”赵玖缓缓言道。“韩世忠驭下不严,部下擅杀御史,侵扰行在……免去承宣使,去御营左军统制,为权统制,依旧暂领御营左军。” 听得此言,其他人隔岸观火,多早有预料,而韩世忠这个当事人却是半喜半忧……喜得当然是官家心里有数,知道他的本事,到底没让他失了兵权,权统制也是统制嘛;而忧的是,大丈夫军中搏杀,求得就是万里封侯,显耀于人前,辛苦剿匪半年,好不容易得来的承宣使这个大衔却丢了,泼韩五变成韩太尉才半个月就又变回泼韩五了!将来得花多少功夫才能再变成韩太尉? 当然了,除此之外,还有三分气恼,却是恼那个年长的赵御史与坐在一旁指指点点做小动作的年轻御史中丞……他韩世忠勇冠三军,尤擅弓术,一双鹰目除了官家身上不敢乱瞅外,这客栈大堂何处看不清楚? 但不管如何了,回到眼前,韩世忠听完这个处置,还是俯首谢恩了,满堂文武,连着早就退到边角的梁夫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而就在这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造反戏码就此结束的时候,我们的赵官家忽然又出言了“朕胆小,那首级实在是瘆人,一直不敢过去,韩卿且上前来!” 韩世忠不明所以,但还是两大步迈过去,匆匆于官家身前再度俯首。 “良臣站直了,抬起头来。”赵玖伸手扶住对方言道。 韩世忠依旧不明所以,但还是直起身、抬起头来,却还是不敢看身前年轻的官家,只是盯着前方二楼楼梯发呆。 而到此为止,火光之下,坐在原地不动的赵玖这才真正看清楚了对方的细致容貌……怎么说呢?别的倒也罢了,一目之下,只是觉得此人骨架着实突出,放在史书中一定要夸一句风骨伟岸的,然后又有一双眼睛目瞬如电,望之如鹰,令人啧啧称奇。 “良臣。”赵玖在座中打量了一阵,方才一声叹气,说了一句藏在心里的由衷之话。“以后见了我就不要弯腰了……因为我能直起腰来,向来是韩卿一直为我扶腰做胆。” 言至此处,满堂目瞪口呆中,这官家却是将不知何时给解下的玉腰带拿了出来,然后就在座中,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要为根本没反应过来的韩世忠亲手系上。 且说韩世忠杀人回来,甲胄未除,腰中血渍粘稠,光影之下,黑褐一片,腥气扑鼻,而官家所佩玉带,自然是南京(商丘)行宫中久存的制式宝物,此番匆匆围上,却是熠熠生辉之余瞬间被血污所染。 见此情形,低头去看的韩世忠回过神来,狼狈不堪,只能赶紧用手捏住对方,然而其人手劲极大,宛如铁钳,上来又将赵官家捏的面色涨红……等韩世忠再度醒悟,却又只能尴尬松手,一时不知所措,失态至极。 “良臣平叛有功,本该重赏,可如今行在确实是空无一物,朕也一无所有,所幸今日良臣归行在,朕久不需要这个肥腰带来时不时提胆气了,正好与你,无须推辞……” 可能是手太疼的缘故,赵玖一边笨手笨脚系着腰带,一边只能缓缓出言拖延时间。“至于区区承宣使,何必多想?你我君臣既然相逢,无非事成事败,若事败倒也罢了,若将来真能事成,难道朕还不如唐朝天子对郭子仪,舍出个郡王与良臣做做吗!” 韩世忠尚在失态,连话都听不清且不提,旁边赵鼎、张浚、杨沂中等人却听得眼睛都红了。 s多扯几句,潇潇和七岁是我们书的两位女管理,潇潇上本书开始帮忙,七岁干脆影帝时期就是管理了,都认识好几年了……潇潇今天生日,七岁前几天发书前生日,一定要都说一句生日快乐,愿前者越来漂亮,后者越来越年轻。 话说,当时发书前七岁生日时看她们闲聊就一直想着呢,还记到了大纲里……昨天还想着能12点码出来一章送祝福最好,但人老了就是不行,硬生生困过去了。 实在是尴尬。 第二十章 一问 乱世中的危险从来都是莫名其妙和稀里糊涂的,正如这次韩世忠造反事件一样,确实是荒唐的,但危险也确实是存在的,因为人这种生物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从理论上来说,这已经不是我们这位赵官家第一次遭遇类似事端了,之前在行在,就有赤心队的人因为误解了他的话,以为金军已经到来,所以准备捉了他当进身之阶,好回辽东。 而反过来说,这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按照唐藩镇以后的中国职业军伍作风,到宋亡为止,可能还要连着明末,光是载于史册的类似事情就简直是汗牛充栋。 不过,这一次虚惊却也是特殊的……因为被逼到墙角以后,豁出去的赵玖收获的不仅仅是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也不仅仅是他自己开始有了一些莫名的信心,关键是其他人对这位赵官家的看法,也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李相公病倒了,已实在是不能任事?” 在韩世忠亲自护卫下,十一月初五日中午,系着一条牛皮带的赵玖甫一抵达顺昌府(也就是颍州城、后世阜阳)城外,便听到尚书右丞吕好问如此来报。 然而和所有人反应一样,赵官家既没有太多惊讶,也没有过于担心的意思。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李纲之前发病缘由人尽皆知,此番病情深入也在预料之中。而且李纲这个人今年才四十五岁,平日里身强力壮,中气十足,再加上此番又来到了顺昌府城这种不缺医药的大城中,完全可以得到妥善照顾,那么抵御风寒这种概率事件自然不用过于忧虑。 不过,除此之外,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情在于,李纲行政固然出众,是个总揽朝政的好手,但他行事粗疏暴烈,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多少人巴不得看到他歇一歇,好让大家喘口气呢。 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一位百骑平叛,顺便用一条腰带栓死了兵权的官家在此吗?大家不至于没有主心骨的。 回到眼前,韩世忠带着七八千兵,当然不可能引军入城,此时自去城外布置防务、设立营寨,而赵玖却在行在文武的簇拥下进入顺昌府,等到引百官探望李纲回来,又去安置下来,却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然而,等这位官家刚刚于官府大堂上落座,准备交代一下事情经过,通一下气的时候,同知枢密院的汪伯彦却小心翼翼站了出来……原来,顺昌府(阜阳)乃是淮上重镇,连结两淮,水陆通衢所在,所以区区日间早有各方讯息汇集于此,而汪伯彦到底还是行在这里枢密院的执掌者,却也不敢不报。 “五日济南府(原齐州,今济南周边)便没了?”赵玖目瞪口呆。“朕也是看过地图的,济南府那么大,还是京东东路首府,那济南城也是天下名城,人口众多,如何五日就没了?金军跑马过去也得五日吧?” “好教官家知道。”汪伯彦言辞愈发小心。“知济南府刘豫举济南降金,济南府中原有守将关胜,本欲出城分寨据敌,却被刘豫毒杀,此事已经是十多日前的事情了……” 赵玖茫然一时,若有所思。 当然会有所思,首先关胜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其次便是刘豫他此时听来也有些影影绰绰的印象,大概好像是个知名汉奸的样子。而此时这些云里雾里的信息重叠到一起,赵玖大约心里明白,这应该就是过场动画以及剧情杀一类的东西了……自己远隔七八百里地,从未关过山东事宜,蝴蝶效应也没扇过去,自然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不过,赵官家这就想差了,他肯定不知道,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他扇出来的,或者说真正的大规模蝴蝶效应,早就从他停驻亳州开始,扫荡整个天下了! 就拿这件事情来说,实际上,如果赵玖没把李纲叫回来,而是一路南逃到扬州,那么这位著名汉奸可能要等到明年才会去已经残破的济南上任,并在那里投金;而如今,因为赵官家久驻亳州,并在彼处等到了李纲回来大刀阔斧重新整备朝纲,所以刘豫这个从河北逃回来的提刑官根本来不及去江淮转一圈,就提前上任济南府了。 但也无所谓了,大局之下,像刘豫这种被金军吓破胆,听到要去黄河边上上任便对执政恨之入骨的文官多的是!而且说句从心的话,济南府首当其冲,十万金军主力南下,便是真能支撑一二,也不过拖延几日,或者逼金军分下兵困城而已。 不然呢? 难道赵玖还有兵马可以去救援吗?若刘光世能在泰山南面稳住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反过来说,刘豫那些人身为高层,大概也是知道中原虚实的,再加上骨头软一些,秉性恶一些,所以才这么毫无压力的去做了汉奸。 “济南府后面是淄州(今山东淄博一带)吧?”赵玖想‘明白’了以后,倒是没有太多讶然之意,也没有过于谈论这件事情,这放在行在文武眼中自然是颇有气度了。“淄州知州是谁?” “回禀官家,乃是赵明诚。”尚书右丞吕好问即刻回复,而这位副相既然知道赵玖忘记了不少人事,所以又主动多言了几句。“赵明诚字德甫,乃前宰执赵挺之三子,之前为贼臣蔡京所诬,留青州闲居十余载,数年前启用,历任青州、淄州,此番又被李相公就近任用……” 赵玖听到这里,却是忽然摇头失笑“这个我自然知道,易安居士的丈夫嘛!此人应该不会降金吧?” “自然不会!”吕好问回复的极为迅速。“宰相之子,焉能降金?如刘豫河北无赖子,方有此祸!” “那就好。”赵玖一声叹气,继而言语明确。“行在这里说到底还是被阻隔于道路,待淮西贼丁进得破,李相公醒来,后事自有将军、宰辅共议……当务之急,问清楚前方蔡州、光州战局才对。” 此言既出,行在这里的众文武反而松了半口气……说来,人的心态真的很奇怪,李纲执政的时候,大家总觉得这厮太暴太躁,希望官家出来搅合一下;而等到李纲病倒,官家暂时主持局面,大家却又想起官家之前那些诸如‘能不能一战’的言语,却又担心官家会暴走,反而期望继续延续原来李纲的路线图。 但不管如何了,且不提行在这里众文武怎么想,也不提他们后来知道什么‘郡王’言语后的惶恐与轰动,官家回来召开了这次朝会,大约表态不会擅自更改路线图以后,大宋流亡朝廷到底算是安生了几日。 然而,这种安泰只是流于表面的,是大局崩坏之下的暂时稳定……而接下来几日,随着西南面刘正彦交战不利,或者说是淮西贼丁进自知兵弱,合重兵守城不出,使得刘正彦一时无奈;再加上李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情虽然稳定,却始终难以出来主持局面……顺昌府这里的安定却是越来越显得可笑,而躁动之意也弥漫于整个府城。 十一月十三日,又一个消息传来——早在数日前,宰相之子,易安居士的丈夫,淄州知州赵明诚虽然没有降金,却和这几年的许多大宋文官一样,选择了弃城而逃,且淄州所属本土军将数千,全被他带到了隔壁青州,淄州八日便告陷落。 这下子,行在全线震恐,又开始有人劝赵官家趁机从顺昌府改道东南,去扬州了! 当然了,此人遭遇了赵玖出井以来第一次手动操作处置……他不是要去南方吗?正好去琼州陪黄相公! 然而,十一月十五日,仅仅两日之后,行在这里针对刘正彦的催促刚刚发出不久,又有一个坏消息传来 且说,青州知州刘洪道是个好样的,他非但没有投降和逃跑,反而汇集了济南府、淄州的逃军,外加青州本地的兵马,拢共凑出了数万军民,并交给了本州大将郑宗孟统帅,而郑宗孟也没有怂包,他主动引兵在青州和淄州的交界处,借着地利与金军主力展开了一场野战! 结果,被坐拥五个万户的金兀术一战而覆! 到此为止,京东东路的大宋官方力量基本损失殆尽,整个京东东路都可以宣告彻底沦陷了。 行在这里,被惊的居然失语了一整日,而随后青州州治的知县张侃以身殉国,刘洪道和赵明诚一并南逃的消息陆续传来,却根本无人理会了……因为整个行在都乱糟糟的,大面积请求赵官家即刻动身往东南的上疏络绎不绝;少数建议沿淮河布置防线的也有;弹劾刘正彦无能,请韩世忠替之的更是几乎所有奏疏必备的言语。 当此乱局,下午时分,合力压住了粘罕主力出现在洛阳、陕州一带情报的几位中枢重臣,在尚书右丞吕好问的带领下集体探望李纲回来,便即刻再去拜见官家,准备临时召开政事堂会议……然后却惊愕发现,赵官家居然在这个要命的关头扔下城中文武,偷偷出城去颍水边上的韩世忠军营了。 “良臣为何不系玉带?”赵玖立在河堤上许久,终于等来了匆匆赶来的韩世忠,而甫一回头开口便引得一旁杨沂中心中微微泛酸。 “如此贵重宝物,臣哪好真的天天带着呢?”刚刚登堤的韩世忠匆匆一礼,便咧嘴而笑,不过这次倒是站的挺直。“放营中让夫人收着呢!” “只要不耽搁上阵,这种东西就要日常系在身上显耀于人前的。”赵玖不以为意。“收着有什么意思?” 韩世忠连连颔首……他也是这么想的,有人酸就酸呗,不酸不就没意思了吗? “且不说此事,”赵玖正式转过身来,也趁机转过话题,却顺势严肃起来。“良臣知道我私下找你来是要问什么事吗?” “知道!”韩世忠举手指天,干脆直接。“官家与臣十日,不破丁进,臣便提头来见!” “丁进算什么?”赵玖负手摇头相对。“刘正彦再无能,也不过是多几日的事情罢了……” “那官家……”韩世忠是泼皮,又不是傻子,几乎瞬间便联想到了这些日子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然后稍有醒悟。 “良臣,朕已经被局势逼到墙角了,你给我说句实话。”言至此处,赵玖暗暗咬了咬牙,却又上前两步,主动握住了韩世忠的手,并问出了藏在他心里好久的一句话来。“眼下这局面,金人真不能与之当面一战吗?” 韩世忠被握住双手,几度欲言,几度又止……他何尝不知道顺昌城内的争论,何尝不知道眼下的局势?何尝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可能会促成接下来的大局走向? 但隔了不知道多久,这位被赵玖倚仗为腰胆的名将,到底还是正式且严肃的做出了回复“好教官家知道,中原平阔之地,金人骑兵数以十万计,咱们着实难战……” 赵玖一时黯然。 s 先感谢来上新盟主的老盟主先进性建设大佬,再祝大家圣诞快乐,最后继续推书献祭,武侠力作《捉刀记》! 最最后想问一句,为啥年末大家都这么幸福啊?你们让我这种人怎么活啊? 最最最后道个歉,经书友提醒,北宋后期颍州改名为顺昌府,特此更正。 第二十一章 官家到底开窍了! 皮卡丘生快 敷衍…… “国家大事竟然真的要问一个武夫了……” “便是战事悬危,不得不问前线大将,何妨让韩世忠来政事堂,当着东西二府宰执、诸学士御史,与六部主官之面堂而皇之一问?” “这韩世忠就不靠谱!诸位不知道,那厮绰号泼韩五,除了已经去世的发妻外,现在一妻一妾都是风尘女子出身……快四十了,连个儿子都没有,只能日日夜夜带着夫人从军求子……” “说人家私德干什么?韩世忠不靠谱,不足信,不是说他私德如何,武夫要什么私德?关键是月初那一次……若非官家有如此大智大勇,恩威并施,亲自去震慑住了那韩世忠,我等怕是早就死在税子步镇了……要我说,这韩世忠未必就有刘豫可靠!” “都别说了……此时关键在于何去何从,说这些用什么用?” “我们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这不是官家不听我们的,却去听一个武夫才至于此的吗?你不知道官家对这厮的宠信,天子玉带都亲手系上了,官家只着牛皮带回来,这成何体统?更别说什么郡王之言了!” “郡王倒也罢了,本朝是有成例的,若韩世忠真能在中原为官家挡住金人二十万铁骑,那便真是郭子仪再世,给他个郡王又何妨?怕只怕,官家年轻,本就好战,一时又被那韩世忠蛊惑了,居然准备留在这中原抗金,这大宋朝就真……” “慎言!” “你我从东京来,这两年经历了什么,有什么可讳言的?要我说也是天命……那淮西贼丁进到底算什么啊?早两个月出来,早就平了;晚两个月出来,说不得还能迟滞金军,如何不偏不巧,就是等李相公开始到决心去南阳为止忽然成了气候呢?先是耽误了李相公的来路,这又耽误了咱们的去路!” “……” 顺昌府官府大堂上,稍微恢复了仪制的一众大宋重臣们七嘴八舌,着急上火,看似意见纷乱,立场不同,但其实却是满满的于我心有戚戚焉——很显然,所有派系,无论主战主和、老成后进、扬州南阳,此时已经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不能再拖了,必须要动员官家先去一处安全所在! 否则,一旦金军再突破了刘光世的京东西路防线,就真的可以来个三日五百突袭顺昌府,然后彼时官家最好的下场,也不过就是学汉昭烈败走当阳了。 那么彼时的行在文武又如何呢? “官家回来了!”内侍省大押班蓝珪匆匆从外面跑来相告。 “肃静!”一直闭目养神、保持沉默的尚书右丞吕好问忽然睁开眼睛,大声呵斥了一下。“殿中侍御史何在,准备纠正朝纪!” 哪里需要纠正朝纪,闻得官家回来,行在诸臣早已经敛声屏息,静待官家上‘殿’,然后就要拼死一谏了! 而片刻之后,随着杨沂中引御前班直停驻于堂门前,久去不回的赵官家终于自自外而来,然后直接上堂端坐,堂上重臣也自在吕好问、汪伯彦二人带领下纷纷出列俯首行礼,而君臣双方礼毕,各自相对,堂中诸臣却才发现,刚刚有了几日生动表情的赵官家复又变成了之前那位木雕官家了。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而且此时面对着这位面无表情的官家,竟然让人莫名怀念起那位粗疏如武人一般的李相公起来……毕竟,李相公到底是人臣不是?而且是个能压制官家的人臣! 但不管如何了,事到如今,大宋安危悬于一线,再不能有所保留了。 “陛下!”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就在吕好问作为东府副相当仁不让,准备上前主持会议说明情况,并在此关键时刻将百官之意上呈之时,殿中侍御史赵鼎却率先转出,并一脸严肃抢先开口,而且开门见山。“事情已经很急迫了,臣请陛下巡幸淮甸,暂转扬州!” 见此情形,吕好问立即便将本来要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揽权的人,而赵鼎虽然固宠表态之意太过操切了一些,却到底是和大家本意一样的。 赵玖闻言微微叹气“我记得赵卿往日总是说金人不可和,说必要收复河山……” “好教官家知道臣的心迹,臣今日也是这番话。”赵鼎言辞愈发恳切,甚至有些失态。“臣是河东人,金人一到臣便全家流离,老妻小儿自河东往东京,又随臣出东京颠沛流离至此,臣一日不曾忘河东故土,抗金之意也从未动摇!但是陛下,要抗金首先得有抗金之力,有抗金之基……臣这些日子有幸随侍陛下,知道陛下是忧虑于中原百姓,怕他们落到与河北士民一般下场,更担心此番一退便尽失河北、中原民心……” “不是这样的吗?”赵玖语气平淡。 “是这样的。”赵鼎即刻应声。“但若陛下与行在有了闪失,天下再复五代残唐格局,那臣敢问陛下,到底又有谁能组织起江南、巴蜀、荆襄、关中半壁,去应对金人的二十万铁骑呢?再说了,国家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两河沦陷,中原无兵,难道是陛下的过错吗?” 赵玖微微动容。 “陛下!” 出乎意料,赵鼎刚刚说完,就在这时,堂中理论上的武臣之首,被排斥出核心圈子数月的御营都统制王渊也忽然出列,并当场落泪。“臣受陛下大恩,自一武夫至此位,无时不念君恩,今日冒死进言,请陛下此时切莫有侥幸之心!须知,我军自靖康以来,连战连溃,几无可用之军,此时恰如朽木一块,而金军锐气勃发,方出河北,此时宛如离弦之箭……若强要迎上,只会被洞穿!但若能后撤东南,层层设防,则朽木亦可御长箭,待将来有所雕琢准备,还可反身迎上! 届时兴复中原,乃至河北,也非是妄言!” 赵玖盯着对方一时不语,却又忽然抬头,以目扫视堂中其他文武。 而见到官家如此形状,见惯了朝堂的行在重臣如何不晓?这是官家不准备等这些人一个个出列了,而是要所有人干脆表态之意 于是乎,自东府尚书右丞吕好问以下,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御营都统制王渊即刻按班序出列,便是年轻的御史中丞张浚在稍微犹豫之后,也是小心低头出列。 这下子,其余诸臣再不犹豫,在资历最长的资政殿大学生宇文虚中带领下,纷纷出列。 随即,吕好问俯首开口相对“陛下,正如赵御史所言那般,事情已经到了瓜分豆剖的局面了,陛下千万不要再有犹豫,此时暂避一二,方可图将来大局……至于去扬州后要不要再转南阳、襄阳都可再议,唯独希望陛下立下决心!” “请陛下立下决心!”吕好问之后,汪伯彦立即咬牙跟上。 “请陛下立下决心!”汪伯彦以后,满堂重臣皆从此言。 “诸位的心意我已经懂了。”赵玖依旧板着脸言道。“但我还有一问……李相公那里可有说法?他虽病倒,却依旧是当朝宰相,且到底没有到失了神志的地步,这种大事你们问过他了吗?” “臣等刚刚问过了。”吕好问早有准备。“李相公说若他能起身执政,必有主持与见地。但如今既然卧床难起,而陛下英武,又有定乱世之气,那若陛下心中已有决心,他愿暂时屈己从之!” 赵玖难得怔了一下,却又缓缓颔首。 其实,李纲的‘屈己’他是能感觉到的,而且是早在明道宫与李纲此番相见之后不久便察觉到了……李相公遮拦朝政,人事军政一把抓,却唯独没动对他威胁最大,却也是他赵官家心腹的台谏系统,这等于将一把刀子塞给了赵官家,从那时起,双方就已经有一些君臣之间的默契了。 不过,饶是如此,当此关键之时,对方能够再度‘屈己’,赵玖也是感激不尽的。 “其实,朕刚刚去问了韩统制,问他能否一战……”赵玖回过神来,也没让下面的群臣回到队列,而是直接开口做出了正式回应。“结果连他也说中原平地,实难一战,并劝朕以保全为上,暂往江淮相对。” 堂中先是稍起骚动,继而纷纷释然,接着又随吕好问一声轻咳再度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待官家后面言语 “朕也想明白了,今日之祸,本是我犹疑不定所致,而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再不能如此优柔寡断了!” 赵玖端坐于上,面无表情,从容开口,语气之坚定,连立在堂门前的杨沂中都忍不住偷偷去瞥了一眼,俨然是真的下定了决心。“朕意已决,发李相公与潘贤妃、皇嗣,行在老幼,明日便出发往扬州安置,汇合太后(孟太后)!而军情紧急,刚刚我便已经先发韩世忠往淮东泗、楚一带布置,让他与张俊一起,沿淮河布防,好与北面的刘光世为犄角之势,以御北方可能之地!然后朕与诸位……不妨先集合顺昌民壮、府库、军械之后,再巡幸寿州,临淮甸以做御敌打算!” 且说,寿州乃是淮上第一重镇,另一位宿将,名声比韩世忠还大的御营后军统制张俊此时应该已经去彼处布防了。而官家此言虽然还在遮遮掩掩,说什么去淮甸抗金,然而数月前官家未落井时不也说要去淮甸抗金吗?此言不过是考虑到了黄淮之间的人心顾虑,以作遮掩而已。 再说了,潘妃、皇嗣、李纲还有行在家眷都要去扬州,难道官家还能不去? 总而言之,太祖太宗在上,官家到底是开窍了,到底是要去扬州了! 一念至此,不少行在老臣一时居然激动落泪。便是一些主战派,此时也有些释然之意,只觉得浑身都被官家掏空一般。 s大家圣诞快乐,皮卡丘生日快乐!大哥生日快乐!突然来上了双萌的换家之王生日快乐(不管你们哪天过生日)! 我是真奇怪,为啥你们年底这么幸福?好像节日、生日、庆典不断,而我的生活却如此平淡与枯燥呢? 第二十二章 官家到底在想什么? 长久以来,从赵老九登基时算起,行在这里的核心议题就是到底去南阳还是扬州。 平心而论,南阳或者扬州似乎都差不离,都是对河北局势彻底无望和对中原大部的无奈放弃,然后寄希望于从后方振作的道路选择。 而且,从理性角度来说,扬州似乎还要比南阳更合适一些,因为扬州是那条大运河的,天然能够汇聚江南财赋,而且前面还有淮河可做阻挡;相对而言,南阳盆地周边虽有山脉,可东北向却也算是一马平川,彼处除了有个动辄百万大军的宗留守外,并无太多倚仗。 可是,所有人也都明白,扬州与南阳还有一个更深层区别,也就是一旦这两个地方也不能支撑时的后路选择 其中,去了扬州,再守不住,就只能过江了。而一旦过了大江,任何一个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明白它的政治含义,偏安嘛,没什么可遮掩的,这也是很多经历了靖康之变的人骨子里的真实想法,金人实在是厉害,躲一躲又如何? 所以,看似合情合理最合适的扬州是主和派们的一致意见。 那么去南阳呢? 去南阳进可入关中,退可入襄阳,且不说进入关中代表的主战含义,即便是退入襄阳,那地方也毫无疑问拥有比在江南更强烈的兴复政治信号,这一点当年武侯的隆中策说的很清楚了,这地方就是兴复中原的! 所以,主战派在权衡了生存与兴复的平衡后,普遍性认为应该以南阳为临时陪都。 至于宗泽的回到旧都,岳飞的渡河北上,包括韩世忠一开始也稀里糊涂上了个直接打穿金国战神完颜娄室的防区去长安的方略,基本上是被主流意见给当成胡话来听得……甚至宗泽断断续续的请回汴梁札子,某种意义上恐怕是因为他早在河北便认清了某些人的秉性,借此来和李纲唱双簧的意味。 是在强行架住、扯住赵官家! 因为当时那个情况下,唯一能扯住这位赵官家的,就只有类似的道德绑架手段了……君不见,即便是一群主和派,也只敢说去扬州抗金,而把过江偏安这种话给藏起来,还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在‘二圣北狩’,中原河北人心未散的情况下,说出那种话来是要被主战派揪住小辫子骂死,然后再被人民群众活活打死的? 相对应的,即便是主战派,也绝不敢轻易言战,因为那是将二圣致于死路的一种狂悖方式,不是人子人臣该有的想法……实际上,即便是李纲,也只能说我们自强,则二圣自返。 然而,这种清晰、明确的对抗逻辑之间,不是出了问题吗? 因为一个不为人所知,却清晰无误的事实是,自从某次落井事件以来,一切对抗与联合,矛盾与拉扯交汇点上的那位赵官家、或者说我们的穿越者赵玖先生,脑子里就根本是另外一个逻辑线条了 首先,赵玖从未担心过什么二圣,也不会被什么二圣所道德绑架,因为在他眼里那就是两个早死早超生,早死对谁都好的废物累赘,甚至他都不知道二圣长啥样子? 所以,他考虑问题的时候从来没想过那些人,也没被那些人的存在所干涉到。 其次,赵玖抗金的决心是毫无疑虑的,而且是不可动摇的。 这不是什么民族主义情绪问题,而是一开始这位穿越者赵官家就已经从多重角度,从后世眼光高屋建瓴的分析后,确定了抗金才是自己的绝对利益所在! 当然了,肯定也有这么一点点民族主义情绪问题。 而且,等到了李纲回来,行在开始迁移,赵玖逐渐亲身接触到了这个时代的风物以后,很明显因为现代人的基本道德观念,而产生了某种不切实际的责任感……他在界沟亲眼目睹了许多鲜活之人,又在税子步镇受到那种生存环境挤压,多少是将他对这个时代的那种麻木感给驱散了不少。 然而,也仅仅是驱散了不少,距离彻底扯开那层个人与时代的薄膜似乎还差了这么一点什么。 所以讲,此时我们这位赵官家的心思,莫说别人,恐怕连他自己都有些弄不清楚了……唯独越是如此,他越想无所顾忌的尽快扯开这层薄膜! “德远(张浚字)在想什么?” 十一月下旬,已经结冰的颍水之畔,一支浩大而臃肿的队伍正在缘河而下,不过,即便是结了冰,作为原名颍州的顺昌府母亲河,颍水也依旧用水的特性为这支迁移队伍带来了巨大的便利性。 故此,还算是妥当的行程中,某段队伍的两名负责人却还有时间在马上思索、交谈。 “不瞒元镇兄,”张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倒未与赵鼎做什么遮掩。“我在想官家到底在想什么……” “我知道德远的意思。”赵鼎苦笑摇头,于寒冬时节带出了一股白气。“你我俱知官家心有不甘,便是你我又如何心甘?但如今都已经要过淮河去扬州了,便是官家再有想法又如何?顺昌府这里还算是节点,往南阳往扬州尚有两可,而一旦到了寿州,过了淮水,正南偏西便是大别山……何为大别山?南北分江淮,东西别荆扬,这一去便只有东南一条路了!” 张浚连连摇头“这正是我犹疑之处,须知一旦过淮,再走下去,只有一路向南,而天下人的心气便会随之一路泄下去,而官家当日如此决绝之意,哪里像是泄气的姿态?” “也罢!”赵鼎也是无奈,却又指着身侧士民百姓的迁移队伍叹起气来。“且不说东南之事,也随德远你怎么想,唯独眼下局势……你说,原本先发行在妇孺老弱,本意应该是轻装转移,如何又落得如此局面?这岂不是真成了汉昭烈携民渡江了?” “这也是无奈之事。”张浚终于正色起来开口劝慰道。“靖康时金人便劫掠东京无度,致使彼处变成一片白地,彼时便有无数东京百姓逃亡此处……你莫忘了那姜豉是如何来的……如今金人又尽破京东东路,依旧劫掠无度,京东两路难民再来,官家又要走,还要收丁壮、府库,士民惶惶,纷纷跟随,我们又有什么话说呢?尽量维持便是。而等这些人到了淮南,气候温暖,或者干脆散入东南,彼处城镇林立,又极富庶,总是有口饭吃的……” 赵鼎也是肃容,却又压低了声音“我如何不知道这番道理,且咱们几人从东京一路捱过来,比此时更糟乱的局面也见过,我忧惧的还是此处动静太大,金人一旦得知,相距区区五六百里……正如官家之前的比方,明明野兽食人见血,却又要背对野兽,岂不是诱野兽来扑?” “金人必然扑来!”张浚当即应声。“官家这个比方极为妥当,且从大局而言,行在自南京(商丘)动身开始,便必然要引来金人追兵了……” “我说的是眼下小局。” “大小并不冲突,既然金人必至,何妨捎带顺昌府士民?”张浚愈发严肃。“再说了,金人若要来,总得先过刘光世那一关,刘光世手上本就有一万多人,此番又得了整个泰山以南数个军州的防御之权,怕是不下万人,便是金人真来,不求他作战,只要他能倚城而守,节节后撤,也总能撑到开春的!” 赵鼎连连摇头,心中俨然不服,却没有再做争辩。 且说,二人虽然是生死之交,又是铁杆政治盟友,但很明显的一条是,年轻的张浚率先得势,而且此时满脑子都是如何迎奉官家以稳住他的地位;与此同时,赵鼎年长,一直存着稳妥心思,不然当日在顺昌府城内也不会率先以官家心腹主战派的身份站出来劝说赵玖了……而且年长之人却是年少之人的直系下属,双方之间多少有些话语权上的尴尬。 就好像此时一般,明明是张浚负责这段迁移士民的秩序,他却一直在马上乱想,反而是忧虑这些士民带来麻烦的赵鼎一直兢兢业业,亲自维持住了迁移秩序。 然而,二人既然沉默,未等赵鼎转身继续去巡视队伍,却忽然又有数骑沿河堤小心驰过,二人看的清楚,其中一人赫然是此时应该跟在官家身侧的中书舍人,自家兄弟胡寅,便几乎同时出言相呼。 而胡寅闻得呼声,一面并不稍停,一面却干脆直言相告“呼延通部小校与一刚刚从北面逃来的通判在许大参所领士民队伍中侵占、争夺百姓财物,为呼延统领所执,官家震怒,着我持金牌见呼延通,乃是要一并斩之!” 言到最后,胡寅竟是丝毫不停,直接消失在堤岸之上……而张浚与赵鼎也齐齐骇然! 且说,呼延通部是韩世忠走淮东前给赵玖留的一支千把人的可靠兵马且不提,而所谓许大参,指的乃是许景衡,恰恰是张浚之前的御史中丞。当时赵玖不知道他的立场,只是见他多次维护宗泽,才没当成黄潜善同党的,但也就是当成了工具人,把他随便扔进了六部闲置。 而后来李纲回来,却是知道根底,引为臂膀,赵官家这才晓得这是位隐忍不言的主战派核心人物。 故此,这次李纲先行,脱离行在,为了安人心,赵玖专门把吕好问改成尚书左丞,将此人提拔为了尚书右丞,同参知政事,也就是正式入了东府,做了副宰相,也是要借此表示对李纲信重不变的意思。 类似的处置还有很多,比如户部尚书、措置户部财用兼御营副使,同知枢密院事的张悫,此人原本被赵玖当成工具人扔出去到处刮佛像用的,据说还出了怨怼之语,如今也重回核心权力机构……而这些因为局势需要回归的老臣,正是张浚忧心忡忡,总是想着官家心思的某种缘由所在。 但不管如何了,现在问题不是这些因为迁移而乱糟糟的人事变更,而是刚刚胡寅话中透露的另一个信息——官家居然主动杀人了!而且是不论文武一起杀! 这代表了什么? 官家此时到底在想什么? “总不至于想着赤壁吧?”停了半晌,回过神来的赵鼎方才开口一语,却又忍不住嗤笑自嘲。 张浚却依旧不语。 就这样,二人继续催促队伍前行,复过了两个昼夜,中间坏消息不断,而这日上午,忽然间,队伍前方复又一阵骚动,细细听来居然是欢呼声,再一询问,原来前方队伍忽然发现前面冰面渐消,这才醒悟淮口不远,换言之,顺昌府与寿州边界已经要到了…… 闻得这个讯息,一路辛苦的赵鼎自然是瞬间松了一口气,之前种种忧虑也是顿消。 毕竟,按照计划,行在这里又要做一番分离,却是大部分文官就于此处携民渡淮,算是将顺昌府此番随行士民成功护送到了淮南之地;而与此同时,官家将与少部分行在核心人员,带着数千顺昌民壮与顺昌府库中的钱粮布帛军械,继续顺淮河东行,到寿州去见徐州观察使兼御营统制之一的方面大将,也就是张浚的命中贵人张俊张伯英了。 换言之,一番惊吓与混乱之后,目的地终于要到了,而金人尚未追来,还有比这更好的局面吗? “元镇兄……” 寒气逼人的淮河北岸,尚未结冰的大河渡口之侧,临别之际,一双黑眼圈的张浚忽然出言叮嘱。“过河之后速速安置妥当,不要贪图淮南富庶安定,也不要接受淮南任命,即刻来行在相见……要我说,半载流离,天下事说不得要自淮上始见分晓。” 赵鼎半信半疑,但到底是重重颔首。 s状态很差,今日就仓促一更,让我攒一波蓄力槽。 第二十三章 荣辱 建炎元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日,大雪纷飞之时,赵玖在寿州城西三十里的淝水入淮口东台亭见到了所谓中兴四将之一,与岳飞、韩世忠齐名的张俊张伯英! 其实赵玖是知道这个人的,不仅仅是出井后的有所耳闻,便是穿越前,这个名字也因为简单直接,又与岳韩一直反面绑定,使得人难以忘记……当然了,出井后对这个名字那就更是如雷贯耳了。 反倒是刘光世,赵玖一直不太确定此人是不是中兴四将之一,因为他可以理解一个名将道德水平低劣,却很难接受一个所有人口中的避战太尉、长腿太尉会对中兴有什么贡献……难道岳飞、韩世忠、张俊三个人在前线对付金军的时候,这位刘太尉靠着速度优势和招降叛军的天赋包圆了后方所有叛乱? 不过话说回来,喜欢和班直们闲聊的赵玖如今倒也非常清楚,为什么张俊和刘光世会在军中有如此显赫地位?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和赵玖占据的这个身体一样,大家都是在山崩地裂之时,恰好带着一点不可替代的本钱出现在了必要的风口上罢了。 其中,赵老九的本钱自然是他的血统,而刘张的本钱是他们的兵马。 除此之外,刘光世可能还有父死子继的一点说法;张俊也是类似,却有点算是种家军的异性继承者。 且说,刘光世的爹就是著名的刘延庆,当年便是宋军中数一数二的长腿太尉!这位刘太尉素来喜欢避战、失期、抢功、逃跑,当年这厮从高粱河一路跑到东京,唯独可能还是没有金人的马腿长,所以不免挨了金人一刀。 而也大概是这个原因,刘光世出道后,腿上功夫就更加了得,以至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不管如何了,刘光世都有他爹这个当年大宋数得着的老军头经营几十年留下的人脉……而且刘延庆就舍的宽纵下属,到了刘光世这里也是如出一辙。 故此,当日靖康总崩溃时,刘光世正带着本部三千兵去东京路上,听说前方已经大败,却当机立断,非但没有回头,反而扔下一切,带着三千兵马自关西飞驰到河北,愣是第一个跑到了当时还是空头兵马大元帅的赵老九身侧,从此飞黄腾达! 看官衔就知道了,大家都是御营统制,而且上面还有一个王渊是御营都统制,可刘光世却有着提举御营使司一行事务、行在都巡检使的差遣在身……这个实权未必比王渊小哪里去。 甚至他还是靖康后第一位正式建节称太尉的大宋军人,就是赵玖出井前几日刚刚落实的。 至于张俊张伯英,建炎中崛起道路大略和刘光世类似。 他也是在靖康总崩溃里,拉出来了一直两三千人的部队,然后在赵老九身边无人的时候出现在了该出现的地方。 不过相对应而言,张俊明显更有能力,因为他不像刘光世有个好爹,以至于一出场就带着三千建制完整的兵马,行在文武完备后还能享受父亲的天然人脉……张俊能够继承种家军这个西军大山头,倒是真靠搏命拼出来的。 首先,张俊是真跟着种师中在太原血战了,而且是在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拉出了一支残兵,突出重围;其次,他是靠着自己战场表现,和沿途的个人魅力维持住了领袖地位。 当然了,也肯定有一点点运气,比如说他遇到了贵人梁扬祖,这位先是接纳了张俊等流亡残部,又带着他们去见了赵老九的归德府知府是个知道进退的人……当日赵老九登基,商议保存原来的大元帅府,便是要此人担任元帅的,但梁扬祖主动放弃了兵权和中枢的权力,自请南下理财。 而张俊便是又继承了这个山头,方才有资格位于刘光世之下,韩世忠之上,成为御营一方统制。 回到眼下。 大雪纷飞之中,东台亭中这次会面的气氛不知不觉在变得紧张和僵硬,因为赵官家进入张太尉给他准备的暖亭后,先是很不给面子的让人撤去了华丽的帷幕,又下令将亭中大部分美食、美酒赏赐给了辛苦披甲行军的班直与呼延通部,只留了几只亭中火炉上现烤的鸭子没动,然后却又一言不发,一直枯坐到现在。 可怜张太尉已经年逾四旬,一直立在亭檐边缘没有去落座,肩膀上居然渐渐有了一点积雪……这要是将来传出去,岂不是要有个东台立雪的典故,来专门形容官家天性凉薄? 毕竟嘛,联想到当日这位官家对韩世忠的优待,以及那日落井后官家对某些原本心腹的态度转变,实在是不能阻止在场文武胡思乱想。 而且说实话,大家普遍性还是有些为张太尉鸣不平的,因为没有理由那边韩世忠部下造反得了玉腰带,这边张太尉出城三十里恭敬相对,却是如此待遇! 当然了,赵玖真不是故意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知道这个张太尉的重要性,他才会一直犹疑,不知道该如何与此人开口,然后一不留神就想远了。 “张卿且来同坐。” 终于,就在张俊旧部杨沂中都有些想犯忌讳提醒一下的时候,赵官家到底是开口了,言语之随和登时便让亭中双方文武各自松了口气。 “臣不敢!”同样松了一口气后的张俊表现的依旧格外恭顺。“官家和相公们坐,哪里有我一个武夫的位置?” “这有什么不敢的。”赵玖回过神来,一时失笑。“韩良臣前几日从这里过去,我不信张太尉没见到他腰中玉带……泼韩五连太尉都不是,尚敢整日系着玉带招摇过境,你堂堂张太尉居然不敢与我同坐吗?” 张俊依旧连连俯首推辞。 “张卿,”赵玖见状也是无奈。“你莫非是知道我落井忘了些人事后,便存心与我生分吗?正是因为如此,你我才该坦诚亲切一些才对,省的往日亲近反成了累赘。” 张俊闻得此言,不敢再犹疑,便走上前去,越过与他名字极似的御史中丞张浚,与几位东西二府相公一起落座,却又专门坐在了最外侧,只留了半个屁股于凳子上。 见到对方如此姿态,赵玖干脆摆手直言“这样好了,请诸位相公早些动身往下蔡(寿州州治县名)城中安置,也省的在外挨冻,其余文武也都帮忙去安置队伍,朕与张太尉有几乎话要私下来说……” 众人心中一惊,而吕好问正在犹豫之时,刚刚回归核心圈子的同知枢密院事张悫却梗着脖子来了一句 “官家与太尉说话,无事须避宰相!” 赵玖无奈,只能改口“我准备问张太尉些私事。” “官家何曾有私事?”张悫几乎是脱口而出。 赵玖明显带了气,却也只能起身拂袖“那就请诸位相公在此慢慢用酒用鸭子,张太尉请来陪朕走走马,观望一下淮上雪景!” 这张悫本还想继续跟上,但想到官家那天下人尽知的马术,再加上亭子外面确实冷,到底也是被气了个不行,便干脆不起身相送,反而低头闷气喊人上鸭子,而亭中厨子早有准备,却先将一份咸水鸭奉上,这才匆匆给诸位相公展示烤鸭厨艺。 等到一众文武目送官家和匆匆跟上的张俊一起打马往淮口走,又只有杨沂中数骑远远相随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问题,这张枢相一口烤鸭子下肚,复又将气撒到了御史中丞张浚身上,居然当众拎着鸭腿呵斥于对方,说张德远身为台谏之首,殊无骨气云云。 而张德远年轻得志且不说,更因为心中清楚与这些老臣不是一路人,又哪里会示弱?虽不好如对方那般直接,却也阴阳怪气起来,以至于其余几位相公文武,还有张浚军中随行知机之人纷纷劝说不迭……但无论如何,亭中再闹,也难以阻止官家再度私下接见武臣了。 且说,大雪愈发急促,河畔枯草白黄之色早已经变成了一片洁白,而赵玖、张俊、杨沂中一行人匆匆打马离开有暖炉的东台亭,避开大队过淝水的队伍后,几乎是前脚走过道路,后脚印迹便被风雪遮住。 但风雪之中,等到赵玖在张俊的带领下转入一处地势平缓的坡上,驻马遥望之时,却又见淮上气雾蒸腾,与漫天雪花交联一起,此时天地之间说是分明却又迷蒙一片,说是浑然一体,却又天地河山分明,简直就是一片如画江山……想那赵官家小门小户出身,何曾见过如此景色?自然是啧啧称奇,刚才与那张悫的不快也顿时消散,几乎便要当场吟诗一首。 不过,这赵玖一个只懂得看网文的工科狗,文学素养何其浅薄,想抄一首来应景都为难,所以硬是给忍住了! 而等到赵官家看了许久景色,回头见杨沂中远隔十数步立马,一行御前班直又远了数十步,身侧只有一张太尉的时候,却是终于进入了正题 “张卿可知道我之前进亭中枯坐不语,是在想什么吗?” “臣不敢冒昧猜测。”早就留心赵官家姿态,而且早就在心中想好了各种答案的张俊赶紧出言。“莫非是官家觉得臣在亭中布置奢侈了些?官家勿忧,臣知道行在艰苦,此番既然重归行在,之前缴获、物资自然要尽数奉中枢调配,而臣这里也绝不会让下属为这种事闹出那等事端来的。” “你想多了。”赵玖握着缰绳,继续望着淮上蒸汽缓缓言道。“我之前想的是如何才能让张太尉诚恳一些,为我所用,然后自然想起你我君臣相逢之事,便忍不住多想了一些……” “臣惭愧,但有一言不吐不快。”张俊旋即低头再答。“臣在行在之外,也多少知道官家落井之事,但官家之重宛如泰山,官家对臣之恩,臣永世难忘,臣对官家之忠心与感激,也绝不会因为这等小事稍有顿挫……”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玖忽然开口,并直接扭头盯住了对方。“我刚刚在亭中想了半日,却是忽然醒悟,自己其实想多了……你和刘光世相仿,又与韩世忠略微不同,咱们从河北相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之间反而无须什么腰带不腰带了!对否?” “臣就是这个意思!”张俊大喜过望,只觉数月间的不安登时烟消云散。“官家果然还是官家。” 赵玖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但笑完之后,却又直接在马上以手指向了对方,然后又指向自己 “不过张卿,那是彼时,彼时你我君臣在河北,你没有我便是道旁败犬,我没有你,便是金兵饵料。而今时呢?今时若无你张卿,朕多少还有韩世忠与江南半壁可做倚仗;而若无朕,你与刘光世却依旧只能如河北时一般,做那道旁败犬!对不对?” 不远处杨沂中目瞪口呆,张俊更是面色大变。 “好了,朕现在问你。”赵玖严肃了起来。“张太尉,淮河能守吗?朕委实不想跑了!” s继续献祭——《大宋西军》,顾名思义,大家去瞧瞧吧! 第二十四章 三万之约 “官家!” 张俊怔了片刻,却又赶紧翻身下马,即刻在雪地中以手指天。“好教官家知道,韩世忠过寿州时已与臣说过此事,臣也是一般看法,金兵胆敢违天时地利而来,三万以上,臣实不敢言守;若三万以下,还只是金兀术那种初掌大军之人为帅,臣与韩世忠,再汇合刘光世、刘正彦,诸军合力,仗坚城联守,绝不会让金兵过淮水半步!事有所败,且观臣死于陛下马前!” “那就好。”赵玖居高临下连连点头。“就如之前所言,朕就在淮河对岸的寿春停下不走了!专替你等诱敌!事成,将来朕但有一桌酒席,总少不了你张太尉一凳;事败朕也不强人所难,或死或降皆请随意,只求张太尉不要再来见朕,以全今日雪中豪气!” 张俊自然无言。 其说,除了那些将心比心的投降派外,赵玖的心思其实瞒不住真正的有心之人……所有人都说不能战,那么他自然要问能不能守? 所有人都说中原之地连守都不行,他自然要问能不能在中原边界,靠着淮河仗着地利守一守? 而即便是淮河也难守金军主力的情况下,他自然还要再问一问,多少算是金军主力? 问到最后,被官家逼到墙角的韩世忠终于划出了一条红线,那便是若能集合御营所有兵力,在淮河沿线靠着坚城大河布置妥当,三万以下的金军,还是能守一守的。 于是乎,赵玖就按照这个条件提出了这个粗疏的方案……他本人去做诱饵,看看能不能吸引来一路金兀术的偏师,以求在淮河上达成一次最起码看似成功的防御,以提振民心士气。 至于赵官家哪里来的信心? 在一些大臣眼里,这当然是那日赵官家单骑平叛后产生了某种盲目的信心,但平心而论这不是什么信心,那次平叛以及与韩世忠会面带来的信心更多的只是一个催化剂罢了,真正促使赵官家如此不惜一切也要闹一场的缘由,乃是一个穿越者拼尽全力的挣扎,一个想努力证明自己存在意义的举动。 在赵玖看来,不成功便成仁,这一波完全自主的折腾,成了他就彻底把自己当赵官家了,以后就按照秦皇汉武的套路把这辈子演下去;不成,就当梦一场好了! 这种事情,往好了说,那叫为时代感召,不顾一切,勇于牺牲;平白一点,叫做一个正常人遭遇剧变打击下的积极自我应激保护;往低端了讲,那是一个傻叉的自暴自弃。 但是不管如何,回到眼前,这种事情在金军绝对的实力面前依然显得很荒唐,所以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韩世忠都主动与赵玖约法三章 其一,等金人一来,赵官家必须要即刻转移到淮河南岸,到安全一些的寿春‘指挥’战事; 其二,金人一旦超过三万,或者忽然气候有变,淮水结上厚冰,那赵官家必须要无条件撤离; 其三,中枢文臣那里,须得赵官家亲自去应付。 而正是基于这些道理,赵玖方才兜兜转转,一面大张旗鼓,唯恐北面注意不到,一面却又尽可能将能对自己造成阻挠的中枢文臣靠着迁移之事一层层剥离出去。 最麻烦也是威胁最大的李纲,趁着人家有病,甭管是真是假,赶紧让这厮带着潘妃母子先走;然后文官主体又被从颍口分割,这还没完……等到这一日拿下了张俊张太尉以后,赵玖自随他去了寿州州治下蔡城,却又将几位原本用来安人心的老臣宰执分散出去。 其中,实际掌管户部的同知枢密事的张悫被撵到淮东去卖盐引、度牒,筹措资金;而新的尚书右丞许景衡则被派遣到寿春,负责之前那些南逃官员的人事安置。 这都是光明正大也是必须的重任,二人倒也不疑,这使得赵玖身侧虽然依旧有东西两府宰执外加御营长官,却只有一个老好人吕好问主持,汪伯彦、王渊之流纯属应声虫。 而等到腊月十五,两个重要消息同时传来,赵玖却是终于进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状态了。 一个确定是好消息的是,刘正彦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采用了刘晏刘平甫献上的疑兵之策……计策格外简单,根本就是学着董卓的故智,八百赤心队骑兵,白日耀武扬威驰入军营,晚间偷偷出去……而连续七八日后,淮西贼丁进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主动投降。 现如今,刘正彦正在收降贼兵,年前便能往寿州汇合行在。 而应该是坏消息的则是,也不知道具体是多久之前了,金兀术在沂蒙山山口击败了一支说不清是抗金义军还是想占便宜抢地盘的叛军……唯独这支部队人数多达数万,地点又是南下要道之上,完全可以说,此战之后,金兀术距离赵玖其实只有一个刘光世了。 所以,这位金国四太子到底要不要来寻赵玖,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兀术,你在说什么糊涂话?” 青州益都城内,一处偌大宅邸之中,当着满堂金国军将、幕属的面,一身锦绣绸缎大袄,与其说是十万大军统帅,却不如说是个矮壮土财主的金国东路军监军副帅完颜挞懒重重砸下酒杯,复又一声冷喝。“此番南下,大国主旨意说的清楚,乃是要取京东东路,清外围以稳河北之意,如今战事顺利,你自当速速折返河北,攻下大名府才对……” “大名府哪里需要俺去攻打?” 挞懒话音未落,坐在堂中左手第一位的一个年轻女真贵人,也是一声冷哼,俨然一点面子都不与自家名义上上司留的,却正是金国东路军先锋,阿骨打亲子,俗称四太子的完颜兀术。 且说,这完颜兀术今年只有二十五六,比赵玖不过大四五岁,却和在场的大多数女真将领一样,因为早早便上战场磨砺风霜,胡须荏苒,所以到显得足有三十五六一般。但不管是三十五六也好,二十五六也罢,先锋也行,资历浅也成,却无一人敢在他与完颜挞懒争执时插嘴……因为完颜阿骨打亲儿子的牌子比什么资历官位都要硬。 (还有) 第二十五章 听天由命 “大名府怎么就不需要打啊?那可是河北第一名城!”完颜挞懒佯作不知。 “那大名府留守杜充前几日闻得这里军情,早早弃了大名府从俺们身后逃了,此时说不得已经去了汴梁,大名府根本就是空城一座,随便遣人取下便是,何须大军折返?!”兀术愈发不耐。“可南下取那宋国皇帝呢?叔父又不是不知道,宋国赵氏就那一个种了,杀了此人,宋人花花世界尽在手中。” “你说的好听!”挞懒也有些不耐了。“南方气候与北方是一回事吗?且那宋国人又不都是废物,陕州那里娄室何等军略,十万大军累月攻不下,你若遇到一个相似的仗着大城耗下去又如何?莫非你以为娄室是个无能之辈吗?” “俺不是自大,而是讲陕州那里难啃是宋国皇帝管不到,什么淮甸那里,却是宋国皇帝自己管着的,如何能比?再说了,正是因为要防着陕州那种汉人豪杰不断起来,才要尽早除了宋国皇帝!” “你就是不知足,想取中原花花世界自用,说什么为陕州考量?” “便是如此又如何?不可吗?!”完颜兀术终于怒气上来。“你莫以为俺不知道,粘罕取了河北,占了河东,此番京东东路,国主竟然也私下许给了你,还要与你一个鲁国国主之为!既然能许你鲁地,为啥不许俺取中原自用?!这番道理,到了上都俺也敢当面问问国主!国主与诸位勃极烈也绝没有不许俺的意思!” 挞懒双目圆睁,一时捻须不语,俨然被兀术说到了关键。 而堂中金国东路军中女真、奚、契丹、汉各族头面人物,闻得此言也都有所思,却是一时都晓得了女真最高层天大的内部分派……不过,所有人也都没什么可说的,因为自古以来,人性如此。 年轻人成年了,没官位、没地盘、没荣誉,自然而然会成为激进的少壮派;而年长者早有根基,惰性一起,却不愿再去折腾……出征前,挞懒和兀术相对于西路军粘罕而言,都是没根基的,所以叔侄二人合作顺利。但此番京东东路既下,金国国主又早有许诺,那挞懒自然只愿意将心思放在他的‘鲁国’周边,相对应的,兀术自然也就更加渴求继续南下了。 “俺只说一件事。”完颜挞懒想了半日,却是咬死了一件事来。“国主的旨意在这里,断然没有违背旨意的说法,否则兀术你要南下,俺何必徒劳跟你作对?要俺来讲,兀术你便回头取了大名府,顺便飞马往中都讨了你大兄一份勃极烈的文书,再行南下又有何妨?还能从梁山泊西边进军,避开鲁南的刘光世!” 金兀术端起案上烈酒一饮而尽,却是朝着挞懒愈发冷笑起来“将在外有自决之权,明明只要叔父这个监军副帅点了头,俺就能南下,可叔父整日与那些宋人挤在一起,学问没学到,却只学了宋人的不爽利,只把俺当皮鞠来踢……叔父,俺今日只有一句话了,俺若不用你的兵马,自派两个万户让韩将军带着去攻下大名府,只带剩下三个万户南下,你是许还是不许?” 挞懒一时心动,却又犹疑不定,而女真人此时行事倒也诚恳,这位监军副帅稍微一想后,却又干脆应声 “兀术!俺确实还有些疑虑,容俺遛个鹰的功夫,让俺私下去问个心腹智囊!” 兀术自然无不可,只是任由对方离席,然后先举杯自饮,复又提起酒壶招呼堂中金军武将饮酒吃肉,并催促原本被撵出去挨冻的一群宋国女娥回来跳舞助兴。 且不提前方恣意欢乐,只说那完颜挞懒裹着锦缎大袄往这偌大府邸的后堂而去,坐定以后却又让此处宋人奴仆去唤一人……不过须臾功夫,便有一身着青素绸缎,手脚麻利的宋国士人匆匆而来。 待此人来到完颜挞懒身前,俯首行礼完毕,抬起头来,却正是一容貌端正、年约三十六七之人。 “我就知道小秦学士脚步快!”挞懒见得此人,也不啰嗦。“今日不是逼你上堂与那些腌臜人共饮的,而是有一事要请你替俺参详……前方军情清晰,你们宋国新皇帝在淮上驻着,距此不过五六百里,中间也只有一个刘光世,兀术要提本部南下,直取宋国皇帝,却懒得回身要旨意,只让俺这个见监军副帅给他方便……你咋说?” 那小秦学士闻言怔了一怔,却几乎是脱口而言“四太子乃太祖亲子,若以将来论,前途远大,不必为此得罪于他,只是一旦南下稍微受阻,这过错便要算到副帅身上!” “说得透彻!”挞懒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严肃以对。“这便是俺和粘罕元帅都敬佩你的缘故……但今日不是让小秦学士来做参谋的,而是兀术那里逼得紧,请你替俺速速做个决断!” 这小秦学士愕然一时“我一个小小降人,如何替副帅做如此大的决断?” “不是这样的,小秦学士比俺聪明,俺到底是懂得……也不用你来担责,随便一言便可!”挞懒倒是豪气。 而这小秦学士无可奈何,却又觉得荒唐,便俯首再对“副帅见谅,我毕竟是个宋廷降人,此时心中已乱,请副帅给我半炷香时间,我回去想一遭便立即给副帅回话!” “你且去。”挞懒不以为意。“俺知道小秦学士脚程快,而且言必有信,俺在这里等你话来……” 那小秦学士,也就是大宋靖康中主战派代表人物,御史中丞秦桧秦会之了,谢过挞懒体谅后匆匆而走,却根本没有远去。 恰恰相反,此人一出门踏入门外雪地之中,便登时驻足,然后望天一声长叹,却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而后居然直接回头行礼 “副帅!” “说来!”挞懒满意捻须。 “将此事推在刘光世身上便可!”秦桧在门槛上躬身相对。“给四太子立个期限与要求,除了分兵攻下大名府外,还需他年前突破刘光世所领泰山以南六个军州的防线,若能,便随他去;若不能,便不许他去!” “妙啊!”完颜挞懒捻须而起,大为兴奋。“果然是小秦学士!” “好教副帅知道,我这也是听天由命。”秦桧小声辩解,但此时挞懒早已经起身离去,根本半点都听不得了。 秦桧无奈,只能低下头匆匆逃回院中。 不说秦会之如何心思复杂,与此同时,完颜挞懒也转入了前方大堂之中,却发现不知为何,堂中竟然还是安静如初,还以为所有人都在等他结果呢,便径直坐下,将自己得到的计策从容讲了出来。 “就是这番道理了。”挞懒捻须而坐,俨然轻松异常。“如何,兀术可敢应下?” 金兀术闻得此言,左顾右盼,与堂中多人面面相觑,互使眼色,却又半日不言,一直到挞懒渐渐不耐,方才出口相询“敢问叔父,这是你府中哪位参军的主意?” “小秦学士。”挞懒也不遮掩。“来时国主专门赐给俺的……你莫要想欺负他,俺要留着重用的。” 金兀术连连点头,却又嘴角微微翘起“非是要欺负他,而是要等出征回来专门宴请他,顺便送他几个帝姬,几万匹布,几万贯钱!” 挞懒茫然不解。 而到此时,金兀术方才仰头大笑,并引的满座金将俱皆大笑,以至于笑声震动屋瓦,瓦上积雪崩落。 挞懒愈发茫然。 而金兀术也终于不再卖关子了“好教叔父知道,就在刚刚,有军骑来报,前方刘光世趁着下雪,居然弃了六个军州,全军一起南逃了!此天意灭宋!” 挞懒只是怔了一下,却又忽然起身捧杯转笑“如此,便祝兀术你马到功成,得建奇功……不过,你倒不必给小秦学士送什么帝姬了,因为俺府上人尽皆知,这小秦学士最怕老婆!” 金兀术闻言愈发大笑不止,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第二十五章 一将之论 “大名府怎么就不需要打啊?那可是河北第一名城!”完颜挞懒佯作不知。 “那大名府留守杜充前几日闻得这里军情,早早弃了大名府从俺们身后逃了,此时说不得已经去了汴梁,大名府根本就是空城一座,随便遣人取下便是,何须大军折返?!”兀术愈发不耐。“可南下取那宋国皇帝呢?叔父又不是不知道,宋国赵氏就那一个种了,杀了此人,宋人花花世界尽在手中。” “你说的好听!”挞懒也有些不耐了。“南方气候与北方是一回事吗?且那宋国人又不都是废物,陕州那里娄室何等军略,十万大军累月攻不下,你若遇到一个相似的仗着大城耗下去又如何?莫非你以为娄室是个无能之辈吗?” “俺不是自大,而是讲陕州那里难啃正是因为宋国皇帝管不到,什么淮甸那里,却是宋国皇帝自己管着的,如何能比?再说了,正是因为要防着陕州那种汉人豪杰不断起来,才要尽早除了宋国皇帝!” “你就是不知足,想取中原花花世界自用,说什么为陕州考量,不显得作伪吗?” “便是如此又如何?不可吗?!”完颜兀术终于怒气上来。“你莫以为俺不知道,粘罕取了河北,占了河东,此番京东东路,国主竟然也私下许给了你,还要与你一个鲁国国主之位!既然能许你鲁地,为啥不许俺取中原自用?!这番道理,到了上都俺也敢当面问问国主!国主与诸位勃极烈也绝没有不许俺的意思!” 挞懒双目圆睁,一时捻须不语,俨然被兀术说到了关键。 而堂中金国东路军中女真、奚、契丹、汉各族头面人物,闻得此言也都有所思,却是一时都晓得了女真最高层天大的内部分派……不过,所有人也都没什么可说的,因为自古以来,人性便都如此。 年轻人成年了,没官位、没地盘、没荣誉,自然而然会成为激进的少壮派;而年长者早有根基,惰性一起,却不愿再去折腾……出征前,挞懒和兀术相对于西路军粘罕而言,都是没根基的,所以叔侄二人合作顺利。但此番京东东路既下,金国国主又早有许诺,那挞懒自然只愿意将心思放在他的‘鲁国’周边,相对应的,兀术自然也就更加渴求继续南下了。 “俺只说一件事。”完颜挞懒想了半日,却是咬死了一件事来。“国主的旨意在这里,断然没有违背旨意的说法,否则兀术你要南下,俺何必徒劳跟你作对?要俺来讲,兀术你便回头取了大名府,顺便飞马往中都讨了你大兄一份勃极烈的文书,再行南下又有何妨?还能从梁山泊西边进军,避开鲁南的刘光世!” 金兀术端起案上烈酒一饮而尽,却是朝着挞懒愈发冷笑起来“将在外有自决之权,明明只要叔父这个监军副帅点了头,俺就能南下,可叔父整日与那些宋人挤在一起,学问没学到,却只学了宋人的不爽利,只把俺当皮鞠来踢……叔父,俺今日只有一句话了,俺若不用你的六个万户兵马,还自派两个万户让韩将军带着去攻下大名府,只带剩下三个万户南下,你是许还是不许?” 挞懒一时心动,却又犹疑不定,而女真人此时行事倒也诚恳,这位监军副帅稍微一想后,却又干脆应声 “兀术!俺确实还有些疑虑,容俺遛个鹰的功夫,让俺私下去问个心腹智囊!” 兀术自然无不可,只是任由对方离席,然后先举杯自饮,复又提起酒壶招呼堂中金军武将饮酒吃肉,并催促原本被撵出去挨冻的一群宋国女娥回来跳舞助兴。 且不提前方恣意欢乐,只说那完颜挞懒裹着锦缎大袄往这偌大府邸的后堂而去,坐定以后却又让此处宋人奴仆去唤一人……不过须臾功夫,便有一身着青素绸缎,手脚麻利的宋国士人匆匆而来。 待此人来到完颜挞懒身前,俯首行礼完毕,抬起头来,却正是一容貌端正、年约三十六七之人。 “我就知道小秦学士脚步快!”挞懒见得此人,也不啰嗦。“今日不是逼你上堂与那些腌臜人共饮的,而是有一事要请你替俺参详……此番多个军州降了后,前方军情清晰,你们宋国新皇帝在淮上驻着,距此不过五六百里,中间也只有一个刘光世,兀术要提本部南下,直取宋国皇帝,却懒得回身要旨意,只让俺这个见监军副帅给他方便……你咋说?” 那小秦学士闻言怔了一怔,却几乎是脱口而言“四太子乃太祖亲子,若以将来论,前途远大,不必为此得罪于他,只是一旦南下稍微受阻,这过错便要算到副帅身上!” “说得透彻!”挞懒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严肃以对。“这便是俺和粘罕元帅都敬佩你的缘故……但今日不是让小秦学士来做参谋的,而是兀术那里逼得紧,请你替俺速速做个决断!” 这小秦学士愕然一时“我一个小小降人,如何替副帅做如此大的决断?” “不是这样的,小秦学士比俺聪明,俺到底是懂得……也不用你来担责,随便一言便可!”挞懒倒是豪气。 而这小秦学士无可奈何,却又觉得荒唐,便俯首再对“副帅见谅,我毕竟是个宋廷降人,此时心中已乱,请副帅给我半炷香时间,我回去想一遭便立即给副帅回话!” “你且去。”挞懒不以为意。“俺知道小秦学士脚程快,而且言必有信,俺在这里等你话来……” 那小秦学士,也就是大宋靖康中主战派代表人物,御史中丞秦桧秦会之了,谢过挞懒体谅后匆匆而走,却根本没有远去。 恰恰相反,此人一出门踏入门外雪地之中,便登时驻足,然后望天一声长叹,却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而后居然直接回头行礼 “副帅!” “说来!”挞懒满意捻须。 “将此事推在刘光世身上便可!”秦桧在门槛上躬身相对。“给四太子立个期限与要求,除了分兵攻下大名府外,还需他年前突破刘光世所领泰山以南六个军州的防线,若能,便随他去;若不能,便不许他去!” “妙啊!”完颜挞懒捻须而起,大为兴奋。“果然是小秦学士!” “好教副帅知道,我这也是听天由命,给自己定个约论。”秦桧小声辩解,但此时挞懒早已经起身离去,根本半点都听不得了。 秦桧无奈,只能低下头匆匆逃回院中。 不说秦会之如何心思复杂,与此同时,完颜挞懒也转入了前方大堂之中,却发现不知为何,堂中竟然还是安静如初,还以为所有人都在等他结果呢,便径直坐下,将自己得到的计策从容讲了出来。 “就是这番道理了。”挞懒捻须而坐,俨然轻松异常。“如何,兀术可敢应下?” 金兀术闻得此言,左顾右盼,与堂中多人面面相觑,互使眼色,却又半日不言,一直到挞懒渐渐不耐,方才出口相询“敢问叔父,这是你府中哪位参军的主意?” “小秦学士。”挞懒也不遮掩。“来时国主专门赐给俺的……你莫要想欺负他,俺要留着重用的。” 金兀术连连点头,却又嘴角微微翘起“非是要欺负他,而是要等出征回来专门宴请他,顺便送他几个帝姬,几万匹布,几万贯钱!” 挞懒茫然不解。 而到此时,金兀术方才仰头大笑,并引的满座金将俱皆大笑,以至于笑声震动屋瓦,瓦上积雪崩落。 挞懒愈发茫然。 而金兀术也终于不再卖关子了“好教叔父知道,就在刚刚,有军骑来报,前方刘光世趁着下雪,居然弃了六个军州,全军一起南逃了!此天意灭宋!” 挞懒只是怔了一下,却又忽然起身捧杯转笑“如此,便祝兀术你马到功成,得建奇功……不过,你倒不必给小秦学士送什么帝姬了,因为俺府上人尽皆知,这小秦学士最怕老婆!” 金兀术闻言愈发大笑不止,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第二十六章 十万之报 且说,腊月中旬,济南府百姓暴动抗金,投降的济南知府刘豫飞马求援,于十六日将军情送到挞懒处。对此,虽然着急建功立业,可金兀术依然保持了基本的军事素养,他在稍作思考后复又分出五千偏师骑兵,乃是要跟着挞懒扫荡济南府后趁势沿梁山泊南下,占据泰山西侧的济州,以作后路接应……此番举止,乃是考虑到泰山以东的沂蒙山区道路险要,要防着这些风起云涌的反金力量从进军路线上轻易遮断他的后路。 不过,也就是分兵之后,金兀术当日便急不可耐即刻冒雪南下,准备跟在刘光世身后直扑淮甸。 而仅仅是隔了一日,腊月十八这一天,尚在淮河北岸下蔡城跟张俊一起等待消息的赵官家,便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奉国军节度使、御营使司提举一行事务、京东东路六州军界制置使,也就是刘光世刘太尉便飞马不断来报,说是他麾下布防的六个军州同时遭遇到了金军主力猛攻,总数估计不下十万金军即将南下! 行在仅存的几位重臣几乎要急的跳淮河——此时忽然来十万金军,这是要赶尽杀绝吧? 便是之前豁出去一切,决心守一守的赵玖,都瞬间绝望了! 十万金军,道祖给他开个任意门也守不住啊?必须得请齐天大圣下凡才行,就指望着齐天大圣那根棒子在淮河上替他滚几圈才有可能守住。 刘光世谎报军情? 没必要啊! 须知赵玖一到下蔡就专门给刘光世快马下了军令,一旦金军南侵,确定数量后就可以迅速南下,到淮河沿岸重新集结! 换言之,赵玖是允许刘太尉弄清军情后立即撤退的。 便真的是被打懵了,一时慌乱谎报了军情,可放到极限,打个对折,五万总是有的吧?不然何至于六个军州同时遭袭,然后六个军州同时溃败? 实际上,赵玖在恢复冷静后,与张俊彻夜讨论,结合着种种客观条件与刘光世的人品,得出的结论便是——可能还是兀术本部五万人南下了。 但即便是五万也很让人绝望啊?! 且说,赵玖之前和韩世忠,包括杨沂中一起于顺昌府外颍水河堤上弄出来的这个大略计划,虽然仓促,却也不是什么虚妄之论,其中诸如防御的位置、三万人的红线,都是经过切实严肃讨论的。 防御位置且不提,寿春、下蔡这里是自古以来兵家要冲,便于防守;而三万人的兵力,不仅仅是计算了御营的战力,也是三人结合了南逃的京东两路官员们带来的情报,针对金国东路军的兵马分布得出一个很有可能的军事预估…… 须知,金人野蛮,每到一处便要烧杀劫掠无度,那么按照河北地区的经验,京东两路必然有义军和野心家们并起,金人在京东东路这一回未必能坐稳! 所以,挞懒这个监军副帅首相需要确保金军在齐鲁之地的控制力度,所以天然不会支持兀术的,而金兀术一旦南下便最多只有他自己的五个万户可以调度。 但是五个万户他能都带来吗? 这厮总得留点兵马确保后路吧? 京东财货那么多,总得分点兵马看守他在京东的缴获吧? 还有沿途攻略刘光世所领的那些城市,总得分兵驻扎吧? 所以讲,三万这个数字是一个具有可操作性,也是确实可能实现的一个数字!这不是瞎编来的! 但现在少则五万,多则十万是个什么鬼? 难道金兀术只是想吞下泰山南部的京东西路,并没有来寻他赵官家的意思?但也不对啊!因为时间和季节摆在那里,此时能让金军冒雪南下的战略目标,除了躺在淮甸的赵官家也没谁了吧? 总而言之,赵官家也好,张太尉也罢,随行的行在文武也好,完全被刘光世刘太尉的这些军报给弄绝望了,绝望到懵逼的那种……而且这些军报,混合着宗泽重新从东京送来的‘北线无战事,东京可归’的系列报告,此时格外显得具有戏剧性、荒诞性!好像还偏偏有点合理性! “无论如何,官家先过淮河吧!” 思考了许久之后,张俊张太尉扑通一声,成为了某人出井以后第二个朝他下跪之人。“既然可能是五万金军主力,那臣委实守不了!更何况,刘正彦行军迟缓,刘光世必然损失惨重,原定兵力布置都不足的!” 赵玖沉默难言,俨然心有不甘……他当然心有不甘!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准备破釜沉舟,准备给自己也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而且为此做了那么多事情,下了那么大决心,搞得好像要成什么大事一般,结果却被对方用如此直接了当的实力碾压给轻松击破……一时间,不用别人嘲讽,赵玖都只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但这又能如何呢?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可能是这个时间点宋军最出色、最正面、最可信的将领的韩世忠都说过,三万以上必然守不住!然后可能是第二个能打的张俊刚刚也对他说,五万金军他实在是撑不住! 事到如今,只能说,赵玖此番作为,纯粹侥幸心理发作,咎由自取了。 “官家且过淮河吧!” 张俊张太尉说话的时候,行在这里的文官明智的保持了沉默,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他们心里明白,这个时候张俊的一句话抵他们十句。 “过淮之后,官家自去扬州稍待,但也请官家务必为臣留够船只,并在淮南事先提臣征集好寿州、濠州丁壮,而臣先在下蔡城为官家尽量挡一挡,真不行了,臣便撤到淮南节节抵抗,务必使官家能有从容余地……”张俊言语愈发恳切。 “不能一起渡河,然后在淮河后面守吗?”赵玖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见对面八公山地势险要!” “不能!” 跪在那里的张俊回答起来堪称斩钉截铁。“官家须知,此时我军根本无法野战,想要守淮,必须要有倚靠着下蔡这样的坚城在淮北设有突出点,使金军不得不分大军于城下,然后方能纵水军之力隔绝长河,再引淮南人力物力往来支援淮北,这才是能坚守的道理所在!也是韩五方略确有可行的所在!否则千里淮河,金军便是费些时日,也能寻机从容而渡!” 赵玖再无话可说……因为这些道理,他这几日早已经耳熟能详,而且他虽然不懂军事,却也能明白张这番话是符合所谓基本事理逻辑的。 除此之外,他同时还知道对方接下里要说什么,无外乎是金军兵力足够,来的又如此迅猛,那么下蔡城的存在恐怕已经不足以影响金军渡淮了,他们计划一点崩,全盘崩! “那就准备渡淮吧!”赵玖强行按住了心中最后一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应下了对方。“寿州士民,能送过去几个是几个!” 闻得官家此言,不知为何,堂中上下文武,俱皆释然之余,却又隐隐带了三分颓丧之意。 毕竟嘛,天下汹汹至此,尽管知道只是臆想,可谁又能不期待这位隐隐有汉唐英雄气的赵官家真是个汉武唐宗般的人物呢? 真当李伯纪当日病的彻底无能吗?真当颍口处被官家分流到淮南的大宋精英们是傻子吗?真当天下人都是逆来顺受之辈吗? 但那又如何呢? s感谢新盟主泽老爷!说起来泽老爷是副教授了! 再说句更新的闲话,新读者可能还不知道,我这人是兼职,也没存稿,所以更新向来吃力,但是新书期我尽量做到不使大家投资打水漂……这是底线。然后尽全力追求每日两更……尽全力,望理解。 第二十七章 一走了之 诗曰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话说,赵玖在心里预想了很久的战争惨象终于第一次赤裸裸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却很可能是他本人一手造成的。 须知道,寿州横跨淮河,而其中最富饶的下蔡、寿春双子城更是隔河遥遥相对,两城之间靠着码头、道路、市集联结不散,甚至晴日间站在淮河南面的八公山上是能同时看到两城盛景的。 故此,本地淮北士民闻得金人要来,自然不会对往淮南躲避感到什么不理解和不适应。 但是,所以说但是,丁壮是需要留下来守城的,财货却肯定是要带走的,粮食是要上缴的,而最让人崩溃的是军情太紧急了……按照刘光世所言,他所领的泰山南部六个军州全数遭袭,那么最近的徐州北部到淮河边上不过四百里,四百里距离,以金人之前数年内展示出的敢战和不畏苦战,怕是五六日内就能有一支成建制有战斗力的金军先头部队赶到。 当然了,也可能是七八日,但这种情况下谁敢去赌? 尤其现在还是年关! 于是乎,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寿州北部士民,紧张的河上运输,惊弓之鸟般的行在文武与军心不稳外加贪欲发作的张俊部,导致了一场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混乱。而混乱中,这年头大宋军队的无纪律性、行在官员的倨傲与自私、百姓的惶恐与愤怒,又被反过来放大,使得所有人都陷入到一种躁动和无序的状态…… 一句话,战争尚未到来,其引发灾难就已经开始了。 “官舍民庐,悉皆焚毁,瓶罐门户之类,无一全者……男女老幼,凌殜日甚一日,颇有城镇无一人得活,尸臭闻于百里。” 且说,腊月廿五日这天傍晚,下蔡城东城门外,两支无甲的乡勇正在公开械斗,其中甚至有伤者被划开肚子,肠子流了一地,却又被冰凉地面给冻住,俨然不能得活。而城门楼上,眼看着身侧赵官家盯着城下不放,脸色越来越难看,御史中丞张浚忽然开口说了一段话。 “这是什么?”赵玖回头冷冷相询。 “是靖康元年,金人初次南下后,时为太常博士的李若水出使河北,劝金人北返,回来讲述的前线之事。”张浚低头应声道。“官家,这些事情最多只是治安之事,金人铁骑一来,那才是玉石俱焚,屠城焚镇都是寻常举止。虽说官家仁心仁念,又当面见此事,管一管也无妨,可大局迫近之时,官家出面以御前班直整饬此事,反是因小失大。” 赵玖长出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门楼下的事情……他知道张德远的意思,除了对下面这支冲突做解释外,这个无疑是他私人的御史中丞本意还是在劝他这位赵官家尽快渡河,以安人心,这是这几日所有人都在劝的事情。不过赵玖也懒得回应自家这个心腹臣子,因为他并非不准备过河,而是心有不平,想努力拖到最后一刻再走,以安人心。 都是想安人心,但张浚那些人说的安人心乃是要安行在文武以及淮南士大夫的人心,而赵玖所思人心,乃是眼前南渡寿州百姓的人心,双方思虑似乎并不矛盾,却又截然不同。 只能说,这些日子,因为官家越来越无谓的倔强,即便是此时留在行在的都是官家心腹或老好人、应声虫之类的人物,君臣之间的分歧却也是日渐清晰的。 而片刻之后,就在城门楼上气氛愈发凝重,杨沂中忍不住要下去处置之时。可能是知道赵玖就在这附近,张俊张太尉麾下中军大将田师中还是匆匆赶来,就在城门下拿下两支兵勇,并连杀四五人,以作警示,顺便又将那名几乎无救的伤者了断,然后问清缘由方才亲自提头上城来见赵玖。 原来,这两支乡勇中,一支来自于顺昌府,因为早些归于张俊部建制,所以负责参与守卫东门外的一个小渡口,却是在守卫过程中勒索了一支本地逃亡士民队伍,还不给安排渡船。结果好巧不巧,被勒索队伍中自有本地乡人有熟人在附近巡逻,便去哭诉……两拨人来到城门外空地上议论,三言两语不合便直接械斗起来。 赵玖闻得此言,一面无奈,一面却是心中愈发不爽……他不是不能理解城门楼下发生的事情,不是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限制,可是理解归理解,一个来自于那个时代的灵魂,还是从感性上对这种军队之间的斗殴感到荒谬和失望。 实际上,这几日煎熬下来,除了一个自淮南主动折返的赵鼎因为在对面八公山组织士民建立中转营地,渐渐展示出了极为老练的官僚手段,让赵官家稍微舒心了一点外,全程就没有半点能让他展眉的讯息。 “官家!” 就在天色渐晚,赵玖稍微勉励了一下田师中,准备折返之际,忽然间,张俊张太尉却亲自来到城门楼上求见,而且甫一见面便在几颗血淋淋的首级旁拜倒,言语也颇显沉重。“实在是拖不得了!还请官家现在就收拾一二,今夜务必就从城中内渡出发,往淮南去吧!” “有消息了?”赵玖努力呼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心绪平复下来。 “是!”张俊严肃做答。“前方军情,刘太尉大部已经到了涡水,此时应该正在渡河,明日、后日便能到此处……” “来这里干吗?”赵官家一时蹙眉。“不是让他从濠州(凤阳、蚌埠一带)渡河吗?” “应该是被金人追的紧。”张俊神色也愈发凝重起来。“我军哨骑看的清楚,涡水东岸确实有了金军行迹……其实,金人此时才有踪迹,已经有些晚了。” 赵玖当即无言,只能勉力颔首。 就这样,赵官家再无转圜余地,当晚行在文武又与张太尉商量的清楚……官家与行在夜间渡淮,先往对面八公山暂时安置;留都统制王渊为水上总管,掌握船只,确保两岸继续通畅;尚未及渡的本地百姓也好,逃亡士民也罢,便是刘光世部到来,也都先入城,然后从有城墙保护的下蔡临淮内渡输送、调拨;而除内渡外,其余所有城外渡口、船只一并焚毁,以免为金人所用。 赵玖没有参加这些议论,便是当夜渡河也都显得浑浑噩噩。 “官家!” 临上船前,张俊张太尉第二次主动朝赵官家下跪了。“臣有一言。” “说来。”尽管有各种不如人意,但无论如何,张俊在寿州这一轮表现都守住了一个军人的底线,赵玖实在是难以对他产生什么多余恶念,也很难不认真对待他的发言。 “官家,今敌势方张,宜且南渡,故过淮之后,请官家稍作预备,便再度南行,据江为险,然后练兵政,安人心,候国势定,大举未晚。”渡口之上,狼藉一片,张俊不顾一切叩首以对,言辞恳切。“这是臣的真心话!也只有此时说来官家才不会以为臣是个怯懦之人,还请官家细细思量。” 渡口之上,赵玖定定的看着此人……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提出渡江偏安之策,放在以往,莫说他赵玖,便是寻常内心渴望如此的那些主和派、投降派也要站出来先呵斥一番,然后给张俊安一个武人不知道德文章的保护性理由,再论可行性的。 然而,今时今日,此情此局,赵玖反而真的难以驳斥了。 “我知道了。” 实际上,赵玖沉默了半日,却也只能如此说了。 s还有 第二十八章 一梦方醒 淮河风起,河中泛起的小浪拍打着边缘薄冰,建炎元年的腊月二十七凌晨,赵官家终于率最后一批行在文武渡淮来到了八公山。 而也就是这一日中午,正在八公山亲自监督为张俊、刘光世修筑撤退时凭险而守的军营时,晴空万里之下,候在临淮山峦上的赵官家亲眼看到了自东北方向往下蔡城涌来的刘光世部溃军! 其势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且旗帜混乱,骑步无序,散落在下蔡城东、淮河以北的平原之上,却又统一向着下蔡城汇集而来,宛如一堆乱糟糟却又闻到蜜水味的蚂蚁。 赵玖坐在八公山上看了半日,心情愈发糟糕,却又回头找了一个行家询问“正甫,我虽不懂军务,可这数量是不是有些多了?刘光世部有多少人?” “回禀官家,”杨沂中小心做答。“刘太尉部兵马以之前来论,虽是诸军最多一支,却也只有一万二三,此时数量却不下两万,应该是鲁南六军州中皆有本地乡勇弓手之流随行南下……” “这么说……”赵玖忽然一声嗤笑。“刘太尉虽少有战场表现,可还是有些手段的,临如此险境依然能有这么多乡勇兵马弃家追随?” 杨沂中愈发小心了起来,却又压低声音相对“官家,刘太尉的兵马自河北时起便是他们父子几十年养起来的,西军将门多有传承,又善于恩养……” “我知道你的意思。”赵玖没好气的打断对方。“我哪里有半分问罪之意?真要问罪,我不也是狼狈逃了吗?十万也好,五万也罢,金军势大,刘光世算不上罪过。” 杨沂中旋即不语。 倒是赵玖,看了半日,复又看到那些士卒在在城门前拥堵不堪,反而转身下令,让汪伯彦拟了道旨意,着赵鼎寻王渊过河去下蔡城中安抚刘光世,让刘光世好生整理败兵,可用的留下来和张俊一起固守,实在不可用的则让王渊好生输送回南岸这里安置休整。 旨意传到,河对岸如何反应赵玖已经不知道了,但整个下午他都在八公山上端坐不动,也不知道再想什么,其余人侍立在旁,眼瞅着昔日以富庶广大闻名的下蔡城几乎肉眼可见的恢复了嘈杂感……俨然是溃兵纷纷入城,却又不由松了一口气。 当然了,赵玖也松了一口气,但他依然没有移动的意思。 其余文武心知肚明,也都随侍一旁,并努力眺望,以静待消息。 而终于,傍晚时分,眼瞅着光线都要暗淡下来的时候,杨沂中眼尖,忽然以手指向了东北面一个方向,却是说出了一句居然让所有人感到释然的话来 “官家且看,金军到了!” 赵玖穿着圆领红袍,端坐在山坡上正中的一把太师椅上,微微抬头相望,夕阳下,果然看到一支装备严正,队形不散的小股骑兵队伍自远方疾驰城下。 而随着这股骑兵奔来,城外零散溃兵几乎是瞬间炸散,如无头苍蝇般四处散开,甚至有人不顾金军相距极远,直接跳入淮水之中…… 赵玖远远瞥见这一幕,瞬间为之瞠目结舌。 要知道,这个天气,除非是生在淮水边的好汉子,但凡跳下去便是自杀一般的结局,而这些大宋军人,明明身上还没遭遇到生死危机,却个个丧胆如此。 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敢在东天跳淮河,那便是连死都不怕的吧?而如果连死都不怕,却又为何要被惊吓到跳淮河? 更荒唐的是,这股大约只有五六百人的金军骑兵根本理都不理那些吓破胆的溃兵,却是放肆直冲密布旗帜,架满弓弩的下蔡城东门,俨然试图夺取足足有数万兵马屯驻的下蔡大城……好在八公山上都能够隔淮望见,河对岸的下蔡城上自然也已经窥见,所以一阵慌乱中拉起护城河吊桥之后,下蔡城上又有无数箭矢飞下,总算是逼退了这股金军。 而金军被逼退后,又似乎是有些气恼,竟然反过身来四散起来,去肆意砍杀那些不及入内的刘光世部溃军以作发泄。 这一场‘交战’下来,赵玖看的心中真是无比憋屈……明明都是冷兵器部队,却硬生生如有了代差一般,当日蒋先生最糟糕的部队对上日军也不过如此吧? 然而更让人无奈的是,周围文武,个个都是从河北、东京逃来的,却并无多少意外,俨然都适应了一般! “官家且去休息一下吧!” 天色暗下,金军自行离去,俨然是要去附近空荡集镇寻落脚之处,而昏暗之中,眼见到官家端坐不动、神色不渝、状态奇差,吕好问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履行了一个宰执的职责。“张、刘两位太尉合流,兵马充足,又有下蔡坚城,淮上交通也在我们手中,淮南物资也能供给……金军主力未到之前,下蔡必然能守。” 赵玖强笑一声,也没推辞,终于要起身离开,然而他刚一起身,却又闻得河对岸一阵扰攘之声暴起,竟然隔河传来! 众人齐齐回头去看,却因为天色已经暗下,难见具体情形,只是隐约觉得像是下蔡城内某个方向出了乱子,也是愈发觉得不解和紧张。 而赵玖几乎是本能看向了杨沂中。 “应该是刘太尉部初来,不服张太尉部约束,又因为晚间宿营、伙食之类,起了相争之意。”杨沂中稍一思索,便给出了一个可信度极强的结论。“这是军伍中的常事,何况刘太尉那里已经殊无军纪……” 众人感慨了几句,好像还是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便再无言语,继续各自散去,就在山上山下寻营中干净去处休息了。 而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一日夜所见所闻都超出了自己的过往见识,而自己偏偏只能如木偶一般浑浑噩噩,从头应声到尾,积累了太多情绪的赵官家这一日直接在山上宿营后,居然很快便坠入梦乡。 s大家元旦快乐。 第二十九章 一梦方醒 续 秋风飒飒,日暖斜阳,下午时分,淮西亳州的某处古典园林里正是光影交错、气爽温煦。 然而,如此美景却因为是工作日的下午,所以并无多少人能感同身受。实际上,这座以道家文化为主打的风景园林中,居然只有区区一名买票进入的背包游客而已,却还在长椅上以书遮面,仰头坐在那里打着瞌睡。 “哗啦……啪嗒!” 忽然间,随着秋风猛地一紧,一本薄薄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直接从那名年轻男性游客的脸上滑落于地,并被风力顺势卷走到数步以外。此人随即清醒,却本能去看自己长椅上的背包,而等到他确认东西没丢后,方才去寻自己的书。 但就在这时,一名拖着大扫帚的年老道士却不知从何出冒了出来,俯身帮忙将地上书本捡起,并顺势拖着大扫帚坐到了长椅上,然后随手翻看起了此书……秋风阵阵,蓝衣木髻,苍颜白发,倒是让刚刚睡醒的年轻男性心中一惊。 不过,等到这年轻人认真打量,瞥见了对方发髻后下方道袍领口处xl的标志,却又放下心来,继而心中暗自失笑,嘲弄自己多疑。 原来,此处乃是亳州涡阳,号称老子故里的所在,此处园林更是倚靠着老子庙所建,遇到道士也是寻常之事了。 “这年头确实少见认真看书的年轻人了。”大略翻看了几页后,可能是看不清或干脆看不懂的缘故,老道士很快便操着满口的淮西口音将书本隔着背包递还了过来。“其实为政嘛,自古以来都是相通的,懂大略就行,具体的东西反而没用,你这书看对了。” “多谢……嗯……道长。”年轻人随手接回书本,却因为称呼问题一时卡顿。“火车上装样子的,不咋看。” “还挺谦虚。”老道士听到答复后愈发来了谈兴。“小伙子哪儿人?多大?咋有兴趣来咱们老子庙?” “本地人,二十一。”年轻人随口言道,普通话中也渐渐带了点淮西本地味道。“大学毕业刚工作,回家来办点事,晚上火车再走,知道这边安静,就干脆来这边耗着。” “二十一好啊!”老道士一声感慨。“年轻!你不知道,咱们涡阳是老子故里,老子庙源远流长,可惜本地人来的少,年轻人来的更少,难得你……” 话音未落,那年轻人便先忍不住失笑起来“道长,我是本地人,你这话忽悠外地人就是了,忽悠我干吗?谁不知道老子故里是隔壁鹿邑,咱们这个是假的?” 老道士闻言更加尴尬不已,甚至直接涨红了脸,却又连连摆手不语。 而年轻人大概也是无聊,也没有放过对方意思,反而追问不及“道长啥意思?咱们这儿是真的,鹿邑的是假的?人家那边的老子庙可是从汉代到唐代再到宋代,一层叠一层,文物古迹层出不穷,门前的铁柱子都有一千年的历史……” “咱也没说鹿邑是假的。”老道士抱着大扫帚尴尬答道。“但咱们涡阳也未必就不是真的……两个地方离得那么近,古时候鹿邑从来都是属于亳州的,涡阳又是新建不过百年的县,何必分那么清呢?” 年轻人这才恍然再笑“这倒是个道理,都是涡河边上嘛,指不定老子活着的时候还是一家。” “就是嘛!”老道士终于松了口气。“而且老子故里也可以是指那李耳的出生地,鹿邑那里是历代祭祀地,咱们这里未必就不是他老家。” 年轻人连连敷衍颔首,心中却是不屑……说白了,老子生在哪儿鬼才在乎,而老子故里之争争得分明是旅游资源和地方文化自信,老道士这么扯,就算是有几分狡辩道理,可两地政府肯定不认啊!握有大量真正文物古迹的鹿邑政府更不认啊! 而且,这道士也不是个什么正经道士,说不得就是个sy的清洁工,而且是个偷懒打滑的清洁工……不然呢?一个道士,张口老子、闭口李耳,半点尊敬也没有?然后大风天在园林里拎着把扫帚,装模作样,糊弄谁呢? 不过,似乎是看出了年轻人的敷衍之意,老道士复又喋喋不休“年轻人不要不信……咱们涡阳也是有真正的文物古迹的,那流星园里的九龙井是专家考证的春秋古物,仅此一口,不信你去瞅瞅。” 年轻人连连摇头,干脆起身拎起背包欲走……作为本地人他什么不知道?所谓九龙井,人家鹿邑那边也有一口,但说实话,别说涡阳这边的了,就是鹿邑那边的,鬼才知道跟道祖有没有关系? “年轻人稍等下!”老道见状更加着急,干脆起身拄着扫帚说了实话。“那边九龙井里掉了条狗,腿都伤了,咱使扫帚也够不上来。照理说井宽的很,也就一人深,可咱年纪大了下去就上不来,得麻烦年轻人帮帮忙。” 年轻男子一时无语“道长早说嘛!” “这不是怕你不答应吗?”老道士也觉得尴尬,却是直接抱着扫帚带路了。“现在年轻人都不好说话。而且这狗咱本不想管的,但是它家人跟咱熟,经常请咱吃饭,现在他家里人都不在,咱总不好意思把人家狗扔在井底下眼睁睁的不管……” 絮絮叨叨的言语中,二人一前一后,到底是朝着那春秋古迹,所谓流星园中九龙井而去。而等到了地方,果然见到有一座保护严密的古井,上修凉亭,还挂着天下第一亭的匾额……但老道却引着年轻人往一旁的副井而去了。 说是副井,不过是为了凑齐老子出生时九龙井典故而强行打造的八座新井,并非古迹,而干脆是水泥打造,水泥封底,两米方圆,不到两米深罢了……与其说是井,倒不如说是个阔口的水泥坑。 且说年轻人跟着老道来到其中一口井前,伸头一看,果然里面有一只小哈巴狗正躺在一人多深的井底不动,只是偶尔蹬腿显示它还活着罢了,而小狗周边赫然还有一堆硬币、铜钱之类的祈福之物。 见此形状,年轻人只是微微蹙眉,便要直接放下背包一跃而下,然而,当他双手撑住井沿时,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不愿去帮这个小忙,好像此番下井会死人一般。 看到年轻人如此不知趣,那老道一声叹气,却是忽然怒目 “救又不救,走又不走,你是在糊弄天下人吗?!” “区区一条狗,怎么跟天下人扯上了?”年轻人瞬间蹙眉。 “不管如何,既然应了我的言语,便总得讲个诚信吧?”老道拄着扫帚奋力呵斥。“年轻人瞻前顾后,还不讲诚信,将来怎么踏入社会?!” 这年轻人刚要再说自己已经找到工作,是社会人了,那老道却是忽然抬起大扫帚,奋力一推,便将对方轻易推入了井中。 而落井之后,年轻男子赫然只听到了一声狗叫便昏昏然起来。 “官家!官家!!陛下!!!” 狗叫声后的昏昏然中,赵玖隐约又听见人声,却是猛然从冰冷的帐篷中坐起,然后满头大汗,心跳如雨,缓了好一阵方才醒悟刚刚是做了梦,想起了导致眼前这一切之事的滥觞。 “官家醒了便好。”杨沂中见到如此,也是松了一口气。 赵玖回头去看同样面色极差的杨沂中,赶紧勉力安慰“正甫(杨沂中字)勿忧,我只是做了噩梦罢了。” 杨沂中小心翼翼,欲言又止。 “莫非有什么事吗?”赵玖本能相询。 “刘太尉渡河来了。”杨沂中压低声音小心言道。 “什么?”赵官家又被弄糊涂了。“谁?” “奉国军节度使刘太尉引兵渡河来了。”杨沂中愈发小心。 “我是让他把老弱与多余乡勇之流送来,可没让他来啊?”赵玖好像是想起了自己昨日或者今日下午下的一道旨意,却又愈发糊涂。“是怕我处置他吗?” 杨沂中面色为难至极。 “说实话!”赵玖彻底不耐了。“到底怎么回事?” “刘太尉带本部精锐抢了渡船过来的,反倒是将老弱与乡勇俱留在了下蔡。”杨沂中明显是也为难到了极点。“之前傍晚时骚动,便是刘太尉亲自引军抢夺下蔡城内渡渡口缘故。” “怎么分辨刘光世麾下精锐与老弱?”赵玖茫然之中小心反问,他是知道杨沂中乃张俊部属出身的。 “他部下三千西军本部、两千王夜叉部,还有京东收降的成建制的三千傅庆部,全都完整渡河来了。”杨沂中咬牙言道。“这倒也罢了,就在刚刚,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刘太尉走时叮嘱,那傅庆部最后一批人走时竟然还放火烧了下蔡内渡,如今下蔡城与城中张太尉部近两万众已成孤军……臣本是禁卫,不该过问此事,唯独见到对岸火起,方才偷偷下去找西军熟人询问,这才知道内情的!” 赵玖怔了许久,花了好大力气方才想明白杨沂中此番汇报的具体情状,待忽然醒悟,却不顾天寒地冻,直接翻身出帐,飞奔到那处视野极佳的临淮山头,却果然见八公山下渡口一路到隘口营寨,已然熙攘无度,不知道来了多少兵马,而对岸下蔡城中某处也果然是火光冲天。 赵官家先是彻底茫然,而后怒火中烧,血涌上头,刚要回头喊人,却不料杨沂中复又从帐中极速追来,并不顾一切跪倒在地,死死拽住了这位官家 “官家务必忍耐!须知,此时八公山左近只有数千民夫,可用兵马不过呼延通部与几百班直,如何是刘太尉八千精锐的对手?!” 话音未落,远远又有人飞奔而来,却是几名内侍引遥遥相呼“官家,陛下!奉国军节度使刘太尉与御营都统制王太尉,还有枢密院汪相公,一起来求见!” 杨沂中闻得此言,不敢再说话,手上却不免愈发用力。 而赵玖冷哼一声,奋力甩开对方,而篝火映照之下,其人面色狰狞之余似乎带笑,宛如自嘲“让他们来!都来!宰相、学士、御史,还有营中将领,全都来!” s继续献祭《大明皇叔》煜泽守护,大明汉王朱高煦的“全球跑路”之旅! 顺便持续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三十章 宁国 “臣奉国军节度使刘光世,拜见官家,不意相别数月今日方重见天颜!臣之前在淮北,为金人追击,又受张俊、王渊排挤,几乎以为此生再难与官家相见了!” 出乎意料,赵官家带着悲愤之意在八公山上的野地里召开的这次深夜御前会议,居然是以刘光世甫一出场便跪地哭诉开始的。 “刘卿……” 火光之下,饶是赵官家之前气涌难平,此时也不禁有些混乱,觉得是不是杨沂中为了偏袒张俊而刻意说了谎,自己误会了这位和韩世忠同龄的西军宿将。 然而,他瞅了瞅跟在刘光世身后、于帷幕边缘处远远下拜的那两个将领,也就是一个叫傅庆的统领,以及他早就有所耳闻,外号王夜叉的王德……却又很难否定杨沂中的回报。 无奈之下,刚刚穿上衣服端坐于太师椅上的赵玖稍作调整,方才勉强压住诸多情绪开口再问“刘卿,金军且不提,你说你被张太尉和王太尉排挤……是怎么一回事?” “官家!”全副甲胄的刘光世忽然抬头,露出满脸泥污,连容貌都难看清,显得颇为可怜。“好教官家知道……臣昨日在下蔡接到陛下旨意,许臣分兵过淮休整,臣自然是感念不尽,又因我军中士卒为金人大举杀伤,实不堪战,便是呆在城中也人心惶惶,反而不利守城,臣便想着让王太尉(御营都统制王渊)与张太尉(张俊)开个方便,许臣引部分溃散兵马先行夜渡,以安军心……” 赵玖听到这里,想到那吓到跳河的一幕,居然忍不住点了下头,实际上刘光世说到这里,似乎已经能把他偷渡过河的事情说个半圆了。 只是…… “只是为何又起争执,又为何要抢船,又为何要烧渡口?”赵玖蹙额追问不及。 “回禀官家!”刘光世即刻抬头,却是以手指向了同样选择了下跪俯首的御营都统制王渊。“之所以起争执,都是因为王渊不愿臣引兵夜渡!” “为何不许他夜渡?”赵玖继续皱着眉头,宛如复读机一般开口追问,却是朝着王渊问的。 “回禀官家!”王渊此时抬起头来,赫然是满面烟火、干泥,比刘光世的脸还要花里胡哨,唯独言语中悲愤难平,不知在压抑什么。“臣……” “好教官家知道!”就在此时,旁边刘光世忽然插嘴,继续指着王渊落泪诉道。“王太尉有私心!他本应了许多行在显贵,在夜中偷偷为那些显贵输送财货,所以不愿为臣运兵!臣部下愤慨,与王太尉麾下争执,这才酿成祸乱!” 赵玖愈发不解,只能继续询问“行在这里哪来的多少显贵,又哪来的什么财货,竟然要运兵船来运?便是有,也该在之前颍口过淮了,哪有到现在还在淮北的道理?” “是张俊给的。”刘光世赶紧叩首解释。“官家不知道,张太尉之前在京东、淮东接连剿匪成功……叛匪作乱,军州府库与百姓家产尽数为叛匪所得,而张太尉又从容取之,所以他在下蔡城内暗藏财货无算,此番早想拿出来贿赂行在显贵,以求前途。只是官家来了数日便要走,他根本来不及如此,所以才让王太尉为中人,深夜发财货无数渡淮,交予他旧部杨沂中,以作分派……至于臣不能约束部下后来见财起意,以至于夺船烧渡,这确实是臣的罪过!” 赵玖面无表情,先是回头看了眼扑通一声跪下的杨沂中,又看了看立在帷帐边缘一言不发的王德、傅选二人,却最终看向了王渊 “王卿,你怎么说?你替张伯英运输财货了吗?” “臣……臣……臣实不知情!”王渊吭哧了半日,却给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回答。“彼时乱起,臣正在河中运输部队,或者是臣留在下蔡内渡的巡检皇甫佐私自为之也说不定?至于乱起之后,臣切实无能,不能约束船队,又不能扑灭渡口之火,只能狼狈逃回……今日之罪,全在臣无能之上!” 赵玖歪着头想了一下才想明白王渊的意思——刘光世将一切的责任推给了此时不能过河来分辨的张俊以及眼前的王太尉,而王太尉不知为什么,既不敢否定,又不敢担责,便将责任推给了一个下属。 而且不用问,赵玖猜都能猜到那个皇甫佐此时怕也被滞留在了淮北,一时半会过不来的。 想到这里,赵官家冷笑一声,复又扫过匆匆赶来此处的吕好问、张浚等人,然后将目光停在了又一个人身上“汪卿,你是枢相,现在刘、张、王三位太尉互有是非,能断他们的便只有你了,你说此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汪伯彦上前一步,来到帷帐正中,他倒是保持了一个士大夫和宰执的体面,既没有下跪,也没有泪流满面,但也仅仅如此了……他张口欲言,但迎上赵玖那冷冷的笑意后,心中一突,几乎是立即便想将准备好的言辞咽下;可再一转头,目光飘过跪向赵官家的三个武将,落到身后帷帐入口,看到王德与傅庆的身影,却终于还是不敢改口。 就这样,停了许久,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话的汪枢相却只如一个榆木疙瘩一般,立在那里无声无言,端是滑稽。 赵玖愈发冷笑,却也并不多言,只是安静相侯,好像下定决心要看看对方到底能不能开口似的……不过,可能是早就等待这个时机,就在这个空挡里,远处一名小内侍却是趁机引着又一个全副甲胄的武将匆匆擦着王德与傅选进入帷帐。 来人是韩世忠麾下的副统领呼延通,顺昌府那档子事后,此人就一直引本部留在了赵玖身侧,并被提拔为了统领,很显然,这是赵官家又一次类似赤心队的安排,俨然是要借机扩大自己的直属近卫。 而呼延通匆匆到来,直接引来了帷帐中所有人的注意,但此人却并无什么言语,而是直接来到赵玖跟前,并躬身奉上了一封文书。 赵官家迎着火光看了眼文书封漆,便立即严肃起来,然后直接当众打开,便在太师椅上阅览起来……随着这个动作,帷帐中的所有人又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封文书之上,很显然这应该是相隔颇远的韩世忠送来的文字。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虽然官家只花了片刻功夫便阅览完毕,而且全程保持那种淡淡笑意,可旁边距离颇近的御史中丞张浚却隐约觉得官家看信之时竟然双手微颤不止。 总不能是冻得吧? 要出事了! 实际上,当赵玖放下文书连续长呼了数口白气之后,这是很多人心中本能的反应。 “到此为止吧!”赵玖捏住文书,然后忽然间对汪伯彦笑道。“汪枢相的意思朕懂,辛苦你了!” “谢陛下!”汪伯彦虽未下跪,却也老泪纵横。 “王太尉的意思朕也懂。”赵玖复又扭头看向在地上狼狈一时的王渊。“不过你如此维护刘太尉,不惜推罪于自己下属……除了些许公心之外,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王渊尚未说话,刘光世本人和在场的其余人等却是心中一突,因为赵官家这话俨然是把罪责认定到他刘太尉身上了。 “臣……”刘光世张口欲言。 “朕想了下,”赵玖抬手制止了刘光世的辩解,然后宛如自言自语一般若有所思道。“韩世忠曾与朕说过,当日征方腊时他是你王太尉的属下所领,而你王太尉当时是刘太尉亲父麾下所领……换言之,你与韩世忠居然都是刘延庆旧部!而刘延庆与咱们这位刘太尉父子,素来以将门传承,善于恩养士卒出名……你这是以刘氏家将自诩,所以不愿指认恩主之子,情愿为他担罪,对不对?” 王渊尚未开口,另一边刘光世却连连叩首不及“官家!臣绝无串通军中大将之意!臣只是……” “刘太尉好大威风!”赵玖忽然捏着那份文书面色一冷。“你竟然不许朕在自己的行在里说完话吗?!” 刘光世登时心中一惊,却又赶紧俯首不言。 “今夜你们的私心就不多说了,至于你们今夜的公心,无外乎是觉得刘太尉棋高一着,木已成舟,如今张太尉和他的兵马在淮北已成困局,而刘太尉和他的精锐却充斥行在。”言至此处,赵玖又不免冷笑起来。“所以为大局考量,不如弃了张太尉从刘太尉,或者干脆是忧惧一个伺候不好,人家刘太尉便要来一次陈桥故事,你们也都成了柴氏遗臣……” “臣委实惶恐!”刘光世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便连连叩首不及。“陛下说他们受臣父子恩,可臣父子却是世受皇恩!臣此番……” “你若是再敢打断朕说话,朕就当你是想要占这张烂椅子了!”赵玖与刘光世几乎是同时出言。“想说话,就先拎刀上来把朕撵下去!” 而这一次,刘太尉彻底失声伏地。 “汪枢相一言不发,王太尉含污纳垢,朕的禁卫偷偷拽朕的衣服,让朕不要此时发作,吕相公与张中丞屡屡给朕使眼色,劝朕稍缓……大家的公心朕都懂,不就是怕逼急了,人家刘太尉一旦反了,今日这八公山就变成了大宋亡国之处了吗?”赵玖到底是把这番话给说完了。“这个心思,今日帷帐中的大家明明都心知肚明,为何要遮遮掩掩?” 话音既落,远处帷帐边缘忽然又一声甲叶声响,却是让所有人紧张到了极致。诡异的沉默之中,风声火光交汇,几乎所有人都想说话,但所有人又都没有那个勇气开口,便是刘光世几次惶急抬头,却也几次都不敢开口。 “王卿!刚才是你吗?” 打破沉默的还是心中微动的赵玖。 “不是臣!”王渊狼狈回应。 “不是喊你。”赵玖忽然提高了音量。“立在帷帐边上的王德王夜叉!听得到吗?朕唤你呢!” 满脸胡子,形状真似个夜叉的王德愕然一时,却还是匆匆向前,来到篝火旁准备俯首行礼。 “上前来!”赵玖招手不及。“不要行礼,朕有事问你。” 王德愈发茫然,但还是老老实实绕过了地上两位太尉,来到了赵玖身侧,并再度俯首。 “认得朕吗?”赵玖就在位中转向王德,并以手指向了自己的鼻尖。 “认得!”王德茫然做答。“臣在河北、南京都见过官家的。” “不是这意思……”赵玖释然失笑。“朕是问你,朕是谁?” 王德愈发茫然“官家自然是官家!” “官家和太尉谁大?”在身后杨沂中和一旁吕好问、张浚等人的粗气之中,赵玖继续笑问不止。 “当然是官家大!”王德张口而对,却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不过官家,刘太尉真没谋反的心思,就是胆子小些,容易惹祸……” 赵玖点点头,似乎不以为意“王卿知道朕比太尉大就好……朕再问你一件事,王卿之前驻扎徐州,是撤退前遇到的金军呢,还是撤退后遇到的金军?后面的金军主力又到底有多少大约的数目?是十万呢,还是两万多些?” 周围尚立着的几位文武齐齐目瞪口呆,便是跪着的杨沂中和王渊也都愕然抬头,而不等王德回复,地上的刘光世便忽然连连叩首不止。 赵玖见到这一幕,心中狞笑不止,却又干脆抬手示意“王卿不必答了,去将傅统领请来。” 满场屏息无声,而王德茫茫然离开那把太师椅牌御座后,却到底是匆匆来到帷帐这里,捉着同样同样全副甲胄的傅选至此……傅选哪里是王德这种粗人可比,或者说此时这帐中恐怕只有一个王德是脑子不清楚的混货,不然他刚才也不会被赵官家那番露骨之语惊到,然后弄响甲叶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傅统领被这个混货拽着,却反而是万般心思都不用多费了,直接顺水推舟便跟着对方来到御前下拜。 “傅卿是新降之人,所图者无外乎是功名利禄……对不对?”对上傅选,赵玖却又换了一套说辞。 “臣……” “你也不必答,听着便好!”赵玖就在太师椅中干脆言道。“都说刘太尉父子善于恩养士卒,平心而论,朕是做不到那份上的,但朕这里山穷水尽到如此依然能制住刘太尉,说明朕的本钱还是比他刘家厚一些的……傅卿既然是做买卖,与其把自己卖给他刘氏,何妨卖给朕?他给你的朕也能给,他不能给你的朕还能给!” “臣万死请言!”刘光世彻底忍耐不住,忽然开口大呼。“官家!臣着实没有异心!” “朕知道你没有!”赵玖远远相对。“否则朕唤王德来时你便该开口阻止了。” 刘光世瞬间觉得身体软了一半,只伏在地上出言“官家知道臣便可!此番夺了臣的军权,臣绝无二话!” “麻烦两位卿家,帮我拿住刘太尉两只手。”赵玖不做理会,却又回头看向了傅选和王德。 王德愕然一时,明显犹豫,而傅选却迅速蹿出,就在刘光世将要起身之前,在背后用腿顶住此人,然后轻松将此人双手反剪拿下。 刘光世被制住,只能奋力大呼“官家!臣绝非是要谋逆!请官家饶过我!” 这下子,轮到王德一时惶恐了,而这位绰号王夜叉的勇将在官家的逼视下,犹豫片刻,到底是走上前去,从傅选手中接过了刘光世一只早已经软趴趴的手来。 赵玖见到如此,终于起身,却是扭头四下找了一圈,然后竟是从尚在跪中杨沂中身上取下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来。 刘光世愈发惊恐,一时涕泗横流,却又在那里说起胡话“官家!好教官家知道!臣此番行止,固然罪重,可却是揣摩着官家心意来的!臣素来知道官家想去江南,又见官家来了可走的旨意,以为是官家有所暗示,这才臆造了十万金军……” “朕信刘卿。”赵玖拎着刀走来,丝毫不停。“只是朕老早就改主意了,不想去江南了!” “臣真不知道官家与张、韩二人是要真打,臣也真的没有谋逆之意……”刘光世继续辩解,却既然见到又刀影在头上反光,却是再无法出声。 “官家!”关键时刻,吕好问何张浚对视一眼,无奈齐齐出列,然后吕相公当先匆匆开口。“既然事已至此,何妨夺了他军权,从容处置,哪有官家亲自动刀杀堂堂太尉的道理?国家制度在何处?” “官家。”张浚也小心俯首劝道。“臣也以为刘光世当死,可此时情势险恶,亡国之危非是虚妄之语,官家当以大局为重,不要轻易损耗人心。” 赵玖根本没工夫理会这些人,因为他拿刀在满身甲胄的刘光世身后比划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无奈何下,这位官家只能扭头询问万事通杨舍人了“正甫,此时该怎么下手?” 杨沂中早已经看傻了,此时骤然被问,却是脱口而出“官家见过杀鸡吗?此时可如杀鸡那般下手……” 这话刚说完,杨沂中便已经后悔……一来,这种事情他实在是不该掺和的;二来,他也是瞬间醒悟,官家何曾见过杀鸡是什么形状? 然而听得此言,赵官家却不再犹豫,只是俯身下来,左手揪住早已经惊吓失态的刘光世头盔帽缨,右手却是顺势持刀从对方裸露出来的喉结处奋力一割……那动作熟练的,好像真的杀过鸡一般。 一刀之后,帷帐中再无多余声音。 王德、傅选松开手来,各自对视一眼,便侍立不语,只有刘光世捂着喉咙在地上扑哧来,扑哧去,产生的一点杂音,而看他挣扎之状,也真如被割喉的鸡一般。 而赵官家拎着手中染血钢刀看了一阵,待地上之人再无动静,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以后,方才弃了钢刀,扭头大声去应自己的宰相和御史中丞 “朕宁亡国,也要亲手杀此人!” s大章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 第三十一章 骚动 理性而言,赵玖不该杀刘光世,因为这么做的坏处太多了,不仅仅是一个木已成舟的问题。 首先,大宋优待士大夫,可大宋也没有对主动放弃兵权的大将赶尽杀绝的传统!甚至可以说,这严重违背了宋太祖的既定方略,何况是官家亲手杀人这么性质恶劣的事情呢? 所以,人家吕好问说的是对的,这个宰相此时也确实是称职的……赵玖此时就是在亲手坏掉大宋制度,而大宋制度恰恰才是这个风雨飘摇之时维系他赵官家权威的真正利器。 换言之,赵玖是在亲手挖赵宋的根,折腾他屁股下面那把烂椅子! 其次,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此时金军已经来到了淮北,双方一河之隔,所谓临战状态,那么此时杀如此一高阶大将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王德和傅庆算是被赵官家亲自拿捏住反了水,可万一当时没拿捏成功呢? 而且王德和傅庆还好,这二人本身一个是中枢挂着号的名将,跟中枢多有联系;一个是新降之人,部属也算是独立的……这两个人跟刘光世的关系还不至于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然也不会被拿捏住了。 可此时此刻,刘光世既然死掉,而且是被赵官家亲手杀掉,那么他留在山下的三千西军本部又如何?乔仲福、张景这两个西军出身的统领此时尚在山下,天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反了怎么办? 不反,哗变逃散又怎么办? 便是什么都没发生,等事情传出去,难道会有好结果? 完全可以说,杀了刘光世以后,此时此刻,大宋朝在中原附近少有的几只武装力量中,除了宗泽的东京留守司以及张韩二将外,其余那些乱七八糟的将领都变得不可靠起来! 比如有极大黑历史的范琼,这厮当日拎刀子逼迫二圣之一的赵恒出城投降,杀了不知道多少拦路的东京士民,算是个武臣里的张邦昌,之前好不容易被李纲安抚住,此时却正领军在襄阳、南阳一带平叛;还有御营中另一个统制,唤做王亦的,也是出了名的军纪不好外加跋扈无度,此时正领兵在身后江宁府(今南京)为接驾做准备;甚至还有刘正彦、苗傅那二人,花了那么久才靠着刘晏的计策拿下了丁进,耽误了那么大事,早已惴惴不安,偏偏又是西军将门,不免会胡思乱想…… 而说到刘光世西军将门的身份,西军残部此时依然是大宋的主要倚仗,关西的曲端、刘氏兄弟、吴氏兄弟,还有河北的杨惟忠……虽说个个都该可信,但万一谁有个三心二意又如何? 总之,消息传出去,这些人中谁反了都正常。而人家御史中丞张浚的话也很中肯,赵玖就是在亡国的危险边缘瞎折腾! 只不过,赵官家不是说了吗?他宁可亡国,也要干这一遭事!换言之,这些危险他早就知道,但还是干了!或者再言之,他干这事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些危险! 实际上,相较于这些可以预见、符合推论的事情,行在文武们此时倒是更担心这位已经不顾一切的官家接下来会做什么?要是再来几次‘宁可亡国’,那等他们见到李纲和其余几位相公,又该怎么说? “山下怎么说?” 中午时分,阳光普照,从八公山山顶望去,对岸视野极佳,这使得金军大队人马到来的情况根本不可遮掩,而几乎是有所准备一样,随着金军大队陆续缓缓出现在北岸,安静了一个上午的南岸八公山下忽然又躁动喧哗起来……独自一人坐在八公山北峦顶上观察情势的赵玖听到动静,几乎是头也不回,便开口相询。 “回禀官家!” 自山下折返,先在帷幕内朝几位行在文武重臣汇报了情况后,然后无奈之下不顾官家有令,掀开帷幕来到了此处的杨沂中赶紧俯首。“好教官家知道,早上的时候,有赖于王将军(王德)、傅统领(傅庆)的事先移营,乔、(乔仲福)、张(张景)两位统领又能识大体,到底是稳住了局势,可金人主力一来,全营骚动,便是王、傅两位的部属也多有仓皇之意……” “不反就行,仓皇算什么?”赵玖回过头来,露出一丝嘲讽之意,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位赵官家此时居然给人一种释然和轻松的感觉。“然后呢,王、傅部属都如此,那三千西军又如何?此时在下面带头鼓噪的就是他们吧?” “正是!” “不造反却只鼓噪,他们要什么?”赵玖愈发显得不以为意起来,也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了,还是昨日亲手杀了人后打开了什么新世界。 “他们要赏赐!” 低着头的杨沂中小心翼翼偷看了眼起身从他身前经过的官家,不得不说,昨日之后,他对赵玖也多少又多了层畏惧感,因为能亲手杀人的赵官家太稀罕了。“他们鼓噪生事,说以往成例,官家登基都要给禁军发赏赐,结果这次官家登基后到现在都不发赏赐,却要他们如此辛苦……” “总算没有直说是因为刘光世的事情。”赵玖一边负手踱步,一边稍微感叹。 “乔仲福和张景二位都是能识大体的西军宿将,不至于让军中下面这些痞子如此无忌,但士卒讨要赏赐,乃是军中素来都有的事情,也最能鼓动人心。”言至此处,跟在赵玖身后的杨沂中言辞愈发小心。“官家,几位相公和臣都以为,要是不能速速处置的话,怕是王将军、傅统领所部也都会卷入其中,便是呼延统领部与御前班直都要不稳……” “看来闹事的人都是军中老人,知道该怎么闹,也知道什么时候闹。”赵玖继续踱步向前,却是停到了充当他这个赵官家行宫的帷幕边缘,然后忽然回头笑问。“所以这赏赐不给如何,给了又如何?” “不给,眼下没有统领级别的宿将支持,他们不可能造反,但金人两万主力在淮北,他们却未必不能趁机鼓动起来,让全营溃散南走!”杨沂中严肃相对。 “不行!”赵玖当即摇头,然后以手指北。“你也看到了,金人主力已经到了,下蔡城的内渡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修好,张俊在对岸已经成了彻底的孤军,此时这淮南八公山大营要是再当面溃散了,那他便再无余地……或是一夜全城溃散,或是被下属架着投降,也就是目下可见的事情了。” “那就只能赏赐了。”杨沂中小心应道。“臣刚刚朝几位相公汇报,他们也都是这个意思,此时就在帷帐后等着官家呢!” 赵玖点点头,然后抬头望着冬日晴空一声叹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营中确实有充足财货吗?” “充足说不上,但寿州、顺昌府两个大州的府库都在此处,大略赏赐全军还是可行的。”其实就在帷帐另一面的御史中丞张浚忍不住接口言道。“官家,官家既然以臣为御史中丞,那臣便不得不言……此时既然已经杀了刘光世,多言无益,而刘光世终究只是一人,山下此时却有数千人、上万人,不可能只靠刑罚便能稳住局势的!” “说得对,朕也没指望只靠刑罚……”赵玖隔着帷幕连连颔首。 “官家,好教官家知道。”又一人隔着帷幕开口,却是营中唯一一个正经东府相公吕好问。“便是此时行在财货散尽,官家也无须忧虑行在与营中的用度,须知张枢密(张悫)在淮东筹办盐引、度牒,一切顺利;梁侍制(梁扬祖)在扬州处置东南财赋,也有成效……这都是直接能供给此处的。便是西面,丁进降服后,道路恢复,滁州等军州供给的财货物资也能即刻送到。”言至此处,吕好问稍微一顿,到底是说了下去。“官家赏赐妥当,人心恢复后,且放心南下扬州,暂避兵锋,此处交给王德便是……也该升他个统制了。” “王德确实可加统制衔。”赵玖隔着帷帐听了半晌,忽然又言。“可既然说起西面,赏赐了此地兵马,便不需要赏赐西面刘正彦、苗傅、刘晏,乃至丁进吗?而且刚杀了刘光世,那边同为西军一脉,也要安抚,还有张所的去向也不清楚……总之,得要一位宰执重臣往西面走一趟,将滁州押解的财货就地发下赏赐,并适当加官,以安抚人心。吕相公、汪相公,你们二人谁去?” 帷帐对面安静了一会,但很快还是吕好问再度开口“官家,官家身侧须最少有东西二府一宰执,否则人心难安……臣以为,不如以之前在颍口分开的资政殿学士宇文虚中加同知枢密事,转淮西去安抚刘、苗,并兼顾淮西数军州转运事。” “可以。”赵玖笑了一下,并未多言。 “那山下……” “山下便也准备赏赐吧!”赵玖隔着帷帐继续负手笑道。“王太尉先去告诉诸位将军、统领,让他们先安抚人心;然后将金银钱布帛财货都在南面山腰那个缓坡上摊开,让他们都亲眼看到,汪枢相再亲自看管着,寻老成之人公平分发下去……” “官家明断。” 很明显的,帷帐那边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不过枢相汪伯彦还是小心地提出了一个小小的建议。“不过官家,财货这种东西不好公开露在军士身前,否则一旦有不轨之徒煽动,说不得便是乱事根由。” 赵玖若有所思,继而缓缓点头,从善如流“既如此,那就不公开展露了。而且,既然忧虑现场再有人鼓动,何妨让那支西军中乔仲福、张景二人之下的军官……就是闹事的那些人……专门到山顶小寨,由吕相公、张中丞出面,多赏赐一些,也多安抚一下。这样,一面省的赏赐大军时他们出来闹事,一面也好看看能不能从根子上安抚住这支部队。” 帷帐外面沉默了一下,继而是窃窃私语。 但是,当赵玖低头掀开帷幕走进去以后,所谓行在重臣,也就是吕好问、汪伯彦、王渊、张浚四人为首,外加诸如胡寅、杨沂中、蓝珪之类的这些杂七杂八的禁中文武内臣了,纷纷噤声。 而为首者吕好问也不再犹豫,反而即刻颔首“官家此言也是老成所在,臣以为可以一试。” 赵玖负手微笑以对……若非帷幕最中间的空地上尚有昨夜血渍,河对岸尚有金军主力与一座孤城,山下尚有正在鼓噪的乱兵,众人几乎以为眼前这个极度放松的官家是太平年月来游山玩水的仁皇帝呢。 就这样,众人既然都受了吩咐,便纷纷即刻转身去忙,而此时赵玖却又忽然开口提醒了一事“先取些财货来,朕要先亲手赏赐御前诸班直!”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众人更加无言,旋即更加忙碌。 s感谢壮壮爸爸、泽叔的双盟,感谢乐燕山和茶几的上盟,也感谢阿越、大娘也捧捧我、人间烟火语几位的打赏……总之,谢谢大家的新年礼物! 我让赵小九给大家磕头问好,祝大家新年愉快,2020人人发大财! 第三十二章 掼首 上 且说,虽然赵官家这一次没有让行在重臣们过于担惊受怕,甚至反而有些合作愉快的感觉,然而乱糟糟的局面之下,即便是君臣一心,那想要安抚上万士卒,尤其是其中还有三千为刘光世不平的西军本部,又谈何容易呢? 折腾了一个时辰,军中方才传遍了赏赐的旨意,而一阵欢呼之后,却又因为谁先领谁后领闹得不可开交,等到吕好问、张浚召集了那些闹事最活跃的军官以后,赵官家这里俨然已经赏赐好了诸班直,却是稍作吩咐后,便亲自带着杨沂中朝山顶小寨而来。 然而,尚未来到中间的大帐中,赵玖便闻得账内喧嚷一片,俨然是吕、张二人无法控制局面。 “官家!”杨沂中眼见着赵玖要直接迈进去,却是惶急一时,直接侧身拦在了对方身前。 “无妨,他们要造反早就反了,此时闹腾,要么是想多要些赏赐,要么是存心想跑到南面避战,绝没有对付朕的意思!”赵玖从容对道,然后直接一迈腿,便从两名刚刚领完赏赐,此时慌乱行礼的守门班直中间走了进去。 杨沂中无奈,只能惶恐跟入。 且说,赵玖一身圆领红袍,头戴硬翅幞头,腰中也专门换了一个金带,此时甫一入内,便觉得账内乱哄哄一股热浪当面扑来。 而帐中一群西军顽痞,一开始其实还有点形状。但一来吕好问脾气好,二来张浚年轻,三来乔仲福、张景在下面准备赏赐事宜未到,所以几经试探之后,再加上又有人鼓动,帐中便渐渐不堪起来,此时更是形状各异。 但无论如何,忽然间看到一个那么打扮的年轻人进入,尤其是不少人还曾见过这张脸的,这群人却也是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寒气自帐门处涌来,然后纷纷失声。 “如今军中规矩,见了天子,竟然不带行礼的吗?”赵玖扇开热浪,往慌忙起身的吕好问处一屁股坐下,然后便从容开口相询。 毕竟是正牌天子,一众西军军官见状,哪里还敢再瞎扯?便在几个老成军官的带领下,纷纷按官阶大小排列,躬身行礼问安。 “且起身。”赵玖抬手示意,却只让这些人起身,并无让他们落座之意。 不少军官面面相觑,心中暗惊,有些不懂门道的转身要坐下,却又匆匆折返立住。不过,这种惊吓很快便消逝而去。 因为赵官家端坐在彼处,虽面无表情,却是正色出言,开门见山 “今日快要过年,却尚未过年,朕不过二十一岁,放在寻常不过是东京城中一走马使酒的衙内,只是因为国家遭此大变,不得不来做这个官家,所以确实不懂得你们的弯弯绕绕,而今日也就干脆直言了……诸位,大敌当前,你们这么闹,到底图的什么?若不说清楚,朕怎么可能知道你们的心意?是因为被金人狼狈追逐,又匆匆渡河,没了积攒的财货吗?还是在为刘光世鸣不平?又或是被金人惊吓惯了,不愿再从军?” 帐中一时安静无声。 “一个个来,都躲不掉的。”赵玖随手指向最前面一人,他记得刚刚进来时此人正对着张浚张牙舞爪。“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哪里人?为何要鼓噪生乱,为何连宰相和御史中丞一起来劝都不愿听?” “臣叫张永珍!”此人年纪三旬有余,身材极为高大,一拱手便露出手上刺青出来,却是咬牙昂首言道。“现为御营刘……刘太尉麾下直属准备将!陇右人!此番……此番在这里生乱,臣是罪魁祸首,又被抓了现行,官家要杀要剐,臣无话可说!” “朕问你为何要生乱,没问你要杀谁剐谁!”赵玖端坐不动,面色不变。“到底是为钱货,还是为刘光世,又或是畏惧了金人只想逃跑?” “臣……臣什么缘由都有一些。”那张永珍被逼无奈,只能梗着脖子硬着头皮回复。“臣原本在延安府,浑家孩子都在,又在军中十来年,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阶,结果年前金人一来一下子就没了!俺……臣跟着刘太尉在河北找到了官家,从那以后一路南撤,离家越来越远,也不知道西面啥样子,金人有没有打进延安府,臣家里浑家有没有扔下孩子改嫁?反正就只是往南撤,越往南撤心里越惦记!好不容易剿匪攒了点家当,结果这次南逃又丢的精光!过了河,才一晚上,跟了许久的刘太尉又被官家杀了……就更不知道前途在哪儿,这才忍不住跟大臣中臣什么的吵嚷起来!” “我晓得了。”赵玖盯着此人,沉默了许久方才出言,却是语调缓和了不少。“其实,我何尝不想家呢?我昨夜杀刘光世前还做梦梦到以往呢!可情势如此,实在是回不去又该如何?还有杀刘光世的事情,归根到底何尝不是因为我太想家呢?” 帐中立在赵玖身侧的吕、张、杨三人都是聪明人,闻言各自思量。而那张姓准备将虽然不知道杀刘光世跟想家有什么关系,但听得官家语调诚恳,也只能俯首。 “你意思朕也懂了。”赵玖继续微微敛容道。“你是思乡、想要财物、为刘光世鸣不平三种都有……对不对?” “是!”张永珍也回过神来,咬牙承认。 “既然是想家,那便不是想弃了官职跑南面的意思吧?”赵玖忽然间再问。“不至于被金人吓破胆吧?” “这是当然!”张永珍当即应声。“虽说臣确实有点怕金人,但那是因为知道打不过,不至于到官家意思里那份上。” “朕知道了,你且坐下。”赵玖随手一指,那张永珍糊里糊涂,到底是老老实实坐到了帐中一面座位中去了。 而赵官家却又随手指向另外一人。 就这样,帐中足足七八十个军官,官阶差异巨大,一开始还有人不敢在赵玖面前作色,全程认错,而后来眼见着这位官家确实诚恳,而且认了也没有什么,倒是渐渐把心底话说了出来,理由也是五花八门。 几乎所有人都有逃亡、渡河失了财货的缘由,一多半人承认了是为刘光世鸣不平,也有两三成的人提到想关西老家,还有十几个人承认了想要一笔钱退出军队,往南面安家的意思,甚至还有几个人说他们一直是胎里的光棍,几十年没浑家,听说官家之前赐下了班直宫人,想着最好能起哄从官家这里讨个浑家,所以才鼓噪的。 对此,赵玖全程认真听下,却也无多余表示。 这个过程看似繁琐,但对答简单干脆,等到所有七八十人都说完坐下后,却居然不过是一刻钟功夫罢了。 “先说两个事情。”赵玖等到所有人落座后方才言道。“所有人都想要财货,朕给你们准备好了,而且比寻常士卒丰厚一些,待会出去你们都可以去寻吕相公领……这是之前便说好的。” 张永珍为首,一众军官便要起身谢过官家和宰相,却被赵玖抬手止住“等朕说完……还有要浑家的,朕不瞒你们,八公山这里如今一个宫人都没有,洗衣服都是内侍来做,你们不信,今日事后可以去看一看,没什么可避讳的,所以讨浑家这件事,朕一个都没法应。” 闻得此言,帐中虽然没有哄笑,却也有了些轻松之意。 “还有为刘光世求情的,朕有言在先……朕知道刘光世平素大方,善于体恤,但这件事,朕同样绝无多余可言,刚刚谁为他不平,谁先去寻张中丞领十个军棍!”赵玖忽然语气严厉起来。“否则断无赏赐!” 帐中旋即肃然,不少人不是没有偷偷相对,却无人敢私自出声。 s大家新年快乐!祝大家新年发大财! 11点40码完的,希望你们看到这一章的时候,我能已经吃上饭了。 第三十三章 掼首 下 而安静了一会后,端坐在那里的赵官家方才继续面无表情言道 “朕今日与你们开诚布公,这里能为你们做的,一定会尽力去做……” “要赏赐的,朕可以掏空了行在与你们赏赐;为刘光世鸣不平的,也都有军棍准备;便是求宫人赏赐下来做老婆,不是不行,而是切实没有。” “可除此之外,还有些东西,朕却是无能为力……譬如思乡之意,朕自己感同身受,却又能如何?想回家难道不需要诸位与朕同心协力吗?!倒是想离开军伍之人,朕这里有了一点准备!” “这样吧,准备离开军伍去南方的安顿在此处相侯,其余全都出帐去,领赏赐的自去寻吕相公领赏赐,领军棍的自去出门去寻张中丞……金人就在北岸,咱们不要耽搁功夫了!” 帐中又安静了一阵,而稍待之后,在赵玖的逼视下,那名张姓准备将无可奈何,干脆率先起身拱手应下“官家意思清楚,赏罚都明白,俺……臣无话可说!” 说着,其人兀自转身出帐,却又忍不住在帐门处嘟囔了一句“十个军棍,皮都不红!” 对此,张浚和吕好问犹豫了一下,却到底是在赵玖的催促下,带着各自属吏,赶紧出去处置此事了。 而三人既然出去,其余帐中之人面面相觑,也是轰然起身,各自跟着出门去了……一时间,只剩下十二三人罢了。 一直立在赵玖身侧的杨沂中瞬间松了一口气,连扶刀的手都松开了。 “你们这些人,确实要走吗?”赵玖以手指之,依旧是之前那副麻木表情。“不再考量了?” “官家!”有人忍不住站起身来。“只问官家一件事,官家把俺们也单独分开,是不是走了便没赏赐了?” “是这个意思……没赏赐!”赵玖轻声做答,却是想起此人名字,唤做侯丹,是个队将,典型的基层军官。 “那俺就不走了!”此人咬牙起身道。“离了军中俺也不知道能干啥!” “那便去领赏赐吧。”赵玖继续轻声言道,却又忍不住再问。“你既然准备离开军中,便是被金人追怕了,此时又留下,便不怕对面金人打来吗?” “俺是觉得,反正刘太尉死了,眼看着俺们最近肯定是要跟着官家行在走的,那一路跟着官家便是。”此人倒是面露狡猾之色。“官家若走,俺跟着官家自然安泰,官家若敢渡河死战,俺们又何至于惜命呢?” 赵玖哑然失笑,却是连连挥手,示意对方离开。 而这侯丹既走,却又带走了两三个人,而赵玖再去看时,却看到帐中竟只有八九人了。 “你们这八九个,一定要走了?”赵玖再度追问。 这次依然有人大胆做答“官家,俺们走是一定要走的……但能不能受份军棍,换个赏赐?没有赏赐,俺们到南方如何生活,莫不是逼着俺们去做贼?” “朕知道了。”赵玖却是再度失笑。“不过你们不过区区八九人,不至于再劳烦吕相公和张中丞,朕亲自去取些便于携带的禁中金珠来,你们在这里一起偷偷分了,便直接走吧!” 几人面面相觑,个个面露期待,而赵玖也不管不顾,直接起身出帐去了,杨沂中也赶紧追上。 而出得门来,山顶小寨之中,领赏赐的和打军棍的已经在小寨热火朝天般的展开,倒是比山腰中的效率高上许多……彼处似乎还在闹腾了。而赵官家匆匆转回北峦寨中,入得自己帐中,惊得杨沂中真以为官家真要取自己私财,然后赶紧追入。 却不料,这杨舍人甫一入御帐,便见到赵官家兀自在那里脱去身上衣物,几名内侍更是惊惶无度,感觉上前帮忙。 “你也脱下来!”赵玖四下找了一圈什么东西,一时没找到后,却是顺势瞥了一眼身材与自己相差不大的杨沂中,然后冷冷下令。“将你的甲胄与朕脱下来!” 杨沂中怔了片刻,然后瞬间醒悟,却是大为惊恐。 “你要敢说一句废话,今日便滚出营去,到杭州牛家村做个里长!”赵玖厉声呵斥,却又朝御帐中几名内侍吩咐。“快替杨舍人卸甲!” 杨沂中脑中一片空白,张口欲言,却无声息,只能任由几个小内侍拔了自己衣甲,然后战战兢兢与这位官家换上。 而片刻之后,赵玖出的帐来,便在御帐前的帷帐前呼喊了数支刚刚他亲手放下赏赐,且全副武装的班直,然后亲自拎着从帐中取出的弓箭往同在山顶的小寨气势汹汹而去。 隔了一会,杨沂中方才在闻讯赶来的蓝珪、胡寅等人的愕然中狼狈追出,却只是临时披了一副硬甲! 不过,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赵玖一马当先,回到山顶小寨,周围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便是有几个机灵人反应了过来,却只以为是杨沂中回来‘办事’呢! 而我们的赵官家长驱直入,亲自跨入帐中,然后便是抬手一箭,直接射向了之前用做贼来威胁自己以讨要赏赐的那人! 且说,山顶小寨大帐,乃是专门为军事所设,属于正经的中军大帐,能盛下上百人,可即便如此,大小也是有限,更何况那些人本就在帐门附近徘徊等待赏赐?故此,赵玖一箭射出,却如昔日在明道宫中射靶一样轻松,直接便将此人射倒。 帐中慌乱一时,不是没有人想着反击,可此时见到官家亲自射箭的那些班直比他们更着急,如何又敢敷衍?早就一个个慌乱涌入,前几人挡在赵玖身前做肉盾不提,后面那些人也赶紧拔刀出来,便于帐中以多欺少肆意砍杀起来! 须臾之后,帐中安静无声,扔下头盔的赵玖出得帐来,居然手中亲自拎着一个首级。 小寨之中,吕好问、张浚以下,包括匆匆追来的杨沂中、蓝珪、胡寅等人,还有小寨中本来的御前班直,以及刚刚正在小寨两侧领赏赐与领军棍的几十个西军军官,全都悚然来看,却又被惊得无声……其中吕相公几乎晕厥。 而赵玖环顾左右,却是在早已经看傻了的诸多人前咬牙放声言道“你们不是觉得失了刘太尉,没了靠山,所以心中忧惧吗?朕今日告诉你们好了,你们这三千废物兵,朕这个昔日的大元帅亲自领了!而这几个首级,便是往后军中第一条规矩……为军而不敢战的,与刘光世同罪!至于你们也不要干站着,领好了军棍与赏赐的,全都与朕一起往山腰去,那是第二条规矩,从今往后,朕要亲自掌握军中赏罚,全军赏罚一并决于眼前!” 一通废话说完,眼看着那些什么准备将、队将惶然一片,纷纷整队,赵玖怔了片刻总觉得哪里不对,一直到迎上杨沂中的视线,这才醒悟,却是赶紧将手中首级狠狠掼在地上! 不过,此时已经无人在意了。 s理不屈而词穷,祝大家新年快乐发大财!!!!新的一年到了!!!! 第三十四章 公私 “我真傻,真的。” 吕好问吕相公立在山顶小寨,双手拢在身前,正遥遥往八公山南腰一处缓坡望去,严肃的神色中明显带着一丝哀愁…… 彼处,在吕好问的视野根本无法看完整的地方,一排刚刚上了人头的木杆之前,赵宋官家正穿着甲胄端坐不动。而官家身后,隔着木杆与人头,赫然是六七十个挨了军棍又捧着赏赐肃立不动的西军军官,两侧则是两百全副甲胄的御前班直。而赵官家就是带着这么一个阵容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监督全军赏赐的分发。 “我单以为官家昨日杀了刘光世就会停手,竟想不到他今日也会如此粗暴!”看了半晌,除了觉得彼处秩序井然外别无所得的吕相公依然不愿回身,却又继续自怨自艾。 而立在吕相公身后的御史中丞,也就是张浚张德远了,闻言本想保持沉默的,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也严重刺激到了他,所以这位御史中丞到底是没忍住 “吕相何必自欺欺人?官家举止早有预兆,今日中午在官家御帐前的帷帐那里时,非止你我,便是汪相他们,都已有所猜度……只是你我俱无能为罢了!” 这次轮到吕好问沉默了。 而张浚既然一言打破了一个精英士大夫该有的体面和深藏不露后,却是趁着周围无人彻底无忌“如今行在四个重臣,汪相公和王太尉本就在明道宫栽了一个天大的跟头,之前数日虽借着李相(李纲)病倒多少渐渐缓来一口气,但经昨夜事后却是彻底无能,连对官家唯唯诺诺都要小心!而我年少得志,全凭官家一力提拔,若无官家鼎力支持,怕是连这个中丞都坐不稳,早就被随便一位相公随手料理了!唯独吕相你……” “我又如何?”吕好问无奈回头,俨然垂头丧气。“我当日也是被李相公料理过一番的人,当日几乎便要离开行在,再与中枢无关,若非官家落井,心性大变,正要一个老成相公……” “且不说落井之时,只说吕相你非但是行在这里唯一一位东府相公,更是宰相世家与天下知名的道学先生,若此间真有人能稍阻官家一二,也就只有吕相你了。”张浚言辞诚恳,竟然是要劝吕好问出头。 “我何惜一个相公身份?”吕好问被逼无奈,也终于表态。“若是国家安泰,众人争权,我早就弃了这个职务,去做一任知州,然后就势体面请辞,安心在家经营学术。但现在不是国家危亡吗?金人就在对岸,局势岌岌可危,官家与行在一日不能安泰,我便一日不能弃中枢而走!” 张浚也是瞬间无言以对……但他又何尝不知道这正是官家的策略呢?就是欺负人家吕相公是个好欺负的道德先生,若非如此,去淮东和身后料理事情的许大参与张枢相可就太冤了! “官家本意是为了在寿州做个小局,使金军小股主力至此,当面守一守,不要歼敌,也不要大胜小胜,只要金军乏力自己退去,就能让天下人知道金军并非无敌,我军并非不能战,就能稍微提振士气,使人心稍安!”停了半晌,张浚方才开口,却又主动为赵玖辩护起来。“本意不是为了昨夜杀刘光世,和今日亲自杀逃兵!” “有什么区别吗?”吕好问愈发沮丧。“国家沦丧到眼下,是一朝一夕可以收拾的吗?且不说眼下寿州已不能守,便是没有刘光世的事情,寿州也守住了,那又如何?守住了,人心士气固然有所提升,但金军回头准备好大军,十万之众再来,还能守吗?眼下国家动荡,根本在于行在不稳,与其在这里争什么一口气,何如早早在南阳或扬州立足!一旦立足,人心士气自然会上来!” “但也不能说官家是在做于国家无用之事吧?”张浚指着山腰处的情形问到。 “不是无用。”吕好问转身来到张浚跟前,握住对方手说道。“是使我们无用……现在国家崩溃,盗贼四起,官军无能,此时官家做什么难道会使局面更糟吗?但关键是,官家这些举动,是在大局与个人意气之中选了个人意气;是在依靠文臣与武人之间选了武人;是在私心与公心之间选了私心……” “如何能说是私心呢?”张浚一时不解,忍不住打断了对方。“官家自流亡以来,连一口姜豉都不用,衣食简朴超乎想象,此时更是亲临绝境,亲自诱敌整兵,与二圣简直非同血缘……” “但赵宋血缘如今只他一人!”吕好问长呼了一口白气,然后忽然打断了对方。“他没了,赵宋就真要亡了!” 张浚登时语塞。 “在如今这位官家眼里,便只有他自己,收兵马,系大将,揽人心,成了都是他的,覆了却要天下为他陪葬!”吕好问说着说着居然眼泪都下来了。“放着一个妥当的路子不去做,弃了祖宗制度家法,一意孤行,还不是因为彼处路数便是成了,也都是相公们的功劳,跟他关系不大吗?落井之前,他便如此自私,却是自私于畏缩,落井之后,我竟一度以为他改了,却不料区区数月,还是旧态萌发,只是反过来另一种自私,所谓自私于冒进罢了!” 张浚竟然辩驳不得,只能也握着对方手小声安慰“吕相,官家毕竟年轻,遭逢大变,一时心性难平本是寻常……便是你我这般,经靖康之变,从东京逃生,不也一改以往秉性吗?” “不一样的。”吕好问再度长出了一口气。“我是年长而颓,任事无能,又是恩萌官起身,并无大志,遭此大变后,更是只能用资历和人望帮官家尽量糊墙罢了;你却年不过三旬,放在以往能为七品京官都是造化,将来万事都有可能……所以德远务必听我一言,能识人、能用人、存经验、得幕属,这些都可以慢慢来,唯独一定要有主见、有定见、有决断,否则将来便是入了东西二府成了相公,也只能跟我一般下场!” 张浚感激不尽,却是忘了他一开始本是要劝这位东府相公出头的,如今却反被对方感染。 而吕相公言至此处,也是愈发失态,却是继续拽着对方双手言道“德远,事已至此,你我多言无益,只是如今兵事凶危,官家又一意孤行,眼瞅着是不能劝他后退了,可若真的金军渡河而来,生出祸乱,我年长而体衰,怕是很难脱此八公山了。届时,别的都无所谓,唯独行在中随身带着一些文稿,乃是我多年悉心所成,自今晚开始,便交给你来保管,不求发扬,只希望将来你能替我整理一番……” 张浚闻得此言,更是几乎要落下泪来。 且说两位聪明过赵玖百倍的重臣在山顶小寨上执手含泪,难得坦诚,中间又论及山河破碎,国家命运,个人前途,并托付将来,俨然便要从临时的政治同盟往忘年至交的方向发展。然而,未及二人多言,定下这份令人称叹的封建士大夫友谊。忽然间,山腰处一阵骚动,俨然出事,惊得二人赶紧撒手,并派出班直去问,却才知道竟是有金人趁机渡河!! 饶是二人自陈大宋栋梁,此时也不禁慌乱……这不怪他们,实际上连山腰上最近‘英雄气勃发’的赵玖也都惊惶难制,不然也不至于引发骚动了。 然而,等到二人不顾一切,匆匆动身,赶到山腰处时,却又发现赵官家竟然亲自带着汪枢相、王太尉,以及一众将官与核心精锐动身去了山下。对此,惊骇欲死却又不觉得奇怪的二位再度匆匆追上,却只在半路上便闻得山下渡口东面野地里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二位行在要员再去打探,却才知道详情。 原来,金人根本就没有成建制的渡船,也不可能有渡河的充分准备。不过是金军主帅四太子金兀术亲至,察觉河南异动,然后亲自立马于北岸河堤,并下了军令渡河侦查,而金军哨骑仗着这数年来的骄横,又想在主帅面前显露威风,这才当面操着两条不知道从何处弄来的小舟过河来看! 人数不过二三十人罢了! 至于赵玖知道具体信息后,自然是回复镇定,然后一面亲自下山,一面却又就势唤来王德,指船而论,当面许下御营统制之位,要看这王夜叉本事! 而王德又是何人,当日金军十万之众他都敢踹营抓人,今日区区二三十人怎么会怕?便当即上马,也不用大军,也不用弓弩,只在万众瞩目之下引本部亲军数十骑出寨,硬是在冻得硬邦邦的河堤畔,以肉搏将十来个大胆上岸的金军给活活拍死在岸上,惊得后面一船直接从河中掉头回去了! 而宋军也难得聚集在一起,放肆欢呼一场。 吕好问与张浚浑身惊吓湿透,面面相觑无言不说……另一边,河对岸处,遥遥望见到这一幕,并等来回报的一人却也是怔怔失态。 “逃回来的这只船上人说,是王夜叉在对岸,那死了一船人俺也无话可讲,唯独他们说望见河对岸有天子仪仗,那赵宋新官家根本没跑,王夜叉便是奉命出战……”金兀术坐在马上,立于河畔看了一会,却忍不住回头去问身侧一宋国降人。“是真是假?” “应该确实没跑。”身侧那降人乃是原京东东路一通判,此时正在得用,且因为沿途不惧辛苦,指点道路、城池、仓储有功,已经做到了参军一职,闻言自然赶紧解释。“一来我大金进军神速,仓促之间,宋军难做全套遮掩;二来,四太子请看彼处……对面八公山北峦处,是否有一旗帜高高而立?” “那旗帜又如何?”兀术一时不解。 “好教四太子知道,稍有常识之人都该认得,那便是金吾纛旓,乃是天子大驾专用,龙纛在此,则意味着赵宋官家必然也在此处!”此人赶紧解释。“两两照应,更是能证赵宋官家没跑……容臣在这里先恭贺四太子了!” 兀术怔了怔,却是忽然朝身后挥手示意“割了这厮喉咙!” 此人愕然一时,但尚未反应过来便早有金军上前,就在马上捏住此人,轻松一刀割喉,而此人挣扎片刻,便也即刻坠马。 兀术也不去看马下还在乱动的躯体,而是连连摇头“这些宋人就知道拽酸……还什么稍有常识之人都该认得,俺不认的,又如何?落到亡国降人之地,还要摆谱,真真可笑!” 言罢,其人兀自转身归营,只留一个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的降人尸体冻僵于河畔。 s大家新年快乐!我是16点45起床的,诸位呢? 第三十五章 年节 斩首十二级,外加驱逐一船十五人,虽然是难得的对金作战胜利,而且其中是有五六人确定是真正的女真兵的,算是极大鼓舞了士气,但在数万大军有城有山有河跨区域对峙的情况,仍然是区区小胜,不值一提……为此庆功是要记到史书上被人笑话的。 至于王德升任统制,更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喜事,甚至这都不是王德作战能力的彩头,而是本就是讨论好的事情。 毕竟嘛,刘光世死后,其部现在就数王德官位最高、部属战力最强、资历最深,他本人更是少见的有对金作战经验之人;而赵玖虽然正式从枢相汪伯彦身上夺回了他原本的兵马大元帅一职,成为了刘光世旧部三千西军名义上的直领,却不可能真的指挥打仗。 恰恰相反,现在淮南八公山大营这里,有分为左右两翼,由乔仲福、张景所领的三千西军;有三千傅庆部;有一千呼延通部;有数百御前班直;还有一个两千王德部;还有五六千从淮北撤下来却被留下修筑大营的民夫……抛去无可奈何的空饷、缺员,合计共有一万四五千人,其中战兵近八千人,具体披甲者不下五千,各军战马也有七八百! 这都是赵玖通过赏赐摸清的数据,也是他坚持亲自去监督赏赐的缘故,他需要把这个数字记到自己御帐中的一个小本本上,而且也确实记下了…… 总之一句话,这么多兵马,让赵玖这个毫无经验的人来指挥,肯定是要亡赵亡国的!必须要得有个真正抓总的!而王渊王太尉又实在是让赵玖很难信得过。 所以还那句话,王德上位理所当然,不可能为这事大肆庆祝的。 恰恰相反,此时金国四太子兀术引金军主力赶到,两万出头的大约数字远比之前的十万让人释然,但依然是野战不可敌的状态,依然是让宋军望之生畏的,更别说刘光世渡河前那把火,把下蔡城变成了孤城。 天知道下蔡城是不是下一刻钟就会开城投降?然后让金军从容越过这么一个重镇,从淮西某处搜罗船只、渡过淮河,再然后来个搜山检海。 但是,说了这么多,这日赏赐以后,也就是金军到来后数日的某日,淮南八公山大营却依然还是不合时宜的大肆宴饮起来,甚至还有张灯结彩的意味……原因再简单不过,要过年了!而之前奉命带着淮北士民南渡的寿州知州林景默,又正好从南面带来了赵玖翘首以盼的东南各州转运的物资,其中不乏大量酒肉! 天寒地冻,背井离乡,恰逢佳节,又临大敌,还是现成的酒肉,没有理由不发下去鼓舞士气。 “朕这个官家当的真是……” 山顶御帐前的帷帐中,高高飘扬的金吾纛旓之下,赵官家望着林知州给自己专门置办来的‘特殊饮食’,却是难得失笑。 而周围一起同宴的重臣、近臣,也都难得赔笑。 原来,正如当日在界沟,只因为有内侍恰好买了一桶姜豉,便有知州送物资时专门给官家预备几桶姜豉一般,这一次,大概是因为张俊张太尉在淝口预备菜肴,官家只留了几种鸭子的缘故,这林景默居然又给赵官家预备了一堆淮地出名的咸水鸭子! 这要是传出去,姜豉天子、鸭子官家的绰号可还行? 当然了,大家也就是笑一笑,因为姜豉和咸水鸭子毕竟都不是什么奢侈品,真穿出去无伤大雅,反而显得官家平易近人。便是之前数日,为了提振士气,赵官家还每日带着班直和那两翼西军中的军官出寨,专门在淮河边上到处射野鸭子呢! 只是越吃惯了鸭子,今日这过年的咸水鸭子就越显得难以下咽。 实际上,赵玖开过玩笑之后,便只啃了一个鸭腿,他确实也觉得味道出色,但这玩意毕竟太腻了、也太咸了,太多的话实在是用不下去,以至于剩下的几乎一整只都只好放着不动,反而只能用些米粥、炒猪肉之类的来佐酒,并常常往中书舍人胡寅处投出羡慕的目光……后者几乎啃光了他身前的鸭子,速度之快、胃口之好,着实让包括赵玖在内的所有人都暗暗生羡。 但且不提这些鸭子,毕竟是过年,毕竟是靠着赵官家的头铁熬过了两次重大危急,毕竟物资补充了上来,毕竟金军还没有渡河的能力,毕竟下蔡城还没有投降……按照中国人及时行乐的规矩,宴饮的气氛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酒过三巡,醉意渐显,按照中国人的酒场规矩,便免不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刚升了官的王夜叉大概是想表达一下感激之情,非要给官家敲鼓跳舞……军中敲鼓就算了,跳舞还是允许的; 接着,王渊和汪伯彦又各自‘回忆’了一番在河北与官家同甘共苦的往事,一个哭一个叹,算是又表了一番忠心; 然后乔仲福、张景二人得了赵玖几句安慰后,忽然痛哭流涕,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为西军宿将,之前在刘光世麾下却一直不能作战,所以一直觉得受委屈了,还是那日处在上下左右之间,实在是担惊受怕,忧惧不堪,今日才释放出来; 不过,真正的高潮出现在原本晴朗了数日的天空又开始飘雪的瞬间……吃鸭子特别给力的胡寅大概是真喝大了,不管不顾起身做了首诗,却是一面概括除夕,一面替赵玖怀念了一番此时根本不知道在何处的‘二圣’,最后还含泪勉力赵官家早日抗金功成,直捣黄龙,迎回二圣! 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政治口号,赵玖没有建立起绝对权威前不可能轻易更改的,而且多少是抗金的,是要直捣黄龙府的,绝对是对路的,便是迎回二圣也能堵住多少士大夫的嘴,赵玖当然要神色严肃的起身,并带领淮南大营的文武们一起郑重纳下了! 此事之后,雪花渐大,赵玖专门下令让军中小心防范,须得分出充足人手巡视营寨、河岸,看紧物资。 而既出此令,便是没有转入山顶小寨帐中继续宴饮的意思了,不过难得过年,营中开禁,这些文武若想要再私下饮酒自可归营再饮,也不碍事。 于是乎,雪花之中,众人便将目光渐渐汇集到行在臣僚之首,尚书左丞吕好问身上,等着这位相公带领大家一起告辞。 而好脾气的吕相公也没有让大家浪费时间,又饮了一巡之后便带着七分醉意摇晃起身,然后缓缓来到帷帐内赵玖所坐的案前俯首 “官家,今夜除夕,本当宴饮达旦,君臣同乐,然大敌当前,又是军营之中,临淮作乐,实在是不该滥饮无度……臣年长,不胜酒力,请归营中歇息,并稍作个恶人,请诸位一并罢宴归营。” 宰相既然说话,其余所有文武便也纷纷离案,跟在宰相之后请求罢饮。 赵玖当然也无话可说,便也起身离案,却是顺势扶住了有些踉跄的吕好问,竟然是要亲自送宰相归入山顶小寨旁新起的木质营房。 这是了不起的恩遇,君臣之间,俨然一片和谐。 然而,就在二人在前面于雪中缓缓踱步,好不容易挪到小寨那边的营房前,身后诸多武将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即将入房的吕相公却忽然回身摸住了官家袖口,然后一时摇头感慨 “官家穿个袍子还要系着袖子,不嫌太紧吗?” 赵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随口而答“系着袖子确实方便许多。” 吕好问无奈,只能再去摸官家腰中“那许久不见官家戴幞头、着玉带了,又是为何?好些东西,莫非都丢了吗?” 赵玖怔了一下,终于醒悟对方意思,却是微微一笑,直接顶了回去“吕相公喝醉了,天子为天下帅,临阵之时,总得准备时时着甲吧?玉带、幞头如今不合时宜。” 吕好问闻言终于撒手,却是指着自己头上的幞头尴尬而笑“如此说来,倒是臣的脑袋不合时宜了。” 这下子,赵玖反而也有些尴尬起来,却只好连连大笑遮掩,让内侍接过吕好问送入房内,便回头挥手,让群臣自散,然后方才缓缓归入北峦御帐前去了。 s继续祝大家新年快乐……还有…… 第三十六章 雪渡 上 雪花愈大,天色愈晚,山下山上一时都尚在灯火通明,赵玖回到北峦,却根本心绪难平,这不仅仅是因为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过年,难免感时伤怀;也不是因为刚刚吕好问的劝谏,让他意识到自己对各方面的掌控力,哪怕只是区区一个淮南大营,也只是流于表面和一时…… 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赵玖依然在担心北面略显沉寂的下蔡城。 须知,年节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天大的日子,便是金军也都普遍性过年的,从八公山山顶北峦这个绝佳位置居高临下,遥遥相望,隐隐能察觉到金军大营也在张灯宴饮,可是偌大的下蔡城虽然灯火通明,此时却是一片寂静。 如此情形,只能说明彼处包括张俊张太尉本人在内的人心,已经沮丧到了一种极致。几乎可以想象,此时佳节来临,给下蔡带来的绝不是什么能喘一口气的机遇,反而催化了他们绝境下绝望。 “官家!” 职责在身,杨沂中眼见着赵官家坐在龙纛下看了许久,肩膀上都已经开始有雪花,却是忍不住上前提醒。“天色已晚,此处风雪甚大,不如早些回去。” “能给下蔡城送点什么东西吗?”赵玖负手而立,连头都没回。 “必然不行。”杨沂中有问必答,自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几乎是脱口而出。“臣知道官家忧心下蔡内的军心士气,可此时内渡被烧,这时候输送物资劳军连停船的地方都找不到。” “若不输送大量财货,只是派个使者劳军呢?”赵玖追问不及。 “单个船只当然没问题,白日间也不是没有巡河军士将官家和相公们的慰劳旨意送过去。”杨沂中一声叹气。“但也仅能如此罢了,城内军士隐隐不稳,船只都不敢靠过去。这种情形下,若真要是派正经使者过去,怕是反而要弄巧成拙……” “你是说会和赵元镇一般下场?”赵玖随口提到一人,却是当日大火前去渡河传旨,结果起火后失踪的赵鼎,昨日才确定是被愤怒的张俊部士卒给扣押在了下蔡城内,现在又被张太尉‘保护’了起来。 “是!要是天使再被扣押在军中,反而会助长下蔡城中不稳。而且,如此……” “而且如此局面下,行在本就没多少的文武中也根本没人愿意渡河,从大局而言也不值得为此事徒劳葬送文武性命?” “是。”杨沂中即刻做答,然后却又顿了一下,方才咬牙言道。“不过臣可以去,臣本就出自张太尉军中,彼处人情熟稔,他们不会扣押臣的,反而可以劝张太尉定下心来,说不定还能将赵御史带回来。” “那就去吧!”赵玖抬头看了看身侧不断飞舞落入火盆中的雪花,却是直接下了命令。“趁着天黑,带上朕的金牌,然后你自己下军令,带一队人佯作巡河,乘一条小船,偷偷渡河往对面下蔡内渡而去。” 杨沂中连连颔首不及,匆匆而去,却又去而复返“官家有什么言语要交代给张太尉吗?” “没有!只是当面慰劳便可!”赵玖犹豫了一下,却是忽然摇头。“预备妥当后来朕帐中取金牌。” 没由来的,杨沂中心下一慌,却又只能应声。 而杨沂中既走,赵玖却又兀自回帐,并唤来内侍省押班蓝珪,先让后者取来金牌,又让对方亲自帮自己着甲……蓝珪全程拉着一张苦脸,却居然不敢劝谏。 片刻之后,杨沂中回到御帐前,看到一身寻常班直打扮,拎着一个食盒的赵玖,也居然不觉得意外,只是仰头一叹而已。 且说,和蓝珪一样,经历了刘光世与西军逃兵那档子事后,淮南大营这里,在表面上已经无人可以反抗赵玖的肆意无度了。实际上,不要说一个武将和一个宦官,即便是吕相公这种正经宰相,行在第二人的存在,不也只能借醉话说几句模模糊糊的谏言吗? 但是,这一次毕竟还是事关重大,杨沂中虽然不敢直接劝谏,却也沿途步伐缓慢,等到河畔渡口后时更是借口支开闲杂人等来拖延不休,久久不愿开船……对此,赵玖一言不发,只是任由其人表演,直到雪花之中御史中丞张浚从蓝珪那里得到消息,狼狈来到渡口。 “官……官家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张浚来到渡口,见到赵玖当着他的面从容上船,却是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扑到跟前,拽住对方手中食盒,几乎是带着哭腔询问。 “我弄错了两件事。”赵玖一脚在船内,一脚踏在船帮上,然后一声轻叹。“其一,我以为来的会是吕相公;其二,我以为德远你会直接开口劝谏,却居然问了这么一句话,倒是让我措手不及。” “是臣拦住吕相公的。”张浚勉力应声道。“事到如今,以官家在这行在的权威,如果一意孤行,想做什么事都无人可拦,而臣为御史中丞,所谓言官台谏,本就有联络宰相、天子的职责,所以才自告奋勇至此。至于臣今日这问,也是臣这几日想明白了,事情本无对错,只是要有所取舍罢了,所以臣是在替所有人不懂官家的人问一问,到底为何要如此?” “我真不知道……” “那臣问的清楚一点。”雪花纷落,渡口火盆摇曳,踩在渡口木板上的张浚却根本没有撒手的意思。“为何官家一定要亲手杀刘光世?为何一定要亲手料理逃兵?为何眼下局势已经如此不堪,下蔡已无转圜,官家还一定要在淮河坚守?到底有什么意义?而这一次,官家为何又一定要亲身犯险去对岸?官家难道不晓得,一旦张俊存了歹心,或者他约束不住自己下属,国家便有倾覆之危吗?而之前种种、往后种种,为何官家一定要一意孤行呢?” “我还是不知道。”赵玖闻言再度摇头。“德远,我知道你是好意,也是真心,可有些事情哪有什么答案?” 张浚摇头不语,手上也根本没有松开的意思,俨然是对这个回答不满……实际上,这位御史中丞既然鼓起勇气至此,若不能给他交代怕也是不行。。 “不过,我也能理解德远……”赵玖见到对方如此形状,反而失笑。“你们这些日子总是拿光武来勉励我,而论到光武,想当日昆阳战前,所有人都说要放弃昆阳,唯独光武坚持不可,然后只带十三人出城去寻援兵,想来彼时也有人会问,将军为何要一意孤行?实际上我也想问问德远,你学问大,你说光武彼时为何要一意孤行呢?按照彼时局势,退一步到襄阳不更好吗?他为什么不愿意退呢?” 张浚微微一怔。 “说到王莽,我也想问,王莽半生儒家楷模,又为何后半生要倒行逆施呢?” “夫差为何要放过勾践?勾践为何能一十八年灭吴?” “秦为何能六世明主,步步向前,吞并天下?又为何二世而亡?” “楚大夫为何蹈江而去?楚虽三户,为何亡秦者必楚?” 张浚已然渐渐失态,便是赵玖身后的杨沂中都听呆了。 “还有李相公拿来勉励我的昭烈帝,刘玄德当日败走当阳,妻离子散,自己也都性命快不保,为何一定要携民渡江?”赵玖继续正色询问不止,竟带了一丝凛然之态。“诸葛武侯又为何要徒劳六出祁山?” 听到这里,想到那夜故事的张浚,手中力气几乎一泄。 “还有张巡又为何要死守睢阳?楚霸王又为何宁死不肯过江东?!便是完颜阿骨打,又为何要起兵反辽?” 言至此处,赵玖轻松拿开了对方放在食盒上的手。“德远还不明白吗?你以为我这些日子是没由来的要做这些事吗?我就没有私下问过自己为何要如此一意孤行吗?而今日对你所问,不过是我胡思乱中极少一部分罢了。说亚历山大、汉尼拔、凯撒你们也未必知晓;说朱元璋、拿破仑更是荒谬……只是想的再多,问的再多,我自己却还是不知道为何罢了!只能安慰自己,事情做了就做了,问这么多干吗?” 言罢,一身班直打扮的赵玖终于抱着食盒坐到了船上,便要下令杨沂中速速开船,却又忽然想起一事,然后便朝渡口木栈上立着的张浚继续问了一句 “对了,上次在下蔡城中,德远跟我说的李若水后来怎么样了?你也知道,朕确实记不得许多事了。” “死了。”张浚茫茫然而应,几乎是脱口而出。“靖康中被俘,二圣在金营受辱,他开口喝骂金人,被粘罕割了舌头,他不能用口骂,便怒目而视,以手相指,又被挖目断手,最后寸磔而死……” “你看,这便是了。”赵玖微微叹气。“李若水早年出使金国,从你那日说的言语中便知道,他比谁都清楚金人的野蛮,可他为何还是要骂呢?” 张浚再不能承受,却是跪在船畔木栈积雪之中,然后抓着船帮泪如雨下“官家,臣请代官家渡河往下蔡一行!” “若你去能行,朕也不会说这么多了。”赵玖无奈挥手。“可此情此局之下,能安张太尉的,只有朕一人罢了!你若真有心,回御营替朕控制局面,尽量瞒一瞒也好,最好等到朕回来也不被发觉。” 言至此处,赵玖兀自拂开张浚已经脱力的双手,却是让杨沂中速速启动船只,而杨沂中也不再敢再有半分犹豫……须臾片刻,大雪漫天,除夕之夜,堂堂赵宋官家,竟然只乘一轻舟冒雪渡淮向北去了。 s大家晚安……没了。 第三十七章 雪渡 中 且说这日除夕深夜,也不晓得是建炎元年还是二年,是天会五年还是天会六年,总之,雪花飘落之际,却不止一个人喝酒喝上了头。 “军中无聊,俺要渡河去瞧一瞧!” 金军的中军大帐中,双腿架到案上的金军主帅,俗称四太子金兀术的完颜宗弼忽然将手中金制酒碗整个掷到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原本热气腾腾的军帐内登时安静了下来,帐中军官、参军们面面相觑,却也皱起眉头来。 且说,以渡河而论,金兀术明显是在玩命,因为目前寿州境内的淮河河段明显是控制在宋军手里的……得益于之前仓促的坚壁清野,大量船只被集中到了南岸,北岸的渡口也普遍性被烧毁,金军根本没有多少船只在手,更无法组织大规模渡河,而那日仓促侦查失败后,这几日宋军甚至都已经开始壮起胆来在河中用渡船巡逻了。 这要是大半夜的在河里遇到了几艘宋军舟船,那四太子马术再强武艺再高也只能沉下去喂鸭子。 相较而言,某人如此大义凛然的渡河,搞得跟什么生离死别一般,唯一风险却只来自于下蔡城的不稳……因为单纯以渡河和入城而言是没风险的,下蔡城是有临淮内渡的,虽然渡口烧了,水路却也能直通城墙里面,根本不可能撞到金人。 不过很显然,金人的思路跟宋人截然不同。 “四太子是不准备攻城了?”停了一阵,一名形容粗犷的女真猛安(也就是千夫长)率先发问。 “蒲卢浑想对路了。”金兀术仰头擦着自己胡子言道。“这几日侦查你们也都看到了,这个下蔡城是一等一的要害大城,而俺们这次南下本不是来打这种仗的,只是想捉拿赵宋新官家罢了……能不碰就不碰!” “四太子,昨日城中便有人从西面逃走,被俺们捉了,说了城中畏惧不稳的心思。”又一人开口说话,却是个容貌白净、身形矮小之人,此人唤做阿里,也是个地道的金军将军,所谓猛安(千夫长)谋克(百夫长)制度下的万夫长。“如何不能安心困城、攻城,逼迫这什么张俊降了?下蔡降了,那赵宋皇帝不就自己弃了北岸跑了吗?” “你也说了,下蔡降了,赵宋皇帝便跑了,那俺们岂不是白费?”见到是阿里出言,兀术翻身坐起,带着酒气认真相对。“而要是先行攻城,下蔡城里面有临淮的内渡,虽然据说是烧了,但跟淮南交通总是通的,而宋国皇帝就在那什么八公山北峦驻着,那金吾什么纛高高挂着,城中一望便知……宋国皇帝在那里,说不得城中士气反而是能支撑的!” “不管那四太子怎么讲!”阿里也将手中酒碗狠狠掷到地上。“我直说了,我宁可先派签军攻城,不成的话起砲砸城,也不想因为主帅喝醉酒淹死在淮河里连累我性命!” 此言既出,帐中汉军个个惊吓,而金兀术却仰头大笑,带着其余一些金军军官也失笑了起来,只有阿里在那里兀自生气,另一位万夫长讹鲁补也有些面色不佳罢了……原来,金军治军严谨,更有一条著名的军规,乃是上级军官若战死,其直属下级军官无论缘由如何,必须斩首示众! 故此,每战只要某部军官亲自冲锋在前,其部也都会随之死战到底,绝不动摇。 而这,自然便是阿里气急败坏的真正缘故,他不怕金兀术上战场,上战场算什么?阿骨打时代,金军贵人哪个不是尸山血海里磨出来的?便是阿里这个名字也有来历……阿里乃是阿里喜三字改来的,而阿里喜的意思乃是女真人当年还是部落制度下,进行小规模劫掠时,最低贱副卒的名称。 换言之,人家阿里是从一个区区最低贱的阿里喜一步步爬上来的,比金兀术十几岁上阵亲手斩杀八人的战绩不知道强哪里去? 实际上,金军很多非完颜氏出身的大将,甚至包括完颜氏的大将,名字都是带有很浓厚的军事色彩的,一听便能知道其人大概的来历出身。 回到眼前,问题在于,阿里喜出身的阿里可以接受战场上的失利死亡,却无法接受因为上级喝醉酒而导致的无辜牵连。 说句难听的话,金兀术若今夜一头栽入淮河,别人倒也罢了,他却要平白交出性命陪葬的;而若是被落水被俘了,那就更可笑了,说不得全军都要就此撤退……实际上,这也是之前岳飞在太行山边上时擒获敌军主将后便能全身而退,淮河畔王德能杀光一船人的根本缘故。 “阿里将军安心。”金兀术笑完之后倒也安慰了几句。“今日除夕,对面也在张灯宴饮,如何会在此时还派船巡视江中,便是有巡视,俺带几个汉人应付过去便是……再说了,俺也不上岸,俺也不是喝多了瞎胡闹,乃是确实想在河中看看对面营寨虚实,瞅瞅宋国皇帝到底在不在?对岸士气如何?再瞧瞧淮河能否直接浮马而渡?又或是能否扎浮桥?” 言至此处,眼见着阿里喜还要说话,金兀术却是冷笑一声,直接起身出帐去了,俨然是带着酒劲准备乘夜雪渡,观察敌营……而阿里喜和对面的讹鲁补对视一眼,却都无可奈何,只能闷头喝酒吃肉。 且说,金兀术出了金军大营,也不招呼他人,直接引着个亲卫,骑马来到淮河北岸,寻到金军少有的几艘小船,又唤来十几个河北出身会划船的汉军,便兀自乘了一艘小船,冒雪渡河去了。 小船往西偏行些许,临到河中央的时候,在两岸灯火的映照下,还于相隔百余步的距离隐约见到了另一艘南岸汉军船只的朦胧身影,只是这艘船兀自向西北而去,俨然是冲着下蔡城的,根本没有理会故意用汉话交谈的这艘小船,而河中乏力,金兀术也懒得理会对方这种信使,双方便直接擦身而过了。 不过,此船之后,金兀术再没遇到汉军船只,他也便肆意横舟东西,举着酒壶在淮河中间仔细观察起了两岸军情。 然而,这一番观察,金兀术却越看越觉得为难……下蔡城的坚固和完备不提,这几日他早已经尽知,而下蔡城东南面隔河相对的八公山下,却也是山势险要、营寨坚固! 非只如此,此时仔细看来,这八公山不过是一整座山脉(硖石山)的一部分,或者说是独立延展,而此山(硖石山)遮断淮河南北,地势险要,北立下蔡,南支寿春,又有南北淝水在山下汇于淮水,地形着实复杂。而只说八公山,此山之所以闻名天下,正是因为它居于这番复杂地形的要道之间,若想要从此处渡河,两条正经宽阔道路却都在八公山的左右遮蔽之下,而宋军却早早在此筑垒! 且说,金兀术乃是阿骨打四子,今年不过二十五六,所以从一方面来说,他以中下级军官的身份几乎全程参与了大部分金国崛起的主要战争,身上有着女真职业军人特有的粗犷、野蛮、残暴和狡猾;可从另一面来说,金国已经建立了十三年,作为一个年龄适当的皇子,他也很早便接触到了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文化,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文化教育,并在南征北战中开阔了眼界…… 而今日他冒雪来河中,一面固然是因为身为主帅,要为眼下局面破局寻到出路,所以要履行军事统帅的职责,亲自来当面窥探虚实,恰如他父亲都快病死了还要往居庸关前线巡查一般;另一面,却也有内心深处心思复杂,既看不起那些女真老将的粗俗,又看不起辽宋降人的做作,所以想逃避一番的意思。 大雪纷飞,金兀术一叶扁舟入淮,望山望河望天兴叹,先时还在认真看那些军事部署,但看到最后,随着半壶酒下肚,他竟然隐隐忘了自己此番真正目的,反而立在河中有些痴了。 s万分感谢人间烟火语大佬和混沌七日的上盟,我让小九磕头补上,这新书期就27萌了……照理说该兴奋,但不知道为啥,反而有些战战兢兢之意。 还有…… 第三十八章 雪渡 下 “官家,前方便要入城了!”眼见着遮护内渡的城墙就在眼前,城墙上的望楼更是灯火通明,杨沂中忽然回头提醒。“听之前过来的人说,河道中有烧毁的船只和木栅,数道水门也坏的七七八八,需要有人指引才能过去,官家请暂时不要开口。” “正甫随意。”赵玖抱着怀中食盒,并不以为意。 “恁们还敢来下蔡?”看到有船只驶入,并有宋军水手呼喊,把守水门的下蔡城军士竟然直接开口喝骂。“恁们这些龟孙在河南吃香喝辣的,把爷爷们扔在这里,要不要点子良心?” “滚滚滚!” 而不及杨沂中开口,城墙上的望楼内复又闪出一军官打扮的人物,却是更直接。“再敢有龟蛋来烦俺,俺便直接放箭了!” “是河中府李老三吗?!”待杨沂中听到此人声音,却几乎是立即勃然大怒。“谁给你的胆子对我不干不净?我身上是带着圣旨的,要见张太尉。现在速速派人下来引路,再寻田统领(师中)来内渡那边接应,不要多事!” 那人俨然也认得杨沂中声音,隔了片刻后便自遣人去回报,并亲自拎着灯笼下来指道,然而,临到水门旁却还是忍不住于岸上嘟囔了一句“杨大郎如今是官家前的红人,自然气势凶猛,哪里晓得俺们的苦处?俺们在这边被扔下,内渡又被烧了,就好像个没爹没娘……” “李老三!”若在寻常,杨沂中说不得也就听了对方胡扯,但今日船中有人,他却如何会由着对方如此喋喋不休。“官家已经斩了刘光世不说,眼下局面,对岸相公们几次劝官家先走,官家都不愿走,不就是因为你们吗?事已至此,有什么可埋怨的?你在这个位置,没事看看对面官家龙旗便是!” “往这边走,不用扯水门了,这边烧了一大半,直接能过船……”那李老三立在门内岸上闷声指挥船只入城,却还是忍不住故意大声嘀咕起来。“谁知道是不是就一个龙旗,官家本人早就跑扬州了呢?听人说扬州金山银海……还有刘光世,就知道唬俺,一个太尉,比张太尉还大,人家亲爹就是太尉,如何就杀了?糊弄谁呢?人头送来让俺瞧瞧!” 杨沂中气了个半死,但眼瞅着官家并无半点动静,却只好假装听不到了。 就这样,船只沿水门进入城墙遮护的内渡后,虽然一时开阔,却因为水情复杂,曲曲弯弯绕了许久,也听了一路那张老三的埋怨许久,方才寻到一处合适地点靠上岸去……而此时,张俊麾下的中军大将田师中早已经候在此处了。 “不要吭声,也不要乱看,官家在这里。”杨沂中甫一上岸便握住了昔日同僚,并低声相告。“不要惊动他人,速速带我们去见太尉。” 田师中惊疑交加,却不敢多言,只是回头下令让属下取来一些马匹,然后到底是忍不住借机一个个偷瞥过去,一直瞥到抱着食盒的赵玖本人,方才赶紧转身,须臾马匹到来,便又闷头带路。 这一次,可能是夜已深,而积雪也颇深的缘故,道路并无多少拥堵,几乎是片刻之后,一行人便已经来到了早已经安静下来的一处宽阔宅邸。 且说,田师中是张俊亲信中的亲信,心腹中的心腹,所以根本不用什么通传,前方遣人去将张俊叫起身来,后方这田统领便直接将赵玖与杨沂中一路领到了后院张俊的卧房前,此时卧房中灯光才刚刚亮起而已。 稍待片刻,自有侍女打开门来,而赵玖也就不再遮掩,直接独自抱着食盒入内去了。 “官家!” 张俊光着半身,床上还有两个全裸的侍妾,见到来人本还想呵斥,可等对方放下食盒、取下头盔,却又惊得赶紧翻身下跪。“官家如何到此?宰相、御史、内侍,还有杨沂中都该斩了!” 见此形状,赵玖先挥手示意,让那两个惊吓一时的侍妾和屋内其余使女尽数裹着被褥离去,又等到门外‘本该斩了的’杨沂中与田师中一起清了场、关了门,方才在屋内一处暖炉旁哆嗦坐下 “天气寒冷,朕渡河过来,双手冰凉,就不扶你了,张太尉赶紧起来坐着吧……朕只是送几样东西,说几句闲话,也待不了许久的!” 张俊闻言慌忙起身,却又在自己床上寻得一个精致银色暖炉递来,这才狼狈系好衣服,小心坐到赵玖对面,却还是满脑空白。 “打开看看。”赵玖朝桌上食盒努嘴而言。 张伯英不敢怠慢,直接打开食盒,却愕然看到盒中竟是一只少了一条腿的咸水鸭子,瞬间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今日除夕,朕在淮南八公山北峦设宴招待行在文武,这是寿州知州林景墨专门给朕预备的。”赵玖捧着暖炉言道。“朕吃了一条腿,便忽然想到你我在北淝口东台亭的话来了,想着无论如何要给你送来……此时已经不好吃了,明日一早蒸一蒸再用吧!” 张俊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下面还有一层!”赵玖继续努嘴言道。 张浚赶紧抽掉夹层,却又愕然跌坐回去,原来,食盒底层铺着一层雪花冰渣,冰渣之上赫然有一颗冻得硬邦邦的首级,首级栩栩如生,却正是刘光世刘太尉。 “其实,朕本来不想将刘光世首级带来的。”赵玖继续急促言道。“大过年的,带这个未免扫兴,可若不带来,又不知道能带什么……” “刘光世竟真死了?!”张俊终于忍不住开口,却不只是感慨还是疑问。 “真死了。”赵玖坦然答道。“过河当夜死的,朕让王德按住他左手,傅庆按住他右手,亲自动刀,杀死在身前……然后割下首级,传示三军,今夜专门取来与你看一眼的,就是怕你不信。” 张俊颇显尴尬“之前对岸送旨意来说此事,臣还以为只是讹传。” “不说这些了。”赵玖说着放下暖炉,复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却赫然是一串带霜色的葡萄,结果此物放到桌上,却又叮咣作响。“这也是与你的。” 张俊伸手去摸,才发现如此栩栩如生的葡萄竟然是琉璃所做,毋庸多言,这是一份极贵重的宝物。 “这是扬州知州进贡来的东西。”不等张伯英要作势谢恩,赵玖便继续干脆解释道。“这次东南诸军州送来不少好东西,吕相公劝朕尽数砸了,以示简朴之意……若是李相公(李纲)在这里,朕恐怕不砸也不行,但既然是吕相公,朕便说没必要,便存了下来,然后白日时还趁年节尽数赏赐了下去。而这串葡萄朕估摸着应该是其中最贵重的一件,又恰好听人说你这人别的都好,就是贪财,所以便单独给你留下了。” 张俊张口欲言,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这几日,对面行在文武都在议论,都说你必然会降,然后劝朕早些离开此处,往扬州去。”赵玖继续抱着暖炉言道。“而朕也是这么以为的,因为贪财的人必然贪生……而眼下局面,你若忽然降了,或者弃城跑了,朕也着实无话可说。” 张俊赶紧又要下跪,却又被赵玖伸手拿住对方胳膊,前者不敢再动,只能勉力坐回。 “张太尉,朕今日来固然是想安你的心,但朕自己其实也不知道此番过来到底有没有一点用处。可若是不来与你送这只鸭子、这个脑袋、这串葡萄,说这几句废话,朕这个官家此时又能做什么呢?” 说到这里,赵玖单手放下暖炉,一声叹气。“今日过来,便是此意了……一是与你送新年礼,并想借此重申当日东台亭的许诺,只要你能抗金作战,能给你的,朕一定不会吝啬;二则是要与你定个君子约定,刘光世闯下大祸,使下蔡城成为孤城,所以这城你能守便守,不能守,准备降了、弃了,朕也不怪你,只是届时若朕的龙纛还在对岸,请你务必看在今日的份上,提前给朕一个口信!仅此而已!” 说着,赵玖再不耽搁,竟然是直接起身扣上头盔,便要离去。 张俊茫茫然起身,准备相随,却又被赵玖抬手制止,只能任由赵官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又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开始蒙蒙的时候,送赵官家登船回来的田师中回来,却发现那张太尉竟然还坐在桌前望着那开始化油的咸水鸭子、化血的人头和那串永不退色的葡萄发怔。 “太尉今日是怎么了?”田师中入内,先瞥过那人头,许久咽了口口水缓过劲来后,却又不免满脸不解。“我与杨大郎坐在外面听了许久,官家着实诚恳,而太尉若是想走,何不趁机说来?若是有心坚守,何不趁机表一番忠心?如何半日唯唯诺诺,竟不得一言?” “我现在也尚在梦中!”张俊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两只通红眼睛。“小田,你说如此推心置腹之人,真是赵宋官家?” 田师中也瞬间无声。 而隔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田师中方才又感慨言道“好教太尉再知道一件小事……杨大郎之前在院中偷偷向我索要赵御史,我便私自安排人送了赵御史到渡口相侯。” “这是对的。”张俊随口做答。 “然后赵御史在渡口见到官家后,却又不愿渡河南归了,反而临时跺脚定了决心,说是要留下来助太尉守城,而官家也赏了他寿州知州的差遣……” 张俊怔怔看了田师中一眼,却又哑口无言。 且说,一夜大雪渐停,天未亮前,两艘小船于淮河中再度遥遥相交,轮廓更加清晰,却依然相互不以为意,而是各自载着各自船上的要害人物回营去了。 待到天色发白,建炎二年正式到来,南岸宋军沿河捣冰如旧,北岸金军驰马侦查如常,其中绝大多数人却根本不知道各自主帅夜间干了什么。便是过了一个令人沮丧年节的下蔡城,也终于开始渐渐活络了起来。 而上午时分,金军忽然送一使者入城劝降……不管如何,时势流转不停,恰如淮水不息,而战争的节奏却永不改变,恰如八公山千百年来未曾动摇一般。 s大家晚安 第三十九章 买卖 上 金军使者是张俊的老乡,凤翔府人,曾经的西军袍泽,在那场窝囊至极的太原战役中降服,唤做赵球,如今正在金军中领着几百人做某个猛安(千夫长)的副手,其实是这个猛安的仆从军补充。 但不管如何了,老乡兼故人异地相见,张俊自然给足了面子,他亲自在自己居所里招待,说了什么其余人不知道,但是下午时分其人心满意足的出城而去却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于是,军心不免浮动;而新任寿州知州赵鼎闻讯前去张太尉宅邸询问,却一进不出,于是,军心愈发浮动! “他是这么说的?” 下蔡城东,金军大寨靠近河堤的一侧,一个新起的开阔营寨之中,正在骑马巡视的金兀术听闻汇报,不免大喜过望。 当然要大喜过望! 且说,昨夜这位金国四太子浮舟河上,亲眼见到此地山势险要,河流湍急,城池坚固,宋军又提早布置妥当,虽然自恃金军野战无敌,却也不免心中暗暗生怵……说实话,就这么一个地形和准备,若非那个刘光世跑的如此狼狈,金兀术差点以为自己此番是中了宋国皇帝的诱敌之策,故意引他孤军至此,然后无功而返,以提振士气的。 但是反过来说,刘光世逃的那么狼狈,根本不可能是装出来;眼前这个淮河防御体系中极重要的一环,也就是下蔡城与淮南大营之间的大规模交互通道又被割断;此次南下的战略目标还就在河对岸……他金兀术要是不搞一搞,那才叫贻误战机呢! 而回到眼前,张俊的答复如此直接干脆,自然让金兀术觉得云雾顿开——这群宋人终究是还是大多数时的模样,如太原、陕州的才是凤毛麟角。 “回禀四太子,他亲口对臣说的,他要金一千两,银三万两,其余珍宝财货四太子看着赏赐便是!”赵球跪地而言。“他说,银子是用来买城中士卒民夫的,金子是用来买军官的,后来的珍宝财货才是四太子赏赐他本人的……他还要四太子立个字据,免得事后反悔!” “俺反悔个屁!”金兀术愈发大笑,引得周围随行女真人一起大笑。“不过这张太尉也太贪了些……收买军官俺是信的,哪来收买士卒民夫的道理?还不是他想自肥?你再去一趟,告诉他,俺帐中确实有些子珍宝财货,分他一半都无妨,但这么多金银之物,仓促之间你叫俺从哪里为他寻来?” 赵球欲言又止,但根本不敢驳斥,只是接令而去。 而赵球既走,旁边身材矮小的阿里便不免蹙眉“四太子,既然下蔡城内动摇起来,那儿郎们驱赶周边汉人们来此伐木动工后,是先起攻城器械,还是先起浮桥牵舟?” “不管下蔡城动不动摇,都要先起浮桥牵舟。”金兀术睥睨答道。“都说了多少回了,这一战主要是淮南北峦上的那个人!其余什么州城军马有甚用?真要取军州,泰山南面七八个军州现在不是任俺们取吗?而且阿里将军何必装样,俺若是有心先攻城,为何不把这木料场放在大营北面遮护起来?放在此处,本就是要先图渡河的!当然了,若能不战而取下蔡城,那自然是极好的!” 阿里愈发蹙眉“我听人讲,对面只有旗帜,宋国皇帝早跑了……” “不是的!”兀术昂然答道。“俺昨夜亲眼在河里看了,对面军营整齐的很,要是没有宋国皇帝,刘光世的败兵哪能如此听管教?王夜叉也约束不住!总之,阿里将军若是酒醒了就莫要多言,俺虽是初次领大兵,却也是军中长大,京东东路两战也无差错,如何就要对俺指指点点?” 阿里无奈,登时蹙眉不言,便是另一位万夫长原本要开口的讹鲁补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了。 倒是又一名汉地降人,原本京东西路的一个知县,此时窥见机会,忍不住小心开口“四太子?” “有话便说!”兀术骑在马上头也不回。“还怕俺吃了你不成?” “是……虽说官……虽说赵宋官家可能确实在南面八公山,但北面下蔡城内渡被烧掉,双方只能靠信使简单往来,所以寻常下蔡城士卒未必肯信赵宋官家还在此处,何不趁城内人心浮动之时,伪作书信、布告,就说赵宋官家确实跑了,只有一面龙纛在此做样子哄骗他们,然后让刚刚那赵球赵……赵太尉带入城中,以动摇张俊决心?” “赵球就算了。”金兀术若有所思。“因为张俊一个领着万人的将军,这种事情信与不信全看他自己,倒是城中士卒那里可以一试……这主意不错,升你为我幕下参军,去做此事!” “谢过四太子恩典!”此人兴奋一时,赶紧下马俯首行礼,然后又匆匆上马而去。 此人再走,兀术复又巡视了一遭,除了继续敦促人驱赶周边汉人百姓过来伐木做工外,复又下令分出三个精锐猛安(千夫队、千夫长)……一支往北面扫荡,乃是要与之前济州方向的那支兵马取得联系,打通后路之意;另外两支则是一支沿淮河向东,一支绕过下蔡城渡过淝水,乃是要沿途收集船只,寻找合适渡口,打探军情之意。 这些都是一个军事统帅的本分,当然毋庸置疑。 而下达了这些命令后,饶是金兀术志气满满,却也无事可做,便干脆与两位万夫长一起回营去了。但不等他回到军寨,二次入城的赵球便复又折返。 “张俊条件不改,其意甚坚?” 这次轮到金兀术微微蹙眉了,而这位四太子在寨门前望着不远处的下蔡坚城驻马思索了许久后,却又忍不住询问起了对方的看法。“你是张俊的故人,你说他的话可信吗?既然要降,为何敢跟俺如此讨价还价?” “末将觉得可信。”犹豫了一下,这赵球方才咬牙言道。“好教四太子知道,这张伯英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出了名的贪财,他这人贪财的名声,从凤翔府到太原府,从京东到这淮上,恐怕无人不知。而且这次他还说了……” “说什么?” “他说赵宋官家其实对他不薄,若不是刘光世烧了内渡,下蔡成了孤城,他是不会降的,但眼下局势如此,真要是被逼无奈做了降人,他也不准备再领兵对抗赵宋官家……所以,城中他本部一万余众,外加一万本地寿州精壮民夫,还有七八千跟着刘光世逃来的京东西路的溃兵,合计三万人,粮秣无数,披甲者七千,他全都可以交出来!只求一个关西老家的知县、通判,让他做个富家翁便可……” “俺懂他意思了,这笔钱不光是买他,还是买他的兵马,是这意思吗?”金兀术一时兴致盎然。 “是这意思。”赵球满头大汗,继续在马下辛苦言道。“而且他还说了……” “你就不能一次说完?”金兀术尚未开口,旁边跟着回来的另一位万夫长讹鲁补便已经气急败坏了。 “赶紧说!”兴奋之下的金兀术也连连催促。 “张伯英还说,他知道四太子军中是一定有这么一笔钱的,金银都有,他开的价不是虚开的,还请四太子略微展示诚意……” “胡扯!”金兀术当即在马上呵斥。“俺一路追着刘光世过来,都不来得及沿途搜刮,哪来的这么多金银,便是泰山北面有,此时来得及送来吗?” 赵球欲言又止。 “说话!”讹鲁补彻底气急,直接一鞭子抽到了赵球的头盔上。 赵球赶紧俯首咬牙言道“张伯英说,刘光世绝对有这笔钱!刘光世素来的规矩,就是金银自存,铜钱赏赐下去,这笔钱此时必然被四太子所获!” 金兀术和讹鲁补、阿里三人各自对视一番,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因为事情的真相被张俊说中了! 而当日晚间,军中三位女真贵人仔细商量了一番后,却是派赵球连夜入城,算是原则上答应了对方。 之所以如此,原因众多 首先,这笔钱买下蔡城和张浚手上那两三万人是绝对划算的,是物超所值,金兀术三人还没堕落到认为军队比金银低贱的份上。 其次,灭辽和灭宋后,尤其是靖康耻后,金军获得了海量的金银缴获,大宋百年积蓄全在东京一城,结果一朝为金人所获,换言之这笔钱虽然很多,但还不放在三位金军实权大贵人的眼里,他们在燕京的库存那才叫一个真金白银! 非只如此,这次进军的主导者,四太子金兀术还朝两位万夫长许下了暂借的言语,算是承包了这次的债务风险。 最后,他们专门找来不少宋国降人,认真打听了一番张俊此人,得出的结果都一样……这人确实是出了名的贪财,据说做生意的手段比打仗还利索! 不过这些只是公开讨论的,三人其实还有两个心照不宣的重要理由 其一,虽然太原最终被金军攻破,陕州那里他们也不觉得最终完颜娄室啃不下来,可是这种攻城消耗战对于人口稀少的女真人而言还是太吓人了,还是给他们这些金军高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实际上,能避免攻坚城就不攻坚城才真正符合女真人从渔猎生活中获取的朴素军事知识,野蛮无脑只是宋辽两国对金人作战时艰苦作风的误解罢了; 其二,战争还在继续,女真人对待有兵马的降人还算是大略讲一个规矩的,或许张俊便是因为如此才开了这个条件,或许金兀术也不会食言……但是正所谓捕猎猎物总要放诱饵,可猎物入手,却要连皮毛都成为猎人衣服的,此番便是由着这张伯英带着这么多钱去了陕西,将来金兀术也有一万个办法慢慢的让他全吐出来! 总之,这些道理结合着下蔡城确实是孤城一座的事实,以及大宋降人的普遍存在,女真人,或者说金兀术还是觉得可以做这笔买卖的! 当然了,肯定不能一口气答应,赵球一日内第三次入城,带去的条件是文书可以写,四太子甚至可以亲自画押,但营中金银确实逸散了不少,很难凑齐,所以希望先交纳一半,后一半等张俊开城后交接了人马,上任关西了,再给他补上! 张俊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应下这种糊涂账,咬的极死不说,甚至当晚还当着赵球的面换上甲胄,参加了城墙上的巡夜。 第二日,也就是正月初二下午,赵球方才第四次入城,改成了先交纳七成金银,并提出金兀术愿意多给张俊本人一些珍宝财货的最终条件! 这一次,张俊沉思再三,终于无奈应下,并约定但见金银财货入城,等他当着使者的面清点分发完毕,第二日他便开城纳降,以迎金军王师! s万分感谢浅色折耳灵吸怪大佬的上盟,第28萌……又一位知乎大佬入坑啊。 第四十章 买卖 中 这年头,金国人的狡猾和质朴是并存的,野蛮与耿直也是并存的……这不是什么怪事,而是一个原始部族联盟迅速建立起庞大帝国过程中理所当然的外在特征。 这群人,数十年前在深山老林里打猎的时候,绝大多数底层哪里知道什么是公什么是私?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野蛮?他们根本就没这个概念!只是在绝境中凭着野兽的本能奋力一扑,才开启了这个绝对以他们为主角的十五六年时光。 赵玖总是称他们为野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这不是贬低,而是一个穿越者居高临下的出色概括。而宋人,乃至于辽人就是没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什么东西,硬拿之前那种思维来应对这种弱肉强食逻辑的野兽,才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当然了,从天庆三年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算起,到建炎二年的今日,已经足足十五年了,金国人也在急速的为辽宋文明所浸染,这才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而十五年来,也总有敏感的人渐渐察觉到了金人行事的内在逻辑……虽然未必能说的那么透彻,因为不是人人都有吕好问著书立说那本事的,却也能存乎一心。 耀眼的阳光下,张俊所居的那栋可能是全城最阔绰的宅邸后院之中,全身披挂整齐的张太尉亲手从箱子里捻起一个精致的金制绞丝簪花发箍,却见到簪花缝隙里隐约可见血污,也是一时怔住,许久不言。 “老张这是何必呢?”那赵球见状失笑道。“这不是你强要金银,为了凑足金子,才把这等好东西给你当成金货发来了……你是占了大便宜!” “非只如此。”之前那位刚刚升了参军的知县,据说是唤做时文彬的,赶紧出言。“张太尉请看这两箱……这是四太子专门与你的财宝,里面全都是一等一的金石古玩,甚至还有文册记录来历,我专门看了,应该是淄州知州赵明诚夫妇积攒下的宝物,路上不得已整车弃了,却是便宜了张太尉!” 张俊折身又来看身后那两箱,果然看到有细致册子,讲清楚种种金石文物书画来历,并有赵明诚和他那闻名天下的妻子,易安居士的画押,这夫妇的名头自然不必多言,而张太尉也是终于一声感叹 “辛苦二位了,也让四太子劳心了!我现在就召集城中军官,当着二位的面说明日开城之事!” 二人自然大喜,而此言既出,旁边台阶上坐着的一人却是仰头一叹……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连新官服都找不到,此时还穿着绿袍子的前殿中侍御史,今寿州知州赵鼎赵元镇。 几人闻得此叹,张俊尚未开口,倒是时文彬心有余而戚戚焉,忍不住上前隔着两个甲士去劝,只是赵鼎早已经心灰意冷,根本不愿理会罢了。 而赵球见到如此形状,也是心中一动,却拉着张俊往一旁走去,然后压低声音询问“老张准备怎么处置此人?” “好合好散,明日一艘舟船送他渡河便是。”张俊坦然答道,却又扶剑蹙眉反问。“老赵又是何意?” “不如就在今日召见军将时杀了。”赵球劝说道。“这样兄弟我今日带出去,也是一个说法!” 张俊怔了怔,回头看了眼时文彬与赵鼎,又瞅了瞅身前的赵球,却是一时恍然颔首“既然是老赵的意思,那今日便见次血吧!” 赵球大喜过望,而时文彬和赵鼎依旧一无所知。 就这样,且不提两个汉人文武存了什么心思,这边张俊既然应下,便再不犹豫,他先让心腹大将田师中召集除城墙守军外的所有百人将及以上军官,来他宅中前方大院相会;又让另一位心腹大将刘宝亲自登城,握住城墙守卫,以防金军突袭;然后方才催促厨子、使女准备宴会! 忙活了足足半日,等到万事俱备,前院熙攘之声清晰可闻,张俊又亲自下令让数百亲卫披甲执锐,往前院四面立住,最后便带着后院这几人一起往前院而去。 且说,前院军士纷纷扰扰,议论不停,见到张俊亲卫把住大门,控住院落后更是有人或喜或忧,但绝大多数人多只是释然与感叹而已……很显然,这几日使者往来不断,今日又是这般姿态,众人早已有所猜度。 只是,一来张俊本部素来服从张太尉;二来本地民夫和京东溃兵一盘散沙;三来赵鼎被早早控制;四来局势确实艰难,下蔡孤城之态摆在那里,不少人也是心有怨气的……所以,便多有听之任之的意思。 而回到眼前,张俊全副披挂而出,到底是打熬出来的太尉,只是往主位上一坐,一言不吭,院中便渐渐安静下来,然后便各自按照官阶、资历、亲疏在院中落座。 稍待之后,又有使女、侍者穿花蝴蝶一般的将酒菜奉上,而张太尉还是不说话,只是在田师中亲手奉上一盘热气腾腾的蒸鸭子后直接下手啃起了鸭子,却是让其他所有人都渐渐按捺不住起来。 “今日要杀便杀,我决不能降!”被安排到与张俊并列几案后面的赵鼎第一个忍耐不住,然后放声大骂。“莫以为人人都如你张俊这般无耻!官家真是瞎了眼,竟然除夕时还亲自渡河来看你!” 骂完之后,赵元镇本想继续慷慨陈词,孰料却又悲从中来,一时落泪不止,连话都难说,却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尚在淮南安顿的妻子儿女。 张俊扭头看了对方一眼,又扫视了一圈鸦雀无声的院中数百军官,这才缓缓开口“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且问你们,今日我张俊要是降了,有多少人和赵知州这般不乐意的?” 左手边坐下的赵球和时文彬齐齐松了一口气。 “俺也不是不乐意。”座中不知何处,还真有人敢出言插嘴。“就是听了啥知州的话,想问下太尉,官家除夕亲自渡河来看你是咋回事?除夕俺一直守着南面水门望楼,只见杨大郎来了一趟……” “没咋回事,就是李老三你遇到的那次,官家让杨大郎领着自对岸过来,与我说了几句话,并把刘光世首级送来,勉励我守城,说完就走了……”张俊干脆直言。 而闻得此言,莫说院中轰然热闹起来,便是时文彬和赵球也相顾愕然。 隔了许久,等张俊放肆啃完一支鸭腿,声音才渐渐平息,然后又是之前那人自角落大声开口“若是如此,俺有个问法!” “说来!”张俊扔掉鸭腿骨,满手油污,停在那里。 “要是那夜赵官家亲自来了,岂不是金人射进来的鸟文告便全是假的了?” “这是自然。” “刘光世那贼厮首级在哪里?” 张俊并不作答,而是扭头朝身后田师中示意,田师中也不言语,直接从脚下拎起一个食盒来到院子最中间倾倒于地,果然有一个栩栩如生的首级随着冰块一起落地,而田师中复又随手捡起,直接掷给了最近的一个军官,那军官在怀中看了看,复又传递给身侧之人。 喧嚷声再起,复又渐渐平息,而后又是那个李老三嘴碎不停 “如此说来,那太尉你今日降了金人献了城,岂不是把对岸官家直接卖给金人?” “不至于,官家见到城中动静,自然会走。”张俊不以为意道。“实在不行,今日咱们议定了,便遣人告诉河南一声便是……” “若是这样,俺有个说法。” “讲来。” “那夜俺在岸上引路,因为这刘光世鸟厮的事也骂了一路,赵官家也没说砍俺的脑袋。这般降了,俺心里过不去,送信的时候能不能让俺去送?俺去了就不回来了,你张太尉自发你的鸟财,俺做俺的刺手汉……咋地?” 赵球忍不住朝张俊使了个眼色,而张俊也无奈叹了口气“老三你要这么说,我倒是不舍得你走了!” s今天小九感冒,折腾了一天……本想今天攒存稿的……蛋疼。 第四十一章 买卖 下 “多少年兄弟,太原城底下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也没耽误你发大财,却不许俺自便吗?”李老三依旧远远出声。 “不是这个意思……”张俊叹了口气,复又环视院中。“其他太原的老弟兄们怎么说?” 院中诸人面面相觑,又有人从身后甲士和立在张俊身侧的田师中身上拂过,不禁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但也有少数人和李老三一样军痞本色,忍不住从席中呼喊,劝张俊给李老三一条路,甚至有人直接劝张俊也给赵知州一条路的。 而既然有人开口,却很快便带动一片,以至于院中再度喧嚷一时。 喧嚷之中,张俊一言不发,却是离座起身,直接用满是油污的手从腰中拔出刀来……刀子出鞘,田师中以下所有近卫也都一起拔刀出鞘,而田师中更是主动持刀转入一侧,这下子,院中登时静的连根针落下都能听到一般! “诸位弟兄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而李老三说起太原的事情,我今日也想说太原的事情……” 张俊抬刀遥遥点了点身侧的赵球,扬声而言。“老赵大家多是认得的,便是不认得这两日往来不断,你们也该私下打探清楚了,这也是太原城下昔日的袍泽。所以咱们凭良心讲,要是没有你们这些子一起从太原跟我逃出来的人,我张俊恐怕就和这老赵一样,做个路边的败犬,谁都能呼来喝去,谁看他不如意了,也都能一刀了之!” 众人听得糊涂,赵球也听得不对,刚要出声,却不料不知从何时转到他身后的田师中直接一刀自他后颈奋力插入,将他整个人钉死在了满是酒菜的桌案上! 遭此剧变,院中所有军官也都目瞪口呆,赵鼎也是恍惚失态,一旁的时文彬就更是不堪了,他原本正在下筷去用菜,结果那菜盆整个扣翻在了赵球的脑袋前侧,汤水混着血水飞溅一片,弄得他筷子上、身上全是血……偏偏杀了人的田师中还在他身侧,搞得他既不敢松手扔下筷子,更不敢收回,只能哆嗦不动。 只能说,可怜一个昔日西军宿将,便这么稀里糊涂将自己送在此处,到死都不知道为何会死。 而张俊却恍然未闻,而是继续了刚才那个话题,其人以刀指点左右军官,宛如刚才指点赵球一般,却一字一顿越说越激烈,到最后以至于宛如奋力嘶吼一般 “可是话反过来讲,若你们这些人当日没有我,却连败犬都不是,只不过是路边的一摊狗屎而已!人家将你们踩得稀巴烂,还要嫌弃你们的臭味不可闻!!” 满院军官,俱皆失色,却无一人敢出声驳斥! “刚才李老三说不耽误我发财,以此来讽刺我贪财,这我也认!因为我这辈子就图一个财!”张俊继续奋力举刀指天言道。“但是太原的事情和老赵的事情却让我晓得一个道理,那就是发财也要讲道行的!路上跟金人屁股后面抢几个妇女的金簪子,算个屁啊?能发大财吗?!而且拿到手里,做梦梦不到小种相公领着昔日兄弟在梦里找你吗?!想要发大财,就得以人为本钱,去搏大的!而你们就是我张俊今日的本钱!!!我张俊今日要拿你们在这下蔡,发十辈子用不完的财!!!” 此言尚未落音,无数披甲亲卫却自后院抬来无数金银财宝,然后直接打开箱子倒在地上亮给了所有人看……金银堆积如山,就在眼前,一众粗汉几乎是瞬间呼吸粗重起来! “四万两白银,一千五百两黄金!还有乱七八糟的财宝珠玉好几箱子……金人给我送来的,我自己偷偷存下的,一直藏在这院中地窖里,当日官家在此都没舍得献出来,今日全都不要了,全都给你们!银子给士卒,金子财宝给你们,只求你们这堆臭狗屎一件事!”张俊环顾左右,扔下刀子,喘着粗气缓缓而言。“替我守住下蔡!让我张太尉将来能凭此城翻个十倍八倍,这辈子再不受穷!” 言罢,其人有气无力,居然转身端起案上鸭子,转回后院去了,熟悉他的人俨然清楚,这厮是不舍得亲眼看到自己的财货被这群夯汉瓜分殆尽! 不过,院中数百军官并不在意,反而在身后轰然应诺,而赵鼎却是赶紧起身,追入后院去了。 天色渐晚,前院声音渐渐平息,累了一日的田师中转过后院前来汇报。 “都发下去了?”端着个空盘子的张俊双目通红,宛如哭过一般。 “都发下去了。”田师中小心言道。“城墙上刘宝那份和城墙执勤守军那份也发下去了……那个时文彬也被撵出去了!他居然不敢走,求我收留……我没敢留!在吊桥那边下哭了好一会才被金人哨骑带走,怪可怜的!” “不管他了。”张俊叹气道。“这次把赵御史……赵知州给得罪狠了,之前在我这里质问了许久,也是一度哭泣失态。” “无所谓,事到如今,官家知道太尉忠心便可。”田师中连连安慰。“赵知州也是识大体之人,将来还要并肩为战。” “也是。”张俊终于强打精神起身,然后又随口吩咐。“其实金人攻城,前期攀城其实不可怕,下蔡城有淮水引入为护城河,也不怕他攀城,真正的厉害的在砲车……你可知道怎么做?” “明日开始,拆掉城中所有带好木材的房舍,腾出一片空地,我们也起砲,以砲对砲!”田师中回答的非常干脆。“这是太尉之前对我说过的,是太原城的守法!” “知道便好!”张俊点头转身入内。“我今日实在是心累,你且去做吧,我去休息一番!” 田师中这才赶紧告辞。 而不等这位张太尉麾下中军大将转身出得后院,张俊忽然又想起一事,然后直接在后院房内喊住对方“小田,你自己可拿到赏赐?” 田师中一时措手不及。 张俊会意,即刻言道“你且进来,今日既然做了散财的豪杰,那就得做到底,人人都该有赏赐的,容我搜一搜家底……也算做个样子!” 田师中无奈,只好折返。 而张太尉在屋内翻了半天,却只是寻到那串葡萄、一个雕花银质暖炉,还有几个临时从侍妾头上扯下来的发簪……可怜张太尉比划了半天,那串葡萄着实不舍得,其余那点东西给田师中这样的中军大将兼心腹左右手反而像是侮辱,便也为难一时。 见此形状,田师中怎么好收,便连连推辞,只说以后再论。 孰料,张太尉却连连摇头,想了一阵后干脆弃了这些东西,握着田师中手言道“无论如何都要给的,只是我如今实在是没有财货了……小田!我长子从太原逃出路上时死了,所以素来待你如亲子,你是知道的!” “末将当然知道。”听到这话,身上还有血渍和汤渍的田师中赶紧跪地应声。“末将自河北漂泊至此,无牵无挂,也一直视太尉如父!”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我长子虽死,长媳王氏却一直随行,素来也待我如亲父一般孝顺,我也一直将她当做亲女儿一般……我一直想起她寻个好人家,却心疼的厉害,总是挑不到合适的人。”张太尉不顾田师中目瞪口呆,继续缓缓言道。“今日我倾家荡产赌上此城,便再无留余地的道理,而你若不受我赏,那便只能做我家人了。这样好了,今日我做主,你们今夜便成婚!还请小田日后以我女婿身份,替我守住这下蔡!将来,咱们翁婿共富贵!” 田师中怔了许久,却是忽然撒手,就在地上叩首不及。 s大家晚安 第四十二章 文书 上 “离这么远干吗,怕俺吃了你?也罢,这事终究不大关你的事,且免了你的参军,下去吧!” 出乎意料,被平白骗了一堆金银的四太子金兀术并没有发怒杀人,或者说最起码并没有迁怒给可怜的时文彬参军,这倒是让后者一时感激涕零,仓促而走。 不过时文彬既走,张太尉草船借箭一般耍了四太子一番,继而大赏全城,决心死守下蔡也成为既定事实……当此之时,无论如何,劝降策略破产的金兀术都要继续做出战略决策。故此,当日晚间,金兀术很快便和闻讯赶来的两位万夫长封闭军帐,再度议论起了军略。 “四太子,事到如今,咱们是继续筹措浮桥准备渡淮呢,还是下定决心转而攻城?” 且说,两位万夫长中讹鲁补是个偏粗鲁些的人,对钱财之事本不太看重,更兼有金兀术之前许诺的债务承包,倒是愈发对此事没什么反应了,所以,他眼见着金兀术许久不言,便干脆直接开口追问。“好教四太子知道,咱们兵力毕竟有限,宋国人之前又把寿州淮北的民夫拉走了许多,若要攻城,便不能三心二意了!” 一直黑着脸的金兀术此时方才勉强一笑,却又看向了阿里“阿里将军以为如何?” “我自一开始便没变过!”可能是因为债务风险问题,平素便有些小心眼的阿里说话时都不免死死盯着四太子。“咱们女真人打仗又不是没规矩……遇到这种情形,一开始便该一心一意准备攻城,劝降不成被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接下来就准备攀城呗!攀城不行就准备起砲砸城,砸开了城墙、填平了沟渠,派精锐杀进去便是!取了这种就在身前的大城,再去想着渡河的事情!” 金兀术连连摇头“那是以往,咱们这次却是孤军深入,且只是冲着赵宋皇帝来的,没必要把军力耗在这种城上……” “但这座城如此要紧,却不能不管,所以才想着投机取巧,以至于中了人家的计策。”阿里冷冷言道。“前几日在外面的时候,四太子之前一直嫌我啰嗦,可今日是咱们三个在帅帐里正经军议,依照咱们女真人的规矩,什么话都可说,出门抹灰便要忘掉帐内争执,我可能说话了?” 金兀术长长呼了一口气,却也只能勉力颔首。 话说,阿里讲的规矩是有说法的。 按照女真人的传统,凡是战前讨论军略,只要能入帅帐参与这种核心军议,所有人都可以不计较身份,围坐在一起畅所欲言,并对着身前类似于沙盘的灰土指手画脚,而且再低贱的人也能跟主帅当面争论;当然了,主帅也依然保有决定权…… 这些都没什么,而这个规矩的精华其实是在最后——按照规矩,等最后定下方略后,所有人都要一起将身前用来指手画脚的灰土用手抹平,意思乃是将帐中争执一笔勾销,然后所有人按照最终决断全力去执行军事计划! 将来,无论战事结果如何,任何人都不许以军帐中发生的任何事情、任何言语为理由,对任何人进行追责! 这当然也是女真人部落联盟时期遗留下来的淳朴作风了。 回到眼前,得到发言权的阿里倒是肆无忌惮了 “四太子,我不是要专门嘲讽你,也不是一定强求你一定攻城,你是主帅,到底还是你说了算,我今日只说两个军略上的看法,和一个对你的劝谏!” “讲来!” “军略上首先的一个,我刚才便讲了,那就是何妨稳稳妥妥打这一仗?先攻城,攻下来再说淮南的事情,不要因为那个什么官家在河南那个山上坐着,就急功近利!” “军略上不是两个吗?”金兀术愈发烦躁。“另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跟讹鲁补将军一个意思,请四太子不要乱分心!”阿里继续肆意指手画脚道。“咱们这次出来就是两万多点人,三个猛安的哨骑派出去后,基本上就是两万人了。而如今一个万户实打实的万人是不错,但还是跟以往一样,一个猛安(千人队、千夫长)里不过五六七个谋克(百人队、百夫长),其余缺额多是新降汉人补充,而且便是正经的谋克里,如今也不比以往,什么奚人、契丹人全都加了进来,所以兵力和战力其实不足……那么依我看,既然眼下那城池跟河南还是分隔的,那就攻城不要想着渡河!渡河不要想着攻城!这正如昔日在辽东捕猎,只有一张弓在手,身前却同时有麋鹿和狐狸,想着两个一起取下,多半是一个都没有!”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便是讹鲁补也连连颔首。 而金兀术微微皱眉后,也只能勉强点头“那阿里将军的劝谏呢?” “我怕四太子年轻,到时候连续失利,会失了方寸!”身材矮小的阿里继续肆意言道。“我知道四太子身份贵重,虽说是军议,可实际上还是你一人做主,也知道此番出征四太子是想取河南的赵宋皇帝,别的都不放在眼里……但便是四太子想一意取河南,可有件事情也请四太子务必小心,你今日决心取河南赵宋皇帝无妨,可淮河如此广阔,对面如此严整,我们不攻城而仓促渡河的话,若是将来渡河受阻,又该怎么办?” “阿里将军说怎么办?”金兀术愈发蹙眉不止了。 “回来老老实实砸城!”阿里正色答道。“千万不要因为失了面子而葬送机会!说到底,咱们女真人依旧是满万不可敌,南人依旧是一触即溃……按部就班的打硬仗,南人不是我们的对手,就怕四太子钻了牛角!” “如此说来,俺忍住张俊挑衅,不去碰坚城反而是错的了?”金兀术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不耐了。“依俺说,今日因为这点子金银的事情,改了渡河的计划去碰下蔡这种坚城,才是白白贻误战机……张俊此举,明明就是想要俺们气上了头,弃了淮南皇帝,回身去打他!越是如此,越不能中了他的计策!” 阿里摇头不止“我要说已经说完,四太子随意便是。” 兀术一时气急败坏。 倒是讹鲁补瞅着不好,大约劝了一句“四太子不要嫌弃,阿里将军是老成的法子,阿里你也不要故意顶撞,四太子这番定力还是好的……对面军寨虽然严整,但咱们大金野战无敌,不管浮桥还是渡船,只要能送过去千,便大势抵定了!” 阿里和兀术闻言各自讪笑,却都没有搭理讹鲁补的意思,而讹鲁补见状无奈,只好干脆一些了“如此说来,四太子的意思是忍下这一回,先尽量谋求渡河?” “不错!”金兀术昂然答道。“不可因小失大!更不可因为区区一点金银,便中了张俊引我们攻城的计策!” “阿里将军的意思是,无论如何,无论有无今日之事,都该一力破城,按部就班?”点了点头后,讹鲁补继续扭头询问。 “不错。”阿里也坦诚言道。“不破城便渡河,太过冒险……我军远道而来,孤军深入,寿州淮北一带又被宋人提前做了迁移,无论如何都该先取立足之地,不然一旦迁延消耗起来,失了方寸,区区平地之上,没法立足,便只好退兵了。到时候,咱们非但抓不到宋国皇帝,反而要被大家伙笑话的!” 话至此处,金兀术和阿里复又齐齐看向了讹鲁补,而讹鲁补微微一叹,却也说出了一个顾虑 “我只会打仗冲锋,这种事情以往并不掺和,但今日却也有一个疑虑要问四太子……若是我们筹划渡河时,咱们之前一直说的下蔡城内渡修好了又如何?” 金兀术当即捻须冷笑“既然一意筹划渡河,下蔡城只要看住便可,内渡修好不修好又关大局如何?俺就不信了,他宋人敢出城野战?!” 讹鲁补这才恍然“是我糊涂了!那我无话可说了!我其实也不觉得会如阿里那般落到野地里不能立足的地步……野地里作战,咱们怕过谁?就凭眼下这两万军,宋人来十万都不怕!” “这便是不做表态之意了?”金兀术失笑相对。 “不错。”讹鲁补摊手而对。“两位自决!打仗时唤我便是!” 阿里摇头不止,金兀术却是长出了一口气……毕竟,说是自决,金兀术须是主帅,不还说按照这位四太子的意思来? 三人既然议定,依旧以渡河之事为主,还是要准备起浮桥渡淮,便也无话可说,只好各自散去,浮桥准备前的诸事只能由着金兀术的性子肆意来了。 而送走两位万户,抹去帐中土灰,却难抹平金兀术心中郁郁……任何一个年轻主帅如此被敌军戏耍,被老将如此当面教训,心中总是难平的。 再加上浮桥准备妥当似乎还要数日,这位四太子便不免胡思乱想,一会担心对面那赵官家会因为下蔡城变得妥当而一跑了之;一会又想着对方干脆一走了之,使对岸一空,他便可直接弃了下蔡放肆去追;然后转过身来,却又一时觉得对方那个赵官家居然敢渡河来安人心,竟是将他乘夜入淮水的胆略给平了下去,心中愈发不忿,竟起了意气之念。 总之,战争的空隙之中,强行按捺住攻城之意的金兀术在明显受挫之后,确实是忍不住想做点什么……而忽然间,这位四太子也确实起了一个主意,却又遣人将那时文彬再度唤来。 “不要怕!”负手立在帐中的金兀术看到地上之人战战兢兢,也是无奈。“都说了,此事与你无关,便是责罚也只是赵球该死……且已经死了!” 时文彬无奈,只能叩首称恩。 “俺现有一个恩典给你。”金兀术转过身来,严肃讲道。“等做好了,便立即复你的参军之职……” 时文彬还能说什么,难道还能拒绝?只能连连称是。 “是这样的,对面的赵宋官家怕是还不知道,俺们大金国最近多了两个臣子,一个唤做昏德公,一个唤做重昏侯,你写封文书记叙说明一下这事,再劝他也来降,说俺兀术保举他个王爵……然后你再做使者与俺送过河去!”说到这里,金兀术不免气势渐渐回来,却是忍不住挺胸腆肚起来。“俺要亲眼看看那个大胆子宋国皇帝的回信!” 时文彬抬起头来,根本不敢拒绝,却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哭个甚啊?”心情舒坦了的金兀术坐回位中,却是连连催促。“速速来写!” s继续献祭大佬新书,《我渡了999次天劫》渡劫999次后,从零开始,重建仙门……本日今日两更完毕,喘口气,大家晚安。 第四十三章 文书 中 翌日,也就是正月初四这日上午,赵玖刚刚打发了中书舍人胡寅胡明仲往下蔡城一行,询问修复内渡一事,便见到了战战兢兢的金军使者时文彬,并看到了那封搞不清楚到底是存了什么心的劝降书。 平心而论……赵玖当然是没有半点触动了。 毕竟嘛,那什么二圣的悲惨遭遇他恐怕比金兀术知道的都清楚,因为金兀术好歹都出来打半年仗了,而他却晓得历史上那宋钦宗很可能是打马球时被乱马踩死的……金兀术知道不? 而且赵玖对这二人也殊无同情,甚至说对于整个被掳掠到北方的宗室亲贵,赵玖都提不起出于人文主义之外的更多同情心。 原因很简单,国家都亡了,两河(河北、河东)、京东、关西那里,人命几乎是成百万的消逝,多少人家破人亡不都是被这赵宋权贵们给弄的?身为一个长在红旗下接受了差不多阶级教育的正常人,要同情也该同情这些人……除非他赵玖愚蠢和蒙昧到以为那些子逼反了不知道多少老百姓的权贵们能有资格代表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 实际上,赵玖见到这封对他而言毫无味道的文书后,第一反应就是及其自私的往中国历史上找经典段子,好继续他的圣主雄王模仿秀。 不过,事情吊诡的地方也就在这里——无论如何,占据也好、被束缚也罢,赵玖此时都是在使用赵老九的身体,他也是凭此在这个战乱时代立足生存的,所以他必须要遵循这个身体的附带规则。而规则就是,赵玖哪怕有当面把什么‘二圣’淹死在粪坑里的冲动,他也不能这么干,最起码不能明着来,便是偷偷摸摸的干,也得先刷个秦皇唐宗一般的威望出来再去研究一下可行性。 否则,天下人只会把他当疯子来看,而疯子是没资格带领天下人去抗金的,也没资格成为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引导者与带领者。 正所谓,明明一片红心向人民,却要先扮演好一个封建帝王,如此才能做到最优解……这让赵玖意识到了一个新的问题,一个关于责任和义务,自私与公心的问题。只能说,这封文书给赵玖带来的思考远超所有人的想象,无论是此时正在河对岸志得意满的金兀术,还在御帐前哭倒跪倒一片的大宋行在文武。 就这样,不知道隔了多久,且说帐外依旧狼藉一片,然而眼见着赵官家依旧没有出帐,再加上帐外文武本身也多少有点累了,却是不禁渐渐忧虑起来……毕竟嘛,当初在南京(商丘)登基的时候,这位主可就干出过当众哭晕过去的事来的;而落井之后,这位官家虽然表面上渐渐喜怒不形于色,很少整这些事情了,但实际上,看他一根腰带拴住最泼皮的韩太尉,一只咸水鸭子喂饱了胃口最大的张太尉,一把刀切了地位最高的刘太尉,几句话就把御史中丞挤兑的痛哭流涕,便晓得这位的功力如今是愈发的炉火纯青了。 那么如此局势下,天晓得这位能干出什么事来? “官家有口谕!” 就在帐外众文武渐渐疑心疑鬼之际,内侍省大押班蓝珪却是忽然掀帐出来了,并正色肃容开口。 而帐外文武也是纷纷心惊肉跳之余,赶紧肃然起来。 “官家说了。”蓝珪面无表情,一字一顿转叙道。“日哭到夜,夜哭到日,难道还能哭死董卓吗?” “咳!” 听到董卓二子,最前面的吕好问一个不稳,差点呛到了喉咙,其余行在大臣也都各自失态。 “官家还说了。”蓝珪体贴的等吕相公等人缓过劲来,方才继续抄手而立,严肃讲道。“二圣北狩之事,迎回二圣之论,之前李相公与行在尚在南京(商丘)时便早有正论,非国家自强,以兵威加之河北,否则断无可行之理!今日金人之辱,诸臣当牢记在心,然后砥砺前行,待一日大势反复,自当报答而已!” 言至此处,蓝珪稍稍一顿,复又放缓了语调言道 “官家说,此番旨意到后,要文武各安本职,各归本队,战事在前不可中了金军诡计,露出破绽,他就不亲自出来送大家了……” 此言既出,御帐外的大多数人多少是松了口气,然后或是哭喊几声,或是对那时文彬威吓几句,便都对着御帐行礼告辞……说句不好听的,虽然靖康二年和建炎元年是同一年,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现在已经是建炎二年了呢?所以,新晋臣子中的大多数又何尝真的在意什么二圣,只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天下人共同秉持的道德观摆在那里,又要考虑新官家的面子,才不得已为之。 总而言之,帐外很快便风平浪静,只剩些许中枢要员与近侍在御帐前的帷幕中干坐罢了。 这里多说一句,虽然赵官家一直没有公开表明过他要继续之前的淮河防御战,但很显然是存了这个心的,这一点从八公山淮南大营的持续性建设上便能看出来。 实际上,后方物资押解过来后,整个八公山大营都一直在朝着永久化的方向进行改建……过年的时候,吕好问就住上了木屋;过年后山顶小寨的中军帐和赵官家的御帐也加了木质支撑;而现在,下面的各处营寨的栅栏也都在增加土垒和壕沟,御帐前的帷帐也搭起了一圈木棚!就连那面立北峦最北面悬崖上的巨大龙纛,都堆了石块、钉了木桩,给彻底定在这八公山上了! 一句话,赵官家之心,路人皆知,只是无人当众说出来罢了。 回到眼前,大部分行在文武各自散去忙碌后,御帐前,些许重臣与近臣按品级坐在木棚下面,唯独一个时文彬立在空荡荡的中圈,却是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不知今日性命又在何处? 但是许久之后,官家依旧没有出来给个眼下的答复,众人渐渐不耐,若非赵官家这些日子威望日著,此事又过于敏感,吕好问等人几乎要冲进去当面问一问了。不过根本不用如此,日头渐渐偏西之时,胡寅自河对岸匆匆归来,却是给了众人一个堂而皇之的请见理由。 而在帐内躺了几乎一整日,也胡思乱想了一整日的赵玖听到帐外胡寅请见,情知道无法再拖延,再加上他也的确有了一些切实想法,却是干脆起身,主动出帐而来。 “官家!” 吕好问以下,纷纷起身问候,并面露期待。 “金人野蛮无耻,我们不可以自降身份,与野兽同等。”赵玖瞥了眼身形萧瑟的那个时文彬,也懒得与此人计较。“你们谁来执笔,替我以私人名义写封文书回告那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也好让使者带回!” 众人相顾无言,却是在这个问题上素来激进的胡寅不顾身上尚有没有回复的任务,直接请言“臣为中书舍人,冒昧为陛下执笔。” 赵玖自无不可。 且说,无论如何,写文章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大宋进士出身的人而言还是基本操作的,何况胡寅本身就是著名的才子,所以不过是片刻之后,他便书写妥当……按照这年头书信格式,抬头落款,无一不备,内容也是四六骈文,言辞华丽而又不失气度,用典丰盛而不失于准备,立场上也没有任何问题,乃是呵斥、谴责对方的野蛮无耻,并以亲子的身份要求对方交还二圣云云。 然而书信写完,胡寅又当众朗诵了一遍,众人都觉得贴切,赵玖却久久蹙眉不语……说到底,他本意是很想直接来一句‘请分我一杯羹’的,如何又会对这种文书看上眼? 只是他心里也清楚,那样的话,注定是要惹来大麻烦的,不要说吕好问、张浚、胡寅等人会死谏,说不得刚刚抵达扬州的李纲都要从跑过来找他算账。 所以,犹豫了半日,赵玖终究无奈,只能强压一口怨气接过这文书,然后扭头看向了那金军使者“你叫时文彬?” “臣……外臣正是时文彬!”那时文彬几乎在此处站了一日,米水未进不说,还被武臣推搡、文臣喝骂嘲讽了一整日,早已经不支,闻言几乎是本能双腿一软,便跪地准备称臣,但话已出口才醒悟过来……以他如今的作为和身份,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做成宋人的了。 “你以前在何处任过职?”赵玖也不知道是根本不急,还是不愿意将这封文书交出去,却是顺势问了些闲话。 “外臣曾为郓城知县,再转潍州通判,将二任通判之时因为昔日郓城属吏宋江造反,为张叔夜张龙图所破,事后牵连,失了前途,贬斥许久,年前李相公主政,征召人手为京东各军州县主官,这才复为沂水知县。结果,上任才一月,金……四太子便引兵南下,从沂水过大军往南,知州南逃,外臣便……便随通判一起从了四太子。”时文彬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断断续续,到底是在赵玖怪异的目光下大略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赵玖听完之后一声叹气。“其实,金人大军南下,你所在沂水县首当其冲,兵威之下,我也没法怪你……” “臣谢过官家体谅。”时文彬闻言居然直接落泪。 “不过时知县,体谅归体谅,你既然已经降了金人,又出来做了事,那日后便是敌非我了,将来的事情也就不要有什么奢望了。”赵玖继续感慨言道。“否则的话,你让我这个官家如何去对你刚才所言的张叔夜那种臣子呢?你在金人帐下,那张叔夜绝食而亡,过宋界时咽气身死,总该晓得真假吧?” 时文彬一言不发,只是叩首落泪不止。 赵玖心下无力,又有些烦躁,便要将文书递过去了事,然后去做他想做的正事。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时文彬起身将要接过文书之时,忽然间,这赵官家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止——他猛然一叹,然后便收回手来,就在众人面前愤愤撕碎了那份文书! “官家!” 周边重臣、近臣,各自失色,便是今日一直跟在赵玖身侧,也一直没吭声的杨沂中都愕然当场。 “官家……可是臣言辞中哪里有不妥?”事关重大,胡寅赶紧俯首请罪。 “不关你的事。”赵玖如鲠在喉。“只是觉得若此番文书送到对岸,固然对的起二圣了,却如何对得起李若水、张叔夜等人?又如何对得起家破人亡的两河士民?对得起河对岸孤军固守的下蔡三万士卒?” “臣惭愧!”胡寅登时无话可说。 而吕好问等人也只能纷纷俯首称愧。 “要么就不回了?”请罪之后,御史中丞张浚咬牙出列建议道。“以示决心。” “不回的话,只是徒增金兀术的气焰。”赵玖摇头不止。“劳烦明仲再写一封,不用白纸,用宣旨的绢帛来写,只要抬头,内容与落款朕亲自来写!” 事情到了这一步,胡寅那敢怠慢,他即刻回到木棚之下,须臾便在内侍的帮助下重新准备妥当,然后让开位置,请赵官家上前。 而赵玖走上前去,也不提笔,也不用墨,甚至没有思索,却是直接朝着那摊开的绢帛正中吐了一口攒了半日的唾沫! 然后,其人方在众文武的目瞪口呆中,提起笔来,却又在落款处画了个河北沧州赵玖的押,然后也不呼蓝珪,而是直接转入御帐,须臾便亲自取来体量颇大、根本不常用的大宋天子印,就在木棚下往那绢帛上给重重盖上,却几乎盖住了小半个绢帛,乃是将六个字的画押给完整盖住。 做完这些,赵玖方才折起这文书,然后也不加封皮什么的,便抬手拈来与那金军使者时文彬 “如此便可,拿去吧!” 时文彬此时欲哭却已无泪,只能俯首上前,双手接过文书,然后仓促而走。 到此为止,全程下来,御帐内外,竟无半点声息。 s继续推书献祭——大唐最强火头军,飞卢大佬转型新作,同期新书,大家可以去瞧瞧。 然后正式请个假,今天太疲惫了,主要是小人得志如我,昨天半夜看到消息太兴奋了,却又对照片耿耿于怀,所以没怎么休息好,今天也就只一更了,希望大家理解,不过好歹凑了四千多字,满足了最基本的投资需求,望轻拍。 第四十四章 文书 下 话说,时文彬既走,做下如此荒唐事的赵玖却没有停止这次御前会议的意图,恰恰相反,之前在御帐中躺了一整日,发散了不知道多少思维的他现在却正准备办正事。 实际上,日光西斜之时,随着这位赵官家亲自下令,几个内侍却是纷纷搬出数把椅子长凳,就在御帐前的帷帐里摆好了座位,并请诸位中枢要员、近臣入座。 便是本就着一身圆领红袍的赵玖本人也亲自回到帐中戴上了一件让吕相公朝思暮想的硬翅幞头出来,并端坐于一把背对着御帐帐门的太师椅上……当然了,事到如今,基于一个大宋官员的政治素养和政治敏感,吕相公也根本来不及在乎什么幞头不幞头了。 而果然,赵官家落座以后,一开口的一长串官名便让现场气氛更加肃然起来 “东府相公(吕好问)、西府相公(汪伯彦)、宪台中丞(张浚)、御营都都统(王渊)、内侍省大押班(蓝珪),还有数位中书舍人、閤门祗候(胡寅、杨沂中),以及这位刚刚入了玉堂(翰林学士院)的林学士(林景墨)……最关键的是还有朕这个大宋天子。吕相公?” “臣在。”坐在左手第一位的吕好问即刻起身。 “吕相公,朕大半年前尚是寻常一亲王,小半年前又落了井……”言至此处,赵玖本能恍惚了一下,他也没想到都来了小半年了。“总之,不管什么原因,朕对大宋官制、称呼至今有些糊涂。但朕再糊涂,也大概晓得,如今咱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好歹还是个正经中枢的样子吧?” “官家所言甚是。”吕好问哪里敢有丝毫怠慢,便即刻正色应对。“宋承唐制,虽多有改制之论,但为政施政的基本却未曾变过,乃是天子居中号令,政事堂宰执议政于君前。而今日虽各处皆有缺额、离散,但东西二府,禁中各要害处,皆有正经要员随侍御前。故此,眼下这御帐之前,无论如何都是正经中枢所在,自然可以发号施令……” 言至此处,吕好问愈发严肃,却又不禁顿了一顿,才继续言道“不过官家,李相公(李纲)、许大参(许景衡)他们毕竟不在,若有严肃政令,何妨稍等?便是等不到李相公,许大参和张枢密(张悫)就在淮东、淮南,完全可以快马召来!” 此言一出,周围官员心中或是冷笑,或是无奈。 而这其中,别人倒也罢了,唯独刚刚跳过转运使这一资历破格进入翰林学士院,如今正志得意满的前寿州知州、现在的翰林学士林景默就更是几乎鄙夷到了不屑的地步。 这位只是经历了官家些许操作的小林学士看的格外清楚……人家官家明明要的就是没有这么多厉害相公的中枢行在,要的就是如你吕相公这般窝囊的文臣之首,要的就是可以随着他的心意做事情,这番话说来不觉得可笑吗? 而且身为此时唯一得志的东府相公,西府相公又犯了大事,本该揽权上位的时候,却居然落得如此光景,你吕好问不觉得可耻吗? 实际上,联想到这些日子官家的一意孤行,今日在这中枢的各位文臣,个个都该觉得自己可耻才对! 不过,小林学士想到这里却又忽然一怔,因为他忽然醒悟,既然自己也在这里,之前也没拦住官家过河送鸭子和今日啐那一口,那是不是说明自己也挺可耻的?好像刚刚连写文书的活自己都没抢到!自己可是正经的玉堂学士! “来不及了。” 就在小林学士心情复杂之时,那边赵玖面无表情认真听完,却是一句话直接否了这条建议,然后继续侃侃而言。“朕的意思,别人倒也罢了,唯独今日身前诸位,你们一直在我身侧随行,恐怕早就懂得了……” 在场中枢文武各自无声,也无反应。 “朕的本意是想在这里挡住金人一场,提些民心士气,然后再去南阳或者扬州稳住,发号施令,重建大势,重定国家!” 赵玖见状不禁提高了嗓门。“然而这几日在这八公山上,朕眼见着有如刘光世之流畏敌如虎,又擅自揣摩朕的心意,诬陷朕也是如他那般无耻畏死之流;又有八公山、下蔡城各处军心动荡,也居然有不少军士以为朕这个官家和中枢诸位都是只会逃窜之辈;还有今日这金兀术欺上门来,似乎把朕当成了朕那位软弱可欺的兄长……是可忍孰不可忍?” 吕好问等人听到最后两句,不禁眼皮一跳,而别人倒也罢了,吕相公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只能硬着头皮再问“那官家以为当如何?” “当即刻明发诏书,告示天下!”太师椅中的赵玖依旧面无表情,身形不动。“不必等去南阳或扬州,也不必等李相公、许大参他们,就在这八公山上,将朕的心意昭告天下!” “敢问官家是什么心意?”一片肃静之中,吕好问继续硬着头皮追问。 “其一,明定宋金为敌为战之事!而既然开战,自当号召天下各处勤王、抗战!所谓人无分老幼,地无论南北,凡自认宋人者,遇金人之时,皆当据土为战!” 这其实是预料之中的一个东西,今日官家如此正式,也只能是这类事情,但东府相公吕好问明明心中有所预料,却还是忍不住沉默了一下,并略带踌躇的扭头去看了眼自己理论上的政敌,也是朝中主和派仅存的一面大旗,此时根本变成朝堂植物人的枢相汪伯彦。 好像是期待这位相公出来跟自己一起担责一般! 而有意思的是,汪相公迎上吕好问这个沉默后,却是毫不犹豫的趁势站了起来,然后扬声相对“臣附议!” 当然附议! 旁边旁观了这一切的小林学士几乎在心里喊了出来,天子的心意早数月前召回李相公时就已经显露无疑,如今更是出现在了战场前线,这抗战的心意已决决然到顶了!而唯一一位可制衡天子的正经宰相李相公虽然不在此处,却是比天子更知名的主战派,这种事情有什么可犹豫的? 害怕天子再度惹事也不该现在害怕吧?而且身为堂堂宰执,无论立场如何,又岂能此时怕事?! 你吕好问看看人家汪伯彦! 然而,就在小林学士心中一万个感叹之时,那边御史中丞张浚、御营都统制王渊,甚至几名中书舍人之流却都已决在胡寅的带领下出列附议了!而小林学士微微一怔,发现官家近侧除了自己以外,竟然只有杨沂中、蓝珪两个不该说话的人没开口出列了!甚至接下来一抬头,他干脆迎上了官家质疑的目光……于是乎,林景默也是赶紧跳出来,最后一个附议。 s还有 第四十五章 文书 续 “臣以为可行!”吕好问见到情势如此,也不再多言,而是终于俯首承命。“官家可还有他言?” “自然有。”赵玖面无表情,坦诚答道。“但一事归一事,既然议定了,就即刻拟旨,定下此事再说……现在就写,将朕刚才的话写成正经文书旨意,天子印就在此处,写完就着人誊录,分发各路重臣……扬州李纲李相公,东京留守宗泽宗相公,淮南许景衡许参政、淮东张悫张枢密、东南梁扬祖梁待制、淮西宇文虚中宇文枢密,以及各路转运使、经略使、制置使,外加关西诸将,还有就在眼下的张俊、韩世忠……一个都不许拉下!而且还要他们接到旨意后,贴成布告,让天下人尽知!” 众人听得严肃,知道这是即便不是诏书也最起码得是正经制书,再加上事情确实已经经过天子示意、二府议定,自然也都无话可说。于是,便从小林学士以下,连着几位中书舍人,直接在旁边木棚下落座,然后小林学士大略引用官家刚才的‘人地’之语,又因为官家明示要用大印,所以选择了最高档次的诏书格式,并一气呵成一篇简短诏书,然后所有人一起誊抄,准备晾干分发。 一番忙活之后,日头愈发偏西不少,方才完工。 而不等这些人稍微歇一歇,端坐不动的赵官家便继续开口言道“其二,以靖康之变、两河沦丧为据,可知金人野蛮狡猾,故当以诏告到达之日为期,限令自朕以下,天下文武百官,非复两河兼迎回二圣,或金人主动求和,任何人不得论与金人议和事!否则一并罢黜!” 吕好问和汪伯彦两位相公只觉脑中嗡嗡一片,本能便觉得这不太合适,王渊也一时惊吓,然而身后御史中丞张浚和还在木棚下执笔的中书舍人胡寅却大喜过望,几乎是齐齐出声 “臣附议!” 当然附议! 手中握笔的小林学士略显妒忌的偷看了眼比自己年轻许多的这二人,来此处也多日了,谁不知道金人狡猾野蛮、不可议和,还有还复两河、迎回二圣之论,根本就是这两个人,还有那个比他小林学士还走运,直接越过了数道资历门槛,成为寿州知州的赵鼎的基本政论?! 今日官家说下这话,与其说是他自己不留后路,倒不如说是采用了这群朝中最激烈抗战派的政治纲领,所以几乎是变相的给了这三人一个护身符……他们不附议就怪了! “就依官家所言。” “臣也附议。” 随着赵玖目光扫过心中发虚的汪伯彦和王渊,这二者也是不敢怠慢,几乎是忙不迭的表态! 见此形状,小林学士心中愈发摇头,他却是忘了这两位昔日主和派了,便只是为了自证清白,这二位也得支持官家的……不然呢?刘光世的首级在哪里?谏议大夫宋奇愈的首级在哪里?陈东的首级又在何处? 国家都亡了,真当此时还是不杀士大夫和高阶官员的往日吗? “那就依官家吧!”吕好问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臣也附议!”小林学士清醒过来,一面暗暗自责又在出神,一面赶紧抢在官家看他之前在木棚下开了口。 “如之前一般,拟旨……如之前一般发各路文武重臣。”赵玖平静言道。“让天下文武百官士子都知道这个事情。” 且说,小林学士心下明白,这次倒不算是昭告天下的诏书,但也算得上是定立数年制度的制书,想他刚刚当上玉堂学士,便连下如此多的大诏大制,也是一边运笔如飞,一边不由心中渐渐得意。 又是一番辛苦自不必多言。 “那好,其三……”赵玖干坐许久,等木棚下一众近臣刚刚又辛苦一番结束,只是微微顿了一顿,便继续言道。“既然已经决心抗金,那便应该尽量团结任意可用之人,可用之力,所以即日恢复昔日李相公旧政,凡抗金义军,皆纳官署……黄河南北,河东、河北、京东、京西、淮南、关西十余路,皆可就近自寻官府安置,请求告身;诸如两河义军,河北河东之地,实难联络官府者,许暂时自据军州,处置军政……一句话,国有危难之时,凡事当以抗金为先,但凡是抗金的,朕都认!这一篇,也如之前一般发各路要员!” 这一次,没有人立即附议,但也没有人明确反对,而是难得认认真真的稍作讨论后,便顺势通过了而已。 说白了,这是一个老话题……当日靖康时禁军兵马尽丧,便有人公开提出在河北设立藩镇;后来赵老九在河北设立大元帅府,也基本上是靠收集零散部队和民兵才存活下来;再后来,赵老九登基,李纲执政,设置宗泽为东京留守、杜充为大名府留守,设置河东河北置制使,基本上也是对义军进行招募的套路。 毕竟嘛,国家都没了,河北、河东更是实际沦陷,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过去,这时候把不要钱的空头子名义扔下去,说不得就能拴住真正的军队和人力物力,从实际利益上来说是稳赚不赔的。 那么为什么后来这些政策又被废弃了一大半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这个政策有个巨大的阻力源——大宋官家本身!对于之前的大宋官家赵老九而言,他畏惧这些民兵宛如畏惧金人一般,这是一个仓促得到天子位置,生怕坐不稳屁股下位子的封建帝王理所当然的心思。 而对于这件事,赵玖一开始不明白,之前逃难路上也一直不懂为什么很多臣子对这件事情讳若莫深,但后来赵玖自己想的多了,而且带入这个官家身份带入的久了,掌控的渠道多了些,这才恍然大悟。 当然了,这些举措本该安顿下来后,放任李纲去做的,但今日金兀术的书信给了赵玖许多想法,却是让他刺激的再难等待和忍受。 八公山政事堂上,一众大宋要员们议论了一番,通过了这又一条坚定抗金的措施后,又以敕书的名义准备妥当……而辛苦一番后,日头愈发西沉,旁边已经有班直在内侍省大押班蓝珪的示意下上来点燃、更换火盆了,到此为止,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今日可以熬过去了。 孰料,就在这时,一直端坐不动,自称对官制不熟悉的赵官家又开口了 “其四,加银青光禄大夫、观文殿学士、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御营使兼门下侍郎李纲为平章军国重事,总治三省。” 众人面面相觑,或是稀里糊涂,或是若有所得。 毕竟嘛,李纲从左相变成‘公相’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须知道,李纲原本为左相,在赵玖身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余相公根本没法跟他比,实际上是主政者;而现在为公相,理论上是涨了一级,可实际上还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而且还是可以任由官家撤免启用。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此处八公山为前线,稍显凶险,为防万一,先给李纲一个名义,可要这么想,就不免让人有些心忧了……只能说,官家此番在淮河畔守这一遭的决心,或者说是固执,真的是让人无可奈何! “其五,朕有一句话在心里许久了,尔等应该也早就有所察觉,今日不妨一同明告天下!”赵玖当然知道这些人再想什么,却是缓缓言道。“寿州这一战,朕还是决意要为了……一句话,除非金人率先退却,否则朕就在八公山不走了!” 这便和李纲成为公相的旨意隐隐连上了! 吕好问等人几乎是齐齐在心中哀叹一声,却又一时无人出声……其实,正如赵玖自己所言那般,这位官家的心意早已经透过他的作为泄露无疑,所谓路人皆知。 但知道归知道,真堂而皇之说出来,还用任命李纲为公相这种方式来表决心,到时候真败了,再逃跑时了,那可就要丢大脸了。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黄昏时分,就在行在文武心下无力之时,火盆光影摇曳之下,赵玖忽然表情生动,却是今日难得失笑。“而若朕真守不住,朕也绝不会逃,更不会投降受二圣那种辱!正甫!” “臣在!”杨沂中一个激灵,赶紧就在身侧俯首。 “你我君臣一场,到时候也不说什么忠心不忠心,但有丝毫情分,便该替我了断。”赵玖宛如说什么闲话一般言道,以至于很多大臣都没来记得反应过来。 至于杨沂中耳聪目明,自然听得清楚,却是目瞪口呆,只觉的自己脑中一片空白,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此时,赵玖瞥过身前呆立着的诸人,面上心下一时皆笑,却是越说越快,终于将自己发动这场战役时的那种自暴自弃外加极度自私的隐藏心态给表露无疑 “届时,朕若真死在了这八公山上,便请李相公在扬州扶持皇嗣继位,联许大参、张枢密一起辅佐太后(孟太后)听政;若皇嗣年幼,将来事有不祥,便可请太后再寻南渡宗室继续立嗣主政;若人心实在是不服,那朕只有一句话,宋可亡,天下不可亡!但有豪杰能复河山而救万民者,自当取河山自用,为万民之主!这是朕的真心遗言,也算是一篇罪己诏!如二府议论可许,便明发天下;若二府议论不许,那朕便直接谕令给行在文武、东南诸臣!” “臣附议!” 就在这时,一直在草棚下认真思索官家那番‘其四其五’论调的小林学士,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眼见着无人率先表态,却是忍不住第一个跳了出来。 s晚安 第四十六章 帐内 上 话说,不管小林学士有没有附议,都不影响吕好问和汪伯彦这两位东西府相公难得硬气一回! 毕竟,前面那些倒也罢了,包括让李纲万一之时扶皇嗣继位什么的,都不是没有讨论余地,反正就像所有人心知肚明的那般,眼前的状况是事实上亡了国,然后不知道哪天这个小朝廷和半壁江山就要玩完,金人两万多军队就在河对岸是假的吗? 但是,即便如此,什么亡宋不亡天下,什么取河山自用,这种话要是能从两府通过,当成正经诏书发出去,那吕好问和汪伯彦便是能随赵玖一起从这波金人的攻势下活着走出八公山,也活该被李纲、张悫、许景衡那些士大夫给按着头淹死在淮河里。 实际上,便是赵玖想以谕令的方式把这些话私人传递给李纲、宗泽等重臣,也几乎不可能,因为除了一个附议的小林学士外,其余所有人都在赵玖这番话后做出了最激烈的反应,连一向和赵玖最配合的激进派,也就是中书舍人胡寅都表达了最直接的反对意见……最崩溃的杨沂中干脆直接下跪涕泣起来! 不过这么一折腾,到了最后,除了这最后一句话外,其余赵玖赵官家想说想做的所有的事情,基本上全都成了。 “故战端一开,地无分南北,人无论老幼,皆有守土抗金之责!” “念下一个!”金国淮北大营的中军大帐内,金兀术面露不耐。“时参军念重了,这是第一个……” “是!” 又一次侥幸从金国四太子怒火下得生的参军时文彬赶紧放下这个文告,复从案上取了另一个过来,而且这一次他先看了几眼,确定不是重复的方才继续念了起来。““朕绍膺骏命……” “直接说意思好了,这话听了许多遍了!”这次倒不是金兀术不耐,而是万夫长讹鲁补拍案呵斥。“虽说天下万族都懂汉话,可这种绕弯弯的话一遍又一遍又有啥意思?” “是、是!” “这个旨意其实是在宣麻拜相,给在扬州养兵的李纲李相公提了一级,变成了总领三省的平章军国重事……”时文彬赶紧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说与讹鲁补以及帐中所有女真、契丹、奚、汉将领听。 “李纲不本来就是宋人第一个大相公吗?”有人忍不住开口询问。“如今又涨,岂不是空衔?” “不一样的。” 且说,帐中宋朝降人虽多,但多不敢轻易开口,到底还是时文彬赶紧解释了一下。“这个旨意连着之前赵宋官家绝不再退的那个旨意,便有了托孤之意……万一这边四太子得胜,赵官家崩了,那边李纲便可轻易在扬州与孟太后一起拥立新君!” “这便对了。”金兀术恍然颔首,却又微微蹙眉。“不过时参军,什么叫俺万一得胜?” 时文彬惊得身上寒毛都起来了,却是直接扑通一声跪下。 “起来。”而不等对方请罪,金兀术便不耐挥手。“之前两次带回那种回信俺都没杀你,今日如何为这个杀你……便是真要杀你,也须你把这一堆抢来的宋国文书给念完!” “若还有文书就赶紧念!”另一位阿里将军也渐渐不耐。“不要误事!” 时文彬匆匆谢恩,狼狈再起,然后在岸上翻腾了半天,却还真又找到一封未读过的文书,可大略一看,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如何又哭了?”金兀术无语至极。 “回禀四太子,”时文彬勉力收泪而对,却又怎么都止不住眼泪往下流。“这是一封针对靖康以来到刚刚年节时所有降人的一封文书……说的是,年节之前,因为金军……因为我大金军力强盛,不可强人所难,故有大宋文武手无寸兵者、力战穷途者,为金人所迫,一时曲身金人府中、军中者,皆可赦免,皆许反正归宋……唯三者不赦!” “哪三者?”金兀术瞅了瞅自己案前泪流不止的时文彬,又看了眼帐中那数量颇多,然后一时骚动的一堆沿途宋国降人,却是冷冷相询。 “一曰有违节度、谎报军情、不战而逃之授节太尉,如刘光世者;二曰为虎作伥,有攻杀、镇压大宋军州士民实迹,如知济南府刘豫者;三曰……三曰有受金人军职,出谋划策,位属敌国如知沂水县时文彬者……”勉力读罢,时文彬努力控制情绪,却还是忍不住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 而金兀术也在稍作思索后忽然捻须大笑,笑完之后方才摇头不止“老时,俺算是听出来了……这其实就是谁都赦,但你们三个实在是太跳脱,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赦!不然天下虽大,对岸的赵宋官家却如何听过哪里有如你们三个的什么者?” 时文彬闻言愈发落泪不止。 金兀术看的好笑,却又连连催促对方继续读那些旨意……而等时文彬上气不接下气读完之后,这位四太子方才挥手将闲杂人等斥下,并与阿里、讹鲁补两位将军,还有十七八个女真、契丹、奚人猛安(千夫长)一起,甚至还留下了皇宋官方认证的宋奸、参军时文彬,算是召开了一场扩大型的军事会议。 “不管如何,这些文书只能说明俺的计策成功了!”金兀术昂首挺胸,丝毫没有前一晚见到那张绢帛后亲手抽了时文彬十几鞭子时的那种失态。“宋国的新官家被俺激到,乱发旨意且不提,最要紧的是,他现在根本不跑了!而后日,咱们便可以尝试搭浮桥渡淮了!” “为何这么仓促?”阿里忍不住蹙眉提出了质疑。“宋国皇帝的那些旨意我是不懂得,但四太子的计策成功了好像却似乎也是真的,而那宋国皇帝既然都明发了旨意说就守在八公山一步不退,又让他们的丞相带着皇嗣在后面以防万一了……如何还要如此着急渡淮?不能慎重一点,等物资更齐备稳妥一些吗?” “有三个缘故。”金兀术昂然答道,一副智珠在握之色。 s感谢新盟主君忆星,不用说了,这也是老书友了……但是汉故征西将军为啥想当团练? 第四十七章 帐内 下 “三个缘故。”金兀术昂然答道。“一则春日转暖,说不得淮河各处支流小河便要化冰,届时可能便有一股春汛……” 阿里和讹鲁补,还有一众女真猛安纷纷醒悟颔首。 “二则,”金兀术继续随意言道。“那赵氏小儿的旨意你们也都听了,什么守土抗金,什么不许议和,根本无谓,唯独一件事需要注意,便是那招募义军民兵,收为国用的旨意……这种事情,俺倒不是说会怕两淮的盗匪、民兵听了讯息,来寿州支援,但来一波总得打一波,总是费时费力的,倒不如趁早了断了此事。” 讹鲁补等人微微皱眉,俨然是想到了河北那按了葫芦起了瓢的义军,还有在京东干脆充当了抗金主力的盗匪,却是也反驳不得。 “三则,阿里将军不懂他们赵家人的狡猾。”金兀术继续在主位中睥睨言道。“如对岸那赵宋皇帝,此番被俺激到了、失了控,固然是实情,但却未必是要真死守……” “何意?”阿里蹙额追问。 “阿里将军想过没?”金兀术昂然答道。“有没有可能对面那小官家是真心怕了俺,表面上如此坚定激烈,又是对俺吐痰,又是号召守土抗战,又是托付皇嗣给宰相的,但实际上却是存了哄骗咱们,然后趁机逃亡的心思?!这万一要是如你所言慎重起来,等船只物资备齐了再渡,宋国皇帝早跑过长江了又如何?” 阿里本能想要反驳,但转念想到昔日东京城的那什么二圣的作为,却居然无言以对。 “就是这般了。”金兀术见驳倒了阿里,也是浑身舒坦,便干脆摊手言道。“事情俺已经安排的万全了,后日便建浮桥渡河!此事你们可还有言语?” 阿里和讹鲁补对视一眼,又各自思索一番,加上之前的反对意见已经在那次抹灰军议中给抹掉了,也都无话可说,便各自颔首。 而两位将军和主帅都已经一致,下面的人自然无话可说。 不过…… “不过渡河之外,有件事须得提防。”散场之时,第一个起身的讹鲁补忽然随意出言。 “此事无所谓,讹鲁补将军觉得要做便去做吧!”金兀术微微一怔,便也反应过来,却是一脸的无所谓。 讹鲁补连连颔首,率先出帐而去,军议随即也彻底散掉。 而就在刚刚控制好情绪的时文彬也跟最后,准备告辞离去之时,金兀术却又忽然开口“时参军今晚不必去后营那边了,就在俺帐中这前面随便寻个地方睡下……这是俺给你的恩典!” 时文彬茫然不解,却哪里有拒绝余地,只能连连俯首,口称谢过四太子恩典,而金兀术也不多做解释便转入后面去了。 且说,时文彬既留在在中军大帐中,也无被褥,也无处梳洗,又不敢去睡人家四太子主座上的皮毛,也不敢用座中酒水来取暖,只能缩在角落苦捱……冻累之际,帐外还有马蹄奔腾声不止,振甲之音不停,而后帐也有肉香传来,并有女子哀求之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这时参军却又想起晚间念得那些旨意,想起留在沂水的家人,想到这几日担惊受怕、四处受气,想到自己再无别的出路,便又偷偷哭了半夜,方才勉强入眠。 “是正甫吗?”因为改成木制而宽阔了许多的御帐中,赵玖半夜翻身坐起,却是朝着帐门方向灯火畔的一个熟悉身影随口而问。 “官家!”坐在帐门内一把椅子上假寐的杨沂中赶紧起身应答。“官家如何醒了,可有什么事?” “没有,只是忧虑战局……金人摆明了是要先扔下下蔡城尝试渡河,按韩世忠之前的说法,这本该是好事,我却还是觉得难捱!”坐在床上的赵玖坦诚以对。“你须知道,我哪里亲身上过战场,见过正经战事?” 杨沂中明显欲言又止。 “何意啊?”赵玖借着灯火看得清楚,却直接追问。“你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其实官家上过战场。”杨沂中勉强笑道。“官家落井前,咱们从河北往南京(商丘)去,路上为贼人所阻,臣在前面作战,满身是血,官家以为我受了伤,召唤到跟前询问,然后赐酒赏赐……臣就是那时被官家看中,然后从张太尉那里要来的。” 赵玖干笑了一声。 而杨沂中也赶紧解释“不过平叛与金人不同……平叛作战,一鼓作气,杀了几百,上万人的大战便可胜了,而与金人作战,除非对方主动退却,否则只有杀光杀尽,才能称胜。更遑论靖康以后,金人尽取我军甲胄,实力更胜往日一筹。” “我就是忧虑这个啊!”赵玖愈发摇头感叹。“虽然前日喊得激烈,可实际上,此时此刻,此情此势,金军强盛而我军无力却是不可能轻易扭转的现实。” “此战若能守住,待敌自退,气势便能渐渐扭转了。”杨沂中赶紧再安慰。 “且不提这些,”赵玖赶紧摇头。“我有自知之明,这一战我能做的便是坐在这八公山北峦龙纛下壮壮士气,仗还得韩世忠、张俊、王德三个人来打……正甫!” “臣在!” “前晚上那番言语只顾着自己痛快,却是给你添麻烦了。” “臣不敢当!” “但我是真心话……你听我讲。”赵玖忽然又言。“我知道你们事后都是怎么想的,无外乎是觉得我在以退为进,说出那种大言来,本意还是要逼行在文臣认可朕死守淮水的底线……但是,那真的是我肺腑之言。” “官家!”杨沂中无奈到了极点。 “正甫你想想……你随我这几个月早该看清楚了,我是真的怕死,真不敢自己了断!”旁边几名内侍从后门探了下头,却又缩回,而赵玖却不管不顾,继续坦诚言道。“而什么重昏侯之类的羞辱,难道是可以接受的吗?所以这一波真败了,我是真心求你替我来了断!这不是君对臣的要求,是私下里,我对你杨正甫的恳求!你没必要答应留口实,只要看在国仇家恨四个字的份上,心里记着就行!” 杨沂中沉默不语。 “从今日起,不要来御帐熬夜了。”言至此处,赵玖勉力再道。“因为战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开始,而金人的强大摆在那里,事不得已的时候,人人都要上战场……须的养精蓄锐。” “诺!”杨沂中这才勉强应声。 一夜无言,转瞬便到清晨。 且说,好不容易捱过一夜的时文彬大约是觉得自己完成了‘过夜’的任务,便匆匆出得帐来,准备回归后营住处稍作处置。然而,这位金国四太子幕下参军甫一来出得中军大帐,便愕然怔住……原来,一夜之间,随行金军的几十个京东西路宋国降人,也就是时文彬的后营伙伴们,平素争风吃醋,冷嘲热讽的那些昔日同僚,却已经俱被斩首! 此时首级数十,尽数被悬挂在了中军帐前的将台两侧。 几名身上还有血腥气的中军执勤女真军士回过头来,看到是前日被绑在这里挨鞭子,今日却躲过一劫的时文彬,便纷纷指指点点,失笑交谈起来。 而这一次,时参军跌坐于地,失声失语,却到底是没有哭出眼泪出来。 s不行,这几天年末太忙了,得赶紧调整过来……新书期这种半疲惫状态可不行……自己都嗨不起来,难怪收藏上不去。 第四十八章 浮桥 战争中个人的微小情绪似乎并不值一提,尤其是这个人在军队中的地位还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的时候。 实际上,无论存着什么情绪和想法,都很快变得无人在意了,因为仅仅隔了一日,淮河战场的沉寂,或者说是之前那种花里胡哨看似你来我往激烈非凡的人心交锋,便彻底终结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军事行动——金军开始搭建浮桥,尝试渡淮! 且说,毫无疑问,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十几年来,金国人就是靠着这一招崛起至此的……他们野蛮粗鲁,他们没有对手聪明,他们没有对手数量多,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孙子兵法,只会使用打猎中那些对付野兽的法子,甚至必要时只会硬打硬冲! 然而,每一次的胜利者却都是他们! 一切的荣誉道德、人心算计、计谋装备,甚至是文明和制度本身,都在真刀真枪的最终对决中被金人杀得烟消云散! 实际上,赵玖之前在淮河两岸的那些表演,跟他的前辈们相比,真的不值一提,关键还得是军事行动本身。 这一次,如果金人真的被阻拦在淮河一线,不管宋军被打的多惨,那么赵官家这一波的作为就说不得还是有希望成为一个伟大时代序幕的;可如果金兀术洋相百出,却最终成功渡河,来个了竟斩赵玖首级而去……那赵官家之前的表演只能反而成为一个笑话。 “这必然是前几日官家大发旨意,有往淮北的使者在两翼被劫的缘故。”下蔡城上,望着就在城东不足两里处开建的浮桥,全副披挂的田师中几乎是脱口而出。“金兀术用兵果然还是有些能耐的,前面忍下泰山大人如此挑衅;后面察觉可能会有义军来援,便即刻渡河,堪称当断即断!” 不过,同样是全副甲胄的张俊张太尉,闻言却只是望着浮桥方向一言不发,并未接女婿的话。 “太尉。”另一员张俊部大将刘宝,也忍不住咬牙多言。“城中士气尚足,沿淮堤岸又无阻拦,要不要主动出击一番,但能毁了那浮桥前基,便是泼天的一份大功!” “不可以!”张俊面无表情,连连摇头。“金军是故意这么近,故意敞开这条路的……看似只区区两里地,可全城这两三万人送光了也未必过不去。” “夜袭呢?”田师中低头思索片刻,旋即再问。“待暮色至,这里佯攻,然后从水门处将百余敢死之士悬索而出,沿河堤潜行……” “计策或许可行。”张俊摇头道。“但就怕来不及……” “何意?”一直没开口的赵鼎原本听得连连颔首,听到此言却悚然一惊。“莫非这浮桥一日便能成?” “不是一日便能成。”张俊扭头严肃应道。“而是恐怕大半日便能成,到日暮时分便能渡过去千百精锐甲士!” 赵鼎愕然失声。 “赵大牧有所不知,这淮河说宽也宽,说窄也窄,金人临时伐木,木料不经打磨晒晾,不可能做成渡船,却能在烤干后能做诸如木箱、船舱形状的稳妥东西,上架木排,以绳索连结,所以如无阻挡,这浮桥简直是说成便成!”田师中见状赶紧在旁解释道。“而且金军的敢战,绝非寻常,我当日在河北作战时,曾亲眼见过金军大军数万,在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带领下公然冬日去甲,浮马蹚河,根本不吝惜牲畜、军士,乃至于他们金国贵人们的性命……” 言至此处,田师中忍不住稍微顿了一顿,却才在赵鼎惊愕的神色中多提了一句“彼时正是六贼之一的梁师成为帅,他原以为可以隔河相拒金人,结果望见斡离不身为金国数得着的权贵居然当先浮马渡河后,竟骇的不战而走,十几万大军也一触便溃!而今日这城外的金国四太子兀术,当日也在斡离不麾下为将,末将不以为这才一年,此人便失了那种亲自浮马渡江的气魄,恐怕浮桥一成,便会不惜性命强令全军渡河。” 赵鼎听得面色发白,却无言以对。 想想也是,赵元镇赵大牧此时又能说什么呢?他固然知道此战根基在河南八公山的官家身上,也知道此战成败胜负便在金军能否渡淮成功,更清楚即便是以下蔡城自保为论,也该尽量阻止金军渡淮……可是问题在于,张俊、田师中、刘宝这些人不知道吗? 他们也知道,而且他们前几日也不是没做过努力,现在也不是没有想法,只是金人之前没有理会他们,现在没给他们机会罢了……或者说,赵鼎自己也非常清楚,在下蔡城与淮南大营被分割的情况下,此时金军既然选择渡淮而不是攻城,那压力本就该由淮南大营来承担才对,下蔡城管不了许多。 张俊看了一阵子,回过头来面色不变,却又问及了另外一事“内渡修葺的如何?” “还是很慢!”田师中赶紧再答。“关键是水中沉积杂物太多,又极难打捞,而且幕僚紧缺……” “加派人手,日夜不停……砲车都可以稍缓;此外,全军小心防备,没我亲自下令,不得擅自出战!”张俊如此尽力吩咐一番后,便即刻转身下城去了。 而赵鼎叹了口气,虽然没有随着张俊一起下城,却也只能徒劳立在城上观望而已,然后偶尔看向河对岸的那面遥遥可现的龙纛。 而随着赵鼎视线转向淮河南岸,八公山北峦峭壁之上,金吾纛旓之下,作为可能是整个战场视野最广阔的地方,眼见着金军开始在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顺顺利利的起建浮桥,此地的气氛却也可能是整个战场糟糕的所在……原因很简单,这地方可能汇集了整个战场上所有军事上的白痴! “官家!”御史中丞张浚看了半日,眼见着对岸也竖起一面大纛,然后无数铁甲骑兵拥着数人上了大堤,到底是忍不住出口相询。“要不要派人下去催促下王夜叉?让他速速发兵阻止浮桥?” “不要!”端坐不动的赵官家咬牙应声。 “官家!”隔了一会,眼见着金军浮桥一面基座起来,然后开始延展不停,汪伯彦也忍不住开了口。“不去找王德,要不要趁机发个旨意给下蔡?” 赵玖终于大怒“船只无论大小都在我们手里,金军则是在弃战马、铁甲之利渡天险,张俊、王德又都是军中宿将,之前议论的时候不是很妥当吗?你们到底在慌什么?!” 龙纛下瞬间安静下来,并持续了一阵子。 不过,随着日头渐渐高起,淮河浮桥几乎成了一半之时,还是有人忍耐不住了。 “官家。”吕好问额头上微微沁汗,小心翼翼而言。“金军架桥如此神速,而且桥型稳固,并无丝毫被水流冲歪的迹象……这个赞且不提……关键是我军现在还没动静,是不是山下军中那些将领不服王德,以至于起了什么龃龉?要不要派个使者拿个金牌去问一问?” 赵玖见是吕好问,多少给这位行在第一重臣留了点面子,却是扭头看向了已经哆哆嗦嗦的内侍省大押班蓝珪“去给吕相公、汪相公各自加一把椅子,然后再让人泡几杯茶来,朕要陪两位相公喝茶!” 蓝珪狼狈受命而走……且说,这八公山居于淮南要道,早早接上了东南供奉,自然是什么都不缺,须臾便有几案、高凳摆上,并有茶水奉上……平心而论,若非来倒茶的小内侍看见对岸金军浮桥,惊得摔了茶壶,此地端有一番淝水之战重演的风采! 又隔了一阵,几乎正午时分,当金军浮桥进展到四分之三的时候,眼见着八公山大营西面通道的水寨大开,密密麻麻不下百余大小舟船涌出,转入浮桥上游列队,大部分人都松下来一口气来。 “官家!” 就在此时,居然又有人忍不住出言,众人回头一看,却居然是行在天字第一号的激烈愤青胡寅胡明仲,倒是不禁疑惑起来。 “官家,”胡明仲面色潮红,昂然相对。“既然我军将战,何妨移御驾至山下东道渡口,然后官家亲自擂鼓助威,以壮士气?” “我助你……” 赵玖听完后愣了半晌,方才醒悟对方对方的意思,却几乎要骂出脏话来。 “胡舍人糊涂了!”本不该插嘴的杨沂中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插了句嘴。“往东道渡口擂鼓助威不是不行,但若如此,应该早定此事,现在移驾,河中将士远远看到动静怕还以为官家逃了呢!” 胡寅怔了一下,倒是老老实实闭了嘴。 而就在这时,微风鼓动龙纛,却居然是一股东南风,赵玖心中微动,居然略添了几分自信,然后便要趁此时机说几句场面话表演一番。 但不等他开口,胡寅却又再度蹙眉相对“既如此,为何数日前多次军议说起应对浮桥之时,诸将竟无一人请官家临淮督战呢?” 赵玖刚要失笑做答,却不料小林学士又忽然紧张进言“官、官家,王德刚刚提拔为统制,恐军中其他诸将不服,要不要派人去看一下,以防他们相互有什么龃龉,误了军机?” 赵玖先是微微一怔,继而气急败坏,却是不顾河中浮桥已经架到南岸浅水区,河对岸战鼓催发,金军全军振发,就在座中直接指着林景默对胡寅愤然言道 “胡舍人现在知道为何诸将都不愿朕到渡口督战了吗?因为今日,朕在这北峦龙纛下坐着不动,便是两个破天大功……一个是激烈河中士气,一个是替他们拴住你们!” 此言未迄,两岸鼓声便忽然齐齐大作,连斜对岸的下蔡城中居然也直接擂鼓助威,却是金军眼见着浮桥将成,而宋军舟船却要行动,便干脆催动甲士弓手上浮桥强渡,而宋军舟师也不再犹豫,直接在乔仲福、张景两员宿将的带领下,自上游划船向东,往浮桥上直直而去! 赵玖来不及去跟身后面色发白的一众文臣说话,赶紧也回头去看,却见到不过是须臾之间,宋军舟师前锋便已经冲到跟前,却是七八艘小船……然而再想细看,却因为相隔太远,根本看不清楚。 只能隐约结合着之前军议所闻,猜测这几艘船应该是带了放火之物……然而,虽然看不真切,但很显然,片刻之后这几艘船便立即失败了——火没有放起来,舟上人看不清楚,但应该非死即伤,因为这七八艘小船很快便失去了控制,并顺水势接到浮桥上,成为了金军的战利品。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在赵玖视线不能及的地方,这几艘船几乎没有一艘抵达浮桥,便败在了金军硬弓劲弩的攒射之上! 且说,浮桥之上,以金军、汉军为多,前者用弓,弓术本是他们的主要野战战术,其射程并不远,但胜在箭身极长,箭头也居然长达五六寸,所谓势大破甲;而后者多用从宋军缴获的劲弩,这就更不用说了! 小股部队放火失败,宋军虽然受挫,却并未动摇,在两员将领的亲自驱动下,第二波主力攻势几乎是尾随而至,却是几艘偏大的船只为前,数十艘小船在后援护,从河中心顺流而下,奋力朝着浮桥撞上! 这一次,金军俨然不可能通过攒射来阻拦攻势,却是被数艘大船迎头撞上,不知道多少段浮桥整个被掀翻,数不清的金军甲士、弩手直接落水!而浮桥后半段某处,可能是彼处水流之最强,干脆被一艘大船直接撞成两截! 经此一轮撞击,原本已经连到淮河南岸浅水区的浮桥,干脆直接少了三分之一! 赵玖等人在八公山北峦临淮峭壁上远远看的分明,几乎是人人释然,此时才觉汗流浃背,而山下左右两道寨中士卒,与对岸下蔡城头上也是齐齐欢呼不止。 “战机到了!” 然而,立在淮河北岸堤上的金兀术眼见如此,却居然不怒反喜,竟是大笑中抬起手中马鞭,奋力一挥。“蒲卢浑何在?不要管别的,趁此机会,速速引你部顺浮桥肉搏夺船……若能将浮桥裹住的这些船弄来,还要什么浮桥?!” “四太子早有计算?”随着蒲卢浑部持勾索自河堤扑出,骑马立在金兀术身侧的万夫长阿里忍不住微微眯眼。“怪不得之前再三吩咐要浮桥尽量连结结实,而不求速起?” “俺今日的算计可不止这些!”金兀术睥睨一瞥,却又豪气冲天,厉声言道。“阿里将军今日看着俺成不世之功便是!” 第四十九章 水战 上 从内心深处讲,阿里其实一直对金兀术的猖狂之态不屑一顾,因为这个从一介阿里喜做到万夫长的女真大将,是个金军中难得的慎重之人……在他看来,战场起伏、小胜小败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胜了就继续打,彻底抓住胜势;败了重新来,夺回胜势;一惊一乍,为了一封回书便抽自己参军鞭子,为了这种等级的战事起伏便恣意到这种份上,气度还不如对岸山峦上龙纛下的赵宋新官家呢! 如此姿态,也配和逝去的二太子斡离不相提并论? 当然了,这就是典型的围墙效应与距离太远实在是看不清的好处了……身为战场初哥,紧张到开了群嘲、坏了自己小半年时间才营造来出的形象的赵官家也万万没想到,坐的高坐的远居然还有这个好处?! “七哥,金人竟是要夺船!” “俺看到了!” 处在河中央位置的准备将张永珍便是之前撞断浮桥的那艘大船上的指挥官,然而其人在船上望着淮河北侧那乱糟糟的情形,却陷入到了一时犹豫之中。 且说,河中浮桥偏北处,早已经箭矢如雨,金军不顾射程,不惜军械与人命,唤来部队中的汉军驱赶入冰冷浅水,强令后者在浅水区开弩,与那些做援护的小船对射,以掩护猛安蒲卢浑率女真精锐上桥肉搏夺船。 而当蒲卢浑带领的这支军队甩出早有预备的勾索后,所有的宋军舟师便都恍然大悟。 但是醒悟归醒悟,几乎所有人也都一时无措……面对女真人的欺身肉搏,所有船只第一反应便是速速脱战,然而大船小船密集一时,身前又被一条看似无力,实际上却扭曲柔韧的浮桥带所纠缠,哪里能一时回转的开? 而且所有宋军越是着急,便越是难以动弹。 相对而言,蒲卢浑带领的女真兵也不是真的那么冒险,他们根本不需要沿着晃晃荡荡的浮桥作战。实际上,在他们夺取了数艘大小船只后,很快便放弃了浮桥路线,而改成用勾索连接船只,以密集的船只本身为进攻路线……同时这些船只被金军夺取过后,又会被后续金军中的汉军占据,成为弓弩手的驻扎点! 整个过程中,宋军的舟师宛如撞上了一面渔网的鱼虾,而金军虽在水上,侵略之速却犹如野火……赵玖居高临下,看不清具体细节,却看得到那些宋军纷纷跳水弃船逃生,而原本四面乱窜尝试逃生的舟船却纷纷如被拍死了的蚂蚱一般,又在金军手中稳定下来。 仅仅是两刻钟后,被纠缠住的三艘大船便尽数被俘,少数外围小船得以脱离,其余小船则继续如无头苍蝇一般在三艘大船之间、浮桥以西的那个包围圈一般的位置乱窜乱撞,似乎也难逃厄运。 与此同时,足足还有三分之二力量的宋军水师,包括就在淮河南半侧的那四艘大船、多艘小船,还有在上游候命的预备部队,此时却没有任何上前营救的意思,反而随着岸上、船上旗帜摇晃不停,选择了主动掉头后撤,看样子是要重新在上游布阵,以作后续应对。 见此情形,金军鼓声大作,金兀术也愈发得意大笑,而淮河南岸山峦上却又乱做一团……不知道多少文臣在那里围着杨沂中、王渊追问不及,问他们为什么水上作战竟然也不如金军?不是说金人是辽东鞑子,不擅水战吗? 甚至还有人一定要二人给个确切答复,说这浮桥被毁,是不是金军今日便不好渡河了? 便是赵玖也是瞬间在太师椅上黯然下来。 当然了,这位无论如何见识总是过人的赵官家绝对不至于像身侧这些文臣那般无知……实际上,他心里非常清楚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金军连战连胜十几年,士气装备军威都在巅峰,所以敢战敢拼敢死;而宋军连败连溃数年,士气已经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即便是淮南大营里唯一一支成建制的西军老卒,在跟着刘光世跑了大半个中国以后,也只敢以舟船对浮桥,面对着可能性的肉搏,也都不敢战了! 面对着金军冒险来攻,明明有着绝对反击之力的他们第一反应不是组织迎战,而是想着逃跑,而且是无组织无建制的各自逃跑……相当于溃逃,这才使得舟船失控,相互阻碍,反而都没逃出来。 这算什么? 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闻风而逃!不战而溃! 这就是之前韩世忠、张俊为难的地方,这就是刘光世不停逃跑的理由,这就是赵玖占据的这个身体原主人一心一意想去东南的缘故,也是所有人劝赵玖不要在此浪费时间的根本原因所在——靖康之后,宋军军事上真的是彻底垮掉了,金军又真的是在巅峰之时。 但是,一个矛盾在于,想要扭转这种局面,总得有人站出来第一个反击吧?而赵玖在淮河准备了这么久,虽然有波折,但大体上还算是尽力而为的,那么如果眼下淮河没有,长江就有了吗?长江没有,江西、浙江就有了吗? 这也是赵玖沉默的另一个原因,他之前对杨沂中说的话,真的不是在刻意表演,而是带着许多真情实意的。 同样的道理,之前除夕夜渡淮前对张浚、渡淮后对张俊,在斤沟镇对韩世忠,在税子步镇对李纲……有时候赵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那些仿古的圣君姿态,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者说几分真几分假? 淮渎水中干戈未停,八公山上风声鹤唳,正如初当大帅的菜鸟,金国四太子得势便猖狂一般,扮演了小半年的赵宋官家的赵玖也被一场明显至极的失利,弄得心神不宁,哪怕他其实大局未失,且握有额外底牌。 “那地方,把船靠过去!” 就在淮河中败局已定的时候,河中一艘所谓宋军大船之上,立在船头上的准备将张永珍忽然指着北面断开的浮桥断口处开了口。 “张七哥!” 船上第二大的军官,唤做侯丹的一名队将赶紧上前肃容来劝。“俺知道你有本事,官家也在上面看着,但此时不是逞能的时候!你一个陇西好汉,如何要在水上逞能?” “若是能岸上逞能,俺如何不愿岸上逞能?”张永珍回过头来,勃然大怒。“还不是女真人岸上更强?!水上已经是俺们与他们最值得一搏之处了!” “不是这个意思!”侯丹无奈至极。“金人水上也厉害,而且那边败局已定,一船军士带划船的汉子,足足七八十人呢!没由来为此送了性命!” “又不让你们送命!”张永珍闻言反而满面狰狞。“将船在北面打个弯,把俺送过去,你们自走便是!” “那也不值得!”闻得此言,干脆有陇右出身的亲近军士上前抱住了张永珍的腰来。“七哥,俺知道你那日服帖了官家,可便是如此,又何必为那官家给的几串子钱、几匹布送了这么好的一条性命?!你若没了,俺们这群陇右的劣货在军中岂不是要受人欺负?” “不错。”侯丹也赶紧再劝。“今日浮桥毕竟断了,便是失了许多船,金人拿来用,那也是明后日的事情了,所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今日俺们的作为其实已经成了,回到水寨里,那赵官家也无话可说,反而要赏赐咱们!” “你们懂个屁!” 张永珍既然在西军中混到准备将一职,当日又是闹事的头子,一身勇力和威望总还是有的,所以只是用力一推,便将抱着自己的人推出去,然后复又一脚踹翻。 而不等其他人再言,这张永珍居然直接拔出腰中刀来,然后只一只手便捏住身侧刚刚进言的队将侯丹,然后就在船头上仗着出众的个人武勇和力气将对方死死按住,并强行割下了一只耳朵来…… 耳朵割下,此人方才松开手来,却是一手捏耳一手擎刀,就在满船西军士卒的愕然中扬声开口,其人面貌之狰狞,犹如恶鬼: “俺今日早就想明白了!你们今日也只管送俺过去,俺死了你们自去快活,可若不送,现在在这船上俺和你们就不好说话了!” “送他去!”侯丹狼狈爬起,捂着满是血水的半张脸,同样面目狰狞到看不起形状,却是咬住牙关奋力言道。“他自疯了要送死,还不认的好歹,不送他去留着祸害咱们吗?” 说着,这侯丹也从腰中单手拔出刀来,但只是张永珍对峙片刻,便愤然转身,提白刃呵斥划船之人。 众人无奈,只能由着船只在河心转了一圈,摆在浮桥断口处。而那张永珍也不答话,早早去了沉重铁甲,换上了一副皮甲,却又留下了铁盔在头上,然后擎着刀一跃而下,就顺着摇晃的浮桥直直往北面战团中心而去了,也不知是要干什么? 不过,即便如此,也有七八个陇右出身的军汉有一学一,同样装扮跳下船去,随着张永珍一直向北,反向突击。 而这些人下去后,这艘船不再犹豫,而是即刻划动起来,直接掉过了头去! s:三十萌了,不知不觉后知后觉……这是影帝的老书友……初珑的头像!吓死我了。 第五十章 水战 下 却说,河中战场上乱糟糟一片,浮桥偏南区域经过撞击,根本就没有多少人,金人注意力也都在围剿、逼降包围圈中剩余没法突出去的小船上面,便是之前那艘大船从河心断断续续转过一圈便走,也无人理会……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想到此时此刻,还会有宋军主动下船来这边,却是给了张永珍一个从容的机会。 实际上,张永珍怒气勃发,近乎失态而来,却并非是准备直接送死,而是存了一点想法的,只是他身为厮混在西军多年的痞子,情知船上军心没有指望,这才如此放肆无忌。 回到眼前,这位准备将上了浮桥后,俯下身来,小心前行,中间杀了几个落水后狼狈攀上、有气无力的金军士卒,遇到汉军无论金宋哪方却都不理会。就这样,潜行了不过百余步距离,大约前方不远处便有弓矢声不断之处,这张永珍才忽然停下,然后奋力一跃,便跃上了一艘并无人控制的小船。 身后鼓起勇气跟来的几名士卒不由大喜,便负着刚刚一路割来的些许首级纷纷跟上。 “俺就知道张七哥是个有本事的!”有人上得船来,便赶紧去寻船桨,准备划船归南岸而去。“那些爬上来的女真人个个如死猪一般难以动弹,几乎是白白割来的真鞑子首级,此番平白得了许多功劳,其他人可没这种斩首!” “你懂个屁!”张永珍闻言转过身来,依旧额头青筋跳动不止,却是就在小船上扒了对方头盔,然后只是奋力一推,便将对方整个推入河中。“自己游回去吧!俺今日可不是为首级来的?” 河下那人且不提,纷乱之中,小船上的数人却是注意到了船上的物什——内置了油料与硫磺的柴草捆,还有被弃置的火折子! 很显然,这第一波试图火攻而失败的遗弃的一艘船! 众人见得此物,如何还不懂张七郎的心思,个个面色发白,而张永珍也不含糊,直接提刀相对:“你们既然之前跟俺过来了,现在如何又怕?想走的现在跳走,不想走的帮俺划船靠过去便是!” 几名陇右士卒面面相觑,却又纷纷咬牙应下,因为正如张永珍所言,之前跟上来了,此时再回去又算是怎么一回事?便是那个被扔下河的人也重新爬了上来,却又不知道从哪里捞上来一块盾牌,说是要为张七哥举盾! 且说,张永珍的这艘火船既然划动,金军又猝不及防,却是被他偷偷划到跟前一击成功,仅仅是投掷了两捆裹了硫磺和油料的柴草捆,就直接点燃了最外侧的一艘大船!火势一起,东南风微熏不停,金军又刚刚夺船,也不懂得如何灭火,竟然是眼看着这艘大船上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只能弃船而走! 非只如此,大船本就纠缠浮桥与其余小船,火舌一卷便舔到许多其余地方,一时居然成了气候! 总而言之,火势一起,岸上岸下,一时皆惊! 八公山北峦处,赵玖等人愕然观望,面露期待,而河北的金兀术也当机立断,号令即刻切割浮桥,并让得手的小船立即离开那处乱战场! 然而,战场原本就很混乱,此时更是被浓烟遮蔽,金人军士也不是那么擅长划船的,一时却是更加混乱不堪……实际上,此时金军驾船,恰如刚刚宋军溃退之态,相互纠缠,反而难得解脱。 另一面,张永珍张七郎,此行根本是抱着敢死之志气过来的,得手一个之后,根本不停,非但没有回身河南之意,反而催促身后兄弟绕过这艘火船,转向战场核心位置,直奔剩下两艘大船而去。 而可能是金军自己也在混乱之中,所以,在死了两三个划船军士之后,还真让他闯入了三艘大船一条浮桥围成的战场腹心之地了。 可一旦如此,张七郎环顾左右,却又发现左右俱是小船,而且无论是试图躲避火势的金军还是本就想闯出去的宋军,个个如无头苍蝇一般,阻他去路! 没奈何下,张永珍只能下令且战且前,并沿途放火去烧那些阻拦的金军小船,遇到金军船只擦边撞上的,他还亲自持白刃而战,且连战连胜,势不可挡……但如此举止,也只会彻底暴露他的存在,小船上乱糟糟的金军还好,他们相互遮蔽阻碍,又无人统一指挥。但其中一艘挨着浮桥的大船上却是女真猛安蒲卢浑亲自夺来,然后居高临下以作指挥之处的,而蒲卢浑既然望见此处动静,晓得失火来源,如何不怒? 此人当即下令,要周边能活动的小船主动迎上! “七哥走吧!” 迎面数艘小船一起发来,为张永珍举盾那人便复又苦劝。“燃火之物只剩两捆了!咱们立了泼天的功劳,又已经无力,此时回去,莫说赵官家,便是道祖佛祖都对得起了!” 然而不知道为何,战至此处,张永珍似乎早已经失了理智,却是从身后一人手中夺来火折,就在船尾点燃那引火之物,复又回身劈手夺来进言那人的盾牌,便号令船上之人继续划船直接撞向前方大船! 火势既起,周围小船纷纷自散,迎面来接战的数艘小船上的金军也都目瞪口呆,却又因为军法严密不敢不上前,唯独又害怕沾上此船,只好擦边迎上,并以弓矢相对! 而张永珍独自一人立在船头,挥舞盾牌,凛然不惧,身上皮甲扎了足足十五六根箭矢,犹自举刀号令向前。 船只越来越近,蒲卢浑彻底大怒之余竟然也有了三分惊惧,便干脆下令船上射程最远的汉军不顾下面还有更多金军船只,一起放箭覆射,又让下面的金军船只一起靠近射箭,否则拔队而斩! 金军上下闻得军令,都不敢怠慢……而张永珍依旧不惧,且愈发逼近大船。 等到这位陇西张七郎奋力在船头杀了一名女真人,大腿却挨了重重一箭后,闻得不远处射箭那艘船上竟然是陇西口音在交谈,乃是要继续靠过去,然后一起发箭射死他时,却是忍不住扶着盾牌大怒而吼:“陇西人也敢射俺张七吗?!” 此言既出,那艘最近的金军船上,诸多汉军,竟然骇的一矢都不敢发!而经此一怔,已经染了半个船尾的火船却是脱出重围,直直向那艘大船而去。 但更吊诡的是,到此为止,大船上的蒲卢浑居然也忽然主动下令停止放箭,并扶着船沿,一言不发看着那艘火船歪歪扭扭往自己这里而来。 张永珍此时身上已经不知道中了多少箭,流血如注,所以思绪也有些空白,一时不大理解,等到船只歪歪扭扭的不像样子,最后竟然顺流转向了浮桥方向时,他才醒悟回头,却发现船上只有之前那个为自己举盾的老乡还有气了,但也中了不知道多少箭,早已经没有了力气。 而此人见到张永珍回头,好像得到了什么见证一样,也是浑身一松便一头跌在船桨上,再无动静。 张永珍怔了片刻,方才试图向已经因为烧灼而渐渐下沉的船尾而去,乃是意图自己去划船,但刚一起步,便觉得五脏六腑都如针扎一般疼痛,然后整个人便跌坐在了船头,只是用盾牌勉力撑住身形罢了。 随即,小小火船随波逐流,缓缓靠在了浮桥边上,而张永珍始终再难以起身。 “先让大小船只赶紧都离了此地,再解开那段浮桥!”蒲卢浑面无表情,如此吩咐道。“若届时此人还未被烧死,便割了他的首级回来,俺要留下做俺这一次南下的战利品!” 然而,言未迄,船上众人听得分明,却是北岸上忽然传来一阵鸣锣之声,诸多金军循声望去,更见四太子大纛旁军旗挥舞,乃是明确的不能再明确的放弃一切,速速撤兵之令,而此时便是四太子本人身影似乎也都不见。 蒲卢浑不知缘由,自然气急败坏,却又不敢不遵从军令,只能赶紧动身。 然而其人刚刚离开大船,上了小船,却闻得身后一声轰隆巨响,回头再看,居然是宋军一艘大船不知何时转向下游东面空地,借着开阔水面奋力划动,朝着此处拼命一撞,然后直接撞散了一段烤干了的浮桥。 这还没完,那大船上复又趁机跃下数个宋军军士,拼了命的将那艘烧了一大半的火船上之人,连人带尸,尽量搬去其余小船,似乎专为刚刚那船人而来。 蒲卢浑见到此状,愈发不解……因为此地已经乱成这样,宋军敢来岂不是羊入虎口,白白与他军功?而为何反要撤退? 但等到数息之后,当载着蒲卢浑的小船转入浅水区,避开了冲天的烟雾,这名金国四太子麾下首席猛安方才恍然大悟,却又目瞪口呆——原来,淮河下游,也就八公山东面转南的那个转角处,不知道何时冒出了一堆望之令人生畏的巨舰! 真的是巨舰! 相对于之前大半日水战,却只是些寿州本地渔船、客船、货船所改的大小船只,此时出现在下游方向的船只个个巨大无比,而且几乎每艘船都有高大桅杆和风帆,再加上东南风微微鼓动船帆,真真势不可挡,正以泰山压顶之势往此处而来! “狗日的泼韩五!” 下蔡城头上,遥遥看了半日水战,什么都没看到的张俊张太尉此时却是一语道破根由,然后愤愤下城。“就会一个装威风!还会啥?” s:绍宋读者群,875387356 第五十一章 生死 上 且说,随着韩世忠亲率一支风帆舰队逆流而至,金军几乎是瞬间丧失了渡淮的欲望。 其实想想也是,女真人只是野蛮,又不是傻子,恰恰相反,他们对军事科技有着很高的认知力。所以,面对着眼下一望即知的水上差距,闭上眼睛想都知道,什么浮桥、什么之前的大船小船,在这种风帆大舰前够它们劈浪一撞的? 这种情况下,哪来的战斗欲望? 当然了,勇气和战意肯定是不至于丧失的,金军还没沦落到那份上,但在搞清楚该如何应对这支舰队之前,肯定也不免沮丧,并试图规避与这支舰队的战斗…… 总而言之,无论张太尉多么愤愤不平,韩世忠恰到时机的到来都事实上改变了整个战役的战略天平,也事实上让今日这场战斗以宋军的成功防御为定论落下帷幕。 不过,让宋军今日能够体面结束战斗的,却绝不止是韩世忠和他的风帆舰队的功劳。 “官家来了!” “官家来看张七哥了!” “乔统领和杨大郎也在!” “张七郎好大面子!” 傍晚时分,八公山山下西面通道的当道营寨中,也就是西面水寨的后方位置,随着一阵喧闹,专门戴上硬翅幞头,换了一条金腰带的赵玖赵官家神色严肃的出现在了一处人员密集的军帐之外。 很显然,他是来探望今日一战大功臣张永珍的……张永珍今日几乎以一船之力强行翻盘,功劳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在整个军队一触即溃、无人敢战的时候,他的反击尤显珍贵;除此之外,这位赵玖‘直属’准备将被抬回来后,众人才发现,他身上足足中了十九箭,血都快流干了,俨然性命难存! 这种时候,已经在淮南大营取得绝对自主权的赵玖,没有任何理由不来探视一番,以收买人心、树立榜样。 进得帐来,满帐血水与河水混杂的腥气便迎面扑来,除此之外还有众人拥挤带来的汗臭、燃料的焦味、中草药怪异的味道混杂一团,着实让人窒息。 平心而论,出井小半年,赵玖从一开始见到杀人流血而震动,到后来亲自动手杀人,再到抱着刘光世首级渡河,早就该对某些场面适应了。可是,等这位赵官家来到张永珍的榻前,只见对方衣袍解开,身上血窟窿与金疮药杂乱捏合,与几乎惨白的皮肤相互映照,竟是再度当众失态,以至于扭头避开……却不知道是被惊吓到了,还是觉得不忍入目。 而调整了片刻,赵玖还是看向了张永珍,却是只盯着对方的面孔,努力避开对方的身体。 “官家……果然来了,俺就知……知道官家会来……”张永珍努力开口,强行来笑,却上气不接下气,这正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姿态。“俺也猜到……猜到……官家肯定会……会被俺样子……骇到。” “张卿有什么话要交代吗?”赵玖勉力应声。 张永珍没有再浪费宝贵的精力,而是转了转眼珠,瞄向了周围围观之人。 赵玖会意,即刻回头,而不用这位官家开口,旁边的杨沂中便心知肚明,却是即刻下令:“全都出去,张七郎有话要跟官家私下说!” 帐内众人虽然好奇,却无人敢怠慢,在统领乔仲福的带领下,一众围观军汉、医士、民夫纷纷出帐躲避。 而片刻之后,张永珍依旧不言,却是又将目光停在了杨沂中身上。 这一次,不待赵玖回头,杨沂中便知趣避让,一时间,帐内只剩赵玖与张永珍区区二人。 “俺,俺今日……为官家长了脸,要……俺这个死人……得要个大官做,能……能封妻荫子的那种……”有些意外,但却不足以让赵玖感到惊讶的是,张永珍临死之时,却并无什么古之英雄志气,而是开口讨要身后待遇。 “这是自然。”赵玖本能握住对方一只冷冰冰的手,几乎是毫不犹豫便开口应道。“张卿去后,肯定有追封,若将来寻到你留在延安府的家人,长辈和妻子封诰命、给官职,儿子也一定给个大大荫官……非只如此,将来真有一日太平了,朕封你张永珍做个淮河的河神,给你起个庙,受天下人的香火。” 闻得此言,张永珍苍白的面上泛了泛红,手上也微微有了点力气,却又勉力来笑:“俺这种人,如何……如何能做神仙?” 赵玖刚要再说,那边张永珍却没有停口:“神仙倒、倒罢了,官家随意……官、官家。” “你说。” “俺今日……今日船上兄弟……” “你放心,一船九个人,将来跟你一起成神仙,有家眷的,将来寻到,也一定有说法!可还有交代?” “有、有!俺老婆……要是,要是改嫁了……俺心眼小……官家须……” “我知道,”赵玖微微动容,勉力做答。“须不给她诰命!” 张永珍微微气缓,却又努力再言:“还是、还是给她吧……她也难……而若是、若是延安府找不到他们,他、他们指不定……是回,是回陇西老家了。” “我都记下了!”赵玖听到这话,反而鼻中微酸,却又勉强止住,继续维持严肃神态。“你妻子无论改嫁都给诰命,延安府若寻不到你家人,可去你老家再去找……你放心,我都应下你,只要能打回去,一定替你找到你家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仅是你,你今日一船兄弟,我都会尽全力给你们一个结果!” 张永珍这才彻底释然,面上微微展露笑意。 “可还有交代?”赵玖继续追问。 “官、官家。”张永珍再度开口,却是气喘更短更促起来,胸部也开始有明显杂音。“你、你对俺和俺们……如此、如此痛快,有句话若、若不说,怕、怕是……对不住你……你、你趴过来……莫、莫让外头人听……” 赵玖赶紧附耳过去。 而张永珍也是忽然迸尽全身力气,一面死死握住赵玖的手,一面拼尽全力在这位赵官家耳畔言道: “俺知道官家是收买人心,俺一开始就、就知道!俺今天在河上发了疯,根本不是为了官家你,不是啥忠心,也不是为了啥赏赐恩典……俺、俺就是想回家,想回家……想、想疯了!对,对不住……” 奋力说完此言,这张永珍只是往后一躺,又喘了两口气,第三口气没喘上来,便当场死于榻上。 而赵玖闻得此言,先怔了片刻,又眼见着对方死在自己身前,却是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一股什么东西砸开了他的心肺一般,却是攥着对方那只手,一时泪水控制不住的滴落下来,继而又觉得气息难平,便干脆放开一切,如洪水冲开闸门一般放肆大哭起来! 且说,帐外不知道多少前来围观的西军军官、军士,以及闻讯赶来的行在文武重臣要员,初听到哭声本欲入内劝解,而距离最近的杨沂中甚至已经伸手去掀帐帘,但骤然听到后面如此放肆哭泣之声,却几乎是齐齐一定,一时竟无人敢轻易向前。 s:感谢大娘也捧捧我的打赏 第五十二章 生死 下 却说,赵玖放肆一哭,帐外不知道多少人,底层士卒自然是混混沌沌,觉得官家和张七郎君臣相知,简直如戏文里那般,一个军混子搏了一命,换来官家为他哭丧,也算值了;而那些高阶文武,肃然之余却不免在心中暗叹官家善于收买人心,哭成这样,简直比上次在南京(商丘)登基时还要真切……真真是好手段! 唯独一个杨沂中,心中稍有一些怪异猜度,心情复杂,却是不与他人相同。 不管如何了,赵玖哭了足足一刻钟,待到日头彻底西沉方才出帐,众人这才赶紧围拢过来。 而赵玖虽然做过整理,但面上却犹有泪痕,他立在帐外本欲张口亲言,却居然一时难言,便只能让挥手让杨沂中将此行前议论好的东西宣布出来,却无外乎是一些追赠、许诺、赏赐、厚葬,还有将来封河神之类的话。 然而,以张永珍一个准备将的身份,再加上宋代重文轻武的制度,什么追赠也不可能高到哪里去……武官阶官五十三阶级,第一位的太尉是没法追赠的,但往下的横班使,也就是张永珍被追赠的协忠大夫所在,虽然活得时候是个要员,乃是转任边州的要害通道,但作为追赠而言也不过就是个正五品。其余同船之人,也多类似,看似提的阶级极高,但也不过就是从七品、正八品的追赠。 至于说本来最该要紧的封妻荫子以及赏赐,此时他妻子又不在身旁,也不过是一句空话和许诺;便是同船之人,也只在军中找到了其中一个人的兄弟,被提拔为了御前班直,并额外赏赐了钱财,算是有个交代。 最后说来说去,反倒是葬礼和立庙封神的事情,算是落到了实处。 就这样,折腾了一晚上,既然说到封神,又让小林学士来写祭文,这林景默便自然要趁机问一问大家都想知道的那张七郎的遗言。 而赵玖面色不变,却也是从容相对:“张七郎只说了两件事,一件是不能归乡见延安父老;一件是不能破贼以血前耻……临终之前,更是连呼归乡而气绝!” 小林学士怔了一怔,本欲多问,但见到赵官家面无表情的样子,又想到之前闻讯赶来后听到的哭声,却愣是把话憋住了,然后便以玉堂学士的身份,在这张七郎灵前写起了祭文。 祭文既成,赵玖又亲自下场,将今日这一船唯一主动反扑然后战死的士卒连张永珍祭祀一番,眼看着几人一起被匆匆埋葬在八公山下,复又叮嘱了乔仲福、张景二人一番,这才黯然折返,摸黑上山去了。 而上得山来,赵玖却也并没有去休息的意思,而是先过小寨而不入,回到自己御帐内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将今日许诺的事情一一记下,这才重新离开,往山顶小寨那里汇合吕好问,并接见了一群人……一群逃难之人。 且说,韩世忠自东面鼓风而来,虽然吓退了金兀术,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先放弃了上岸,反而先去布置船队防守、巡逻、安顿……这些暂且都不提……只说这位韩统制之前在楚州、泗州一带备战,却是在淮河上理所当然的遇到了许多京东两路的逃散之人。 其中,寻常士民自让他们过去不提,其中勇壮者拾捡起来充军,乃至于寻无家女子嫁给军士为妻也不提……可是有一拨人,便是韩世忠也要多加礼遇的,并且干脆以军船运输,并在第一时间给送到了岸上。 “哪个是青州知州刘洪道?”赵玖进入小寨中军大堂,坐下身来,不等这些人行礼问安,便先喊了一个人名。 “臣便是刘洪道。”灯火下,一人赶紧起身俯首行礼。“臣请为陛下贺,靖康以来,我军屡战屡败,一胜难求,不意今日有此胜……” “朕还以为刘卿会先埋怨朕呢,说朕重武夫而轻文华,宁可去为一粗军汉哭丧也不来见你们!”赵玖俨然还没从之前的事情里走出来,但不知为何,语气倒还称得上平静。 但不管语气如何,这话从一个天子嘴里说出来,包括吕好问在内,这堂中一群大臣都不免忐忑一时。 首当其冲的刘洪道更是赶紧俯首:“臣丧土败师之人,又不能死节,本当遮面请辞,远归乡林,蒙官家不弃,召来行在,如何敢再存怨望?” “知道便好。”赵玖依旧平静。“这便是朕为什么把那张永珍的身后事,放在召见你们这些要员前面的缘故了,也是朕第一个唤你的缘故……今时不比以往,往日种种规矩,早就随二圣一起北狩了,朕发的那些文书看到没?” “禀官家,看到了!”刘洪道愈发小心。 “事到如今,金人犹自追击不止,灭宋之心昭然若揭,而宋金之间也殊无转圜余地,所以从今往后,万事皆以抗金为论。”赵玖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吕好问,继续平静说道。“今日淮上交战,只有张永珍一人挺身而出,只有那一船人是北向而死,而且也几乎动摇战局,所以他们便是抗金大业中一等一的有用之人,所以朕先去看他们!而你刘洪道,是这群逃人中唯一敢与金人作战之人,所以朕来此处,先唤你来搭话!懂了吗?” “懂了……”刘洪道顿了一下,方才小声应道。 “许参政前日自南面来札子,说是广南一带得到的讯息晚,很多人还以为靖康事未了,便捐家勤王,结果引军走到江南西路一带才知道国家已经亡了,再加上彼时正是奸贼黄潜善为政,居然视他们为贼,不许他们过江,便失了进退。”赵玖继续缓缓言道。“朕留你之前一切官身待遇,然后给你个江南西路置制使的差遣,去彼处收纳部队,部队入手后,先平定江西当地些许治安,再引军来淮上支援行在……你能做吗?” “此事容易!”刘洪道立即如释重负。“臣绝不负官家今日恩恕。” “那就好。”赵玖也是如释重负,继而忽然一声叹气。“其实,自古艰难唯一死,二圣不能死节,凭什么让你们死节?” 满堂逃亡重臣,外加一个吕好问,纷纷失色。 但赵玖依旧不为所动,而是继续感慨道:“便是朕也从南京(商丘)一路弃地逃到淮上,又怎么能以类似罪名治你们的罪呢?” 众臣这才微微释然。 而赵玖的声音不停,反而越来越大:“可是,国家沦丧之时,偏偏文臣中犹然有李若水、张叔夜等人敢去死节,武将中犹然有张永珍这种人敢独自向北而战……所以讲,苟且偷生这种事情,固然可以容忍,但不能一直容忍。而且你我君臣,是非对错总该心知肚明吧?也总该知道何为羞耻吧?” 一众文臣不敢怠慢,纷纷再度俯首称罪。 “不用请罪。”赵玖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继续言道。“这便是朕不愿再退的缘故了!也是要提醒你们,朕既然在淮河不退,尔等既过了淮河,谁再敢退,虽文臣犹然可杀!所以再无下次了!” 堂中气氛肃杀,而赵玖却干脆起身: “今日散去之前,赠你们一首据说是易安居士李清照嘲讽你我的名篇,望牢记在心,既做鞭挞,也当鼓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言罢,赵玖也不理会诸如淄州知州赵明诚在内的其余人等,便直接拂袖而去了。 而赵官家一走,其余人等便纷纷望向了赵明诚,而赵明诚满脸通红,却也只能摊手顿足相对:“绝无此诗!此必官家恨我等弃地入骨,以此讽刺罢了!” s:抱歉,过年父母要来,为了调假在加班,更新依旧很仓促……附上绍宋读者群,875387356 第五十三章 扰攘 上 相对于山下营寨中盘桓的长久,赵玖根本就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来接见京东两路的逃亡大员们……当然了,还顺便吟了一首诗,只是诗歌创作背景被他弄错了而已。 而出了山,这个夜晚注定很多人都是无法休息的。 “官家这是在等韩世忠?” 且说,经过一系列的事件,吕好问吕相公俨然已经放弃了试图对官家施加影响了,但这却不耽误他在安抚完那些京东大员们之后,回到就在小寨旁的木舍内,与自己几名相知故交小酌一杯,一则庆祝今日小胜,二则为诸位京东要员压惊,三则也聊一聊人生,所谓私下感慨一番现状。 “必然如此。” 坐在吕好问左手第一位的,乃是年轻的御史中丞张浚,此人虽然官位显要,刚刚却还是以后进之身主动起身,为在座的几位科场前辈亲自斟了酒的,此时刚刚坐下,却又当仁不让,随口而答。“刚刚问了下胡明仲(胡寅),说是官家留了口讯,乃是要御帐小厨那里准备妥当,等韩世忠一上岸,便先带他去吃一顿热饭,然后再去帐中召见。” “这份恩遇真是罕见。”吕好问一声叹气。 当然罕见! 坐在角落里的小林学士心中暗叫,但人家张德远更多是在诸位新来同僚之前炫耀他在官家身前的地位,否则如何连御帐那边的事情都能一清二楚?!而吕相公你这满口无力之言,岂不是要将今日刚来的诸位同僚推给张德远? 堂堂相公的威风何在? “看来官家是说到做到,真要改一改文重武轻的规矩了……”顿了一顿后,吕好问到底还是摇头表达了一丝不满。“只是可惜了赵德甫(赵明诚),经此一事,他怕是要成天下人尽知的笑柄了,偏偏连驳斥都不敢驳,刚刚叫他来,他反而遮面而走,也不知道回到舍内,见到易安居士又该怎么说?” 闻得此言,在座的七八个人一起摇头感慨。 坐在小桌边角位置的小林学士也是摇头感慨……且说,随着一大堆京东两路的要员、家眷来到八公山,其他各处倒也罢了,唯独这山顶小寨处却已经不再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刚刚小寨中发生的事情,瞬间传遍了整个小寨,便是刚刚上山的小林学士居然也都知道。而身为文官,面对着这个话题,似乎也只能同仇敌忾了。 不过…… “吕相。” 就在众人一起摇头感慨时过境迁之时,座中一人忽然又正色开口,却正是前青州知州,明日一早便要出发的现江西制置使刘洪道。“赵德甫的事情固然可惜,但韩世忠那里却殊无不妥。须知,泼韩五这厮平日再混,此时也是官家乃至行在真正的倚仗,官家呼他腰胆,却是名实相副。不说别的,今日若无他,你我如何能在此安心小酌?所以官家今晚举止,虽略有小苛,但大略上而言,无论是韩世忠还是张永珍处,洪道却都以为并无不妥。” 吕好问无奈,只能举杯小啜一口,也是勉强点头:“正是此意,虽说官家屡屡有意气之举,意气之言,可一句国家沦丧、战乱未休,再来一句抗金为重,总是能堵住天下人嘴的。” 堵住刘洪道嘴的可不是什么抗金为重! 心下醒悟过来的小林学士不由心中暗道,堵住这刘洪道嘴的,分明是那个江南西路制置使,这个差遣放在这个战乱时节,明明便是升官了,比他这个玉堂学士似乎都要贵重一点……所以,官家之前在小寨大堂中的言语,便是再离经叛道,他刘洪道也会为之辩解的,不然他的制置使怎么说? 实际上,非止是刘洪道……小林学士举一反三,继续想了下去……随着今日韩世忠到来,横河隔断金兀术,没了迫在眉睫的军事威胁,此战胜算又变大,那不知道多少人都会扔掉之前的犹疑,一心一意维护官家的,比如说今日隐隐有代替吕相公成为此地文官魁首的张浚张德远…… “若以此来论,吕相也确实不必多忧。” 果然,就在小林学士还在脑补之中,御史中丞张浚便也赶紧轻笑来劝。“请吕相想一想,现在是战时,所以需要暂时扔下祖宗家法,将来等天下安定了,这制度还是会回来的吧?而且当此之时,文士难道就真无用武之地吗?依在下浅陋愚见,如吕相此番经历,将来真有收复两河之日,昭昭史书之上,吕相说不得要比肩武侯,比往日的那些太平相公多占几段文字的。” 吕好问愈发摇头不止:“便是能做武侯,那也是李相公和你们,之前便说了,你们都年轻,都还能做事,我却已经老朽,等这一战了断,国家能转危为安,那我一定会立刻请辞。” 听到这话,众人连连出言劝阻,而心中却又齐齐冷笑。 实际上,此时不止一个小林学士,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须知,虽然这位官家还年轻,但已经颇露峥嵘,那么这种官家,是喜欢李纲李相公那种相公呢,还是喜欢你吕好问吕相公这种相公呢? 要知道,你吕相公资历高、家门高、学问也天下知名,关键是脾气也好,虽然满肚子不合时宜,却最多是喝醉酒后扯着官家的袖子随便说几句胡话,平日里一句过分言语都不敢当面说的,大宋朝百余年,哪里去找如此听话的相公来? 哦,也不是没有,神宗朝的至宝丹王珪王相公嘛,三旨相公之名,流传至今! 不过说到神宗朝,小林学士忽然又想起之前的一桩传闻来,说是之前在顺昌府(今阜阳)时曾有人进言,说国家丧乱都是因为王安石变法,结果难得引起官家震怒,以至于亲自下场,将此人好生批判了一番,可见官家跟神宗皇帝一样,也是很喜欢折腾的。 总而言之,将来你吕相公的前途,说不得是大大的好呢!不然大家为什么都来烧你这个废物的灶?连张浚都不敢轻易脱离了你自立旗帜? 就这样,众人扰攘了一番,而随着门外喧嚷起来,说是韩统制上山来了,酒宴到底是从朝堂上的这些小节,又转到了战局之上……而众人此时几杯酒下肚,却又纷纷释然,然后不得不承认,泼韩五韩统制此番还真是救了大家的性命! 当然了,也免不了趁机泛酸,继续埋怨几句,嫌弃官家刻意隐瞒军情,说什么若早知官家有此准备,何至于之前如此忧心忡忡云云…… 第五十四章 扰攘 下 话说,韩世忠上的山来,登时引来军中一片扰攘,而暂且不提赵官家那边如何跟韩世忠说话,只是吕好问这里,毕竟聚集了许多要员,又多是聪明人,此时这些人坐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闲谈起此战,却居然把赵玖和韩世忠的谋划从头到尾猜了个差不多…… 首先,官家对韩世忠的看重是毋庸置疑的,这点行在官员人尽皆知,逃亡官员之前不知道,可等到了泗州、楚州,看到了韩统制身上的玉带,也肯定知道了。 那么问题来了,以赵官家对韩世忠的看重,这场几乎赌上他这个官家性命的战役(虽然早就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但真正操作起来时,又怎么可能把他钦点的腰胆韩世忠当做偏师扔到一边呢? 所以韩世忠必须是主力,不是主力也得扶上主力!那么今日韩世忠来援应该本就在计划之中。 实际上,细细想来,韩世忠的言语、判断,似乎也是赵官家一直以来做选择的真正依据……譬如说,当日刘光世之死,似乎多少也跟韩统制的军情文书有着直接关系——那日呼延通送来的正是韩世忠探明的军情,军报明确说到金军只有两三万不足的样子,而正是以这个军报为根据,和下蔡内渡火起二事,赵官家才不顾一切,亲自挥刀宰了刘光世。 至于说韩世忠带来的这批巨舰,也不是什么意外之喜,恰恰相反,这些人比谁都清楚这支舰队的来历,因为这支风帆海船舰队,根本就是京东两路沿海军州凑出来的! 原来,早在韩世忠从河北转到京东两路平叛不久,也就是官家刚刚登基后,那时候还没明道宫落井这事呢,韩世忠便因为一个奏疏接到了当时中枢发布的一个命令……当时京东东路沿海的知州们都担忧金人会浮海来攻,便上疏南京(商丘)行在,请求防护,于是韩世忠便得了这个任务,乃是让他一边平叛一边就近收集京东两路沿河各军州的海船! 而后来行在南下,韩世忠也一路南下平叛,这些海船却是按照这年头的潜规则,被他当做私产一般一路不依不舍的给带到了山东半岛的南部……具体按照这些人的互相印证,赵官家在顺昌府跟韩世忠商议这一场战役的时候,这支船队正在这年头的淮口涟水军那儿停着呢! 换言之,这支舰队本来就是要给韩世忠大用的,只是之前黄潜善当政,官家尚未落井,这支舰队的用途未免可疑,而后来官家决心抗战,这支舰队方才入淮。 所以,事情的逻辑恐怕是跟表面反过来的,可能正是因为有了这支舰队,韩世忠才大胆向官家进言,发动了这场战役! 你还别说,这些官员虽然是马后炮,却基本上将事情猜对了个七七八八……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的。 而之所以是七七八八,乃是说这些官员们到底还是不可能知道,究竟是什么信息给了赵官家搏命勇气的,也完全误解了韩世忠和赵玖在计划这场战役时主次地位。 实际上,早在颍水河堤上问那句话之前,赵玖便从韩世忠处知道了舰队的事情,而且身为穿越者的他,几乎是立即用自己的信息的,著名的黄天荡之战! 身为穿越者,赵官家当即醒悟为什么后来韩世忠莫名其妙便在那种局势下变戏法一般拉出来这么一支带风帆的水军,并打了这么一场经典战役! 原因很简单,人家韩五将军一开始有风帆海船,而且很早就有指挥风帆船队的经验了!他可能是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指挥大规模风帆海船舰队的将领,并且还真在一个关键的历史节点上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然了,黄天荡一战韩世忠手上的海船肯定不只是山东半岛,也就是所谓京东两路的规模,必然有海船资源更丰富的长江口诸军州的合力。 然而,金军彼时不是近十万之众的东路军主力吗?金兀术不是已经成为正式的元帅了吗?那么如果韩世忠可以在那时候用一支大海船舰队在长江上拦住金兀术十万主力的归路,那他为什么不可以用一支规模小一些的风帆舰队在淮河上拦住金兀术三万部队的进路呢? 再说了,金兀术此时刚刚上位,初次带领大军,军事经验远逊黄天荡之时,而四十岁的韩世忠却正是一个顶尖名将的黄金年纪! 总而言之,抛开后来以刘光世事件为首引发的种种意外,和战争时期理所当然的计划偏移,这才是这一战的根本思路所在,根本就是赵玖主动提出的,而韩世忠给了肯定答复而已。而这支水军部队也才正是赵玖费劲一切心力稳住这里局势,也是他有胆气在那里乱发檄文,什么举国抗战、一步不退、宁死不和的真正底气。 且说,去年十一月初五日,赵玖和韩世忠在顺昌府城外的颍水河堤上定下的计划,当日韩世忠便即刻动身率步兵沿淮水东行,并派快马召集舰队速速入淮; 十一月下旬不到双方就在楚州、泗州交界处的洪泽镇(此时尚无洪泽湖)汇合、整编,并以赵玖偷偷给出的金牌召集楚州、泗州、涟水军民壮、水手、物资; 等到腊月十五,赵玖这边预备妥当,韩世忠也早已准备万全,却是主动缓慢往上游靠拢,进入泗州; 再到刘光世风波中,韩世忠主动探清军情,然后便再不犹豫,风帆军舰鼓帆而行,再度逼近上游,却根本就是在隔壁濠州涂山之后过的年; 而年节以后,随着张俊‘草船借箭’成功,而金兀术犹然不去攻城,判定了金军要渡河后,赵玖却是再不犹豫,即刻呼唤韩世忠来此! 甚至按照约定,韩世忠本该早一些赶到的…… “我等昨日夜间在东面四十里处的厥涧前遇到了金军。”带着三分醉意的刘洪道坦诚应道。“此事一上岸官家应该便早知道了……不然今日中午便能抵达,说不得金人连浮桥都不敢架的。” “那什么厥涧处的金军有多少?从何处来?”同样带了几分醉意的吕好问当即心中一惊。“可曾挡住了?” “不过一千左右,应该是分出去的偏师,如何挡不住?”刘洪道随口而言。“而且非止是挡住,说来也是泼韩五的造化……我等在后方停帆暂候,并不知晓实情,只是听说那支金军夜间刚一渡河,便被韩世忠的舰队迎风隔断,当时日头刚冒出来,整个河面一片金黄,那金军瞬间失了许多船,最后不得不弃了船只上了河中心的小洲,如今正被泼韩五留的几艘船困在那里等死呢!我路过时专门看了,其中怕足足有四五百女真兵,河北面留下的上千匹马也被泼韩五顺手夺了,这可真是实打实的泼天功劳!” “如此说来确实是造化!” “说不得明日一早韩统制就要变回韩太尉了。” 众人不免感慨。 “依我看,这倒未必是造化。”众人中唯独小林学士喝的上头,直接脱口而出。“怕是他韩统制探知军情,故意为之,所以打的一场好仗,只是如此贪功,难道不怕今日八公山这边败了,误了天大事情?” “不至于的。”张浚稍作思索,便也随口而应。“贪功必然是有的,但不至于误事。须知风帆大舰不用人力,鼓风而行,昼夜不停,远比陆路快许多,而那什么厥涧镇距此不过四十里,今日东南风又正好,怕是大半日便能到……而韩世忠下午才至,俨然是知道金军今日搭桥渡河,刻意压了速度,准备下午抵达在河上好生施为一番的,只是他也没想到,会出来一个张永珍如此振作局势,反而让金军早早失了进取机会,直接撤回了。” 众人仔细一想,也都恍然,继而释然。 然而,就在众人议论到此,准备再饮一轮便要散去之时,忽然间,木舍外又是一阵扰攘……一开始众人还以为是韩世忠要回去,可一打听才知道,泼韩五早已经离去上船了,而再一问,却是说御帐那里赵官家忽然亲自下令全军整肃,准备迎敌!非只如此,正当这些人准备去御帐处询问根由时,却又见杨沂中亲自披甲,于灯火通明之下,引数百披甲班直径直从众人身侧飞奔而去,仓皇出寨往西去了。 这下子,吕好问以下,几乎所有人都面色苍白难持! “我且问四太子三件事!”同一时刻的金军大营内,仅有三人的最高军事会议上,阿里正黑着脸相对金兀术。“第一个,赵州泼韩五的名声你也知道,更知道他自在下游布防,那为何今日韩世忠引如此大舰来此,咱们之前派出去下游的一整个猛安,竟无一骑来此汇报军情?” 金兀术黑着脸一言不发,讹鲁补刚要说话,却被阿里挥手止住:“第二个,四太子你今日所言不止于此的算计又在哪里?还有第三个,四太子为何拖到现在才开军议,你到底在等什么?” 金兀术闻得此言,终于抬头勉力相对:“正如阿里将军猜的那般,两支猛安在两边都寻得渡船……东面的应该原本是留给刘光世部渡河用的;西面的,却是从一个叫丁进的宋军将官在淝口战败后遗弃的,都不多,都是几十艘小船,去掉坐骑,勉强能渡千人。故此,俺得到汇报后,就没让他们过来汇合,而是直接今日一早从左右两边齐齐渡河,然后左右奔袭八公山,届时俺们若能一直鏖战至此时,不管水上损失多少,夜间三面夹击到来,以宋军陆战之无能,必然是要大败的!” “现在呢?”阿里冷冷追问。“四太子拖延军议必然是在等两路兵马给你惊喜,可曾等到讯息?” “东面的必然是被这种巨舰给灭了。”被逼问至此,金兀术也觉得气息不稳起来。“西面术列那个猛安,俺却还不知道消息……或许是看不到交战撤了回去,又或许还在路上也说不定,也可能是路上随便夺了宋人一座城池等俺消息!阿里将军也晓得,就宋国人那种兵马,千人夜袭,十之八九是能夺城的!甚至直接袭营,破了宋国淮南大营也说不定!就怕他见到俺这里没动静,不敢轻易动手!” 阿里问的清楚,也懒得多言,干脆抹灰而走。 “阿里将军哪里去?”讹鲁补赶紧出言相询。“军议尚未出结果。” “还说什么结果?”阿里头也不回,遥遥愤愤而答。“不管如何,术列那一千儿郎都已经成了孤军,明日后日,宋军知道了、有了防备,便无作为!而今日无论是想提醒术列,还是要助术列,此时都须造出动静来……速速唤起全军,夜间佯攻下蔡!见到如此,术列必然下定决心,直接夜袭宋军淮南大营!” 金兀术与讹鲁补一起恍然,却是忙不迭起身跟了出去,而等到三人一起出得军帐,尚未调集兵马,便隔河遥遥闻得宋军淮南八公山大营开始喧嚷无度起来,西面水寨处更是一时火起! 见此形状,金兀术转忧为喜,却是再度振奋起来:“术列真真是个好汉子,给俺们女真人长脸!” 阿里心下无语,却只能赶紧催促金兀术速速鸣鼓起兵,夜袭下蔡! 第五十五章 作保 4k2合一 “诸位好兴致!” 八公山北峦御帐前的木棚下,枢相汪伯彦、御营都统制王渊以及几名中书舍人的环绕中,正在召见两名官员的赵玖尚未回头便闻得身后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以及那根本躲不开的酒气,也是一时摇头而笑。 “臣等失态,让陛下见笑了了。” 吕好问等人本来被满山满河的动静给吓得不轻,此时见到赵官家没有亲自上阵,且姿态如此从容,也是瞬间浑身一软,便在身后张浚等人的搀扶下,勉力请罪。 “这有什么?”赵玖这才回过头来,依旧不以为然。“提心吊胆了多少日,今日援军至此,到底是隔绝了北岸金人压迫,兼有小胜,再加上你们这些旧日同僚相聚,小酌一杯本是自然的道理。” 吕好问等人到底喝了酒,晕晕乎乎中也不知道官家这是心情不好故意阴阳怪气,还是心情平和真的大度,所以只能再度集体请罪,然后便准备推吕相公和张中丞出来问一问军情。 不过,不等这些人开口,赵玖却是从容闪开身位,指着身后二人开口言道:“马御史巡视荆湖回来,正有要紧的事情奏上,张龙图也刚刚回来,朕也要听听他的言语,你们来的正好,一起听一听便是……” 吕好问等人糊里糊涂,但借着火光瞅了下那两名立在官家身后、且都留着长胡子的年长官员一眼后,却几乎所有人都瞬间起了一身白毛汗……原来,那什么马御史竟是很早之前便去巡视荆湖的殿中侍御史马伸;而什么张龙图也不是别人,却是之前的河北西路招抚使,之前跟着李纲一起起伏不定的的张所! 且说这一位马御史,首先,是原本行在诸御史中资历最高的一位;其次,是吕好问道学上的前辈(程颐嫡传弟子,在官方禁程学时弃官拜师);再次,他还很得李纲李相公的看重,同时与原御史中丞、现在的副相许大参许景衡,外加一个枢密使、东京留守宗泽关系紧密;最后,仅看此人的人际关系便能猜得到此人早在张浚跳出来之前,便已经是铁杆的主战派了! 实际上,若非如此,这马御史也不会被之前的行在打发到荆湖去。 至于张所,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就是李纲左右手一般的人物,也就是没有宗泽副元帅的超硬资历,但却足以出将入相了,也是之前被贬斥,走到荆湖一带才被召回的,此时将将回来,却是恰好赶到八公山。 总而言之,虽然此二人因为荆湖之行和贬斥之行一直跟行在没牵扯,多少破事也都没撞上,但是人家身份地位资历名声摆在那里,却也是不容置疑的。 甚至说句不好听的,马伸这个人能够随时代替张浚,张所这个人也随时能让只剩一丝体面的吕相公连体面都没有,那敢问吕好问、张浚等人又如何不惧呢? 回到眼前,张所倒也罢了,还朝吕好问拱手问好,马伸却是略带厌恶的瞥了这群醉鬼一眼,才继续严肃汇报: “官家,臣来之前,襄阳、南阳一带的叛乱已经平定,至于贼首李孝忠并非是昔日靖康中弹劾李相公不知用兵而遭通缉的李孝忠,后者为避通缉已经改名李彦仙,并再度投军河东,现在更是正在陕州一带抗金,且卓有成效,只是不知道行在这里是否通了消息……” “东京留守宗泽早在去年十月便有奏疏送到,朕也早已经赦免了他,而且前几日也有了旨意,凡抗金用心者,皆可就地招抚安置,想来宗留守那里必然有安排。”山下山下扰攘声越来越大,而赵玖依然不动声色,只是继续立在那里与马伸交谈。 而吕好问等人听得山上山下动静,再加上酒劲上涌,却只觉得宛如在梦中,偏偏不敢轻易出声。 “是。”马伸也顿了一下,方才继续与赵官家奏对。“故此,襄阳、南阳处的那个李孝忠不过是昔日靖康中的溃兵罢了,因为知道李孝忠的名声,却不知道李孝忠被通缉后改了名,只以为人家死了,这便冒名顶替,兄弟二人,一个唤做李孝忠一个唤做李孝义,借着他人名号引一支溃军作乱荆湖……” 言至此处,马伸却是不由肃容起来:“官家,臣弹劾襄阳守臣、湖北转运廉访使黄叔敖不战而走,弃名城于乱军,以至于兵乱连结数月!” “罢免了吧!”赵玖点头应许。“你继续说……这个李孝忠的乱军处置了吗?襄阳收复了吗?” “乱军自然处置了。”马伸正色答道。“区区乱军,素无制度,数战之后便无力气,轻易为御营同都统制范琼所驱,如今逃往荆南去了……不过,臣以为襄阳却未必称得上收复!” “是范琼吗?”赵玖早就不是刚来时那般无知了,也是一声轻叹。“因为朕杀了刘光世?” “不只是刘光世……” 马伸赶紧再对,却不料话刚说到一半,八公山西面通道尽头水寨处便忽然火起,然后就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喧嚷声……须知道,赵官家的御帐立就在临淮北峦,虽然没有直接通道连通水寨,但直线距离却极近,所以一时火起,便将半个山峦映照的通红,再加上近在咫尺的喧哗声,莫说之前晕乎乎的吕好问等人,便是马伸和张所也不由一时怔住。 “无妨,马卿继续。”赵玖也回头瞥了一眼,却是继续催促。“范琼必然会反吗?” “未必会明着反,但十之八九会拥兵自重,不听调遣。”马伸回过神来,看着赵官家也多少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却是不由加大了音量。“不仅是官家杀了刘光世,更重要的是官家刚刚下了诸多旨意,明定抗金大义……范琼昔日在东京受金人指派,胁迫二圣出城,击杀抗金义民,拥立张邦昌,种种罪过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等得到消息,焉能不惧?” “这么说,朕还是太急了吗?”赵玖微微叹气,却是干脆回身在自己那把破椅子上坐了下来。“诸卿也都坐下吧……” 众人茫茫然谢过恩典,而马伸也继续在座中奏对:“官家,臣以为之前官家所发诸多旨意,虽有小可议论之处,但终究是使大义分明之事,而当此人心动乱之时,如此举止,瑕不掩瑜……范琼若真反,也是自取祸乱之事!” 赵玖点头不止:“谁是敌谁是我,总要分明的……那些旨意刚发出去后,朕还一时忐忑,但今日后,朕却再不后悔!” 马伸赶紧称是。 就这样,马伸与张所各自又汇报了一些荆湖一带的讯息,但多在赵玖预料之中,无外乎就是一个天下大乱,兵匪各起的局势……唯一一个让赵玖又起兴趣的信息,却是张所提到了洞庭湖天大圣钟相的事情。 按照张所的说法,此时钟相尚未正式举兵,甚至还在靖康中派出了一支两百人的勤王部队,但实际上,钟相早在很久之前就在洞庭湖组织了乡社、建立了军队,并实际控制了洞庭湖。 等到此时,钟相更是肆无忌惮,开始同时散播一些均贫富的口号,以及他该做楚王之类的流言……用张所的话说,此人野心已发,洞庭湖周边各县已经事实失控,不大可能再用招抚的手段来收拢了,将来荆湖还有的乱! 大略说完各地的千疮百孔,赵玖刚要做些应对,忽然间,淮河对岸却是也起了惊天动地的动静金军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居然乘夜全军启动,分东北两面齐攻下蔡! 放眼望去,河南河北,到处都是火光,将淮河、八公山、下蔡城、金军军营映照的如白日一般;放耳去听,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也全都是喊杀声、兵甲声……此番气势,远比白日那一战壮观的多! 经此一闹,山上御帐之前,再无几人能按捺的住,便是张所、马伸也停止了汇报,而早已经吓到酒醒的吕好问、张浚等人更是再难忍受,便纷纷起身观察形势……但这些人观察了半日,也没看出个详细来,只能回头去问人。 说来有趣,一马当先的张浚张德远转过身来,却居然没敢去问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赵官家,反而指着同样慌乱迷茫的御营都统制王渊质问起来: “王都统,你是御营都统制,眼下到底是什么局面,速速讲来!” 王渊无语至极,却只能摊手。 而吕好问瞬间醒悟,也赶紧对着枢相汪伯彦发问:“汪相公,你是行在唯一一位东府相公,眼下到底出了何事?” 汪伯彦倒是保持了一个大宋重臣的体面,只是微微摇头,便也继续四处观望……天知道下一刻他是不是就被张所给替了,而眼下情形配合着官家的姿态,俨然另有蹊跷,他哪里有什么心情给吕好问当跳板? “官家!”吕好问终于无奈问到了正经该问之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面水寨为何起火?之前为何说有金兵来犯?河对岸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忽然起了战事?” “吕相公稍安勿躁。”赵玖终于缓缓开口言道。“按照韩良臣所言,两岸皆是在钓鱼罢了,眼下情形也并不出之前所料,且都稍待便是……” “官家莫要开玩笑!”就眼下这局面,便是吕好问再不愿惹事,也终究是被急到了。“乱成这样,如何能稍待?以我军之畏战,若一个不好弄巧成拙,炸了营又如何?” 赵玖闻言也是连连摇头:“若是统领以上诸将都知道分晓,还能炸营,那等那支金军真来攻打,又怎么能不炸营?” “果真有金军?”吕好问愕然一时。 “应该有。”端坐在位中的赵玖摸了摸自己的金腰带,然后神色从容,坦诚以对。“金人兵法皆自狩猎而来,向来习惯军分左右两翼,东面既然有偷渡兵马,西面未必没有。故此,之前韩良臣尚未上岸时便发来军情,说起此事,让朕小心提防;刚刚上岸后朕再问起此事,他便提出乘夜诱敌之策,朕也允了他的诱敌之策……而从对岸动静来看,韩良臣的猜测应该是对的,金军应该确实派了一支部队!不然也不会见到动静后,即刻攻城!” “此事殊为荒唐!” 吕好问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言语,但就在这时,之前一直保持镇定的殿中侍御史马伸却忽然开口。 “哪里荒唐?”赵玖微微蹙眉相对。 “臣不是以为官家不可行此策。”马伸从座中起身昂然相对。“毕竟国家动荡,又在战时,官家既为天子,也为元帅,此时在前线军营,什么方略都可施展……然而,官家却不该扔下东西二府相公,仅仅因为韩世忠一句话便直接行此策!韩世忠一个武人,担不起这份责任!” 赵玖看了看马伸,又看了看一眼不发的张所,却是不由哑然失笑。 “官家何故发笑?”映天的火光之中,马伸神色严肃,颌下胡须抖动不停。 “朕是笑今日得到了一个可以托付重任的人才。”赵玖继续轻笑道。“刚刚说起荆湖必然还会乱下去,又说原襄阳守臣、湖北转运廉访使黄叔敖无能……正想着谁能替朕整顿安抚湖北呢,现在看来,马御史不畏强暴,又知情守制,可谓正当其职!如何,马卿可愿再替朕走一遭湖北?不求能制住范琼、钟相,但求能暂时安稳地方,不使彼处生大乱?” 且说,马伸听到一半,便已经怔住……这可是一路转运廉访使,至于说乱不乱,眼下何处不乱,李纲在扬州病刚好,就立即平定了杭州军乱呢,而且再乱也比抗金前线安稳吧? 所以,此番安排,明明白白是超阶的提拔! 而且,湖北也确实需要一个合格的转运廉访使去安稳局势,彼处正是做事的地方! 一念至此,饶是马伸刚刚还如此强硬,此时也不禁低头谢恩:“臣愿为陛下分忧,安抚湖北!” “好!”赵玖满意点头。 不过…… “不过,”马伸谢过赵玖恩典,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便赶紧再说起之前的事情。“臣就任受旨之前,依然是殿中侍御史,无不可言,而臣以为,韩世忠此举殊无不妥,不仅绕过东西二府私自鼓动官家行此策,更有置河对岸下蔡城内友军于不顾的嫌疑……” “臣御史中丞张浚愿为韩世忠作保!”忽然间,一人带着酒气出列。“战事激烈,事发突然,故有急权,且此战臣以为必能大获全胜!” 马伸登时无言,而赵玖也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忽然冒出来的张浚,远处喊杀声依旧激烈,御帐前的木棚下却陷入到了怪异的平静中。 “臣,臣也愿为韩世忠作保!”隔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间,又一人仓促出列,打破了宁静,却赫然是玉堂学士林景默。 赵官家再度失笑,不知道为什么,傍晚那一场痛哭之后,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都真实可爱了许多。 第五十六章 苦累 “小田以为如何?” 时间已经是三更往后了,下蔡城头,半夜被惊醒的张俊张太尉带着赵鼎赵知州一起在城上看了半晌,却又忽然扭头看向身侧的女婿,并扬声相询。 “泰山大人。”全副甲胄的田师中即刻俯首相对。“小婿一直在城头,看的真切,金军虽然声势极大,来的也急,但却明显缺乏器材,半日轰响,只是外围抛射箭矢罢了,区区四五处护城河狭窄地方攀了城,还都是汉军来徒劳送死……所以,小婿以为必然是佯攻无疑,所以刚刚下令,让各处望楼看清敌情,不要浪费箭矢。” “你做的对。”张俊连连颔首。“而且我也是这般想的。但夜间作战,须提防有女真精锐忽然混杂其中,或者突袭一直没碰的城西,打我们个措手不及,也要防着刘光世的旧部溃军逃习惯了,会一惊一乍断送了局面……务必小心。” “泰山大人放心!”田师中赶紧再答。“小婿一直在城上,不会出错的!” “那便好!”张俊继续张口而对。“你在城头上来回盯着,我与赵知州回城内府上敞开大门饮酒吃菜,以安人心,再让刘宝引一千最能战的老兄弟候着,随时准备支援!” “泰山大人的安排极妥。”田师中依旧从容。 “你们翁婿二人莫要与我吃什么定心丸、百宝丹!”赵鼎何等聪明人,早听得这二人一对一答如此干脆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却是不管不顾,直接在城上指着河南方向的火光追问不及。“城中的事情我一直亲眼所见,自然信得过你们,可是河南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二位可能有个妥帖言语?” “好教赵知州知道,内渡修葺艰难,河南的事再如何咱们暂时也管不到!”张俊见状也是无奈摇头,却干脆一边说一边直接折身走了。“不过反正有泼韩五这么大一支船队在河上呢,以他的本事,便是真有一两个猛安偷渡过去,又如何支援不到?” 田师中再度俯首相对,赵鼎闻言也是泄气,却只能跺了跺脚,然后转身追上。 然而,不过是过了片刻功夫,张俊张太尉和赵鼎赵知州刚回到下蔡城中府内,尚未来得及摆出夜宴安顿人心呢,几乎是肉眼可见,淮南八公山方向却是又起了变化……二人闻讯到底是不敢怠慢,便又一起匆匆登上东南水门外的城墙塔楼,然后遥遥相望、细细观察,却只见河对岸八公山西面通道的水寨处,成片的火光居然开始怪异的向更西面硖石山山谷中蔓延而去,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撤兵吧!”就在同一时刻,距离张俊和赵鼎直线距离可能不过两三里的淮河堤岸上,金军大将、万夫长阿里骑在马上看了半晌后,却也忽然出言。“四太子与讹鲁补将军以为如何?” “我也觉得撤兵算了。”另一位万夫长讹鲁补俨然也是醒悟了过来,却不由觉得头疼。 “啥意思?”金兀术茫然之余也是来了气。“说要佯攻的是二位,说要撤兵的也是二位,却如何都不与俺这个主帅讲清楚?” “没啥!”阿里一声叹气。“怕是宋军也察觉到了应该有术列这么一支军在南岸,所以之前放火不是术列去攻,乃是宋军跟我们一个意图,故意自己燃火引诱他去攻打,而此时必然是术列又被暴露,被宋军发了狠堵在了北面山窝中!” “想想也是。”旁边讹鲁补居然也摇了下头。“那韩世忠早在灭辽时就是三国公认的勇将,素来大胆敢战,以他的为人,若来的路上撞上了一整个猛安,自然会想到西面也有另一个猛安,然后主动去打,而宋国官家眼瞅着又是个听人劝的。” 金兀术张了张嘴,只觉得胸口发闷。 “四太子,此事不怪你,倒是我计策短了些,不然也不会帮着宋军一起引得术列上当!”阿里见状,居然格外坦诚。 “哪里要你们来认错!”金兀术满脸通红,却不知是羞的还是火光映的。“说到底,术列须是俺派过去的,你提议之前火便自己烧起来了!” 讹鲁补与阿里对视一眼,倒是都没有火上浇油之意。 不过,随着三人又一起驻马看了许久,眼见着火光始终没有转回来,金兀术到底是无奈,只能下令佯攻兵马回营休整。 而数万大军的夜间撤退何其繁琐,等到下蔡城周边零星战斗结束,其实已经接近四更时分了,便是东面天色也已经微微泛白……不知道为何,一直到此时,牢牢控制了淮河河面的韩世忠韩统制方才想起派一艘小船来,到下蔡城水门前,给城中递交了一封书信。 书信极短,首先自然是嘘寒问暖,文笔之优美一看就知道不是韩良臣动手写的;然后却又提及到了他韩世忠在厥涧镇旁的淮河河心洲上,困住了金军一个猛安(千人队、千夫长);最后却又提到,他‘正准备’以诱敌之法,引来可能存在的淮南西面另一个金军猛安……乃是让张太尉早做准备,也免得‘届时’担惊受怕! “狗日的泼韩五!” 张俊一夜没合眼,早已经疲惫不堪,此时与赵鼎一起在火盆旁挤着看完这封书信后,却是终于气急败坏起来。“苦和累都是我受了!肉却让这厮给吃光了!” 张太尉既然气急,连着周围赶到此处的军官们,从田师中、刘宝以下自然纷纷污言秽语,跟着声讨起了韩世忠。 且说,大宋军中作风素来如此,大家又都是从西军混出来的,多少年来不知道见过多少真腌臜的事,再加上此时官家就在对面,这泼韩五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耍耍威风罢了,终究不是真的以邻为壑,所以一阵污言秽语之后,众人也都没当回事,便准备随着张太尉一起骂骂咧咧散去。 然而,就在这时,早已经拿着那封书信看了数遍,却一直没吭声的赵鼎却是忽然发作起来,就在城上勃然大怒,声色俱厉: “上书弹劾他!全城队将以上军官随我一起联名弹劾韩世忠!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西军那套门户之见,我就不信这是官家故意让他拖到此时才来送信的!此事官家若不让韩世忠与我们下蔡一个交代,我赵鼎这个知州便第一个从这水门望楼上跳下去!” 张太尉以下,原本正要散去的下蔡城诸军官齐齐回头失声。 “诸位袍泽兄弟!”已经四旬有余的赵鼎依然穿着他那身不知道多久没换洗的绿袍子,正昂然立在城上火盆前,却是毫无文臣姿态,反而直接拍胸相对,指天而言,堪称言辞恳切。“但有我赵鼎在下蔡城一日,就决不让诸位受了一丝委屈……打仗我须不行,但这等小事,我堂堂寿州知州,却是义不容辞!” “早该想到的!” 一阵鼓噪称赞声中,田师中连连摇头,却又低声相对自家岳父。“如今这寿州境内,淮河两岸,早已是卧虎藏龙……不如以后让赵知州掌军粮?” “苦和累都是我受了……”张俊低声嘀咕了半句,但眼瞅着赵鼎那身脏袍子,后半句却是怎么都没说出口,反而本能话锋一转。“事到如今,且同甘共苦吧!” s:感谢书友老道啊上盟,这是第三十一萌了!我替小九谢过大佬! 第五十七章 发作 话说,张俊一直以为自己受苦受累,却让韩世忠抢了威风,吃了肉,夺了战功,但实际上,那一日折腾虽然动静极大,但双方却都并没有一个确切结果,谁也没真正吃到肉! 没错,不仅是河上战事因为韩世忠的到来猝然中止,使得金军除了一条浮桥外并无多少损失,便是那夜被引诱过来的那个猛安,也就是金将术列所部千人,却居然也没有被即刻消灭……实际上,从挡住金军渡河的兴奋感中解脱出来以后,所有人都没有什么意外。 毕竟嘛,野战,金军还是要比宋军强太多! 宋军这里还是一团糟,所谓各自为战、空员空饷,一鼓作气,二鼓便衰,送个书信通报军情还要耍小手段,以至于这种破事互相上几十个奏疏弹劾,搞得原本应该即刻恢复的太尉又没了……这跟冲个几十个来回都不泄劲、困在死地也不投降的金军相比,根本是全方位的落后。 不过也就仅仅如此了,术列所部毕竟不是神仙,一支千人孤军,内无补给、外无援兵,又被王德领着傅庆、呼延通、杨沂中三部给死死堵在了硖石山的一处山谷中,根本难以突围,干粮吃完了,终究是要覆灭的。 恰如另外一支被韩世忠用水军围在河心洲的残兵一样……虽说是渔猎民族,但总不可能真靠钓鱼打猎一直坚持下去吧? 不过,术列的坚持,以及下游河心洲那队残兵的存在到底是给了金兀术一个固执的理由,这些日子他果然如阿里猜度的那样,拒绝调整战略,转回头来认认真真填沟架梯、起砲砸城,反而依旧孜孜以求当面破韩世忠大船之法。 你还别说,正所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金兀术还真找到了应对之法——参军时文彬是个有见识的,后者曾为郓城知县,临着当今中原第一大湖梁山泊,而梁山泊素来多水匪,偏偏又是中原交通要害,所以赵宋朝廷也曾多次用兵,却懂得一些船上区别。 而按照时文彬所言,当日不是没人提议让海上大帆船沿着济水入梁山泊剿匪,但却早早被人否了,因为海上帆船入内陆江湖,虽然堪称水上巨无霸,却远不如人力踩踏的‘轮船’‘机巧’,一旦风停,便不能动弹,此时只要引小舟密集上前,以火箭射帆,便可轻易破之! 对此,金兀术自然大喜,却又亲自鞭了这时文彬一顿……无他,知道了破敌之法固然是好事,可现在这个情况,却让他从何去寻小船来?须知,此时连上下游好不容易收集的一些船只都被他刚刚葬送了。 且说,金兀术从军以来,初次受挫,既担心身后完颜挞懒以及燕京方向会来人催促,又不舍得就在眼前的赵玖,而且他毕竟年轻气盛,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引数万无敌之众到此徒劳无功……明明真比战力,宋军加一块也不够两万金军当面一冲的,可偏偏就是为一条大河所挡! 甚至,金兀术有时候自己也开始渐渐怀疑起来,是不是真的中了宋国人计策,引一支偏师来到了对方预设的战场之上……不过转念一想那刘光世的作为,便是阿里和讹鲁补都说不出这种话来。 总而言之,这位金国四太子明显有些心境失衡,进退失据,以至于喜怒无常,足足拖延了数日都无决断……甚至于每日在阿里和讹鲁补那里受了气,回来只能靠鞭打时文彬,以及军中契丹、奚人、汉人军官撒火。 然而,且不提金兀术如何想到新的应对战略,就在这段相持之日中,随着赵玖之前的诸多旨意、文书发往各处,却也到底是起了无数波澜。 仅在两淮,便有无数义军蜂拥而起,或三五百,或一两千,都是豪门大户自带干粮、自募青壮,纷纷往寿州汇集……不过说句实话,这些兵马,从淮南过来的都还好,多少都能平安抵达寿春、八公山一带,让新来却意外没给什么正式差遣的张所张龙图整编收纳着;可从淮北过来的,却多不是金兀术所部随便一支游弋猛安的一合之敌,往往几只义军汇合一起,声势大作,刚刚推举了首领在周围官府领了个有名堂的告身,一上路便被五六百闻风而来的金国骑兵一击而碎,继而变成溃兵,乃至匪兵。 而这一日,时间来到元宵佳节,赵玖的那些旨意文书,却是终于传到了早无昔日繁华景象的东京,落到了东京留守、枢密使、副元帅宗泽的手上。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岂堂堂中国无人哉?若须牺牲,当自朕先……” “别念了!就知道说这些大话,未曾见半点作为!” 留守府中,宗泽光着脚盘腿坐在榻上,一面翻看批阅文书,一名听自己儿子宗颍立在榻前阅读官家的文告,却又忽然不耐。“依他的意思,着人誊录一番贴出去便是……” “儿子知道了!”宗颍小心答道,却又一时不解。“只是爹爹,官家如此转变,又是抗金,又是启用李相公,还给爹爹如此厚待,不正是爹爹一直求的吗?如何反而不喜?” 且说,年近七旬的宗泽披着裘袍,犹然显得身体精瘦,头发更是花白成片,俨然垂垂老矣,唯独抬起头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显得精力过人,此时在灯下更带了一丝嘲讽之意: “谁说我不喜了?若这些文书都能坚持下去,我怕是要欢喜的延寿两年!只是我儿,你以为赵官家是何等人啊?” “请爹爹指教!”宗颍回头看了看,见周围无人,方才低头请教。 “有什么可避讳的?”宗泽见状愈发不耐。“我一个快死的老头,还有拥立之功,还是东京留守,皮给他扯下来他又能奈我何?” “爹爹少说些生死事……” “你听好了。”宗泽扔下手中笔,昂头傲然言道。“我在河北便看的清楚,这位赵官家内里之不堪,不比他父兄少半分……只是此人极善作伪,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表面上体体面面,内里却懦弱不堪,见风使舵,放在官场也是蔡确之流……他在金营中,其实已经被金人吓垮了,如何真敢与金人作战?” “那这些旨意、文书……又如何?”宗颍愕然一时。 “怕只怕他发这些旨意文书,是故意给金人还有淮北张俊那些人看的,然后好伺机逃窜!”宗泽言至此处,不免气上胸来,喘了好几口气方才稳住。“当日在河北,不就是这样吗?” “彼时官家毕竟还不是官家……”宗颍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此时官家却已经是天子,应该不至于如此!” “狗屁官家天子!”宗泽冷冷相对。“官家天子便不是人了?当日二圣在这东京城内的出尔反尔你不知道?我算是看明白了,摊上这父子三个官家,乃是国家之大不幸!” 哪怕是父子单独相处,宗颍也不敢接此话。 “不过这旨意来的到也算是个时机!且这位官家到底是系上了天下安危的,便是万一可能,也不能不管!”宗泽复又微微敛容道。“你拿这些旨意去寻刚刚回城的岳飞,先去杀了金人使者,再去将马扩一起带来见我!” “此时吗?”宗颍抬头看了下窗外暮色,不由怔了一下。 “杀个金使而已,还要挑时间吗?”宗泽一拍榻前几案,须发飘荡。“现在便杀了那几个金人,你家爹爹能多活三个月!我再写一封请赵官家回东京的奏疏,写完了你若还不能提人头回来,便自去军中效力!” 宗颍狼狈而走。 第五十八章 元宵 上 “岳统领来了?” 夜近三更,月圆而清冷,宗泽见到自己儿子宗颍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进来,也是不由挑眉而喜,但等看到两个年轻人跟在自家儿子身后一起进来,却是更加欢喜,乃至于直接从榻上起身来接。 “拜见宗相公!” 两个年轻人中一人,也就是那个容貌平平无奇,眼睛一大一小的岳飞了,听到宗泽亲自呼自己,当然不敢怠慢,即刻上前俯首便拜。 而岳飞身后,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出众的年轻人,乃是早年间因为联络海上之盟而知名海内的马政之子,年少时便出入宫禁的马扩马子充,见状也赶紧跟着下拜。 且说,宗泽早在去年秋季就被赵玖加了枢密使的衔,乃是正正经经的西府大相公,又是东京留守,所谓河北中原人心所在,外加一镇诸侯的意味,而且年已经七旬,二人哪里能不大礼参见? 不过宗泽并不是在意什么虚礼之人,双方见面之后,他自坐回榻上,却是干脆抬手示意:“岳统领留下,我有好东西要与他看,你二人且出去门口守着。” 拎着人头的宗颍,以及从太行山北段辛苦穿越敌占区千里到此的马扩相顾泛酸,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道了一声喏,便一起出门,当起了门卫。 “鹏举啊。”宗泽重新盘腿赤足坐到榻上,待听到外间一声门响,方才对着立在身前的岳飞微笑开口。“可曾记得年前腊月你出征前我的言语?” “飞一日不敢忘!”岳飞拱手相对,严肃答道。“当时末将引五百骑,为踏白使(侦查军官),往汜水关侦查完颜粘罕大队,临行前宗相公原话是:‘汝罪当死,吾释不问,今当为我立功,往视敌势,毋得轻斗’!” “是这话。”宗泽继续问道。“那你是怎么做的呢?” “末将违背了相公军令,临阵相斗而返。”岳飞坦诚答道。 “是啊。”宗泽裹了裹身上的杂色裘袍,一声轻叹。“你违背了我的节制与军令……” 见到对方如此姿态,岳飞难得想主动解释点什么。 然而,宗泽却微微抬手,阻止了对方的解释,而是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按军规,当日你刚来东京时,便该死了,因为无论如何,脱离主将私自南归渡河,一刀杀了总挑不出错来,更何况彼时王彦孤军在北,又是我亲自任命的河北制置使,断无理由饶你。整个留守司上下人人都说该杀你……可我当时还是赦免了你,只是把你降至秉义郎。还有年前腊月那一次也是,我明明在你出征前说的清楚,不许轻斗,可你却公然违背军令,而返回后我也再度无视军律,非但没有责罚你,反而大力奖赏,并提拔你做到了统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末将能抗金!”岳飞昂然答道,眼睛一大一小,宛如睥睨而对。“末将之前在河北归相公麾下,现在在东京也归相公麾下,从来都是相公麾下杀伤最多,战事最利的一个……” “不错!”宗泽欣然而对。“就是如此!万事以抗金为先,你与王彦出了龃龉,归根到底是要论谁的法子抗金最得力;我让你不得轻斗,乃是因为骑兵宝贵,须的留作战场大用,而非白白葬送……而你既然能不失抗金之志,又有抗金之器,我自然要大大任用你,你说对不对?” “不对!” 岳飞继续昂然睥睨言道。“相公真欲收复河北,便当恪守军律,严格军纪……如相公如今这般作风,非止对我一人,对整个东京留守司,皆以情势或宽纵、或严制,虽然能约束人心一时,却不得长久,也不能养出强军!而且万事皆系于相公一身,恩威也都出于相公一人,一旦相公身体出了岔子,东京这里好大局面,便要一朝葬送!说不得此处一半兵马都要散了去做贼!” 宗泽沉默了半晌,方才勉强在榻上言道:“你这个性子也该改改,否则换个随便一相公坐在此处,早就指着你这双大小眼说你轻视于他,然后便将你斩了!” “末将知道,末将早非当年在河北执拗性子了,只是格外清楚恩相的心意志气,方才放肆说一番。”岳飞俯首相对。“望相公赎恕罪则个。” “无妨。”宗泽随意摆了下手。“既然咱们都知道对方志气,互为同志,就不要扯这些了,今日找你来,有三件事……” “请相公钧旨!” “当先一个,你年后这几日往滑州方向的出击,斩获又是留守司第一,听说还和你部下王贵联手斩了一个猛安,我这边已经写好了提拔你做统制、王贵为统领的文书,你拿过去便是……吉青部也还给你,再加上这次张?战死滑州,他的残部一千人都服气你救了他们,也都一起给你,我明日再给你凑几百套甲胄弓矢什么的,弄个三千人的样子出来。”说着,宗泽直接从桌上取来一张纸,胡乱的用了押,便直接递给了对方。“后事留守司这边自然会做妥当。” “末将谢过恩相!”岳飞一面接过墨迹未干的文书塞入袖中一面赶紧俯首,这才三个月不到,他这统制就又回来了,比某人的太尉实在是顺当的太多。 “第二件事,”宗泽继续指着桌上一堆言道。“这些旨意发的到处都是,你说不得已经见过了吧?” “见过!”岳飞继续干脆而答。“往河北去的信使根本过不去,全都被阻拦在了滑州,末将在军中便看了许多,只是不知道全不全?” “无所谓了。”宗泽摇头道。“你大约怎么看?” “总是好事!”岳飞依旧坦诚到了极点。“欲复河北,非一朝一夕能成,须大军数十万,迎敌主力而胜,方能成事;而欲成精兵数十万,非官家出面,定下如此决心与方略,再聚东南、荆襄、巴蜀、关中,乃至于两淮、中原之全力,否则断无可能!” 宗泽欲言又止,却只是摇头:“这些都有些远了,咱们今日只说其中一事……” “可是须臣引兵去寿州勤王护驾?”岳飞本能回头看了眼外间门户方向。“不然也无须马子充来此,留守司人尽皆知,马子充此来是要面圣的。” “不错。”宗泽难道一声叹气。“虽说前线艰难,可官家还是要援护一番的,不然真有个万一,便是五代十国的局面,到时候莫说祖宗大一统之势难见,说不得还要见到一个女真人天子,你我子孙皆要左衽!” “断不许如此!”岳鹏举眼睛一眯,本能做答。“近来河北逃人愈多,便是因为彼处局面被女真人糟蹋的愈发不堪!” “不说这个,”宗泽复又努嘴示意。“你懂我的意思便可,回去好生休息一番,明日等军械送到,便引兵去案上还有一封奏疏,乃是劝官家回东京北伐的,你也带上……” “相公,”岳鹏举又一次没忍住。“东京看似能挡住女真大兵,滑州白马津方向也战的激烈,但其实金国中军本意在于扫荡河北,而非渡河进取,金国三太子讹里朵此时南下,更像是为四太子兀术扫尾,并未渡河。而所谓滑州渡河当面兵马,加一块也不过是两三万,我们十余万人几十部人马前赴后继,轮番作战都还吃力,如何能让官家再至此处?官家至此,怕是要把金国东西两路兵马都引来东京城下的,到时候拿什么抵挡?” “是这样吗?”宗泽俨然是不想跟岳飞深究此事,便干脆装模作样。“且送过去吧,反正官家在寿州被挡着,也过不来的……九成九还是得去扬州,你且去勤王救驾。” 岳飞无奈,只能又将那个札子塞入袖内,并好生用牛皮带扎好袖口,便欲拱手告辞……然而,他刚一抬手,却又猛地想起什么来了: “恩相之前说有三事,是不是还有一事未说清楚?” “哦,对!” 宗泽也是恍然大悟,却干脆脱了裘袍,翻身爬上榻去,在榻上角落里翻腾了半天,然后捧出一个匣子来,这才回身招手。“鹏举上榻来,给你看个宝贝!我差点忘了!” 岳飞一时无言,也不上前则个。 s:基本上确定了,下月初上架。还有我看到那个投资了,确实让大家回本了……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第五十九章 元宵 中 “真是宝贝。”宗泽见状无奈,只能将匣子捧到满是乱七八糟文书的案上,然后小心翼翼打开,并从中取出一副厚重的丝制卷轴,复又小心铺开在身侧榻上,这才招手示意。“鹏举来看……这是太宗皇帝留下的阵图,非大将不授,我在宫中找到的,今日专门与你!” 岳鹏举只听到阵图二字便本能觉得荒唐,但看在太宗皇帝的面子上,还是将信将疑,上前就着灯光眯眼看了几下,然而只看了半张图,他就彻底看不下去了: “恩相!” “如何?”宗泽一脸期待。“要不要带回去慢慢看,回来再与我交几篇心得文书?” 岳飞打量了一下宗泽的脸色,看在这位的脸上强行咽下去许多话……讲实话,若是往日正好轮在东京休整,他估计早已经捏着鼻子应下,以安慰对方,但明日就要长途跋涉去寿州了,哪里有这么多闲心搞这个? 于是,这岳鹏举只能勉强辩解:“太宗皇帝的阵图当然是极好的,但想成这种阵势,非数万精兵以及数万特定军械不可,我一个小小统制,领着三千兵,还甲胄不全,要此阵何用?” 宗泽是何等人物,如何不晓得岳鹏举意思,也是当即黯然:“你直接说此物没用,而我宗汝霖又不知兵,闹了笑话便是!” 岳飞难得没有执拗,便要赶紧安慰对方。 不过,宗泽随意收起阵图,却又说出了一番话来: “只是鹏举,你是我生平所见之难得将种,在我麾下,凡出战必胜,缴获斩首必然第一,而且抗金之意最为坚定,不然我跟之前的张龙图,还有专门写行状过来放你一马的王彦都疯了吗,事事曲义维护你,次次超阶提拔你?而我再不知兵,也晓得一勇之夫和大将之材是不一样的,如今既然期待你早点成大器,以成卫、霍、李、徐一般的名将,却也只能是问道于盲,病急乱投医了……” 岳飞微微一怔,也是难得恳切:“恩相且放心,用兵之道,末将自有成算度量。” “什么度量?” “阵而后战,兵之常法,运用之妙,存于一心;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方能取胜!” 宗泽怔了怔,然后微微摇头:“我听不懂……” 岳飞当即便要再行解释。 “你也不必解释,说到底用兵之道你比我强多了,你心中有计较便可!”宗泽连连摆手,然后便披着裘袍下榻。“此事就算了,我送送你!” 岳飞赶紧推辞。 “不至于如此,送个人而已,又要不了命,你此行若能尽忠报国,多多杀敌抗金,我说不得还能多延几个月寿……” 岳鹏举无奈,只能低头应许。 而等宗汝霖穿上木屐出得门来,先见到马扩、宗颍二人,这位东京留守不由微微蹙眉,便出言呵斥:“如何还拎着人头,不觉得腌臜吗?” 宗颍到底无奈,只能赶紧将血淋淋的人头放在地上则个。 而宗相爷根本懒得理会,只是复又抬手一指,却是指着岳飞对马扩开口言道:“马公子,你也收拾一下,明日就随在岳统制军中,往寿州见驾便是。” 马扩不由大喜,赶紧就在门外朝宗泽、岳飞二人各自行了一礼。 交代完这话,宗泽便不多言,而是在三人外加几名侍卫的簇拥下,一直走出留守府,来到街上岳飞侍从汤怀等人所在跟前方才驻足。 且说,大半年前的靖康之变中,虽然金军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入城,使得建筑普遍性得以保全,但工匠、财货、军械军器、粮谷贮存却尽数失去,再加上几十万禁军与勤王兵马被击败后溃散为盗,却是使得整个城市几乎沦为鬼城! 真的是鬼城,须知道,当年东京鼎盛时期,人口一百四十万,街上摩肩继踵,而如今东京左右,城内城外寻常人家加一块却只剩二十万人口……而且人人穷弊,甚至一度闹出饥荒,得亏宗泽去年年中来到此处坐镇,一面安抚士民,一面招降溃兵,一面组织抗金,一面还要费心费力跟中枢行在文斗,这才勉强有了点样子。 而回到眼前,今夜本是元宵佳节,放在往年,汴梁城早已经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而此时却萧萧索索,虽有零星灯火,却也不过是兵丁巡防罢了,唯独一轮明月高挂中天,惹人遐思……只能说昔日东京繁华盛景,竟只宛如梦中。 四人之中,三人都经历过那般盛世,自然是口中无言,心下感慨,而岳飞虽未见过彼时盛景,但只看其余三人神色,再加上今日佳节之期,却如何不懂?便也肃立不语。 “散了吧!” 夜寒月明,身形瘦削的宗泽披着一件杂色裘袍在街上看了半日,却是忽然主动挥手。“你们明日还要上路。” 岳飞、马扩赶紧俯首,而宗颍原本想伸手扶着自家爹爹回去的,却想到刚刚拎了半日人头,复又只能亦步亦趋。 然而,宗泽披着那件杂色裘袍慢腾腾走了数步,却又忽然回头,喊住了那已经上马的二人:“且回来!” 岳、马二人不敢怠慢,复又下马回身,恭敬行礼。 “鹏举。”宗泽果然是先对岳飞言道。“我想了下,你之前说的极对,我这套做事法子是不能长久的,而且用兵之道,我也的确不行……想要真正收复河北、迎回二圣,还得按你说的来,严明军纪,兵精粮足而军械齐备,堂堂正正去战!” 岳飞在其余几人的注目下赶紧俯首:“末将惭愧,末将并非是指摘恩相,恩相在东京收纳人心,整饬军备,已然是帅臣楷模,末将所言用兵之道说的是临阵小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没有认错的意思。”宗泽上前扶住对方言道。“我一个末科进士,做了半辈子县尉、县令,哪里懂得用兵打仗、学什么诸葛武侯?只是家国沦陷,别人都不理会,只有我一个近七旬的老朽在这废都之上,能尽量修修补补已经不错了,凭什么让我做的如什么擎天玉柱一般好?做个铁柱子不行吗?” “恩相说的是。” 岳飞诚恳答道。 且说,别看岳鹏举在屋子里一百个觉得宗泽不妥,但此时他也是真一百个觉得宗泽说的太对了……想想就知道了,局势糟糕的时候,自官家以下,所有人都在南面,而留在南面也好像也挺有道理,但宗泽愣是一个人留在了东京,然后靠着一己之力,鞠躬尽瘁,硬生生撑住这么一个大局。这时候说他不会用兵,说他做事没有制度,如果是肝胆相照之人希望宗泽做的好一点,当然无妨,可以此来攻讦对方,那跟战场上吸血的蝇虫有什么区别? 宗泽在东京能把这些溃兵、义军收拢的如此利索,让所有人为之赴死,难道是靠什么用兵如神? 能为今日局面,这宗元帅已经足称是此时天下第一帅臣了!因为此时这天下,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能突破之前行在的种种掣肘,与眼下种种糟糕局面,来为国家鞠躬尽瘁,做另一个合格帅臣! 瘦削的铁柱子,也是擎天之柱! 第六十章 元宵 下 “但有些事情你说的也对,对敌之策,我们这些文臣做起来终究难如你们武将那般用心于一……”宗泽继续扶着岳飞臂膀言道。“譬如说,朝中文武,我谁都不服,却只服气一个李纲,然而陕州李彦仙当年弹劾李纲不会用兵以至于被通缉,如今却在陕州几乎以力挽狂澜之态的对吗?所以李相公跟我,不会用兵就是不会用兵。” “只是鹏举,不会用兵便不会用兵,因为国家制度,几百年的传统在这里,大事少不了我们这些相公罢了!我二人在这里,还能支撑着你们在前面用兵,而真要是我与李伯纪稍微有所退让,那些乌七八糟之人便要来掌权的,官家也会再无人可制,彼时你们在前面再出色,又如何免得了靖康之事重来一会?!” 非止岳飞,其余马扩、宗颍,乃至于一旁的汤怀听到宗泽如此恳切,也都纷纷肃然。 “所以鹏举,我现在喊住你,是想告诉你,你想得是对的,不要管我们这些老朽如何,自己且依着你的军纪严明、兵精粮足的法子去做便是!将来成擎天玉柱之人,还得是你们这些知兵的年轻人!但是,彼时我们必然不在,你们若想成事,须懂得自保和结识内外援护……” 宗泽也越说越严肃。 “你说你性子改了许多,这是好事,但一定要再改一改才好,千万不要学我又臭又硬,你一个武人,哪来我的这般恣意?你有我的资历吗?有我的进士身份吗?有我这个年纪吗?有我这份拥立之功吗?所以此去一定要保重!再保重!” 岳飞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睁大眼睛勉力颔首而已。 “马公子,这几日招待不周,让你见笑了。”宗泽见状也不多言,复又拽着裘袍扭头先对马扩缓缓言道。 “宗相公说笑了!”马扩回过神来,不由苦笑。 “其实没什么可遮掩的。”宗泽微微叹气。“一来你父子参与海上之盟,东京这里留守的士民都有怨言,我虽不以为然,但也不好约束,以至于你受了委屈;二来,你来做的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而依我猜度,按照官家的秉性,知道了以后表面上自然是一万个孝悌恩义,但实际上却未必会有个好结果,偏偏你在五马山做的好大事业,我又拦不得,便只好不做处置。” “宗相公不必多言,这些我也懂得。”马扩愈发苦笑。“但如今河北骚动,抗金之事正在其时,什么多余计较都该扔下……” “这便是我叫住你的缘故了。”宗泽也上前扶住此人臂膀,恳切相对。“官家近来发的那些旨意,别的不提,只说有些话道理还是对的……当此时,一千个一万个不妥,只要能为抗金出力,那便是妥当之事……我老了,只求你、鹏举、李彦仙这等年轻一些的人能尽忠报国,将来支撑起大局……这样的话,若有朝一日能收复河北,乃至于直捣黄龙,我彼时则虽在泉下,犹如生息!刚刚那番话,岂是说给岳鹏举一人听的?” 且说,马扩自真定一路南下,历尽艰辛,再往前数,这几年更是遭受下狱、俘虏等等,受了无数的委屈,此时当得宗泽一句认可与勉励,只觉得鼻中一酸,虽未哭出来,却觉得万事都值了。 “走吧!明日还有事情要做!” 宗汝霖是个痛快性子,几句话交代完,便也不再拉扯,而是直接转身,拖着那身杂色裘袍步入府中。 至于马扩与岳飞一直目送对方入府,方才一起无言转身,上马归路。 而且不说马扩回去如何准备,另一边岳飞回到城中住所,将随行的汤怀等人连夜派出城到军营中传达军令,预备明日军事之后,却是半点睡意都无,反而望月兴叹,心绪久久难平。 临到三更,岳飞愈发焦躁,总觉得要做些事情才能抚平心境,左思右想之后,他却是唤来一名侍从,让此人去往城中戍卫营中寻一人来,而对方闻得是宗相公身前第一红人岳鹏举相召,哪里敢怠慢,赶紧便带了全套工具匆匆随侍从到此。 “你便是城中戍卫营内手艺第一好之人?”岳飞见得此人,也不废话,而是开门见山。“俺明日还要出征,可能一夜妥帖?” “太尉放心!”此人举手指天,连打包票,却居然是个善于纹身的军士。“从无为军到东京城,谁不晓得俺单手独龙贝言的手艺?甭管是什么图案,什么地方,一夜保管妥帖!” “那便好。” 岳鹏举也是干脆,却是直接当面在空荡荡的舍中脱了衣服,露出一身洁白的腱子肉来……其实想想也是,虽说纹身是力气活加技术活,没足够耐力和本事根本纹不好,可宋军中既然纹身成风,那最好的纹身师傅自然都也是军中出身,岳飞有什么理由信不过此人呢? “岳太尉竟然从没纹过身吗?”这什么单手什么龙上下一看,也是惊讶一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俺母亲自幼管的严,不许纹身,当日便是为了躲纹身,才走敢战士的路子入得军,如何会有旧纹身?”岳飞一边继续宽衣,一边不以为意。 “既如此,为何今日又要纹?不怕老夫人知道责罚吗?”此人一边掏出针、刀等工具,一边继续好奇发问。 “今日俺要纹的,便是老母知道也不会怪罪,反而会有称赞也说不定!” “是……那敢问岳太尉要纹在何处?” “四个字与俺深刻在背上……” “彼处纹了再多花样,也无人看到,岂不白纹?” “又不是给他人看的,是让自己记住的!” “是……”这什么手独龙心下一动,也是赶紧肃然。“既如此也倒罢了,唯独得教太尉知晓,初次纹身之人多会怕疼……” “你忒多废话!” “是,是,是!最后一问。”这单什么独龙取出烈酒,复又取来烛火后,赶紧又言。“太尉要纹个什么花样?” 岳飞早已经翻身端坐,系紧腰带,并露出一片硬实脊梁,但此时闻言,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顿,方才缓缓而答: “四个字,尽忠报国而已!” 这本欲不再废话的单手独什么微微一怔,却到底是忍不住多言了半句:“无为军贝言,愿为太尉效力!” 言罢,这贝言兀自含了一口烈酒在嘴中,继而喷在了岳飞背上,然后便直接下炙烤后的针刀于其上。 月圆中夜,元宵佳节,血渍滴落于席,岳飞方才心静。 s:继续推介绍宋读者群,875387356,欢迎来吹水 第六十一章 广济 且说,正月十六这一日,岳飞整合了部属,接收了军械,便带上马扩一同启程,却在出了东京地界后理所当然的顺着汴河大道往东南而行,隐约奔着南京方向(今商丘)进发。 然而走了不过三日,刚入南京地界,他便忽然接到了一份既非寿州又非东京发出的军令,偏偏还遵照军令无误,直接向北面偏东方向的广济军(后世定陶一带)而去了。对此,便是一心想早日见到赵官家的马扩都毫无怨言,因为这个发军令的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居然是从河北撤下来的杨惟忠! 那么杨惟忠是什么人? 此人是这个时代西军的祖宗……或者文雅一点,这位是西军体系内现存资历最老、官位最高、名气最大的一个,堪称活传奇。 杨惟忠祖上有时候会被人误传为宋代开国元勋家族康氏,甚至有流传说这是当年康氏大将被辽国俘虏后,与辽国公主的后裔,但实际上那只是因为他出身环庆路,很有可能是什么番人……不是党项人就是藏族同胞了……所以大多数人都知道他这个名字是假名字,官位高起来以后以讹传讹的话就少不了的。 但无论如何,人家改名杨惟忠参军报国,一辈子都在西军里面打滚,早在宋哲宗时代就是仅次于那些太尉一层的大将,做到安抚副使了,只是因为宋徽宗登基时上疏认为应该立宋哲宗之子而不是举止轻佻的那位,结果惹了天大麻烦,所以后来的童贯时代一直无法出头。但即便如此,这位也足够在西军体系里横着走了,此时赵玖身前三个分兵驻扎的大将,张俊不提,韩世忠是人杨太尉亲手提拔,便是刘正彦身为刘法之子之前一直不上不下,也有刘法派系的山头被这位挤占的缘故。 那么回到眼前,等到靖康之变,杨惟忠也早早寻到赵老九,上来便是当时元帅府的都统制,后来赵老九登基为帝,却把他留到了河北,做了北道都总管……不过,这不是金国下定决心扫荡河北了吗? 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南下时,都没忘记让大将韩常引两万大军去完成既定吞下大名府的任务,而金国三太子完颜讹里朵更是在自己弟弟暴走后,亲自引中军稍微自燕云南下,以作扫尾。 相对应而言,大名府留守杜充却是一开始就是弃城而逃,重压之下,河北再无正面战场,败退下来的杨惟忠也只能一面尽量收拢溃兵一面从韩常、讹里朵空隙中渡河南下,却是刚好来到了广济军地界时接到了赵玖的那些旨意,然而这位老将知道了中原大略军情后却又起了别样心思。 “太尉的意思是,不去寿州,先破济州之敌,以断金兀术后路?” “济州只有五千金军,前后左右俱是孤悬?” 广济军定陶城内,汇集了各路溃兵、义军、盗匪,而岳飞引兵到来后,与马扩一起来城中官府大堂上拜见杨惟忠,却是刚一入堂,尚未见到杨惟忠本人,便从各路义军首领那里大略知道了杨惟忠的意思,也是怦然心动,相顾起意! 这是当然的,因为杨惟忠这个策略是绝对正确的……其实,来到京东西路地界以后,敌情基本上已经清楚了,完颜挞懒和完颜讹里朵的心思都在河北,金兀术此时三万兵马根本是自己孤军冒进,但即便是如此,前头摆在寿州的金军两万多兵也不是任何一支宋军能野战拔除的。 大家都是军伍中摸爬滚打的人,而且能坚持到现在还能聚在杨惟忠旗下的人,对军事上的帐也算得很清楚 眼下这个局势,金军宋军,各自出一百人,那么胜负真不好说,金军中有完颜娄室那种近乎不败的战神,但宋军中韩世忠、王德等人的威名也不是吹出来的,便是岳飞自问领自己一百最根基的兄弟上马,也不怵任何一百金军。 甚至放开了说,各处都还能寻些像样的好汉子,赏赐给足后,甲胄上身,长枪一舞、弓矢一射,你一条命我也一条命,谁怕谁呢? 但是一千对一千呢? 平心而论,宋军就很难说了,或者干脆直言,胜率不大……金军随便出来一个成建制的猛安加上补充兵凑一千人,宋军这里能战的,恐怕就需要张俊、韩世忠那种级别的大将抽出自己的核心部队拼命一战了。 但这个时候,宋军还是能战的,大不了发挥一下数量优势、地形优势,你一千人,我一万人,把你堵山窝里,总还是能堆死你的。 那到了两万人呢? 人尽皆知,金军到了这个级别,宋军基本上就没有任何野战中解决对方的余地了,只能被动防守,因为这就不是什么数学游戏了,到了这个级别的战斗,数字的叠加已经没有了意义。 这是大宋亡国,军队体系彻底崩坏的后果,跟个人勇力,跟什么大将之材没关系,万夫不当之勇当不了真正的万军……岳飞在相州,韩世忠在白沟,张俊在太原,大军之中都起作用了吗? 而现在,两万多金军摆在寿州那平地上,莫说赵官家御营那些兵马,再给他翻倍都不行,而且真翻倍了,未必就有现在张俊、韩世忠、赵玖摆出的下蔡淮河八公山防御体系更有效。 实际上,岳飞等人进入京东西路地界,得知了寿州那边情形后,便与马扩等人讨论,都觉得,此去救援未必真能起效果,恐怕最多是在附近寻个临淮城池做个支点的作用。 至于济州这五千金军,岳飞不是没想过,可他兵马不足,也只能是想想了,却不料杨惟忠杨太尉恰好到此,而赵官家那些文书又激起了无数义军,却足以在这广济军汇集起力量,自然是让人起了一点想法……破掉后路,逼迫金兀术撤军,这才是此战唯一可解之正道! 而这一点,恰恰应该也是赵官家孜孜以求的。 “鹏举觉得可行吗?” 讨论了片刻,眼见着堂中各路兵马首领乱七八糟,三教九流什么都有,说的话一个比一个离谱,马扩却忍不住向岳飞私下相询……这几日他随在岳飞军中,见到这位宗泽麾下第一大将确实是治军严谨,令行禁止,早已服气。 “若有两万兵愿听调遣便足可行!”岳飞干脆答道。“却不知此时定陶城有多少兵……” “京东繁华之地,两万兵必然有。”饶是马扩已经服气对方,却也连连摇头。“但鹏举,那可是五千金兵,又有城池倚仗……” “金军焉能弃野战而倚仗城池?”岳飞面不改色平静答道。 “这倒也是。”马扩点了点头,却又旋即摇头。“但还是不对……正如你所言,金军本利野战,五千骑兵绝不会据城而守,但旷野之中咱们这两万兵又哪里够他们冲的?” “为何要旷野作战?”岳飞依旧从容。“定陶这里顺着济水往下,在济州境内,恰有一处克制骑兵的战场,派一支兵马去诱敌,以金军如今之狂悖,必然尾随,便在彼处埋伏就是……” 马扩微微心动,刚要再言,却听得堂上一片喧哗,俄而一名面色绯红,须发花白,年约五六旬的老将便带着七八名全副武装的武官转入堂来,却正是杨惟忠。而这杨太尉身侧一名红袍文官虽然走在一平的位置,却只是唯唯诺诺……原来,这广济军上下官吏早已经在之前金军占领济州时逃得精光,此时跟来的乃是一名河北哪出的通判,乃是被杨惟忠顺手捞出来的,此时临时装样子,自然没有什么形状。 但不管如何,一文一武当先坐下,到底是代表了大宋一两百年的权威,堂中上下各路义军、盗匪、溃兵首领多少肃然起来。 “官家的旨意,你们都知道了。” 杨惟忠坐定以后,也不扯什么废话,而是直接撸起袖子,一掌拍在岸上。“俺的心意,你们也该懂得。而你们的心意,俺也懂得……座中有当过兵的,都该认得俺杨惟忠,知道俺是官家钦命的北道都总管……所以俺与你们直说了,此番事情要是成了,没出身的自然有个好出身,有出身的也能有个好前途!想留家的,俺当场就能与你们一个正经的统制来做,让你们留在家有正经官身保家卫国;想光宗耀祖的,事后俺带你们去御前见到官家也不是个事!咋说?!” 座中各路豪杰面面相觑,一面纷纷意动,一面却又不愿轻易做出头鸟。但大家既然至此,谁人不是为了老杨太尉口中那些出身和前途来的呢? 于是乎,到底是有肤浅之人站起身来,就在堂中唱了个大喏,说起话来。 而既然有人开口,场面便也乱糟糟起来,这个说我与金人交过战,须多少多少兵马;那个说,须先定下名分,谁上谁下,方才能出兵云云;还有人自告奋勇,说将多少兵马与他;又有人愤愤不平,当场争执要做个太尉副手,总揽此战首尾……好好一个定陶官府大堂,俨然变成了绿林好汉的聚义堂! 对此,杨惟忠也不阻止,也不倡导,只是冷眼旁观。 不过,说了半日,最终是两个人在堂中占据了上风,一个是水泊梁山出身的好汉张荣,其人身后是八百里水泊半匪半民的数万渔民,实力强大;一个是从当日淄川一战逃回的盗匪首领李成,此人本是河北人,金军占据河北后,流亡山东,占据淄川为盗,数月前却是也曾聚义与金兀术大部队战过一场的,所以颇受山东好汉们敬仰。 二人一个是地头蛇,一个过江龙,实力相差无几,威望仿佛,都要做这个义军首领,杨太尉副贰,却几乎要闹到拔刀相向。 而二人争执半天,其中李成回头一看,看到岳飞与马扩端坐在杨惟忠身前最近桌上,正愁着他来看,便不由大怒,竟然当众拔出刀来,指着岳飞喝骂起来 “你这厮是何意,如何敢翻俺白眼?是瞧不起俺吗?” s抱歉诸位,我真没注意到时间,一抬头看到就0点00了,心一下子就凉了……也怪我,晚上回来忍不住去摸三国志十四。 给大家鞠躬了!幸亏投资过了…… 第六十二章 五日 4k2合一 岳飞见对方拔出刀子指向自己,却根本不慌,反而用跟对方一样的河北口音坦然做答 “好教这位李首领知道,俺当日在河北曾被金军围住,突围时被箭簇伤了眉骨,所以看谁都像是翻白眼,并没有看不起谁的意思。” 李成骤然怔住,尚未想到如何应答,旁边张荣却已经干脆叉腰笑出了声,却是让李成愈发羞赧之余骑虎难下! “好了!” 就在这时,老杨太尉忽然开口。“傅选,你去将座中豪杰的兵刃都收一下……” 不得不说,杨惟忠之前看似粗鲁,其实已经人老成精,他许久不开口,一开口便恰到好处,既给了李成台阶下,又化解了李成、张荣、岳飞三人的冲突,还顺便强化了自己权威。 而听到军令,杨惟忠麾下一名年轻武臣即刻上前,带领着其余几个武臣一起,从前往后,收缴起了堂中诸人兵刃,只收了一个桌子,第二个便按顺序来到了岳飞、马扩二人身前。 马扩不以为意,直接将腰中宝刀交出,但岳飞却居然巍然不动。 “这位岳统制……”名为傅选的武官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你是太行山八字军?”岳飞端坐不动,只是抬头盯着此人脸颊上的八个刺字,微微轻叹。“应该不是当日渡河的十二部所属吧?不然我不至于不记得你。” 此人微微一怔,旋即肃然“回禀岳统制,金人迁移女真、契丹猛安到河北各军州,又动辄几十万大军往来,索求无度,河北百姓熬不过日子,便纷纷起兵往太行山聚义……其中北太行五马山有信王作保,在北面声势最大;而南太行却以王太尉的八字军名头最亮……我是去年十一月离家去投的王太尉,然后刺的字,也的确在小范参军口中听过岳统制名声。” 岳飞微微颔首,又瞥了眼身侧马扩,方才继续问道“既然八字军声势正大,你为何又在此?” “这不是下山时候被金军主力冲散了吗?”傅选无奈答道。“山中声势是越来越大,但一旦入平原,着实不是金军骑兵对手……所幸这次败走后往东行时恰好遇到了杨太尉,就一路跟来了。” 岳飞再度颔首。 “岳统制。”傅选在满堂人侧目中与岳飞说完闲话,却最终是催促了一句。“想要说话,咱们今晚上摆酒,我慢慢跟你说,此时请将兵器上缴……让兄弟好做则个!” 岳飞终于扶着腰中宝刀缓缓摇头“杨太尉认得我,你也听过我,便须知我是大宋东京留守司统制,正阶武功郎,而这里须是大宋官府大堂,断无堂堂大宋统制和一群盗匪一般要上缴兵器的道理。” 马扩闻言一时羞赧,傅选也是措手不及,而杨惟忠却干脆扭头不语。 “你是何意?!”堂中李成闻言再度勃然大怒,并二度拔刀相对。“你这个什么鸟统制须还是看不起我李成对不对?!” “并非是看不起李首领,只是在说实话。”岳飞诚恳相对。 李成愈发大怒,居然直接向前一蹿,便一刀当头劈来。 见此形状,最近的二人,一个马扩一个傅选都已经反应极快,一个赶紧试图掀案阻拦,另一个则立即回身摸刀。 但那李成俨然不是什么花架式,而且用心狠毒,绝非是随意唬人,这一刀劈来力大势沉之余居然速度也极快,根本就是冲着杀人来的。相对而言,傅选尚未回身摸到武器便已经瞥到刀光,至于马扩根本就没把几案掀起来……因为有一人比他俩反应快得多,岳鹏举见到对方来砍,却是直接一脚踏上几案,便沉腰发力,拔刀相对!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这二人便在堂中奋力对了一刀!且白刃相交之际,居然有火花溅出! 在座的除了那位已经看傻了的文官外,几乎都是刀上卖命之人,只一刀而已,便明白这二人虚实,却是上下齐齐凛然起来,连提拔过韩世忠、见多识广的杨老太尉都忍不住微微眯眼。 至于岳飞与李成本人更是各自警惕,握刀之余也细细打量起对方……前者实在是没想到这个草寇居然有如此武艺、力气,多少有些感慨;后者更是心惊,因为此人出身河北,从军淮南,落草山东,大河南北全都走过,别的倒也罢了,唯独武艺自诩无敌,结果今日偷袭之下却居然只是平手,这岂不说明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宋军军官武艺到底胜自己三分? 那又如何不惊?! “李成!” 就在二人对峙不语之时,老杨太尉再度开口,却已经立场分明。“你在俺大宋的官府大堂上抽冷子砍俺大宋的一个正经统制,是咋个意思啊?!” 此言既出,傅选等人回过味来,纷纷哐啷出刀,而跟着李成的一群山东好汉,也纷纷拔刀相对,却被回过神来的李成本人抬手制止。 非只如此,此人居然主动收刀,复又挺胸向前一步,赤手相对身前十余名手持白刃的宋军武官,然后隔着这些军官对后面的杨惟忠开了口 “杨老太尉,俺们今日过来,都是应着你的大旗来抗金的……今日堂上固然是俺李成先拔了刀,坏了规矩,可你莫非就要为此杀了俺吗?杀了俺,京东两路豪杰谁还信官家的那些旨意?官家自河北一路逃到淮上,方才羞愤振作,下定决心不愿再退,结果他在那边尚未食言,杨老太尉便要在京东坏了官家的信誉吗?!” “好利的口舌……”杨惟忠不由捻须冷笑。“如此利舌,刚刚为何还与张首领说话时落了下风?” 张荣回过味来,也是微微一怔。 “不管如何,杨老太尉若不杀俺,俺便先行一步了!”说着,这李成也不扶刀,也不理会身前宋军军官,只是深深瞥了一眼早已经面色如常坐回去的岳飞,便快步走出堂去。 而此人既走,许多山东好汉,或者说是京东东路的豪杰,四顾之下,大概是觉得李成走了,他们这些人在此处难以立足,也都觉得纷纷唱喏告辞……之前还热热闹闹的大堂登时空了一半。 不过,张荣却是叉腰而笑“如何,杨老太尉,此番俺来做你副手如何?也给俺个统制做做,回去梁山泊俺也好戴朵红花在头上炫耀一下……” “张首领且等等,容我去后院喘口气。”杨惟忠捏住胡子,直接起身,却又换了一口流利官话。“岳飞、马扩,你俩随我到后院来一下!” “老太尉随意!”张荣不由咧嘴再笑。 而岳鹏举与马子充即刻起身,傅选等人也匆匆随行……须知,岳飞之前在元帅府也曾直属杨惟忠,至于马扩更是熙州狄道人,属于西军背景,不然之前也不至于被杨惟忠一纸文书轻松喊来,此时如何敢怠慢? “岳……” 根本没到后院,只是转入大堂后面的走廊而已,杨惟忠便忍耐不住,意欲开口。 “那李成本就是存心不良。” 然而,不等老太尉开口问出来,岳飞便已经从容做答。“他虽是河北人,但手下却都是京东东路的人,敢问他们一群京东东路的盗匪,如何弃了泰山、沂蒙山地利,弃了家乡,跑到京东西路来抗金?不过是见到乱世已现,所以专寻金人与我等交战之处,意图左右摇摆,坐地起价,乃至于趁机割据起来罢了!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此时官家在淮上顶住了金军,若顶不住的话,淮上沦为金军践踏之处,这群人还要跑到两淮为乱的。” 杨惟忠想了一想,居然无法反驳,便是马扩和傅选等人也都纷纷颔首赞同。 “至于张荣则不同。”岳飞继续面不改色言道。“水泊梁山一半都在济州境内,而此番五千金军就压在挨着梁山泊的济州州城内,然后还作威作福,践踏百姓,张荣身为水泊之主,手下都是以水泊为生的穷苦渔民,对付这股金军之意怕是与我们一般坚决……所以,张荣可放心来用!而且想要击破济州五千金军骑兵,唯一之法便是引诱金军到水泊之中,借地利覆灭!” 杨惟忠想了半日,却还是无话可说,傅选和马扩也还只能颔首。 “唤张荣来!”杨惟忠见岳飞一时不再说话,自然心知肚明。 俄而,那张荣果然叉腰进来,见到三人立在这里,便要继续笑起来。 孰料,岳飞根本懒得与此人多做口舌,反而劈头便问“张统制有多少兵?” 张荣不由肃然,上前插手而立“杨老太尉和这位岳统制果然真要打?” 杨惟忠越岳飞皆不言语。 张荣无奈,只能点头“若出水寨路上作战,俺只能有七八千青壮!不过俺这统制不比你们,俺不吃乡亲空饷,你们也不会与俺饷……” “若引诱至水泊畔呢?”岳飞懒得与对方贫嘴,只是正色再问。 “那俺能唤出来一万五六!都是能开弓划船用刀的,只是甲胄实在不多。”张荣愈发严肃。“你们果然真要打吗?莫要唬俺!” “老太尉有多少兵?”岳飞扭头再问。 “我只一千多残部,不过傅统领自太行山带出来三千兵不止……” “那便足够了。”岳鹏举眯着眼睛答道。“精选出两万人,利用水泊之势,寻个出色地方设伏,足可破敌!须知,五千之敌,两万人伏击足矣,多了没用。” 杨老太尉和马扩、傅选三人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水泊梁山八百里,神仙地方多的是,俺闭上眼睛都能知道哪里能让金军死了喂鱼。”倒是张荣依旧觉得有些浑噩。“可金军哪里会主动来水泊,还入俺的埋伏?” “当然趁敌此时猖狂无度,诱敌前往。”岳飞干脆做答。 “谁去诱敌,那是五千金国骑兵!”张荣重新叉起腰,嗤之以鼻。“谁去都是个送死!” “自然我去。”岳飞依旧言语波澜不惊。 春暖而花未开,走廊内熏风阵阵,这下子,连张荣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 “真要打?”停了半晌,张荣再度身前插手而立。 “如此来做,须几日能预备妥当?”杨惟忠捻着胡子咬牙询问。 “你那里缺军械吗?召集人手又要要花多少时间?”岳飞继续询问,却是对张荣而言。 “不缺,也不用花时间召人手,水寨里啥都齐备,人也齐……本来就是聚在一起提防金军的,只要派船接你们从济水这边偷渡过去便是。”张荣也咬牙做答。 “那从此时算,到渡过去安排妥,当要几日?”岳飞继续追问。 “五日足矣……你们明日一早动身,放肆赶路,后日中午就能到水泊边上,坐船一整夜,再休息一日夜,顺便整修器械,第五日无论如何都能埋伏妥当……这俺闭上眼睛都清楚。”张荣居然有些慌乱起来。“这条道俺走了不知道多少遍。” “那就五日破敌。” 岳飞回过头来,对着杨惟忠从容给了答复,宛如一个没得感情的木头说些日常一般。“老太尉名声太大,不妨带着剩余残兵与那些小股义军留在此处饮酒作乐,以作吸引;张首领最好与老太尉当众吵闹一番,然后今晚便偷偷回去;而明日一早,马兄和傅统领便速速引兵往梁山泊;我则引五百骑兵从定陶这里渡河到济水南岸,并以第五日正月二十八为期,引金军主力往水泊而去……届时,你们在水泊前做好接应,指引我进埋伏圈,然后两万人齐发,胜负一场便定……不要拖时间,须知日久反而生变,咱们又不是行在那里,凡是都需要与一众相公商议来商议去。” 杨惟忠捻着胡子盯着岳飞看了许久,宛如在看什么古怪,本能的就想驳斥对方胡话。但他穷究自己半生的军事经验,思来想去,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至于傅选和马扩,早已经听呆了。 倒是张荣掐指一算,忍不住多了句嘴“五日之后正是正月二十八不错,还请岳统制最好中午之后,下午正中间之前,把金人引过去。” “可以。” 岳飞依旧宛如木头一般神色,但到底是微微打量了一下身前这个宛如渔民一般的水泊梁山之主。 s你们天天说我短小,我看了下……某本成绩比我好的新书,也是正好二十万字,却比我早半个月发书,而且分了90章整!天地良心啊! 晚安。 第六十三章 廿八 上 正月二十八,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便是正处于战乱间的大河南北地区,百姓也都开始冒险去耕作田地。 不然呢?就眼下这种南北全线交战的状态,不说穷苦人家,便是家中有些钱财的财主家也撑不住啊。 将来南方的稻米进不来,岂不是要全家饿死? 不过,对于济州府济州城的五千金军而言,城外田野上忽然密集出现的汉民百姓,却无疑成为了他们在此地穷极无聊的某种新乐趣……可能是从部族联盟跃迁到帝国时代的金国具有极大奴隶社会色彩,当然也有可能是军队在外,那种天然无节制的兽性就摆在那里的缘故……总而言之,之前十余日内,金军最喜欢做的事情就在济州城周边的田野上射杀汉民,以作取乐。 这就宛如年节前后,本地汉人为了饱腹,有人会跑到梁山泊边上捕野鸭子一般。 而与鸭子受惊了可以游入水泊深处不同,老百姓却是没法抛下自己的田地不管的……天时摆在这里,今天隔壁王婶死在了田埂上,全村受了惊吓,所有人都没耕成地;那第二日便只好再度小心翼翼去尝试,结果轮到自家老父死于田上;后日抹干眼泪再去,妻子居然又被抢去,这时便只能与几个伙伴一起上梁山泊求张首领赏口饭吃了;结果留下的村民还要小心翼翼去尝试下地。 金人的乐趣也就接连不断。 不过,最近两日,对于济州城内的金人而言,这种乐趣忽然变得极度危险起来……原因简单而又直接,从正月二十六开始,济州城周边便出现了多支说不清人数的小股宋军骑兵部队,难得的强悍,成群的金兵根本一个照面便被解决,七八个人能逃回来一两个也得是军中马术顶尖的翘楚。 发展到昨日下午,一支五十人,半个谋克的金军出城巡逻,青天白日之下,居然也被宋军骑兵两三百人包住……金兵一开始还想作战,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支宋军中的基层军官武艺远超想象,而少数武勇异常的军官在小股作战中的作用毋庸置疑。 最后,五十人回来十八个,还全都被割了鼻子、耳朵。 结果当晚按照金国军法拔队斩,居然斩了二十二个……因为那支谋克的谋克,也就是百人队的百夫长了,首级也被挂在一只自己知道寻路的战马颈下,送回到了城内。所以,按照金国军法,没出去‘狩猎’的几名十夫长也被稀里糊涂斩首示众。 但与这些相比,最让人崩溃的是,这支五千人部队的首领,完颜部落出身的年轻贵人,此次南征第一次坐上万户的完颜塞里,居然公开下令,除小队哨骑外,不许任何人轻易出济州城三里外寻衅,违者斩! 且说,金国军法极重,而完颜塞里只不过稍微年轻,又喜欢读南人的书,却不耽误他自幼从军,灭辽、灭宋期间经历足以服众。 所以金军上下虽然骚动,却居然没人敢轻易质疑。 不过,也就仅仅如此罢了……须知,此时此刻,距离金国灭北宋还没一周年,而从表面上看,这一次根本目的在于彻底消化吞并河北的第二次南征,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受挫的嫌疑 李彦仙兴复陕州,到底只是一州之力、局部战场,而且十余万西军残部更是宋军主力所在,金国西路军不免有未能尽全力的感觉; 东京留守司阻地于滑州,多少也只能算是相持,且三太子讹里朵帅燕京中军扫荡河北,始终没有过河正面对付东京留守司之意; 而四太子完颜兀术南下,岂不是更加证明了金军的强悍……轻易完成了既定任务,还以两万军追南逐北,轻易锁定了宋国皇帝。 所以此时此刻,几乎所有金国军人都觉得,五千大军足以横行中原,那么敢问从未受挫、气焰正盛的济州守军又如何能忍耐这种挑衅呢? 不过就是军法二字罢了! “大挞将军,城北有宋军挑衅!” 正月廿八上午,驻守济州城北城的猛安,渤海出身的大挞不野,正在所据宅院中光着膀子给战马擦拭身体的时候,却骤然闻得一个荒唐讯息。 实际上,这位猛安怔了足足息的时间方才忽然一声不吭牽马出门,继而就在大门前光着膀子翻身上马往城北而去。等到大挞不野上了城,往城下一看时,这种荒唐感就更是难以言喻了。 因为此时城下竟然只有七骑! 两骑在前,一左一右,各自举着一面竖旗,旗上各自临时用浆糊沾了纸墨,右面唤做打破济州城; 左面唤做活捉完颜里。 且又有一骑在后,却是竖着一名正经竖旗,上书大宋东京留守司统制岳。再往后,则是三名掠阵骑士,不必多言。 除此之外,还有一将居中,在那正经竖旗之前,兜鍪甲胄俱全,负弓横枪,正端坐在一匹大马之上,岿然不动! 大挞不野到底是用老了兵的,问清楚字迹意思以后,虽然气的发笑,却并不着急下城,而是一面让人来帮他着甲,一面远远眺望……他先是本能将目光放在北面不过十余里外的巨大水泊之上,彼处岸畔青黄驳杂,芦苇丛生,但又旋即摇头,最后却是将目光钉在水泊与济州城中间位置的一处树林之上,却又再度摇头不止。 话说,平原之上,能藏人的地方不多,而那处树林并不大,最多藏个千把人到头了,再联想到之前金骑汇报讨论,这股宋军总兵力怕是七八百骑都未必有,就更是可笑了。而若果真如此,那只能说对方是这两日占便宜占昏头了,以为千骑规模的交战宋军还能得势。 但一个严肃问题在于,那个树林距此足足五六里,大挞不野便是有心想覆灭了这支宋军,也未必敢去做。 一念至此,这位渤海猛安穿上甲胄后,居然只能一面聚集兵马到城北,一面再遣人去城中寻汇报,请求完颜赛里废止之前军令,允许他远离城池出兵,剿灭此獠。 然而,等了好一阵子,大挞不野却只等来了‘不许’二字而已。 情势如此,大挞不野反而愈发不能放过城下这四人了! “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现在与我再看清楚了!” 这名虽是渤海出身,却素来以先登先渡而闻名的金国猛安一气之下坐在了城头,却是唤来自己麾下女真、奚、渤海、高丽、汉、契丹等乱七八糟几十名军官,指着下面的那个平平无奇的宋国军官而言。“照理说,按咱们的拔队斩规矩,不该让你们这些军官下去。但此人须是个宋国的统制,官也不小;从前两日作为来看,也是个有本事的;今日过来,可见更是个有种的……这般人物也不能说辱没了你们吧?今日一句话,谁能在城下挑了此人,我豁了这次南下的军功,也要保举谁一番!如何,人家既然来挑战,谁敢下去挑着这鸟厮?” 这些军官闻言,多少喜上眉梢,因为他们知道大挞不野绝不是在吹牛皮。 什么意思? 要知道,金国制度的根基,归根到底还是猛安谋克制度,而这个制度是军政一体的。换言之,猛安和谋克不仅是军事上的千夫长、百夫长,更是政治上和经济上全方位的贵族,这两个阶层根本就是金国核心的统治阶层,也是任命最为严肃的两个阶层。 所以,一个猛安对一群最高身份不过是谋克的人做出政治许诺后,那这个许诺基本上就不会是空话。 交代完毕,大概是觉得下面那人其貌不扬,一番争执之后,终于有人取得先手,却是迫不及待下城而去,然后就在城门洞里披甲执锐、负弓勒马,径直出城而去。 大挞不野端坐城头,眼见着自家儿郎单骑出阵,战马带起一袭烟尘,心中也是顿起一番激荡之意,便回头下令军士击鼓助威……然而鼓声刚响,这位渤海猛安回过头来,却陡然怔住,便是击鼓的军士也瞬间止住动作。 原来,那出战之人竟然瞬间没了踪影! “怎么回事?”大挞不野一时不解。“甲胄没披好,回来换衣服吗?” “死了!”旁边一名谋克顿了好久,方才回过神来做答。“刚刚将军回头之时,斜录这厮正好弯弓搭箭,准备以弓箭取胜,却被对方远远一箭,相隔百余步直接射中面门,却恰好未落马……战马识途,直接将他尸首带回城了。” 大挞不野一时茫然,继而彻底恼羞成怒“谁去与我取来此人性命?莫非要我亲自上阵吗?” 可能是刚才射的太快,众人中当然有不信邪的,便兀自下城而去,然而又只是一通鼓响起,此人便又被射死于城门下。 金国众将面面相觑,如何不知城下那宋国统制虽然容貌平平,却身怀绝技,此番来叩城更是有所倚仗,但所谓人活一口气,一个士气正在的军队之中,谁能忍耐? 故此,须臾片刻,又有人出战,却是换成了一副重甲,且挂上护颈、戴上牛皮面罩,俨然要与对方比枪术。 这一次,鼓声倒是响足了一通,但也仅仅是一通而已,那人便被城下宋将一枪戳死在城外,顺便还被割了首级放在地上。 这下子,再无人敢为了大挞不野区区许诺而擅自出战了……官位是一回事,性命却是自己的,眼瞅着城下那人乃是一等一的好汉,谁愿平白送了性命? 当然了,大挞不野虽然愤怒异常,却也不是什么愚蠢之人,既然见识到对方本事,他便再没有要求部下做什么单挑之事,而是干脆唤来一谋克,让此人引三十骑女真骑士轻甲出战……所谓轻甲,乃是存了务必擒杀,不让此将逃脱之意;三十骑,乃是城门大小限制,一拥而出的最大规模。 时间已经来到中午,鼓声再起,这一次倒是格外精彩,城外七骑宋军扔下旗帜,与三十骑女真轻甲骑兵在城北的空地上直接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追逐战。 然而,战斗的走向却依旧让城上大挞不野等人看的目瞪口呆……之前便说了,女真骑兵的主要战术便是马上弓箭,但他们的弓箭强在力道和破甲,却远不如宋军箭矢的射程。而城下这七位宋军骑士非但人人马术、弓术俱佳,那为首将官更是难得的神仙箭术,此人非止射程极远,力道准度更是远超想象,便是疾驰之中也能轻易躲闪和回身发矢。 只见这七骑引着三十骑女真人往来回转,那宋将每次回首都轻松射落一名女真骑士,翻来覆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三十骑女真人便只剩下了二十骑,却已经士气沮丧到至极,俨然所失之人多是军官! 大挞不野看的目眦欲裂,一面下令鸣金收兵,一面却又喊来一名女真谋克让后者亲自去见完颜塞里,好允许他发大兵出城! 第六十四章 廿八 下 且说,那受命的女真谋克也早已经失态,却是翻身上马一路疾驰来到城中心的官署所在,便仗着身份一路直接进入后堂来见完颜塞里,然后不管不顾,直接跪倒在地,叙述城北之事,并叩请主将废除之前军令。 且说,完颜塞里今年二十六七,人生经历基本上跟此番浪到淮河边上的完颜兀术类似,但此人和完颜兀术相比却有两个大大的不同 一者,他虽姓完颜,但亲爹却不叫完颜阿骨打,这就决定了他的身份; 二者,他这人属于汉化比较多的那种,在一众女真将领之中稍微读些书,显得很有城府……但说实话,这种特性放在日后可能会成就他,但此时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因为会引起掌权老派人物的厌恶,这就限制了他的前途。 回到眼前,正在与一名年轻汉人将军小酌的此人听得汇报也是觉得匪夷所思,便放下手中酒樽,微微蹙眉“你看的清楚,果真七骑败了我们女真三十骑?” “将军!事情的确怪异,照常理说不该如此,但末将在城上看的清楚,委实只有七骑,他们一骑不损,便杀散咱们女真三十骑!”来报的女真谋克一开口也觉得荒唐,却又更加想解决掉那七人,便恳请愈见急迫。“将军,速速放开限制,许我们引大军出去扫荡吧!宋人便有埋伏,我们一整个猛安又怕什么?” “你不懂。”这完颜塞里微微摇头,却又看向了对面的汉人小将。“刘兄,你们宋人中果然有如此神勇之人吗?” 那人微微一笑,也是尴尬做答“有自然是有的,此时正在淮河与四太子做对的韩世忠、王德,不都是如此吗?” “是了!”完颜塞里当即恍然,复又扭头看向地上的那个谋克。“宋军中有一二顶尖豪杰实属寻常,就当是韩世忠来此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依然不许出战!” 来报的女真谋克大加失望,却摄于军法与阶级,只能无奈而去。但此人既去,完颜塞里与那汉将一顿饭尚未吃完,对方居然去而复返。 “如何又来了?” 这下子,完颜塞里彻底发作,因为对方已经算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了。“军令不够清楚吗?!告诉大挞不野,若他不忿,可晚间寻其余几位猛安开军议来论,如何敢一而再再而三?!” “将军,我家猛安被人家生擒了!”此人面如死灰,叩首以对。“宋军将之前战胜得来的咱们女真兵首级摆在马下,还让侍从往头上撒尿,他不忿宋军嚣张,出城相对,结果对方拼却了两骑性命,硬是让那个厉害的宋国统制找到机会冲到跟前,然后单臂将我家猛安给夹过去了。” 完颜塞里怔了许久方才起身,却是一言不发,直接往后去了,而那汉将也尴尬一时,只能起身侯立。 而片刻之后,等到这名女真万户返回,却已经是全服甲胄,而与此同时,城中其余金国军官闻得讯息也纷纷赶到官府署衙前。 双方堂上相见,不等下面这些猛安、谋克开口,完颜塞里便率先抬手相对“不必多言……之前我不许出战,乃是因为前方四太子在淮河受挫,进退不能,战事已然微妙,而阿里将军和讹鲁补将军都提前与我有私话递来,要我做好准备,务必不能失了后路,这件事情你们不知道,不要胡乱埋怨我。” 众人这才稍有醒悟。 “但今日既然有一个猛安被俘,便顾不得许多了。”完颜塞里继续言道。“想来再不做处置,你们也不能再服气,便是你们服气……不说别的,只讲大挞不野这个猛安里面的军官又该如何安抚?所以我已决心出兵,吃掉这股宋军,只是出兵之前,咱们须有计较。” “若只是那几百骑兵,无论如何都能吃下,如何还须计较?”有人当即应声,俨然还是对昨日、今日军令有些不忿。“其实,早许俺们出兵,便是大挞不野一个猛安也足以了结此事,何至于此?” “不会只有区区几百骑的。”完颜塞里连连摇头。“如我所料不差,水泊畔必然还有伏兵!你们之前不记得了吗?说是宋国一个太尉,唤做杨惟忠的,如今已经到了西面广济军,正在聚兵,你们想要去突袭,还被我否了,此番这人来的奇怪,十之八九跟杨惟忠有些关系。” “便是有伏兵又如何?”又有人不满应道。“说到底,五千大军齐出,到底怕谁?那杨惟忠便是聚了一群乌合之众,可能受我们奋力一冲?” “便是能受又如何?”不等完颜塞里搭话,旁边又有人不忿言道。“一冲不行,咱们两冲,两冲不行,咱们三冲,咱们女真骑兵何时怕过苦战?!” “我都说了,此番必然出兵!”完颜塞里愤然一掌拍在案上。“但既然出兵,须听我号令……一则,须留几百人手带着那些新降的汉儿看住城池;二则,北面那个水泊方圆百里计,平生未见如此大湖,咱们善于骑战、步战,何曾擅长过水战?四太子这次在淮上,就是水战吃了大亏,明明宋国皇帝就在对岸,却至今不知道如何能渡河……” “那就不入水便是!”下面军官一面听得有道理,一面还是不耐,便直接应下。“咱们今日在堂上约定,出兵之后,不许下马入水,只在能走马步战的硬地上追逐……如何?” “我就是此意,不过除此之外,还不许靠近芦苇荡。”完颜塞里复又加了一条。 “若有伏兵,必然在芦苇荡,若芦苇荡不许近,如何能破?便是城外宋军想逃,也必然往芦苇荡逃……不许近芦苇荡,如何能救大挞不野?”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主动打断主将发言了。 而完颜塞里眼见群情汹涌,也是无奈,但却又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复又咬牙摇头不许。 “不如多备引火之物便是。” 就在双方相持不下,都觉得为难至极之时,忽然有人开口建议,而众人循声望去,赫然见到是之前一直陪同完颜塞里的那名汉将,却也神色各异,但无论是谁,竟然都没有表示敌意……因为此人亲父乃是之前大宋知济南府的刘豫,而此人唤做刘麟,正是刘豫亲子。 且说,刘豫自从投降,知道必然不能容于南方,便一心一意侍奉金人。而他本人自然是尽量周全奉承监军副帅完颜挞懒,而且很得挞懒喜欢。但即便如此,对着金兀术这个阿骨打四子又如何敢怠慢呢,只是分身乏术罢了。 不过,之前金兀术南下,分兵给完颜塞里,让后者先从挞懒平叛济南府,再顺势南下济州这个交通要冲,以作后路接应,却是给了刘豫一个机会,他便将亲子刘麟送出,引几十骑随侍完颜塞里,以作向导,便是想万一有机会,就让儿子靠近完颜兀术。 而看在完颜塞里与完颜挞懒的份上,这群人当然给了这位家传的宋奸些许面子。 “诸位将军!”刘麟见到堂中众人并没有排斥自己,心中得意,便赶紧拱手解释。“如今春日刚起,芦苇刚刚抽绿,冬日的枯枝败叶尚未沉入烂泥,放起火来依旧利索,咱们追过去,宋军骑兵若是退入芦苇荡,不管有没有埋伏,咱们五千骑……不对,咱们四千五百骑,一人一把火扔过去,他们自然逃散,反而更加方便搏杀!如此,岂不是万全了?” 众人齐齐叫好,而完颜塞里沉思片刻,却也终于重重颔首 “如此,便可万全了!就依刘公子之论,即刻全军进发!” 第六十五章 水泊 上 话说,下午时分,随着济州城北门打开,那几名宋军,其实就是岳飞和汤怀、张显等人了,几乎是立即扔下什么活捉完颜里之类的旗子、摆造型的人头,还有大挞不野的尸体……没错,面对着金军的大股出城,明白这个渤海猛安已经发挥了他的应有作用后,岳飞几乎是随手便弄死了这厮……然后立即放马北走! 不走不行! 因为不仅是一个北门大开,金骑蜂拥而出,便是东西两面布置出去的游骑也都在疯狂摇动旗帜后狼狈而走……很显然,金军是三门齐开,主力尽出! 当然了,这一幕,早在大挞不野被自己激怒下城之后,岳飞便早有预料……以金军如此之猖狂,哪怕主将再谨慎,一支五千人的军队也绝不可能允许一个猛安被人抓在手里的! 但是话说回来,跟金军作战数年,岳飞也早就有了足够的认识,在双方军队实力差异巨大,又存在拔队斩这种说不上是好是坏军纪情形下,而且偏偏金军上自王侯贵种,下到层层军官,从不忌惮亲冒白刃箭矢,所以斩首战术是一种风险最大,但却最简单、最有效的作战方式。 回到眼前,序幕结束,战事正式开启,但异常艰难。 大股金军蜂拥而出,带来的战力完全是碾压的,之前的花活和个人武勇在这种战场上并非没有意义,但却不可能带来质的改变。 而且,仅仅是逃亡之中,岳飞也能察觉对面金军主将的慎重与稳妥,树林里的五百骑兵,根本没有动摇金军倒也罢了,关键是竟然也没有金军呼喝怪叫,表达轻视。这只能说,事先军官便已经将这些事情传达到位了。 故此,在金军的强势压迫、包抄、追击中,偏偏宋军还要稍微压下时间,以至于数次被追兵接尾,并遭遇到了切实的伤亡。 当然了,既然诱敌成功,这些都已经无所谓,只要尽量压住时间,按指示将这些人带入伏击处便可。 然而,一想到此处,岳飞却又不禁忧虑起那张荣来了。 他固然知道张荣战意可靠,也晓得对方多年来盘踞梁山泊如此稳妥,必然是个有实力、有算计的人,但若对方大规模战斗军事经验不足,最终在金军主将的慎重面前功亏一篑,那又如何呢? 不过,这种忧虑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且不论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这一仗岳飞自问也早已经做到了最简单却又最极致的地步……更重要的一点是,抗金作战,义不容辞,大局倾颓之下,尽人事而看天命而已,能成便成,不成则尽量突围再寻将来,何必疑虑? 就这样,时间来到下午正中时分,眼见着日头来到了正西南方,岳鹏举却是再不与身后大股女真骑兵做什么战术动作了,而是率领仅剩的四百来骑直接飞驰到梁山泊畔,然后便一眼瞥见了水面上的指示信号,却又毫不犹豫按照信号在两大片相隔足有数里的芦苇荡中间转过弯来,进入水泊之中的一条硬实道路。 而甫一转弯,他便在正前方一片开阔水陆之间,一眼望见了自家兵马,心中惊愕之余,却也不容多想,而是径直引骑兵驰去。 须臾之后,更是见到了匆匆上前接应的王贵、马扩、傅选等将。 “此处野滩唤做什么名字?”岳飞翻身下马,踩着浅水下硬实的砂石滩来到阵前之后,便本能查看地形,然后好奇相询。 “张首领说,此处唤做缩头滩!”马扩随口而答。 “为何不叫葫芦滩?”岳飞脱口而出。 “我们也是这般问的,张首领只是叉腰来笑,却并不多说。”王贵应声摊手。“他说此地地形漂亮,偏偏除了本地渔民又很少知道其中机巧,最为合适,我等都在他水寨里,也只能听他胡扯!” 话说,由不得岳飞和王贵等人都如此相询,因为此地地形真真就是个标准的大葫芦! 两个圆形砂石硬滩,一大一小,相互连着,宛如一只大葫芦一般,西北、东南走向斜斜卡在了水泊梁山南端水域中间……西北葫芦头方向是个小些的滩,东南葫芦身子方向,也就是岳飞进来的方向是个大些的圆滩,一侧是梁山泊深处自不必多言,另一侧也有足足七八里宽阔的深厚水域,而马扩、王贵、傅选三人引着五六千宋军却正是占据那个小滩,然后在葫芦腰那个位置设置前沿阵地。 “他准备怎么打?”暂时按下地名的疑惑,岳飞继续相询,却是问到了关键。 “他只说若鹏举真按时把金军大队引来了,那我们只要守住此处一个多时辰,然后便可大获全胜。”马扩也是摊手。“我们再问他详细,他却只是叉腰笑,而在他水寨里,往来搬运全靠他们的船只,竟然半句话都不能做主……来到此地后,只能猜测他是在准备让我们守一个时辰,然后自引水军从左右芦苇丛里涌出来,两面包抄!” “来时我们还在议论,这水贼莫不会把我们卖了!”傅选也忍不住抱怨。 岳飞连连摇头,只是继续观望地形。 要知道,这几日在济州出没,眼见着济州百姓被金军如此糟蹋,岳鹏举当然不信跟金人有切骨之恨的水泊梁山会把他们卖了。 但也由不得身侧几个正经军官抱怨,因为只看眼下张荣安排的这个防守位置和地形,说险也险,当然足以据守,但也只是据守,跟岳飞预想中的出众伏击之地还是差了很远……更让人不解的是,既然是如此规模的伏击,总得求歼灭,而此处虽然两侧水深,却砂石硬实,且两边都通联岸上,以金军首领之慎重,到时候那张荣朕引大队水军两侧围上来,岂不是可以直接掉头就走? 须知道,来路的那个大圆滩,足足方圆三四里,而葫芦底子处和脚下的葫芦腰,估计都得有个三四百步宽! 这个宽度和砂石硬度,莫说骑兵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便是冲阵,只要不吝惜战马性命,恐怕都能冲起来! 实际上,岳飞和他的四百来骑,不就是直接飞驰而入的吗? 不过,由不得岳飞多想了,就在这交谈和观望的片刻之间,金军在派出小股哨骑确定里面情形后,也是毫不犹豫,直接引大队人马开入水泊。 双方之间,一目了然,根本半点遮掩都无。 可即便如此,完颜塞里依旧保持了一定的谨慎,他竟然还是勒马驻足,环顾左右,观察情形。 然而,眼见着左右两边的大芦苇荡都有足足五六里远,又亲眼见哨骑奔马来去,竟然可以疾驰到宋军阵地跟前,再加上宋军不是没有援兵和倚仗,完颜塞里看了半晌,放在在其余军官的不耐下认定宋军已经技穷,不过是想仗着大队援兵固守,打到天黑,逼迫金军自退……这已经算是不错的算计了。 于是乎,这个素来慎重的万户不再犹豫,反而是号令全军进发追击,以求务必在天黑前击垮宋军,解决战斗。 一刻钟后,春日午后阳光之下,战事立即爆发! 箭矢乱飞,血水四溅!葫芦腰这个隘口处,几乎是瞬间有血水荡开,而且绵延不断! 且说,这个时候,金军才似乎获得了真正的‘公平’待遇,展现出了真正的战斗实力……明明是远道而来对以逸待劳,明明数量上没有优势,明明无法发挥出骑兵的局部战场机动优势,明明对面的宋军更有射程优势,但凭着下马步战的硬撼、硬凿,以及女真弓箭的破甲杀伤力,战事的天平还是一步步的被金军亲手扳了回来,而且越来越倾斜。 “宋军技穷了!” 葫芦肚子上,骑马立在大圆滩最中心处的完颜塞里,望着西北面的宋军军阵看了许久,忽然失笑。 旁边的刘麟恰恰相反,此人表情严肃,眉宇中全是忧色,闻言几乎是立即反问“完颜将军为何如此说?这股宋军战力之强,远超想象,受咱们四个完整猛安轮番上前硬撼,前后大半个时辰,竟然寸步不退……说不得真能熬到天黑,逼咱们退军。” “刘兄说的是对的,也是错的……”完颜塞里连连摇头。 “请完颜将军指教。” “刘兄你看。”完颜塞里此时明显心情不错,便以马鞭遥遥相指,为刘麟做了些许解释。“说你是对的,乃是今日所见的这股宋军,确实是我生平所见最难得的一股宋军,纪律分明,阵型整齐,前赴后继;而说你是错的,乃是讲这股宋军中真正如此能硬战的,其实并没有五千之数,连上之前诱敌的几百骑兵,不过一千四五的样子……此时对方能够撑住,全靠那一千四五百兵在顶,其余各部已经摇动!” 刘麟恍然“必然是那个岳姓统制的本部!” “不错。”完颜塞里不由感慨起来。“一军统制,想来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又姓岳这个少见之姓,刘兄可记得此人?” 刘麟仰头想了许久,终究摇头“真不认得!” 完颜塞里微微失望。 刘麟察言观色,即刻醒悟“完颜将军莫非想招降?” “人才难得!”完颜塞里一声叹气。“而且汉人中,南地如你父,北地如韩常将军,不都是受了我们大金国重用吗?他若带兵过来,立即猛安待遇,打两仗便是妥妥的万户了!” 刘麟微微心动,便自告奋勇“我虽不认得他,但既然已经势穷,何妨趁下一波轮换攻击空隙,为完颜将军去喊一声?” “小心他箭术!”完颜塞里满意颔首,却是立即应许了。 片刻之后,随着一拨金军撤回,一拨金军引而未发,刘麟果然驰马上前,就在距离葫芦腰宋军阵地前百余步外停住,然后对着整个浸在血水中的宋军阵地遥遥相呼,却是让岳统制出来说话! 岳飞本自要拖延时间,加上他心知本部也已经到了极限,当然没有不许的道理,便立即跃马出阵,来到血水之中,遥遥立定,等对面开口。 “岳将军!”刘麟也不敢向前,只是躲在人马之后放声相对。“你部虚实我家完颜将军早已经看清……能战的不过是你本部千余人,如今也已经疲敝,经受不得再来两次硬凿了!而你杀了一个猛安,也已经惹怒了完颜将军,所以今日莫说撑不到天黑,便是奋起余勇顶到了天黑,我们金军也没有放过你们的意思!到时候你们步兵多些,我们全是骑兵,你想跑,只能扔下自己部众领着几百骑兵跑……这又算怎么一回事呢?是一个将军该做的事情吗?” 岳飞只是四面打量水面,根本没有回答对方的欲望。 “莫非是等着水泊里的援兵吗?”刘麟见到对方不答,继续放声遥遥相呼。“水泊里的那群草寇,恨你们这些宋国官兵更甚!都快一个时辰了还不来,必然是将你们卖了!而且便是有心贪图你们那点赏钱,我金国军威在此,又如何敢来接应?听我一句话,若能来降,完颜将军说了,保你个万户前途!” 岳飞听得无趣,便要折返。 身后刘麟遥遥望见,也是着急。 毕竟,他倒是准备认真当个宋奸的,所以真心希望能有个会打仗的宋奸跟他父亲搭档,好做出一番事业。 但对方不识趣,他便也不愿意耽误军机,于是只能愤愤而对“岳统制,你若不识抬举,天黑之前,大军压上,便要你玉石俱焚!” 岳飞终于动怒,却是回身勒马,抬枪相指,放声说了今日第一个字 “来!” 随即,岳飞便再度勒马回身,准备归阵。 唯独动作太大,马蹄踏下,直接带起了一阵水花之声。岳鹏举本能低头去看,却只在愈发西沉的太阳映照下看到一阵粉红色的涟漪,也是心中随之波动起来。 s继续献祭新书,书名超长《霸王一统诸天万界从楚汉争霸开始》一切从楚汉争霸垓下之战开始!大仁大义、铁骨柔情、虎胆龙威、智勇双全、宁死不屈、英雄盖世……这才是真实的霸王项羽!项羽是败在了一群见利忘义的卑鄙小人和叛徒手中,而且还被胜方故意抹黑,不以成败论英雄,历史终将会还项羽一个公道! 第六十六章 水泊 下 刘麟叹了口气,不做他想,便要折返。 然而,就在这时,所谓战场的空隙之间,岳飞和刘麟以及许多军士却都同时注意到了自西南方过来的一艘小舟……没办法,这艘小舟太突兀了,而且舟上之人的形状也太古怪了。 话说,梁山泊上从来不会缺小舟,便是刚刚大军涌入,也能看到许多惊慌躲避进芦苇荡的渔民,刚刚打起来之后更是有许多小船往来观察,也不知道是看热闹还是探消息……这一点,金军早早便注意到了,但也不以意。 实际上,刚刚刘麟言语中提及梁山水贼,便是由此而来。因为完颜塞里中军处军官普遍性认为,宋军应该确实是联络了梁山泊的水贼,但仅仅是以图后路,希望那些水贼来接应他们,只是战场激烈,金军强势,他们反而畏惧不敢出了。 但是,和之前的小船往往隔着数里地遥遥观察战局,然后不过片刻便躲入芦苇荡不同,这艘形制古怪的轻快小舟竟然一直不停,不知何时便从水泊深处一路划到了所谓缩头滩的跟前,距离岸上金军不过百余步,勉强压住弓弩的射程罢了。 而等到此时,不少左边近岸的金国军士,非但没有放箭,反而忍不住哄笑了出来……因为临到跟前,所有人才注意到这从左面芦苇荡划出的小船和船上之人的滑稽之处。 所谓小船,更像是一艘木排,中间一艘极破极小的小船,两边川湘外各自绑了一块两头磨尖的木头,咋一看就如同一个三根木头做成的木排一样……简陋至极。 至于人,那就更有意思了。 初春时节,白日热,晚间冷,故此人披着一件破旧的大红棉袄,偏偏又裸着胸膛。这倒也罢了,更要命的是,此人居然还在头上簪了一朵好大的绸缎红花! 宋代传统,簪花实属寻常,状元跨马带花游街不提,便是寻常都市之中,有一二浮浪子,自诩面白有容,也常常带花纹身,以此自夸容貌……以至于江湖上常常会有什么大名府一枝花某某,济南府一枝花某某,与什么九纹龙、八纹凤的齐名。 然而,回到眼前,这一个年约三旬往上的渔民,风吹日晒出一副黝黑面容,看起来得有四十朝上,胸口一撮黑毛,披着一件油汪汪的大红破棉袄,还亲手摆着这么一艘破船,再来簪着一朵大红花,未免可笑。 实际上,一开始是金国人笑,而眼见着此人摆船如飞,轻易转到小滩侧旁,便是认得此人的宋军也都忍不住偷笑了出来。 “岳统制!” 刘麟看了半晌,本想直接后退,见到如此一幕,却又忍不住笑问了出来。“这便是你的援兵吗?!你今日将我们五千金国大军引到此处的倚仗?!” 岳飞目送张荣从身畔两三百步外划船过去,却是从容抬头,放声反问“你看不起他吗?!” “我懂了,岳统制是想借此人笑死今日这滩上的五千大军!”刘麟连连摇头,却是放弃了交流的意思,直接便要打马而去。 然而,刚一勒马,却又陡然闻得湖泊上响起了一阵狼嚎般的声音,差点惊吓落马,再稳住身形后才晓得是那红花汉子当众唱起了渔歌来。此人音色难听,腔调一开始也没提起来,但一声试嗓之后,吊上嗓来,却到底隐隐有了几分江湖风味,也听清了粗俗歌词。 正所谓 “爷爷生在梁山泊,禀性生来要杀人。 斩过火并无义汉,杀过东京鸟官人! 英雄不会读诗书,只在梁山泊里住。 虽然生得泼皮身,杀贼原来不杀人!” 歌曲明显取自寻常渔歌曲调,因为每一句中都要加‘那个’以作过渡,每一段最后结束,也总要来一声拖长的号子,以作结尾……非是艄公划船发力,不必如此。 岳飞立马在阵前渐渐清澈的水汪里,努力在战场嘈杂中跟着那嘹亮歌声自身后远远绕过,从左到右,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却始终没有动弹。 而另一边,刘麟只是微微一怔,从那狼嚎般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后,便早早回身,来向完颜宗里汇报。 “不降?” “不降。” “意料之中。”完颜宗里难得叹气。“但我是真欣赏此人能耐,想引为臂助的。” “我也是……”刘麟心中暗对,却没有说出口。 “既如此,且不多言此事。”完颜宗里收起心神,复又指着从河滩另一边远远绕回来的所谓驾船唱歌的簪花汉子正色相询 “此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应该是水泊里的盗匪稍讲义气,出来一个首领给那姓岳的一个说法。”刘麟不以为意。“之前咱们猜的没错,宋军必然联络了水泊里的水匪,但那些水匪是什么东西,如何敢来战大军?此番必然临阵畏缩了,连接应的船队都不敢派。” 完颜宗里连连颔首,但眼瞅着那船从右面渐渐转回过来,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但何处不对一时也说不上来,居然怔在那里有些心慌。 而此时,说话间,那船只灵巧至极,却已经渐渐逼近,歌声也重新能够耳闻。 正所谓 “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怕朝廷不怕官。 水泊撒下罗天网,乌龟王八罩里边!” 歌声清冽嘹亮,在水上传荡不息,而滩上右侧许多金军,却难听懂本地土话,只觉得此人形状可笑,却是和左边一开始见到此人的金军反应相同,乃是哄笑不断。 然而,歌声与哄笑声中,完颜宗里却居然一言不发,白白在那里浪费战机。中军处,四个猛安全都亲自来问,却只见这位战事经验丰富的宗室大将呆呆立在马上,若有所思。 “将军!” 刘麟小心询问。“该下令总攻了!” “有些不对!”完颜宗里坦诚相告。“那汉子不对!” “那汉子就是个水中泼皮,故意扮丑的,江湖上历来有这般人物!”刘麟赶紧劝说。“若是一惊一乍,反而中了他的计策!” “刘公子说的不错。”旁边有女真猛安忍不住插嘴。“真要是被这么一个水上小丑给葬送了战机,那将军岂不是成了笑话?快天黑了,若不能吃下这支宋军,到时候真有水匪围过来,狼狈撤走,岂不是被人咬定吃了败仗?” 完颜宗里左思右想,却怎么都想不通哪里不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在疑神疑鬼了,便只好点头下令,乃是要集中精锐,连续硬凿,务必落日前冲垮宋军! 闻得军令,金军蜂拥向前,不少人奔跑走马中溅起无数水花,在夕阳下与甲胄一起反光,煞是壮观! 而见到这一幕,完颜宗里的不安感却又再度涌上心头,唯独总是难以说清楚具体是什么……有这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下令全军立即撤走,但终究是理性压住了感性。 战事再开,金军全军前压,双方开始在没到小腿位置的水中交战,每一人死,溅起无数水花的同时,很快便重新将之前的血池重新染红……而这一次,岳鹏举干脆亲自下马,率休息了半日的几百踏白骑兵步战向前! 故此,虽然宋军军阵渐渐颓势明显,却居然还是死死将金军顶在葫芦腰处。 远远望着这一幕的完颜宗里,心情烦躁不堪,而甫一回头,却又遥遥看见那艘古怪小船出现在了自己左后侧,并在继续歌唱。 一瞬间,这名金国宗室大将心中警惕心更加强烈,而且被此人彻底吸引住了目光。而由于前方厮杀声中他根本听不清对方歌唱,所以完颜宗里居然选择了扔下将旗,驰马到左后方滩边,立马于浅水中去听对方歌曲。 而这一次,他又一次听清了对方的歌词。 正所谓 “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求富贵不做官。 梁山泊里过一世,好吃好喝赛神仙。 一朝金人来济州,杀我兄弟废我田。 今日又来水泊中,如何能放他生天?” 听到这里,莫说完颜宗里,便是一旁的刘麟也警惕心大作,但二人对视一眼,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别样的疑惑……很显然,他们既然来到水泊作战,就都对梁山泊的水匪出来助宋军一臂之力有过猜想,所以并不为此人的立场和可能的水面袭击而觉得太意外,唯独他们二人也都从此人此船上察觉到了一丝违反常理的危险现象,却又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罢了。 但由不得他们多想了,随着此人驾船远远在芦苇荡前转了个弯,然后一声长长的渔歌号子‘哎吼’重重落音!整个缩头滩两侧芦苇荡中,竟然宛如打雷一般,传来了震天的呼应号子! 真的是如打雷一般! 数千人数万人一起发声呼喊,在辽阔的水面之上反复震荡,登时便惊得正在作战的金军、宋军各自失措! 而完颜宗里与刘麟,却是在一个最佳位置,亲眼看到了一副壮观景象——夕阳下,数以千计的小舟自芦苇荡中涌出,每舟不过人,却如骑兵出林一般以不可当之势奋力向滩头而来,恰如万马奔腾,冲锋陷阵。 完颜宗里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回头去看,果然滩头另一侧,也就是右面梁山泊深处,彼处芦苇荡涌出的小舟不亚于此处不说,居然还有大船无数,自后压阵涌来! 林林总总,两边埋伏的水军竟然不下数万! “撤兵!”来不及多想,快马飞奔回正中心将旗下的完颜宗里便做出了最合理的决断。“决不能在此处与水贼夜战!” 这一次,随着将旗猛摇,几位猛安也好,中军军官也罢,竟然无一人反驳,因为刚刚那成千上万人一起呼应渔歌号子的场景太震动人心了!眼下这一幕的视觉冲击力,也着实让人惊慌了! 金军匆匆后撤整军,宋军却在岳飞的指挥下放弃了追击,反而选择后撤休整。 而稍待之后,随着前面灵活的小船逼近,金军也整队上马完毕,夕阳下,数千铁骑立即后军变前军,沿着来路疾驰而去。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颠覆了完颜宗里,乃至于所有数千金军的常识! 在那名披着红袄的簪花汉子带领下,数百形制怪异的小船居然如水上骑兵一般,在那个葫芦底子处,发动了对撤退骑兵的侧翼冲锋! 骑兵相撞,质量、速度、牺牲,一瞬间便能决定了胜负! 而毫无疑问,胜者必然是那种形制怪异的船只……无数简陋的小船在驾驶者忽然在深水区跳入水中后,依然保持着一定速度向前,却是顺着浅水在那处隘口处和金军战马、骑士一起撞在一起,人仰马翻船碎,血肉模糊,呻吟哭喊不断,宛如血海地狱。 “为什么那里忽然间就有水了呢?”看到这一幕后,心脏发紧、头皮发麻的完颜宗里惊恐万分,当即拔出刀来狰狞四下相询。“我刚刚便想问,为什么那艘船居然能从左面到右面,又从右面到左面?后面葫芦底子明明就是陆滩!可以跑马进来的!是不是?!” 旁边金人军官多已失神,唯独一个刘麟回过神来,喏喏欲言,却几次张嘴都无声音。 “你到底想说什么?”完颜宗里勃然作色,直接将刀子顶到了对方脖颈前。 “潮……潮、潮水来了!”可怜刘麟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崩溃落泪。“我也没想到这湖这么大,居然能如大海一般涨潮落潮!” 完颜宗里是个聪明人,闻言手中刀一个不稳,居然落地。很显然,对海水涨潮并不陌生的他想到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性! “怪不得叫缩头滩!” 远处小滩之上,精疲力尽的傅选狠狠一口带血唾沫吐到了脚下已经湿润的砂石上,然后愤愤而骂。“他娘的,这鸟滩等到半夜里潮水彻底涨起来,岂不是整个要被水面没住的意思?不然唤什么缩头滩?唤葫芦滩不好听吗?!” 立在马上的岳飞回头瞥了对方一眼,没有回答,因为就在这时,眼见着木排舟成功阻断了金军归路,那些梁山泊的水匪们却不知道在谁的带领下重新唱起了那首本地渔歌。 爷爷生在天地间…… 歌声粗粝,歌词野蛮,却是岳飞生平听到最整齐,也是最震撼人心的歌曲! s今日大寒,晚安,好觉! 第六十七章 水泊 续 “不是潮水?”上得大船来的岳飞见到了换了身皮甲的张荣,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说法。 “湖中哪来潮水?”张荣叉着腰,满脸的不以为意。“此地此般景色只有春秋两个季节能见到,明显跟水位有关,许是地下暗河按时候灌入……不过岳统制问这些干啥?水能涨上去便是,你当它是潮水也无妨!” “也是。”岳飞微微一笑,当即颔首。 而火光之下,张荣见到岳飞居然发笑,也是叉着腰笑的更灿烂了。 话说,无论原理如何,刘麟的解释和完颜塞里的猜想从结果上而言根本就没有错。 后路被阻塞,前路有重兵,关键是水也涨了起来,而且还在越涨越高,这种情况下,陆战强横的金军在区区一艘破烂小船面前便基本上丧失了抵抗力……偏偏自傍晚到夜间,彻底围住了金军的水泊梁山好汉们根本就没有发动总攻,而是点起火把,唱起渔歌,在躁动中等待水位最高的那一刻! 相对应而言,金军早已经渐渐失去了自控能力与理智,从天黑之后,一直有人脱去甲胄,试图浮马逃窜,却被乱箭射死、被小船撞死……或者更直接一些,在深水区被梁山泊的渔民拽入水里活活淹死! 至于畏缩在平坦砂石滩上的金军,却只能随着时间变得饥饿、寒冷和畏惧起来。 整个过程,没有军官站出来组织突围或者组织投降……投降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们心里明白,这些本土济州渔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至于突围,坦诚一点,任何金军都明白,从湖水涨起来以后,他们就基本上丧失了存活的可能性,因为这跟战力、意志力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是最典型的天地造化之力! 而且再说了,天黑之前那一阵子,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步战突围的,但是没用。那处隘口早已经被碎木、甲片、尸首给弄成了一片死地,即便是在三面抛射打击下艰难穿过,也要迎来那个隘口后方数以千计的梁山盗匪,宛如送菜。 甚至有人狼狈爬回,告知了梁山贼寇在那处隘口后面挖沟渠,用水草、木架、烂泥建立圩子阻断归路的事情。 回到眼前,远处火光琳琳,汇成一片火海,而火海之下干脆是一片真正的汪洋,而这片汪洋大海的最中间,金军主帅完颜宗里的勇气,早已经随着金军各种花式突围失败而尽丧。 不过最可怕的那接连不断的渔歌,这些此起彼伏的整齐歌声似乎是有什么魔力一般,几乎击垮了完颜宗里的一切……早在之前,他就联想到了汉人中那个‘四面楚歌’的典故,如今随着夜深,根本就是彻底的失控。 “我还年轻。” 完颜宗里忽然落泪,明明脚下还是干涸的砂石,他却已经手脚畏缩起来,却不知在与谁说。“我是宗室,我读的书多……我想过许多次,只要能熬到四五十岁,老一辈勃极烈制度不合适了,大金国要换宰相执政,必然轮得到我掌大权……如何今日便要死在这水泊里了呢?” 一旁早已经哭过的刘麟沉默以对。 “我……” “体面些吧!” 完颜宗里还要哭诉个不停,却不料刘麟忽然忍耐不住。“将军体面些吧!事已至此,突围不成,无外乎三条路而已,再露丑态,只会徒劳让人笑话!” “哪……三条路?”完颜宗里突然更加畏惧起来。 “要么现在偷偷弃甲,浮马而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刘麟咬牙应道。“要么坐以待毙,等着水匪和宋军来袭,叩求性命;要么……干脆自我了断!” 完颜宗里张口欲答,却居然无声。 “废物!”刘麟低声喝骂一声,却是率先起身解开甲胄,往西南方向的水域而去。 数名中军各族武士面面相觑,却有不少人随之起身解甲,浮马而去……完颜宗里遥遥观望,面露期许。 然而,仅仅是片刻之后,随着西南方一片骚动,却闻得彼处梁山盗匪欢呼雀跃,似乎又有惨叫声隐隐传来,登时便让缩头滩上的金军上下安静了下来。 不过,这一次安静没有持续太久,可能是意识到有大鱼在突围,宋军和梁山盗匪很快便发起了总攻! 大小船只开始围拢,大船在后压阵,小船在前挤压,并开始投掷火把,抛射箭矢! 零星女真骑士试图反击,他们势大力沉的弓矢也不是没有效果,但黑夜中,浮在水泊上方的火海根本像是无穷无尽的一般,不停的迫近! 最终,也不知道是隔了多久,完颜宗里开始听到了肉搏的声音,白刃相交的声音……却终于是叹了口气,然后这名年轻的金国宗室鼓起勇气拔出刀来,便在依旧干躁的砂石滩上轻易抹了自己脖子。 宰相、执政之梦,到此为止。 同样到此为止的还有金军那微乎其微的逃脱可能性,主帅既亡,金军再无反转余地,战到天明,终于是以全军覆没的结局迎来了这一战的终结。 正月二十八,距离广济军定陶城中的定计不过五日,济州五千金军宣告了覆灭。 正月三十,济州城破! 正月三十一,杨惟忠传完颜宗里首级于四方,号令京东西路各军州据城严守。 二月初四,正在起砲砸城的完颜兀术一日内挨了重重两拳——辛苦起砲的结果,是尚未启动的砲兵阵地一上午被城内隐藏的砲车反向砸了个稀巴烂;随即就是完颜宗里身死,后路断绝的消息。 相对应的,赵玖也在同一日见证了两个好消息,白天看了一场精彩砲战,晚上便接到了杨惟忠的报捷文书!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梁山泊和岳飞这两个关键词,赵玖几乎以为这位老杨太尉在糊弄他……就好像宗爷爷的百万大军一般。 “议一议吧!”赵玖端坐不动,对着规模日益扩大的行在文武如此言道。 而开口之际,不知道为何,接受了现实的赵官家居然对那位尚未谋面的岳将军有了一丝妒忌……隔了好几层的下属搞得这么好,让自己这个领导怎么做吗? s晚安 第六十八章 议论(上) “完颜塞里首级被传示京东诸郡,济州被确切收复,可见此战讯息真实可靠、战果卓著明显,臣先恭喜官家、贺喜官家!” 这日晚间召开的木棚-政事堂会议之上,出乎意料,第一个站出来的,居然是枢相汪伯彦。“若非官家当日定策颍上,立足淮甸,又力排众议,死守寿州,还于八公山广发旨意,阐明抗金大义,号召天下人据土抗战,焉能有此大胜?” “不错!” 御营都统制王渊也紧随其后,自火盆旁闪出。“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韩统制歼敌于厥涧洲,王统制覆敌于硖石谷,张太尉先发制人砲打金兀术,再加上这次梁山泊大胜,全赖官家筹划得当、用兵如神。而之前大破金兀术浮桥于淮上,更是官家亲自坐定指挥。古往今来用兵如此者,虽唐宗与本朝艺祖莫过也!官家,大宋中兴有望了!” 端坐在御帐前破椅子上的赵玖微微一怔,之前泛起的一丝丝妒忌居然被这两通马屁给拍散了不少……当然了,抛开人人爱听的马屁不提,也不用最近有些萎缩的小林学士脑补,赵玖自己都知道这二人在干什么。 时间久了,赵官家对始终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些子行在文武,多少也有了一些深度认知。比如说汪伯彦、王渊这些人,所谓的投降派、主和派、扬州派,其实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是由内而外,算是所谓铁杆的,大部分人被打上这个标签只是因为随波逐流,善于揣摩官家心意而已。 之前的官家赵构一意南逃,畏惧抗战,这些人为了紧跟核心,自然要变身主和派、扬州派,乃至于投降派;而如今的官家赵玖咬牙留在了淮甸,抗战决心已经明白到不能再明白了,这些人自然要抓住时机,转变立场。 实际上,赵玖前几日才知道,汪伯彦的儿子在河北时居然也被金人抓走,而彼时金人也曾以此来要挟,他多少也是曾站稳了立场的。 不过回到眼前,汪伯彦和王渊两个失势之人如此姿态,自然引起了行在文武们的不屑。 只是汪王二人分工妥当,汪伯彦以行在臣属第二人,也就是西府相公的身份首先出来讨论军事,殊无问题。而且人家言语中多少还保留了枢相的体面,过分奉承的话全让王渊说了。 至于王渊,武人嘛,会拍马屁难道还是罪过了? 于是乎,众人只好一时冷眼旁观,看这二人抢得先机! “先不说这些,”赵玖本能警惕了一下自己的怪异心态,继而就势追问。“西府与御营正当其职,此战处置与后续安排,你们可曾有些腹案?” “回禀官家,此事本在职责之内,臣等不敢怠慢。”汪伯彦俨然有备而来。“首先战事依然紧张,所以当先论眼下的战后安排……” “如何安排?” “后路被断,金兀术必然北走,但以其军力强横,须小心沿途防范……臣以为,当以杨太尉为首,总揽京东路各军州官兵、义军,妥善配置,再以张俊、韩世忠引兵尾随,待其过了泰山,方能说此战已了。” “说得好。” 赵玖连连点头,也是不得不承认汪伯彦的稳妥。 “谢官家称赞。”汪伯彦难得大喜,复又继续言道。“撤兵之后的安排与封赏,臣亦有腹案。” “说来。” “纵观此战,南北实为一体,其中杨惟忠、韩世忠、张俊三位立有殊勋,故韩世忠也当复承宣使,使其重新建节……”言至此处,汪伯彦微微一顿,方才郑重其事。“而国事危难,何妨暂以武人暂充制置使?以张俊立淮西,以韩世忠立淮东,再以杨惟忠为南京(商丘)留守,届时官家自在寿州,收刘正彦、丁进、辛道宗、辛兴宗、王德、傅庆、张景、乔仲福、呼延通诸将在御前,并以淮南、东南财赋为身后根基,直控两淮,遥控东京、南京,如此自然可以把控全局,兴复在望!” 此言一出,草堂即刻哗然一片。 当然会哗然! 纷乱中,立在木棚下的小林学士心中连连感叹。 须知道,这位玉堂学士看的清楚,汪伯彦今日所言明显是筹谋已久,却是借着梁山大捷与今日下蔡砲战大胜趁机抛出的。 而这位汪枢相短短几句话里,却露出了不止一条的泼天筹划: 首先,是武人正式出任帅臣……说实话,这是大势所趋,靖康中便要在河北立藩镇了,何况是眼下?而官家之前实际上也展现出了类似心意。 至于韩世忠立淮东、张俊立淮西更是此战前便事实上做出的安排,称不上惊世骇俗。 但是,所以说但是,这种话第一次公开说出来,还是堂堂枢相所言,总是有些让人震动的。 其次,汪伯彦一石多鸟,还趁机以西府相公的身份,堂而皇之的拉拢了所有武臣,这让给韩世忠作保的御史中丞张浚,在下蔡城与张俊几乎一体的寿州知州赵鼎如何去想? 其三,这厮居然让杨惟忠出任南京留守,而非制置使,即便是杨惟忠资历过人,此番又有殊勋,也着实惊世骇俗了。 最后,也是最让许多人震动的是,汪伯彦居然隐隐有让官家长久留在寿州的意图! 不是扬州、不是南阳,而是寿州本地! 这一建议,看似荒唐,但细细想来却是多有可取之处,便是曾为寿州知州,家族势力在淮南广大的小林学士自己都心动了! 御帐前的木棚间一片骚动,赵玖也沉思了许久,却是缓缓摇头:“此事事关重大,何妨战后再论?汪相公前面所言都很妥当,现在暂且只说梁山泊大捷战后封赏便可……建武军节度使杨惟忠为南京留守,可行吗?” “臣以为可行。”御营都统制王渊当即应声。“杨太尉实为此战主帅,且资历出众、才干俱佳,又忠谨可靠,唯独河北实际沦陷,北道都总管一职,已然虚构……为南京留守,有何不可?” 赵玖叹了口气,即便是抛开了留在寿州这些严肃话题,他也能从汪王二人的迫切中敏感察觉到了一些政争的意味,然后不得不开始从政治动物的角度来思索眼前这一切。 讲实话,这就是一个官家的无奈,他不可能扔下官僚机构专心于一场战事的……即便是他已经尽量维持一个不够强势的行在中枢团体了,但官僚机构依然如影随形,而且随着局势的微微好转变得越来越庞大,显得无处不在。 偏偏从理性上来说,想要有效抗战又不可能少了他们。 想到这里,赵玖就又忍不住妒忌起了岳飞,从傍晚拿到军报后他就总是胡思乱想,如果让自己放开手去搏,在没有任何掣肘的情况下会不会做的比岳飞更出色? 当然不会! 赵玖还没有丧失理智,他很清楚,自己能在这个时代为自己、为民族、为人民做点微小的工作,本质上还是依靠身上这个官家的位置,是靠侵占了赵构的身体,官家的身份就是他最大的金手指!没有这些官僚团体捧着他,没有这个身份牵扯着张俊、韩世忠、王德、杨沂中,他怎么可能在淮河边上取得这么一点小成绩呢? 但是,话还得说回来,理性的认知归理性,这并不耽搁赵玖感性上的妒忌之心,这种心态来的很仓促,如果不是岳飞如袋子中的锥子一般,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赵玖本人都未必能察觉……可出现了就是出现了,作为一个三观没大问题的工科狗,赵玖本人自然不免警惕和反思。 为什么会妒忌岳飞? 思来想去,赵玖只能想到是自己经历了寿州对峙,经历了张永珍一事,终于撕开了那层与这个时代的隔膜,产生了一定的时代归属感,有了归属感,再加上一点点人性的自私,他当然想让自己来完成整个时代的救赎,抢占某些荣誉……这似乎也不是什么不道德的想法,但是衍生出妒忌心态,就俨然是他太年轻的缘故了! 看来,还是没尝够时代的毒打! 第六十九章 议论(下) 就在赵玖心思飘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时候,映照的如白日一般亮堂的御帐前木棚中,一众专业的大宋政治精英却早已经将汪伯彦的心思猜透了! 其中,小林学士看的最为透彻——关键在于龙图阁直学士张所和最近从东南回来的辛道宗、辛兴宗,以及吏部主事林讳杞等人身上,这几个人的到来让行在进一步臃肿之余也让汪伯彦以及他最大的盟友王渊同时陷入到了一个微妙的境地。 张所自不必多言,只要官家需要,随时可以代替汪伯彦;辛道宗、辛兴宗(就是抢韩世忠功劳的那个)世出西军将门,兄弟四人,堂兄弟六七人,势力广大,此番又因为东南平叛杭州军乱,受任李纲麾下,多少又抱到了大腿,所以隐隐有代替王渊的趋势。 至于林讳杞,其实叫林杞,但没办法,小林学士早已故去的亲爹也叫这个名字,所以他只能在心里加个讳……呃,不管如何,这位刚来的吏部掌权人根本就是李纲的心腹,甚至堪称私人,和张所一样都是人家李公相遥遥展示影响力的一个标志。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汪伯彦和王渊为了避免政治上的死亡,警惕并振作起来,然后努力扩大影响力,试图拉拢杨惟忠这种昔日大元帅府的同僚为外援,同时避免杨惟忠回归御前后分王渊权柄,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不过,官家始终不做应答,是不是不以为然呢?总不可能是在如此关键时刻愣神吧? 难道,官家是想让张所出任这个南京留守?或者说京东制置使?毕竟,官家对东京留守宗泽宗枢相格外优容,已经是行在公开的秘密了,那么如果在南京再安排一个帅臣,此人是不是该资历低一些?而且最好跟宗泽有过比较好的合作经历? 那岂不就是张所吗? 怪不得,张所这些日子只是收拢团练,在寿春练兵,却并没有给什么正经差遣! 一念至此,小林学士却又不禁例行鄙视起了吕好问吕相公,既然李公相正要隔空锤死汪枢相,汪枢相又在垂死挣扎,且不论其他,你这个东府相公总该趁着行在优势趁机展示下存在感吧? 不拘是帮着锤死汪伯彦,趁机提拔起自己人,还是唇亡齿寒,暗暗帮汪枢相一把,总要做吧? 如何立在那里装死?还有点大宋相公体统吗? “臣以为不必!” 就在这时,御史中丞张浚忽然出列。“臣冒昧以闻,杨惟忠太尉老成持重,正该归御前,总揽殿前司公事……至于南京方向,便是要设一帅臣,何妨以张所张龙图充任?张龙图多为战事,之前与宗留守在河北事上又合事顺畅,且此番立下大功的东京留守司统制岳飞,本为张龙图提拔,若张龙图去南京,岂不两全其美!” 赵玖心中微动,因为这正是他之前所设想的,而且岳飞的相关讯息,才是他最看重的,张所与岳飞的关系也才正是他留着张所在身后寿春练兵,引而不发的真正原因……所以,不管对方误打误撞,还是因缘际会,只要说中他的心思也就无妨了。 “正是此理,那就如此好了。”赵玖稍微一顿,即刻同意,却又转过了话题。“其实无论是杨惟忠归御前,还是张所出南京,都是此战之后的事情了,还要等金兀术退兵……岳飞、张荣、傅选三将又该如何赏赐?” 行在众人各自一怔,讲实话,他们没有考虑到这么低的层次。 其中,地位最高的岳飞虽然是个统制,但却是东京留守司的统制,属于宗泽提拔起来的杂牌军,跟御营的统制并非一个档次,这就好像之前的厢军和禁军差距一般,呼啦啦三个月提拔起来的统制跟韩世忠那种二十年提拔起来的统制是一回事吗? 至于张荣一个贼寇统制……那就更尴尬了!还不如傅选一个招安后的八字军统领来的顺眼呢! 当然了,官家开口了,那自然可以专门御前讨论。 “岳飞现为武功郎(第三十五阶,从七品),可越阶转五转,至武节大夫,以示恩荣。”停了片刻,西府相公汪伯彦便给出了一个合理赏格。“至于其他……他三月内从死囚至统制,已经恩荣到了极致,实在再难从差遣上予以提拔了,否则容易恃恩而为,臣以为,多加财物、恩荫上的赏赐便可。至于傅选,可提一阶,加统制衔,为岳飞之副。张荣,多加表彰,认了那个草头统制足矣!” 赵玖一时也无话可说,因为如今的他也不是初哥了,当日张永珍被追赠个正七品他还觉得如何如何不公,然而后来才知道,张所身上那著名的龙图阁直学士,也就是个七品。杨沂中引以为傲的什么祗候,根本就是个从八品! 总之,这是宋代官制畸形的问题,京官位阶就是低,跟文武没什么关系。而在最难熬的横行这一层连跃五阶,岳飞自己恐怕也会无话可说。 不然呢,难道要凭这一战建节? 二十六岁的太尉,开甚玩笑?! 不过话说回来,这不是岳飞吗?这不是赵玖刚刚在反思自己的妒忌之心吗? 所以,他断难接受这个结果。 官家又不说话了……可怜下面一群人又要开始揣摩官家心意。 当然了,小林学士总是那个反应最快,想的最透彻的: 首先,官家肯定是不满意,肯定是想给这三人中的谁一个更高的地位; 其次,可以排除傅选,因为傅选和其余两位比起来,不具有代表性,岳飞有着宗泽、张所的关系,到底是正规军,而张荣是个草寇,他的功劳正好可以彰显出官家之前号召抗战的英明…… 一念至此,小林学士几乎便要吸取教训,主动出列了。 然而,就在这时,早已经有所进步的他却本能看向了御史中丞张浚,复又微微一怔,因为张浚居然没有任何要动弹的意思。 这是为什么? 小林学士思索片刻,便又陡然醒悟——不是张德远不想出来迎合官家,而是他当日已经保下了韩世忠,立场鲜明的与韩世忠这个武人成了内外援护,那就没法再援护一个岳飞了!否则岂不令人怀疑他的居心? 而想到这里,小林学士复又联想到了赵鼎,这个火线提拔的寿州知州隐隐有一番和昔日至交张中丞分庭抗礼之势,靠的就是在战乱之时抓住了另一个得力武人张俊张太尉,双方相互成就……无论如何,战乱之时,想要在官家身前立足,当须联络一个武人为外援,这次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一念至此,小林学士便要出列,然而就在他迈出步之后,尚未开口,便闻得身旁一人扬声而对: “官家,臣中书舍人胡寅以为,岳飞此人敢战而可靠,不是寻常武夫,此番又有殊勋,何妨稍加提拔以观后效?” “怎么提拔?”赵玖精神明显为之一振,明显到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胡明仲此言正中官家心思。 “济州、广济军之地,左牵梁山水泊大泽,右接泰山余脉,实乃北面要冲,此番又遭兵祸,官吏一空,而偏偏金兀术一旦回师,又要忧惧他是否会重夺二郡,倚之为后,再来进犯。”胡寅缓缓言道。“故此,何妨加岳统制为此两郡镇抚使,并以傅选为辅,让他安心镇守二郡?这样,也能确保张龙图北上之前,局势可控。至于镇抚使,臣乃是以制置使偏小设置,不仅是岳统制,便是其他各处义军,成了气候,也可如此设置。” 赵玖微微心动,却又一时犹豫。 毕竟,按照他的本意,还是想见一见岳飞的,但此时胡寅的安排不仅极合他心意,而且道理也是对的——金兀术毕竟还没有退却,此时以战事为先,让岳飞卡住济州那个交通要道,才能事实上对金兀术形成威胁,后者也才会真正退兵! 至于岳飞,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层次,有了这个职务和任用,将来相见总是容易的。 于是乎,仅仅是犹豫了片刻,赵玖微微颔首,到底算是应许了胡寅的建议。 而周围人不是没有想吐槽和劝谏镇抚使这种东西的,但北面沦陷区的前提和赵官家的态度摆在那里,也无人可说什么……这一仗到了如今,眼瞅着便是官家赌赢了,年轻气盛、手握兵权,又有了自己一拨小班底的官家,除了李纲和宗泽,谁敢得罪? 总而言之,岳飞广济、济州二郡镇抚使的名号算是定了下来。 “林学士有什么话要说吗?”赵玖与胡寅问对结束,复又对胡寅身侧的玉堂学士林景默随口而对。 “臣……”小林学士怔了怔,复又咬牙言道。“臣以为梁山泊张荣才是此战真正功臣,如杨惟忠、岳飞,皆是辅佐罢了!张荣虽是贼寇,亦当重赏,以示千金马骨之意!” 赵玖微微一怔,却又重重颔首:“林卿说的不错,张荣才是此战真正主力功臣,该重赏!依你进言,加他东平州镇抚使!林卿有心了!” 灯火之下,小林学士一时强颜欢笑……无论如何,这次总算是有收获,张荣总比没有强。 PS:腊月二十七,宰鸡赶大集……今天适合宰鸡,但不适合赶大集……大家注意身体啊!祝年节快乐健康! 第七十章 撤兵(4k2合1) 寿州战役要胜利了! 这在梁山泊大捷后算是一件毫无疑问的事情……因为这几乎算是一种常识,后路接应兵马被围歼了,不就等于后路被断了吗?而后路被断了,不就代表前线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吗?而前线一旦撤兵,在已经歼灭金军数千,还使得金军不能越淮河半步的战役现状下,岂不就是胜了? 八公山行在的官员们哪个不是饱读史书,哪个不懂这个道理? 不然的话,行在这里也不至于在梁山泊大捷后,迫不及待的展开战后政争的预热了。 “金兀术后路并未被阻断?”二月初五日,八公山北峦御帐外,所谓木棚边上、龙纛之下,赵玖赵官家愕然回头。 一同表达了惊愕之态的还有一群诸如学士、舍人之类的禁中近臣。 “本来就未被断绝。”韩世忠不顾周围人怪异的眼神,扶着自己的玉腰带,挺胸腆肚大声答道。“官家莫忘了,金兀术是从沂水进的兵,沂水通道在泰山以东,而济州在泰山以西……金兀术在济州摆这么五千兵,不过是因为西路比东路好走,防着东路沂水山区有反覆,这才把接应路线定在济州这条路上罢了,而现在沂水那边却未曾听过什么反覆。” 赵玖一时竟然有些慌乱。 “再说了,之前刘太……刘光世败的那么快,收拢的好几个军州的粮草辎重全都抛下了,金军一时半会也不至于缺粮!”韩世忠继续言道。“便是退一万步讲,眼下金军粮草也恰好要尽了,那以金兀术的两万多金军,身后什么城打不下来?难道淮北这么多军州,每城都如下蔡这般屯了好几万兵马,起了一堆石砲?” “那……”赵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梁山泊一战又算什么?” “官家不用忧虑。”韩世忠闻言赶紧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梁山泊一战还是有用的,哪里有吞了五千金兵没用的道理?只是没官家想的那么有效用罢了……此战之后,金兀术一个是损兵折将;二个是进退两难,前面过不了河,身前打不下下蔡,身后还有一支能强吞了他五千大军的兵马虎视眈眈,任谁也该退了!” 赵玖恍然:“良臣的意思是,大略威胁是到了,金兀术到底力尽,只是他兵力充足,实力强劲,后路通畅,尚有反扑余地,所以便是真撤退也当足够从容。” “官家真是英明!”韩世忠拍了个硬邦邦的马屁。 “朕明白了。”赵玖连连点头。“若非良臣提醒,朕几乎误事……既如此,那就继续稳住,等敌自退,切勿掉以轻心便是。” “臣就是这个意思。”韩世忠赶紧颔首。 “那……”赵玖复又看向了立在韩世忠身后的田师中,这个张俊的女婿兼中军大将一直弯着腰恭敬相对,整个人都一直被韩世忠身形遮盖着。“田将军怎么讲?张伯英和赵元镇又是什么意思?” “回禀官家!”田师中赶紧从韩世忠身后绕出,并大礼参拜。“好教官家知道,张太尉与赵大牧闻得讯息,都欣喜异常,让臣务必为官家贺此大胜!不过,眼前金兀术之势大,不可小觑的意思,张太尉和赵大牧都是和韩太……和韩将军一致的。” 赵玖微微颔首,而韩世忠微微一怔,却是扶着腰带把腰挺得更直了。 “不过,臣此行还有一个好消息给官家!”田师中继续俯首相对。“下蔡城内的内渡、水门臣等一直在修缮,到今日为止,其实已经修葺的七七八八,只是之前砲战大胜,忘了汇报罢了。故此,此番便是金兀术强撑着不走,下蔡城与淮上、八公山连成一体,金人也断无可能破城!淮上自然也固若金汤!” 赵玖欣慰颔首,自然又把将来似乎还要拿钱来兑换的好话拿出来勉励了对方一番。 而后,既然军情还很紧急,赵官家便也没有留下韩世忠与田师中,这二人一个归山下水寨,一个直接回了下蔡自然不提……而稍倾片刻,赵玖复又将此番言语当做口谕专门传达下去,却是在敲打行在要员们,让他们继续勤勉做事,少些歪七八糟的心思! 或者说,晚些再来那些歪七八糟的心思! 毕竟,赵官家虽然年轻浮躁,纸上谈兵,却也心知肚明,战争之后是政治,有些东西根本是躲不掉的: 譬如,战后行在的去向,必然要引起当日陪都争议的再起,而此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如何都要慎重; 然后是武臣崛起的势不可挡,既然已经决定全面抗战,那将来的朝廷格局中,兵事就是最大的,武臣的地位也将再难抑制,这一点其实所有人都有所准备了,不过具体安排赵玖依然没有下定决心; 最后,则是之前刻意避开此战的李相公了,李纲李伯纪战后必然重返朝堂,届时,李此人兼公相之身、托孤之名、东南羽翼齐备之势,而他赵官家也有不可替代的正统性、绝对优势的兵权,战场赌斗成功后的威望,他二人一旦相逢,只是稍许摩擦和异动,恐怕都要引起朝堂上的地震…… 想到这里,赵官家也实在是不好怪行在中最近上蹿下跳的这些人……将心比心,前路茫茫,浊浪滔天,谁不愿意事先备把伞呢? 然而,就在赵玖按下种种复杂心思,以韩世忠、张俊的建议为根本,重新稳下心态,准备继续长久抗战之际,仅仅是隔了一日,也就是第二日二月初六日一早,他便被一个新消息给弄懵了! “官家!” 甲胄未去的杨沂中匆匆闯入御帐,单膝下跪,仓促汇报。“官家速速来看,金人居然撤军了!” 明明让别人小心应付,自己却在榻上睡懒觉的赵玖茫然失声,懵了很久方才冲出御帐,却是连那件标志性的圆领红袍都来不及穿,乃是大押班蓝珪亲自追着送出来的,硬是在龙纛下套上的。 然而,这些细节都无所谓,因为一个肉眼可见的事实是,赵玖立在八公山北峦的金吾纛旓下,遥遥观望对面金营,果然看到整个金军军营都在忙碌之中——看起来的确是在撤退! 到了中午,金军的撤退已经毋庸置疑了,根据杨沂中和多名军士的肉眼观测结果,先是一支四五百人的轻装精锐骑兵部队例行开道向北,随即一支至少七千人的金军骑兵主力带着少许辎重车辆,缓缓向北,随后出发离开了淮河畔的大营。 不过,七千人的军队一走,金军大营便即刻恢复了正常秩序,却并未见到更多的部队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应该是分为三部……”杨沂中立即给行在处的文臣们做了解释。“前军、中军、断后……前军应该会先出发,在北面占据好一座城池,或者立好营寨,然后方才出中军,护卫着辎重离营,等中军到达,后军才会拔营出发。”言至此处,杨沂中微微一顿。“这也是金军野战精炼,自诩平地之上骑兵无敌,且支援极速,方能行此策,否则必然会因擅自分兵而入兵家大忌。可反过来说,正是因为平地骑兵无敌,支援得力,金军如此撤退,自然能够保全之前的缴获。” 赵玖以下,吕好问、汪伯彦,还有一大堆人似懂非懂。 “那他们是从东路沂水方向撤回还是要从西路济州撤回?”赵玖忽然想起昨日韩世忠说的事情,不免再问。“如何往正北而去?” “不好说!”这次不是杨沂中,而是最近开始重新活跃的御营都统制王渊在抢答。“回禀官家,从东走还是西走,须看金军是否往东渡过涡河,而此地正北,乃是蒙城,蒙城居于涡河畔,得金军到了彼处才能见分晓……” 众人恍然颔首。 而赵玖复又追问不及:“可能派出哨骑监视?” “自然可以!”王渊当即应声。“但须等后军拔营。” 赵玖终于不再多问。 不过,赵玖不问,有人却忍不住插嘴了:“官家,臣中书舍人胡寅冒昧以闻,韩世忠、张俊昨日方才说梁山泊大捷不足以迅速动摇金兀术,那敢问,为何金兀术今日便匆匆而走?” “臣翰林学士林景默,同有此问。”小林学士也赶紧出声,而且说得更加直接、更加不客气。“是不是韩张两位闻得岳、张等将有此大胜,又受赏镇抚使,心中妒忌,故意贬低梁山泊大捷?” 赵玖心中微动。 说实话,赵官家心里也明白,以韩世忠和张俊西军老痞子的作风,干出这种事情实属寻常,小林学士和胡舍人的质询也算是言出有理。当然了,他更清楚的一点是,小林学士和胡寅其实也没什么恶意,他们只是在学赵鼎和张浚,各自为各自保举的武臣张目,是想提醒他赵官家,金兀术撤退还是跟梁山泊大捷有直接关系,功劳还是要算在岳飞和张荣身上! 只是,明白归明白,胡寅还好,这小林学士上来说这么直接,他这个官家反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是该承认韩张两人无耻,还是否认岳飞、张荣的功劳? “好教林学士与胡舍人知道。”就在这时,御史中丞张浚忽然适时开口。“此事之所以有误判,并非是韩张二位将军妒贤嫉能,而是力有未逮……须知道,昨日进言此事的韩统制虽然通晓军事,却不懂政治人心。” 赵玖微微挑眉,胡寅和林景默也各自静听。 “尤其是林学士,你入行在稍晚,并不晓得,这金兀术此番出兵乃是官家亲自来淮甸坐镇诱来的,算是擅自出兵!从军略上而言,韩统制并无错判,只是他忘了金兀术虽是堂堂金国四太子,却也受制于当今金国国主嫡属完颜挞懒。此番身后出了这等大事,或许军略上不足以急切退兵,但身后挞懒的催促要不要考虑?而且前后丢了七千兵,顿足于淮甸几乎两月,殊无进展,要不要忧虑回国后被金国国主与完颜粘罕,乃至于他两个兄长责备?怕不怕为此丢了好不容易争来的兵权?” 张浚侃侃而谈,胡寅闭口不言,小林学士几度想要反驳却都无话可说,至于其余行在要员,则纷纷颔首,认可了张浚这番很符合他们认知的金人退兵推论。 至于赵玖,虽然被解围,却意外的没有多言。 就这样,众人纷纷散去,下蔡城、八公山,外加淮上水军见到金军撤退,纷纷欢呼雀跃都不提;只说当日晚间,赵玖用过晚饭,先往龙纛下遥望对岸金营灯火,沉思许久,复又转入帐中歇息,但躺了足足一刻钟,却终于是按捺不住心中疑虑,便临时起身,就在榻上唤来了杨沂中。 “正甫!”灯火下,赵玖披着外袍,端坐榻上,正色相对。“你觉得关于金兀术撤兵一事,今日几人谁说的对?” “臣区区一祗候,不该论此事……” “事关军略,不要耽搁!” “臣觉得张中丞所言极有道理!”杨沂中这才微微一凛。“昨日韩统制所言,臣其实极以为然,而今日金兀术真的开始撤兵,臣也一时茫然,倒是张中丞让臣豁然开朗……臣之前实在是未想到军略之外的事情。” 赵玖缓缓颔首:“所以,若是韩世忠昨日言论从军事上而言,其实并无过错?没有私心作祟,妒忌岳飞、张荣军功的意思?” 杨沂中赶紧摇头:“臣只是说自己看法恰好与韩统制相似,不敢说无错。” 赵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正色开口:“叫上张浚、胡寅、林景默,你们四人随我去一趟山下水寨,我要当面寻韩世忠问清楚!” 杨沂中明显一怔:“官家,无论如何,金军都退兵了,何必纠结此事?” 赵玖直接起身,一面穿衣一面做答:“天下事最怕认真二字,可退可不退而忽然退,与不得不退所以退,是一回事吗?” 杨沂中无奈,只能出门去叫人,而立在一旁什么祗候级别的内侍也赶紧上前帮赵玖着衣。 须臾片刻,赵官家出得门来,直接在山顶小寨门前汇合了四人,却是带着心思各异的四人直接乘夜往山下水寨而去,来见韩世忠。 不得不说,韩统制带着夫人随军大约也是传统艺能了,然后忽然闻得官家到来,狼狈而出更是无奈……谁让这个赵官家总是三更半夜去找重臣呢? 只能说,好歹这里是行在所在,赵官家不必伪装成使者等韩世忠出来再吓唬人家了。 或者说,这一次他是进门后、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方才拉着人家的手吓唬的: “良臣,今日玉堂学士林景默林卿,中书舍人胡寅胡卿,一起弹劾你,说你昨日言语,只是在妒忌岳飞、张荣,实属私心作祟,其实金人遭此梁山泊一战,必然后退之势已成……你跟朕说实话,站直了说!昨日那番言语到底是出于公心判断,还是存了私心胡扯?金军此番撤退是必然还是不必然之事?” 韩世忠被赵官家拉住手,只能扭头恨恨去看小林学士和胡寅二人,但眼见着二人都面无表情,各自若有所思,却是终于无奈,只能勉强拿住腰身对着身前赵玖恳切而言: “官家!好教官家知道,臣自有此玉带,早就不把什么官位放眼里了,岳飞是个什么东西,小小镇守使,之前名字都未听过,也值得俺韩五妒忌?昨日言语,实属公心!今日金军忽然撤军,实出俺所料!” 赵玖缓缓点头……他信了! PS:二十八,发面贴花花……大家老老实实在家里和面,不要乱出去! 第七十一章 危机(上) “朕的想法很简单。”赵玖松开韩世忠的手缓缓言道。“良臣是国家名将,战事上肯定要听你的建议,既然你从军略上说金军本不必匆匆撤退,那此番如此急促撤退,必然有可商榷的地方。” 随行几名文臣各自侍立无声,而赵官家却又扭头主动看向了张浚: “德远白日所言固然是有道理的,但军事上的事情事关生死,只能料敌从宽、御己从严,而不能说找了理由,事情通顺了便过去了……真要找说法,金兀术此人年轻气盛,性情与朕无二,当日战时空闲时分还要发封文书过来嘲讽,如此人物,在军中又无人能真正掣肘,怎么会放弃的这么干脆?” 张浚当即俯首:“官家说的是,是臣思虑不足,擅做揣测。” “所以良臣。”赵玖复又看向韩世忠。“今日寻你来不是逼你认错,而是说你是朕的腰胆,军事上还要倚仗你……你来讲,若金兀术另有图谋,他所谋大略在何处?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此事非你不可。” 韩世忠先是即刻得意起来,但听到后来却又不禁肃然,最后只是仰头稍微一思,便得出答案:“若臣是金兀术,且另有图谋,无外乎便是两处,一处是趁着拔营北上,在蒙城处忽然启动,引骑军主力急袭济州,吞掉那个什么岳飞、张荣所部……不过若是如此,咱们别无他法,连通知都来不及的。” 赵玖微微颔首,济州距此四百余里,金人又全是骑兵,真要如此也只能听天由命。不过话说回来,赵官家也不是太担心,因为按照军报,岳飞跟张荣加一起足足近两万之众,而且同时据有济州城和梁山泊,那么以岳飞的本事,守个城又如何?便是守不了,退入梁山泊,占据本土地利,金兀术难道还敢追进去? “另一处自然是要我们懈怠,以图杀个回马枪,继续想着渡淮来取朕了?”一念至此,赵玖顺着对方思路主动说了下去。 “回禀官家,此事是也不是。”韩世忠扶着腰立在军舍中昂然答道。“不是臣自夸,虽说官家也曾提醒过臣,说海船靠大帆行动,一旦风停就变成小船火箭的靶子,但官家事先坚壁清野,收拢了船只,金军如何骤然凑出小船来,又如何能一回身便破了臣的舰队?故此,若臣是金兀术,杀这一波回马枪时却不是从此处来了。” “那从何处来?”不知为何,听到这话,赵玖反而释然下来。 “也不过两条路,在北面往西偷渡淝水、颍水,奔袭上游的光州(后世固始、潢川一带),或者在北面往东偷渡涡水、涣水,奔袭下游的泗州(后世洪泽湖一带,此时未有湖)!”韩世忠若有所思道。“其中,尤其可能是光州!” “为何?”作为此地第二个懂兵的,杨沂中终于忍不住插嘴。“光州兵力强劲,泗州却兵力空虚,而且自上游渡河后,再奔袭到八公山行在,中间颇多山脉,下游则一路坦途……那个术列不就是迷了路被堵在山里了吗?” “不然。”韩世忠摆手言道。“光州那边看似兵力多些,但苗傅、刘正彦、丁进、刘晏等将统属不一,宇文相公也未必捏合的起来;再说,其中兵马多些的丁进乃是新降之人,能不能战,愿不愿战都不好说!至于地形,俺且问你杨大郎,若金军过万,一起渡过了淮河,地形不地形又如何?咱们除了集合兵马护送官家南下难道有第二条路?” “那泗州……” “泗州不是不行,但不是太远吗?”韩世忠一声冷笑。“既然是回马枪,便是最后一招了,要的便是出其不意,泗州相隔一个濠州,哪有就在西面的光州方便?而且再说了,他们哪知道俺韩五为了防护寿州和濠州,将泗州掏空了?他们只知晓泗州是俺韩五的防地,说不得反而会为此畏惧呢!” 杨沂中根本无法反驳。 “除此之外,还有个道理。”许久没吭声的张浚忽然缓缓开口。“若要奔袭光州,必然要从顺昌府(后世阜阳)走,而之前咱们从顺昌府撤来的时候,官家仁念,专门迁移了许多顺昌府百姓……从彼处行军多少有一定遮蔽,韩将军所言颇有道理。” “不管如何,先派人连夜通知上下游,泗州光州都要送到,让他们提前防备便是。”胡寅也适时出言。“便是济州,也当尽量派人绕路前往,不能因为传递的慢便不管了。” 众人一起颔首,复又齐齐看向赵玖。 然而,赵官家面无表情斜坐在军舍内的椅子上,先是微微颔首,却又连连摇头,俨然是另有想法:“必然要如此,但即便如此,朕还是有些忧虑,因为光州那边,除了一个刘晏,朕都放心不下……” 军舍内的数人,除了韩世忠和小林学士以外,其余三人的眉毛几乎齐齐一挑! 而小林学士虽然没挑眉毛,却也心思运转正常,甚至快人一步——且说,丁进放心不下实在是正常,谁都放心不下,可是苗傅、刘正彦都放心不下又是为何? 莫非因为他们是西军将门?而官家因为刘光世一事对西军将门都存了不善之念? 转念一想,似乎如今立下功劳的、得用的,都不是什么西军将门!岳飞、傅选、张荣自不用提,便是韩世忠、张俊,虽然都是西军,却也都出身贫寒,而非数代将门序列。乃至于杨惟忠杨老太尉,如今虽然是西军资历中最厚最长那个,但也是奋一代啊!人家一个环庆路番人,靠自己混到眼下军中第一人的地步,虽是西军,却绝不是将门! 这么再想下去,似乎辛氏兄弟,苗傅、刘正彦等人,前途也不是太好的样子? 只能说,官家不愧是官家,虽然年轻,却早早看出了西军将门的腐朽无用,刘光世一事后更是下定决心之余隐忍不发……而继续想下去,前日晚间自己被胡寅截住,又被官家喊住,慌乱之中无奈何选择给张荣撑腰,竟然也是个误打误撞的好处了? 不然呢,总比看错了形势给刘正彦、苗傅撑腰强吧? 只是不知道那张荣是不是个晓事的,面白还是面黑…… 话说,且不提诸人的深度发散,赵玖这里的思路其实简单的多——从头到尾他在军事问题上就只信任岳飞、韩世忠、张俊这两个半人,前面两个算人,后面那个算半个。 毕竟嘛,谁让如今军队建设一塌糊涂,只能指望将领自己的能力,而中兴四将里真正顶用的就这三个呢? 至于后来的刘晏、杨沂中、王德等人,都是亲身接触久了,要么逐渐信任了这些人,要么见识到了这些人的本事,这才纳入到了可信的范畴,然后记在自己御帐中小本本上的。 换言之,赵玖一开始就只是希望以自己为诱饵,然后倚靠着韩世忠、张俊在寿州这个局部的预定战场上打一场防守战,因为他当时手里只有这两张牌。而如今随着岳飞等人的支援,虽然大获全胜,算是意外之喜,可战场规模彻底扩大后,赵官家却发现自己反而有些有心无力了! 而且这个时候,偏偏很多行在文武都还在误判,只是误判的形势反过来了而已! 彼时,大家把韩世忠、张俊当成寻常宋军将领,赵玖却知道这二人还是比其他人高出一截子的,是能跟金人抗衡的。现在,随着些许的军事成果,大家把其余宋军都当成了韩、张、岳三人水平,可又只有赵玖知道,这三人其实已经是大宋官军的最高水平了……其余大部分人还是废物。 而到上游光州那里,一个简单的逻辑在于,以韩世忠、张俊的能力,也不过以优势兵力在预设战场勉强顶住金兀术,便是最靠谱的岳飞,军报上也写的清清楚楚,是两万伏击五千,靠着梁山泊神仙地形定期涨水才能赢的……那敢问什么苗刘二将,打一个丁进,打了那么久才逼降了对方,甚至都来不及吞并整编,如此将领和军队,对上金军又能有什么表现? 这个逻辑学上的推导应该没问题吧? 所以,赵官家又危险了! 第七十二章 危机(下) 回到眼前,随着赵官家一句话,几乎所有人都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便是赵玖本人也盯着韩世忠不再言语。故此,这间其实是最近刚刚重修的木质军舍内复又安静了下来,一时只有烛火摇曳引动光影,舍外淮河春水微微荡漾引起波涛之声。 “要不让王德去支援一二?”停了片刻,中书舍人胡寅忽然主动建言。“以王夜叉为光州总管?” “不行!”御史中丞张浚当即否掉了。“王德资历如何能指挥的动苗刘二人?便是之前宇文相公往淮西坐镇,也都是先加了同知枢密院事的相公身份!再说了,阵前换将,只怕反而会弄巧成拙!” “那怎么办?”胡寅当即反问,却最终是忍不住看向了韩世忠与杨沂中两个知兵之人……自那日水战之后,官家不喜欢文臣纸上谈兵便已经是公开的事情了。 而不知为何,官家的腰胆韩世忠此时却居然神游天外。 “除非官家与王德俱往淮西!”杨沂中眼见着韩世忠立在舍中半日托腮不语,官家却只盯着韩世忠面露期待,只能无奈摊手做答。“但如此岂不是本末倒置?” “那岂不是没可奈何?”胡寅一时大急。“如何打赢了仗局势反而危急?” “那是因为局势本就未曾好转过半分。”赵官家终于开口,却是一张口便石破天惊,准备小规模打破某些人的幻想了。“所谓打赢的仗,其实也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仗罢了,无关两国军事根本……” “官家什么意思?”张浚也忍不住了。“之前官家那么不顾一切,方才激烈起诸将引数万将士奋勇作战,如今各处义军蜂拥而起,敌军数万至此,丧师数千却要无功而返……眼瞅着便局势大好,如何便浮于表面了?” “朕说的是军事。”赵玖眼见着韩世忠还在思索问题,便干脆继续斜躺在座中,回答利索,毕竟,他对这个问题有着远超时代的极度清醒认识。“德远,朕且问你,且不说此番胜负尚未分出,便是金兀术这次是真的退了,那又如何?明年、后年,他若引金军东路军主力,合十万之众前来,咱们真能挡吗?” 张德远为之一噎。 “不止如此,还有陕州李彦仙,此人在年前比我们还早奋战,几乎要以一己之力率义军收复整个陕州,堪称神勇……但以军事而言,完颜娄室弃了陕西的西军回身专心于陕州,李彦仙将来一定还能守吗?” 赵官家幽幽一叹,继续反问不止。 “还有东京宗留守,在最前面苦苦支撑,年前几乎与我们同时开始,靠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溃军,在滑州硬是顶住了金军数万,不让金军渡河,毫无疑问是帅臣楷模……但完颜讹里朵也好,粘罕也好,甚至挞懒也行,真的有一支过五万的金军精锐下定决心要覆灭东京留守司,以彼处的虚实,也真的能支撑下去?” 张浚满头大汗,无言以对。 “但为什么要打呢?这种几乎只是勉强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赵官家感慨言道,不待身前几人接口便兀自说了下去,俨然是自问自答了。“还不是因为靖康之耻、两河沦陷后,宋金之间,断无媾和可能,除非一方亡国灭种,否则绝无幸理。而如此战争,便是所谓全面战争,全面战争中,拼的不是一城一地,一胜一负!而是说一城一地、一胜一负,乃至于一草一木都要尽量拼上去!” 张浚以下,众人多已肃穆。 “就眼下而言,大宋军务事实上已经无能,这没什么可遮掩的。所以但当此之时,通过两三场局部小胜,告诉天下人,国家还在,国家没有放弃抵抗,而且金人并非是刀枪不入,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朕从来不指望以这几胜定什么乾坤,那个太远……朕只是要告诉天下人,无论如何辛苦,总是有办法的!这便是此战的基本道理了!”赵玖继续叹道。“这个道理,大多数人并不懂,朕也不好轻易说出去动摇人心,但你们身为国家栋梁中的年轻人,是一定要懂的!” “臣受教!”张浚明白这是官家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赶紧俯首。 实际上,刚才这段交流,这位御史中丞仿佛又回到了那日除夕之夜,却是难得发自内心感到某种震动。 一旁的胡寅、林景默、杨沂中也赶紧俯首……平心而论,除了因为被官家当做自己人感到振奋外,在这些近臣眼里,这位官家有时候随意的过分,无知的也过了头,但就眼下这种局势而言,却到底是保有了几分大智慧和大勇气的,也是真的有所震动。 “官家!”就在这时,赵官家的腰胆终于认真开口了。“其实还是有办法的!” “朕就知道良臣不会负朕。”赵玖也当即失笑转头。“是什么办法?” “直接从身前下手,掀了完颜兀术的大营!”韩世忠昂首挺胸,干脆答道。 “是趁敌分三部,只剩最后一部六七千人在大营时主动出击吗?”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经过官家教诲,一时上头的缘故,杨沂中难得主动参与讨论。 “是!” “还是太难,足足六七千金军,如何能在城外大营那种地方覆灭掉?”杨沂中连连摇头。“又不是能涨水的水泊之中。” “俺也觉得并不能覆灭金军!但若能集中兵力,乘夜猛攻,或许可以烧掉金军大营,让金人失了立足之处,不敢再图淮上!”韩世忠睥睨言道。 “拔营而不求歼敌?” “不错。” “但拔出区区一座大营,如何便使金军失了立足之处?”杨沂中说话干脆,与其说在帮着韩世忠查遗补漏,倒更像是在给赵官家和三位文臣做说明。 “若金军本就自然北撤,占据了身后蒙城为据点,步步为营向后而退,这个策略自然无用,因为金军本有无数连续立足之处。”韩世忠依旧气势不减。“但若金军本意在于突袭光州,则他们分出的两部一万三四千骑离开大营后,必然是要从北面绕行,往顺昌府而去的,彼时便不会占据城池以作据点,或者说占据了也不会放重兵把守……那么当此之时,他们唯一的立足之处便在这下蔡城外的大营之中!掀了他们大营,大营守军只能北走去占据城池以作依靠!那两部也会即刻回转来援护这剩余六七千之众!否则野地之中,辎重尽丧,无缘无护,这六七千人怕是真要被我们覆灭!” 杨沂中已然无声。 而韩世忠此时复又转向赵玖,正色进言:“官家,此战关键在于时机,一定要在金军分成三部,走了两部之后不久便发动!既要他们来不及回援,又要他们不及突袭光州!若金人明日撤走第二部,便应当是明夜或后夜开战!” 赵玖已然听懂,这是要强行抓住敌军动态运动中产生的那一丝战机之意……一句话,对方换家没我们快。 “还是不对!”不等官家答复,杨沂中沉思片刻,却复又摇头。“若要如此,必须要尽量于明夜或后夜中集中可战之力。而眼下,下蔡城张太尉只有一万人可用之军,其余都是民夫与溃兵,一旦失败反而要将坚城葬送……” “杨大郎莫要给张太尉贴金。”韩世忠一时嘴角微翘。“下蔡城哪来的一万可用之军,真要出城劫寨,只有他那三千多从太原带来的老卒可用!” 杨沂中一时语塞,却不知是该赞同还是该反对了。 “但臣这里有五千可用之卒!”韩世忠昂然拱手言道。“官家,王德部也可一用!乔仲福、张景部也可精选出一千来,呼延通部一千也可以用,杨大郎领的御前班直数百,也能用!” “若八公山这里兵马渡河去攻,早已经惊动金军大营!”杨沂中愈发无奈。“若分兵依次去攻,只是往火中送柴……” “朕知道良臣的意思了!” 就在三名文臣正在消化信息的时候,赵官家忽然也笑了起来。“下蔡城内渡已经修好,那从明日开始,劳烦良臣辛苦,以风帆大舰遮蔽淮河,以小船结队,将下蔡城中刘光世旧部溃兵送来南岸,再将朕与河南可堪一用之兵尽数换入下蔡城内!出其不意,掀了金人大营便是!” 军舍之内,人人脸色变幻。 “官家也要去吗?”莫说几个文臣和杨沂中,便是计划主导者韩世忠也忽然有些慌乱。 “朕若不去下蔡城中坐着,你就不怕张太尉坑死你?”赵玖表情略显古怪。“又或是张太尉也敢信你?除非朕去,否则掀不得金军大营!是这个道理吧?” 韩世忠欲言又止,却只能重重颔首,而几名文臣中自张浚以下虽然神色变幻不定,却竟然纹丝不动,俨然是早有教训,知道劝谏无用。 至于杨沂中,却是难得想到了另一层——官家此去,怕是更担心张太尉把御前顶用的几部都给卖了吧? 毕竟,有什么事是这群西军出来的痞子不敢干的! 这一点,哪怕他杨大郎和张太尉关系匪浅,也不敢拍胸脯作保的! 于是,杨沂中居然也没反对。 而眼见着无人反对,赵官家心中却居然难得有些得意起来——毕竟嘛,这么一看,自己还挺中用! PS:二十九,蒸馒头……过年物资储备的怎么样啊?大家真不要乱出去,出去也一定要洗手戴口罩。 给大家拜个早年,晚安。 第七十三章 劫寨 随着时间的前行,事情不免以动态形势展开,复杂的战局更是如此。 二月初四日,宋军依靠出其不意,在下蔡城砲战中以砲制砲,在漫长的僵持中获得了一场肉眼可见的大胜,而当日傍晚,梁山泊大捷的消息也同时抵达淮上。 二月初五日,韩世忠送田师中上山时专门提醒赵官家,战役还远没到结束的地步。 二月初六日,出乎意料,金军果断分兵向北,貌似有序撤离。 而同日晚间,赵官家寻到韩世忠,后者却做出了金军可能声东击西,杀一个回马枪的判断,并按照赵官家的要求提出了一个拔除金军大营的方案,而且得到了赵玖的首肯。 二月初七日一大早,决心已下的赵官家召集吕好问、汪伯彦这两位东西府相公,向他们单方面通报了大略军事计划,并在几名近臣的协助下,名义上通过了政事堂讨论,使得这一行动正式成为国家层面的合法军事行动。 上午时分,金军再度开始收拾行装,而在赵玖亲自坐镇水寨的情况下,韩世忠也开始按计划,将下蔡城中的溃散部队替换为河南八公山大营的精锐。 中午时分,金军第二部七千人如判断的那般正式出发。 下午时分,赵玖与御前班直、多名近臣一同随呼延通部渡河,从内渡再次回到下蔡,却因为要防范消息,只是停在府衙内,并未露面。 而就在赵玖入城后不久,傍晚时分,韩世忠本人着寻常铁甲,也不带旗帜,忽然只率数骑从金营方向驰来,并在一番近乎杂耍的追逐战后从容入城,却又向赵官家提出了更改攻击时间的建议。 “不好夜袭,改成明日清晨突袭?” 赵玖闻言稍微一顿,然后即刻颔首。“就依照良臣所言。” 韩世忠本还想解释一番的,却居然落空,而且非只是官家一口应下,便是随行文武也多无言,便干脆告辞。 而人一走,一直冷眼旁观的张俊张太尉方才在旁开口:“好教官家知道,韩统制这是怕了!” “竟是如此吗?”端坐不动的赵官家面不改色,反而伸手指向了自己身上的那件崭新大红袍。“朕还以为韩卿是想让出城袭营士卒都能看清城头上朕的新衣呢。” 张俊微微一怔,本想就此忍住,但还是没能忍住:“官家!这根本就是韩五之前妄下大言,非要张罗什么夜袭,结果今日亲自去侦查一番,发现金军守备严密,他的夜袭旧策根本不通,这才改了清晨突袭!” “张太尉此言不妥,”就在此时,御史中丞,兼与张太尉有半个同名之谊的张浚却忽然出列,当众驳斥。“韩统制此番调整,固然可能是低估了金军守备,但何尝不算是高估了我军夜战之力……夜袭不成,到底是今日才明白过来金人太强还是今日才发现我军太弱,恐怕真不好说吧?” 张俊见到是御史中丞,心下先惧了三分,气势也为之一滞,而等他打起精神准备反驳之时,却有一人冷笑一声,抢在他之前对上了御史中丞,张太尉抬眼看去,赫然是这几日同甘苦的赵鼎赵大牧! “张宪台!”赵鼎甫一开口,言语中疏离激愤之意便彰显无疑,竟是丝毫不顾往日交情一般。“好教张宪台知道,我等日夜在淮北临敌,金人虚实尽知,若你们这些后方大员不晓得金军虚实,问一问我等便是,何至于在这里玩弄什么口舌?” “不错,”张俊醒悟过来,赶紧应声。“若韩五之前能问一声我们淮北,何至于临阵改策呢?关键是还将官家陷于险地,好教官家知道,臣久在此处与金军周旋,深知金人军营整齐有备,宽广有序,夜间执勤严密,甚至还有鹰犬日夜提防……” “鹰犬?”面无表情听了半日的赵玖忽然吓了一跳。“海东青和军犬?” “不、不错。”张俊也被赵官家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却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正是海东青和军犬,金人擅长渔猎,行军打仗法度多出自狩猎之法,自然有所携带,以作防备!” “海东青飞的如此高,岂不是将城内虚实一目了然?”赵玖赶紧追问。“咱们此番调度,岂不是也让海东青瞧去?” “官家想多了。”张俊这才弄懂官家的意思,却又松了一口气。“海东青不过是猎隼而已,臣家在关西,也多有见识……这种东西再聪明也不过就是只鸟,草原荒漠雪地之中,大队人马行进它能晓得,中原腹地,到处都是人,野地里大股人流它都难分辨军民,又如何能弄懂城中是怎么回事?若真有这般神奇,臣的砲兵初起之时女真早该知晓才对!” 赵玖知道自己闹了笑话,这才缓缓颔首:“换言之,这海东青到了中原,也就是借猎隼空中无敌之态,传递个军情密件,算是个信使居多些?” “不错。”张太尉连连颔首。“好教官家知道,其实单以营寨防备而言,这鹰未必如犬,犬未必如营寨,营寨未必如人……总之,若韩世忠当日敢问臣一句再进此策,便绝不会闹出临阵改期这等荒悖之事来!” 赵玖干笑一声,即刻颔首:“朕知道张卿这些日子独立在下蔡支撑,干的都是苦活累活,更知道你为了守下蔡,几乎算是毁家纾难,这一战你是大大的功臣,朕心里是明白的!总之,断不会让你白打这一仗的!” 张俊闻得此言,瞬间觉得骨头都松了几斤,只觉得自己没有白赌这一场,也是即刻颔首不及。 倒是一旁的赵鼎,稍显无奈起来……官家云里雾里,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但其中绕着法子维护韩世忠之意却也不要太明显。 这么一看,张韩二人之中还是韩世忠更得圣心一些! 而继续深究下去,只能说,无论如何,跟张德远先登一步,然后步步领先相比,他赵元镇始终还是各方面都差了一点什么。 但好歹没有错过这一回! 且不提战前些许波折,翌日清晨,四更时分,几乎一夜难眠的赵玖赵官家被人唤醒,复又在张太尉的亲自护卫下,带着一众行在要员登上了下蔡城的东门楼。 而此时,门楼上赫然已经摆上了数桌酒席。 “军士们可曾饱食?”换上了新的圆领红袍,戴上了硬翅幞头的赵官家瞥了眼城门后密密麻麻的着甲军士,却是并不着急入座,反而朝张俊微笑发问。“朕昨日带来的财货可曾尽数发了下去?” “请官家放心!”张俊全副甲胄,拱手俯身而答,难得严肃。“赏赐已尽数发下,甲胄军械也尽数调配妥当,刚刚也分批饱食……” 赵玖连连颔首,却又努嘴示意:“酒水呢?” “官家,”寿州知州赵鼎终于苦笑插了句嘴。“守城快两月,虽然不乏食水,但城中酒水委实已尽了,这点根本就是寻韩统制临时要的……” “既然如此珍贵,那便暂且撤下。”赵玖挥手放声言道。“待军士们得胜归来,朕与他们共享也来得及……之前且让朕观诸位如何破敌!” 这番话,明显是说给城下士卒听的,张俊和赵鼎哪里不懂?于是二人根本不敢怠慢,即刻便要依言而行。 不过就在此时,城下原本安静探头去看官家的军士堆中,却忽然有人大着胆子放肆出言:“官家!依着俺说,这次出去,未必就能回来用你的御酒,就如赵知州说的那样,两个月,嘴都淡出鸟来了……何妨先给俺们用了?” 城上文武,什么御史什么学士什么知州什么都统制,各自尴尬失色,张俊更是气急败坏,朝城下跺脚而言:“李老三,今日是在御前,你就不能与我安生点吗?没有功劳,凭什么与你酒喝?而且马上便要出击,此时赏赐,岂不是要乱了出击次序?” 赵玖本想就势赐下,闻得此言,又见东方渐渐发白,城下不知道多少甲士都在趁着晨晖翘首来看自己,也是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而是引行在文武从容落座。 城下那军中痞子似乎也知道理亏,只是随便嘟囔两句,到底也并未多说什么。 须臾片刻,随着赵官家端坐不动,先是龙纛挂起,随后下蔡城内却是忽然集体发砲以做讯号。 接下来,下蔡城东门北门西门外的吊桥一起放下,便是南面水门处也早有浮桥联通门外河堤……连着淮河中扑上岸的小舟,累计万余宋军甲士分成数部,即刻鼓噪出击,扑向了已经略显慌乱的金军大营。 到此为止,东方日白,这片沉寂了近两月的淮北平原战场忽然间整个躁动了起来。 但不知为何,龙纛之下,迎着日出端坐不动的赵官家却忽然觉得,自己那躁动了半年的心脏,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 恍惚之中,前方已然接战。 PS:给大家正式拜年了!愿大家新的一年里健健康康,人人都能发大财!小九磕头(迫真)! 本以为自己可以的,但事实上年三十还是够忙……手机码的,凑了一章来拜年,望见谅。 第七十四章 观战(上) 尽管之前便有所猜度,可战斗开始后才片刻而已,赵官家便从最直观的角度明白过来为什么韩世忠要临时更改出击时间了……无他,以宋军现在这个状态而言,真的是不足以支撑夜袭。 须知道,夜袭一旦成功,效果自然惊人,但是反过来说,夜袭想要成功却也要求攻击方必须保持足够的夜间战斗力和纪律性。 而以眼下而言,赵玖亲眼所见,由于金军大营空旷,外加猝不及防,当宋军趁着日出之时一拥而上后,金军外围小寨、分营,诸如淮河畔护卫水源的水营、看守木料的工坊营、最前方被砸了个稀巴烂的砲车营,几乎是瞬间陷落……但这个过程中让人崩溃的一点是,不少冲锋最前的宋军甲士,在籍着突袭势头获得了一两个首级之后,往往便扭头折返,逆行军阵,试图报功! 故此,从城头上放眼望去,明明一开始大获全胜,可宋军却忽然在取得一点成果后自己将攻势迟缓下来,甚至有个别部队,因为前军的折返,直接引发了整个部队的掉头!以至于金军核心营盘此时却趁机开始了部队的集结。 这种军队,要是能在夜袭战中贯彻到底就怪了! 城头上,观战的些许行在要员神色各异,大部分人懵懵懂懂,依然还在为眼下数万人近距离金戈铁马般的交战而震动,为外围小寨的陷落而兴奋,只有少部分人可能是这些日子恶补了不少知识,见识了一点军旅常识,却是敏感注意到了这一幕,以至于面露忧色。 但此时,张俊偷眼去看,却发现赵官家依旧是一动未动,既没有振奋也没有忧虑,也只能心中感叹一声官家好定力,然后便让旁边士卒挥舞旗帜,发布军令。 随着城头上的旗帜挥舞,又一批足足数百人的精锐甲士从城内涌出,却正是张太尉的亲卫部队,但这支部队根本没有参与到攻城,反而是涌上前去充当了督战队,一面当场计点军功,一面却将一股股试图就势撤下来的军队给重新驱赶了回去! 数名试图讲价还价的军痞,更是当场被斩首示众! 很显然,身为现场两位指挥官之一的张太尉比谁都清楚宋军的德行,所以早有准备。 而此举一出,攻势再起,城上城下气氛几乎是瞬间为之一肃,张俊也再度扭头去偷看,却发现赵官家还是面色从容,甚至回首微笑:“张卿看朕数次是何意?莫非也觉得朕这身衣服鲜艳的过分了吗?” 张俊赶紧俯首请罪:“臣冒昧……臣是想官家可有指示?” “你与韩卿尽力去做便是,朕但坐此处观二位破敌。”赵官家轻描淡写道,俨然皇家风度。 和周围早已经被督战队出现而进入麻木姿态的文武一样,张太尉见状也是一时心折,便应声起身,然后专心于城外战局。 且说,赵官家如此姿态,真不是什么镇定自若,恰恰相反,这其实更像是某种无能为力的表现: 首先,赵玖一开始便因为韩世忠的临阵改期而存了心理准备; 其次,赵玖心知肚明,想要对宋军中种种弊端进行整饬需要的是稳定的后方、严整的士气,以及合理而持久的军律,而眼下奢谈这些还是太早……再说了,眼下这幅场景,总比之前见到金军吓得跳淮河要强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是,相对于城头上诸多觉得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坐着观战的人,赵玖基于某种现代道德的本能,却是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到底是没有资格点评前方正在拿命搏杀的军士们的……他可以诛杀逃兵整顿士气,可以坐在城头当人形旗帜,但那是他发挥最大作用的方式,却不是他自以为是的资本。 当然了,刘光世那件事除外,那是他真正发自内心的想宰了一个人,而且付诸于实践。恰如他面对张永珍最后的坦诚时,真的是忽然悲从中来一般。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无论赵玖秉持着多么伟大和高尚的情操,他也始终难真切感受到下面宋军士卒们的真实心态……须知道,这可是在主动围攻金军大寨,和一年前的靖康之变相比,很多人尚觉得是在梦中! 至于金军的心态,赵玖就更加感受不到了。 “汉狗竟敢出城攻俺?!今日竟能见宋狗主动来攻俺?!” 金军大营正中的夯土将台上,刚刚起床的金兀术连甲胄都未来得及披挂,却正在语无伦次,放肆发作,其人手中鞭子抽的啪啪响,无数旗杆、兵器架、帐帷都遭了殃,而周围幕僚、书吏,甚至侍卫早就一个比一个躲得远了。 而与此同时,无数宋军甲士早已经踏平周边小寨,正如黑褐色的淮河水一般分成波浪,向金军核心大寨扑来! 话说,由不得四太子如此心态失衡,因为他今日绝不只是遭遇到了宋军强攻那么简单,而是说,他在完颜挞懒、三兄完颜讹里朵的政治压力、以及梁山泊大败的军事压力下,近乎于最后尝试的谋划被对方彻底看破……没错,韩世忠的判断一点都没错,此时阿里与讹鲁补两个金军万户应该正引军在北面集结,准备从北淝水上游的阚潭镇渡河,转顺昌府突袭光州呢! 那么此时宋军在这个绝妙时机来袭,金兀术哪里还不懂?对方分明是在告诉他,我们早就猜到你要干吗,而且早有准备!现在,正要绝了你的念想! 如此情境下,望着自下蔡城中涌出、且数量极不正常的甲士,素来骄傲的金兀术心情能不糟糕吗? 这种被人看破一切,且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感觉,简直是一种羞辱! “四太子!” 一骑沿着中军营帐中宽阔的大道飞驰而来,见此情形远远便呼。“俺们猛安遣俺来问四太子,到底要做何处置?” “蒲卢浑从了几十年的军,是俺麾下最亲近信重,也是最勇猛善战的猛安,竟然不知道怎么处置吗?”金兀术勃然大怒。“真被宋人的突袭给弄昏头了?区区突袭,也需要俺来下令?!其余四个猛安怎么没来问?!” “四太子!”骑士见状更不敢靠近,只是继续远远相对。“俺们猛安的意思是,这一战是要守,还是要攻?是要平,还是要胜?!” 完颜兀术微微一怔,旋即在将台上大笑:“俺就知道蒲卢浑是个好样的,不比他人!你回去告诉他,既然他这么想立功,俺也不拦着,中军骑兵千人也调入东寨给他,若此战能胜,俺回去拼了自己定好的元帅不能当,也要抬举他当个万户!” 骑士受意,立即打马而走,而中军处的诸多谋克闻得这个命令也是松了一口气,然后迅速集合,往营盘东面的蒲卢浑防地而去。 待众人一走,中军营盘一空,完颜兀术陡然神清气爽,先是在将台上寻个被自己踢翻的马扎摆正端坐,然后复又呼喊周围人上前: “来来来,将几案摆上来,俺见着对面城头挂起了龙纛,必然是宋国新皇帝坐到了那儿吃酒,也与俺摆上酒肉,观儿郎们破敌!” 周围人轰然应诺。 须知道,中军大营这里,少的了什么都少不了完颜兀术的一顿饭,更何况本是清晨,若非宋军猝然来袭,怕是正该用饭,于是须臾片刻,便有一桌酒菜摆上将台。 而金兀术刚要动筷,却又陡然觉得无趣,左顾右盼一番后,便指向周围畏缩一人: “时参军,对面宋国皇帝必然有无数臣子陪同捧场,此时各处军官都在前面应敌,你来陪俺喝几杯!” 且说,初春时节,却因为遭此突袭只穿着一件交领夹衫出来的时文彬正在哆哆嗦嗦,但他接触金兀术许久,早已经晓得对方脾气,闻言哪里敢怠慢?便马上强颜欢笑,上前在侧面小心坐下,并主动执壶: “俺来为四太子斟酒!” PS:还有 第七十五章 观战(下) “宋人自以为是!”金兀术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继而重重将酒杯砸在案上,便不顾前线不到千余步的距离正在死战,居然指天画地起来。“他们以为窥破俺的计策,以为算计的万全,以为抓住一线战机,却注定是要自讨苦吃,这苦了俺快两月的淮河也要从今日破了!” “是是是!四太子所言极是!” 时文彬嘴上利索,心中却颇为无语,你当日领着两万多人快两个月都未曾过淮河半步,下蔡城也未曾进得,只是不停损兵折将,如今临走耍花枪被赵官家窥破,引来宋军无数甲士反扑,眼瞅着周围不下一两万来打你五六千兵,你的骑兵却俱被堵在寨中难以脱身,为何反而敢说今日破了淮河? “时参军不信俺是不是?”金兀术拿住腰板,只是斜眼一瞥,便忍不住冷笑一声。 随着这句言语,一阵波涛般的喊杀声忽然从四面齐齐涌起,俨然是最核心的中心营盘开始接战,时文彬怔了一怔,方才要起身解释。 “你要敢说一句信,俺先打断你的狗腿!”喊杀声中,金兀术看都不看四面,只是继续盯着眼前人冷笑,却又点了点空空如也的酒杯。 时文彬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就势为对方继续斟酒,并咬牙大声说了句真心话:“回禀四太子,我不懂军事,确实疑惑!” “不是你老时不懂军事。”金兀术再度举杯失笑,轻啜了一口酒水后方才在震天的喊杀声与金戈声中大声笑道。“军事算什么东西?读几本兵书,耍些花枪,都不如战场上、军营中熬几个月……俺问你,你现在四下看看,能一眼分辨出俺们金国跟宋国的旗帜号令吗?能心里估算出个兵力吗?知道哪里该上弓矢,哪里该上长枪,哪里该上大盾吗?” 时文彬闻言四下相顾,却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是对战局一目了然,且有一番发自内心的评估……譬如说,他看到正西面对着下蔡城方向的防守最吃力,因为彼处宋军甲士最多、喊杀声最大,不过由于聚集的军士过多反而显得杂乱,俨然是宋军将领想在那位年轻的赵官家身前施展身手,却又不免争功;又譬如说,北面攻势最缓,却多起火处与劲弩声,远远望去还有人在外围抛洒什么事物、挖掘壕沟,似乎是刻意压制,不求进展……细细一想,应该是宋军自知难以吞下整个金军部队,所以预留了一面让金人逃窜的通道,却又想留下金人战马,以防金人反扑! 总而言之,时文彬四下一看,惊觉自己懂得如此多之余,也是一时骇然,莫非自己也是个名将种子? “老时你是个读书人,懂得多;年纪也大,见识的也多;如今又在俺中军帐中处理文字,参与军议,所谓那啥……高屋建瓴……再加上去了之前那种酸气,自然是一下子便能通寻常军务。”金兀术四下指点,侃侃而谈。 “都是四太子栽培!”时文彬赶紧俯首。 “都是你自己的本事,啥栽培不栽培的?”金兀术笑的更肆意了。“所以老时,俺只问你,既然你懂军事,为啥还会疑惑俺的话呢?” 时文彬当然无言以对。 “因为你是宋人!”金兀术随手将半杯酒水泼到了对方脸上,然后放肆大笑。“这就跟对面的宋国新皇帝一般,虽然这两个月干得不赖,让俺都多少有几分棋逢对手的感觉,可临到最后,还是按捺不住贪心,犯了这种天大的错……老时,你们宋人根本不懂俺们女真人的利害!倒酒!” 时文彬怔了怔,赶紧擦去脸上酒水,然后为对方小心斟酒:“请四太子指教。” “你是真想听,还是见俺一个人喝酒,想奉承俺?” “学生……我是真想听。”时文彬小心捧杯递上,恳切言道。“一来,我是真想知道,为啥子大金国总能屡战屡胜?二来,我家人都在沂水,此番又没了退路,巴不得四太子今日反胜,只是着实不懂眼下局势为何能反胜?” 金兀术盯着对方看了一眼,复又仰头一饮而尽,这才开口:“老时且坐。” “喏!” “其实今日为何能反胜的道理,你刚刚差点已经替俺说出来了。”完颜兀术放下酒杯,依旧恣意而笑。“你说大金国总能屡战屡胜?” “不错!” “其实是反过来的,俺们大金国是屡胜屡战,所以才能屡战屡胜!”金兀术昂然言道。 “学生不懂。”愕然之中,时文彬居然将金兀术最讨厌的称呼给用上了。 “你当然不懂。”金兀术睥睨言道。“一开始俺父皇自辽东山窝子里出来的时候,固然是天纵英才,一代天骄般的人物,所谓远近归心,内外一体,可一朝反辽,也不过两千五百兵……须知道,万户阿里将军当日便是这两千五百兵中最次等的士卒,俗名唤做阿里喜的辅兵罢了……然而出河店三千破七千,黄龙府两万破十万,前后七年,以小博大,如狼吞虎,尽取辽地;再然后,四年破宋,尽吞两河之地的事情,你自然都知道!时文彬!” “学生在!” “俺问你,假设你是一女真人,经历了这么多,会觉得自己公平一战下会被区区两倍人马击败吗?”金兀术昂然追问。“哪怕俺们的骑兵被他们堵在营寨中,猝不及防只能步战守寨?” 时文彬刚要做答,却不料完颜兀术忽然拍案,竟自问自答起来: “绝对不会!因为你们宋人屡战屡败,所以一冲之下,一旦不能得势,便会惶恐忧惧,继而阵型溃散,以至于为保性命,各自为战;而俺们金人,一冲之下,即便不能得胜,虽然死伤惨重,犹然会听从号令,万众一心,虽十人亦可成队,努力再战!于是,每次作战,便是你们能得势多次,可一旦失势,便会大溃,而俺们虽然失势多次,但只要咬牙拼命,总能在最后一举成功!” 时文彬愕然不语。 “时参军!”完颜兀术一番话说出来,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了。“女真人也是人!宋人也是人!譬如你与俺,都不过是匹夫罢了!但俺之所以能在这里将你的生死视为玩物,便是因为俺们女真人结成军队后,连胜了十几年,早已得了天命,不可抑制!而你们宋人却连败了数年,皇帝都送到北面当奴婢了,自然天命衰弱……那日俺在淮河之上便曾想,如此大好河山,咋能交给你们南面这些酸腐之人来用?你且看着吧,这大宋,俺完颜兀术灭定了!” 时文彬依旧低头不语。 而随着时间流逝,清晨的淮河波浪声中,原本越来越近的喊杀声非但没有进一步逼近,反而渐渐衰弱,很显然,宋军在第一波声势浩大的围攻之后,很快便受阻于核心营盘四面最外围的那层栅栏……这似乎正验证了金兀术的言语,宋军不能持久,不善攻坚苦战。 不过,仅仅是片刻后,随着一阵欢呼声不合时宜的传来,时文彬出于本能,陡然就向东面侧身看去,便是完颜兀术也不禁蹙眉回身,然后再度勃然大怒:“来个人,却替俺问问蒲卢浑,俺将自己亲军都给他了,他到底在干吗?如何便让宋人这么快便拽倒了外层栅栏?!” PS:大年初一,给大家拜年了,一定一定注意安全。多洗手,少出门。 第七十六章 临战(上) “四太子,末将阿黎不奉俺家猛安之命前来回话,却要俺先问四太子三句话!” 随着金兀术派出的使者匆匆折返,一名蒲卢浑麾下谋克(百夫长)兼副将也来到将台之下,只见此人胯下一匹大马,身着铁甲、负着大弓,面带牛皮罩甲,只露出一双眼睛,这身装扮跟金兀术那带着起床气的装扮实在是形成了鲜明对比,而此人既然来到,却是未下马便遥遥拱手相呼,声音瓮声瓮气。“不知四太子愿不愿听?” “讲来俺听!”完颜兀术在将台上站起身来,抬起下巴微微示意,但怒气俨然未消。 “第一个话,是不是四太子要的胜?”那副将正色问道。 对此,完颜兀术却只是冷哼一声。 “第二个话,既然要胜,那要不要攻出去?”副将继续追问。“既然要攻出去,是马军好还是步军好?而眼下情形,咱们被仓促堵在寨中,失了先机,马军又如何能攻出去?” 这下子,兀术忽然转怒为笑。 “第三个话,俺家猛安说,接下来他还想让军士稍微用些干粮,然后坐视宋军为俺们填平东面壕沟、推倒内里矮墙与最后一层大栅,不知到时候四太子还要不要继续派人来问?”这阿黎不见到金兀术会意而笑,便兀自甩下第三句话,也不等回复便匆匆打马而回了。 金兀术喜上眉梢,复又回过头来,对着时文彬抬起下巴质问:“如何,俺们女真儿郎可是正如俺刚刚说的那般?你与俺说实话,你们汉人中莫说此时,便是自古以来可曾有如蒲卢浑这般英雄人物?” 时文彬原本也颇受震动,但闻得此言,却明显欲言又止。 “果然是有的吗?”金兀术倒也不气,而是重新坐下,开始继续用饭。 “确实是有的,但只是个汉化的契丹将军,说是汉人也无妨的那种。”时文彬勉力笑道。“但也是唐时的故事了,刚刚阿黎不将军一开口,学生就想到了……” “甭管契丹还是唐时,说来便是。” “此时情形与当年唐时名将李光弼在安史之乱中被叛军围攻时颇像……”时文彬缓缓言道。“也是敌众我寡,也是被四面困于营中,也是主帅端坐将台,却见麾下一大将主管一面,竟然坐视敌人来攻而不发力,李光弼问此人,此人也说任敌填平壕沟,推倒栅栏,正好引兵攻出去!” “成了吗?”金兀术微微好奇。 “成了!”时文彬不敢延误,即刻答道。“但很险。因为一旦如此,战役胜负便系于那将能否一口气突出,便是将胜负系于一线之上,所以那一役,便是李光弼也犹豫再三,屡次遣人询问。不过最终李光弼还是信了那将军,最后也还是成了……” “那不就得了,你们汉人都能成,俺们女真人就必然能成!”金兀术昂然而答。“而且俺绝没有那什么姓李的那般小气……你且看着,今日俺绝不会再派人问蒲卢浑一声!” “四太子豪气过人。”时文彬小心翼翼。“不过四太子,既然蒲卢浑将军意图开门迎敌,彼时说不得有混战卷入营中,你要不要先着甲完备、寻来坐骑,再来用餐,也是以防万一之意?” “着什么甲,防什么万一?便是真有万一,东寨那里如何不能抵挡?竟能让宋军攻杀到此处?来来来,为俺斟酒!”金兀术不屑一顾。 时文彬无奈,只能连连颔首不及,继续伺候对方饮酒。 话说,金兀术猖狂如此,几分是多年来养成的真正骄狂性情,几分是故作姿态安定人心,莫说时文彬,便是这位金国四太子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战事忽然爆发,绝大多数金军直接被从床上喊起,连饭都来不及吃就仓促迎战,又是四面受敌,这种时候,身为主帅,金兀术也根本无法做到指挥若定,如臂使指……实际上,当此之时,他也只能倚靠手下军官、依凭着核心营盘各自为战罢了。 当然了,金人久胜之军,士气盎然,坚信坚持下去胜利属于自己,并未因此而动摇也是事实。 而且话说回来,转到整个战场之上,面对着一时僵持的战局,便是宋军两位最高指挥官,也就是之前御前会议上得到了赵官家亲口授命,所谓阵后皆看张统制旗语,阵前皆唯韩统制调度的张俊、韩世忠,似乎也都没有发挥太大作用。 战斗一旦爆发,其中,张俊基本上只是派出了督战队和记功队,便再无作为,只是任由前线各将领各自为战;至于韩世忠本人,明明是此战实际发起人,明明自己就在前线,却始终只是骑着马打着旗,领着三五十个骑兵绕着金军大营乱转,却无半点军令传出……直到他看到了东面这幅奇景,然后终于派出了背着令旗的亲卫骑兵,却是朝着下蔡城头而来。 “俺家韩统制请求城上下令,增兵东面,听他号令!”骑士直接驰入城中,翻身下马,然后举着令旗快步来到城头上,便单膝下跪,奋力放声大喊。 “荒唐!”张俊稍一思索便勃然大怒,若非官家就在身畔,怕是什么脏字早就骂出来了。“若论兵力厚重,东面不是你家韩统制心腹大将王黑龙(王胜外号)领着三千甲士去做的吗,本就不弱。且全军甲士尽出,唯一两支后备精锐便是你家韩统制的一千背嵬军、一千摧偏军,此时却在堤后休息……我问你,他自己有兵不用,如何向我这个空手的人要兵去支援他的手下?王黑龙这么废物吗?这么废物,第一个拔了金军外层大栅?” “俺家统制说了!”这骑士俨然得到吩咐,却是在一众略显茫然的文武要员中抬头相对,显得毫不畏惧。“突袭之战,无论胜败,皆在一顿饭的功夫上,若不能速胜,只管拖延下去,看似优势占尽,却只是徒费功夫,坐待三军疲敝,引来金军反攻罢了!而东面既然战机已现,其余各处只要维持便可,当尽力于东面……” “说了半日,可曾说清楚为何不用他手中预备兵马,反要他处战事正酣的兵力?”张俊愈发大怒,恨不能立即便下令斩了这小卒。 “俺家统制没说这个……”这骑士一番话叙述完,望着大怒的张太尉和一众面色青白不定的文武高官,也是陡然气丧。 张俊气急败坏,便要驱赶此人下城。 呃,这里必须要趁机多说一句。 当此之时,基本上还是按照当日韩世忠所定计划进行的,宋军在赵玖的亲自压阵下尽量集合了各部能战之人,调配了珍贵的甲胄、军械,一共凑出了一万两千余甲士……这便是寿州战场上理论上多达四万之数,实际上加上民夫可能多达六万之数的御营兵马真正可战之力了。 而说句掏心窝子话,最后能凑出这个数字,赵官家自己都不知道是该可怜,还是该庆幸了。 那么这一万三千不到的甲士按照事先配置,大略上是乔仲福、张景、刘宝、呼延通、杨沂中五将带领四千甲士在金军大营西侧,也就是从下蔡城方向进行正面进攻;田师中部与部分并非是列入精锐的张俊部绕到北面阻敌佯攻,实际上是赶紧挖掘壕沟以防围三缺一时敌军以骑兵方式突围,反过来造成宋军大面积伤亡;西面淮河方向由于无法铺展过多兵力,乃是王德部与主动请战的傅庆部几百亲兵合出两千甲士共同为之;东面则是韩世忠部下中军大将王胜率领三千甲士参与围攻…… 至于唯一一支预备队却正是韩世忠所掌握的本部两千精锐,一个是他的背嵬军,一个是他的摧偏军,前者居然是骑兵,但不过七八百人,近日方才从淮河南岸赶到;后者一千有余,赫然是宋军最擅长的劲弩兵。 所以,张俊所言其实颇有道理,城上知道大略军情的文武也多颔首认可,或者说理解张太尉的愤怒。 但就在此时,忽然一人自身后出声,却是让张伯英一时心惊肉跳:“臣御史中丞张浚,请官家下明谕,许韩将军之语……臣刚刚亲眼所见,韩将军旗帜适才已经绕金营一周,他在阵前,必然比城上更知内情!当此之时,用人不疑!” PS:还有…… 大年初二,继续给大家拜年!顺便扯一句,书应该是下月一号上架无误了,先报个信。 第七十七章 临战(下) 话说,张伯英仓促回头,本想反驳,却一时头昏脑涨,不知如何开口。 不过这真不怪他,可怜他一个西军厮混了二十年的人,最怕的便是跟这些中枢大员打交道,何况是官家的心腹软刀把子御史中丞? 于是乎,无奈之下,这位张太尉便只好去看自己同甘苦的好搭档赵鼎赵大牧。 但出乎意料,面对如此情形,便是赵鼎赵元镇也颇显犹豫。 另一边,一直端坐不动的赵官家沉默片刻,先是望着城下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战局,复又扭头将目光钉在随行座中一人身上,却是抢在了赵鼎之前忽然开口:“朕不懂兵事,所以此战一直倚仗韩张二卿,现在他们在阵前有争论,其余文臣皆不必多言……唯独王卿,你身为御营都统制,又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以!”被赵官家盯了片刻,以至于心中发毛的御营都统制王渊精神一振,赶紧起身开口。 张俊心中一突,登时便没了反驳之意。 且说,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唯独王渊,当日王渊尚未失势之时,为实权都统制,张俊这个老兵油子干脆认了王渊当干爹的,平素私下开口都是‘王爹爹’……这便是当日刘光世一回来便说二人有勾结的一个缘故,并非是空口白牙。 而这破事,在王渊失势之后,由于不知道多少想撵走此人的官员曾上书弹劾提及,便是赵官家都早就知道的,还当成奇闻轶事记在了小本本上,时常拿出来复习。 那么回到眼前,此时王渊失势归失势,张俊这个干儿子也许久未曾亲近他的王爹爹,但无论如何,王渊此时开口,张俊都难驳斥,因为一旦与‘王爹爹’言语多了,说不得就要当众露丑……再说了,王渊军事上似乎也不是真正的废物,只是犯了天大的政治错误才被闲置而已。 “都统制以为该派哪处兵支援?”一念至此,张伯英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此账,但却也下定决心,如果王渊敢跟官家说派刘宝或者他张太尉的亲兵过去,就让这位都统制知道什么叫过气的干爹不如儿! “正面(西面)兵马太杂太多。”王渊半年来第一次得到官家私下暗示,早已经兴奋得不行,自然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自然要显出本事。“而偏偏金军大寨正面设施严密,兵马也安排的最多,轻易难攻进去,不如便从正面五将中寻一个发出去给韩世忠,臣以为……” “让杨沂中领御前班直去!”不待王渊说完,官家便干脆下令,而这个调度也让张太尉多少舒坦了一点。 就这样,韩世忠亲兵匆匆而去,城上摇动旗帜、发出令骑,杨沂中不敢怠慢,也是即刻抽身,率领规模已经到了七八百众的御前班直转身向南,自河堤上支援东面。 须知道,真正的汴梁御前班直早在靖康之变中消亡殆尽,眼下的班直根本就是赵老九登基后临时重建的,基本都是从各处兵马中抽调精锐而成(譬如杨沂中便是如此从张俊麾下到御前的)。而赵玖接手后,虽然主要作为放在了扩充直属部队上,但御前班直的扩充似乎也一刻未停,这是一支所谓赏赐、待遇最丰厚,装备最好、军械最足,理论上也是最精锐的部队。 故此,当杨沂中领着七八百班直自西向东,沿着河堤疾行之时,东面日光映照,铠甲闪耀,瞬间便吸引住了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 金军中军大帐前的将台之上,金军瞭望手自然窥的清楚,却又赶紧向金兀术回报。 “这是韩世忠窥得蒲卢浑将军心思吗?”时文彬小心询问。 “时参军,你久在宋国,可知这韩世忠读书吗?”金兀术也有点心慌,但想到跟蒲卢浑的约定,以及刚刚嘲讽了史书中李光弼的表现,却又不好表现出来,思索片刻,却问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来。 “韩世忠哪里会读书?”时文彬闻言哂笑一声。“四太子不知道,他之前引兵在京东两路平叛,见到没有官身或者官职较低的读书人,从来不喊名字,都唤‘子曰’来嘲讽!写个文书,从来都是‘那两个‘子曰’来帮俺写个文告’,以至于军中幕属愤愤不平……这种人如何读书?” 金兀术当即松了口气:“他若不读书,不知道典故,便难晓得蒲卢浑的决意,怕是只以常理揣度,以为突袭之战,宜快不宜迟,又见到东面有了进展,所以寻宋国皇帝要了一点精锐援兵,乃是想迫切攻进来。” “但要不要适当增兵东面呢?”时文彬继续小心询问。 “暂时不用。”金兀术稍作思索,复又以手指向正前方(西面),不禁渐渐严肃。“区区几百甲士,不足为患……且看正面,若宋军还敢从正面调兵支援,说不得俺还要亲自领着正面两个猛安杀出去,直接倒卷入下蔡呢!” “四太子才是真正知兵之人……”时文彬赶紧小心奉承。 “韩统制,我奉命而来。”须臾片刻,杨沂中浑身浴血,顺河堤而至,却正见韩世忠旗帜立于堤上正对金国大寨东门之外,后者本人也正在旗下勒马观望局势,便直接拄刀开口。“还请下令。” “杨大郎来得好,俺且问你,你懂得旗语军令吗?”韩世忠在马上扭过头来,目光如电,严肃相对。 “韩统制莫要开玩笑。”饶是杨沂中刚刚从战场搏杀中脱身,此时也不禁觉得有些荒唐。“我祖我父几辈子的军务,我也自小在军中长大,若不懂旗帜军令,俺这二十多年岂不是白活了?” “那便好!”韩世忠微微颔首。“东面壕沟将平,你将你部班直尽数交予王胜压上,本人留在这里掌握军旗号令!” 杨沂中愈发觉得头脑混乱:“统制唤我来专门帮你掌握调度?那统制去何处?” “时候未到,暂时不去何处。”韩世忠摇头不止。“且陪你在此处看着便是。” 杨沂中思绪彻底混乱,根本不明所以,但军中阶级在此,也只好俯首听命。旋即,数百明晃晃的御前班直便被韩世忠当众拆解,却是以队将为直属指挥官,当众铺开,在金军目视之下,哗啦啦一片投入到了东面围攻序列之中。 “蒲卢浑!” 大寨东侧,一片因为拆了军帐而显得极为宽阔的空地之上,和外面的热火朝天不同,此处居然是一片寂静,但见到宋军如此明显的增兵场景,还是有一名带着面甲的老成奚人军官仗着身份和资历忍不住向坐在旁边地上的蒲卢浑开了口。“宋人增兵了,咱们要不要寻四太子叫些援兵?” 同样带着面甲的蒲卢浑扭过头去,冷冷相询:“萧糺里,俺之前是不是下了军令,除了阿黎不那个谋克外,全军骑兵牽马列队,坐下噤声不动,只准听俺一人开口吗?” 这话听着便不好,萧糺里一时慌乱,便赶紧松开马缰,伏地请罪。 然而,这位完颜兀术麾下首席猛安却又摇头:“你居然还松开了战马?却不能看你是奚族贵人,又是三太子小丈人的面上饶你了。” 萧糺里愕然抬头,刚要辩解,旁边早有女真谋克阿黎不引数名女真甲士上前,就在蒲卢浑与千余金国骑兵身前亲自按住了此人,并抓着此人的葫芦状铁盔向后扯去。 此时,蒲卢浑方才亲自起身,却连这奚族贵人的面甲都不解开,只是取下自己硬弓,又从对方腰前箭筒中抽出一支女真长簇箭来,然后顺势张弓对准对方眼眶……且说,女真箭矢以箭头长锐、极善破甲闻名,箭头甚至长达五六寸,那萧糺里哪里不知道厉害,只是他再如何奋力挣扎,都根本晃动不开……而蒲卢浑只是随手一松弓弦,箭头便整个没入了身前之人的眼中,后者被射中之后,居然还手脚颤了一颤,才再无动静。 杀了此人,蒲卢浑宛若无事一般重新坐回,却还是牵着马静坐不动,周围各族铁甲骑兵,各自骇然,却是半点都不敢动弹了。 就这样,不过又是片刻,前方奉命去‘拼死抵抗’的两个猛安中的‘汉儿补充兵’见到‘无数’明晃晃的御前班直涌来,气势再度一泄,却是继外围大栅、壕沟之后,终于又丢掉了一层内墙。 韩世忠的中军欢呼雀跃,便在绰号黑龙的王胜指挥下,上前一拥而上,复又奋力推倒了这层泥木构造的矮墙,进一步打开了进军的通道! 而与此同时,居然又一骑飞驰来到下蔡城下,并登上城头,手捧令旗,俯首而拜: “张太尉,俺家韩统制请再增兵最少一千!还请务必从正面(金军大营西侧)发兵!” 张伯英闻言怒极反笑,却又不言……他倒想看看,这鸟韩五到底有完没完?!今日谁又能说动他发兵?! “臣御史中丞张浚……” “张中丞莫要再胡说了!”张俊愤然回身,厉声相对。“我不知道泼韩五在谋划什么,但却知道正面金军大寨防备最为严密,又有两个猛安,兵力极强。此时再撤兵一千,怕是待我军疲惫,完颜兀术便要亲自引中军和这两千金兵奋勇杀出来了……就这几里路,一旦抵挡不住,呈溃败之势,怕是下蔡也要为溃兵所卷,此处也将不保!此处不保,谁人能保?!” “臣以为张统制所言甚是。”赵鼎也不再犹豫。“官家安危,不可轻掷!” “臣也以为如此。”王渊也严肃起身朝赵玖俯首。 张浚默然失声。 “张卿……朕说的是张太尉,你过来跟前,朕有话与你说。”赵玖思索片刻,终于还是主动开口了,却是朝张伯英招手示意。 “官家!臣……”张俊赶紧上前,俯首相对,便要继续劝解,却不料赵官家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双手,也是心中一惊,赶紧双膝跪下。 “张卿察觉到了吗?”赵玖一声叹气,勉力低声相对,然而虽是低声,但在区区城头再无人敢出声的情况下也多有人能听得到。“朕双手若不放在身前膝上,便要颤抖无行的……因为朕今日亲眼见万军相扑,气势逼人,却只是烟尘一片,连一点战况都看不懂,糊里糊涂中,是真怕今日战败死在这里!” 张俊喏喏不敢言,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但朕怕归怕,却也明白,局势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胜负都在你和韩卿身上,朕是无用的。”赵官家继续缓缓而言。“你们的争执,朕也不懂。偏偏韩卿又在阵前,朕此时只能指望张卿一个人了,希望张卿还记得当日淝水口言语,无论如何尽量替朕维持一二……张卿,朕真怕死,可也真想打赢这一仗,所以你务必给朕说实话,真的不能应了韩卿吗?” 张俊跪在地上,惶恐失措,又犹豫迟疑,但终于还是咬牙点头:“臣大略猜到,韩五这厮是想借调兵窥得寨中虚实,所以不得不从前线调度……臣现在就让刘宝顺着河堤去寻他,再将督战队改敢死队,全部压上!请官家放心,今日但有臣性命在,必然保官家安泰!” PS:晚安 第七十八章 决战(上) “竟然真来了吗?” 韩世忠勒马立在战场东侧所对应的那段河堤上,回头看见张俊心腹大将刘宝引着张太尉命根子一般的那支部队沿着河堤匆匆而来,竟然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一旁的杨沂中也从打成一锅粥的金军大寨周边收回目光,然后面露惊异之色……原因很简单,同时作为张俊的旧部和赵官家的心腹侍从官,这位杨大郎心里非常清楚,张俊那种老式西军出身的军痞能在正面战场只剩三千多甲士的情况下咬牙把刘宝这支主力部队送来,必然是赵官家亲自开口做的决断,否则张太尉扯着‘保护官家安危’这种至高无上的虎皮作筏,根本无人能驳。 这就好像之前御前班直被派遣过来一样,没有赵官家亲自开口,无人敢调度这支部队来做支援。 而杨沂中的惊异也就在此了——一半自然是惊异张俊居然又被赵官家给安排妥当了;一半却震动于赵官家今日此战的决心。 话说,杨正甫跟着赵玖这么久,自然知道官家落井前后的变化,也晓得外界禁中的种种传言。然而,不知道是因为生性谨慎的缘故,还是接触了太多第一手讯息的缘故,和那些更在意抗金或者扬州之类话题的外臣不同,杨大郎本人内心反而一直存有几分疑虑,引而不发。 而且,这种疑虑是多方面、非单向性的。 其中,既有对赵官家身份的疑惧,也有对赵官家一直以来看重的感激,但也有某种臣子对官家这个身份的天然戒心……譬如说,杨沂中一直觉得,无论赵官家是否改变了基本国策,无论赵官家是否性情大变,可这位官家作为赵氏天子的那种本性自私,却是一直没变的,真到了必要的时候,很难说这位官家能否做到孤注一掷! 故此,今日临战,赵官家此番决然到底是让杨沂中消除了不少戒心。 还是那句话,无论怎么变,怎么说,最起码从杨沂中的角度来说,现在的这个官家总还是有几分让人服气的魄力的。 “韩统制!” 回到眼前,刘宝率本部一千多甲士,从河堤绕行,自战场最西段辛苦赶到最东段,他本人更是骑着一匹马,当先驰到韩世忠身前,匆匆相对。“俺家太尉遣俺来听命,还说是官家口谕亲自调遣……事到如今,统制有啥安排,尽管说来!” “俺确有一件大事要刘统领去做。”韩世忠此时方从金军营寨收回目光,却是摇头晃脑,吐字清晰,下达了一个很精确的军令。“此时西面下蔡城墙金军大寨正前方,咱们兵力不足,而官家安危才是头等大事,请刘统领率部驰援,往那边援护一二,以防万一……” 闻得此言,杨沂中和刘宝齐齐一怔。 随即,后者更是忍不住在马上拿下头盔,睁着眼睛死死的盯住了身前之人,面露狰狞之色……平心而论,这刘统领是公认的西军悍将,且以性情暴烈闻名,如果不是眼前这人恰好官比他大、资历比他长、好像武艺也比他强、似乎性格也比他更泼皮,否则今日他便是拼了命也要先把这厮砍了再说! 然而,这不是这么多恰好吗? 所以刘宝努力喘了几口气,到底是忍耐下来,只是在马上抱着头盔追问不及:“韩统制莫不是特意消遣俺?你让俺来支援,却是让俺在酣战之时撤下来,顺着河堤跑一个来回再回本处,却平白失了阵地?” 杨沂中也觉得荒唐,似乎准备进言。 “赶紧走!”韩世忠懒得多言,直接睥睨呵斥。“俺这里马上就要定下胜负,此时官家安危更显重要,不要多问,速速归队!” 刘宝无语至极,却只能将手中头盔恨恨砸到地上,然后转身疾驰而去。 “杨大郎!”韩世忠没有理会刘宝,反而看向了立在地上的杨沂中。 “末将在!”杨沂中不敢怠慢,登时收起万般疑惑,俯首听令。 “金人布置俺已经明白了。”韩世忠语调平静,却又显出几分严肃意味。“俺现在便要动身去准备,杨大郎在此处,务必看好俺的旗帜金鼓,准备传令……待俺从更东面绕过去待位,在更东面举旗朝你示意后,你再观金营动静,若有骑兵出来与王胜交战,便举蓝旗;骑兵全出突到王胜阵后,再举黄旗;等金军骑兵受阻停滞,便举红旗……记住了吗?” 杨沂中连连颔首,却还是咬牙多问了一句:“只要这般便可?” 然而韩世忠理都没理对方,只是居高临下瞥了杨沂中一眼,便兀自顺着河堤匹马东行,身后亲卫更是尽数抛了旗鼓等物,只带着一面韩字将旗,却也专门倒伏着拖在地上随行罢了。 与此同时,河堤内沿的裸露河床之上,那两千被张太尉惦记许久的韩世忠亲军,也就是背嵬军与摧偏军了,也都有样学样,就在杨沂中的紧张不安中将旗鼓之物随意扔掉,各自只带一面小旗而已,随着韩世忠往东而去。 “那一千多甲士又回去了?!” 之前一直在犹豫是否要从正面出击的金兀术攀着将台边缘的木质望台,亲自眺望南面河堤上的部队,却又不禁愕然自问。“这是何意?” 下面的时文彬欲言又止。 “俺知道了。” 当然,金兀术俨然不是什么废物,他自望台上下来,怔了片刻,便已恍然大悟。“外面宋将存心不良,是想通过这般真真假假的调度,来试探俺的中军在何处!” “学生也是这般想的。”时文彬赶紧颔首。“且刚刚宋军连续从西面战场撤走两部主力,四太子却一直都没有趁机增兵西面,试图突破,怕是宋军将领已然猜疑;而此时若这一部兵马回转,还是没有撞到四太子的增兵,怕是便会彻底明白,东面进展如此迅速,必然是寨内存了伏兵,四太子中军也必然支援到那边过去了……所以,四太子,要不要把中军召回来,或者干脆下令让东面蒲卢浑将军改攻为守?” PS:多谢第三十二萌康成飞白,感激不尽,也是老书友了……今天我妈还在跑步机上感慨,到底是什么会让一个看书的人给一本书打赏一千块钱呢? 第七十九章 决战(中) 且说,金兀术毕竟才二十五六,这一次出征也是初次领兵,和之前碾压式的胜利相比,今日自起床后遭遇的局势着实让他一时间心乱如麻。 然而,回到座中静坐思索片刻后,此人却又握着马鞭摇头不止,且自言自语不停: “来不及了!两边都来不及了!刚刚俺在上面亲眼看了,东面已经到了最后一层大栅了,宋军这将领这般调度是算准了的,这时候俺若真调走东面兵马只会害了蒲卢浑!不过不要紧,宋军也来不及了,而且他们的来不及更要命,他们顾忌宋国皇帝的安危,把第二拨兵马又送了回去,却来不及再喊去支援东面的……闹了半天,只往东面支援了七八百甲士,依照俺们大金国铁骑的战力来看,胜者怕还是蒲卢浑!” “那……” “闹了半日,虚惊一场,依旧坐在这里,等蒲卢浑破敌吧!”完颜兀术一边说一边顺势松了一口气,却又抬着马鞭指指点点。“这便是你们宋人的无能之处了……俺们金国的国主、王子、贵人,从来临阵都是亲自冒着箭矢冲锋,阵上多一贵人,便是多一分战力;宋人倒好,皇帝临阵鼓舞士气,却居然牵制的部队不敢调度,以至于白白分兵来看管他!” 一旁的时文彬犹豫了一下,他本想说眼下军情不明,宋将既然把时机算计的这么准确,说不得有后手……但不知道是出于畏惧还是某种更复杂心理,他在看了眼对方手中的马鞭后,居然没有向金兀术说出自己的看法,只是连连颔首奉承。 “不过,决战将来,也不能在此处不做事情。”金兀术恢复底气后,稍作思索,却是在马扎上抬手一指。“来人,替俺向西面传令,趁着那支兵马没回来,让两个猛安做齐声势,反攻出去,务必替蒲卢浑尽一份力!” 金国军士听命,便在将台上挥舞旗帜发出旗语,并击鼓示意。 而前方金军回头看到旗语,自然比还在河堤上辛苦撤回的刘宝要快,却是不顾战场狼藉只能步战,也不顾早间至此饥肠辘辘,便在两名猛安的亲自带领下越过外围矮墙,步行反冲出去! 且说,宋军此时阵前不到三千之众(两千原本的兵马,和数百张俊支援上去的亲卫),且多已疲敝,而金军两千不到陡然杀出,却是让宋军猝不及防,几乎肉眼可见,战线便向后渐渐偏移而去。而随着战线后撤,宋军那种对金军天然畏惧,也是瞬间爆出,不少人狼狈西走,试图去做逃兵。 更要命的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本来应该在后方维持阵线督战队早已经挤上了前线,根本无法起到督导作用,却是使得局势瞬间大坏! 另一边,下蔡城城门楼上,赵官家以下,一众文武目睹这一幕,也都目瞪口呆……按照他们刚刚对各种讯息的理解,刘宝离开之所以危险,乃是因为大家担心刘宝一走,金兀术就会派出他的最精锐的中军生力军,然后三个猛安合力从正面反攻。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金兀术根本没有派出援军,张俊还派出了自己的亲卫的情况下,仅仅是两个鏖战了一早晨的金军猛安(千人队)自己顶着饥饿仓促反扑,便足以动摇局势! 这个时候,除了感慨一句,宋金两军之间的战力差距,依然是有巨大鸿沟的,似乎也无话可说了。 实际上,便是感慨这些,此时似乎都显得不合时宜了。 “臣……臣!”当此之时,城头之上,不用任何文臣开口苛责,张俊自己就已经满头大汗,却赶紧朝赵官家下跪请战。“官家,城中虽再无甲士,寻常皮甲的军士却不少,臣现在就再领几百人下去,亲自领着督战,但凡前线这群货色还能认得臣,便一定能拖到刘宝回援,绝不使官家陷入险地!” 一身大红袍加硬翅幞头的赵玖端坐在椅子上,张口欲言,却口干舌燥,以至于话语虽畅,却声音极小,只能抬起下巴示意对方靠近。 张俊见状赶紧膝行上前两步,低头一听,便看向了王渊:“王都统,官家说,此时下面的部队多是河南行营来的,让你一起下去,随我督战!” 王渊到底是上过战场,赶紧起身俯首听令,甚至竟隐约有了几分振奋之意。 而张王二人刚要一起起身下去,却不料赵玖复又开口,张俊不敢怠慢,再度贴过去俯首倾听,然后居然一怔,方才扭头正色言道: “官家有口谕,留下几名武士整顿秩序,除张俊、王渊二将外,城上文武,有敢擅自喧哗者、离座者,自御史中丞与玉堂学士以下,皆可斩!” 原本已经骚动起来的城头一时骇然,却是瞬间寂静无声。 春风微微鼓动旗帜,淮河水拍打北岸不及,下方烟尘滚滚,三千不到的宋军甲士且战且退,喊杀声也渐渐逼近,但随着张王二人匆匆下城,带着一群皮甲装备的军士迎了上去,战线居然一时止在了距离城头不过大半里路的位置! 不过,好在刘宝见到此面局势,不敢怠慢,仓促转回,两面夹击之下,虽然不能做到压制,却也控制住了局面,咬住了这股金军。 战事一波而起,旋即落下,似乎再度僵持了下来。 背后已经湿透的赵官家茫然去看身前战场更远方位置,却还是只觉得一团乱麻,什么都弄不清楚,便干脆叹了口气,继续瘫坐在椅子上。 而就在这时,战场的最东端,金军大寨东面方向垂直的河堤上,杨沂中尚未来得及等到更东面韩世忠就位的举旗示意,便猛然听到正北方一阵喧哗欢呼之声,俨然是韩世忠爱将王胜率部拔出了最后一层大栅! “上马!” 跟外界欢呼喧哗一片形成鲜明对比的东寨营盘内,蒲卢浑忽然轻声下令,然后翻身上马,两个猛安、实际数量不过一千五百的铁甲骑兵自然听不清声音,但眼见着蒲卢浑上马,却也立即随之整齐翻身上马。 “举旗!” 坐在马上的蒲卢浑被面甲遮住,声音依旧瓮声瓮气,却是再度挥手示意。 随即,旁边一名亲卫忽然举起一面简单而又粗犷的大旗来,旗帜黄底黑线,上面赫然绣着一只巨大的乌鹊。 而见到此大旗举起,数千骑兵前面原本立着的一面连续不断、制作精美的黄色帷帐,却是瞬间被早有准备的步卒推倒,帷帐既然倒下,蒲卢浑与王胜部便再无遮掩,而蒲卢浑也再三挥手,率先勒马前行,踩着这精美帷帐缓缓提速。 到此为止,外面大堤高地上的杨沂中终于等到了更东面韩世忠的将旗举起,也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下一刻,如雷鸣一般的轰隆忽然传来,杨沂中愕然抬头,目下可见,一支装扮足以让无数宋军胆寒的骑兵忽然自东面大寨突出,却是不顾一切,瞬间便将自己狠狠凿入了绰号黑龙的王胜部与那些御前班直组成的甲士阵中! 仅仅是一凿,前者坠马而死的骑士便颇为不少,但后者却是瞬间难当,死伤无数! 伴随着这注定牵扯到无数血腥记忆的冲锋,杨大郎再不敢犹豫,也不能再保持往日深沉与矜持,而是奋力嘶吼下令: “速速举起蓝旗!举旗!!” PS:大年初三,拜年依旧,大家晚安……昨夜听到科比去世,居然一夜难眠,也不想说什么悼念的话,希望今天睡个好觉。 第八十章 决战(下)6k2合一 金军骑兵刚刚冲出来,蓝旗便已经按时举起,但对于早已经得到韩世忠吩咐的最前线指挥官王胜来说,依然还是觉得太迟。 实际上,金军那一凿之下,王胜便已经目眦欲裂,回头见到蓝旗举起,更是忙不迭下令,让手下两名副将岳超、董旻按照计划各自率千人向两翼裂开,自己率剩下的千余人狼狈往东而走。 这是典型的诱敌深入,两面包抄之策。 然而,事情想得总是很完美,真正做起来却是极难的……王胜虽然下令并付诸行动,但大寨前线支援来的御前班直也好,韩世忠中军各部也罢,随着金军一凿带来的巨量伤亡根本就已经失控。故此,听到王胜在稍远地方鸣金示意,岳超和董旻二将齐齐后撤,却惊讶发现各自旗帜居然被金军骑兵给碾到了同一侧! 所谓两翼回转包抄,登时成了笑话。 当然,事到如此,这种设想也根本无所谓了。因为随着三面将旗一起后撤,当前又有金军铁甲骑士凿出,王胜部居前的部分一时纷乱之下,根本就是彻底失了约束,无数兵马丢盔弃甲,相互裹挟,分成小股瞬间炸裂,任由金人在后追逐砍杀射猎。 很显然,正如无数次与金人作战后获得的经验一样,所谓预定好的诈败诱敌之策,几乎都会成为真正溃败之势。 之所以说是几乎,乃是因为王胜本部在最后方,也就是最东面位置,到底没有受到太大伤亡,再加上王胜本人素来有威望,所以这一小半约一千有余的部队并未彻底失控,他们尚能保持着阵型,维持着兵甲器械跟着王胜一起向东狂奔……不过豕突狼奔之态已经无疑。 回到眼前,蒲卢浑以逸待劳,以骑对步,一千五百铁骑奋勇一冲之下,便让大营东侧三千宋军甲士几乎崩溃,但与中军处遥遥观望以至于狂喜大笑的金兀术不同,他本人却并未为之有丝毫怠慢。恰恰相反,待这一凿奏效之后,这名完颜兀术麾下的首席猛安居中稍微一盼,看清周围局势后,便无丝毫犹豫,而是再度下令全军集合,一起追击前方唯一还能保持些许紧凑阵型的王胜部。 这是一个优秀骑兵将领负责任的表现,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步兵千余人,背对几乎相同数量骑兵狼狈而走,偏偏还勉强保持建制,与此同时,骑兵却已经突出营寨的封锁进入旷野,本当扫荡营寨周边保持建制的大股敌军。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甚至出于人类兽性的本能,蒲卢浑都没有理由放过这股背对自己逃窜的宋军。 于是乎,随着蒲卢浑微微抬手示意,那面乌鹊旗便在战场中心奋力摇晃,引得一击得手的女真骑兵们呼喊怪叫,纷纷放弃了对前线两翼溃散宋军的砍杀,并再度往旗下集合以充足阵型。 旋即,便随着那面旗帜第二次缓缓提速,继续向东轰隆隆而去! 河堤上,杨沂中不敢有半点怠慢,但也不敢有丝毫违背韩世忠安排的举止,他翻身上马亲自执旗翘首,死死盯着身前情形,待到金军骑兵再度启动,整个尾巴彻底脱离了营寨范畴后,方才不再犹豫,亲自摇动了第二面黄旗。 黄旗既摇,头盔都已经被颠掉的王胜远远望见,便立即在马上回头,却不由面露苦笑……金军大队骑兵就咬在后面,他这千余好儿郎基本还是步兵,逃窜之中,恐怕立刻就要受一遭背冲,死伤惨重,哪里还能如计划中那般做出什么得力的战术动作?能逃命便不错了。 当然了,身上纹着九条黑龙的王胜毕竟是韩世忠的中军心腹大将,从军十余载,随着韩世忠走南闯北,决断、勇气都还是有的。再加上他早早知晓安排,心里比谁都清楚一线胜机到底在何处。所以,无奈之下,这王黑龙到底是咬牙忍住诸般心思,继续伏在马上缓步引导着全军向前,往预定位置而去。 而这个过程中,金军骑兵早已追上,惨叫声由远及近,王胜伏在马上,眼泪顺势而下,几乎沿着马鬃串成线,却连头都不敢回。一直硬撑到预定地点,方才奋力勒马转弯,乃是带着旗帜,引着残部,向北面闪去! 金军骑兵冲势不减,之前围攻东面营寨的最后一支成建制宋军步卒亦遭重创,那王字大旗下的王姓大将作为东面围攻主将,也彻底失措,偏移战场……完全可以说,随着金军再度冲锋成功,他们已经彻底扫除了今日早间东面的突袭围攻之敌! 而经此二冲得手,便是素来冷面冷言的蒲卢浑也浑身颤抖,忍不住在马上大声长啸,只觉两月来的憋闷几乎一扫而空。 然而,就在下一刻,当金军大队骑兵随着战马的惯性继续往东甩过去,准备从更东侧就势向北包抄王胜之时……忽然间,金军赫然发现,随着王胜的北走,就在战场东侧边缘位置,却露出了一个早有准备的弓弩兵阵地! 金军只顾追击,猝不及防之下,根本就是把自己的侧面平白向这些弓弩手露了出来! 没错,这一军正是韩世忠麾下的摧偏军,人数名义上是两千,其实定额一千两百稍虚,几乎全用硬弓大弩,为首主将唤做解元,乃是韩世忠同乡出身,亦是韩世忠麾下资历最老一将。此人在韩世忠麾下,恰如王贵在岳飞麾下一般。故此,此军之精锐敢战、赏赐待遇、装备军械,皆不用多言。 而解元眼见着王胜拼却了无数儿郎性命,方才完成诱敌任务,也是根本不用犹豫,一面亲自抬起手中克敌弓,一面让身侧近卫挥动自己的那面旗帜,直接下令放箭。 一时间,排成一线、错落有致的摧偏军一起发动,腰弩、双飞弩、神臂弓,还有韩世忠根据神臂弓自己研发的克敌弓,甚至还有一面床子弩,几乎一起平平攒射,却是千矢齐发于一瞬之间! 说是千矢齐发,似乎不如万箭齐发听起来有气势,但近距离对着毫无防备的骑兵侧翼齐射,杀伤又是何等惊人? 更不用说,此时金军尚未来得及消化宋军工匠的甲胄技术,虽然人人披甲,可战马却是很少带甲胄的,而若披甲骑兵疾驰之中战马中箭扑倒,骑士又岂能侥幸?故此,随着这一轮其实本就针对战马的千余箭矢射出,暴露在摧偏军阵前的金军骑兵便立即人仰马翻于血泊之上! 只能说,战马的出血量与受伤后的折腾,比起金军骑士本身的挣扎刺激多了。 而当此情形,前方战马嘶鸣,伤员哀嚎,偏偏后方金军骑兵根本收不住马势,甚至更后方还有人在继续怪叫,呼啸冲锋,却是又造成了一定踩踏之势。 就这样,摧偏军隐藏至此,蓄力一击,仅仅是一轮齐射,便在一个照面内造成了至少两三百金军骑兵的减员! 然而,慌乱之下,金军由于猝然受袭,死伤惨重,但蒲卢浑愤怒之余却依然保持了镇定,他第一个勒马而定,并在一眼确定战场形势后亲自夺来那面乌鹊大旗,将旗帜头部闪闪发光的矛头向正东面微微沉下一个幅度,然后便亲自持旗向东,引导骑兵……俨然是要灭掉这股胆大包天的宋军! 毕竟,在他看来,虽然宋军这番安排堪称绝妙,但问题在于那王姓大将诱敌途中诈败变真败……失了步兵援护与包抄,却也徒劳让这支精锐弓弩军平白送了性命! 与此同时,按照计划,摧偏军本可就势离开,但刚刚目睹了金军骑兵在前方肆意杀戮韩世忠部中军的解元解善长(解元字)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位韩世忠最信重的心腹在亲自用克敌弓射出一矢后,眼见着金军毫不动摇,反而即刻调整往自己阵地上而来,也丝毫没有动摇之意。 恰恰相反,当此之时,解元眼角一瞥,看见远处河堤高地上红旗摇动,却居然低下头来,不顾金军逼近,从容踩踏发力,给克敌弓上了第二支弩矢(克敌弓与神臂弓都是弩),然后再度平平抬起,并朝身侧执旗近卫努嘴示意。 话说,此时已经有不少金军骑士按照命令冲到距离摧偏军阵地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正准备射箭,而见此情形,有人咬牙奋勇向前,一面射箭一面成功踩踏到了宋军阵地之上,有人却几乎惊骇欲死,连弓箭都不用,便转身欲逃! 不管如何,随着带着摧偏二字的军旗向正前方挥舞落下,宋军第二轮齐射终于还是成功射出……虽然效果远不如第一轮,但还是给原本总数也不过一千五百骑的金军再度带来了堪称巨大的战场减员,并终于让金军骑兵的势头二次止住! 话说,前面自寨中突出来时那一次强冲硬凿,两次被弓弩齐射,金军骑兵又不是神仙,到此为止,可战之力已经下降到勉强千数而已,换做是宋军骑兵,早就溃了……唯独,金军到底善于苦战,又讲究一个军法严密,竟然还是在因为战马中箭不得已换了一马的蒲卢浑指挥下继续向前……军官们指挥若定,斩杀妄自后退者,普通骑士踩着同袍与那些坐骑混杂的血水,试图逼上前去,将这支让他们恨之入骨的弓弩精锐彻底践踏成泥。 弓弩阵地上,明知道不可能有第三轮骑射的摧偏军也开始有人动摇,但战场上唯二军旗下的摧偏军主将解元依旧面不改色,却是在千众瞩目之下,兀自弃了弓矢,拔刀跃出阵地,引亲卫向前肉搏,而摧偏军军旗自然旋即跟上……周围军士见状,士气大振之余,也纷纷效仿! 非只如此,更北面的位置,王胜的军旗不知为何,居然也在回转。 区区一将,一句话不说,只是拔刀向前,便居然让一支弓弩军在骑兵前立住了阵脚! 蒲卢浑看得此将,复又想起那日在河中见识,也是怒极反笑,复又亲自提马,执旗如夹枪,准备亲自往此处来取此人! 且不提二将如何振作,莫忘了,其实早在金军挨了第一轮箭雨之时,遥遥望见金军冲势止住的杨沂中杨大郎便已经迫不及待晃动起了手中红旗! 解元之所以如此镇定与奋勇,便是他心知肚明,红旗既摇动,他的兄长韩世忠就会即刻到来。而韩世忠既然马上到来,那在敌军只有区区千人规模的限制下,按照他解将军二十年的从军经验,这天下便无不可解之战! 果然,蒲卢浑刚刚亲自来到前线,尚未与那宋将将领接战,便本能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然后面色大变……之前的王胜拼死将金军头部转向北侧;然后摧偏军两次攒射,造成金军巨大死伤;宋军将领出众的勇气;再加上战场上只有金军自己才有成建制骑兵的错觉……却是让这名沙场宿将忽略了某些本该早些察觉轻微的动静。 而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对以后,蒲卢浑却惊愕发现,战场正南方,一支应该是一直藏在河堤后的骑兵已然越过河堤来到了平地之上,并且早已经提速完成! 而且和之前对王胜、解元的懵懂无知不同,这支大约只有七八百人的骑兵当先两面旗,一面韩字大旗,一面背嵬军旗,蒲卢浑却是一望便知根底: 其中,背嵬乃是西夏人对亲卫的称呼,具体是因为西夏亲卫骑兵常常需要背着盾牌随行护卫主将,还是需要背着酒壶随时以作赏赐而得名已经不清楚了,但宋军与西夏军交战无数,渐渐受到了文化侵染,以此来命名亲军骑兵乃是寻常事,蒲卢浑与宋军交战无数,自然明白背嵬之意! 至于韩字将旗,不用说都知道,必然是宋军两位实际上的主帅之一,韩世忠亲自来了! 而韩世忠天下名将,背嵬军又素来是一军精华……蒲卢浑即便是再勇猛,再自以为傲,也不至于看轻了来敌。更不用说,此时宋军骑兵已经提起速度,而金军骑兵又被算计成功,被活活卡在这摧偏军的阵前,一时难以回转。 不过,当此之时,蒲卢浑也算是当机立断,他回头一望,看见身后一将,却是不顾一切,奋力大呼:“阿黎不!” “末将在!”阿黎不如何不知道眼下危急,也是马上应声。 “领你自己的谋克,还有之前分给你指挥的萧糺里两个谋克,与俺向南面顶上去!”蒲卢浑声嘶力竭。 阿黎不本能向南一望,他情知韩世忠大名,更知道韩世忠八百骑已经提速完成,此时自家猛安让他带三个谋克迎敌,根本就是让他去做肉盾之意……然而,战场之上根本由不得半点犹豫,出于一名出色军人的意志,他也只不过就是本能一望罢了,便即刻号令自己所领三个谋克,奋力向南迎敌! “其余人,不要管什么摧偏军了,与俺向北转过一个弯去,杀了那王胜,再绕圈回身来夹击这个泼韩五!”蒲卢浑见阿黎不领命,心下一松之余,不顾那边马蹄隆隆,宋军骑兵说话间已经就要冲到跟前,却是奋力夹着自己的乌鹊大旗枪,试图调度剩余部队回身! 然而,这位完颜兀术麾下首席猛安好不容易收住继二连三收到军令的其余骑兵,约莫五六百人,正准备绕圈折返,却忽然闻得身后一阵震耳欲聋,却又熟悉至极的嘈杂之声! 骑兵踩踏轰隆声、喊杀声、战马嘶鸣声、金戈交汇的刺耳声、重物落地声……不用看都知道,这是韩世忠最后致命一击成功到来,而阿黎不和那三个谋克,说不得已经无救。 但是,蒲卢浑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而他这一望之下,却是复又大喜,原来阿黎不那三个谋克虽然确实死伤无数,却居然硬生生拿身体顶住了韩世忠八百背嵬军的冲锋!宋军韩字大旗和背嵬军旗,根本就被阿黎不拿命隔绝在了区区百余步外! “咱们女真的好汉子!”蒲卢浑热血上涌,连连大呼,却又继续号令其余骑兵随他从北面回转。 然而,还不等他继续欣喜下去,下一刻,蒲卢浑目前可见,一名骨架极大,体型极壮的宋军大将却已经跃马冲出阿黎不的人肉阵来,宛如猛虎跃羊群一般轻松。而此人全副铁甲,面带牛皮面罩,几乎与蒲卢浑自己一般打扮,照理说蒲卢浑不可能认得此人是谁! 但不知为何,那宋将远远一望,抬枪一指,蒲卢浑对着对方宛如电光的目光便已醒悟,此人必然是韩世忠! 此人必然就是造成眼下局面的罪魁祸首! 此人必然就是当面宋军两位主帅之一! 此人正是赵宋新皇帝的腰胆! 此人正是当下中国显出来的第一勇将、名将! 杀了此人,此战必休!自己也可名扬天下万邦! 一股热血上头,蒲卢浑不退反进,反而以胳膊夹住那宛如旗枪一般的旗帜,一声大吼,奋力向南,乃是朝着这名宋将正面迎上! 非只如此,见到主将反冲,十余名近卫也都瞬间醒悟了主将之意,也纷纷跃马跟上。 而韩世忠自阿黎不肉阵中跃马而出,又见对方主将应战,引十余骑而来,却一言不发,只领着三五骑冲势不减。 不过眨眼功夫,二将当先迎上,那韩世忠先是咬牙奋力一格,用长枪勉力荡开对方粗长的旗枪,然后居然顺势撒手,丢掉长枪,并以右臂微张,以肩膀顶着对方旗枪交马撞上!胳膊上方的甲片擦着旗杆,居然有火花闪处,俨然可见二将速度,而又由于力矩的问题,那金将也根本被韩世忠顶得无法发力! 待到二马相交,蒲卢浑刚觉得旗枪上头力道一松,便准备回身扫荡,却不料对面那韩世忠右臂不动,直接顺着旗枪揽住了蒲卢浑整个腰身,然后方才一声大吼,并就势一拔……居然宛如拔葱一般将这名金军大将从战马上硬生生拔了起来! 蒲卢浑人在空中,浑身失力,只觉得惊骇欲死,并惊愕天下竟有如此神勇之人……但根本来不及再多想,他便觉得一阵腾云驾雾一般,又被对方整个甩了出来,然后活生生落在身后自家亲卫铁枪马蹄之前……浑身疼痛到眼前发黑,当即再不能起身。 周围金军金将目瞪口呆不提,而随着蒲卢浑连着他的大旗一朝消失在战场之上,早已经被疲惫、伤亡、突袭弄得不堪的金军骑兵再难支撑。故此,随着韩世忠理都不理身后地上之人,转回接应自家背嵬骑兵后,战场之上,失去了最后一口硬气的金军骑兵终于趁势溃散,恰如之前宋军无数次演示的那般,丢盔弃兵,狼狈弃战北走! 而与此同时,金军大营东侧的这个战场之上,本都是韩世忠所部,见到自家主帅的大旗如以往一般出现在关键时刻的最前线,而金军骑兵主将大旗却又迎面消失,如何还不晓得韩世忠谋划成功,此战已经大胜? 而韩世忠既破贼众,却马不停蹄,自领大军向西,一面汇合部队,一面竟然是要亲自杀入空虚的金营……于是乎,原本漫天遍野的宋军溃兵,复又欢呼雀跃,主动往韩字将旗处聚集,并向西而去。便是远处淮河上攀着船帆观战的民夫,河堤上的杨沂中等人,见此力挽狂澜之势,也全都失态欢呼雀跃不止。 到最后,随着韩世忠耀武扬威,亲自率部进军扫荡不停,周围欢呼声竟如雷霆之势,震慑河山! 就在同一时间,战场最西侧,隔着不知道几里路的距离,赵官家看着城前近在咫尺的僵持肉搏,哪里知道此战已然成功,将要大胜呢? 恰恰相反,等他听到东面如打雷一般的声音不停,反而有些慌乱,却是彻底忍不住开了口……毕竟嘛,玉堂学士和御史中丞以下,自然不包括官家本身的。 “林卿,你觉得这声音是怎么回事?”赵官家怕动摇人心,只能小声向身侧最近一人询问。 被问到的小林学士张口欲言,但今日一整个上午都脑子一片空白的他却根本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无声以对。 第八十一章 胜了(上) 韩世忠大胜于战场最东端,最西端的赵玖隔得太远,自然宛如雾里看花,除夕听雷一般含糊。 然而当此之时,身为金军主帅,完颜兀术居于战场正中,却是很自然的便得到了消息……这个‘很自然’是必须的,因为韩世忠的动静根本就是在进军金营的途中闹出来的。 对此,金兀术骤喜骤惊之下,他始终没想明白——自己两个最核心猛安凑出来的反击部队,一千五百骑,好大好强的一堆精锐骑兵,刚刚还明明白白在那里的,而且之前一出场就击溃了东面的围攻之敌,仅仅是追出去这一会功夫,怎么就忽然消失不见了呢? 他的两个猛安呢?! 但不管自己的骑兵是怎么消失在东面旷野上的,完颜兀术毕竟算是久经战阵之人,却是即刻认清了一个基本现实——自己的大营此时全然空虚,东侧更是一马平川,而韩世忠偏偏已经来了! “蒲卢浑误了俺!” 金兀术从望台上跳下来,回到座中,呆滞了两息,却居然说出了一句埋怨的话来。 “请四太子不要耽搁,无论如何,速速着甲为上!” 旁边时文彬微微一怔,却又赶紧咬牙相劝。 此言既毕,旁边立即有早捧着甲胄的亲卫围上来,准备替还是一身绸缎中衣的完颜兀术着甲。 然而,这位金国四太子并未直接起身配合,反而是本能去抓身前酒杯,似乎是准备饮下最后一口再起身。但一抓之下,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因为刚刚在望台上看见韩字大旗往此处而来的缘故,反正是重心不稳,一个趔趄,以至于这位沙场宿将差点从马扎上栽倒。 不过好在几名亲卫都已经围上,却是顺势架住自家主帅,然后立即便开始扶着对方着甲。 另一边,时文彬稍显犹豫,却还是趁机进言:“四太子,此时可需调度南北两面两个猛安分兵向东,稍作抵抗?再把正面(西面)两个猛安唤回来?” “说甚胡话?!”金兀术立在那里不动,耳听着东面动静越来越大,却是稍微反应过来,然后冷笑相对。“你听听这动静,南北两面分几百兵过来,顶得住吗?正面两个猛安又来的及吗?” 时文彬畏缩一时,面色惨白,却居然还是有些不甘之意,稍顿之后,居然复又俯首恳切进言:“四太子,学生的意思是,若四太子身侧无兵,岂不是更危险?所以依学生看,此时能召多少人便是多少!” “老时!” 金兀术身上衣甲已经穿了一小半,却是对着身前之人愈发冷笑不及。“别以为俺不懂你的小心思……你家人都在沂水,怕的是俺今日一走,便要暂时全弃了京东西路的地盘,到时候你的家小便要跟你分离,说不得还会被宋人当做罪臣一般逮走,是也不是?而若不是如此,那俺只能怀疑你居心了!” 时文彬登时面上便有些慌乱,却又无法反驳,反而只能落泪。 “哭、哭、哭!有甚可哭?!”金兀术不由烦躁起来,却又因为着甲缘故,不得已转过身去,便双手撑开背对对方呵斥起来。“无外乎是几个女子几个少年,你既做了俺正式的参军,此番一起回去北面,随便送你十几个奴婢便是,就连帝姬也可许你一两个,到时候再生些孩子便是!” 时文彬听得此言,情知金兀术不能给半分承诺,心下自然更加凄然,偏偏又身在局中,完全无奈,只能含泪欲言不言,欲说还休。 但就在时文彬扭捏之际,此时东面动静早已经逼近,耳听着宋军阵阵欢呼如雷之声越来越大不提,金兀术和时文彬在将台上多少还是居高临下,且正对东面,却是亲眼见着烟尘滚滚逼近营寨跟前,俨然是宋军反攻到根本没有半点防守之力的东寨跟前了。 于是乎,二人齐齐慌乱。 且说,时文彬书生打扮,本无力在马上着甲倒也罢了,而金兀术此时刚刚穿了一半,却是上身全副甲胄,下身甲裙根本没有上手,也同样措手不及。 “不要误事了,都速速去牽马来!”不过,金兀术面目狰狞之余倒是当即立断。“你们速速去准备马匹,俺自来穿裙!再让南北两面两个猛安收拾兵力,尽量带上战马,随俺从西面正门出去,接应了正面两个猛安再做决断……告诉北面人,万万不可从北面走,那里必然有绊马索、壕沟等物,不要平白失了战马!” 几名亲卫也知道厉害,赶紧一哄而散,分别行事。 “老时,你又去做甚?” 金兀术下完军令,提着甲裙回身一望,看见时文彬一面正往腰间绑匕首,一面正往下走,更是来气。“回来帮俺绑住腰后甲裙!” 面上尚有泪花的时文彬不敢违背,复又转过身来,俯身为金兀术绑甲裙。 然而,这位时参军,此时一面尚想着要与老妻、幼儿一别经年,心如刀绞;一面又因为宋军反攻进来,忧惧难安;此时更是担心那些女真亲卫不把他放在眼里,待会根本不给他备马,却是左思右想,眼中泪水淋漓,汇集到颌下胡子上后干脆串成了线,哪里能绑的利索? 几下之后,根本就和前面完颜兀术亲自绑的那边抵触起来,甲裙也歪了一半,干脆露出半个屁股来。 金兀术当然觉得不对,回过头来,看到这一幕更是勃然大怒,愤然一脚踹出不说,居然不顾身后宋军已经涌入东面空寨,复又拎起脚下马鞭,劈头盖脸朝对方抽去,乃是借机发作泻火之意。 可怜时文彬抱头鼠窜,试图逃走,却不料一转身便被马扎绊倒,整个人跌倒酒案之上,以至于无处可逃,活活挨了十几鞭子。 “死狗奴,速速回来帮俺重新整好!”一口邪气发泄出来,金兀术匆匆扯下后面甲裙复又急切召唤。 PS:正月初五,先给大家拜年,如果有回城的一定要注意安全,但也要放稳心态。 还有…… 第八十二章 胜了(下) 抱着头的时文彬闻言本能起身向前,却又在金兀术身前微微一怔,后者本能回头去看,也是彻底慌乱,因为那韩字大旗居然已经远远进了东寨,而见此情形,金军大营南北两寨,外加一个空虚的大寨,也彻底失序! 而这一次,金兀术终于看清了韩世忠军中的那几百骑兵的存在,自然也是心中如打鼓一般乱跳……事到如今,这位金国四太子如何不明白,危机真的已经逼到眼前,此时再不逃恐怕真的要葬命在此了! 唯独他堂堂金太祖直系血脉,阿骨打仅存的三个成年儿子之一,平生也是好大志向,却如何能在此处平白送了性命?! 一念之中,金兀术反而从之前的慌乱和醉意中彻底醒悟过来,却是再无之前什么暂避一时如何如何之意,与那什么涿州赵玖计较的意思也强行按下……恰恰相反,他决心已下,今日务必保有用之身,待回河北,以他的身份先在都元帅府中掌握一份兵权,将来再引大兵回身,与宋国官家还有韩世忠之流论一番英雄。 但就在金兀术心思清明,决心逃命之时,他却居然觉得身后股上一阵冰凉之意,似乎是溅上了酒水,伸手一摸,却又看见满手血红之色,这才察觉股间微痛,然后愕然回头。 “若非为了老妻幼儿,何至于做你这女真蛮子的死狗奴?” 脸上鞭痕、泪痕、乱发混杂,浑身狼藉一片的时文彬双手握住匕首,背靠几案,几乎全身发颤,却是奋力而对。 金兀术目瞪口呆,竟然一时并未回应,反而低头看着自己湿了一片的裤裆发起呆来……很显然,哪怕这位金国四太子此时都已经认清现实,知道自家此战已败,却居然还是不相信时文彬敢捅他屁股? “金军败了!金军败了!”时文彬见到对方回头,一口憋在心里的话放肆喊出,胆气便随之而泄,却是状若疯狂,一面奔跑下台,一面肆意狂呼一些废话……就好像这营中金军不晓得今日已经败了似的。 不过,如此疯狂之人也不可能任由他无端生事。 就在时文彬跑到中军大帐前尚在暗燃的火盆处,试图拖拽周围旗帜、营帐去点火时,一名牽马回来、不明所以的金兀术亲卫,再不能忍受,直接从马上抽出铁骨朵来,走上前去,只是一锤便将这个疯掉的参军给开了瓤! 而另一边,金兀术根本没有理会疯掉的时文彬,因为韩世忠的大旗已经来到中军本寨外了,如何能再管一疯子?他一面扯掉前面的甲裙,一面匆匆在亲卫的搀扶下只穿上身甲胄翻身上马……但刚一落鞍,原本并无多少疼痛感觉的伤口却如万针刺入一般难忍,便只能双脚踩蹬,试图俯身抱马首而行! 但如此一动作,四太子却又觉得胯下伤口忽然自后绽开,什么东西如血崩一般涌出,又只能含恨夹紧,继续催马而动……乃是按原定计划,试图往正西面汇合兵马,先行离场再说了! 且不提,完颜兀术当机立断,决心保有用之身心,带着金军帅旗出西面寨门而来。与此同时,战场最西端,坐在下蔡城头那里一动不动,心中却一直难安的赵玖赵官家也终于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首先,他注意到了那些‘雷声’是越来越近的; 其次,他察觉到了代表了王夜叉、傅庆的战场南侧烟尘开始向金军寨中移动; 最后,他注意到了河中帆船桅杆上的民夫和被战场阻隔的河堤上的宋军似乎并不是在惶恐,反而像是在庆祝什么…… 想到这里,赵玖心中俨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林景默小林学士之前保持沉默的姿态摆在那里,他也不好再擅自开口,扰乱气氛,反而只能依旧保持小心,继续观战而已。 而下一刻,赵官家心中如百爪挠心,端坐不动不提,却忽然又亲眼见到金军帅旗自营中突出,然后卷起一小股烟尘、扯着两大股烟尘往刘宝身后袭来,也是瞬间骇然,之前的猜测也随之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乃是对城下战局的忧惧! 不过,事已至此,赵官家情知退无可退,也还是强行忍住,继续‘端坐’观望! 而不等赵玖思考生死之事,战局却已百转……他本人目视之下,那金军帅旗往刘宝部薄弱处奋力一冲,打通道路后,便直接转向,然后在城头文武、城下官兵们稍显惊愕、继而醒悟的猜度内引着金军残余全军往北面而去。 似乎这位四太子此番亲自出来,只是想接应这两个猛安回营而已! 然而,又过了片刻,就在赵官家目瞪口呆之中,那引着大部分残余金军的帅旗居然一刻不停,直接越过金军大寨的营门,然后还往北去……最后,竟然直直向北,一去不复返了! 可怜赵官家一头雾水,这个过程中始终没想明白金兀术出来这一趟是干嘛的? 但也仅仅如此了,下一瞬间,随着小林学士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以手指向正东面,赵官家扭头去看,只见青天白日之下,金军大营忽然火起,而四面嘈杂喊杀之声不知何时早已经恍恍惚惚变成了确切的欢呼之声! 赵官家也是瞬间于心中欣喜若狂! “臣贺喜陛下!” 就在此时,位子就在赵官家左侧的御史中丞张浚不顾禁令,直接起身,乃是泪水涟涟,握住赵官家左手,俯首便拜于地上。“两月辛苦,今日竟得此大胜!金军已退,是我军大胜无疑!” 此言既出,城头上,周围官员、士卒再不犹豫,而是嘈杂一时,他们一面纷纷起身探头观望局势,一面窃窃私语,交流不停……而最后,这些人最终却又将目光锁定在了依旧端坐不动,镇定异常的赵官家身上,城头嘈杂之声也渐渐消失。 城外一片欢腾,而城头上却一片寂静。 当此之时,赵玖犹豫了一下,将手从张浚手中抽出,然后缓缓起身,却是在思索如何借此机会再树立形象,收点人心……而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想到了昔日淝水之战的谢安,然后很快随之想好了动作和台词。 然而,当我们的赵官家在龙纛下彻底站起身来,往前一步而已,便当面迎上了城下无数欢呼雀跃的军士!恍惚之中,赵玖又忍不住扶着城垛看了看金军那向北不停的烟尘,又瞅了瞅已经狼藉一片的金军大营,再听着似乎有掺杂着万岁的满耳欢呼声,却是什么台词都忘在脑后了! 隔了片刻,赵官家终于回过头来,先是对着行在文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却是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将自己的硬翅幞头整个掼在了椅子上,并最终面目狰狞,拼尽全力发出一言: “此战胜了!” “官家,咱们胜了!”小林学士似乎第一个反应过来,当即俯首落泪而拜,引得身后诸多行在官员纷纷随之下拜称贺。 PS:晚安 第八十三章 小酌 天色已晚,下蔡城内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且说,宰相吕好问傍晚便亲自渡河来劳军,但因为担忧金军尚有大股骑军在北,动向不明,所以当日并未大肆宴饮,以犒赏军士。不过到了晚间,几位行在文员却不免禀性难移,再度相聚一堂,借着赵鼎赵大牧的府邸就势小酌一杯,以作压惊。 “韩良臣今日设伏斩将,居功第一,智勇威武堪比古之名将,勋劳之重,足以加节度使了吧?”众人刚刚饮下第一杯贺胜之酒,还未及私酌,御史中丞张浚张德远便迫不及待开口了。 “张太尉也须不差,”昔日张浚生死之交,眼下的寿州知州,马上恐怕还要往上爬的赵鼎赵元镇即刻应声不及。“他身上本有观察使职衔,此番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再加上之前孤军戍卫下蔡之功,也足以加节度使。” “好了二位。”吕好问可能是这半年来第一次展颜微笑。“事到如今,京东两路官吏清空,连岳飞、张荣之流都成镇抚使,有建节之实无建节之名了,韩张两位有拥立之功的御营大将今日之后又如何呢?此事本是顺理成章,无须多论。” 张赵二人齐齐起身谢罪,又自罚一杯,方才坐下。 而二人既坐,吕相公却又主动说了下去:“依我看,当务之急,乃是战后行在去向……总不能真如汪枢相所言,留在寿州不走了吧?而今日临过河前,吏部林茂南(林杞)又问我此事,我也是一时为难。” 出乎意料,吕好问以下,张、赵、林三个地位最高的文官居然无一人呼应,反而齐齐噤口。 肯定是要噤口的! 今日歪打正着在赵官家身前讨了个好彩头的小林学士对吕好问愈发不屑起来,虽说大家愿意捧着你当这个八公山行在的首领,以此来防备李相公,打压汪枢相,可在这种大事上面,却都是各有主见的……其中,赵鼎赵大牧身为寿州知州,巴不得官家就留在寿州呢,那样他这个当日权差遣寿州的小官,岂不是一跃而成开封府尹一般的人物? 至于小林学士自己,他之前就想的清楚,自己根基浅薄,唯独兄弟颇多,还都在淮南一带做过官的,人脉俱在此处,那若能留在淮南,有自家兄弟子侄在内许多人的帮助,岂不是能在官家身前彻底立足稳妥? 所以,他小林学士也是暗暗赞同留在寿州的。 至于张浚,根本不用说话,小林学士都知道这厮是在作何想……无外乎是要以官家心意为主,而官家未表态和授意他之前,这厮是一句话都不愿意露底的。 而就在小林学士胡思乱想之际,这边眼瞅着气氛不佳,张浚张宪台早已经在私底下踩了一脚身旁胡吃海塞的小兄弟、中书舍人胡寅。 “可惜,没有捉到那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胡明仲被踩了之后,即刻放下手中肉食,开口乱说。“否则必然可以拿来换回二圣……” “……” “……” “我……金军虽败,犹有战力,更兼北面尚有两部大军可做接应,没法冒险追击也是无奈之事。”张浚半日才回过神来,却是无奈至极,赶紧圆场。“便是金军大寨也都要拆了不理会,尸首、伤员也要明日运过河去安置,何谈捉什么金兀术?” “说起来,尚不知此战伤亡与斩获如何?”赵鼎也慌忙问及他事。 “据在下所知,此战轻伤者反而不多,倒是重伤残废者与战死者占了多数,加起来得有两千之众……至于斩获,大约也是类似,不过颇多女真、奚、契丹之属。”胡明仲微微一想,即刻回复。“而汉儿军颇多降服,也有一千之数,这是白日间官家亲自询问点验的。” “以一换一,端是大胜!”吕好问欣慰而叹。 “莫忘了还有之前贸然渡河被剪除的两个猛安,这一战其实前后打掉金军四个完整猛安!”张浚也捻须而叹。“而且不比北面梁山泊那次图谋设计、借地利以多围少,今日此战堪称虎口拔牙,韩良臣委实名将!” “岳飞张荣也非平白无能之人。”胡寅复又正色相对。 “不错!”小林学士终于接了一句嘴。 “都是官家有识人之明。”吕好问继续打了个哈哈,却又忽然想起一事。“且说……官家今日一整日都在忙什么?明仲如何又有空闲来此?” 宰相问及官家去向,身为禁中近臣的胡明仲自然不敢怠慢,当即起身正色相告:“回禀吕相公,今日上午战罢,杨沂中回转,官家便亲自上马巡视战场,检视伤亡、斩获之事;午后日落前复又亲自坐镇金军大营,一面监督拆营,一面当众收拾了营中缴获的战马、盔甲、金银绸缎,然后于目前当众分与各部……” “怎么分的?” “官家自取其三,余下者再十分,韩世忠部得其五,张俊部得其三,王德、傅庆得其一,杨沂中、呼延通、乔仲福、张景四将再得其一……” “分的倒也合情,只是乔仲福、张景居然与杨沂中、呼延通共取,而非与王夜叉、傅庆同列,看来官家还是把当日直属那三千军士的话当真了?”吕好问一时蹙眉。 “应该是此意。” “但还是有些不妥。”吕好问缓缓颔首,复又捻须摇头。“官家不该先取其三的……这倒不是说张韩王等将会为此事而对官家生分,却是说在这些外将眼中,这先取的三岂不是从根本上还要便宜了杨沂中、呼延通、乔仲福、张景诸将?而从今日功劳上来公平讲,御前几将到底是远不如张韩二位的。”言至此处,吕相公微微一顿,方才继续言道。“而若一直如往日那般和光同尘倒也罢了,既然细细计较,你三我四,这三分便显得尴尬了。依我看,武臣那边的分派,官家有个大略即可,没必要牵扯过深、过细……” “吕相公误会了。”胡明仲待吕好问说完,便立即严肃以对。“须知,营中缴获也是分类别的,官家今日在营中先取的三分,皆是布帛、铜钱之属,乃是给重伤残废与战死者用作抚恤、安置的,根本未曾过河,便先按照之前点算的伤亡分布悉心分给了诸将,让他们先做保管,军中上下无人不服。而韩良臣率先入大营,却是先把营中存的两千多匹战马尽数取了,官家先时只做不知,后来再分时又提及此事,乃是将战马折算了两分,如此一来,接下来的分拨,张韩两位皆无话可说。” “原来如此。”吕相公略显尴尬,连连颔首。“事情如此曲折,官家又自有决断,倒是我这老朽之人又多想了。不瞒诸位,今日见诸君辅佐官家有此大胜,国家或许有喘息之机,老朽几乎想要请辞……” 闻得此言,众人赶紧齐齐起身安慰……这个说吕相公在行在总揽朝事,此战也是居功至伟,兵事上的作为居然隐隐超过了李公相;那个说国家尚在风雨飘摇之中,一次大胜不过提振人心时期,距离安稳还远,吕相公当此国难之时,不可轻易弃了国家和官家;便是素来有城府的小林学士最后都恳切称赞,尽说吕相公在八公山这三四月的辛苦。 很显然,这几位行在要员还是老样子,既希望吕相公继续这么糊涂下去,又希望他继续官运亨通,为大家遮风挡雨……最好能糊里糊涂一直做到公相,再陪着官家兴复两河,重铸江山。 这样的话,到时候自己几个年轻的、资历浅的,说不得还能在李公相那遮天蔽日的气焰下,跟着做个正经相公呢! 不过,其中胡寅胡明仲却还是个愣头青,等众人好不容易劝住吕相公,酒席中气氛变得你好我好大家好之后,这厮却又继续正色汇报了下去: “好教吕相公知道,官家傍晚分定了赏赐,复又探视了伤员,然后却是让我等自回,他与杨沂中一起带着酒水去寻人饮酒去了,所以我才至此!” 此言一出,座中登时安静下来。 “明仲,你之前为何没说?”停了半晌,却是赵鼎赵知州一时没有忍耐的住。 “之前并无相公过问。”胡寅摊手而对。 “可是寻张韩二位?”御史中丞张浚紧随其后。 “并不是……” “这倒无妨了。”吕好问一声叹气。“总不能官家次次与大将私下相对时,你我行在文臣却都在别处喝酒吧?既然不是去寻张韩,那是去与御前诸将对饮了吗?” “也不是……下官是说,官家找的不止是张韩二位,除了张韩二位外,还有解元、刘宝、王胜以下,一直到军中寻常士卒,皆是今日显眼功臣,足足百余人,一起往淮河上对饮去了!”胡寅赶紧补充完毕。“其中一个诨号叫做李老三的队将,还是我亲自去寻来的……那厮一开始还闹别扭,说今日并无大功,反而死了两个兄弟,并不想来酒席丢脸,最后他主将刘宝亲自过去传了口谕才唤过去的。” 听完这话,众人反而无语,都觉得身前酒水没了滋味。 “明仲为何不一次说完?”张浚也分外无奈。 “明明是元镇兄(赵鼎)打断我的。”胡明仲依旧从容。 众人愈发无奈。 最后,倒是吕好问问清了缘由后微微一笑,颇显宰相气度:“既然官家战前有言,此时必然要一诺千金才对,你我何必在意?再说了,战后荣宠,本该归于将士,你我之辈,当用心朝堂才对,彼处才是我等施展才能之处……你们说,战后行在到底该往何处去啊?” 张浚、林景默、赵鼎三位面面相觑,先是齐齐看向吕相公,复又齐齐看向了一脸无辜的胡明仲,也是各自无奈,心思百转……上上下下的,他们这些官家身前的红人也难啊! PS:抱歉,今日就这一章了,实在是有点卡文,我甚至都不知道上架该写啥了……容我三思……残忍! 第八十四章 流光(上) 煎熬了数月后的大胜,让几乎所有人都难得放浪形骸。而这一战对赵玖的意义,似乎更有某种别样的意味。 故此,作战当日,正如之前在城头上忍耐了一上午,最后却当众失态一般,战后的赵官家也颇为类似……他强打精神巡视战场,尽量去扮演一个英明皇帝收买人心,然而晚上召见白日作战功臣之后却又难得因酒失态,一醉方休。 再睁眼时,赫然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 “我……朕……” 赵玖翻身坐起,有些警惕的看向了舍内的几人,两个小内侍,一个大内侍蓝珪,一个杨沂中,张口欲言,却又一时语无伦次。“你们可有话与朕说?” “回禀官家。”杨沂中赶紧俯首汇报。“韩统制上午刚刚来报过,说是尾随金人的哨骑发现金军残部昨夜便已经到了蒙城,之前消失的两部也正如韩统制预料的那般,正准备从北淝水上游阚团镇渡河,闻讯也匆匆折返蒙城了……至于接下来的动向还要等哨骑再报,但无论如何,光州、寿州之围都确实解了。” 赵官家颔首不停,却又略显茫然,直到半晌之后,拿起一旁蓝珪亲自送来热巾,随意擦了把脸,方才继续询问:“还有吗?” “有……”杨沂中赶紧再答。“前……武举人,狄道马扩自河北而来,原本被金军阻隔在淝水一带,昨晚金军转向涡水汇合金兀术后,便连夜渡河赶来,此人携带有宗留守、杨老太尉二人印信手书,说有要事面圣,因为官家没起身,所以此时乃是吕相公正在召见。” 赵玖对马扩这个名字明显有了一点反应,因为好像在哪里听过,似乎是个名人,但一时想不起来后却又继续茫然摇头:“还有吗?” “有。” 杨沂中再度俯首,引得一旁蓝珪微微蹙眉,俨然是对内侍省与内内侍省权责为一名武臣侵夺到这份上感到极度不满,唯独康履前车之鉴,外加行在又漂泊在外他一时孤立无援,所以不好发作罢了。“吕相公和张太尉皆有言,乃是以淮河北面不靖,为以防万一,请官家起身后即刻渡河往八公山行营休息,也好联合汪枢相,汇集东西二府,共论大事!” 赵官家在榻上微微颔首,将热巾交还给蓝珪,似乎是找到了一点状态,却又继续追问:“还有吗?” 杨沂中怔了一怔,思索片刻,方才又低头小心汇报:“伤员、战死军士,昨日到现在已经尽数先运过河去了;而天气转热,按官家吩咐,八公山大墓正在加紧挖掘建筑,乃是与协忠大夫张永珍之墓连在一起;还有官家昨日检视伤员、分发缴获时叮嘱的记有诸军实际人数、军械、战马等汇集的名册,因为各部将官心存抵触,所以着实进展艰难,便是再与臣等多日,怕是也只有个大略……” “我问的不是这些。”赵玖忽然打断了对方。 “官家……”杨沂中闻言不禁犹豫了一下,然后愈发小心。“官家自然还有许多事,如行在去留、各处叛乱用兵、东南荆襄蜀中转运、官吏升迁安置,以及某些额外军情判断,可这些须东西二府相公在官家身前讨论而过,不是臣这个微末之人可以说的。” 赵玖沉默了片刻,他其实想直接问对方自己昨日酒后可有失态,然后可有‘泄露天机’的,但眼见着对方如此小心,反而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事到如今,便是自己喝多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便是狸猫精的传言满天飞,此时难道谁还能奈他何吗? 须知道,此时此刻,抛开金人的军事威胁,唯一有能力对他赵官家造成实质威胁的就只有一个李纲李公相了。 然而,唯一的威胁那里,且不说李纲多少是有情分、讲大局的。便是退一万步讲,李伯纪忽然带着太后、潘妃、皇嗣,连着外面的张悫、许景衡、宇文虚中一起疯了,可经此一战,韩世忠和张俊以及寿州行营这里这么多兵马、民夫,恐怕也只认他这个八公山版的赵官家吧?! 李纲也就是个理论上的威胁而已。 所以说,想了半日,赵玖反而失笑——自己既然已经过了自暴自弃那一段,与其在这里疑神疑鬼,倒不如认真想想正事,金兀术既去,迟早会再来,那有些事情反而刻不容缓了,幸好早有腹案。 一念至此,赵官家复又敛容以对:“正甫所言极是,虽是难得大胜,可情势依然紧急,半日浪荡便足够了,既然有如此多的事务,咱们不要耽搁了正事,不妨早些过河,找两位相公商议。” 杨沂中自然称命。 就这样,赵玖干脆起身,稍微洗漱,然后便要用饭。 唯独用饭之前,赵官家便先让杨大郎出去了一趟,乃是寻王渊召集呼延通、张景、乔仲福三将所部,准备连同御前班直一同回转。 至于等到赵玖稍微吃了几口,大略混了个肚圆,眼瞅着杨沂中回来复命,才又让内侍省大押班蓝珪等人出去转了一圈……却是要韩世忠、张俊等人依旧谨守下蔡与淮上,并通知吕好问以下诸多行在要员,包括寿州知州赵鼎在内,乘船往淮南议事。 而待蓝珪刚一出门,赵玖本人也就随后出了那栋原本被张俊占着的大宅子,也不与谁来告别,也不等谁,直接翻身上马,随意带着杨沂中引着御前班直,走水门汇合了呼延通三将,便上船往八公山去了。 另一边,韩世忠、张俊二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赏赐今日要来,以至于百爪挠心且不提,文臣自吕好问以下得了通知,也都是明白今日要议论的事情有多重要,便也各怀心事,巴不得早点过去……唯独吕相公在此,众人又不好先渡,只能在内渡那里等了许久,待人齐了,又谦让一番,这才匆匆得渡。 而等到吕好问以下一众文臣前遮后拥,回转淮南,刚刚来到八公山下的水寨码头,却又觉得气氛不对起来。等上到山腰处,眼瞅着沿途大小军官军卒,个个全副甲胄,队形严正,自山腰一路排到山顶小寨都不停,更是不明所以。 偏偏又因为官家在等,光天化日,都不好停下来问半句的。而且万事来不及多想,须知,上了山,过了山顶小寨,走不过许久,御帐便已经在前了。 吕好问等人走进去,眼见着官家一身红袍、戴着一顶翅膀有些歪的幞头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枢相汪伯彦、御营都统制王渊、新来的吏部天官林杞,还有应该是今日才从身后不远寿春匆匆赶来的张所张龙图等人俱严肃相侯,乃至于无数昨日刚刚战场搏杀过的御前班直扶刀环绕木棚周边,也是不由牙酸起来。 “臣……” “不必多礼了。”赵官家干脆挥手。“事情太多,都坐下来,说话的时候再起身,咱们直接议事!” “是……”吕好问以下,俱皆一凛,俨然是被周围气氛感染。 “将官封赏都定下了吗?”众人甫一坐下,赵官家便片刻不停,直接发问。 不过,所幸论的第一件事情并不出格,大家早有准备。 故此,刚刚屁股挨到凳子的吕好问和汪伯彦对视一眼,倒是一起起身,甚至还谦让了一下,最后是汪伯彦以枢相之名当仁不让: “回禀官家,自上而下,先以韩张二位始,臣以为二将或英武明断,或沉稳得力,俱有大功,当各加一镇节度使,以示荣宠!” “臣附议。”吕好问也旋即表示赞同,周围也无一人反对。 赵玖同样微微颔首。 须知,如今他也不是纯粹的官制傻子了,虽然承宣使、观察使什么的还是傻傻分不清楚,但到底知道节度使是宋代武人地位的顶,所谓名副其实的武人建节……再往后,无外乎就是些两镇节度使、三镇节度使,乃至于太保、少保,乃至于国公郡王之流了。 总而言之,韩世忠想了又想的韩太尉,总算是安心落袋了,而且这一次肯定保熟。 而韩世忠、张俊以后,其余将官如王德、刘宝、王胜、解元以下的转迁阶级,汪伯彦身为枢相,也是烂熟于心,基本上是说一个过一个,偶有争论,也不过浮于表面之事……所以不过片刻便已一一说定。 与此同时,素来不掺和这种争论的小林学士坐在一旁木棚下,又有几位中书舍人协助,早已经运笔如飞,按照官家要求速速一一成旨。 但官阶之后,论及差遣,众人便不由紧张了起来。 “至于张韩二位差遣,臣之前便有进言,还请官家明鉴。”汪伯彦俯首相对。 “汪相公的意思朕明白。”坐在那里的赵玖闻言随意点头,竟是极为干脆的掀开了底子。“之前要打仗,所以朕一直不许多论这些事情,以免影响军心,但现在仗大约打完,有些事情却反而不能耽搁了……诸卿,韩世忠、张俊,乃至于其余诸将的安排、军队的整编,朕知道诸卿其实都有种种腹案,唯独想要论此事,却须先议定另外一件根本大事,那就是如果接下来完颜兀术真的北走了,咱们行在到底要往何处安置?是去扬州、是去东京?还是继续去南阳?又或是最近汪枢相所言那般,干脆就在寿州本地不走了?无论如何,今日东西二府都须速速在朕眼前论定此事!” 汪伯彦和吕好问对视一眼,也都不敢再犹豫,前者本在应答之中,便顺势俯首:“臣还是之前议论,行在不妨留寿州,居身后寿春!而若以寿州为陪都,则军事顺理成章,经济源源不断,人力亦可倚仗中原,将来便有大战也能把住淮河相对……此地远胜扬州之偏、南阳之平、东京之空乏。” 听到这话,跟寿州有着直接利害关系的赵鼎、林景默二人几乎便想要赞同,但不知为何,二人反而一起忍住了……故此,此言既出,应声者寥寥,所谓重臣、近臣,有资格在御前发言的,更是只有王渊一人而已。 “臣还是建议行扬州,扬州稳妥。”事到如今,吕好问情知不能避免,也强打精神上前半步,就在赵官家平静的目光下坚持了自己从南京(商丘)开始的一贯论调。“移驾扬州,一则东南财赋无须多转运这五百里;二则但有万一,随时可渡长江,倚仗天险据守;三则,臣请直言不讳,今日战后已无人疑官家抗战之心,且扬州终究未过长江,份属淮南,称不上偏安……官家心存兴复,还是该寻个妥当之处。” 出乎意料,这个之前几乎被赵官家在路上公开否定的去处,此时反而有颇多应和者,俨然是时势不同,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寿州、扬州都有了,其他人呢?”等几个人说完,赵玖却不置可否。“今日御帐前,人人皆可畅所欲言。” “臣中书舍人胡寅,以为可归东京以正人心!”果然,胡明仲这厮早就按捺不住了。 “……” “……” 赵玖无奈,只能在沉默中主动看向另外一位关键人物:“林卿,你自东南来,李公相可有相关言语叮嘱?” 所谓林卿,自然是吏部侍郎林杞,跟小林学士亲爹名字相同的那位,此人正是李纲在行在的代言人,闻言也是坦诚: “回禀官家,臣来时未期如此大胜,故彼时李相公只有只言片语,乃是希冀于官家无论往何处,都务必不要犹豫,即刻定下便可,他也好方便动身,与官家汇合。” 赵玖依旧不置可否,却又继续扬声追问:“其他人可还有言语?” 此言一出,御史中丞张浚、玉殿学士林景默、寿州知州赵鼎,这三位年龄不一,却公认是新近起势的八公山行在中坚人物,几乎是齐齐心中一突……然后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PS:今晚上架……求个首订。 第八十五章 流光(中) 话说,其余两位且不提,只以心思敏捷的小林学士来讲,在这个仅次于抗金与否的关键问题上,他早就深思熟虑过,甚至还和自家几位兄长一起讨论过了。所以根本不用现场发挥,他早早就下定了决心准备在今日大力赞同寿州方案的,因为这样的话他会有切身的好处和利益…… 这里必须要多扯一句,小林学士的家族是北宋后期的一个传奇家族。说是传奇,他爹林杞其实只是个寻常进士,做了个寻常知州,然后林杞老先生的儿子们也都是寻常进士、寻常知州。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林杞老先生一辈子生了好多好多个儿子,其中八个都中了寻常进士,做了寻常知州,以至于到了晚年,老先生绰号林九牧! 这名号,比什么九纹龙、赵大牧高端多了!给个林相公都未必愿意换! 便是小林学士之所以是小林,不是他年纪多小,而是他有个哥哥曾经也做到过玉堂学士!那是大林,他是小林。 回到眼前,由于宋代任官制度,多讲究距离籍贯不远不近,而林九牧家九个知州年代相隔不远不近,也称不上避讳,所以倒是有六七个在淮南两路,两三个在江南西路,称不上盘根错节,但只要留在淮南,却绝不会被人欺负的。 然而,决心已定的小林学士昨晚上不是难得被吕好问吕相公敲打了吗?于是乎,这位心思敏锐的玉堂学士很快又动摇起来,乃是说眼下这种局势,保持政治派系的团结,似乎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尤其是这个政治派系本就松散而且处于绝对劣势,既然要面对着武人崛起的侵袭,又要防着李公相的专政铁拳,所以他又一度犹豫要不要赞同吕好问的扬州,毕竟扬州也是淮南地界。 不过,今日回到八公山来,眼看着官家又是扔下文臣独自先行,又是排兵布阵的,小林学士哪里还不明白,官家也是在敲打某些人呢? 一开始,小林学士还心存侥幸,以为官家是想震慑两位相公,所以之前就没有吭声,但现在随着两位相公各自发言表态完毕,而且丝毫没被那些军士与气氛影响,他却是再无疑虑——官家是在敲打自己这些人! 自己这些人,都是新晋之人,靠着官家任用,方才在行在显贵起来,相公的遮风避雨,家族的势力固然是要考虑的,但没了官家的支持,当此乱世,家里九个知州,外加一个吕相公也保不住他吧? 这位官家可是真的亲手杀人的! 至于说官家真正定下的去向,此时也不问自知了。 一念至此,小林学士便赶紧出列……人家张浚、赵鼎都已经在等着他了。 “罪臣狄道马扩冒死一言!” 就在此时,身后木棚角落里,忽然有人奋力出声,引得众人纷纷回首。“官家若居两淮,看似万全,然置关西如何?关西尚有二十万西军,为河洛所隔,难道要尽数弃之不顾了吗?而不收关西兵马、展关西形胜之地,何谈中原万安?中原不靖,何谈收复两河?罪臣万死,请斩吕好问、汪伯彦等奸邪以谢天下!” 御帐之前,一时寂静无声,因为自从赵玖一再简化行在,尤其是来到八公山以后,这种格外激烈的论调便很难听到了,此战胜后,这种话就更显的突兀了。 吕好问、汪伯彦尴尬一时,张浚等人也白白思量,便是赵官家也有些恍惚之意,隔了许久,却是吕汪二人实在无奈,只能主动免冠请罪。 “都请加冠。”不出意料,赵官家丝毫没有追究两位相公的意思。“朕说了畅所欲言,而且宰相议政,无事不管,只要没说出议和、降金之类言语,哪里能为这些追责?” “臣惶恐……”不等吕、汪二人先说惶恐,那边马扩马子充倒也醒悟过来,复又即刻俯身请罪。“臣一时心急,口出荒悖之论。” “无妨。”赵玖的态度再度让木棚里的一些人有所醒悟。“朕记得你是从岳飞参与了梁山泊一战的……应该早有官身了吧?如何称罪臣?” “回禀官家,臣身怀重任,梁山泊一战后,岳统制须谨守济州城,臣便等不得天使,直接轻骑南下了。”马扩依旧远远做答。“而臣之前因罪下狱河北真定,是金人破了城池才趁势出来的……” “原来如此。”赵玖面色如常,复又招手让此人上前询问。“如此说来,你是从河北来的?” “是……”马扩匆匆上前,再度拜倒。 “所为何事?”赵玖一面问一面本能看向了吕好问。 后者见状无奈解释:“好教官家知道,臣刚刚在下蔡未及问起缘由,蓝押班便唤臣来此了,所以这马子充方才随臣至此处……” “臣有一封书信务必要交给官家本人。”而听着吕相公难得没好气的愤懑语调,情知自己一时气涌、不知道会不会坏了大事的马扩又悔又恨,赶紧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俯首相捧上,并由杨沂中上前转呈。 而赵玖接过书信,就在座中打开来看,只看了一眼,便被开头皇兄尊前四个字给弄得有些发懵,半日方才抬头打量起眼前之人:“这是何意?” “此官家十八弟,庆阳、昭化军两镇节度使,迁检校太傅,信王手书……”马扩拱手做答,引得御帐之前一片哗然。 “他在何处?”赵玖茫然追问。 “在北太行五马山!”马扩解释迅速。“臣自真定牢中逃出,正好闻得官家当时在河北号召义军,便起兵五马山与金人周旋……后来二圣北狩,信王于途中逃脱,臣彼时在真定被金军隔断,闻不得圣音,又听到这番传言,便去寻来信王,接上山去……” “荒唐!”就在这时,之前被马扩打断进程的御史中丞张浚忽然厉声呵斥。“一封书信,便称皇子,焉有此理?!臣弹劾马扩妄举妄为,偏听偏信,擅涉天家之事。” 而张浚之后,自吕好问以下,包括汪伯彦、张所、林杞,一直到胡寅等人,几乎行在所有重臣都不再犹豫,而是一起出列,弹劾马扩妄为。 “臣也是专门来请官家辨别之意……”可怜马子充何等伶俐之人,虽说早有预见,但遇到如此激烈情形,也是彻底慌乱不及,只能喏喏而对。 “不要误事!”赵玖如何不懂得众人心理,但他本人此时早已想通,丝毫不畏,倒是觉得众人反应好笑。“马扩,朕且问你。” “是。” “信王上山前你在五马山有多少人马?上山后呢?” “之前三万,之后十万不止。”马扩小心做答,复又赶紧解释。“不过都是其余山寨聚集而来……靖康之后,金国国主下旨,以河北为国土,让金国猛安谋克迁移河北,滥划河北士民为仆为奴为户,河北沸反盈天,以成鼎沸之势,到处皆是逃人。而两河士民一旦逃脱抵抗,十之八九要上太行山,此时南太行以昔日张龙图安置的王彦王太尉为首,号称八字军;北面便是以臣……以……以五马山为首,号称五马军……俱有十万之众。” “朕已经看清楚了,”赵官家认真听完这话,便居然随意收起书信,平静下了结论。“这就是十八弟的笔迹无误,你们都不要疑虑了。” 张浚等人见到官家自己都不在乎,自然也松了一口气……所谓激愤之态,来得快,去得也快,反而感慨起了‘信王’的运气。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这赵官家认得狗屁笔迹?赵玖分明是只认得十万太行山游击队!主动来投靠的十万游击队,别说这信王是真是假不好说了,就算是马扩找了一条狗演的,他都认了! “朕借着此事说几句话。”赵玖心情舒畅,且将书信交给一旁杨沂中,便继续在座中从容言道。“吕相公、汪相公,且不论马扩刚才言语如何冲动,朕只问你们,两河士民之汹汹,你们感觉到了吗?关西呢?” 吕好问和汪伯彦齐齐语塞。 “这个不好答,”赵玖也在座中笑了。“因为若说感觉到了,便如何好再坚持扬州、寿州?若说没感觉到,岂不是坐实了两位相公没心没肺,身为国家执政,心中却已经忘了两河、关西数千万士民?” “臣惭愧。”汪伯彦第一个转向。 “不用惭愧。”赵玖愈发笑道。“因为道理刚刚马扩已经说得清楚了,寿州、扬州这里确实是万般好,然而万般好却都抵不过一个南阳能连结关西,统揽全局。” 御帐前再度鸦雀无声。 而赵官家将有些歪的幞头取下,抱在怀中,一面整理,一面继续言道:“而朕也是早在那日水战后便想清楚了,想要兴复两河,剩下的二十万也好,十万也罢,西军残部是不能松手的,只是东京实在是危险,没必要如此冒进,所以行在便只能去南阳了……诸卿以为如何?” “臣赞同!”枢相汪伯彦迫不及待。 “臣附议!”御史中丞张浚也立即出声。 旋即,赵鼎、王渊等人也即刻跟上,林杞、张所二人只是微微对视一眼,便也俯首称命,甚至胡寅和小林学士也都匆匆表示了赞同……唯独一个吕好问,依旧犹疑不定。 “臣非是忘关西。”转眼间成孤家寡人的吕好问最终也无奈俯首。“而是说东南财赋不可弃,望陛下……” “无妨,”赵官家随意言道。“东南这么重要,继续让李相公领着皇嗣,拥着太后坐镇扬州便是……朕自与诸公往南阳,以定关西、中原人心!” 吕好问怔了一怔,旋即俯首。 然而,周围自汪伯彦以下,不知道多少人如拨云见雾一般,居然比吕好问反应还快: “官家此议甚妥!” 倒是张所张龙图与林杞林天官各自相对,但在人群之中,却居然不敢轻易置喙。 “既然定下去南阳。”赵玖继续抱着帽子从容言道。“有些安排你们也听一听,若二位相公无话,便当是东西二府赞成了……朕有心想让韩世忠随行在西行,也是借他扫荡荆襄、京西之意。” “官家好决议!”御营都统制王渊迫不及待。 “如此,便让张俊与韩世忠换一下,张俊为淮东制置使,韩世忠为淮西制置使,俱为都统制,淮河上游水浅,船队就交给张俊了。”赵官家继续侃侃而言,也不知道是心里想了多久的。“其中,张俊在淮东,辖海州、涟水军、淮阳军、宿州、泗州,把守京东东路通道,并伺机向北,尽量收复京东东路。” “官家此举甚妥!”汪伯彦连连颔首不及。 “韩世忠在淮西,辖寿州、亳州、顺昌府、蔡州,先扫荡淮西、京西盗匪,再论其他派遣。” 这时候,汪伯彦、王渊等人已经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了,却是无人再随意开口。 “还有张龙图,按之前大约议论,加京东两路制置使,驻南京,寿春这里的物资、民夫朕全都给你,待金兀术北走,你便主动引兵过去,接替杨惟忠……岳飞是你旧部,本事你自清楚,他也最服膺于你,张荣也是个人才,都望你好生使用。至于宗副帅在你西面,也要好生联络。” “臣遵旨。” “赵鼎的寿州知州本为权差遣,但此番下蔡守城计有大功,又资历极深,做事极妥,当破格转用,改淮南两路转运使,为张龙图与张俊之后……尤其是张俊,要好生劝他悉心用兵。” “臣感激涕零!”赵大牧真是觉得什么都值了。 “五马山那里,你此行意思我也懂得……封信王为元帅府副帅,加马扩为北道都总管,总揽太行北面战事……不要求野战、大战、浪战,但能存实力以待将来有所呼应,便是极佳的。” “臣万死不辞!”马扩宛若梦中。 “就这些了。”赵玖一口气说完,方才释然。“若有哪里遗落,咱们再议便是。至于其余行在兵马,且准备妥当,等金兀术一走,咱们便即刻动身,往南阳去吧!” 众人齐齐俯首。 “哦,”赵官家重新戴上幞头,复又恍然想到了什么。“让许景衡、张悫两位相公回来吧……这些日子辛苦他们了。” PS:上架愉快,晚安…… 第八十六章 流光(下) 且说这一日,赵官家釜底抽薪、借力打力、一石二鸟……呃,总之,用一个远在扬州的李纲李公相轻松破解了眼下势大的‘寿州派’,定下了南阳为陪都之事,然后又顺势在一炷香的功夫里定下了许多大事,也是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之余暗暗感慨。 只能说,在原定体制下,赵宋官家本来就有足够多的权力,而乱世中,一个能打胜仗的赵宋官家就显得更无人可制了。 不过,更加让人猝不及防的是完颜兀术。 与想象中不同,金军并无任何报复反扑之举,按照哨骑回报,仅仅是赵玖在八公山开会的时候,这位汇合了所有部队的金国四太子便匆匆渡过了涡河,引全军继续向北而走了。 也不怕赶这么急磨破屁股? 而金兀术既走,新鲜出炉的定江节度使、御营右军都统制领淮东五郡制置使张俊,便与龙图阁直学士领京东两路制置使张所一起合兵北上,一面是收复失地,一面则是小心监视金兀术撤兵。随行的还有辛氏兄弟中的老三辛道宗部,以及部分盘桓在寿州的京东两路官吏及其眷属,所以八公山附近,也是登时便空了一大半! 又过了几日,眼见着金军一路北走不停,又自徐州转泰山脚下的兖州,全军不足两万骑,小心整肃,越过了泰山东面的通道。对此,无论是身后远远坠着的张所、张俊,还是刚刚接到旨意,驻扎在济州的岳飞,自知兵力战力有限,全都不敢轻易招惹这么一支庞大而又严正的骑兵,却是小心防范,监视对方越过这处交通隘口,回到黄河畔的沦陷区济南府去了。 消息传来,赵官家也没有再耽搁,而是即刻发布旨意,带着这几日他着力整肃编制的御营,准备动身逆淮河而上,往南阳而去。 其中,武成军节度使、御营左军都统制、领淮西四郡制置使韩世忠领御营左军(其实也就是所谓韩家军了)约八千人,行淮北; 又以刚刚上任御营中军副都统制王德,临时节制刚刚升为统制的乔仲福、傅庆、张景,外加辛兴宗诸将,约一万两千众,行淮南; 然后,御前班直与兵力最少的呼延通部则护卫官家与行在文武,还有部分官员家眷、少数轻伤员,直接乘船从淮河中出发,动身向西。 当然了,这中间还有韩世忠专门分兵去下游取自己家私、将士家属,水军将领不满大部分帆船移交张俊,王德为御营中军副都统制引起了部分将领的不满,同知枢密院事的枢相张悫刚一动身便染病,又停在了楚州……等等等等偶然中必然会发生的杂事。 但是,当此时机,正如有人暗地里评价的那般,官家大权在握,两淮军民士气大振,将士经此一役也皆服膺中枢,往日动辄风吹草动便要引发行在危机的咄咄怪相,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这些杂事,根本没有半分影响到行在的西行。 二月十四日,行营便正式动身,赵官家乘坐了其中一艘专门保留下来的风帆大船,水陆南北三路齐发,浩浩荡荡向西而去。而二月十五日,赵官家本人便从水路轻易越过了硖石山,来到了南淝口,并在此暂停,等待南北两路绕行山区的兵马汇集于此。 “官家可要去岸上稍驻?” 渡口船头上,说话的乃是内侍省押班,昔日康王府旧人、如今干办御药院的冯益,此人之前被派出去侍奉李纲和潘妃去扬州,回来后又因为赵官家不许这些人随意去八公山,却是顺势留在了南淝水畔的寿春,此时方随东府另一位相公许景衡回转,便顺势接管了禁中的日常内务。 而此人口中的官家,自然便是刚刚接见完许景衡许相公,出来船头透气的赵玖了。 “好教官家知道。”冯押班看到官家一时不解,便殷勤解释起来。“此地往南的寿春本是大埠,而之前八公山大战,彼处南北通道被大军所阻,此处却自然成了连结南北的要害通道,隐约变成了一处市集,许大参更是趁机在此处设立了官渡、粜口、茶盐专司……臣从此处归来,情知眼前渡口后面的这个市集虽小,却聚集南北新奇杂货无数,还有歌舞酒楼,端是热闹,便是行在文武军士也多有下去趁机采买的,官家何妨去岸上安歇一二,以解舟马劳顿?” 赵玖立在唯一一艘帆船船头上,闻言向南眺望,果然见到春日午后,前方原本因为河上兵马与岸上宰相齐至而安静下来的渡口市集此时已经渐渐放开,隐隐有喧嚷姿态,也是一时意动。 然而,稍微一想后,他却还是缓缓摇头:“算了吧,朕若上去,不知道会引起什么乱子,舟上也挺好。” 冯益小心应下,自然不敢多言,一旁蓝珪更是忍不住暗地里撇嘴,唯独杨沂中若有所思,却并不多言。 然而,话虽如此,赵官家在船上也是穷极无聊,他先回舱中记了几笔笔记,又遣人叮嘱张浚派遣御史巡视两岸兼接应御营左右兵马,以防止军队扰民,然后又绕船舷走了几圈,顺便射死了一只不知道为何胆敢从御驾前游过的野鸭子,最后终究无事,只能在春日午后熏熏然的气氛中小憩起来。 但睡不多久,这位官家又因为日头偏西,春日昼夜温差极大,复被冻醒。 不过,此番再度起来,赵玖却终究起了一丝别样心态,他转到船尾,望着东面山野花木茂盛的硖石山若有所思……无他,这位赵官家刚刚居然又梦见了张永珍,然后自然想起了留在八公山的几千具尸首。 且说,工科出身的赵官家多少有一丝直男的理性思维,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也知道战事必然要有牺牲,更知道将来还会有更多人如张永珍以及那数千战死的军士一般此生再难归乡。 而且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才是死最少人的最优解。 但是,话虽如此,道理也清楚,赵官家本人也行事干脆,未曾有半分儿女情长,可今日将行远处,一念至此,总还是有些感时伤怀的。 夕阳渐下,天色愈暗,远处集镇上已经是星星之火,随行船只上因为之前东南一力供给八公山行营的缘故,也多不乏照明,便是部分上了岸扎营拱卫河上的军士,也开始点燃外围篝火以烹煮食物。 明月初出,河上河下,一时繁星点点。 晚餐做好,而赵官家依旧无心用餐,只是望山不停,周围人大约猜到官家心思,也都不敢打扰……直到河中忽然一阵喧嚷,乃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引得这艘降了帆的大船上之人纷纷往一侧涌去,然后又有无数军士举着火把乘着小船飞速划来,围住了大船右舷。 且说,赵官家毕竟是上过战场之人,被惊醒过来后,便从容去看,然后却又不禁一笑。 原来,就在刚刚,两艘不大不小的货船自上游顺流而下,可能是因为天色暗淡的缘故,居然一直来到这艘载了赵官家和三位宰相的大船船下,主动搭话后才引起船上班直的警觉,然后方才引发如此动静。 可怜两个船主和几个船工,被无数军士一拥而上,活生生绑了扔到大船上,耳听着什么官家、相公、护驾,又看着无数甲士披坚执锐的围着自己,早就吓得半死了,一时连话都说不利索。 等到好一会功夫,三位相公也都出来,这两个船主中才有一年轻精明之人弄清楚怎么一回事,然后赶紧叩首求饶。按他说法,二人乃是郎舅,俱为上游客商,听说八公山大胜,南北放开,此处正是热闹,便载货来卖。 不过,他们倒不是因为天黑误打误撞来的,而是远远看到这里有一艘大船停在这里,觉得应该是贵人,所以专门过来船下看看能不能在此处便将货物脱手。 “原来如此,放了吧!” 赵官家其实早就大略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在等所有人冷静下来,此时见到有船主恢复神智,便干脆下令。 周围人,从三位相公以下,也都纷纷赞同,俨然并不在意这等插曲。 然而,就在这个精细些的船主连连叩首谢恩,准备带着惊魂未定的伙伴与船工离开此处上岸暂避之时,那赵官家心中微动,却是随口问了一句:“船家,你这船上载的什么货?” “好教赵官家知道,不过是两船橘子,正该贡给官家!”为首那精细船主一个激灵,也是一时醒悟过来,复又拜倒在甲板上。 “焉能要你贡献?”赵玖不由失笑,却又再问。“只是此时居然还有橘子吗?朕在八公山也吃了不少橘子,却只吃到正月下旬便绝了。” “好教官家知道,”另一名稍显年长却略显畏缩的船主也渐渐回过神来,却是哆哆嗦嗦大胆去偷看火把下的赵官家容貌,然后竟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干脆言道。“俺与俺妹夫两家的秘方,是取初冬日方成熟的南方上好大橘,运回家中,用木架盛放,用松枝遮盖,排列松散,放在通风的地窖中,日常替换新鲜松枝,便可使橘子比别家多保鲜一月。” 赵玖连连颔首不及:“如此却比其他商贩多赚不少。” “本该如官家说的这般!”这之前略微畏缩的年长商贩根本没看到自己妹夫的眼神,居然当众一拍大腿,在官家和三位相公跟前用淮西口音诉起苦来。“这不是靖康出了乱子吗?听说二圣都去北面打猎了。且之前管我们那里的丁大官招了安还是老样子,俺们也不敢随意出货,所以往年早该清库的橘子今年到了眼下还没出去。也正是因为这个,趁着前几日丁大官撤走,俺们方才赶紧整了两个大船,出了存货,准备去寿春叫卖,未成想居然见到了官家!” 赵玖若有所思,却又微微再笑:“如此说来倒是朕耽误你家卖橘子了……” “可不敢这么说!”这下子,那年轻精细的商贩再难忍受,直接拽住自己妻兄,再度叩首。“小民妻兄无知,乱说一气,官家莫要在意。” “无妨,”赵玖愈发失笑,却是缓声相对那年长商贩。“你家橘子两船总有几千个吧?多少钱一斤?若整船买可能稍微便宜些?” 这时候,年长商贩也回过味来,略显慌张看向自己妹夫。 而赵官家丝毫不以为意,乃是遣人往岸上寻得市集中不相干的商贩询问往年春日橘子市价,又问清橘子数量……大约是六七千个,远超士卒数量……便让蓝珪取了钱来与这二人,还让这两个商贩协助,让军士按队划船来领橘子,乃是要按照一人两个之数,大约散与岸上、船上的班直和呼延通部,再来交付剩余。 此令既下,周围军士中便不乏凑趣之人,直接在船中各自传扬,说是官家要请大家吃橘子。俄而,不等橘子分下许多,便有人带头划船过来,就在河中举着橘子直接朝大船呼喏,说是谢过官家赏赐。 对此,赵官家干脆就势坐在船头,并让人在船头挂灯照亮自己,然后一面剥橘子,一面与来谢恩凑趣的众将士颔首示意。 三位相公面面相觑,也都不好说什么。 恰恰相反,吕好问和汪伯彦二人也算是多少熟悉了官家肆意姿态,见状干脆也都各自取了橘子,并向官家道了谢,然后便泰然坐在船头慢慢吃了起来……最后,素来严肃的许景衡也只能上前,尴尬坐下吃橘子。 橘子层层分派,军士和行在文武,加一起也不过两千之数,所以须臾分派完毕,却还剩下许多。而赵官家刚要下令将剩余之数交给随行文武的家眷,却忽然闻得岸上开始喧哗,乃是河上消息传来,引得附近居民纷纷来渡口寻赵官家,求官家赏赐橘子,以讨今年好彩。 赵官家自然无话可说,复又大手一挥,将剩下一半橘子放在南岸渡口分发,无论老幼靑壮,人人皆可领去一个。 不过,橘子到底只是闲杂水果,在淮南不算宝贵,大家也只是凑个热闹来瞧赵官家而已,而许多人领到之后也根本不吃,反而留在怀中,准备借此求个赏赐的彩头罢了。 故此,须臾片刻,赵官家这里作态完毕,便要起身去正经用餐,但刚一抬头,见到头顶一轮明月,光洁皎白,悬于前方硖石山上,宛如明灯高挂,复又映照河下,也是心中微动,便复又坐了回去。然后,河上河下,众人只见这船头端坐的官家再度拿起一个橘子,乃是小心剥掉一半,自下推出果瓣,复又将身侧灯笼打开,将其中已经快要燃尽的残余烛灯取下,放入橘子之中,这才再度起身,当众往船舷而去。 众人会意,自有冯益急切唤来小船接应,让杨沂中扶着官家小心下板上小船,然后放橘灯于淮水之上,任其随波逐流,向东面硖石山漂去。 话说,如此举止,在行路途中其实颇显浪费,因为一灯固然无妨,但此时官家于万众瞩目之下行此事,只怕引来仿效,白白浪费行在存储。故此,三位相公和闻迅赶来的其余行在要员皆暗自蹙眉。 然而,赵官家既然放灯于河,复又回转大船,却是向东望着漂东的星火一声长叹:“来时匆忙,未能等八公山公墓建成以作祭祀,区区流光,且飨战士亡魂。” 周围文武,自三位相公之下,这才各自肃然。 俄而,周围军士、岸上百姓,或听得此言,心知官家在祭祀八公山战死袍泽,或不明所以,还以为这官家与民同乐,但都纷纷仿效……橘子没吃的自然顺势而为,吃掉的自去找他人借,有蜡烛的用蜡烛,没蜡烛的放些油,塞些乱七八糟的捻子,甚至连油都寻不到的便干脆就在其中放了点干枯松枝,也点燃了推入水中。 到最后,连素来稳重的杨沂中都亲自跑下去,当着官家面,放了几个橘子灯,还往河里扔了下东西。 总之,仅仅是片刻之后,便有流光数千,星星点点,顺淮河摇曳向东,时明时暗,宛如梦幻。 又等了一会,眼见着流光渐渐消逝不见,唯有皎月在上,不少之前还觉得官家浪费的文臣骚客,反而怅然若失,少数人更是想起靖康前的往日时光,只觉如在梦中,以至于掩面暗泣,与岸上尚在兴奋的百姓,形成鲜明对比。 至于赵玖赵官家,此时却反而觉得心下彻底平顺,再无多想,只是干脆捏起一个大橘子,揣在怀中,便转下舱室用饭去了。 正所谓: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 何人为写悲壮,夜渡入城楼? 湖海平生豪气,河山如今风景,端坐待贺酒。 幸喜鹤唳处,将军倒拔寇。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 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 赤壁矶头落照,淝水渡上明月,渺渺唤人愁。 我欲乘风去,又见浮光流。 本卷完。 第一章 召见 上 二月下旬,淮河之上,蔡州、光州、顺昌府三地交界处的汝水口偏东,一支规模不大不小的船队正逆流缓缓向上,而河水两侧,正值树绿花红,数万军队或骑或步,也正迤逦夹河向西而行。 当此之时,北岸河堤上,出来巡视军纪的御史中丞张浚张德远正与几位下属的监察御史、最近来投的闲官,乃至于几名白身文士,走马闲谈。 “顺昌府本名颍州,再加上西面的蔡州,虽属京西,但自古以来皆是淮西腹心之地,几乎为淮西代称,韩太尉以淮西制置使居此,倒也是名副其实。”为首张浚随口一言,便旋即闭口,俨然是自重身份,想听他人议论。 只能说,张德远虽只三旬年纪,可经过靖康之乱的打磨,以及这一年的波折,坐稳了河中赵官家头号心腹之名后,隐隐已经有了几分上位者气度。 “宪台所言甚是。”有监察御史情知这位头顶上的宪台在八公山时与韩太尉化敌为友,近来越走越近,隐隐有同盟之态,再加上最近两个显赫的殿中侍御史正在空缺,却是赶紧凑趣。“而淮东、淮西,看似淮东辖地更重,但淮西却更近行在,官家宁可让韩张二位调换防区,也要韩太尉来此置于身前,专用他来清理淮西、京西、荆襄,以图开辟南阳回旋之地,可见宠渥。” 张浚微微捻须颔首。 “宠渥一语何其不堪?”就在这时,跟在后面的一名中年人忽然驻马,并当众呵斥。“韩太尉国家名将,官家以他为淮西事乃是为日后大局着虑,岂是因亲疏而肆意为此任命?!”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此人年约三旬,但眉目不凡,虽是文臣打扮,却又马上挂有长枪大弓,且腰袖皆以最近流行的牛皮带束口,却又有些不伦不类。 那监察御史当着顶头上司面被呵斥,自然不满,但正因为顶头上司在侧,却也不好发作,只能当即忍声询问:“足下是何人,哪一年的进士,正当何差遣?” “建州刘子羽,并非哪科进士,现为朝散大夫而已,并无差遣。”此人闻言倒也不惧,直接昂然相对。 而这监察御史稍微一想,便晓得对方根底……不是进士,还能在三十岁做到朝散大夫这个五品的文官散官,必然是恩荫出身,而并无差遣,又必然是靖康乱后一直没跟上来,此时才寻到行在的那拨人……于是不由稍起底气,冷笑相对: “原来是闻得行在安稳,才来寻官做的刘衙内,在下还以为是哪位俊才呢?” “靖康国难,家父悬梁自尽,以身殉国,我为长子,自当扶柩归乡,又因国仇家恨,与金人不共戴天,复匆匆至此,如何变成了求安稳之人?”这刘子羽也一时变色。“且我等就事论事,说的是官家为何安顿韩太尉于淮西,如何便要以恩荫出身来攻讦私人?国势危难,朝中御史如今反而都是这等货色吗?!” 这话基本上是一锅端了,偏偏言语中又透露出来人家亲父刚刚赴国难不久,必是当世知名之人,于是连张浚也不好装聋作哑,便主动拱手相对:“敢闻足下高论!” “不敢劳宪台垂问。”那刘子羽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龄愤青,面对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御史中丞,倒是即刻拱手回礼,顺着台阶下了。“须知,韩太尉任命之奥妙,其实根本还在南阳二字之上……” 张浚想起最近几次御前议论,心中微动,不禁在马上向前微微倾身:“还请足下详解。” “此事简单。”勒马停在河堤上的刘子羽也微微肃容。“宪台想想便知道了。官家为总揽全局,决心驻跸南阳,这本无错,因为欲复天下,必同得关西强兵和东南财赋方可为。但如今战事未定,以军事计,以南阳为陪都将来须有两个大大的疑难之处,一个是财,具体来说,乃是如何确保东南、巴蜀财货聚集于荆襄,以养大军,对此,官家以李公相之重,扶太后、皇嗣于扬州,已经是一步妙棋,而在下也实在不是财务上的干才,便不多说了……而另一个,却是如何守!” 张浚眼皮一跳。 “须知,南阳素称盆地,一面四通八达,一面隐隐四面环山,皆可据守。但其实,在南阳东北侧,却有一个巨大的缺口,经颍昌府(后世郾城、漯河、许昌一带)直通中原,经此平地通道,大军往来,骑兵飞驰,丝毫不滞!”刘子羽继续平静言道。“为此,官家除在北面以宗留守、张龙图、张太尉三位设置防区,连成一线,以作前头重用之外,复又以韩太尉为腰胆,立足淮西,以临此口,便是为防万一之时,复将韩太尉作为最后倚仗,或倚之据敌,或借之成关门打狗之势!与这份处置相比,诸如清理南阳周边,开辟回旋之地,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 众人听完,或是捻须颔首,或是不以为然,只是去看为首的张宪台。 然而张浚刚要说话,却见河中大船忽然往南岸靠拢过去,然后又有几名内侍与班直乘小船往北岸逼近,见到御史中丞在此,更是遥遥招手。 张德远情知官家有事召唤,便也不再多言,反而翻身下马,直接从身后马屁股上的背包里取来一个小本本,又从中拈起一小块上好炭块,便在马鞍上摊开,一面俯身记录,一面再做询问:“刘子羽、建州人,敢问足下取何字?年龄?还有尊父姓名?” “字彦修,年三十二,家父乃前资政殿大学士刘讳韐!” 趴在那里的张浚愕然抬头:“足下竟是刘仲偃长子?!” 刘子羽刚要再说,那边河中内侍小舟已近,而张俊便匆匆收起自己的小本本,背着背包往下去了,临到河前,方才匆匆回头招呼:“彦修兄大才,又是忠良之后,还请稍安勿躁,待有机会,我自会荐足下于御前!必然与足下一个能施展才能的好差遣!” 言罢,不等刘子羽反应过来,张浚便兀自背着包登船往对岸寻赵官家去了。 张浚既走,又知道刘子羽是个有根基的人物,所以一群人面面相觑,干脆一哄而散,只是临走前不免扔下诸如什么‘资政殿大学士之后也来找宪台的门路’、‘居然是此人上了宪台今日的升官本’之类的荒唐言语罢了。 且不提这些行在外围纷扰了,这日下午,赵官家忽然停住那艘大船,就在淮河南岸光州境内,召开了一次临时的御前会议,不过这次在野地里帷帐中举行的会议,气氛明显有些不佳。 原因嘛,其实很简单,刚刚刘子羽口中所谓‘无足轻重’之事,已经迫在眉睫了。 “好教诸位知道,前方丁进有异动。” 率先说话介绍问题的乃是枢相汪伯彦,此人从定下陪都为南阳之后,日渐活跃,早就没了之前的小心翼翼,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此时明明是在介绍疑难之事,却总让人觉得他面上颇有神采,仿佛在说什么喜事一般。“之前官家一入光州,枢密院便承旨召此人来御前,但此人犹犹豫豫,竟不敢轻易前来,最后官家发明旨,他方动身,却居然带着三万之众来见驾,此时正在前方四十里的朱皋镇驻扎,似有反客为主之态。” “丁进本不可信。” 众人听完,自然是宰相率先开口,而大概也是因为李纲不用来的缘故,吕好问吕相公似乎也颇多了几分精神。“他本是趁乱而起的盗贼,战前匆匆被逼降,有此举止不足为怪。” “不错。”第三位相公许景衡也趁势开口。“若没记错,此獠本该驻扎朱皋镇,此时受召唤才来,俨然是之前便擅自退却,可见武人之间不是皆如张俊、韩世忠的,岳飞、张荣之流更是罕见……” 三位宰相说着一些开场的废话,尚背着背包的御史中丞张浚却忍不住眯眼去看端坐不动的赵官家,然后不禁心中一突……原来,此时坐在一处落英缤纷的桃花树下的赵官家一动不动,而且表情从容,若非一身大红袍子,简直就是什么修仙的道人一般,似乎对一切都置若罔闻。 然而,善于察言观色的张宪台如何不懂,官家这是在等人说出真正有用的话语——赵官家要的如何处置丁进,而非是丁进本该如何! 不过,张宪台却更加明白,这一次却是官家老毛病发作,没听懂大家的话,因为两位东府相公言语中已经明确表达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而此时,正该是自己出来帮官家稍作解释的时候。 可是话说回来,张德远刚要说话,却又忍不住去看一旁毫无动静的小林学士,跟这位城府极深的玉堂学士相处久了以后,他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冒进…… 当然了,人性难改,更重要的是张宪台情知自己的地位和权力都来自何人,所以终究不敢怠慢,在他犹疑的同时,就已经迈出脚步出列相询了: “敢问两位相公,两位可是觉得丁进区区贼寇出身的武人,不必过于计较这些,但能招抚安置,留有用处便可?所以不必用强?” 赵官家终于微微动容,俨然是醒悟了过来。 “我非是觉得此人无罪,而是讲若能以朝堂恩威稍作控制,那何必非要在他身上闹出事端来呢?”许景衡俨然还没明白这位御史中丞为何说出这种废话,但吕好问这些日子久在赵官家身前,却是陡然醒悟,便不由对张浚,也是对一侧赵官家正色解释起来。“官家,臣以为丁进可稍作来。”赵玖若有所思之余终于开口。 “其一,此时行在要务在于速至南阳定人心,万事皆可等立足南阳后再做计较,不宜在路上卷入是非,耽搁时间。” “有道理。”赵玖缓缓点头。 “其二,丁进毕竟还有三万兵马,比行在兵马加起来还略多,何况我军分在两岸,强兵更是皆在北岸?故此,行在便是要强行处置,也未必能成。而且便是能成,一旦处置不好,三万溃兵散入光州,也会荼毒百姓。” “也有道理。”赵玖继续若有所思。 “其三,淮西、京西、荆襄,靖康之后,南阳周边,如丁进这般所谓趁势而起的盗匪、义军、流寇、豪强、溃兵,以及招安后不稳者,多之又多,今日处置丁进,却不知道后面满地盗匪又该如何招安?关键是,此时便下厉手,拥朝廷精兵而据襄阳的范琼届时又该如何应对?” “吕相公所言,确实极有道理。”赵官家第三度颔首。 “所以,臣请派一使者往朱皋镇,稍作赏赐,以宽其心,让他暂时退兵让开道路便是。”吕好问眼见着官家连连表示赞同,便放下心来重申一遍自己的意见。“待过了丁进防区,到了定城,汇合了宇文枢密及刘正彦、苗傅、刘晏诸将,何妨再做下一步打算。” “许、汪两位相公也是如此看吗?”赵官家继续颔首,复又看向其余二人。 许景衡、汪伯彦对视一眼,也都觉得无妨,却是俯首称是。 赵官家依旧点头,却并不下令,而是直接看向了张浚。 张宪台心中一动,便准备反驳。 然而,赵官家只是从张浚、小林学士二人身上一扫而已,便头也不回对身侧杨沂中脱口而出:“让韩世忠、王德进来。” 须臾片刻,韩、王二人居然便在一众行在文臣的愕然之中直接出现在这棵桃花树下,俨然是之前便受了召唤,相侯在附近。 “丁进的事本是你们派探马查来的,就不多说了。”赵玖轻松免去二人礼节。“而刚刚诸位相公说起此事,却论及了三个疑难之处,我且一个个问你们……若让你们去平定丁进,能速速了结,不至于迁延日久吗?” 韩世忠、王德俱为当时猛将,皆昂首听命,但闻得此问,差距还是立即显现出来了,王德一时犹疑,俨然没有计划和成算,但韩世忠却是干脆拱手应声:“官家且放心,少则三日,多则五日,臣便可了结此事!” 赵玖微微颔首而笑:“这便是朕唤良臣在身前的缘故……其二,丁进部有三万人,之前又劫掠了光州、蔡州,军资充沛、兵甲颇多,相公们忧心一旦失措,会使溃兵散入周边,为祸地方,你能制止吗?” “臣绝不使乱军散走!”韩世忠以手指天,再度干脆而答。 “这就行了,三害止其二,足可行事了。”赵官家再度微笑。“可还有什么说法?” “但求官家一心腹文臣,去将丁进骗来!”韩世忠不顾周围三位相公和王德的茫然表情,依旧干脆做答,却又微微尴尬一笑。“不过,若官家能依旧从容发仪仗向前,臣必然能更速更稳……” “臣愿往见丁进!”韩世忠话音未落,中书舍人胡寅便转出队列,昂然做声,也是让一旁张浚和小林学士二人各自心中惊了再惊。 “那便如此吧,咱们不要耽搁。”赵官家抬手示意之余居然直接起身,似乎他已经和两府相公一起和谐的通过了决议一般。 而此时,吕好问和汪伯彦二人倒也罢了,新归来的许景衡终于按捺不住,出列相对:“官家!” “许相公!”站起身来的赵玖忽然扶着腰带出声,主动截断对方。“今日不止问你一人,且问身前诸卿一事……之前天下何以纷扰,将来又何以太平?” 许景衡等人俱是一怔。 “依朕看,天下纷扰,内在于文恬武嬉,外在士民抗战不休而二圣竟先天下而降。”赵玖缓缓而对,俨然早有言辞准备。“所以,想让天下重归太平,却要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而朕也自当勉力坚持大政,无论危难,绝不动摇!你们说,是不是啊?” 吕好问、许景衡、汪伯彦以下,还有诸如张浚、林景默,以及其余日渐增多的许多行在文臣,连着韩世忠等几名武人,俱皆凛然,赶紧行礼称命。 “其实,其他事朕都还能忍,”盗用了一番名言镇住场面之后,赵官家却又微微脸红,反而主动稍作解释。“但丁进之前寿州大战时首鼠两端,甚至闻风而逃,差点酿成大祸,朕却实在是不能忍!须知,你们还有之前李相公,都视武人不生乱即可用,但朕对武人,万般皆可忍,唯独不能忍他们临战而退!此番移驻南阳,若不能趁势严肃军纪,整理地方,且不说将来如何以此为腹心,来御金人大军,只说八公山上的刘光世刘太尉,不就太冤枉了吗?”。 吕相公以下,不少人闻言想起那晚情形,甚至觉得官家如今表现简直合情合理多了……这是进步! s:感谢白银盟大佬嘉米尔的穆先生……昨天还说两个半盟主前台没显示,今天直接白银盟……给跪了!但我实在是没存稿……惭愧的高血压都要犯了。 第二章 召见 下 话说,丁进招之不来,来了又带大军随行,而且直接据集镇不出,疑惧心态格外明显,这是他出身贼寇的自觉,也是当日官家亲手杀了刘光世的某种后遗症,更是行在此番西行南阳路上的第一个关卡…… 然而,赵官家却仿佛不知道这些事情一般,居然丝毫不停,当日行在继续西行了七八里方才停下安顿,此时距离丁进所据的朱皋镇不过三十里,已经足够危险了。 但这还不算,翌日清晨,行在居然继续水陆齐发,如常向西不停,甚至还派出了例行该有的使者去继续召唤丁进,宛如没有看到之前丁进的过失一般。 见此情形,行在下面新来的文武臣僚自然慌乱,但官家和上头的大员、要员根本不做理会,却也只能战战兢兢、无可奈何,跟着行在继续向西;而相对应而言,就在前方朱皋镇的丁进却也被逼近了墙角! 须知道,丁进这种人,哪朝哪代都有,有的是军痞出身,有的是地方上的豪强大户出身,见到世道纷乱,或是被地方上的权力真空所诱惑,或是读了些乱七八糟的演义小说,便存了一些投机野心,真不能说有问题……尤其是之前靖康之乱中二圣北狩,整个赵宋皇族几乎被人一锅端了,眼瞅着便是大厦已倾,十八路烟尘滚滚而来的套路。 那个时候,不要说丁进这种人,就连很多原本来勤王的义军都直接变成盗匪,何论原本就做了贼难下船的? 不过,也该这些靖康、建炎年间惹事的‘枭雄’们倒霉,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猝死却又通过心脏急救活过来的大宋和一个正在强盛扩张期的大金,这就让所谓的枭雄们根本难以施展‘抱负’……这种情况下,反而是那个李成更显得有水平一些,还知道要在宋金拉锯场里左右摇摆。 当然了,那也是李成和那些子京东东路的义军、盗匪在临沂挨了完颜兀术和完颜挞懒多少万正规军毒打,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方才醒悟出的道理。 回到眼前,丁进眼下这个状态,兵不是兵,匪不是匪,想做大事已经失败过一次,所以没胆量,想放下野心却又因为尝到了权力滋味,又不舍得。攥着几万匆匆拉起来的溃兵、民夫,劫掠了两三个大州府,说有战斗力也有战斗力,说没战斗力那也就是一盘散沙。 他又能如何呢? 平心而论,他比赵官家难多了! 赵官家毕竟是个姓赵的,此时堂而皇之的压上来,这个淮西贼要么老老实实去见赵官家,要么干脆引兵滚蛋,要么干脆心一横,直接来个啥的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当然了,最后一个选择的概率太低,否则丁进也不至于扭扭捏捏到现在了。 “都听好了!” 淮河南岸,昨夜偷偷渡河藏入御营中军的八百背嵬军和那一千两百摧偏军正打着统制傅庆的旗号在队列最前方行军,而韩世忠也围着自己的玉腰带,趾高气扬的骑马立在在傅字大旗下,并左右环顾,吩咐连连。“丁进这种贼娃子老子见得多了,官家这般气势,加上眼下形势,等那个‘子曰’到了朱皋镇,一定能将这个淮西贼哄到行在……到时候咱们也不用提醒王德,老解你就领着摧偏军在这里糊弄他,俺自引背嵬军轻驰到朱皋镇,到地方一换旗,直接进去宣旨接收全军,杀掉刺头,拉住愿意服软的,此事便算成了!不可能出乱子!” “那丁进攒的钱粮军械就全是咱的了?” “这是自然。” “若如此,丁进三万兵马能分咱们多少?若尽取了钱粮,官家会不会为此少给我们兵马?” “想甚呢?”韩世忠将脑袋扬的愈发高挺,不屑之意溢于言表。“三万杂兵,真正健壮有用的能有一万?先挑拣出来便是,剩下的王夜叉他们想要,俺自乐意大方。” 话说,问话的二人依次是成闵和解元,后者因那日功劳已经是摧偏军统制且不提,前者身为韩世忠在背嵬军中的亲近小校,倒有几句值得说的地方。 具体来讲,乃是说成闵这厮,和新任镇抚使岳飞,以及昨日才上了张浚张宪台升官簿的刘子羽都有点关系……此人出身河北敢战士,跟岳飞一样,都是刘子羽那位殉国于靖康中的亲父刘韐的老部下,三人勉强都算是同袍。 只不过一个彼时刘子羽不仅是衙内,更是由于坚守真定的军功,破例加了五品文官散秩,所谓高高在上,而另外两个都只是大头兵罢了。 而以成闵和岳飞两个大头兵来说,前面的人生经历倒也算是无甚差别,都是河北本土的勇武之士,都在靖康中国破家散,都建炎中成为基层军官,纷乱之际,身边也都聚集着百八十骑一伙人的样子。只不过,人岳飞上来就入了大元帅府,然后一到南京(商丘)就立即写千言书弹劾李纲,由此展开了他的传奇命运,而成闵却晚了一步,直到去年后半年才下定决心南下投奔行在,却是成为了韩世忠部属。 只因为他武艺着实出众,又对脾气,所以韩世忠多少高看他一眼,以至于很快受到重用……当然了,也就是重用而已,跟老战友,甚至可能是昔日老小弟岳飞相比,也就是那回事了。 人的命运嘛,也要讲一个时势的。 就这样,当日在南京(商丘)看到行在诸将后,便自诩‘天下当先’的韩世忠,经过寿州一战后更是骄横无比,只带八百骑,便要强行兼并丁进三万众,可谓气焰嚣张。 然而,韩世忠军痞性格,所谓骄横惯了的,却不代表他手下没有细心之人。 一大早上,韩世忠刚刚在自家儿郎身前抖过威风,上午时分,朝廷派出的那个‘子曰’,便打着天使仪仗,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官袍,从身后已经上岸的官家那边过来了,眼瞅着就要先行而去了……而解元看着这一幕,却是陡然想起一事来。 “五哥!”解元以手指向了此人。“我怎么记得,这个‘子曰’挺得官家看重,算是官家身边梯己人呢?好像也与张宪台是生死之交……到时候若按你的方略,把人家害死了又如何?” “如何会害死他?”骑着高头大马却又格外人高马大的韩世忠言语中尽是敷衍。“他自去请丁进,与咱们何干?” “丁进那种人,来是未必敢不来,但一旦来此,必然会以那人为人质。”解元无语至极。“到时候五哥你若冲的慢些,里面有丁进心腹看着他,人家岂不是一命呜呼?” “那便冲的快些就是了。”韩世忠愈发敷衍。“他自当众请命去的。” 解元也是终于一愣:“那岂不是人尽皆知是五哥你害死他的?” “哪来如此多废话?”韩世忠一时气急。 然而,下一刻,就在解元准备再劝一劝自家兄长的时候,二人却又齐齐闭嘴,乃至于面面相觑,各自心虚。 因为就在说话间,那换了一身红袍的‘子曰’居然在主动过来了。 “韩太尉。”胡寅勒马于道旁,直接拱手。 “子……胡舍人!”韩世忠赶紧在马上还礼,好歹没有把‘子曰’喊出来。 “不是舍人了。”胡寅正色相对。“今日一早,蒙官家恩典,特拔我为正七品的殿中侍御史,有此身份,那丁进就更不得不来了。”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韩世忠只听到御史二字,头就大了一圈,何况殿中侍御史比其他御史更清贵三分,便也顺势又小心了三分:“那就先恭喜胡老弟了,这年纪就能做到七品的台谏,前途大大的好。当然,也是胡老弟应得的……胡老弟来找俺老韩是有什么交代吗?” “自然有些交代。”胡寅表情淡然,继续拱手言道。“不过在这之前容在下多问一句,若在下所料不差,韩太尉是想等在下把丁进诱来,然后轻骑前往,驰入朱皋,拿下丁进中军要害吧?” “是……是有这个想法。” 话说,韩世忠哪里还不明白,眼前这人虽然据说有些轴,但眼下看来,却不比那个已经成韩太尉死对头的赵鼎赵大使弱几分,于是竟然没敢再糊弄过去。“不过胡御史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好说的?”胡寅微微蹙额道。“这又不是行军打仗,丁进这种人,才起势半年而已,看似势大,却只是自己撑着三分,几个骨干撑着两分,其余全靠时势,而今时势不同,他手下怕是连骨干也都成了一盘散沙……此事无论是韩太尉来做还是我们这些文臣来做,无外乎便是斩首挖心而已,难道还强要打一仗不成?” 韩世忠一时无言以对,停了片刻,大概情知是躲不过这一遭,便干脆反问:“胡御史寻我到底要说什么?” “是这样的。”胡寅继续正色言道。“丁进十之八九会奉旨前来见驾,但也十之八九会将在下困在朱皋以作人质。而若如此,还请韩太尉万万不要以在下性命为念,当从速从严镇压丁进余部,以成大事……须知,国家大事在南阳,此事从速不从慢,从严不从宽,万不可耽误官家大局!” 听到这里,韩世忠身侧的成闵干咳一声,第一时间打马躲到后面去了。 而韩世忠本人张口欲言,却是反而尴尬,也只能干咳一声,然后从躲到身后的成闵身上收回目光,并低声相对:“要不我给胡宪司配几个勇武之士?我这背嵬军中,颇有几个和张飞赵云一般厉害的人物……” “大丈夫受任于危难之时,如何能这般婆婆妈妈?”胡寅当即昂然做答。“若韩太尉有心,届时进镇的时候,冲得快一些就是了!” 言罢,这位胡御史一个字都不再多说,居然直接转身归队,引仪仗速速先发,去以身来诱那淮西贼丁进去了。 韩世忠目瞪口呆,只能骑在高头大马上盯着对方仪仗卷起的烟尘半日无语,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一回头却又发现身侧自家二十几年的兄弟解元居然也在用鄙视的目光来看自己,更是羞耻到脸红,再无之前气焰。 而不管韩世忠如何羞愧,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到了中午时分,丁进在堂中受了胡寅传达的正式旨意,犹豫再三,又与几名军中心腹私下商议再三,实在是无奈,所以终于还是引百十心腹骑兵向东去见驾了。 不过,此人临行前却是直接启程,根本就没有通知被安置在镇中某处的胡寅,俨然正如解元、胡寅等人猜度的那般,这厮是要拿天使为质。 此时,双方相隔已不过二十里,丁进驰马而来,须臾便至,沿途小心留意,见淮河南岸只有王、傅、辛、张、乔、呼延等大旗,韩字大旗却还在河对岸,也是多少放下心来。 入到禁中跟前,先见了一位相公,二人马下见礼,马上闲谈片刻,也未提及那位殿中侍御史的事情,更是再松懈了两分。 而稍倾片刻,复又有内侍传诏,说是赵官家亲自于道旁设帷幕召见,丁进更是无话可说,立即便离了那百余骑,只带三五军官,解了兵器入帷帐叩拜。 但也就是此时,丁进终于听到了让他心下一沉,却又似乎早有预料的一句话:“丁统制,朕的殿中侍御史在何处,为何没与你一起回来?” 丁进俯身在地,一面偷眼去看座中年轻得不像话的赵官家,一面狼狈说出了之前想好的理由:“回禀官家,臣听说要来面圣,欢喜的不行,直接轻身而来,却是忘了唤胡御史一起。” “如此倒也罢了。”今日只束了牛皮带的赵官家坐在那里微微笑道。“丁卿且指一人去唤他回来,你自在此处受宴席,等他来了,咱们再一起欢饮论事。” 丁进无法,只能叩首答应,却又按之前商议的那般朝身侧一名心腹示意,乃是要此人回去按计划行事,也就是回去调兵,在朱皋镇放火生乱,胁迫行在放归于他。 转过身来,此人既然出去,酒菜端上,丁进也入席受宴,那赵官家却忽然起身,也即刻出了帷帐,而丁进和仅剩的两名心腹无论如何也不敢质问,却只能在一堆全副甲胄的御前班直的围观下慢慢用饭。 且不提丁进怎么吃完这顿饭,那边赵玖在杨沂中的护送下走出帷帐来,行不过百步,来到帷帐所在树林外围,见到候在此处的一众文武,却是难得怒气勃发:“原本还想听许相公一言,给他一条生路,将来也好让给其他人做个榜样,却不料此人居然真敢将胡明仲扣下为质,却只能是以儆效尤了!” 迎面众人面面相觑,也再无人劝赵官家网开一面了。 “且不论此事,除此之外,诸事可还有疏漏?”纷纷之余,赵官家勉力负手再问。 “回禀官家,应该并无疏漏。”御营都统制王渊赶紧上前一步。“依照之前安排,那人已经被截住,那百余骑也都围得妥当,可见官家此番设计,堪称绝妙……” 话音未落,远处一骑飞驰而来,众人看去,却该是早就出发定乱的王德,也是各自失色。 而王夜叉驰马到跟前,却是俯首下拜,愤愤不平:“官家!官家须为臣做主!韩世忠那厮仗着自己有八百背嵬军骑兵,刚刚丁进一进来便直接驰过去了,臣这里还好心去叫他一同,却被解元给糊弄过来,说等丁进这边拿下后再去方稳妥……幸亏前面有辛统制兵马看到了泼韩五出兵,专门来告诉了俺!” 赵玖忽然笑了出来,却不知道是在笑韩世忠还是在笑王德了:“若如此,你应该速速引兵跟过去围住朱皋,防止贼兵溃散才对,如何来寻我告状?速去!” 王德怔了一怔,即刻拱手称命,复又匆匆上马,所谓来得快去得也快。 而周围文武,除了一个许景衡外,如何不晓得这位官家平素面瘫,轻易不怒不笑,而今日先怒后笑,复又沉默不言,却是即刻让诸位聪明人各自小心了起来。 “官家安心。”停了半晌,见无人敢开口,这次计划理论上的总执行人王渊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应付。“丁进既然来了,此事便已经成了,而韩世忠素来急躁,臣却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八百骑兵,足够他施为的。” “朕比你更清楚韩良臣的本事。”赵玖负手开口,却是终于恢复了往日形状。“但是思及昨日言语,可见任重而道远啊!” 群臣各有所思,俨然明白官家昨日言语指的是哪句话。 日头偏西,王德辛苦率八千兵马赶到朱皋镇,然后匆匆下令围定此处。而此时,镇中却一如所有人想的那般,韩世忠早已经平定了此处纷乱! 没办法,真不能太瞧得起这些起势不过半年,什么正经仗斗没打过的盗匪,一切都如韩世忠想的那般,他自领八百骑来到镇外,然后换上自己的旗帜仪仗,忽然驰入,镇中居然毫无反应,甚至连指挥中枢在那里都是路上一鞭子抽下去问来的。 然后韩世忠一个人没杀,便轻易俘虏了丁进手下的所有中军大将,再然后可能是因为没杀成人的缘故,他就开始在街上有系统的杀人了。 从丁进的弟弟、同族开始杀,杀完了亲戚就按中军名单杀部将……反正赵官家都说了,不能让刘光世蒙不白之冤的,而等到王德到达,镇中居然已经清洗过半! “胡兄弟!” 正杀得兴起之时,韩世忠忽然见到一人随成闵而来,却是暂时中止行刑,并即刻起身,难得正经拱手行礼。“胡兄弟安好便可,否则为兄必然余生难安!” 胡寅看着街上一排人头,和一群瑟瑟发抖的丁进部盗匪首领,只是微微蹙眉,然后便拱手向前: “韩太尉,若以前次擅自退兵论罪,却只可杀军官,不可擅自牵连……更不许屠镇!” “兄弟说笑了,官家就在后面,如何能轻易屠镇?”韩世忠赶紧应下,照他这意思,似乎要不是赵官家就在身后不远,他还真就屠了。 但胡寅得到许诺,也不再多言,而是顺着韩世忠邀请与对方并排坐到了街中备好的椅子上。 双方坐定,韩太尉热情不减:“兄弟,昨日我听官家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已受震动,也觉得若是如此天下就能太平,不料今日却居然见到一位不惜死的文臣,着实让哥哥敬服。” 且不提胡寅历史上一个湖湘学派的奠基人,被一个二十年的西军老军痞这般哥哥弟弟的叫着如何别扭,只说此人闻得这番言语,却不禁皱眉:“太尉莫非以为官家的意思是,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但文臣可以惜死,武臣可以爱钱吗?” 韩世忠微微一怔:“不是如此吗?” “若韩太尉以为如此,只怕你这辈子只能停在这个玉腰带与节度使上,如郭子仪那般得封郡王就不要想了。”胡寅冷冷做答。“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莫非死的都是将军?这叫互文!” 韩世忠愕然之余不禁有些慌乱,却是护住自己的腰带认真问到:“啥叫互文?” “就是说,官家认为文臣最起码要不爱钱,但若能还不怕死,那也是极好的。而武臣,不怕死是最起码的,想要压过那些个爱钱的,做个郡王,却还最好能不爱钱。”胡寅从容做答。 “是这意思吗?”韩世忠愈发慌乱。 “是。”胡寅继续严肃说道。“韩太尉,有些话,因我原为禁中近臣,不好多言,但现为殿中侍御史,又亲眼见你确实有名将之资,却反而不能不说……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因为寿州大捷,因为官家格外高看你一眼,所以有些居功自傲,失之余轻佻了?” 韩世忠张口欲言,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有,其实今日缴获,我情知以官家对你的厚爱,十之八九要多数属你,但官家既然当日寿州定下了缴获归公,再做统一分配的先例,那今日你若是敢在我胡明仲面前私吞半分缴获,做半分手脚,待我见到官家,必然有一份正式弹劾!”胡寅越说越严厉,到最后,干脆是在警告了。 而这些天肆无忌惮的韩世忠不知为何,居然有些胆寒。 “还有一事……你轻驰来此自轻驰来此,为何御营中军副都统王德却刚刚才到外面?”胡寅继续坐在那里冷冷相询。“莫不是又有人为争功,刻意迟缓讯息?你以为元镇兄不在,就没有人敢向官家进言了?” “是我错了。”韩世忠再也坐不住,竟然直接起身握住了对方双手,唯独力气太大,竟然把人家小胡御史给硬生生从椅子提了起来。“若非胡宪司今日爱护,我险些犯下大错!还请胡宪司务必教教我,该如何将功补过?” “这有何妨?”胡寅面色涨红,赶紧言道。“韩太尉是国家干城,只要主动向官家请罪,这些事情都不是事情……” 韩世忠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放下了人家胡宪司的手。 而就在这时,眼看着已经中断的当街行刑要继续进行,下面一个等了半日还没死的军官却是再难忍受,当众奋力大呼:“韩太尉、胡宪司!两位务必饶我一命,若今日能活,我他日虽不敢言不爱钱,却再不敢临阵惜死了!” 韩世忠心情已变,闻言一时蹙眉:“你是何人?如何敢出此大言?!须知,你既求饶,便是惜死!” “我叫王权!”此人叩首于地,涕泗横流。“太尉容禀,在下不是不可死,而是不愿死而无鸣!若今日这般窝囊死在街上,如何能忍?” 韩世忠停了片刻,偷眼去瞅胡寅,见对方并无反应,这才忽然失笑:“如此,且看你将来到底惜命不惜命!” 言罢,这韩太尉确实改下军令,赦免余众,封锁府库,安抚其余士卒,待王德引大军入镇,却又主动移交金牌,然后方才邀请胡寅单骑向东,几乎孤身去面见赵官家。 待到行在,见了等到道旁的官家和众文武,居然尚未日落。 而韩世忠也依照胡寅的劝告,主动拱手请罪,将自己今日种种作为与小心思,还有胡寅的劝告一五一十说与赵官家来听。 对此,赵官家当然是喜上眉梢了……正所谓人不知足,之前整个御营就没有能打仗的,有一个韩世忠能打仗他自然倚仗为腰胆,现在若是还能听劝,稍微严肃军纪,改改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那当然更加无话可说。 而赵官家欣喜之余,也是按照原计划将丁进部尽数划归韩世忠统帅外,还专门下令将缴获的所有金器尽数赏赐给了对方,书籍则全部赏赐给了今日同样让人惊喜的胡寅。 到此为止,丁进之乱几乎是一日而平,赵官家以下,行在众人也都纷纷释然起来。 “如此,诸位可还有别的言语?”夕阳之下的淮河畔,赵玖环顾左右,只觉浑身泰然。 “臣殿中侍御史胡寅,尚有一份弹劾札子!未及成文,还请官家许臣口述!”就在这时,居然是今日主角一般的胡寅再度生事。“此事早怀于臣腹中,只是之前为御前近臣不好擅言是非,今日为御史,却不得不言了!” “胡卿请说。”赵玖自然没理由拒绝,正如对方所言,人家已经是御史了嘛。 “臣弹劾御史中丞张浚近日有两大过!”胡寅一开口便引得行在上下众人目瞪口呆。“其一,因为知道官家爱护韩太尉,所以行军途中负责整肃两岸军纪的张宪台屡屡包庇韩太尉的御营左军,而严苛御营中军,以至于淮北百姓深受其扰,淮南军心屡屡怀怨!” 赵玖看了看可能是第一次在自己身前显出慌乱之态的张浚,莫名的居然也有了一丝慌乱之意。 “其二,张浚仗着圣眷,自称心腹,又因为举荐用人无不允许,近日屡屡有荒唐之举,其人自带一白本,携木炭,遇中意之人,便轻易书姓名来历于本上,然后必然口呼与你好差遣,至于行在上下皆呼‘升官本’!”胡寅说到这里,难得气愤显露。“官家,臣不是弹劾张浚借举荐之名,勾连结党,使人只知有宪台,而不知有陛下。因为臣素知其人轻佻冒失,有此举止,只是大胜之后,行在处处浮躁,此人性格使之然罢了。但关键在于,堂堂国家选才,哪能如此轻佻?正经人,难道有整日抱着一个本本,到处记下别人的好处坏处,然后以此来决断人家前途的吗?!” 御帐内鸦雀无声,张浚本想请罪,听到最后却反而不敢上前认罪。。 而赵官家可能是被夕阳直射,以至于额头虚汗迭出,面色绯红不定……隔了许久,方才扭头去问杨沂中:“丁进尚在吃饭吗?” 杨沂中毫不迟疑,即刻出列,严肃拱手做答:“正要官家处置。” 第三章 龙蛇 在淮西贼丁进被发现借着上茅厕机会用小刀自杀之前,殿中侍御史胡寅胡明仲有很多身份,比如说他是行在最年轻的文臣之一,学问好,出身清白,所谓前途大好;再比如说,他也是行在最激烈的抗金派,总是喜欢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提出最激进的抗金方案;还比如说,他还是张浚、赵鼎这二人共同的生死之交外加老小弟,被认为是如今隐隐生分的二位新贵的粘合剂。 即便是赵官家任用此人,平心而论,也多少是看中他那个显眼的政治立场……想想就知道了,当有人试图软化抗金立场,试图曲线救国的时候,把这位拎出来,又是迎回二圣、又是渡河北伐、又是君父纲常的,谁能白了,之前他就是个工具人加别人的政治附属品,最多加个潜力股。 然而,等丁进被随便挖了个坑埋了以后,胡寅这个名字就不必再用别人和某种立场来注释了,胡明仲一日成名,前御史中丞、现东府相公许景衡当时便称赞他是‘真御史’。 便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官家那里,在扭扭捏捏躲过一通冷嘲热讽后,也于第二日来到朱皋镇后正式下达了连番旨意: 一则扒了张浚的紫袍子,从御史中丞变成了试御史中丞,让这位可能是距离大宋最年轻宰执最近的男人离那个位置又远了三分; 二则正式以胡寅代替张浚,专项清理韩世忠军队沿途扰民事,并总揽行在军纪; 三则借着上面两事,正式承认了他赵官家的错误,承认自己过于优容部分功臣,而忽略朝堂制度,并以此告诫行在上下戒骄戒躁…… 旨意下达之后,人人皆知,胡寅昨日弹劾已经起到了现实的效果。 但这还不算,等到行在继续西行二日,来到光州首府定城正北的淮河畔,汇集了苗傅、刘正彦、刘晏三将,并见到了宇文虚中后,赵官家复又正式召集了所有四位相公,二东二西,专门讨论了选拔人才构绍朝堂的问题。 而在四位相公的建议下,赵官家稍作修改,最终又发出了一系列新的旨意……却是以时事艰难,国难未已为名,要求各处地方不计出身推举人才。 其中,关西、东南、荆襄、京东、巴蜀各处每军州各推一文一武外加一名在国难中有特殊表现的气节之士;而各处留守、制置使,允许额外推荐十人;两淮、京西因为临近行在,特许除军州外,每县再推一气节之士。 这个所谓气节之士,自然是赵官家最在意的‘能抗金了’,也是他强行塞入的私货。 等这些人到达南阳陪都后,再分文武进行一次小型的考教,以作陪都人才补充。当然了,文武分制这个天大的问题,赵玖还没那个本事改过来。 除此之外,赵官家还又再发旨意,格外予以了李纲跟前线宗泽一样的便宜人事权力,乃是允许李相公临时任命东南缺额的高阶官吏,只须事后报备讨论便可……不过相对应而言,李纲的心腹林杞却被从吏部改到了户部。 回到眼前,经此一事,胡御史的大名于行在中再度被拔高了一筹,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御史那日弹劾的深意已经达到,此人已经有了推动重大政事的能耐。 不过,且不提胡御史如何在行在声名日显,也不说行在如何崭新气象,赵官家这里却还是要继续西行的。 二月底,行在来到淮河光州段最西侧的光山下,因为前方淮水过浅过窄,便正式弃了舟船,往北岸蔡州境内进发……此时就有坏消息从南面传来了,乃是建州(福建的建)发生兵变。对此,赵官家不敢怠慢,立即以苗傅刘正彦二将为御营后军都统制、副都统制,领兵往东南,用护卫太后的名义辅佐李纲维持东南治安。 而二将既走,又不过一两日,刚刚往蔡州内部深入,左右两边开道的韩世忠、王德便开始遭遇各种各样武装力量,并开始大规模交战了。行在不得不于三月初一进驻之前被金军攻破过的蔡州首府汝阳,然后以此为根据地招抚义军,并静待王德、韩世忠四面出击剿灭叛军,以求开辟所谓回旋之地。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行在才从义军,以及宗泽派出的使者那里得到了一系列的确切消息,乃是说去年冬日金军那场大规模南下,正如挞懒、兀术带领的东路军基本上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荡了京东两路一般,粘罕遥控的西路军也同样在西路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 虽然对此早有预料,甚至早在八公山便有很多不确切的消息传来,可真正听到这些讯息,再联想到眼下蔡州满地的叛军盗匪之后,行在上下还是纷纷震动严肃起来,再无之前的那种轻松之态: 西京洛阳城破,且被金军劫掠后纵火焚烧。 之前被当做最好陪都选择的长安也早早失陷,却是因为被围城十几日后,同时遭遇到了地震和背叛……叛逃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纲当日在南京(商丘)设置的两个帅臣之一,前河东经制副使傅亮。 此人以精锐数百,夺门降金,是长安城破的最大祸首。 可笑赵官家之前还专门赦免他,寻他回来,甚至忧心他是不是早就死在溃兵手中,却不知道此人早已经躲入关中,并做了赤裸裸的叛贼。 长安既破,天章阁直学士、京兆府路经略使唐重以下,陕西转运副使、提刑、判官、机宜文字,几乎全部殉国。 而后,河南尹孙昭远在从洛阳南逃到蔡州后,见到漫山遍野都是溃兵,有心招抚使用,便喝骂溃兵衣食百姓而为祸地方,结果就在这汝阳城下,被愤怒的溃兵所杀,尸首还是赵官家让人去一个野林子里寻来的,都生蛆了。 这个时候,行在气氛已经彻底整肃,但又过了两日,随着一个粗布衣服的人被韩世忠匆匆送来,赵官家以下却干脆是再无人能坐安稳了。 来人是蔡州西面、南阳所在邓州东面的唐州知州阎孝忠,而他居然是从金军军中逃出来的! 具体如何逃出且不提,阎孝忠却是汇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讯息——金军万户尼楚赫竟然还在南阳一带劫掠! 原来,就在之前的殿中侍御史马伸带着张所离开襄阳、南阳一带往行在去见赵官家之后,金军发动大规模南侵,而金军西路军在攻破洛阳之余,专门派出了一支规模约万人的部队由一名万户带领南下,连克汝州、蔡州……这件事情行在是知道的,因为当时这个万户在蔡州停驻了很久,眼瞅着似乎是要在淮西呼应一下东面的完颜兀术。 此时行在西行,来到蔡州,因为蔡州并无金军,还以为他已经撤兵回太原了呢! 实际上,此时此刻,按照宗泽、张所、张俊三方接连不断的信息,最起码金军东路军在京东那里是明显有撤军的意图,边角上的青州、潍州的金军驻军已经往河北走了,甚至还有传闻说,济南府降臣刘豫曾嚎啕大哭,请求挞懒留下部分金军驻扎。 但是谁也没想到,金军西路军却还是这么猖狂。 “好教官家知道。” 身材矮小的阎孝忠在汝阳官府大堂中拱手奏对。“尼楚赫是去年腊月破西京后南下的,本就是为官家与行在才出兵,自完颜娄室处得的正经军令似乎也是破邓州而取南阳,反倒是之前来蔡州是他闻得官家在淮上后,私自而为的!” 大堂之上,赵官家在内的许多聪明人几乎是瞬间醒悟,继而心下一惊——是了,这就对上了! 要知道,当时我们的赵官家可是正准备和李纲李相公一起往南阳去的!金军西路军这里,无论是粘罕还是娄室,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件事情,所以在迅速攻破了西京洛阳之后,自然会有守株待兔之意。 而若是当日没出某件乱子,真要是行在上下快快乐乐的来了南阳,以当时行在的战力,岂不是要被这个万户一锅端了? 想到这里,营帐中不少人都面色发白,便是赵官家也忽然想起了那具肚子鼓囊囊的尸体——敢情淮西贼丁进还是拯救大宋的功臣?! 这算不算是刘光世之后,赵官家亲手缔造的又一起大冤案? “官家。”稍作踌躇后,阎孝忠抽空略显小心言道。“臣本打算在唐州守城待死,但唐州城小而旧,轻易为金军挖垮城墙,臣也无能为力。又因臣容貌短小、面黑脸丑,宛如侏儒,加上被俘时臣正在城上穿着粗布衣担土,所以金军并不以臣为意,依旧让臣做随军担土民夫,这才有机会趁机逃出,来见官家……官家,臣容貌特殊,必然有金军征发的民夫见过臣,此事一问便知真伪,臣绝未失节!” “阎卿的忠心毋庸置疑,且安心随侍行在,待敌退再做任命。”赵玖赶紧颔首安慰。 当然要安慰! 旁边随侍的小林学士心中暗笑那阎孝忠太过小心。 想想就知道了,按照眼下的情报,京西各处挨着金军边的大员基本上已经死光了、降光了,能有个敢守城,敢走上百里路来报信的知州,已经是难得的文臣楷模了,官家又怎么可能会跟你阎孝忠计较什么被俘虏的经历? 不过,这阎知州长成这样还有这种好处? “不过阎卿,”就在小林学士胡思乱想之际,那边赵官家已经继续在问了。“你自尼楚赫军中逃脱,可知邓州情势如何?” “幸亏官家来的快,此时京西南转运使,龙图阁直学士刘汲尚在……观文殿学士知邓州范致虚也在。”阎孝忠再度脱口而出。“但这二位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这是何意?”赵玖听到对方话中味道不对,不免茫然。“金军攻势已定了吗?” “回禀官家,不是臣擅自议论同僚!”阎孝忠咬牙切齿,愤愤而言。“臣也是个不知兵的废物,还被金军活捉了过去,但好歹知道据城而守,知道守城要担土使力气,却还没想着用和尚和童子做兵!也不至于把‘长城’修的只有肩膀高!” 赵玖闻言本能想起了所谓‘六丁六甲’的传奇故事来,却是心下一慌,即刻看向了几位在旁侍坐的相公:“这说的是谁?” 四位坐着的相公闻言,几乎是一起起身,然后由吕好问尴尬相对:“好教官家知道,范学士幕中军事最依仗一人,乃是一个法号宗印的和尚,当日靖康中范学士为西军统帅,引军十六万往援东京,专选一队和尚兵,号曰‘尊胜军’,又选一队童子兵,号曰‘净胜军’;又在潼关修‘长城’,连结龙门……” “然后败的有多惨?”赵玖听到一半就咂摸出味来了,却是直接打断了对方。 “为完颜娄室精骑一万所破。”经历了寿州一战后,吕好问这些人大概也觉得之前某些事情过于荒唐了,说完这话就赶紧低头了。“范学士也因此失了陕西宣抚使一职,改知邓州。” “大宋朝能活到今日,还真是神仙佛祖一起保佑。”赵官家冷笑一声。“若朕当日真往南阳来了,怕是宁亡国也要亲手杀了此人……刘光世真真冤枉!” 堂中文武听了不对,全都低头不语,便是那身材矮小的阎知州都一时不知所措,赶紧俯首。 “如此说来,邓州必然来不及救了?”赵玖回过神来,继续询问阎孝忠。 “这倒也不是。”阎孝忠赶紧再答。“官家容禀,转运使刘龙图忠心耿耿,当日靖康中,他曾孤身往东京赴难,回来接到行在旨意让他整饬南阳以备官家,更是一直辛苦维持到今日……刘龙图或许如臣一般不知兵,却觉不会如范学士那般荒唐,更不是轻易弃城而走。” 赵玖心下一振,却又赶紧再问:“可知道那个什么金军万户的虚实?” “五个女真猛安、两个契丹猛安、一个奚人猛安、一个北地汉儿猛安,一个渤海猛安,但似乎是因为昔日太原大战有所损伤的缘故,却只总共有五六十个谋克!”阎孝忠当即应声。“也就是五六千人主力!其余皆是西军降卒作为补充。唯独他转战西京(洛阳)、汝州、蔡州、唐州,近来降服他的乱军颇多!” 听到这个数字,堂中一时寂静了片刻,从赵玖以下,四位相公,还有试御史中丞张浚以下的几位御史……总之,除了城府较深的小林学士外,几乎所有从东面一起过来的行在要员都本能而又默契的交流了一下目光,然后不约而同的于心中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很显然,经过寿州一战,最起码大家在心态上就跟京西这边的官员彻底不同。 当然了,到底是一个万户加上一堆降兵,赵官家想了下,还是有这么一点心虚,便复又正色再问:“阎卿,南面襄阳范琼且不提,这蔡州、唐州、汝州、邓州各处可还有什么可用兵马?” “回禀官家,虽然京西一片狼藉,但敢与金军作战的义勇之士却还是有的。”阎孝忠眼皮一跳,几乎是瞬间听懂了官家的意思,也明白了刚刚堂中古怪气氛的缘故,却又三分惊吓三分震动三分希冀,外加一分小心起来。“唐州地小民乏,已经尽力,但蔡州这里最西北处,有一家土豪唤做翟冲,与西京大翟小翟二位将军是远远的本家,颇有实力,臣家眷就是放在他家中……请官家给臣一匹马,再派一个内侍带着一个告身文书回唐州,必然有三千精干兵马带回!” 赵玖听说是大翟、小翟的本家,本能就信了三分……须知道,翟兴、翟进兄弟是西京洛阳此时真正的依仗,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在洛阳坚持抗金,赵玖也没少从各处看到关于而这家人的讯息。而非要赵官家来说,他隐隐从这家人的起势根基上联想到了水浒传里的祝家庄、曾头市! 换言之,这家人根本就宋代版本的超级大豪强,而且是趁乱而起的大豪强! 只不过,人家从行为规范来说是忠诚可靠的,而且讲究民族大义的!前不久西京守卫战,就是翟氏兄弟一力为之,而老二翟进的次子也在突围战中死于金人刀下。 所以,在民族矛盾为主要核心矛盾的情况下,翟氏一家是毫无疑问的忠君爱国好豪强! “汝州那里,臣本身不清楚,却在金人军中听说过一件事,”就在赵官家心思稀里糊涂飘到水浒传上的时候,那边阎孝忠还在继续往下认真叙说。“彼处有个叫牛皋的勇士在金军过境时趁势而起,屡屡与金人交战获胜,如今颇有兵马……” 赵玖猛地一怔,差点没反应过来……没办法,大半年了,终于又逮到一个认识的了,有点措手不及。想想此次西行,本以为是西游记,后来发现是水浒传,但最终还是说岳全传。 “官家,臣以为可下决心行此战了!”就在这时,一直盯着赵官家,穿着一身绿袍的试御史中丞张浚忽然出列。“这不仅是因为行在必须要驱除金人以往南阳立足,更是因为京西纷乱,龙蛇混杂,行在本该趁机筛选此地乱兵,得其忠勇者为己用,驱其杂芜者而尽除!正好一举多得!” 赵玖缓缓颔首,周围四位相公面面相觑,也一时不能反驳。 “官家若想行此战,却须小心一事。”眼见无人说话,阎孝忠无奈小心提醒。 “何事?” “好教官家知道,此时有处要害之地,就是武关那里,守将不是别人,正是范学士幕中那个宗印和尚……” “刘晏!”赵官家不等对方说完,便忽然扭头向身侧一人下令。“即刻与你一面金牌,不管你怎么带着你的人绕过去、混去过,务必速速赶到武关,抢在此战之前夺了那个和尚的兵权!” “官家!”就在这时,小林学士忽然出列。“臣愿以御前近臣之身,前往招抚!” 赵玖怔了一怔,不由大为欣慰…… 当然欣慰! 须知道,武关在敌后数百里,隔着金军一个万户主力,又不是去汝州招抚牛皋之类的,可这小林学士却居然主动请缨……前有胡寅,后有林景默,便是张浚刚刚也没因为打击而变得消沉和退缩,可见自己提拔的这些年轻文臣,根本就不是范致虚那种货色嘛!! 怎么说呢?谢天谢地,大宋看来还是有救的! s:感谢第五十三萌,躁动的火山!这么下去感觉下个月就能进名作堂啊。 第四章 虚妄 正如赵官家想的那般,小林学士主动请缨去武关一事,连着之前胡寅的事迹,可能还有赵官家针对范致虚看似说笑的那句‘朕宁亡国也要杀此人’,极大的刺激到了行在文臣,使得行在效率大大提升。 非但如此,随着接下来杨沂中奉赵官家钦命亲自去招抚牛皋,阎孝忠自去寻翟氏,其余不少人,诸如御史、舍人、各部主事等,居然也都纷纷上书请命,各自要冒险往蔡州周边各处招抚那些漫山遍野的叛军。 不过,相对于牛皋的百分百无害,翟氏早跟阎孝忠有勾结,赵官家对于其余人的踊跃却有些不安,生怕白白送了这些人的性命的同时反而使得人心受挫,于是一时犹疑。 而就在犹疑之间,当日晚间,一直在西面平叛的韩世忠却忽然单骑回到了汝阳城,并连夜请求面圣,然后还给赵官家带来了一些崭新的、确切的、具有颠覆性的军事信息与军事建议。 “完颜银术可?”从榻上爬起来还没半刻钟的赵玖在汝阳城府衙后堂上愣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敢情是阎孝忠的口音问题,搞得他还以为是什么寻常万户呢。“尼楚赫……银术可,竟然是此人吗?完颜粘罕麾下排名第二的大将,仅次于完颜娄室的,活捉了辽国天祚帝,如今太原留守的那个?” “正是此人。”韩世忠立在堂中拱手相对。“官家,臣在外面听刘晏说,官家存了聚歼此人整个万户的意图,便即刻折返……恕臣直言,此战打不得!” 听到这话,赵官家心下即刻一沉,因为既然韩世忠说打不得,那基本就打不得了。 不过,赵玖毕竟是个合格的工科狗,刨根问底这个好习惯还是有的:“是因为银术可本人善于用兵吗?” “这倒不算一条。”韩世忠闻言面露不屑,终于有了一点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真要是以为将而论,不要说银术可,完颜娄室臣都不放在眼里的,但其部精锐悍勇却是事实。相对而言,行在如今看似兵马众多,但为真正整编,真正能战者其实还是当日围攻完颜兀术大寨的那些兵马,却还少了张太尉的三千老卒,以及数千死伤离队者……” 赵官家闻言微微一叹,却是立即从数学角度理解到自己的冒失了。 “除此之外,邓州(南阳)一片开阔之地,金军骑兵往来如风,我们却没有大规骑兵可用。”韩世忠说到这里,也终于显得无奈起来。“而据之前东京留守司传递的军情所知,完颜银可术的亲弟完颜拔里速也应该引一个万户,此时正在西京洛阳一带围剿大翟小翟,若我等强要作战,只要银术可稍为依仗着南阳盆地周旋一二,便可等到他弟弟自西京发来的骑兵援军……到时候金军仗着骑兵之利在中原平坦之地成南北夹击之态,以行在战力,怕是要被一战而下的。” 言至此处,韩世忠难得露出严肃姿态:“官家,咱们才多少骑兵?臣的背嵬军不过八百骑,刘晏的赤心队六百骑,不过是金军两个猛安……拿什么跟银术可打?” 听到此处,微微有些燥热的深夜中,坐在后堂上的赵玖彻底沉默,却居然是在认真的自我反省起来……可笑他赵官家明明之前被胡寅一番劝谏,意识到了自己在政治上的狂妄之态,而且还装模作样做出了自我批评,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还是没有从内心深处真正改掉寿州大捷后的冒进心态。 究其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他赵玖在寿州战后彻底融入或者接受这个时代之余,忘了他如今是赵官家……而赵官家从来都是真正的独夫,堂而皇之的掌握着核心的权力,再加上如今是战时,又通过几千士卒的牺牲取得了一些所谓威望,所以此时是没有人能够真正监督他的。 仔细想想,从头到尾,在这次贸然提出的军事计划中,犯错的只有他一人。 不然呢? 行在文官们很热烈,但不怪他们,他们是政治生物,只会跟着官家走,而且别人不知道,他赵玖难道不知道大宋文官的军事水平? 从李纲到范致虚,从阎孝忠到胡寅,从吕好问到张浚,这些人无论立场如何、道德水平如何,却都不耽误他们是军事上的废物,只是废物的程度不同而已……眼下来看,宗泽宗爷爷简直是大宋文臣中的战神! 这些事情,他赵玖早就知道啊,却居然一面嘲讽着范致虚,一面稀里糊涂跟着张浚那些人通过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军事决意……金军骑兵主力平地无敌,这是韩世忠和他赵官家一开始选择在寿州挨着淮河发动战役的根本原因好不好?!一转眼就忘了? 至于武臣们,唯一一个可以倚仗的韩世忠之前那么骄横,不都还专门连夜回来劝谏了吗?便是刘晏,也很显然是意识到了他赵官家计划中的冒险,只是此人素来讷于言,又刚回来,不敢劝谏,这才会选择往武关途中去见韩世忠,让这个能说动他赵玖的人回来。至于杨沂中,说不得刘晏行此事根本就是他撺掇的…… 总之,无论是刘晏还是杨沂中做下的这件事,能把一个忠心的臣子逼到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可见他赵官家确实该深刻反省了。 而赵玖一反省,却发现自己好像从寿州离开后,就一直有些‘轻佻冒进’,而且日益骄横……不说别的,真按照一个穿越者的视角来看,新来的诸如冯益等谄媚近侍的小心伺候,日渐庞大官僚系统的吹捧,都实在是太明显了……很显然,是有人丧失了革命的警惕性! 当然了,回到眼前,天太黑,就点了一根蜡烛的赵官家面无表情坐在那里,根本不像是反省的样子,反而有些像是生闷气,这就弄得韩世忠和堂中唯一一名侍从冯益一起忐忑不安起来……甚至,内侍省押班冯益都开始朝韩世忠打眼色了,似乎是想让韩世忠安慰一下官家。 而韩世忠眼瞅着官家半日不语,也在想着如何回转安慰,好给官家留点面子……但韩良臣左思右想,却根本想不到什么理由,因为完颜银术可眼下是真的打不了,打了十之八九要败,他韩五受赵官家如此恩遇,不能平白葬送这位官家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家底和威信。 “是朕错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玖才忽然一声叹气,也让韩世忠浑身释然下来。“不过良臣,你是朕的腰胆,今日你须给朕再透个底……若打不了完颜银术可,邓州岂不是不保?几万军队一起来了,难道要作视银术可吞下本就还没失陷的陪都?有件事情你或许还不知道,据唐州知州阎孝忠所言,京西转运使刘汲这些日子辛苦筹措,川蜀之地和京西本地的许多仓储、工匠都被聚集到了南阳一城,这要是丢了,然后在被完颜银术可烧了城,咱们岂不是要再掉头去扬州?” “好教官家知道。”韩世忠释然之后再闻得这些询问,却居然变得姿态昂然起来。“臣只是说我们骑兵少、精兵少,不能主动去与银术可野战,却不是说不能逼走完颜银术可的!更不是说守不住南阳!” 赵玖心下一振:“该怎么打?” “官家。”韩世忠坦诚言道。“不用打,如今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个叫做打草惊蛇,闹出大动静来,好告诉银术可,我们行在的大军已经到了,而且数量庞大、实力强横;另一个则是速速抢占、收降汝州、蔡州、唐州、颍昌府的要害城池!当然,武关也很重要,所以臣听刘晏说完后依旧催促他速速去武关如旧……” 赵玖若有所思,也是即刻醒悟:“这是故弄玄虚,逼他回程?” “不是故弄玄虚。”暗堂之上,韩世忠双目如电,嘴角狰狞。“只是为保邓州不得已而为之,否则他若是真敢坐视臣占尽了南阳东北通道上的这十几座城,便等着困死在南阳好了!唯独银可术用兵老道,绝不是完颜兀术那般初上战阵的愚蠢之辈,所以臣才认定,他会主动弃掉口边之肉,即刻回军!而若如此……”言至此处,韩世忠复又带了几分小心。“只要银术可退兵,京西这边也足可称他是不敌而去。” 这就是谎报军功来政治宣传了。 不过,考虑到能保住邓州,逼退此人,头脑冷静下来的赵玖已经可以接受了。 于是,他便缓缓颔首,随即又正色相询:“如此说来,此战关键到底在于何处?” “要快!”韩世忠斩钉截铁。“稍微一慢,要么南阳失陷,要么银术可会反过来抢占唐州、汝州,反过来凌逼行在,所以一定要尽快占据那些城池!” 赵玖再度重重颔首。 一夜自不必多言,翌日清晨,昨日刚刚定下大计划的赵官家似乎兴致未减,却是一大早便汇集群臣,商议战事。 对此,被某种特殊气氛冲击到的行在大臣们似乎都很配合。 “是这样的,昨日不是有不少臣工都来此间毛遂自荐,说是要自请去收拢蔡州各处义军、盗匪吗?”赵官家开门见山。“而朕昨夜稍作思量,觉得还是不能挫了诸位的锐气……所以今日是要告诉诸位,昨日所请,朕一并许了!” 堂中诸多行在官员,除了几位自恃身份的相公和一名红袍官员似乎保持了镇定外,其余人多喜上眉梢。 非只如此,众人眼见着赵官家虽然面色从容,言语顺畅,但却双目赤红、声调微颤,似乎是昨夜未曾休息妥当,且有些火气……于是乎,已经有好些善意之人在暗中考虑要不要战后给官家选几个妃子了。 不过,眼下正要作战,有些事情还是暂时按下的好。 当然了,外表从容,内心紧张而又无奈的赵官家并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估计知道了也不在乎,因为眼下他实在是没那个心情考虑妃子,也没那个心情考虑这些人了。 “非止如此,据朕所知。”赵官家继续侃侃而谈,面上轻松自如,心中却暗暗咬牙。“行在自寿州一路西行,近来多有无差遣的官吏随侍,也要给他们一个机会。而眼下,唐州、汝州、颍昌府南部,自从那银……那尼楚赫从彼处蹚过去以后,城镇基本空置,多为盗匪、义军所据,只有少数尚在官军手中……既如此,何妨让这些人走的远一些,去京西这几州一并招揽安抚?也好让这些人就地安置,顺便为韩世忠引五万大军进军南阳,围杀尼楚赫那几千兵做个后备?!” 一言既出,赵玖环视堂中上下,果然看到包括几位相公在内的人纷纷有所意动……毕竟嘛,谁没个亲戚故旧、恩萌子侄、同科好友,近来一路跟着啊? 至于之前唯一没有面露喜色的红袍官员,也就是试御史中丞张浚了,此时闻言也一度欲言,却一时没敢开口。 而眼见着无人反对,还有数人主动跳出来表示赞同,这件事情却是并无差池的通过了。 按照赵官家和几位相公的议论,此事由吕相公抓总,速速分派起来,按照身上的阶官来对,谁招抚安定了哪座城,便可以是相应的知县;安抚了多少兵,也有相应功劳;而若谁能安抚下襄城、舞阳、郾城、方城这四座南阳东北面通道上的大城,便可权差遣军州! 故此,早上会议匆匆散去,行在乃至于汝阳城中几乎是人人弹冠相庆,却不知道某位官家根本就是在不顾他们的死活,利用他们去抢城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赵官家的头号心腹文臣,算是戴罪之身的试御史中丞张浚却去而复返,主动来见官家……这在行在人员日渐增多的情况下,是一个很大胆,且注定遭受非议的举动。 不过,赵玖也没有理由拒绝。 “臣冒死请官家收回成命,不要再求歼敌于南阳!”张浚甫一在后堂见到赵官家,虽然没有学那些武臣扑通一下就跪下来,但这个立即俯首躬身的姿态和言语却也极为类似。“南阳一马平川,金人骑兵纵横,我军未必能速胜,而若不能速胜,西京尚在敌手,怕是会有大股金军援兵来袭,届时金军骑兵南北夹击,我军怕是要不敌……官家,臣昨日犯下大错,还请官家责罚!” 出乎意料,这位昨夜给自己开了个单人名著生活会的赵官家在后堂座中端坐不动,沉默了好一会,方才忽然开口:“德远,你是买通了冯益,还是韩世忠昨夜离开时没忘了给你报信?”。 张浚愕然抬头,一时慌乱不及,旁边的冯益更是惊吓到直接下跪。 s:有点卡文,主要是最近看宋史看京西这段,看的实在是太乱了……非常抱歉,今天就四千字。 第五章 人心 张浚惊惶失措,冯益失措惊惶,赵官家面瘫如常。 但很快,张德远还是恢复了一个精英士大夫应该有的姿态,他直起身来郑重其事拱手相对:“官家,臣为御史中丞,如何会不懂祖宗家法,私自交接内侍?至于韩世忠,臣虽然近来与他有些交往,但昨夜他也绝没有往臣那里报讯说什么与官家讨论的机密军情,只是今日早上有个韩世忠的侍从上门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事……官家若不说,臣都不知道他昨晚来过,还劝官家改换了心意!而后面这件事情,官家可以战后请韩世忠来对峙,臣绝无违制之举。” “德远。”赵玖在座中微微蹙额。“说实话,我也不信你会与内侍交通到这个份上,至于你与韩世忠交往紧密更是我刻意放纵、甚至算我亲自暗示的,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韩世忠性格泼皮,我朝武臣又多无好下场,所以希望你能在朝中保一保他……但你须知道,昨日你还主动顺着我的意思推动作战,今日却一改常态劝我不要战,委实奇怪;而且你何时有本事,对军事有如此妥善的考量了?” 张浚听到官家用‘我’而非‘朕’,多少松了一口气,听到最后,知道纯属误会,更是放下心来,唯独一想到自己在官家那里还是个‘不知兵之人’,却又有些无奈。 当然了,事到如今,他也无可躲闪,便俯身相告:“不知道官家可知道唐太宗时马周的典故?” 赵玖茫然不答。 张浚不由尴尬一咳,方才委婉言道:“唐时太宗皇帝有个臣子,唤做常何,常何此人是个粗鲁战将,平素无文,但是忽然间有一阵子,此人的奏折言之有物,凡二十余条皆中要害,太宗奇怪,便直接问他缘故,常何就直接告知太宗,奏疏是他门客马周写的……此时马周方三十岁,当时便被留到门下省以作咨询,一年内三次被升迁,到最后更是成为太宗后期的肱股之臣。” 赵玖的政治历史水平再次也听明白了:“德远是说……这是有人在后面教你?” “前观文殿大学士刘韐于靖康中殉死,其长子刘子羽扶灵归乡,方才归来,正随臣一起居住,这些话本是臣回去后与他商议时他所说的。”张浚终于透了底。“刘韐生前多为帅臣,早在哲宗时便为陕西转运使,后来平方腊、抗金多有建树,而刘子羽自幼随父在帐中,早年便颇有知兵之名。据说他从小到大,每日清晨必然要和官家每日傍晚一般,往坊中射箭百余支,所以不是寻常文臣……” 且说,赵官家听到这个名字和这番叙述后,未免有些读劣质穿越小说的感觉,衙内出身、文官身份、又懂军事,而且还国仇家恨……关键是那个名字太出戏! 但是,随着张浚继续叙述不停,赵官家才渐渐释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历史人物……譬如说此人叫刘子羽确实出戏,但那是后来一群扑街写手的锅,不管人家的事,人家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刘子翬,一个刘子翼,这一听不就很合理了? 而且,其父刘韐的经历经过张浚的暗示,赵玖也有所醒悟,乃是和尚未赶到的老太尉杨惟忠一样,都是哲宗朝那批起于西北的兴复之人,所以在徽宗朝一直游离于边缘,始终不能成为主流,这就为刘子羽少年的军旅生涯做了注脚。 不过,赵官家依然保持了一定的理性……因为经过昨日一事,他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纸上谈兵之辈都保持了一定的警惕性,天知道这个刘子羽是不是只凑巧蒙对了?而且此人名字这么特殊,如果真的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点事来,没理由他赵官家记不住啊?牛皋他都记住了对不对?! 当然了,无论如何,此时正当用人之际,这么一个人才,哪怕真是纸上谈兵,放在身边做个参谋也成啊。 毕竟俗语有云:两个赵括抵得上一个诸葛亮。大家多凑活一下,起码能提高容错性吧? 于是乎,一念至此,赵玖复又正色相对:“如此人物,你为什么没有推荐上来呢?明明之前你推荐了那么多人,我都予以了任用……” “官家。”张浚愈发无奈。“刘子羽正是胡寅那厮弹劾前一日臣记在本子上的人,如何敢顶风施为?” 赵玖一时恍然,却让对方速速回去将这刘子羽带来,然后又让跪在那里的冯益起身……其实昨天他就想处理后者了,因为这个内侍的表现太有那些传统戏剧中所谓阉人的谄媚姿态了,但真要处置却居然找不到合适理由,甚至因为在路上,连个合适安置的地方都寻不出,便只好暂且放下,安心相待那刘子羽。 出乎意料,张浚来的快去的也快,须臾便将那刘子羽带来。 而双方见礼完毕,赵官家就势赐了座,先随意打量几分,见此人容貌端庄,身材高大,坐在那里腰杆挺直,风采凛然……如果说杨沂中是天生的武将外貌模板,那此人就是典型的帅臣姿态了……对此,赵官家当然更加心存疑虑。 须知,哪有如此万全之人?真要是长得跟那位阎孝忠阎知州一般,说不得赵官家反而信了三分。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之话,也都是赵玖私心乱想,归根到底还是要当面问一问的。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睡眠不足的缘故,赵官家一张口却不知道从何处问起,又不好干张着嘴,便只能趁势向身侧张浚随意开口:“德远(张浚字)如何回来的这般快?” “好教官家知道。”张浚此时心结已下,自然随口而答。“臣一出官家驻跸之处,便在街上遇到了刘彦修(刘子羽字),他也是听到风声,正要寻吕相公报名,准备出去招揽外围义军……” 赵玖闻言愈发不安起来……须知道,这个决策是他刻意为之,乃是军情紧急,为了抢占城池不得已拿这些行在臣子们的性命去赌,甚至为了这事,专门把韩世忠连夜敢走……因为一旦出事,韩世忠连夜来见自己的消息又传开,行在文臣们怕是要把气撒到韩良臣身上。 而回到眼前,这刘子羽此时去做此事,要么是个糊涂蛋,没看懂自己的心思,要么是个明知危险却忠心耿耿的,但最后这种可能不免让此人更加显得虚幻起来。 而另一边,那刘子羽端坐在这汝阳府衙后堂的一侧,低头思索片刻之后,却是主动开口了:“臣冒昧,敢问官家可是忧虑此番招揽义军、抢占南阳东北诸城,会有反复?” 赵玖沉默片刻,觉得还是不要冒风险跟这种人撒谎,便缓缓摇头:“朕是担心所谓各处义军、盗匪立场不同,今日去的诸多人中,或许并不能全然顺利,甚至有人因此丧命也可能,所以颇有愧疚之意。” 刘子羽闻言即刻起身拱手言道:“官家仁念,但事到如今,我军野战乏力,想要与金人铁骑抗衡,非速速据有城池是不行的。而且这个时候,国家遭难,中原混乱,何处不死人?为人臣者更应该不惧危难才对……况且,依臣来看,官家此举着实巧妙,也并无太多危险!” 赵玖并不言语,不知道是不以为然还是不想置可否,又或是纯粹在等对方解释。 不过,好在有张浚在此,随着张宪台微微示意,刘子羽即刻会意,然后主动解释了下去: “官家,依臣看,此时去招募各处义军、盗匪委实没有太大风险……原因有三,一则,韩太尉与副都统制王德引合计四五万众在外,足以震慑彼辈,这是威;二则,官家未免小瞧了天子和行在的意义,有官家驻跸汝南,亲自派出朝臣招抚,那彼辈纷乱之徒,除非是真起了泼天的野心,又有谁会不认官家的言语呢?这是官家的仁德;三则,事到如今,真有反复之徒或者剧盗大寇,也早该降金或自立了,没降金或自立的,此时只能随波逐流,这是势。” 这话是有道理的,赵玖也略微点了下头,但并没有太过振奋。 说白了,眼前此人又不是韩世忠,还不能够让他赵官家彻底信任。而且经过昨日反省之后,赵官家对自己的‘威德’不免有些怀疑,或者说他自己决不能把这份威德当回事。 须知,自古以来,哪个独夫死到临头之前不是以为自己依然威德充沛呢? 靖康之耻的两三年前,那二圣中的宋徽宗不还丰亨豫大了吗? 结果呢? 刘子羽一番侃侃而谈,并未换来赵官家多大反应,而他本人尚未有气馁之态,那边张浚反而有些着急了,便趁势在中间多了句嘴:“如彦修这般说,刘光世、丁进二人结果不会对这些人有所震动吗?之前行在一直忧虑此时。” “下官以为不会。”刘彦修依旧姿态昂然,却又转向赵官家继续侃侃而谈。“官家……请官家想一想,刘光世是什么人?此人世代将门,乃官家登基后军中第一个建节之人,堪称武人首脑。丁进又是什么人?拥兵数万,还曾阻拦过行在,全然狼子野心之态。他们这种人落得如此下场,且不说咎由自取,便是引来人震动与警惕,放在此刻周边,也只是范琼一人!而眼下京西那些拥兵数千、数百之徒,如何能与此二人相比?又如何与此二人共情?又如何会为此事而不信官家?” 赵玖这下子觉得有些意思了:“京西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正是臣要说的。”刘子羽俯首以对。“官家,眼下京西看似纷乱,处处皆有兵马,人人相互交战,宛如战国之事,但其实细细分来无外乎是四类人……一则是降金之辈,随金人行动劫掠,如今多在唐州、邓州,挨着金人主力行动;二则是忠心报国之人,本为官身,一心一意恪守职责,这也不必多言。真正的区分在后两类,也就是所谓官家此番去招揽的乱人中的两类不同之人,臣唤他们为主客之别!” 听到这里,赵玖终于动容,却是如醍醐灌,赵官家还是不懂得理论结合实际……他之前听到汇报,只以为京西真的是乱成一锅粥了,再加上之前遭遇的盗贼中丁进这个地方上起势之人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赵官家一直以为京西的情形也会类似,也有无数人起了野心,不再把大宋朝廷当一回事。 但其实不是。 结合着之前的情报,再加上眼下刘子羽的提醒,赵玖哪里还不明白,京西这种乱象只是战乱中理所当然的局势,之所以看起来吓人,是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主客之争。 北面战乱,大量的流民和溃兵南下,偏偏又没粮食补给,自然要仗着自己短时期的人力、战力优势去掠夺,而后本地人自然不甘被鱼肉,再加上此时金人恰好又犁了一遍,以至于官吏清空,缺乏官吏来组织协调双方的矛盾,那么必然会有地方上的豪强之辈奋起,组织兵马,无论是谁一律防范! 说白了,之所以乱到人人看起来都是不法之徒,人人相互交战,是因为主客之间因为生存必须的生产资料产生了剧烈矛盾,这种时候,再拿宋金两国的立场,和野心不野心来评判,反而有失公允。 至于非要说双方谁对谁错……从普通人的道德感官中当然会觉得是北面来的流民和溃兵胡作非为,也就是这些客的错误,而且事实上细细一想,翟冲、翟兴、翟进,以至于牛皋,这些目前看起来最可信的力量,依然都是本土力量,而那些作乱起野心的,实际上也多是东京、西军下来的溃兵,他们手上第一时间就有刀嘛。 但事实上,大家本质上都是求个活路而已,错的只有二圣和金人!不过这个道理可能只有赵官家一个人敢说,这些拿性命为二圣的错误还账的人未必能有这个觉悟,便是赵玖亲自说话,也只能在行在里扯几句,真正发布出来,还是要暂时止于金人,号召大家一致对外的。 所以说,这个时候赵官家出面去招抚他们,他们看起来性格不一,行事作风不同,但从根本上而言还是没理由拒绝的。 尤其是在宋金两方官方力量的挤压下,眼下的京西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丁进那种力量成为第三方来摇摆……西京洛阳那里是有一个剧寇的,唤做杨进,却也是正式降了金,被金人用来围剿二翟的。 总而言之,刘子羽一言道破,却是让赵官家彻认定此人有几分本事之余,渐渐放下心来……如若如此,只要招抚顺利,韩世忠又能进军迅速,这完颜银术可便也只是虚惊一场。 一念至此,赵官家眉头稍展,也不管对方依然在侃侃而谈,便直接开口:“刘卿,朕看你谈吐不凡,又是忠良之后,加上行在正缺懂军务之人,何妨来兵部判职方司事……” “官家!”张浚忽然打断了赵玖,便是刘子羽也忽然拱手俯身。 “怎么?”赵玖一时不解。 “刘彦修已经是五品文官散职……放在寻常直接出去知州都无法的,差遣显得轻了一些。”张浚小心提醒。“若官家想留他用作军事上的参谋,何妨再加一个高一些但清闲的差遣?” 赵玖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又犯错了,于是从善如流,复又给了对方一个国子监的什么差遣,这才算就此了断。 就这样,赵玖被这个刘子羽一番开解,多少对京西前途又少了几分忧心,而后又让冯益带刘子羽去取了一些赏赐,并私下与张浚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让冯益送二人出去,最后却是困乏无力自去补觉。 且不提赵官家如何再去补觉,只说张刘二人出得汝阳府衙来,转入外面街上,然后并马而行于上午艳阳之下,这刘子羽却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宪台刚刚为何不让下官自请出外招抚,或为前线军州?官家身侧的军事参谋,固然是近臣,但囿于中枢,我委实不想为。” “因为此时天下最难得地方便是官家这里。”张浚一声叹气。“留在此处,开解官家,为官家出谋划策,便是你最该做的……子羽,你这人万般皆好,就是眼界有限,不懂大局。” 刘子羽张口欲言,却没有说话,俨然还是有些不服气。 “彦修,你知道官家刚刚趁你和冯益一起出去领赏赐的时候与我说了什么吗?”张浚见状只能勒马正色相询。 “我如何能知道?” “他问我如何能将无罪的冯益驱逐出去!”张浚一声叹气。“而我问官家为何无罪反而要驱除,官家却说冯益伺候的太好了……当此国难之时,他怕自己享受沉溺过度!” 刘子羽一时讶然:“不意官家自律如此。” “非只如此!”张浚再度摇头。“还有一事……”。 s:感谢小飞毯菌的打赏……多句嘴,虽然我性格偏宅,但是眼下这种情况,依然越来越颓废,越来越急躁……是只有我一个人吗? 不管如何,还是希望大家稳住心态,多洗手多喝水,保持良好睡眠,一定能熬过去的。 第六章 人心 续 “非只如此,还有一事。”张浚驻足于空荡荡的府衙道旁,看了眼从身后不远处的府衙,又望了下前方数百步外人群聚集的那个路口,却是摇头严肃以对。“你知道今日早上韩世忠有个侍从来找我吗?” 刘子羽即刻颔首:“刚刚宪台找到我时还跟我说,幸亏韩世忠有心,没让那个侍从提昨夜召见之事,否则今日宪台便要休了。” “那你知道那个侍从找我到底说了什么吗?” “请宪台赐教。”上午艳阳之下,刘子羽多少散了点之前的怨气。 “那侍从对我说,韩太尉听说官家清苦,平素下面的人进贡些东西,一定要拿出来赏赐,以至于身侧连一些可用之物都无,甚至有时夜间点蜡烛也都只点一根……然后他在前方有些缴获,想拿来进贡,又怕官家不用,所以问我该如何应对?” “必然是昨夜亲眼所见。”刘子羽想到之前张浚的讲述,也是陡然醒悟,继而又是一叹。“我也随行在多日了,也听到一些说法,但不料官家真的如此清苦……” “非只是清苦。”张浚愈发无奈。“彦修,你的眼界着实需要再高些……国难之时,谁不清苦?行在这里,半年发不了俸禄,不少人却拖家带口,到淮南前一顿姜豉都当成宝贝,不算清苦?便是你刘子羽刚刚安定了家人,便从东南赶来行在,匹马行数千里,难道不算清苦?我只问你,你为什么不觉得清苦?” “我父自缢以赴国难,我二弟一家走的慢,夫人、三个儿子尽数死于乱中,国仇家恨,如何会在意什么清苦不清苦?”刘子羽几乎是脱口而出。 “难道官家不是国仇家恨?”张浚再度叹气。 刘子羽环顾四面,眼见着一队御前班直披甲佩刀远远走开,方才微微皱眉:“天家也有此番情谊吗?更何况还有那番落井之蹊跷事,听说官家自那之后,少有为北面之事动容,也不营救二圣,俨然与父兄不和。” “东南都是这般传的吗?”张德远明显顿了一下。 “寿州大捷前,便颇有此类言语传播,之后更是不少,却是往好的一面传了,毕竟于东南而言,二圣又能有什么好名声呢?” “这倒也罢。”张德远不由松了口气。“其实行在这里人尽皆知,官家言语中对二圣确实颇为不敬,之前又是不许与金人议和,又是不许在兴复两河前谈及勾还二圣之事。前些日子在路上更是说出了靖康之祸,在于二圣先天下而降……如此态度,东南有此言语也属寻常。只是彦修,你想想,若非心存怨气,又何至于此?而既然有怨气,那多少还是在乎的。只不过官家在乎的却未必只是某一人罢了。” “这倒是有些道理。”刘子羽也深呼了一口气。“靖康之变,实亘古未闻之耻,官家因此有怨气,有恨意,也属寻常……不过,官家有此勾践之志,难道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却也不是好事。”张浚连连摇头。“这便是我要说的关键了。依我看,官家专心于兴复雪耻是对的,但若只有一个兴复雪耻的念头,其余事端都不去想又如何?你刘子羽国仇家恨,与金人势不两立,难道就不在意亲眷家人、故乡旧友了吗?前几日建州生乱,你不还向我询问相关事端吗?诸位行在大臣,谁又不想着自己官阶高一些呢?便是素来谦恭守和的吕相公,之前闻得李相公不来,不也顺水推舟认了南阳?可官家呢?” “官家……” “吕相公对我说,官家落井前、落井后,行事都极自私……可在我看来,官家落井前自私无疑,可之后诸般行事,殊无私念,只是大公若私,又或是公私一体,根本难辨罢了。”张浚正色言道。“一个证据便是,自从官家落井之后,一意只在抗金兴复,财货、宝物、女子,乃至个人性命皆抛之脑后。” “也是。”刘子羽也是若有所思。“便如李伯纪李公相如今被留在东南,东南都说他有苦难言,因为官家自将皇嗣、太后都托付于他,身为臣子,除了鞠躬尽瘁又能如何呢?可反过来说,哪个天子会将隐隐的废立权责托付一个臣子,还不是为了抗金?但……” “但如此作为,哪里是一个二十岁人能受得了的?”张浚终于说出了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官家太累了……之前李相公在时宛如木偶,寿州作战时又绷到不行,而一旦西行又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做不好。须知,你我二十岁时,何曾能担天下于肩上?” “可官家毕竟是天子。” “天子也是人,且当今这位天子,二十岁前只是悠游自在而已。”张浚愈发无奈。“你们这些人,只想着他是天子,觉得他该圣贤,却不把他当个人看……一会来个强势之人要他做木雕,一会来个老成的嫌他抗金太过莽烈要他顾全大局,一会又来个莽撞的想着让他英明神武。殊不知,你们若只一味这样,将来天子一个绷不住,做回昔日南京(商丘)模样,又是选浣衣女,又是一力避战的,你们又能如何?难道要将北面五马山那个什么信王或者扬州才数月的皇嗣推上去?韩良臣、张伯英能答应?!” 刘子羽微微皱眉,俨然不想涉入这个话题,却又不得不问:“所以,便要让我留下,充实中枢?” “不然呢?”张浚无奈苦笑。“眼下情形,身为臣子,总不能给官家选妃,劝官家少理会国事,多晒晒太阳吧?唯一能为的,不过是尽量推荐人才,让彦修你这般人物留在官家身侧,帮着官家作规划,让官家做事时少生波折……” 刘子羽放声一叹,俨然是被说服了,却还是忍不住微微气闷起来。 “不管如何,如今天下安危其实都是系在这一位身上的,官家稳才能天下稳!”张浚苦口婆心。“我自己何尝不想出去主政一方,做点大事?但最起码要等到官家这里彻底安顿下来,有了规制才行吧?” 刘子羽听到这份上,只能勉力颔首不再多言。 且说,张浚此番言语,多有他自己臆测之论,而且身为官家私人,所谓文臣中头号心腹,偏向官家的立场摆在那里,便是刘子羽虽然这些日子与他相交极好,却也不是全然信他的。 不过,有一句话张德远倒是一言道破了关键,那便是寿州大捷后西行至此的官家明显有些忐忑不安,明显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赵玖从来没认真当过一个正经官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当一个官家。 一过来,立即被几个人隔绝,好不容易挣开束缚,便是坐在那里干等李纲,李纲来了当木偶,李纲病了以后正好憋到了极致,便去破罐子破摔跑到淮上倚仗韩世忠、张俊打了一仗……仗打赢了,这位赵官家也收了心,照理说该好好当官家了,然而一来道路不靖,南阳不能落地,大家也没心思教官家如何做事;二来寿州大战多少给赵官家添了点色彩,也不是谁都有胆量教他做官家的,于是才有了眼下这种浮躁现状。 而这,也正是赵官家之前犯糊涂起意留下完颜银术可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似乎认定了抗金的‘正经事’就只有作战,所以有些闻敌而喜。 回到眼下,赵官家本人可能是因为愚钝,又或者是因为身在局中的缘故,倒是没想这么多,恰恰相反,这日他一觉黑甜睡到下午,便先收到了一个好消息,继而振奋起来——无他,东京留守、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副帅、枢密使宗泽又来奏疏了,而且奏疏的内容让人振奋。 宗爷爷这份札子里说的很清楚,滑州被他彻底收复了,京东东路的青州、潍州也是确定被金人放弃了,如今是个叫李成的人占据着……总而言之,金人大规模撤军以成定局,只要赵官家好生占据城池稳妥守备,那完全不用担心完颜银术可,后者或许会继续攻击,但一旦不能得手,必然北走。 当然,信的最后不免再度询问一遍赵官家,到底来不来东京? 前半截的重要情报且不提,只说后面这话中的客气,几乎让赵玖喜极而泣……须知道,穿越过来整整大半年了,除去中间李纲当政那段时间没发外,宗爷爷前后给他这位赵官家发出了十二封邀请函,都是让他回旧都安顿,平均每半个月一封。 而之前十一封,全都是国家大义和忠孝节气,又是‘祖宗大一统之势再难全’,又是‘已经给二圣修了小宫殿,官家自来住旧宫’,每句话都在准确的戳着某人的脊梁骨,道德绑架用的太溜了,以至于赵官家想解释都难。除此之外,就是东京已经有了多少多少兵马,有多少多少粮秣,正待官家至此,整顿六师渡河北伐! 但这一次,这么客气的邀请,赵官家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经过寿州一战,经过赵官家战后迅速而绝境的行动,一路走到汝阳这里,那位此刻正驻守在正北面东京的当世第一帅臣终于开始有点信任他赵官家了! 唯独碍于脸面,所以还在梗着脖子继续邀请罢了。当然了,七十岁的人了,傲娇一点完全可以理解。 总而言之,建炎二年的这个春天,对于整个天下而言,还是金国进一步昌盛、扩张,而大宋进一步萎靡和失控……毕竟京东两路、京西、关西被扫荡,大面积损兵折将,各地士民纷纷南下,城市存储被掠夺殆尽,而与此同时,坚持抗战的河北几座城市,却在不断被拔除。 不过,如果只论赵官家和行在来说的话,眼下虽然还有些波澜,可大略形势却还是向好的。 这主要是因为兵马得到收集,人心也得到了一定凝聚,而且按照宗泽、韩世忠、刘子羽的言论来看,只要妥当应付,完颜银术可这里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那么届时立身南阳也就是肉眼可见了。 一个安稳的陪都对于行在上下的意义,不言自明。 往后几日的情形发展也大略如此,且不提外围那些风风雨雨,只说行在这里,随着赵官家派出去的招抚人手,蔡州境内的诸多溃兵、盗匪、义军纷纷降服,然后统一接受了行在的招安。 其中,虽然因为银术可动向不明,所以韩世忠没有着急下手统一整编,但眼见着地图由敌域变成己方疆界,所有人的安全感都还是得到了显著提升。 又过了一两日,就连唐州、颍昌府都有好消息传来——彼处的各种独立武装,虽然没有上来同意,但果然如刘子羽说的那般,本质上没有拒绝的理由,却多是犹豫观望。想来,随着韩世忠与王德急速引军进逼彼处,或许他们也该下定决心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日,三月初八上午,赵官家正与新晋近臣刘子羽一边下棋,一边讨论‘土断’之事,却忽然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臣子。 “臣翰林学士林景默见过官家!”小林学士气喘吁吁、面色惨白,由内侍省大押班蓝珪引入,却是甫一见到官家便俯首相对,并说出了一番让人颇为震动的言语。“臣行到唐州比阳,便得到讯息,范致虚在南阳惊恐难耐,日前主动要那驻守武关的宗印和尚出关救他,结果那赵宗印引数千兵出关,在南阳西北被金军一支偏师轻松大败,赵宗印自知罪大,根本没有回武关,也没有去南阳,而是逃到襄阳投奔范琼去了!武关十之八九,已经失陷!” 房檐下,赵玖捏着一枚棋子沉默了一会,居然没有动怒。 “如此说来……南阳岂不是不保?”倒是一旁早已经起身避开小林学士的刘子羽脱口而出。“因为此番金人完全可以放心攻下南阳,然后从容从武关折返关西。” 赵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无力……能说什么呢? 韩世忠、宗泽、刘子羽,甚至自己和行在上下其他人都尽心尽力了,眼前气喘吁吁的小林学士之前更是甘冒奇险,然而,还是顶不住一个作妖的和尚。 “官家!”小林学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力再言。“刘晏去北面汝州找韩太尉了……他让我回来务必要与官家说,小心金人不去南阳,反而会趁势来取汝阳!因为金人既然在西面有了后路,之前在北面汝州、颍昌府截断金军退路的布置反而累赘。” 赵官家陡然抬头,却居然没有太多慌乱之态:“朕,知道了。” 第八章 畏惧 赵玖没有刻意跟刘子羽下完这盘好容易教会对方的五子棋,而是即刻起身,并连番下令: 派出哨骑,沿汝水南北两岸迅速向西探查; 派出官员,去往周边各个村镇,协助当地官吏带领百姓进入汝阳; 派出信使,往北面寻找王德与韩世忠,告知行在现状,并让务必他们小心行事,以防在野地中遭遇围城打援; 然后,又因为杨沂中不在,所以专门传旨,让此时正在城内的呼延通总领城防,小心防备,并将御前班直充入城防; 最后,自然是传旨召集四位相公与御史中丞张浚、御营都统制王渊等人来见。 而等到这个时候,趁着诸臣未至,赵官家方才一面唤人来帮忙着甲一面向身侧的军事参谋刘子羽开口询问:“彦修,朕这番调度可有遗漏?” 刘子羽之前明显是被赵官家的从容镇定和有条不紊弄得有些发愣,此时闻言隔了许久方才拱手应声:“官家镇定自若,有古名君之风,所有差遣分派也都妥当,臣着实有些惊异……” 赵玖坐在廊下,一面让内侍帮忙着甲,一面不由失笑:“习惯成自然了,在前线中枯坐两月,便是傻子也大略懂得一些。” “只是官家。”刘子羽犹豫了一下,还是正色进言。“臣以为官家没必要着甲,以免节外生枝。” 赵玖微微一怔,便即刻示意身侧内侍暂时停下,然后盯着刘子羽反问过来:“这是为何?” “官家……刚刚官家吩咐了五件事,臣冒昧,也想问问官家五个问题。”刘子羽正色相对。“可否?” “说来。” “这当先一个……汝阳城坚固吗?” 当然坚固! 旁边的小林学士早已经喘匀气,心里接人话的老毛病自然跟了上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只是在心中本能一应,却并没有深入思考,反而有些恍惚之态。 “当然坚固。”胳膊上还搭着甲链的赵官家微微叹气,也是正色做答。“汝阳城天下名城,虽然古郡名为汝南,但这座城却明显是在汝水之北,所以称汝阳……汝水自北而来,到城下却又绕城南向东而去,使得此城三面环水,一面高墙,如此城池,再称不上坚固,那天下也没几个正经大城了。” “正是如此。”刘子羽连连颔首。“实际上,若非如此,韩太尉也不会在蔡州城尚紊乱之时便请一力官家先来此处了……那臣冒昧再问,如此坚城,之前为何轻易被金人攻破?” “自然是因为根本没守。”赵玖连连摇头。“你忘了,河南尹孙昭远想在这城下招揽溃兵,溃兵反而将他杀了。” 刘子羽并未置可否,只是束手不言。 “跟这个没关系。”赵官家见状,即刻醒悟改口。“说到底是京西这边一溃到底,始终没有提起气来,大溃之势下,什么都不可为……朕又不是没见过溃兵。” “那么臣再问一句,此时城中呼延统制和御前班直这两千兵是那种溃兵吗?” 赵玖终于失笑:“朕知道了,彦修是想说,这一战并没有太大的危险,所以军事上的事情放心交给呼延通就行了,朕应该静坐城中,安抚人心?就好像昔日在淮上时,朕只要端坐城头,管住其余人不干涉军事,便是尽全力了?” “是,但又不止于此。”刘子羽也难得露出笑意,却又拱手再问。“官家,臣还有两问呢……” 言未迄,院子外面便嘈杂起来,赵玖赶紧将肩膀上的甲链扯下塞入棋盘下面,而旁边听了半日的冯益不等赵官家开口便驱赶几名捧着甲胄的内侍转回房内。 而果然,片刻之后,四位相公之一的宇文虚中便率先出现在了院中。 由不得这些人这么快,实在是行在依旧在路上,也没把汝阳城当个正经落脚点来看。 譬如赵官家,自然是住在了府衙后院,一般府衙前堂就是议事堂,整个府署自然就是行宫了;而东府两位相公则占据了一条街外的县衙;枢密院的两位西府相公为了方便,则占据了距离两处都挺近的一处空置民宅;至于御营指挥官们则干脆发挥赵官家的优良传统,抢了城里某个和尚庙…… “官家!” 宇文虚中步入院中,瞥了眼依旧有些恍惚的小林学士和那个新晋近臣刘子羽后,便匆匆拱手行礼。“臣受召唤至此,路上又见到御营处忽然驰出数十班直,往各处而去,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算是有一件事,但其实并不急。” 春日上午的阳光下,院中树影婆娑,而赵官家盘着腿坐在廊下,扶着棋盘不动,从容答道。“好让宇文相公知道,武关的那个什么赵宗印,就是之前说的那个和尚,出关去援南阳范致虚,结果路上被击败,兵马全丢了,如今人都跑到了襄阳,林学士也被迫连夜折返,我也只是让人将此讯息通知韩世忠与王德,再唤你们来商议罢了。” 宇文虚中微微颔首,然后稍一思索,便一声叹气,显然是也想到了武关丢失后的一些后果。 俄而,汪伯彦、许景衡、张浚、王渊依次赶到,又过了一会,最近格外忙碌的吕相公也赶到,却是难得又一次凑齐了一场非正式的政事堂会议。 而小林学士等到吕相公赶到,却是在赵官家的眼神提示下,将刘晏的提醒放下,只说及了那宗印和尚的光荣事迹,其余并不多言。 众相公闻得此言,自然也是各自感慨。 “如此说来,聚歼此部岂不是成了泡影露珠?”汪伯彦汪相公连连跺脚,好像有多大损失一般。“武关空虚,此人完全可以自彼处轻易折返关中与完颜娄室汇合。” “不打就不打了吧。”许景衡许相公倒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不打也好,任他走了便是……遍地狼藉,正该收拾。” “也罢!”近来精神不错的吕好问,也就是行在实际的首相了,稍作思索也是连连点头。“其实这样也好。” 赵玖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因为就眼下这几个相公的姿态,真等到完颜银术可突袭来到城下,岂不是真要慌乱到弃城而走? 一念至此,赵官家本能又去看几个年轻近臣。 但是,这些人此时的表现也有些让人失望,张浚只顾去看刘子羽,俨然一知半解之下忧心忡忡却又着实不懂形势,所以只想着得到一个准信和提醒;而小林学士此时也殊无之前昂然请战的模样,甚至也没有往日城府深沉的姿态,一番话说出来后,这个知道内情的玉堂学士便又有些恍惚游离之态,让人望之生疑…… 当然了,考虑到人家一个学士连夜骑马往来,也不好强求什么,倒是眼下最值得优容的一位了。 然后再去看刘子羽,很显然,这个从小长在军营中,几乎经历了整个金辽战事的年轻官员,也明显对眼下这些人有些失望……哪怕他之前刚刚提醒过赵玖,身为官家,真正想在军事上发挥作用,最好的方式就是约束住某些人不要干涉军事。 眼见着众人无话,赵玖便要屏退这些人,就此糊弄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位被赵官家忽略掉的人却忽然开口:“官家,臣冒昧请言,武关既已空置,那完颜银术可有了从容退却道路,却为何要轻易西走?若臣是银术可,自然可以破了邓州,掠了南阳再走!甚至回身借着骑兵之利寻得一战,能胜则胜,不能胜再走也不迟吧?反正,我们也追不上。”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到是御营都统制王渊,也是各自沉默……很显然,这些人对王渊在军事上的判断还是有些信任的。 而片刻之后,吕好问面沉如水,张口欲言,却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而一怔:“银术可是谁,不是尼楚赫吗?” 赵官家跟刘子羽对视一眼,心中暗叫不妙。 “好教吕相公知道,下官这几日收拢蔡州各处义军告身文书,却是顺势问清楚了一些事情……”王渊赶紧回报。“那尼楚赫乃是口音讹传,来人正是生擒了辽国天祚帝、奚王霞末,并参与太原一战的的金国宗室大将银术可!” 吕好问登时一惊。 “管他金术可、银术可!”赵官家忽然出言。“我军自有数万之众屯于前方,难道还怕了他吗?至于邓州南阳那里,却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反正朕已经派出班直,去告诉韩世忠与王德此事了,他们身为宿将,自有判断。” “官家如此妥当安排,倒是臣多想了。”王渊听得不妙,赶紧俯首以对。 “是该早些告知韩世忠与王德。”一旁许久没开口的宇文虚中忽然出口。“因为完颜银术可此人非比寻常,他善用骑兵,常有意外之举……辽国天祚帝、奚王霞末,有人说是完颜娄室擒获的,这固然没错,可实际上,自金人起兵以来,银术可常为娄室下属、副将,二人经常搭配作战,所以细细究来,天祚帝与霞末其实皆是被银术可奔袭所擒。太原一战,此人更是随娄室尽坏西军主力二十万,其部堪称战力不俗。故臣以为,以此人过往经历,既然已经没了后顾之忧,说不得根本不会去看邓州,反而会轻骑往蔡州来窥行在虚实也说不定!官家,还请官家早做防备!” 其余几位相公还有张浚,都各自一慌。 见此形状,盘腿坐在那里的赵玖微微一叹,却是反过来正色相询:“宇文相公,你只知道银术可活捉了天祚帝与奚王霞末,也知道银术可太原一战功劳极大,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活捉那二人的吗?又是怎么打的太原一战?” “臣……” “朕这半年来深感军事艰辛,所以常常与士卒共餐交谈,却是知道了不少东西。”赵玖缓缓言道。“天祚帝与霞末如出一辙,皆是闻得银术可引轻兵奔袭而来,便一个弃城、一个弃军而逃,结果被银术可事先派出的绕后小股精锐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擒拿。至于太原之战,却是往援兵马被身后中枢逼迫,分多路向前,却又互不统属、且前后进度不一,所以被他从容绕着太原城一一拔除……你听明白了吗?” 宇文虚中低头不语,但其他几位相公俨然没有听清楚官家的意思。 “官家,还是速速发金牌召韩世忠、王德归城下妥当一些。”吕好问恳切相对。 “或许可往南面光州稍作躲避。”许景衡也紧张万分。 当此之时,赵官家实在是不耐,却是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然后呼啦一下掀开了一侧棋盘,并露出了藏在下面的甲链。 院中瞬间愕然无声,一时只有花树摇曳,光影交错,外加满地黑白棋子点缀于绿地之上。 “非要朕将难听的话说出来吗?!” 赵官家带着一股气闷站起身来,却是拽着那片甲链在廊下负手而行,然后忽然回身,厉声相对。“你们以为你们真知兵吗?!你们若知兵,何至于太原败成那个样子?!何至于有靖康之耻?!朕早知道银术可或许将至,几乎就要着甲了,之所以强做无事,只是因为城中有你们这些大惊小怪之人!今日的事情,朕跟你们说明白了!城防自有呼延通去处置,你们不要干涉!这些军务上的事情,你们如果能装聋作哑,便是天下之福!” “臣惶恐,不堪为相,请辞……” “请什么辞?”赵玖愈发大怒,却是将甲链掷到地上。“金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来,此时受点委屈便要请辞……你们委屈,朕不委屈?每次作战,朕都要又哄着前面,又哄着后面,一会忧心前面的军士被军官截了粮饷,一会又要防着后面你们乱插手,一会看到前面将官互相争功攻讦,一会又要想着你们说什么话是不是暗藏深意……你们以为这个官家是朕想当的吗?!朕也想请辞,你们准不准?!” 吕好问以下,皆肃立不语,唯一一个武官王渊干脆已经跪下了。 “好了,这事情就是这样了。”就好像气忽然撒完了一般,赵官家也忽然恢复了正常,却是微微抬手相对。“按照银术可此人过往行事来看,朕觉得他十之八九要来,但愈是如此,愈不能惊惶……否则便是正中此人下怀。因为这一战,有两个关键,一个是千万不能被此人名头吓到,弃坚城而走;一个是千万不能以什么行在稳妥之论,匆忙召集韩世忠、王德来此,以防被围城打援!” 吕好问等人无法,面面相觑之下,只能压下心中忐忑之意,俯首称命。 而诸位相公一走,包括御史中丞张浚和御营都统制王渊也只能顾忌身份各自散去,一时只剩小林学士与刘参军了……小林学士是玉堂学士,本属近臣,而刘以兵部职方司的差遣最近留用官家身侧,成为新晋近侍,参赞御前军事,简称刘参军,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官家辛苦……”人一走,刘子羽便俯首感叹,但言语中不免小心了一些。 “无妨。”赵官家无奈坐回廊下,看着满地棋子也是摇头不止。“彦修之前还有话没问出来,何妨讲来?” “还有两问,其中一个官家却是心中比谁都清楚……正是要问完颜银术可此人过往经历与本事。” 赵玖恍然点头,然后与一旁的冯益一起捡拾起了地上棋子。 “不过,臣确实还有最后一问。”刘子羽眼见着官家俯身捡拾,有心帮忙,却因为冯益也在,却又不好同列,正能低头捡起那片甲链,然后尴尬站在一侧,继续出言。 “说来无妨。”赵玖会意停手。 “臣敢问官家,官家心里面是觉得这个时候是该与完颜银术可作战呢,还是不该与他作战?”刘子羽小心相询。 “什么意思?”赵玖微微蹙眉。“完颜银术可出现在此处,难道是朕说了算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问官家心中态度……”刘子羽瞥了眼立在一侧失态的小林学士,稍显犹豫,但还是问出了口。“是不是觉得有仗打,有完颜银术可在此,反而痛快了一些,最起码有事可做?” 赵玖怔了一怔,却是不由失笑:“你觉得朕该痛快吗?或者朕反问你一句,刘卿,你觉得这个时候该和完颜银术可作战吗?” “臣不觉得。”刘子羽干脆答道。“臣素知敌我虚实,如今行在立足不稳,军队杂芜,制度不立,实在不是作战的好时候……” “但你以为朕心中期待战事,淮上一次赌命成功后,就不想老老实实安顿下来了?”赵玖捏着几个棋子打断对方,微笑反问。“是这个意思吗?” “臣只说是,时势不同,并没有贬损淮上战功之意。”刘子羽赶紧解释。“金人攻势如潮,之前淮上时,正值潮涨,若非官家淮上一战功成,怕是淮南膏腴之地便要沦为河北、京东、京西、关西情形……” “是啊,我看户部的账簿,淮南东西两路每年光绢帛就能上缴百万匹,加上赋税、粮食,足可养十万大军,东南又能养二十万,荆襄安顿下来也能养二十万,巴蜀也能养十万……”赵玖忽然说起了一些行在最近很流行的废话。 “除非这几处也都行藩镇之举,否则养不了这么多。”刘子羽失笑道。“臣估计最后合力能养出二十万可战之兵就不错了……而臣想说的也不是这个,臣是想问问官家,如今金人既然潮落,为何不能安下心来,建立制度,休养生息,先以守、再以战,花个三年五载,养个二十万大军,以图兴复两河呢?” 赵玖终于摇头:“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张德远他们的意思?” “都有。”刘子羽也严肃起来。“张宪台是觉得官家辛苦颠簸至此,行事中明显忐忑不安,所谓想做事而不得其路,不知道该怎么做事;而臣近两日在御前朝夕相对,却是觉得官家之所以如此姿态,乃是存了畏惧之心……不过,与他人畏战不同,官家似乎是畏和,生怕战事一停下来,便无所适从。而且,张德远心存顾忌,这种话只存在心里,却不敢与官家说的。” 赵玖感叹起身:“你和张德远都是聪明人,都说对了,但也都不对……要朕来说,你们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聪明,但却往往受制于眼界,聪明劲都用错地方了。” 刘子羽为之一滞,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眼界低了,关键是那个说他眼界低的人如今也成了‘受制于眼界’之人。 “譬如说,你们这些人,主和的、主战的、主守的,无论对金立场如何,总是跟朕说什么制度章典,论什么成例家法,好像只要稳当下来,重建制度,便可以万事大吉了。”赵玖摩挲着手中棋子,幽幽言道。“可实际上,依朕来看,只说军事上的事情,这大宋朝的成例家法还有制度越是执行妥当,却越只能坏事!因为大宋军事上的成例家法制度,一开始便是防内而虚外的!用你们的法子,这大宋反而亡的更快!” 刘子羽听到‘防内虚外’四字,如遭雷击,当即便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旁边小林学士也稍微回过神来,似乎也想要说什么。 不过,言至此处,赵官家已经如开了闸的什么一般,也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扔下棋子,从廊下站起身来,负手看向了明显有些失态的刘子羽,却是恳切相对:“彦修,张德远说的对,朕确实忐忑不安,但不安的缘故不是无所适从,而是恰好太清楚该怎么做了!你说的也对,朕似乎对金人撤走之后的局面有所畏惧,但朕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喜欢打仗杀人这种野蛮事,而是相较于这些事情,另外一些事情太难了!本朝只有一个王安石尽心尽力去做,还差点被人污蔑成靖康之耻的罪魁祸首。实际上,若能苟且太平,凑活过个百年,朕又何尝愿意做这种事呢?可这不是时不我待,这不是负着多少人期待,负着靖康之耻,负着两河中原多少条人命,决心要做个好官家,决心要亲自施为,决心去改天换地吗?” 刘子羽和小林学士都已经听傻了,便是旁边的冯益也都双目滴溜溜的转了起来。 “这便是朕为什么明知道李相公还有其余几位是天下难得的真正想要抗金的同志,却把他远远摆在东南的缘故了。”赵官家继续叹道。“其实真让他主政固然无妨,或许一二十载后,终究还会有个大略兴复局面,但朕既然决心要认真施为,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绕圈子、费功夫了……彦修,金人没那么强,朕也知道该怎么走,你不必忧虑!也让张德远不必忧虑!” “臣惶恐,竟不知官家志气。” “其实,这话也是憋了许久的,朕早想找人说一说,你既然替张德远来问,朕便顺势倾诉一下而已。”赵玖忽然再笑。“不必过于在意。” 刘彦修如何能不在意? 而另一边,赵玖又何尝真的将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了呢? 大宋文官政治的整体保守;金人不力尽的话,就不会给大宋留下喘息之机;宋代军队的全面腐化;将来金人之后可能的危机;还有下定决心与岳鹏举争一争功的个人野心或者志气……怎么可能都对着一个才认识几日的刘子羽倾诉出来? 无外乎还是意识到了自己班底对他赵官家这段时间表现的担忧,借此言语安人心罢了。 “官家!” 就在这蔡州府后院再度安静下来以后,还没有一炷香功夫呢,忽然间,御营统制呼延通便狼狈自外闯入。“官家!哨骑来报,有贼人到了!” “慌什么慌?”赵官家随口呵斥。 第九章 来军 由不得呼延通太慌张。 此人虽然算是将门出身,但却是呼延氏之后,所谓祖传的脑袋缺根筋,素无心机。而当日也只是因缘际会,被韩世忠随手指出来跟上了赵官家,所以始终有些不适应行在核心的工作。 他跟八面玲珑的杨沂中完全不一样,既不懂得如何揣摩官家心思,也不懂得如何与文官、内侍相处妥当,甚至还因为某些不分场合的言语传出来,导致了御史的弹劾……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位呼延统制甚至还不如懂得保持沉默的刘晏。 然而,此人到底是西军将门出身,多少还知道轻重,那么在晓得肩膀上分量却又不适应这种工作的情况下,稍显慌张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再说了,无论如何,敌人都来的太快了——小林学士上午赶到,敌军中午便出现在汝阳城西,如此速度,哪怕是考虑到了小林学士骑马速度太烂,也足以说明金人很可能在击败宗印和尚后,就立即从邓州出动了。 如此反应与决断,如何不让人震惊?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敌军既至,之前的遮掩与安抚便再无意义……一时间,且不提呼延通回报赵官家的同时不失宿将本色,早早下令收拢城外闲散人员,并将城外浮桥匆匆断去,再关闭城门,便是四位刚刚离去不久的相公也得到旨意,分派城中各处坐镇以安抚人心,而赵官家也亲自上了西城城头。 当然了,这次没有披甲。 “敌军只有五百骑。”午后阳光下,恢复了镇定的呼延通指着波光粼粼的汝水方向,为官家稍作介绍。“这是金人惯用手段,凡行军突击,必然以精锐小股极速为前,若能惊吓成功,或者趁人不备夺得城门,便可轻易成事……之前在下蔡城外,便是以那个战死的蒲卢浑为先锋,先到城下的。” 坐在城头上的赵玖看着汝水对面的旗帜,想起当日在淮河边看见的那一幕,也是微微颔首:“如此说来,来的应该也是银术可麾下最能战的一个猛安(千夫长、千夫队)了?” “照理说是该如此。”呼延通一时摇头,稍显疑虑。“但哨骑回来报告,却是说旗帜上居然是耶律二字,打的也是白马旗……” 耶律加白马,必然是契丹人无误了,至于呼延通反应,赵玖心下恍然,却没有吭声。 话说,金军之前十几年的军事神话摆在那里,以助于很多宋国大臣、将领,甚至民间,都认为女真人就比汉人、契丹人、奚人更擅长作战,好像女真人比其他人多长两个手一般。 而按照这个思路,对于大宋一方的传统将领们而言,他们有时候会着实很难理解一个现象,那就是为什么之前一直跟自己一个水平线的辽地契丹人、奚人、汉人,而且还是亡国余孽,一旦投降了金人,却又摇身一变,展现出了这么强悍的战斗力? 这个问题的答案放在赵官家这里当然很简单——金国立国之初就有汉人、奚人、契丹人、渤海人的高级军官,维系着女真军队强悍的,也从来都是严酷的军纪、连战连胜带来的士气,以及对军事科技的注重,跟人种和民族没关系。 只不过这种话此时说来未免不是时候,便是说了也没大意义。 “应该是耶律马五。”听到介绍,立在官家身后的刘子羽稍一思索,就直接猜到了可能的答案。“辽国降将,曾任招讨都监,太原一战时便在银术可、拔离速兄弟麾下为将……此人降金前殊无名头,但降金之后据说每战必定亲自拼杀在前,悍不畏死。如眼下这个形状,恐怕是他之前立功颇多,正式进了猛安、谋克的制度里,成了正经的猛安。” “要是这样,臣愿领兵下去会会他!”呼延通一时按捺不住,主动向赵官家请战。 说到底,刚才官家的呵斥让他颇为羞赧,此时又见到是个契丹人,便更是不忿。 “守城便是。”赵玖无奈,也只能再度开口呵斥。“你是城中唯一主将,城中守军大半都是你旧部,你下去有个闪失又如何?而且隔着一条汝水,浮桥也被拆了,是他等你过去还是你等他过来?” 呼延通一时尴尬。 “呼延统制不要在意。”刘子羽也赶紧来劝。“此时小心谨守便是大功一件……这耶律马五没从上游事先渡河,结果来到此处又看到浮桥被断、城池严谨,恐怕早已经失措了。” “不错,与其在意这区区五百人,不如趁敌还在寻机渡河,主力也未至,赶紧再发信使出去。”赵玖也兀自安排道。“再派信使出去,告诉周边城镇,各自谨守,千万不要往汝阳来了,韩世忠、王德那里也再派出正式使者,一定要他们小心被围城打援。” 呼延通到底是知道轻重的,闻言便俯首称是,而赵官家交代完毕也干脆起身,准备按照之前议论,留下呼延通总揽守城示意,他本人则回城中安抚人心……因为就这么一会功夫,因为封闭城门和撤回城外人员的缘故,城中已经有了些许骚乱了。 就这样,赵玖领着小林学士和刘参军带着大约三四十名披甲班直走下城头,迎面又在街中撞上专门来寻官家的御史中丞张浚、御营都统制王渊,几人稍微说了几句话,又一起骑马沿街道巡视,以定人心……可不过刚刚走了一条街而已,赵官家尚未得到上好的表演机会呢,那边呼延通便忽然再度派了一队班直赶来,说是有严肃军情,请官家再度上城。 赵玖无奈,只能让张浚以御史中丞的名义带着一半班直去各处弹压骚乱,自己则引其余人立即折返。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并不是回转西面城墙,而是在班直们的引导下直接登上了并无汝水遮拦的北面城楼,然后在这里见到了呼延通。 不过,甫一登上城楼,不用呼延通开口,赵官家自己也就恍然大悟了……因为肉眼可见,北面野地里烟尘大起,俨然有大股军势正往此处而来,按照赵官家在八公山练出来的三脚猫眼力,看样子估计得有四五千人。 “金军大队也如此之快?”赵玖只觉得对手仿佛开了挂一般。“而且早早过了河?” “不是金人。”刘子羽脱口而出。“这不是骑兵该有的动静……” 赵玖心中尴尬一时,却又不免疑惑。 “确实不是金人,”好在呼延通即刻回报,替官家遮掩了一时的尴尬。“好教官家知道,臣奉命派出使者从此面出城,往各处传讯,但是出城不久便有人在北面大路上遇到这股兵马,为首者自称姓翟,乃是西平义军,闻得金人在邓州破了赵宗印,便猜到金军可能突袭此处,于是来不及汇报,便即刻引蔡州西北诸部往此处来勤王救驾……” “阎孝忠所言的西平翟冲?”赵玖心下恍然之余不由大喜,几乎要下令接应此兵马入城,但刚要开口,却又硬生生自己止住,转而强做镇定再问。“阎孝忠也在里面吗?” “不知道!”呼延通连连摇头。“正是情形不明,时机也太过巧合,所以臣才不敢自专,只请官家至此明断……” “且遣人探查清楚,问清楚阎孝忠去向,若在,便让他先来城下见朕!”赵玖想了一下也只能如此吩咐了。 呼延通接令,便即刻下城去做分派。 话说,且不提呼延通如何去寻阎孝忠,只说随着这支军队渐渐逼近汝阳城,并且露出宋军旗帜,城上城下气氛早已不同,如耶律马五之前还不死心,正在西面顺河寻找浅处渡河,此时见到河对岸北面有如此大股宋军出现,登时便放弃了渡河之举,只是在城西北聚集,然后隔着一条汝水远远监视而已。 另一边,城上宋军见到有援兵到来,自然也是一时振奋。甚至,随着很多有官身的行在臣僚无组织无纪律,纷纷上城来看,再去回转消息,原本骚动不平的街道上也渐渐平息。 而过了许久,眼见着日头偏西,河对岸的耶律马五都在安营扎寨了,这股之前便在平原上一望即知的义军方才渐渐赶到城下,而身材容貌让人难以忘记的阎孝忠也骑着一头驴子,再度出现在了赵玖的视野之中。 “阎卿,你如何来此?”赵玖在城上见到此人,也是松了一口气。 “官家!”阎孝忠翻身下驴,直接在城下拱手以对。“臣之前在金人军中做民夫,便晓得了一些金人用兵的路数,然后臣在西面西平那里,听说武关大败,便即刻催促翟冲动身来此……除了翟冲部,尚有沿途聚集的蔡州西北各处义军,拢共不下五千人,恰好赶到!有此五千众,足可排满城墙,汝阳城也将固若金汤!” 赵玖连连颔首,便要下令让打开城门,放此人进入。 但就在这时,一直闷不吭声的刘子羽却忽然从后面拽了一下赵官家的衣袖,然后低声相对:“官家,便是阎孝忠在此,也不能开城!此人须被金军俘虏过!” 赵玖面色不变,心下却不由一惊,但稍一思索,便要驳斥。 而此时,那边王渊却也压低声音,严肃以对:“官家,臣也觉得阎知州可靠,但翟冲又如何?” 赵玖依旧不以为然:“阎孝忠唐州抗战绝非虚拟之事,而翟冲与阎孝忠是金人到来之前便联合的,难道他们早在银术可来京西之前便是间谍不成?” “臣等不是疑虑阎知州。”刘子羽叹了口气,无奈相对。“关键是呼延统制之前一句话说的太对了……官家,此时时机太过巧合!不说阎知州或者翟冲的事情,此时翟冲军中还有其他人,都可靠吗?若其中有一二百是银术可的布置,大宋便可承受吗?再退一步说,便是此时他们都可靠,可入了城,见到官家兵少,外面再被金人一围,彼时便依然全都可靠吗?” 赵玖登时无言,但仅仅是片刻后,他复又缓缓摇头:“还是不对……若是不许他们入城,他们若是以朕不信他们而愤然散去又如何?投金又如何?等金军主力来到城下,击垮他们,城中士气又如何?” 刘子羽与王渊也齐齐失色,也都无言以对,可其中坚持不让义军入城的意思却都未动摇。 还是那句话,援兵来了是好事,但问题在于,一来时机过于巧合,让人不得不疑;二来,此时城中一个官家,四个相公,本该稳固防守保守以对,却不该节外生枝的,实际上赵官家也刚刚发了信使让这些人不要来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人家来了都来了,而且来的时候也没接到旨意,难道要骂人家不该来勤王救驾? 犹疑之中,城楼下,阎孝忠似乎是醒悟到了什么,却是再度牵着驴子出言:“官家,臣去跟翟冲说,让他就在这北面背靠城池、河水立寨!如何?” 赵玖刚要说话,忽然间,旁边一人却出列相对,言辞清楚:“今日情形,分明有臣不善骑马,拖延时机之过,臣翰林学士林景默冒昧,自请出城,安抚义军,将功赎罪!”。 s:献祭新书中……《我要做阁老》,一袖巨的新书,嘉靖中后期,明朝文官政治最精彩的一段。 不行了,感觉恶性循环来了……要死! 第十章 往使 眼下的情形其实很简单: 让城下义军入城,十之八九汝阳城就彻底稳妥了,但却有较小的可能,直接葬送掉大宋国运; 而不让义军入城,汝阳城十成十是稳妥的,但义军却要遭遇到相当的风险,并会对城上的赵官家产生怨望,而且也有可能会被即将到来的金军主力给拿捏住,继而扯出无端的事来。 这个时候,怎么做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从赵玖的私人角度来说,也无外乎是理性与感性的区分而已……理性告诉他,坚决不能让义军入城,否则不说什么大宋国运,最起码是对满城百姓性命的不负责任;但感性却提醒他,如果义军因为无法入城而被金人屠戮在城下,最后造成相互离心离德的后果,那也是一个穿越者灵魂绝对无法忍受的,因为城下义军的性命也是性命。 这似乎形成了一个经典的道德悖论。 那么这个时候,阎孝忠和小林学士的建议就显得很有价值了,无论如何,相忍为国,尽力而为就是了。 “你先去看看……”赵玖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下令。“只弄清楚翟冲心思便可,跟此人可以坦诚一些。” 小林学士没再言语,只是拱手一礼,然后便有班直取来大筐,将他直接悬下了城去……继而,城上众人便目送这位玉堂学士随有些惊喜的阎孝忠一起转入不远处的队伍行列之中。 且不提城上如何,只说小林学士随阎孝忠一起牵驴来见翟冲与诸位首领,此时,眼见着阎孝忠没有唤开门,反而有人乘坐大筐下来,心下多少已经明白城上的疑虑或者‘谨慎’了,诸位首领都有些讪讪之意……任谁满腔热血而来却被泼了一盆凉水都会如此……但却意外的没有埋怨和愤懑之意。 说白了,正如很多大宋官员、军士对‘女真人’这三个字闻风丧胆一般,这些本地土豪对于‘赵官家’这三个字也都存着一丝莫名的尊崇与畏惧心态,哪怕之前这些人根本就是之前大宋的不稳定统治因素。 实际上,刚刚赵官家出面与阎知州在城门楼上下进行交谈时,这些人也都是远远眺望,而非擅自上前窥探的,似乎总觉得自己层次不够一般。 唯独今日赵官家为了安抚人心,未着红袍幞头,只是常服,未能看清是哪个罢了。 “本官是翰林学士、知制诰,俗名唤做林景默。”小林学士来到这群首领之中,问清楚谁是翟冲之后,便干脆拱手出言。“俗称玉堂学士、内制翰林的,你们应当晓得。” 这谁不晓得? 大宋立国百余年,翰林学士的贵重人尽皆知,多少旨意都是这些人写出来的,京西这地方就算是再土豪,那也带着一个京字呢!尤其是这小林学士三旬有余,身材高大,容貌丰润,便是胡须虽然被汗水黏成一团,可在玉堂学士四个字的映照下却也显得潇洒起来,与一旁牵着驴的唐州知州阎孝忠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看就是真正的大宋精华人物啊! 于是乎,翟冲以下,诸多义军首领登时肃然,然后纷纷拱手,甚至有个年长之人慌忙之中要下跪。 小林学士面色不变,伸手扶住此人,方才继续团团言道:“本官……我这人不善言辞,都是想好了再说,所以请诸位首领暂时不要问我多余言语,先听我说完,再论其他,如何?” 翟冲等人自然忙不迭答应,继而肃然起来。 “是这样的,我先父林讳杞,昔日仁宗朝进士,历任康、雅、泰、淄四州,在泰州时修筑海堤,复良田千顷,功绩论为淮南第一。然后我家中兄弟十几个,其中八个考中了进士,做到了知州,大兄景渊,曾知惠州;二兄景韦,曾知泗州知州;三兄景辉,曾知徐州;五兄景大,曾知宿州;六兄景元,曾知常州;七兄景贞,亦曾任知宿州;还有十弟景亨,曾知华州;幼弟景瑞,正知常州;本人排行第九,亦曾知寿春府……”小林学士侃侃而谈,却又说及了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然而即便如此,周围这些土豪听来,却已经都听傻了。 实际上,莫说翟冲以下的土豪,就连之前一直保持镇定的阎孝忠都有些懵了……人和人的差距这么大的吗? 可怜他阎某人苦读多年,三十岁才一朝得中进士,却又因为这份容貌不得二圣中的某位看顾,所以又辛苦起伏了十几年方才混到唐州这种下州知州,人家倒好,从小读书的时候就有一堆进士教他怎么读…… 且不提阎知州如何作想,另一边,言至此处,小林学士却又看向翟冲,然后缓缓问出了一句直白到不似一个玉堂学士该问的话来: “翟统制,你说我身份贵重吗,我家中显耀吗?” “学士身份自然贵重,至于家族,那简直胜俺……胜我家十倍、百倍!”年纪已经到四旬后半段的翟冲一声叹气。 “那我再问你,你们这些人,几辈子打熬家业,不惜性命财富,所求的是不是就是自己家族能如我们南安林氏这般风采?”小林学士一边说一边就势看了眼对岸远远正在立寨的契丹骑兵。 “不敢想……”翟冲顺着对方目光扭头看了眼河对岸的金人马军,然后又瞅了瞅身后几个年轻的披甲武士,这才于茫然之中说了一句天大的实话。“我家下一辈连着儿子、堂侄也有八九个,但能出一个进士,穿红着紫当上知州,我和他们几个的老娘们便早就一辈子吃斋念佛了!可这几个鸟样的,平日里只会使枪弄棒,纹身唱曲,只能号称西平一县的八虎,最得力的老九,却也只是号称第九彪,如何与林学士家中包了一窝子知州相比?” “这便是我要说的了。” 小林学士撒开那个之前作势下跪之人的手,然后按照之前想好的步骤,学着赵官家的步伐,上前一步握住了翟冲那双满是茧子的硬手,然后诚恳出言。“若在太平时节,你们翟氏全族再猖狂于地方,也比不上我们林氏一点风华之态,但眼下呢?眼下国家有难,官家也流落至此,我这种随行的文华之士,上了马便颠簸南行,下了马便两股战战,闻得前方军事惊惶无度,见到路上惨像便……便失控丢脸,真的是殊无大用!反倒是你们,正所谓学成好武艺,卖与帝王家,以往帝王家不收你家的货,今日却收了……翟统制一定要抓住这摆在眼前的泼天机会!” 翟冲听了这话,只觉得对方恰恰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若非为此,他好好在西平当土豪便是,为何要掺和这种事……便连连点头不及。 “但是现在有个事情。”小林学士再向前半步,几乎是贴着对方身子言道。“韩太尉五万大军都在外面,你应该是知道的,城内官家这里不过四千甲士,还要护着官家和四位相公,以及数百大臣,所以刚刚你们过来,城上大臣们的疑难之处,你身为老道之人,自然心中明白……” “我懂得。” “你懂便好,所以官家专门让我下来,剖心挖腹与你看,就是想问问翟统制,你能不能辅佐我这个不知兵的学士在这城下背城倚水立寨,一起为官家守住城北?”小林学士终于图穷匕见。 “林学士要和我们一起在城外呆着吗?”翟冲也陡然反应过来,却又立即在对方手中下拜。“愿为官家效忠,为学士效力!” 周围人也醒悟过来,也都纷纷学着翟冲行礼,口称效力。 而这个时候,林学士方才扭头朝有些发愣的阎孝忠示意:“阎知州,劳烦足下上城一行,与官家说一声,就说城外皆忠孝子民,足可倚仗。” 早就恢复如常的阎孝忠微微拱手,便径直折身而去。 就这样,小林学士单筐出城,安抚了一众土豪,便开始于城下就地立寨建营,挖沟立垒,而不久随着阎孝忠入城,城内也悬下酒肉、帐篷等物,等到傍晚时分阎孝忠回来,更是带回了一堆正儿八经的告身任命。 到此为止,此番义军与金军先锋齐齐突至带来的突发问题,似乎就此烟消云散。 事情得到完善解决,汝阳城内早已经没了之前的紧张,赵官家也自然转回府衙后院,准备用晚饭,然后早些休息。 然而,太阳西沉,赵玖坐在风景极佳的府衙后院廊下,只是迎着春风花树喝了几口粥而已,便忽然投箸不语……说到底,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不是那种第六感的危机意识,而是一种面对各种条件具备的数学题时,明明窥见了一个简洁有效解题方法的一部分,却一时想不出来,最后只能采用不合心意的笨方法来答题的那种不对劲。 当然了,这是工科狗直男癌的思路,如果赵玖穿越前不是个职业学生,而是个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厨师,他应该会引用庖丁解牛这种更有文采也更有历史感的思维方式来剖析自己的操作。 官家不吃饭,素来迎奉妥当的冯益却不敢多言,只是束手肃立,这不仅仅是因为今天的各种突发事件使得气氛不比以往,更是因为这个资历和康履、蓝珪同样深的内侍省押班迅速适应了官家的‘新脾气’。 然后和本就处在内侍阶层最高位置,所以小心谨慎的蓝珪不同,此人却迅速融入到了角色和环境之中,想要更进一步,成为正经大押班。 他懂得该如何顺着一个人脾气。 不过,回到眼前,正如同杀牛不好杀,数学题不好解一样,赵官家也不是什么天才选手,一直到日落,吹了一晚上风,他还是闷闷喝了凉粥,转身回屋歇息去了。 但等到这日半夜时分,又或者说是第二日凌晨时分,总之,外面漆黑一片之时,赵玖却又被人再度唤醒。 “出了何事?”天气温热,赵官家只着中衣、披着外套便来到后堂,然后直接见到四位相公中的两位,然后张浚、王渊、刘子羽也在,甚至还有个意想不到的阎孝忠,也是一时不解。 “好教官家知道,城外出事了。”来不及说什么官家的衣着问题,枢相之一的宇文虚中便上前拱手相对,严肃告知。 “怎么说?”赵官家心中一沉,也跟着严肃起来。 “回禀官家,”烛火映照下,阎孝忠的黝黑面孔显得有些发亮,显然是汗水反光。“臣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有人立功心切,见到金人兵少,又都是契丹人,所以私自夜间渡河劫寨!深夜之中,臣只能大约猜度,可能是翟氏几个年轻子弟白日间受了刺激,想要施为,仅此而已。” 赵玖心中微动:“战况如何?” “金人白日见数千义军不得入城,城上也谨守不出,便颇嚣张,还曾隔河嘲讽,此时猝不及防,人数又少,一时动摇,怕不是作伪。” “翟冲是如何反应?”赵官家再问。 “事发突然,犹豫不决!” “你自城上来,呼延通什么反应?”赵玖继续询问。 “呼延将军明显有所意动,却又因为守城有责,不敢妄动。”回答赵玖是王渊,看的出来,这位最近真的很活跃。 赵玖沉思片刻,刚要说话,门外匆匆赶来的吕好问却是甫一踏入门内便直接开口相呼:“呼延通不能出去,城防一刻都不能变动!官家,臣等昨夜反复议论,都觉得这是底线!切不可乱出兵马,自坏稳妥大局!” 赵玖面无表情,缓缓颔首:“朕深以为然!” 众人各自一怔,俨然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等他们醒悟过来,却又纷纷如释重负。 “所以,不能动呼延通的兵马,而是应该催促翟冲用兵,渡河击破这已经动摇的五百骑!”赵玖继续缓缓说道。 而吕好问等人面面相觑,也都觉得这个说法似乎没问题。 “但事发突然,情况也不明,而翟冲也好,其余义军也好,都是土豪出身,天然喜欢保存实力,所以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那么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人下去,催促翟冲用命!”烛火畔,赵官家继续缓缓以对。“你们说是不是?” 此时汪伯彦也匆匆赶到,诸位相公皆至,而自这四位相公以下,众人各自环顾,依旧无言,反而纷纷颔首不及……唯独张浚,欲言又止,只是迎上了赵官家的目光后,却最终选择了没有吭声。 “然而,林学士以玉堂学士的身份出城为质,阎知州以故交身份相随,朕之前还给了他统制官身,他却还是不动,又该如何?”赵玖将目光从张德远身上收回,继续环顾询问。 “这种事没办法的,”来的最晚的,也是年纪最大的汪伯彦一声叹气。“这便是所谓义军秉性,他们与金人无仇无怨,不过是眼瞅着行在大军充沛,金人迟早要走,所以来搏个出身罢了。” “不错。”许景衡也终于出言。“这些人看似老实,却又无利不起早,为了手中兵马资本,连自家子侄都不顾,又如何会被林学士与阎知州催动呢?” “确实如此,所以只有朕亲自出城,才能逼他出军。”赵玖随意颔首,便扭头向侍立的冯益吩咐了一声。“取朕的红袍、幞头和那条金带来!” 冯益怔了怔,瞅了瞅堂上几位相公和重臣,便趋步而去。 而堂中一时寂静无声,显然是其中很多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但醒悟之后,却又觉得荒唐不及。 “官家开甚玩笑?!”许景衡差点跳了起来。 “朕何曾开玩笑?”赵玖平静答道。“道理不是摆在这里的吗?” “之前的道理固然是道理,可官家的安危又在何处?”许相公勃然大怒,质问完赵玖后,复又扭头去看有些慌乱的吕好问和汪伯彦。“你们在寿州就是这么做相公的吗?!” “许相公稍安勿躁。”赵玖赶紧抬手止住对方。“朕不是要去刻意险,而是刚刚才想明白,此番出去其实殊无危险,与当日下蔡局势急切,被迫一行,截然不同!” 许景衡怒极反笑:“白日间臣虽不在城头,却也晓得城头议论,明明连义军入城都不可,如何反而能让官家出城呢?” “因为义军入城,确实会有风险,但朕出城,却没有危险……”言至此处,赵玖不慌不忙,却是以手点向了王渊和刘子羽二人。“王卿、刘卿,还记得今日中午在城头上你们不许义军入城的真正缘由吗?是翟冲与阎知州不可靠吗?不过是时机敏感,而城外除了翟冲以外还有其他各部混杂,来不及甄别罢了。对否?” 刘子羽和王渊对视一言,也都心中微动,若有所思。 但不及二人开口,赵官家便霍然起身,披着衣服从容相对堂下诸臣:“不瞒诸卿,朕白日间便觉得哪里不对了,也是刚刚才想通这个道理……不让义军入城,是因为时机过于敏感,在外有金军牵扯的情况下,一旦义军中有小股不轨之人,勾连金人,内外夹击,打开城门,城池便有倾覆之险,而城池一旦倾覆,朕与诸卿自然如覆巢之卵……换言之,义军入城的危险从来都只是在于对汝阳城防的妨害,却不在朕身上!没人会想着刺王杀驾的,翟冲与阎知州更不会如此!实际上,你们想想,真若有人从心底觉得这二人不可信,下午便该趁着金军大队未至,驱赶他们往别处城池驻扎,为何反而要留下他们为城前依靠呢?还不是觉得阎知州也好,翟冲也罢,到底还是可靠可用的?!”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沉默下来,便是许景衡也都微微一怔,没了之前的愤慨,转而和其他人一起看向了身材矮小,却腰杆笔直的阎孝忠。 “总而言之,若翟冲可靠,那敢问朕只是下城往他中军本部去坐一个时辰,催促他出兵击破只有五百骑的耶律马五,又有何妨?”赵玖言至此处,终于露出微微笑意。“事不成,再回来便是……而一旦击破耶律马五,没了金军牵扯,咱们完全可以抢在完颜银术可大部到来之前,让翟冲率可靠精锐入城,再将其余各部发往周边诸城安顿。到时候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诸卿,你们说,朕这番辨析到底对不对?” 众人恍惚不答。 “就这样好了,诸卿安做城中,且待朕去去就来。”赵官家眼见如此,带着一丝解题成功的喜悦与工科狗对逻辑学的执着,却是直接扔下外面披的常服,然后就在赶回来的冯益手中取来圆领红袍,于堂上罩好,复又从容戴上硬翅幞头,系上金带,最后换上便于行动的皮靴,便直接扬长而去。 满堂文武,一分为二,宇文虚中、王渊、张浚、阎孝忠、刘子羽,还有冯益赶紧折身相随,吕好问、许景衡、汪伯彦,却是纹丝不动。 而赵官家出的门来,在外面街上上马,回头一看身后相随之人,却也是微微一怔,然后却并未多言。 只能说,天下间分立场的事情,从来不是一分辄定的,主战主和被赵官家一刀切了以后,如今却又分保守与激进了……只是保守者注定力量强大,而激进者中由于赵官家的存在,又注定有投机者参与,或者很多都是投机者罢了,反而是对立的保守者,多为道德上与做事上的可信之人。 这个道理,赵官家十五岁看高中历史课本的时候就知道了。 街上按照赵官家之前下令,不许轻易熄灯的缘故,此时居然颇为亮堂,而赵玖驰马向前,迎面春风鼓动,却是愈发觉得耶律马五的小寨子怕要不保了。 s:赵小九当着我的面咬断了光纤……10010没人,只能手机开热点……真心觉得是雪上加霜,也第一次想把它五十块包邮。 第十一章 轻重 耶律马五的小寨子保不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做什么。而赵玖此番执意出来,也与几位相公说的明白,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五百金人骑兵……虽然寿州大捷的关键也不过是一千多骑的核心战力……说到底,他只是希望借此机会解决翟冲这五千兵马猝然到来引发的制度与道德危机罢了。 毕竟嘛,在赵官家看来,一个流亡朝廷,每一分力量都要重视的,五千兵本土兵马足以让人重视,更不用说翟氏那两兄弟,也就是大翟、小翟在西京洛阳的出色表现,多少让赵官家格外高看他们这个本家翟冲一眼。 而真要是放弃这个机会,以至于这五千众被后续的金军大队屠戮在城外,赵官家是绝对难以接受的。 至于说,一个皇帝执意去一个杂牌军的军队中督战,这种有失体统与祖宗家法的引来朝中稳妥大臣们的格外不满,继而引发了保守者与激进者的二次战队,这就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端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祖宗家法和体统在赵官家这里屁都不是,尤其是跟几千条人命相比的时候。 这件事,有一定收益,没多大风险,可能会减少将来的风险,那他做就做了……莫说翟冲姓翟,让赵官家多少存了点多余念想,想着祝家庄、曾头市一般的战力,便不是,他也会出来的。 当然了,赵官家不知道的是,且不论翟氏到底跟曾头市、祝家庄这种传奇土豪有无关联,以眼下而论,此时此刻的城外,还真有一个标准的历史传奇人物,那便是被赵官家和呼延通,以及所有人都看扁了的契丹将领耶律马五。 甚至,耶律马五的那五百骑兵也都是铭刻在中国历史的传奇部队!放某类低端游戏里要加星的,紫色的那种! 因为,就在另一个时空中,正是耶律马五领着这五百骑作为先锋,突然来到了扬州城下。 而彼时一个叫赵构的赵宋官家正在扬州城内与浣衣娘们花天酒地,彼时的东府相公叫黄潜善,西府相公叫汪伯彦,御营都统制叫王渊,内侍省首领唤做康履,外围大将叫刘光世。 然后,这耶律马五就凭着着五百骑,破了扬州,撵走了赵构和他的超豪华阵容,外加数万宋军,并直接导致富庶的淮南整个丧失防御。 甚至还很有可能就是他这五百骑兵,导致了当时正在寻求快乐的赵构就此阳痿,永久的失去了生育功能。 这些事情,赵玖全都不知道,知道了,估计也最多就是感慨几句,因为不用耶律马五再来撵一会,那个失控中的扬州城内的诸位主演,已经被他占的占、杀的杀、贬的贬,没了一大半。 少数残存的,也都改过自新了。 而这么一想,赵官家虽然素来没有天子尊严,不在意祖宗家法,引来了不少大臣的微词,却多少还是做了点微小工作的。 “翟卿听懂了吗?”赵玖一身鲜艳的大红袍,正扶着腰带端坐在自己赏赐下来的一顶大帐中,而帐中数十根蜡烛一起燃着,却是映照的整个大帐宛如白日。 “听懂了!”面前之人,也就是快四五十岁的翟冲了,几乎是以五体投地的方式伏在地上,声音也有些发颤,实际上他脑子现在都是空白的。 “重复一遍!”赵玖面无表情,继续压迫着对方。 “是!”翟冲依旧没有抬头。“这次驱除耶律马五五百骑,不在战功与缴获,而在于城下你……而在于城下我五千众将来之安危!因为将来完颜银术可到来,城下诸军便有覆灭之虞!官家是为了救城下我五千众的性命才冒险出城的!” “知道便好。”赵玖表情不变,声音却严厉了许多。“速速出兵渡河,务必撵走这五百骑!” “喏!”翟冲奋力一应,便赶紧起身,然后看都不敢看身后一眼,便速速扶刀出帐去了。 翟冲一走,赵玖表情微微放缓,便又看向身侧一人。 “臣无能!”见到官家来瞅,之前数日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刚刚一直眼圈泛红的小林学士却是瞬间落泪,继而出列勉力拱手下拜。“本以为能为官家分忧,却事事无能……这翟冲下午时还多有姿态,臣还沾沾自喜,以为收服了此人,但临到跟前,却是半点都驱使不动……臣家中俱受国恩,可国难之时,却连匹夫之力都无,着实惭愧。” 赵玖见状,赶紧便要安慰。 “林学士说什么胡话?!” 然而,就在赵官家想词的时候,一旁有一人眼看着小林学士落泪不止,却是彻底不耐起来。“你须是翰林学士,本职上是为官家做文书的,本该随侍官家身侧,尽享平安,而国难之时挺身而出,几乎是拿自己性命为国家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既如此做不成又如何?须知道,自靖康以来,多少人弃了自己本职,一哄而散,有更甚者,干脆误国误民!这个时候,能有一个做事的人已经了不得了,官家如何会怪你?!他人又凭什么看不起你?!非得因为事情苦、事情累、事情微不足道,便要端起架子来,才是名臣姿态吗?” 众人听得言语中夹枪带棒,循声望去,却见到正是唐州知州阎孝忠。 而赵玖为团结起见,刚要再说几句场面话,结果那阎知州不管不顾,便复又扬声继续劝解:“便是我阎孝忠,身为知州,失土被俘,扛着扁担挨着鞭子为金军做苦力,也不曾惭愧得落得半点泪来!林学士大好前途,何必自怨自艾,再这么下去,反而招人嫌弃!” 小林学士闻得此言,再不好哭泣,只能勉力收声,并拱手谢过对方。 至于赵官家,此时早就放弃开口了。 倒是随行的张浚稍微说了几句:“吕相公等人只是老成一些……报国之念与我等无二。” 阎孝忠冷笑一声,直接驳斥:“我等如何敢议论诸位相公?须知,如那几位相公一般的人,自有体统脸面,与之相比,行在流离之时,区区城下数千人命,都不足挂齿!” 张浚没有再多说什么,刘子羽也没有为好友助威的意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官家此行固然是来治病救人的,当时留在堂中没动以示抗议的相公似乎也有他们的一份道理,双方本质上根本不算什么冲突,但对于阎孝忠而言,二者的区别却是天翻地覆的。 因为,城外的军队是阎孝忠一开始鼓动过来的! 所以,今日随官家出来的,包括最终被官家吩咐留守城内的枢相宇文虚中、留守城头的御营都统制王渊,尽管不是本意,却算是表达了对他阎孝忠的信任;而后者,哪怕也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却也算在事实上公开表达了对此人的疑虑。 毕竟,官家说的太清楚了,军队不能入城是正确的,但人不能出城是伪命题,而且官家本人都出来了,那人家阎孝忠凭什么还要受这个委屈? “好了。”堂中沉默片刻后,赵官家忽然出言。“几位相公也是老成之意……国事危难,正该相忍为国。而事已至此,翟冲也已经出兵,那朕就先回去了,阎知州也随朕走,林学士依旧在此相侯,彦修(刘子羽字)留下助一助林学士。” 众人赶紧称命。 就这样,赵官家也没心思等什么战报,便出帐而去,准备回城。 然而,等到这位官家带着几位近臣出的门来,被帐外暖风一吹,却又陡然怔住,原来,帐外诸多火盆火把之下,一个人正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却正是一刻钟前匆匆出帐的翟冲。 周围都是火把,火盆,火光耀眼,却也没个高处看清远处动静,赵玖自然不解,便干脆直接板着脸相询:“翟卿,你不是去作战了吗?” “回禀官家!”翟冲依旧没有抬头,却奋力大声相告。“臣是准备去的,但区区五百骑立的小寨,本就又小又破,而且金人还素来骄狂,防备也不出色,更别说为首的是个假女真契丹人了。所以臣幼子翟彪带着百十个儿郎,背着五六桶油从下游浅水处过去,一把火先点在了马廊里,直接惊吓跑了寨中马匹,金人便无奈弃了营寨,直接追着战马狼狈逃走了!之前动静,全都是他们几个不知足的在寨中寻缴获弄出来的!” 赵玖怔了一怔,却又不由失笑:“你只说胜了便是,大不了凑个趣,来句‘小儿辈已破敌’……何至于此?” “臣生怕官家不信,所以啰嗦了一些,又因为粗鲁,不懂得好话,请官家赎罪则个!”翟冲还是没有抬头。 “不说这个了,事已至此,按照之前说法,你速速与林学士还有这位刘参军一起整饬一番,将军中一分为二,来历清楚的可靠之人明日一早入城,其余暂且发往北面金乡镇暂驻。而今夜过河的,全都入朕的班直好了!”赵官家缓缓点头,便负手而去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赫然已经是春风遥遥送来的余音了。 “臣谢过官家恩典!”翟冲赶紧在地上奋力大呼,语气中喜气难掩。 而又过了一会,此人方才起身,并远远偷看了一眼往城下而去的赵官家身影,却又如释重负,就好像赵官家身上的那身红袍、幞头、金带,能一直隔空压着他喘不过气来一样。 话说,且不提翟冲这个西平土豪到底何等心思,另一边,赵官家从容从北门进入,先迎上王渊,这位御营都统制倒还不敢多嘴,但等来到城中街口,也就是宇文虚中被下令在此相侯主持的地方,见到四位相公俱在此处,自然免不了一番询问。 “官家,城外可还妥当?”许景衡正色向前。 赵玖闻言登时失笑,然后翻身下马,欲言又止,俨然是准备表演一番的。 而就在赵官家调整姿态和情绪的时候,身后阎孝忠却迫不及待,冷冷相对:“好教诸位相公知道,官家适才一出城,便使小儿辈破敌了!” 赵玖无奈,只能正色改口:“就是这样!” 第十一章 方城(好教大家知道,第七章是章节标错了,不是漏章) 接下来两日,耶律马五一去不回,完颜银术可迟迟未至。 赵官家派出新任班直军官,所谓位列小使臣的承信郎翟彪,让他借着本土乡人的优势渡河往汝水对面去探查,然而翟彪来去匆匆,却是干脆带回了韩世忠、王德等人的信使。 结合着后者带来的讯息,行在上下得出了一个简单而又直接的推断: 完颜银术可日前确曾进军到距离汝阳不足百里的中阳山下。但很快,应该是耶律马五一击不中,又知道汝阳城进了不少援兵后,此人却是当机立断,只带着从太原带来的本部主力直接改道向北,趁着韩世忠和王德调集主力谨慎回援之际,借骑兵之利,从方城山东面的空隙越过颍昌府,然后攻克汝州叶县,一路向北去了。 从路线上来看,完颜银术可应该是要汇合他的弟弟完颜拔离速,然后合兵一起撤回河中府(河东地区,后世临汾一带),转回他的老巢太原。 不过,这个推断太过轻松,反而让人有些疑神疑鬼,汝阳城的行在也没有擅自行动的意思。 但很快,随着韩世忠那边的信使越来越多,王德也亲自回转汝阳,中枢这里还是接受了完颜银术可退兵的事实。而等到王德迅速率领御营中军主力折返后,赵官家本人更是扔下种种不解,直接下令行在继续西行。 而等到三月中旬这一日,行在来到了唐州最北面的方城山下的方城外,由于此处位于邓州、汝州、蔡州、颍昌府、唐州五州交界处,位置紧要,所以行在在方城山下稍作安顿后,便在此稍微暂驻,然后即刻呼唤四面臣属汇集。 得到召唤,北面布置妥当的韩世忠带着刘晏、杨沂中、胡寅等人匆匆折返,南阳方面的几位重臣也都纷纷来到此处迎接,各方面讯息交汇,行在方才从中提炼出了一个匪夷所思,却又让人彻底醒悟的军情——原来,就在数日前,也就是三月初的时候,李彦仙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带着范致虚在陕州扔下的残余部队,克复了陕州。 陕州夹在西京洛阳和京兆长安之间,战略位置突出,若完颜银术可彼时在中阳山下得知了这件事情,那他的回转便是理所当然了。 不过,李彦仙如此大功,赵官家却并没有直接给他一个正经说法,而是又等了两日,由枢相宇文虚中当众奏上,赵玖方才给了人家封赏。 “加李彦仙为陕州镇抚使!”春末阳光斜照之下,一身大红袍的赵官家几乎是连眉头都没皱,便脱口而出。“枢密院与御营即刻商议相关官阶与恩赏,要速速送达!” 身着紫袍的宇文虚中立在御前纹丝不动,另一位紫袍大员,也就是另一位枢相汪伯彦了,与全副披挂的御营都统制王渊即刻闪出,又稍微一驻,眼看着无人反对这个镇抚使的任命,方才严肃领命,然后三人一起归于各自队列之中。 且说,这一次在方城山下举行的会议不是寻常政事堂会议,而是一次汇集了整个行在文武、御营将领、京西地方残留文武的大朝会! 其实,这种事情本该是等官家到了距此只有一百里的南阳再进行的,而且应该是在刘汲(京西转运使)为官家辛苦营造的行宫中举行的,那时候大家洗尽尘埃,焕发精神,自然也能效率更高。 但不知为何,随着官家本人的提议,这次众人期待了已久的大朝会,最终还是稀里糊涂的就在这方城山下的野地里举行了,两侧也不过就是围了一个帷幕而已……官家甚至拒绝了登上方城山那著名的金顶,借着城上寺庙、道观来举行这场会议,也婉拒了入城的提议。 不过,随行御营中军甲士累积过万,耀武扬威,按照各部分划,几乎排满半个方城山下的野地里,从举行会议的这座山边小丘处一眼望去,却也端有几分气势。 其实对此事,行在上下也是有议论的,一些闲人自然只会说官家又任性和心急了。可除此之外,真正的有识之士都以为,官家是要借野地和兵甲来提醒行在诸臣,虽然南阳就在眼前,可国家尚处于危难之际,应当有危机意识。 不过,也有极少一部分人认为,官家素来看重军事,可能只是觉得应当尊重前线将领,没必要拖延时间,所以才直接就在这个四通八达的地方举行了朝会,并无其余考量。 回到眼前,李彦仙的大功议定之后,自有吕好问、许景衡两位东府相公依次出列,轮流将各种事情奏上。 “京西各处,汝州、蔡州、颍昌府、河南府(西京洛阳所在),还有关中陕州、京兆诸郡皆缺有缺额,臣等奉命拟定了各处任命,还请官家过目。”吕好问自然也是一身紫袍加硬翅幞头,却是从袖中摸出一封文书,然后第四次正色转出队列。 “朕信得过诸位相公。” 旁边内侍省大押班蓝珪赶紧跑下去接过文书,而赵玖打开一看,便复又合上,然后交还给蓝珪,让后者仔细收起来。“但有一言……如此类任命须考虑诸位留守、制置使、镇抚使的意见,他们在前面临敌,总有权行任命的理由,不可随意顶替那些权用之人。而若确实有任命上的抵触,也要将顶掉的诸人安排好去处,做好安抚……须知,当此之时,万事皆以抗金为念,后方不得轻易与前方临阵之人相争。” “臣晓得其中利害。”吕好问也是静静等官家说完,方才严肃应下,再缓步撤回队列之中。 吕好问此番既退,却不是另一位相公许景衡再度跟上了,而是身着绯袍的试御史中丞张浚出列,并昂然相奏:“官家,御史台有论……之前金人南下京西,诸州陷落,颇有臣僚败绩、失土、弃民之事,而官家一月多前在寿州八公山,曾下明旨,以官家与行在不退,不许臣僚再退,而今请问该如何处置,还请官家明谕示下!” 此言一出,就在四位宰相身后,跟台谏几人齐平的几位绯袍,甚至包括一位紫袍官员,登时色变,继而紧张难耐,倒是其中‘失土被俘’确切的唐州知州阎孝忠面色黝黑,让人看不清他是否‘色变’。 不过,赵官家的面色也未曾变,而且脱口而出,俨然是私下有所议定:“朕的旨意有两个限制,一个是地理……以朕未退,而臣僚不可退,那么朕在何处,身前可容忍,身后不可忍,所以为此赦免了京东逃人,而杀了丁进,换到眼下,朕自淮河西行至此,自然是京西北路可赦,京西南路不可赦;另一个,却是时间……朕自八公山发此文书,旨意到后自然要遵行此旨,但旨意未到便已先败,也不好苛责。” 听到这里,那几位色变之臣,几乎是齐齐松了一口气。不过,眼瞅着殿中侍御史胡寅面不改色,立在张浚空位下方不动,稍微听到过某些传闻的一些人却又心下惊疑。 “但是,”赵玖微微一顿,果然又继续板着脸说道。“抛开旨意,昔日李相公在时,常有言论,要严惩过分失节、无能之人,以正士风;昨日,殿中侍御史胡寅亦曾进言,如有居大臣位以荒唐事决万众生死者,决不可赦……朕颇以为然!资政殿大学士、邓州知州范致虚何在?” 一名位置仅次于四位相公的紫袍大员闻言面色惨白,哆嗦出列,俯身欲言,却又一时语塞……殊无大臣风范。 “范学士。”赵玖见状微微蹙眉。“朕听人说你从十五年前便进位尚书右丞,列位宰执之实,然后入处华要、出典大郡不停,堪称天下数得着的重臣,怎么如此不堪,连个话都对不上?” “臣……臣须是文臣,请官家以祖宗家法计量,不要以刘光世之流相论,愿求张邦昌那般结果,便足感官家恩德。”年逾五旬的范致虚惶恐之下居然失去文臣体统,直接免冠下跪,引得周围肃立的诸多文武大臣一时哗然。 而听他言语,俨然是知道这位官家敢杀大臣,所以存了畏死之念。 赵玖沉默了一下,这件事之前两日他和几位相公、几位近臣争论的很厉害……但除了一个胡寅外,并无人支持他‘宁国’。而赵官家多少也明白,陪都在前,人心思安,偏偏前线还在挣扎,这时候真杀了范致虚,反而会激起文臣们的集体不满,可能会导致严重后果。 尤其是眼下,行在文臣们因为他赵官家行事激烈,已经隐隐有合力反对他的预兆了,而偏偏不杀顶级士大夫也是有法律依据的……东京陷落后,宋太祖在太庙中勒石三戒已经渐渐流传出来……他赵官家当然不在意这个,但是却架不住文臣们以此为据与他相对。 须知道,刘光世位置再高,也只是一个武臣,杀了他只是无此成例、不合体制,可这件事却是有明文约束的。 而以眼下的局势,这个时候,赵玖也真的正需要文臣们替他出力。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赵官家同时还觉得弄死一个人完全可以不急于一时,也不用明正典刑……尤其是此人着实无法明正典刑。 就在赵官家沉默乱想的时候,下面不光是范致虚,几位相公、站出来的御史中丞张德远、还有其余臣僚早已经心乱如麻,他们如何不晓得,赵官家还是杀意不平呢? “也罢!”赵玖忽然叹气。“追夺出身以来文字,贬遵义军安置……” 下方诸人,几乎是齐齐松了一口气……既然能保命,那自然就顾不得赵官家临时改成如此严重的处置了,毕竟刚刚这位官家可是真又动了杀意的。然而,等范致虚仓皇谢恩,然后自有班直上前当众拔除他衣冠并将他拖拽出去之后,几乎所有人又都糊涂起来……遵义军是个什么地方? “诸卿还有什么奏上吗?”赵玖目送范致虚被拖出帷帐,然后方才继续询问。 唯一一个立在正中的大臣,也就是御史中丞张浚闻言本要后撤,但又陡然想起一事,似乎是之前两日争论范致虚太过激烈,然后被大家匆忙之中给忘记了。 然而,张德远刚要就势进奏,却甫一抬头便迎上了赵官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然后心中微动,避口不言,并直接转回……只能说,自从挨了最亲密小弟胡寅的那一巴掌之后,这位官家头号心腹虽然沉稳了不少,可在揣摩官家心思上面依然远胜他人。 只不过,此人原本喜欢迎合,现在喜欢用绕弯弯的消极方式来应对罢了。 然而,张德远刚一回到队列,他身侧的胡寅和对面的唐州知州阎孝忠便齐齐出列,与此同时,居于他斜对面的京西转运使刘汲也是蠢蠢欲动,只是碍于某种微妙心态没有立刻走出来而已。 对此,这位御史中丞复又不淡定起来——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须知眼下文武云集,早不是昔日只要看着精力过剩的赵鼎,留意着城府极深的小林学士便可应对一切的八公山了! 这是方城山! 八公山上只有坟墓和军营,而方城山上光和尚庙与道观都不止十几处! 且不提张浚按捺了不过一个月的城府就此骚动起来,胡寅和阎孝忠一起出列,二人目光交汇,各自停留了片刻,都没有掩饰对对方的欣赏之意,然后也都没有相让之意。 而就在此时,身着紫袍的京西转运使刘汲彻底忍耐不住,直接越过二人,拱手相对御座:“官家!臣冒昧以闻,范致虚既去,邓州的差遣谁可为?且官家既然决心以南阳为陪都,是否该升邓州为南阳府,仿开封府旧例?” 赵玖微微一笑,然后居然从御座中站起身来,上前来到刘汲身侧,并握住了人家的手。 可怜刘汲刘直夫四五十岁的人了,却第一次见到这位官家,又不晓得对方脾气习性,哪里能受得了这个?于是登时便面色通红起来。 而吕好问等人眼见如此,却是知道这刘汲要么被大用,要么就要吃大亏了……然而,话虽如此,他们居然也还是有些泛酸,因为他们这些人辛苦追随行在东奔西走,前后大半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却似乎从来没被赵官家拉过手的。 非只如此,这些聪明人哪个不是博古通今,眼见着刘汲只是被官家一握手,先是面色通红,继而眼泪都下来了,却又恍然大悟——原来,此时官家握手刘汲,并非是简单粗暴的施恩,而是一种极高明的施恩! 要知道,握手言欢这个典故,乃是发生在当日光武帝与他的开国功臣李通身上的,地点正好是这南阳附近。 而其中,光武帝中兴之资,此时对照流亡途中的赵官家,自然是再贴切不过了。而这个事件发生的契机呢?却正好是在刘秀被追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的时候,李通去将光武寻来,安置在南阳家中时发生的事情。 所以说,赵官家这次表演还真不是即兴的,仅此一握,便轻轻将南阳保全之首功推与了刘汲。而偏偏刘直夫素来求名,之前靖康中便差点要自刎殉国的,数日前邓州兵败,南阳最危殆的时候,他也说出过要一死,‘以示大宋亦有转运使愿为国死’的言语。 这种人,在这种场合得此一握,怕是也要迷了神志的。只能说,官家最近身侧来了能人,不然以赵官家的史学水平,是万万想不到这个法子的! 一念至此,虽然明白官家是在表演和收纳人心,可其余重臣还是不淡定了起来,下面两个差遣都没的其余行在文臣们更是几乎妒忌的眼睛发红……也就是韩世忠这种人拴着一条玉带,动辄看不起读书人,此时昂首挺胸,四处去看风景,所以不懂是怎么回事罢了。 说不得,这位韩太尉还觉得人家刘汲哭哭啼啼不像个样子呢。 “南阳保全,全是刘卿的功劳,”赵玖握着对方手缓缓而言。“朕之前便也想过南阳府之事,乃是干脆将邓州、唐州合二为一,恢复汉时南阳规模与旧制……而朕当时便以为,这南阳府尹的差遣,非刘卿不足以为之。” 旁边的枢相汪伯彦闻得此言,一个没忍住,居然不顾场合,一声叹气……须知道,想当年在河北,当时这位官家还是大元帅,他汪伯彦亲自负着弓箭引兵马去做护卫,在当时普遍性认为应该迁都长安的情况下,官家也是拉着他的手说‘他日见上,必以公为京兆尹’……一转眼,居然一年多了。 事到如今,只能借官家一句假托易安居士的妙语,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不过,感慨之后,也就是凭着这句话,汪伯彦却瞬间断定,这刘直夫前途远大,将来入中枢代替自己这些人为相公也说不定,但偏偏地位极其尊崇重要的南阳府尹,却一定跟他无缘了。 “但朕后来想了一下,刘卿转运营造之力着实出众,有一个要害之处,远比南阳重要,朕却是一定要倚仗刘卿的,也只能倚仗刘卿。”赵玖握着刘汲的手继续恳切言道。“朕希望刘卿以京西南路安抚使的身份兼知襄州,驻留襄阳,替朕总揽蜀中、东南、荆襄自大江、汉水的物资转运……须知道,刘卿是萧何一般的人物,正要你来为朕总揽身后,哪里能用你来做一个区区知府呢?” 刘汲泪流满面,即刻连声应下,就差发誓为官家效死了。 “南阳府的事情,就让唐州知州阎卿权差遣一下吧!”赵玖眼见着刘汲答应,这才随口吩咐了一句,却是让之前出列,准备相询此事的阎孝忠也弄了个黑里透红的大红脸。 “官家,”就在这时,阎孝忠身侧的殿中侍御史胡寅忍不住提醒了一下。“襄阳守臣范琼至今未至,而且他收留罪臣宗印,其心可诛!” 而数步之外,近来一直心神不安的小林学士也是陡然想到了什么——如此一来,这南阳旧臣岂不是一朝清空了? 第十三章 南阳 上 虽然有人口口声声说什么轻装上阵进入南阳,但事实上,春末落花时节,当赵官家引众进入南阳城的时候,却依然有着无数遗憾。 譬如说,他此番特别想见的牛皋没见成,这个汝州弓手出身的地方武装头领被西京翟氏兄弟用一个‘保举官身’轻飘飘的招揽过去了,此时正以保义郎小使臣的微末身份在支援西京的路上,丝毫不知道自己只要晚几天北上,最起码能混个御营统领。 再譬如说,赵玖心知肚明,那番为了统一权责建立战时大本营而仓促进行的改革有太多混乱的地方,里面必然有不少宰辅大臣们的私货,而他这个官家受制于自己的短处,短时间内根本想不清楚里面的弯弯,所以不得已选择去承受将来可能会出现的制度上的新漏洞。 还譬如说,可能正是因为这次改制需要大臣们权力配合的缘故,赵玖终究没有能杀成他特别想杀的范致虚,而是将他贬斥到了遵义寨……没错,经过事后查询,大臣们又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什么遵义军早就被降格成遵义寨了……不过无所谓,赵官家冷眼旁观,且看此人能否活着到遵义泡个热脚。 不过这些遗憾终究只是遗憾,南阳城就在眼前,也没必要再多想了。 而当这一日,赵官家在城外划驻好营地驻地、分派完御营中军军士,然后领着行在文武进入南阳城后,整个行在还是陷入到了一种近乎于冲击的幸福感、满足感与安全感中……不少人半路上便掩面而泣,然后宰执们没有等到进入行宫便干脆联手奏上,要求官家一定按照张悫的例子给京西转运使刘汲加一个都省(四省合一后的东府称呼)副宰相的位子,否则他们自己都会惭愧的坐立不安。 对此,赵玖自然是从善如流,大嘴一张,顺便转运使也改成了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 这下子,刘汲是副宰相加经略安抚使,算是成为了正经的使相……当然,其实还是那个意思,还是京西南路的军政长官,还是要在襄阳总揽长江流域往南阳陪都这里的物资运输协调工作,关键是位阶高了不少,刘汲和行在上下所有人也都高兴了不少,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平心而论,赵玖的此番加官也不是按照自己的政治逻辑来糊弄人家,因为人家刘汲肉眼可见的做了不少工作…… 须知道,而按照去年六月的安排,以南阳为陪都的方略一定下,川蜀一带的正常物资上缴就全都被截留在了南阳这里,而川蜀在整个动乱中几乎是毫发无损的,所以财力物力自不必多言。 于是刘汲便利用起了川蜀的物力,本地的人力,汇集了大批工匠,在南阳扩大了城墙规模、修筑了行宫,然后设立了金银、钱、布帛、粮食、特产的专属仓房以储备物资,而此刻的仓房内,最起码粮食布帛几乎堆积如山! 非只如此,随着官家迟迟未至,他甚至还在行宫两侧加筑了太学、要害部门的府署,甚至在城南一带依河建造了供官员和班直家属居住的居民区! 如此规制,如何不让行在上下感激涕零呢? 须知道,若是从去年初算起,行在中的主要官员们已经流浪一整年都多了!而且其中一半时间是处于物资紧缺的窘境中的……赵官家天天刮人家道祖、佛祖身上的金粉,难道是假的? 实际上,就在数日前,官家离开方城山的时候,都没忘记让人搜刮了方城山上的寺庙、道观,抢走了和尚道士们的浮财和书籍版印工具,而行在随员们却无一阻拦……当时南阳本地官吏还以为官家和行在已经统一思想,要吸取二圣教训,搞什么灭佛、灭道什么的,其实根本就是有些人穷惯了后的习惯问题。 真要是行在要员们知道南阳物资这么充沛,怕是当时便有人要拦住赵官家死谏,少做这种强盗事的。 当然了,等这日在南阳安顿下来以后,反过来一想,不少官员又不禁感慨起来……如果不是赵官家打了淮上那一仗,如果不是陕州李彦仙刚刚创造了一个军事奇迹,那这座让人安心的城池在完颜银术可身前又是个什么下场呢? 无外乎是跟东京一般下场吧! “官家不在宫中?” 隔了一日,在经历了对官员补发俸禄,以及昨晚以召见本地乡老为名的那场盛大晚宴之后,三月廿二日,恢复了正常办公的很多陪都重臣们不免有了几分懈怠之意,然而等他们这日按时赶到行宫之后,却又被官家给吓醒了。 “好教诸位相公知道。”留在此处的内侍省大押班蓝珪一脸无奈,却只能无奈相对。“官家一早便在值夜的小林学士与杨统领的护卫下起身去城外兵营了,还临时召了御营都统制王渊与权知南阳府事的阎少尹,说是要亲自去给御营中军各处补发军饷。” “杨沂中该斩!” 冷清的大殿之上,殿外小林中偶尔传来的珠颈斑鸠的咕咕声中,许景衡第一个发作起来,却又不好骂官家,也不好骂那几个要员,便只能来骂人人都能骂的杨沂中了。“身为护卫,官家擅自出城,焉能不报宰相?” 第一次来这种场合的刘汲微微蹙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周围相公们也只能在那句‘杨沂中该斩’之后徒劳闷气。 且说,官家想通过发军饷来握军权,宰相们自然不好说话,然而昨日这不是刚给行在官员们补发了俸禄,行了赏赐吗?那今日一早这官家便匆匆越过一切,直接去亲自操刀发放军饷,是嫌弃宰辅们没有一视同仁,还是想告诉军士们只有他赵官家记得城外的大军? 自己卖好不要紧,但不要踩着别人卖好行不行? “诸位相公。”蓝珪稍作犹疑,还是出声做出了说明。“官家走前曾在御案上使小林学士留下几个条陈,要诸位早做决断,待他明日回来,还要听诸位御前议政……在下不敢擅动。” 一众宰辅无奈,只能压下邪火去看那些条陈,然而,吕好问当先拿起案上第一个纸条,翻过来一看,便绝的头大如斗……原来,这第一个纸条上便是‘土断’二字! 其余宰辅上前,也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却也各自无话可说。 要知道,土断一词,乃是南朝宋时刘裕的一个政略,主要是指在当时北人南渡背景下的南朝统治区内进行户口重组。而眼下,京西刚遭战乱,流民诸多,非只如此,放在整个靖康以来的大局来看,以淮河秦岭为界,北人南逃的也极多,且短期内,大宋也确实没有收复失地的能力。 那么此时,将南逃北人进行就地安置、编入户口的‘土断’,就显得极为紧要和迫切了。 只不过,话虽如此,这件事情却实在是太过繁杂,几乎牵扯到方方面面,千头万绪之下,来个鬼的‘早做决断’啊? 但偏偏还不可能放下此事不管。 吕好问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将手中这千斤重般的‘土断’纸条交给身后许景衡,复又拿起了第二个纸条,然后又是一阵头大,原来上面写的是‘范琼’二字。 范琼,范琼,这两个字行在实在是太熟悉了,从赵官家登基开始,行在便一直在讨论此人,从南京(后世商丘)议到亳州,从亳州议论到顺昌府(颍州,后世阜阳),又从顺昌府议论到八公山,最后来到南阳,却是再不能拖延了! 不过,好在跟以往总是争论要不要处置此人不同,这一次,大家倒是早有统一认识,那就是一定要杀了他,取襄阳为首……否则不说东南、荆襄如何有效沟通,只说万一金人南侵,南阳危急之时,官家连个退路都无,那该如何是好? 而赵官家此时留下此人名字,也肯定不是要宰辅们再商议如何处置此人,结合着之前赵官家在方城山下所言,很显然是要大家商议一点辅助性的对策,协助赵官家南下襄阳,铲平此獠。 唯独军国大事,由不得诸位宰执们严肃以对。 吕好问将这个字条交给了身后的枢相汪伯彦,然后继续去翻第三个字条,然后便看到了孙默二字,却是早已经麻木,直接将这个字条交给了身后的刘汲。 且说,孙默是之前死在金人刀下的京西南路颍昌府守臣,他的事情跟行在无关,却是京西本地官场的一个重要悬案、疑案、公案。 事情是这样的,金人南侵前,颍昌府通判缺额,当时刘汲便发文书,以一个正在丁忧的唤做裴祖德的人权通判颍昌府事。等到金人南下,作为知府的孙默便赶紧收拢兵马,让裴祖德主持着退到颍昌府最南面的郾城,以做防守,与此同时,他本人却去阳翟接自己家小。对此,裴祖德一面守着郾城,一面弹劾孙默贪生逃遁! 随即,完颜银术可南下,直接在阳翟杀了孙默,却意外的没碰郾城。然后宗泽闻讯,自然是临时保举了裴祖德,让他假直秘阁,知颍昌府。 到此为止,似乎是非区直很明显了,孙默身居高位,却在危急关头顾念家人,裴祖德以通判身份主持大局,明显更高一层……而且裴祖德身上同时有刘汲、宗泽这两个京西说话最管用大佬的保举。 唯独孙默最后到底是选择了殉国而死,而裴祖德却活了下来,升任知府,大家便也不好再说什么罢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此番完颜银术可退出郾城之后,孙默的家人居然带着孙默之前未发出的文书去寻刘汲告状,而按照这封文书所论,裴祖德根本是听别人说金人不会来了,然后特意邀功买欺骗孙默去的阳翟……那若以此而论,裴祖德便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了! 这件事情,同时牵扯到刘汲和宗泽,偏偏一个死了的知府清誉在此,议论很大,刘汲没办法,也知道自己要管这事,便无奈接过了这张纸条。 s:先发一章,大家不要等。 :。: 第十四章 南阳 下 且不提刘汲如何头大,吕好问早已经揭开了第四张纸条,然后打开一看,正是‘关西’二字,登时也不敢怠慢,便将这张纸条递给了宇文虚中。 来到南阳,便是为了关西强兵,而关西与行在隔断了许久,除了长安陷落,整个京兆府要员全部殉国外,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还有多少兵马?有没有变成军阀割据的姿态?有没有被金人全取? 这些事情,总得有人去摸清楚,然后做出相应对策与安排……还是那句话,军国大事,必须得有人担负起来。 故此,宇文虚中也没有吭声,便直接接过了这张沉甸甸的纸条。 这时候,吕相公终于揭开第五张,也是最后一张纸条,细细一看,乃是‘军婚’二字,而联想起昔日八公山上赵官家对那些军士的许诺,吕相公哪里还不明白,这是要结合土断梳理流民后,鼓励再嫁,给御营中军的士卒们寻浑家的意思……便赶紧将这张纸条攥在了手里,准备以首相之资亲自来做这件疑难大事。 至于其余四位相公,各自一怔,却也都懒得计较什么。 “每件事情都刻不容缓。” 五人立在空落落的大殿上,一起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吕好问身为陪都首相,义不容辞。“但此时各部、院、寺、监皆缺额严重,所以我以为,做这些事情同时,须得同时填充人事……” “官家早在蔡州就下旨让各处推介贤能之才了,只是因为道路缘故,尚未抵达,或者干脆尚未接到旨意,便是京西本地的推举,也是银术可退后方才开始的。而行在那些随员,也都大略用来填充京西了。”宇文虚中随口提醒了一句。“此时填充中枢,又能拿什么人来填充?” 吕相公登时无言以对。 就这样,五位相公在蓝珪的注视下,一起又冷了一炷香的场,最后踌躇片刻,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各自先回去,召集自己的幕僚、朋友、学生,还有相熟官吏一起来速速拟个条陈,等官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先做个大概汇报再说。 然而,就在五位相公一起转身,准了离开此处之时,殿外林中的‘咕咕’声中,大押班蓝珪却忍不住干咳了一声:“诸位相公留步!” 五人齐齐头大,却又不得不齐齐回身,最后还是吕好问无奈,硬着头皮开口相对:“蓝大官,官家还有吩咐?” “不是官家吩咐,是我等内侍省昨日讨论了一番,有件事情要与宰相们说。”蓝珪小心翼翼。“诸位相公,官家今年须二十二岁,正是春秋鼎盛,偏偏又只有一位皇嗣,而潘娘子又须照顾皇嗣,又须替官家尽孝于太后身前……” 五人不等蓝珪说完,便登时醒悟,好嘛,这件事却是给忘了——赵官家将老婆孩子抵押给东南李公相那里后,身侧居然一个女人都无! 而蓝珪见到五人会意,也是在御案旁抄着手一声感叹:“照理说,官家之前三令五申,不得索求地方女子,不许擅自增加宫人,我等身为内侍晓得厉害,也不该多言。但以往毕竟只是行在,官家也多在军营之中,而如今来到南阳,入了行宫,堂堂官家,却没理由身侧一位娘子、夫人都无吧?真要是长久下去,外面恐怕反而会有不端的流言出来……我等实在是无奈,只能求助诸位相公了。” 不用长久下去了,之前在八公山我就亲耳听到有官家不能人道的流言了……吕好问很想这么说,但却无法开口。 这件事怎么说呢? 是非常必要的,因为诚如蓝珪所说,无论是为增加皇嗣,还是要营造一个正经官家的健康形象,甚至为了让官家收收心多留在宫中,都必须要给官家寻些枕边之人。 然而,这种事情,本该是你赵官家私下示意,然而内侍们去做的,外朝大臣们再顺便弹劾和劝谏几句,所有人各司其职,你好我好大家好才对,可为什么是你赵官家明令禁止,然后内侍省把锅端给宰相呢? 宰相能干这种事情吗?宰相那是百官之首,是要处置军国大事,决定政略方阵,处置百官矛盾,协调阴阳大道的人,怎么可能去给你赵官家找女人?! 但那又怎么办呢,还真让官家打光棍? 没看到刘汲给修的这个行宫,里面都有妃子、夫人的位置吗?而真要是官家在南阳都还一个女人不碰,怕也是宰相不负责任的表现吧? 几位宰相都能想到那些御史、闲人弹劾的词调了,某某某宰相自己几个老婆几个妾,几个儿子几个闺女,却让官家守活寡……因为这事罢相,也太难堪了点。 那么进入下一个议题,这种注定要挨骂的事情谁来负责呢? 随着一只珠颈斑鸠飞入殿中,继续咕咕作响,五位相公中的四位齐齐将目光对准了其中一人,吕好问无可奈何,只能回身点头应声:“蓝大官且安心,我为首相,当仁不让,我来想办法!” 蓝珪如释重负,五位相公沉默不语,各自趋步不停,竟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大殿,殿中一时只有咕咕之声不停。 “开始吧!” 同一时间,南阳城外,豫山脚下,白水之畔,所谓树绿花香,人声鼎沸,换了牛皮带的赵官家带着几名心腹要员端坐在军营将台之上,正饶有兴致的指着身前二人言道。“既然你们二人言语相同,那朕也不做恶人,你们就在这里摔跤比武,朕与王太尉(王渊)等人都在这里,一起给你们做见证,胜的人来补这个准备将……唯独必须要认赌服输,事后不许再做追究!” 两名份属乔仲福麾下的年轻军官齐齐拱手唱喏,便扭头冷冷相对,然后直接在如雷声般的起哄声中各自回台下解甲去了。 而片刻之后,双方便各自只着一条褌裤,露着纹身与腱子肉再度上来,周围喧闹之声也愈发震耳,但随着两人一起弯下腰来,相互逼近到只有一个身位的时候,不知为何,原本喧嚷的军营却瞬间安静了下来。 但是,随着其中一人猛地向前蹬腿一扑,一股声浪复又卷动了整个军营。 s:其实是一章,该一起发的,手残,大家见谅。 :。: 第十五章 流言 上 对于领了条子的宰执们而言,三月下旬这几日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因为赵官家这一出城就是足足三日有余。 御营中军一万两千众,所谓王德部、傅庆部、呼延通部、乔仲福部、张景部、辛兴宗部、辛企宗部,赵玖挨个转了一圈,除了补发军饷外,还趁机点验了缺额、拟造了大略名册、提拔了一些基层军官,然后顺便看了十几场相扑比赛,两场蹴鞠赛,见识了无数奇葩纹身……最后,又亲手写了个诸如不许喝生水、地上铺上生石灰、绷带拿开水煮过的大略军医条例,这才满意转回城内。 不过,刚一回到城内,尚未进入行宫,赵官家便在行宫外的大街上遇到了才分别两日的权知南阳府阎孝忠,然后从阎少尹这里知道了一个荒唐事情。 “朕……这什么意思?”天气略显阴沉,但南阳府的正街上匆匆下拜行礼的行人、官吏也不少,此时虽未抬头,却都竖着耳朵在那里听着呢,而赵官家面色通红,懵了许久都未反应过来。 “臣的意思是。”阎孝忠严肃拱手答道。“官家刚刚到来南阳,而南阳士民也是第一次见着官家,所以城中本就好奇,上下全都盯着官家举止呢,这时候还请官家务必小心行事,以免以讹传讹。” “朕不是这意思。”赵玖回过神来,看了看周围黑压压的人头,也是分外无奈。“朕的意思是,朕绝没有令人寻访南阳名姝!你阎孝忠前几日分明就随朕一起在城外分发军饷,如何不晓得?至于将南阳女子尽数许配给御前兵马……朕便是确实有旨意让宰执们留心给军士婚配,让他们安心,可这种流言你也能信?!” “臣自然晓得。”阎孝忠在马前跺脚大声言道。“也自然不信!估计事情一开始传播的时候那些传话的人也只是当笑话说的,可传的多了,三人成虎,自然就有百姓信了!而且依臣来看,事情未必是因军士婚配这种惯常事情引发的,其中必然有些吸人眼睛的曲折……官家,臣之所以来此处等着,乃是因为有传闻说,十几位名姝,与新选的百十位宫人,已经就在宫中相侯了!” 赵玖目瞪口呆,却又看向了身侧随行的杨沂中与冯益。 后二者会意,即刻先行往行宫而去,而不过是片刻,便匆匆折返,低声与赵官家言语了起来。 赵官家到此为止方才明悟,却是当众下旨,将这些名姝与宫人尽数召出宫来。 就这样,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众人眼睁睁看着七八辆小帷车各自被十来个女仆丫鬟围拢着从宫中驶出,赵官家这才连连摇头,复又勒马上前,亲自对着这堆帷车言道: “诸位小娘子,非是朕看不上诸位颜色,也不是朕不想安享温柔,只是国家危难,金人说来就来……不是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而是说往后朕说不得就要常常如这几日一般外行军务,不往宫中来住……而朕若不在,你们也在这行宫中住了几日,应当也看到这宫中有多冷清,物什又如何稀少,怕是连寻常富贵人家都不如,那你们何必这么多人平白在这种地方送了大好青春呢?须知道,便是朕原本的妃子也都在扬州太后身前安顿,未曾到此处来。所以,朕今日给你们做主,想回家的自去回家,不想回的,朕给你们指个好婚事!你们看如何啊?” 稍倾片刻,除了两个帷车中有笑声传出外,并无其他动静,便是身后诸多心腹近臣也都眼观鼻鼻观心,不吭一声,因为这种事情,本不该是臣子该掺和的,而臣子能掺和的唯一好机会也被阎孝忠抢了,那边只能佯作不见。 而赵官家见此形状,便干脆上前以手点之,将这八个帷车依次点给了韩世忠、宇文虚中、吕本中(吕好问长子,新任中书舍人)、张浚、胡寅、林景默、阎孝忠、刘子羽……除韩世忠外,俱是并无太多家眷随行的大臣、名儒、近臣,乃是指望着这些人出身文臣,多讲究一些,对这些女子也能好一些的意思。 不过,刘子羽复又跪地自陈正在孝中,所以那个点给他的帷车复又被官家指给了杨沂中。 处理完了这件烂事,赵官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带着宫外诸人一起入得宫中。 既然进了行宫,赵官家也没有追究蓝珪等人的意思,而是一面换了衣服,一面匆匆下旨,让诸位相公、御史中丞,连带着枢密院下属的职方司参军,以及中书舍人、玉堂学士、殿中侍御史等近臣,外加一个特指的权知南阳府的阎孝忠一起往殿上相聚,准备讨论军国事宜。 这基本上就是所谓陪都这里的所有核心要员了。 原本就随行来到宫中的诸人自然不提,其余几位相公、要员匆匆赶到,也自然在路上知道了宫殿外的事情,唯独但这么多军国大事在身前,众人虽然在殿中相顾讪讪,却也一时都不好多提。 “吕相公是陪都首相,先汇个总吧!”赵玖一身常服,面色如常,匆匆步入殿中,宛若之前没有发生过那种尴尬事一般,等他一屁股做到冰凉的御座上后,耳听着殿外咕咕声不停,却也无甚在意,而是直接出言论事。 “回禀官家。”吕好问尴尬上前,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稳住心态,然后汇报工作。“土断之事,许相公总揽,已有大略条陈。但此事涉及极多,而中枢各部、寺、院却偏偏缺员极多,地方官员经去年冬到今年春这一战,也多有缺额,所以此事只能通晓一些安稳军州,让他们先粗略为之,具体想要拿出妥当条陈,分晓天下处理妥当,怕是要等人事齐备之后再说……” “此事朕心里明白。”赵玖依旧面不改色,却又微微一顿。“来的路上,朕便想明白了,咱们一意抗金,首要之事便是能作战,而想要作战除了前线那边选拔将领、操练兵马以外,便是后方如何聚集粮草、钱帛了。而想要妥当聚集粮草、钱帛,却也要分两类事来做,一个开源,一个是维稳……土断这件事情,既是开源,又是维稳,乃是一个长久之计,咱们能做多少是多少,并非是要你们三月成功,五月妥当的。” “官家圣明。”不知道是开源、维稳这个词正好说到了点子上,还是官家不急不缓的态度让人放心,又或者还是因为一些事情心中尴尬,反正吕好问今日态度极好,连‘圣明’这种词都说出口了。 “不过关于此事,朕还要专门提两点。”见到对方夸奖,再加上这几天在城外过的很嗨,赵官家不免有些飘飘然,所以便回忆着自己那些高端网文知识,然后多说了两句。“一个是设了镇抚使、制置使……总之,就是屯了兵的地方,一定要拿捏妥当,一方面认可他们为了养兵、抚兵,做些勾拦流民的事情,一方面却又得坚持大节,不可让他们做出什么过分之举。远的咱们现在管不了,但若韩世忠、张俊二人犯了混,却不必顾忌,直接往朕这里弹劾,朕自会与他们说话!须知,他二人或许混账,但终究不会起野心的!” 此时殿中,除了一左一右宛如木头的杨沂中与刘晏,再刨除几个内侍,所谓有资格开口议政的,其实俱是文臣……闻得此言,也是心思各异,有人觉得赵官家思虑妥当,知道防备这些武将,有人却觉得赵官家还是对韩张二人过于信任了。 但一时间,除了吕好问俯首说了一句‘得旨’外,其余却并无声响,俨然再等第二点。 “第二个,乃是吏员的问题。”赵玖看着满殿文臣犹豫了一下,方才咬牙说出。“官吏隔绝,势如水火,乃是地方通病,官压不住吏,便要为吏所欺……朕不懂地方庶务,但应该是这回事吧?” “是!” “正是。” 阎孝忠、刘汲等地方出身的官员即刻零散应声。 “刚才说地方官员缺员。”赵玖一声叹气。“而行政上的庶务却多是吏员操办,当此非常之时,那能不能从政略上给他们一些好处?” “官家是何意?” “朕以为,国难之时,能不能借此土断的机会,破格许一些功劳显著的吏员通达到知县、通判呢?”赵玖试探性的询问道。 殿中一时安静的有些可怕,而这种安静跟之前的安静不是一回事……实际上,赵官家一出口,便察觉自己有些心急,然后微微后悔了。 还是那句话,大宋一朝的官僚,普遍性具有保守特质,这跟新党旧党主战主和没关系,而是士风、国策、儒学风潮,外加赵宋历代官家与士大夫群体形成的政治传统,所有一切共建的政治生态所致。 虽然屡屡有新党得志,有官家打着新党的旗号做事,但很多事情,大家从骨子里就觉得是不对的,何况是这种尤其过分的举止呢? 这是公然用吏员侵占士大夫的命根子! 这种事情,即便是恩荫出身的吕好问都不敢吭声……其实,这种官不是没有,换言之,赵官家的方略也不是没有成例,但那些普遍性存在于南方和关西偏远军州,而需要进行土断的军州,不是沿淮大州,便是身后的富庶军州,哪里是一回事呢?难道人家表现尤其出众,便要将人贬斥到岭南、西南?在这边,须只有‘一日为吏,终身为吏’的现实而已。 “只是暂行,一时救急罢了,也止于土断这件基本国策之上。”停了片刻,赵玖忽然失笑。“况且,这不是你们喊着缺员吗?而且之前咱们在路上不也用了汉时的察举制吗?难道还会一直用下去?等安定下来,金人威胁稍轻,咱们终究还是要开科取士的。要不,止于知县?” 众人这才稍微释然……如此就当是官家特旨恩荫了一批人便是。 而吕好问也在回头看了几位相公的神色后,再度俯首喊了一句:“臣得旨。” 而土断之后,吕好问又欲奏上范琼之事,却被赵官家按下,转而从关中说起,而吕相公也赶紧将宇文虚中的对陈放上,却是‘充实武关、小心向前’、‘自汉中遣使打探’等寻常方略之外,又在札子中列出了一份极为宝贵的西军将领名单! 据说,这是宇文相公数日辛苦,多方打探问讯,参照可能存活的西军诸将资历、功劳、兵马,依次排出的。 只能说,这些相公,也真不是没有能力,把任务撒到头上,还是能榨出油水的。 至于接下来的‘孙默’一案,刘汲提出了追赠孙默,同时将裴德祖平调到淮东的和稀泥方略……对此,赵官家却并未在意,因为在没有明确人证物证出现之前,这件案子根本就只能是个罗生门,没有真相的,而赵官家要的就是刘汲这个半‘当事人’亲自来和稀泥,以免影响到刘汲和宗泽这两个真正大员。。 而此事之后,众人却不免尴尬起来,因为接下来便是‘军婚’那件破事了。 s:真的手残,我还在码,但大家不要等,估计得凌晨三点才能出来……其实早上看才是最合适的……哦,顺便晚两天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十六章 流言 下 “朕先说一件闲事吧。” 赵玖会意而笑。“刚刚宫外出了点乱子,据说是有流言扰动,所以朕便做了那般举措应对……不过请诸位放心,朕在行宫外所言的那些也皆是真心话。” 吕好问以下,几位宰相和牵扯到这件事的人,包括那些被赐了‘名姝’的相关之人,不管是信的还是不信的,赶紧一起俯首。 “除此之外,朕一正常男子,也绝不是想做和尚,若有哪位夫人能学韩良臣的那几位夫人戎装随侍,朕也认了……”赵玖继续笑道。“须知,朕要学的是汉昭烈帝的百折不挠,不是要学他动辄抛妻弃子,而新野就在南面。” 诸位大臣依旧俯首不动,倒是官家身侧有人心中忽然微动。 “最后,这件事到此为止!”赵玖忽然严肃起来。“行在流离一载,金人刚刚撤军,上下方才有一处容身之所,绝不许无端生事……张浚!” “臣在!”张浚心下一惊,赶紧俯首。 “你为御史台中丞,若有御史因此事擅自弹劾宰执与其他中枢要员,乃至于任何人的,不要将他将札子递上,你先上奏罢免此人再说!”赵官家语气严厉到了极致。 “臣得旨!”张浚愈发惊惶,却是严肃受旨。 两位殿中侍御史,一个胡寅,一个近来补上的,乃是李纲李相公的人,唤做李光的,也一起严肃俯首。 另一边,吕好问自然感激涕零:“臣无能,唯谢过官家回护!” 闯了大祸的大押班蓝珪干脆下跪在地,也称谢过官家回护。 当然要谢官家回护! 近来早已恢复正常的小林学士冷眼旁观,却是暗叹吕好问和蓝珪好运气。 话说,之前在路上,小林学士便已经察觉到了官家不妥,到此为止,他更看的极为清楚,官家对这场流言是极为愤怒的。但是,官家所愤怒的却绝不是什么名姝、流言这种闹剧,而是疑虑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流言,乃有人迫不及待,刚刚安稳下来便要趁机闹事,想将几位相公中最软弱的吕相公拉下马! 不过,此时官家的姿态也已经很明显了,他希望维持陪都的政治稳定,而且对这种动辄相互拆台的事情是极为愤怒的,所以宁可自己继续守活寡,也强行保住了吕好问。 至于蓝珪,却是因为吕好问的缘故,意外安然脱险。 想到这里,小林学士复又扫向了几个嫌疑人——其余四位相公中除去刘汲的三位,此时已经被吓到的御史中丞张浚,还有那位主动掺和此事的阎孝忠阎少尹。 而这其中,按照行事与个人作风来看,张浚的嫌疑最大,阎孝忠的嫌疑最小……至于三位宰相,反正是辩无可辩,洗不干净的。 事实上,这应该就是之前官家提出开举吏员时,只是稍作退让便被通过的又一个重要缘由了,宰执们身上都担着嫌疑呢。 “官家!” 就在小林学士的大脑渐渐运转如常的时候,容貌黝黑的阎孝忠却忍不住在此关头直接出列相对。“此事臣绝对是一片公心,因为臣以区区唐州知州的资历,又有过被俘之事,能权知南阳府,已经是了不得的前途了,此时污蔑宰相,于臣并无半点好处!” “朕说了!”赵玖难得板着脸相对。“此事没有谁有错,休得再提!” 阎孝忠无奈,只能俯首称是,见此形状,原本心中微微鼓动起来的张浚以及几位相公,也都各自肃然,不敢再说什么。 “至于军婚的事情,须防着曹魏时赵俨‘活人妻’之事,其余朕就不过问了,吕相公老成有识,自可缓缓作为。”赵玖放松面孔,从容再言。“都说说范琼吧!” 吕好问此时浑身释然,闻言也不说话,却是直接看向了汪伯彦,而汪伯彦会意,也赶紧出列恢复了奏对,却是严肃紧凑了不少:“官家,好教官家知道,臣这几日研判范琼一事,与其余几位相公担负疑难不同,范琼就在襄阳,所以多有探知、应对,如今皆在此处。” 说着,这位枢密副使却是将一个札子从怀中取出,然后无视了起身后赶紧过来取的蓝珪,反而直接塞给了一侧吕好问,再由吕好问递给蓝珪。 “确实详尽……汪相公辛苦了。”赵玖打开札子,只是一眼看下去便不由缓缓言道。“原来范琼没有占据了整个襄州,只是集中盘踞在襄州、邓城、牛首一带……兵力三万,这么多吗?!” “好教官家知道。”汪伯彦赶紧严肃解释。“范琼自行在出发,不过三四千兵。但到了此处与军贼李孝忠兄弟对垒时,却又从京西南路、荆湖北路招揽了不少兵马……彼时他是军,而李孝忠是贼,各处军州自然配合妥当,所以等到李孝忠被他驱除后,他手上大约是一万出头的兵力,而这一万兵,便是他的根基和倚仗了。” 赵玖缓缓颔首。 毕竟嘛,那时候范琼还是有和平解决可能的,自然不会过分,所以是受制于编制与后勤的。实际上,当时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其实都是一万左右的核心兵力。 “等官家杀了刘光世、丁进之后,此人怀惧,便开始稍作整备,又在本地招揽了一些兵,但也并未过分,加一块也不过是一万五千众……”汪伯彦继续严肃讲道。“但官家莫忘了,完颜银术可当日因为陕州之事走的匆忙,只将他从太原带来的那个万户带了回去,以至于之前邓州这边许多降了金人的京西本地败兵无处可走,而偏偏官家的御营大军又压了过来,便只好都仿效那个赵宗印一般,往襄阳去了。” 赵玖微微颔首,却也从容:“如此说来,正好一举击破,倒省的咱们浪费时间了。不过,王卿这札子上面说,对范琼犹可以朝堂大义应对,又是何意?难道事到如今还要招降?” “这怎么会呢?”汪伯彦难得失笑。“此獠之前坐视完颜银术可横行京西,又屡调不至,官家方城那最后一次召唤也都不来,可见此人端端是留不得了……但是官家,范琼情知官家不能容他,铁了心要做逆臣贼子,可他下面的那些兵马将佐却未必想随他。这些人,到底是官家名义上的臣子,朝廷名义的军士,以前官家不来,范琼反意不显,这些人尚能安稳,如今官家都引大军到了南阳,他们岂能安稳,岂能不忧惧前途?” 赵玖再度颔首……其实,不要说范琼的下属了,就是明知道不能被中枢容忍的范琼本人也都畏畏缩缩,不敢下定决心真的造反,这一点从之前一年,无数巴蜀赋税财货从长江转汉水,经襄阳至南阳,而此人却居然不敢截断运输便可窥得一二。 “所以,臣有两策。”汪伯彦拱手再对,却又严肃起来。“一则,请官家明发旨意,一面定范琼为逆贼之首,公开悬赏通缉,一面尽数赦免范琼以下无辜,许自带兵马器械来御营汇报;二则,请借南阳、襄阳地利之通,遣人南下,在襄州本地传播谣言,只说那范琼麾下几名主将,皆余杀之以奉南阳……” 赵玖忽然发笑:“这是驱虎吞狼的计策,必然有用,汪相公之前还笑,为何说到此处反而不笑了?” “回禀官家。”汪伯彦愈发严肃起来。“此为用兵之策,臣身为枢密副使,不得不为,但如此用心险恶之策,道德之士,却不该为之得意的。” 赵玖笑而再问:“那朕早有言语,欲亲自督师向南,算不算以九五之尊操持腥膻之事呢?” 汪伯彦一时讪讪,却只能强自解释:“官家以正讨逆,正和大道。” 赵玖情知是怎么一回事,无外乎是面对范琼这种人,没有任何人有心理压力,真要是对上金人,上次不过区区五百人,这群人都是万万难以赞同的。 不过,赵官家也懒得多言,只是按下这个与刘子羽方略暗合的札子,便直接肃然下令:“此事才是诸般事务中最拖不得的,便大略依此策,即刻下旨施行……唯独一事,受范琼节制,割据观望者可赦,降金之辈与那宗印和尚却绝不可赦!除此之外,南阳这里须做好后勤准备,襄阳身后的荆湖北路马伸那里也要尽早联络,一旦襄阳动摇,朕便要亲自督师,速速发兵平定此獠!” 吕好问以下,直到阎孝忠,所有相关人士,一个激灵,便要一起出列应声。 然而,愈发明显的咕咕声中,小林学士却抢先一步,拱手进言:“官家,臣请先行襄州,亲自替官家行此驱虎吞狼之策!” 赵玖看了一下百折不挠的小林学士,心中暗暗赞赏,却是微微颔首:“就依林卿所言。” 言罢,这位因为官僚内斗而不得不守活寡的赵官家,干脆不等所有人拱手行礼,便直接起身,转入后宫逗野鸽子去了。 一时间,殿中众人也只能尴尬对视——为单身的官家寻几个夫人,到底算什么事?可最后却便宜了本有妻妾的自己一众人,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也难怪官家会气。 s:大家晚安…… 第十七章 雨水 上 谷雨如丝复似尘,煮瓶浮蜡正尝新。 牡丹破萼樱桃熟,未许飞花减却春。 三月底,春夏之交,正是谷雨时节,这时候的江汉地带,一轮雨水忽然相应着时节,开始自南向北陆续推进。这让盘踞在襄州一带,数日前正式成为‘逆贼’的范琼范宝臣终于稍微放下了一些之前的惶恐不安,然后难得睡了半次好觉。 之所以说是半次,乃是说雨水淅沥沥不停之中,渐渐开始夹杂了一点雷声,虽然并不刺耳,却足以让穿着甲胄睡觉的范琼陡然惊醒。而惊醒之后,便是无尽的彷徨和空白,然后怎么都记不起梦中不停重复的一件往事。正是那件往事,让他心悸到猝然醒来,然后失神难熬。 平心而论,此刻躺在襄州州府后舍榻上,然后正望着窗外滴落的雨线若有所思的范琼,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会忽然做出那般举止的。 须知道,当年靖康之乱,他带着上万兵马从京东出发,是勤王之师中第一个赶到东京城下的,当时他是被视为英雄的,而且那次勤王之举也事实上逼退了金人,所谓用太原三镇换回了金人撤兵…… 当然,紧随其后就是太原之战的全面崩溃,是金人的去而复返,是无数国家名将的死亡与彻底颓丧。 照理说,真有转变,有对大宋的彻底失望,也该是此间发生的事情。 但此时此刻,范琼卧榻望雨,仔细回忆,却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像他人那般在那个阶段彻底动摇,因为紧接着他就出任了京城四壁都巡检使,成为事实上的首都戍卫长官。而这个任命足以让当时还握着上万精兵的他欣喜若狂……实力未损,升官发财,还成为当时新官家身前唯一的武力倚仗,前途大好,又怎么会动摇呢? 实际上,如果没记错,在这件事情以后,他还在二次围城中多次寻求机会,主动出击,丝毫不惮与金人作战,而且无论战死了多少士卒,被金人骑兵击败了多少次,他始终都没有气馁。 那时候死了,也能上史书吧? 不过,也就是想到这里的时候,范琼陡然发现了一个自己想尽量逃避,却难以逾越的记忆点: 且说,那一次金人趁着冬日结冰猛攻宣化门,他亲自带着自己最精锐的一千兵马,准备反其道而行之,也踩着冬日坚冰渡过河去攻击金人之后。结果呢,金人走来走去,河冰坚固如常,可宋军走上去,冰却直接从队伍中间裂开,一千人一下子没了五百。 貌似就是从那以后,整个城防军丧失了最后一丝勇气,他范宝臣也在心中认定了大宋天命已失,开始自暴自弃,并对大宋之后的局势起了莫名期待……不然,后来他也不至于视张邦昌是个有天命的人,然后做出那些让自己万劫不复的举动来! 什么临金人不战,什么骄纵跋扈,南阳那位官家前几日的明文旨意都是虚的,范琼早早认定了南阳那位赵官家要杀自己的理由——在渊宗(宋钦宗)被金人扣押后,他受金人指派,回城公然押送太上道君皇帝与文武百官、后宫妃嫔、宗室贵人一起出城,并沿途镇压阻拦百姓! 这件事,当时行在无兵他却手握重兵时,是官家和李纲一起做出许诺既往不咎的,但如今局势好转,官家居然顶住了金人这一波扫荡,便干脆食言而肥,又要对付自己了。 不过,事到如今,还想这些未免多余,范琼也只能感叹自己当日居然没看出来南阳那位有如此胆色与底力,竟能把局面维持到今日这地步,以至于俺恨没有留在北方投降金人……只能说,这个官家如此隐忍,又如此狠厉,跟昔日东京城中二圣相对,简直不像是赵家的种! “爹爹!” 一声清脆的喊声忽然响起,引得范琼心下一惊,然后直接握住了手中刀把,待看到是自己亲女秀娘捧着一盏油灯走来,这才释然。 “爹爹,蚊虫太多,可要烧些雄黄萍(宋代版的蚊香,由雄黄加干浮萍制作)?”今年才十六岁的范秀娘看到父亲举起刀子,神色一惊,却还是小心踱步来问。 “不用如此。”范琼连连摇头不止。“那东西烧太多让人头昏脑涨,现在正在关键时候,不能点那个,你也不要擅自给我点……” “是。”范秀娘放下油灯,小心应声。 “几时了?”范琼看着油灯,此时才算是从之前睡梦中回过神来。 “不过是下午过半,但外面云太厚了,所以黑暗。”范秀娘低声相对,然后靠近过来继续询问。“爹爹,都三日了,你要不要将甲胄脱了,换身干净衣服?女儿也为爹爹趁机擦拭下甲叶?” 灯火下,身上几乎已经有了馊味,似乎还带着一丝血腥味的范琼看着女儿那双毫无杂质的乌黑大眼睛,微微一怔,几乎便要答应。 但最终,此人还是选择了摇头不止:“不只是南阳那边的官家,如今城内也有人要杀咱们一家,你爹爹我一刻都不能放松!” 范秀娘低头不语,却又回身出去,俄而端来一盆热水与面巾,低头拧起,准备给父亲擦一下脸面与脖颈。 而范琼看着女儿欠身时闪过的白洁额头与干净鬓角,也是心中一叹,想当日在北面,他看着那赵官家到处搜罗浣衣娘,还曾心中不屑。但前几日那官家在南阳固态萌生之时,早已经感觉大祸临头的他却是动过将女儿送过去来换一条命的心思,但只是稍一犹豫,便白白葬送了最后的机会。 “爹爹?”停了片刻,还是手持热巾的范秀娘小心翼翼打破了沉默。 范琼再度回过神来,却是接过热巾自己擦拭起来,并且一边擦拭,一边叹气。 “爹爹。”范秀娘望着自家父亲,忍不住重复了那个注定答案一致的问题。“官家一定要爹爹死,我们又该如何?” “死不了的!”范琼擦完脸,将已经染灰的面巾掷在水盆之中,然后重复了那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答案。“只要能守住半年,金人必发大军来南阳,到时候你爹爹我便否极泰来了!” 范秀娘一边重新拧起热巾,一边神色犹疑,显得欲言又止。 “你又想说什么?”范琼握着自己的佩刀,双目微微眯了起来。“莫不是后院你那些小娘们又撺掇着你来劝我去请罪?莫不是忘了上一个怎么死的吗?!” 听到最后一句,范秀娘想起数日前的景象,也是本能吓了一跳,继而面色也惨白起来,便赶紧抓着面巾连连摇头:“是张娘娘说的不错,却不是让我来劝爹爹去南阳自投的,而是听她说,这官家好色如命,而爹爹数日前曾想将女儿献过去……女儿是想说,女儿愿意为爹爹分忧。” 范琼神色缓和下来,却又再度摇头:“晚了!” 言罢,这名曾经的大宋忠臣,如今不知道变成到底算是什么东西的男人,直接扶刀起身,看都不看自己女儿,兀自出门去了。 而且不提这范秀娘如何担忧她爹爹,只说范琼出了后舍,顺着走廊转入前院,却是迎面见到候在此处的数名心腹牙兵。 “如何?”范琼来到台阶前,再无在女儿身前的强行委婉,却是厉声相对。 雨水中,为首的一个准备将直接跪地复命:“太尉,好教太尉知道,城墙太广,我等人手又实在是太少,今日遇到的偏偏是左军的一个队将带着一整队人逃的,却只来得及擒下了七八人!” “废物!” 范琼一时气急,张口喝骂,甚至要拔刀乱砍,但甫一发作却又发现口中不知何时生了疮,之前跟女儿小声小气说话还好,此时奋力一骂竟是撕破了伤口,以至于疼痛难耐。 不过,其人既然没去摸刀,倒还是扶着脸颊继续喝骂不止:“左军统制韩立是废物,竟然让一整队人起了异心,我看他也起了异心!还有你们也是废物,如何便只抓了七八个人,莫不是也有了三心二意?!” 牙兵们无奈,只能面面相觑之余,一起在雨中下跪俯首相对。 范琼骂了一气,只觉口中实在是疼痛剧烈,最后只能扶着脸颊枯坐在廊下,许久才缓过力气来,但这时他心中惊恐、畏惧、气愤、暴戾,各种情绪,却是根本难平,甚至愈发激烈。 “都是活捉吗?”停了片刻,看似平稳下来的范宝臣忽然开口。 “自然。”被雨淋得不行的准备将小心应声。 “那传令,让军中统领以上军官,还有我直属的中军准备将以上,全都来州府大堂!”范琼双目赤红,语气却意外的轻。“还如以往一样,我要明正典刑,让他们都来观刑!” 牙兵们对视一眼,都无话可说,却是赶紧冒雨逃窜出去了。 俄而,早已经挤成一个大兵营的襄阳城中,范琼最核心的一万部队里,左军统制韩立部,右军统制王俊部,还有直属中军各部,都得到了讯息……却也各自都习以为常,因为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三日了。 唯一要说的,那便是左军统制韩立,这一回不免要多忧心一些罢了。 相对而言,右军统制王俊,这个昔日在靖康中被金人射掉两颗门牙的范琼心腹,自然稍微随意一些。 这位著名的豁嘴统制接到传令后,一如既往让人给牙兵们塞了银子与酒水,方才带着几个亲兵往自己住处的后院去换衣服……按照范琼这几日的规矩,所有人去州府上见他都可带侍卫,但除了他的牙兵,任何人却都不许披挂。 “林学士!” 进入后舍一处保卫严密、灯火通明的所在,豁牙的王俊居然即刻俯身下跪,叩首于地。“林学士,末将斗胆,请学士换身粗布衣服,随俺往州府一行……”并 正在榻上秉烛读书之人,自然就是百折不挠,下定决心要替官家做一番事的小林学士了,闻言随意往地上一瞥,不免蹙眉: “王统制,六日前官家旨意才传来,结果五日前你便让你妾室父亲寻到城外李公,请他搭线寻南阳府来人,而我须是堂堂玉堂学士,所谓官家亲信、内制大臣,只因为看你是范琼麾下数一数二的大将,才冒险来见你,你却一连三日推三阻四,你以为事到如今,范琼还有生路吗,你也真能这般三心二意下去?” “学士!”王俊再度叩首,却又仰头带着豁嘴恳切相告。“俺真不是三心二意,俺也知道范太尉此番多半是没个好结果,但范太尉对俺着实有知遇之恩……想当日靖康年间在东京,俺这双门牙被射掉时才是一个区区副都头,两年变成统制官,管着三千最精锐的兵马……这一时间,俺如何能下的去手?” 小林学士冷笑一声:“那你为何还在此处对我跪地说话呢?早将我捆了给你家范太尉岂不是正好报了他的恩?” 王俊再度叩首:“这不是俺也知道忠心吗?对官家是忠,对太尉是义,这正是江湖上忠义两难全的说法,想当年俺在东平府,与张荣张太尉……” “若不是你说出张荣二字,我怎么会随你入城?!”小林学士掷下书本,却是终于大怒。“你以为你凭什么能让我来见你?!张荣须是东平府镇抚使了,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三番五次糊弄我?!” “学士!”王俊再度叩首不及,然后依旧说话漏风。“俺也知道这种糊涂话没人信,但俺也真是有难处……而今日请你老人家随俺去一趟州府,便是想让你亲眼看看俺的难处!” 小林学士见对方说的恳切,也是再度犹疑。 “学士,你老人家放心,俺军中军官都是京东出身,范太尉以下皆不认得你。”王俊赶紧趁热打铁。“而今日又下雨不停,天色昏暗,根本就像是夜里一般,学士委屈一下,脸上涂点黄粉,装作俺的侍从一起过去,绝对没有危险……” 且说,小林学士来此数日,一直被这王俊吊着,形同软禁,却也心烦气躁,想去见见彼处形状,好对症下药,却是犹疑片刻,然后缓缓颔首。 就这样,小林学士按照王俊安排,穿了一套不显眼的衣服,又涂黄了脸,然后到底是趁着雨水不停、云层厚重,往襄阳城的州府一行。 当然,有王俊这个城中坐三望二之人在前面,自然也是行程顺利,而到了彼处后不久,小林学士便也从这些人对话之中明白来了此番聚集缘由,乃是说自从三日前范琼下令封城后,一连三日,都要公开处刑逃窜之人,而今日下雨,便居然要在官府大堂上杀人。 到此时,小林学士眼瞅着这些范琼麾下军官俱至于此,也算是明白了王俊的‘苦心’,知道这个豁牙之人是想告诉他,赵官家的名号虽然管用,大局大家也懂,但范琼多年积威之下,又用上这般野蛮手段,所以一时无人敢做出头之辈罢了。 除此之外,必然还有想借杀人来震慑自己的意思。 不过,凡事平心而论,他林景默虽然曾被韩世忠讥笑过‘萌儿’,但那是他不善骑马所致,与他其余胆量可不是一回事,而且他本人可是上过战场的,又何惧所谓杀人行刑呢? 而就在小林学士胡思乱想之间,堂上一群绸缎常服打扮的军官们互相使些污秽之词的时候,耳听着一阵刺耳的甲叶摩擦声自后方传来,堂中之人却是瞬间惶恐失色,然后赶紧各自落座。 不过,王俊到底是个乖巧之人,只是微微示意,便有三名其余侍从将小林学士遮蔽在身后,让后者从容靠墙躲在阴影之中。 另一边,披着甲胄的范琼捂着脸颊上来,也不说话,却是示意牙兵们速速施为,而随着牙兵们将一些物什和逃人带入堂中开始准备,韩立、王俊以下,所有人又都疑惑起来。 因为,众人目视之下,牙兵们并不是简单捆绑逃人,而是先刨开堂中青砖,然后又接着倒水刨土,直接将一根丈把长的木桩牢牢楔进地面,又在四面摆上了火盆,这才将其中一个逃亡士卒捆上……这个姿态,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正经砍头的意思吧? 难不成是要挖心掏肺,做醒酒汤?! “整日砍头,好没意思!”满堂疑惧之中,范琼忽然扶着脸颊开口。“今日下雨,正好换个花样!其余几个,先砍了!” 随着范琼言语,几名没有被上架的逃卒瞬间被全副武装的牙兵们按住,然后在喝骂与挣扎中被牙兵们依次砍了脑袋,而小林学士果然也没有受惊。 “最后这个最肥的……”等其余人杀完,那名被绑着的逃卒骂了几声后又哆嗦失禁,渐渐无声,满堂寂静之中,范琼终于扶着脸颊在雨声中继续随意言道。“且与我扒了皮!” 一语既出,莫说小林学士,便是韩立以下,堂中诸军官也都浑身冰凉起来。 s:睡不着,今晚的,提前发出来,大家晚安。 第十八章 雨水 中 小林学士之前活了几十年,却都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见到活剥人皮……但出乎意料,靠在墙上,眼见着这标准的禽兽之行,听着那不似人声的惨叫,这位出身诗书世家,经历了几乎整个‘丰亨豫大’时代的玉堂学士,却意外的没有失控。 如果非要给个理由,只能说,之前半年,这位天生富贵荣华的玉堂学士早就有一个隐隐约约但还没有彻底点透的想法了,而正是这个想法让他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史书上那种率兽食人的乱世真的已经到了,不可能因为他林景默家世好、官位高,就能躲过去的! 实际上,蔡州以来,小林学士三次请缨……其中第一次主动请缨去武关到底是个乌龙,他当时是窥到官家似乎对那牛皋格外用心,所以想请命去汝州,只是反应慢了些,最后阴差阳错跟着刘晏去了武关。 但那次不能成行的行动却给林景默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因为脱离大部队与行在的缘故,他见识到了远超赵官家想象的兵乱惨像,也为此一度混沌失态,还被军士笑话,甚至还被韩太尉起了外号。 不过,那口气终究还是挺了过来,后来这位林学士主动请缨下城安抚翟冲,不成之后,数日前三度请缨来襄州,却都是早就下定决心,而非误打误撞了。 天色昏暗,雨水不停,惨叫声中行刑的牙兵们也渐渐手忙脚乱起来——他们就算是见惯了生死事,也是专职杀人的角色,却也何曾经历过这种事? 剥皮不要技术和经验的吗? 周围不知道多少人被吓到面无血色,甚至有人遮面捂嘴,可他们几个行刑的难道不觉得瘆人? 皮剥到胸口下,一名牙将手上一歪,却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直接划开身前这个人形物什的喉管,让后者再难出声。 而没了惨叫,堂外雨水淋漓,堂中气氛却是更加诡异起来。 范琼看到这一幕,原本还要作色,但刚一起身,环顾左右,看到所有人都在沉默之中往自己身上丑来,却是忽然心下一凛,没由来的感到一慌……最后,这范宝臣反而趁势下令,将此人处决,然后便拂袖而去。 范琼既去,满堂狼藉,上下皆松了半口气之余,却依旧悚然。 不过,处刑虽然结束,可小林学士和王俊再见面时却已经是到了晚间……这主要是因为范琼复又将王俊、韩立,还有几位要害军官一起专门召入州府后院,用了酒菜、加了金银赏赐。 而为了以防万一,前者却是被王俊早早送回。 “学士是个真丈夫。” 天色彻底黑暗下来,外面雨水依旧不停,王俊带着满身酒气和潮气进入舍内,看到那林学士居然还在泰然读书,也是陡然一怔,继而诚恳拱手感叹。“不过还请学士饶恕则个,今日的事情俺着实没想到……” “是这样吗?”小林学士斜躺在榻上,只是盯着手中书籍,根本没有却看对方的意思。“我今日才发觉,你王统制与你家范太尉的牙兵如此熟稔……或许你真不知晓,但若真有旁人知道今日这事,也一定是你第一个能晓得吧?” 王俊张开嘴,露出两颗豁牙洞,却居然反驳不得,停了半日,方才在榻前寻了个马扎,小心拢手坐下:“学士这般说,俺也没法子……但今日俺是真被吓到了,此时坐在这里,也只能再赞一声学士真丈夫了。” “真丈夫什么啊?” 小林学士翻开一页书,继续边看边应声道。“我回来后也曾呕吐……不过那须不是畏惧,而只是恶心。” “确实恶心。”王俊附和了半句。 “不过,你若觉得我没见过死人一般,今日存了借范琼将我吓到失了神智,然后被你操控哄骗之意,却也不用多想了。”小林学士平静望着书本言道。“于我而言……想那八公山刘光世、淮西丁进,一个个活着的时候拥兵数万,不可一世,死了不也就是一堆烂肉吗,你莫非以为我没亲眼见过?于今日堂上事而言……想那逃卒又不是穷凶极恶之辈,杀人便杀人,非得剥皮杀,到底有什么意思,莫非你家范太尉以为如此作为,数日后便可逃得一条性命?” 王俊沉默了片刻,还是点头应声:“学士说的是。” “而今日事若真有些后果,要我说,也不是什么好结果。”小林学士继续随口言道。“佛家说因果报应,道家说福祸人自召之,这范太尉今日活剥人皮,等他死的时候,官家用什么刑罚,也绝无人再说了……你说对吗?” “学士是堂堂学士,道理自然是极对的。”王俊抿着豁嘴小心言道。“但不管咋样,学士今日应该也见到了范太尉的凶狠……学士或许不惧,可这般样子,俺却是有些惧的,学士,只望你能懂得,俺便是有心,如今又哪敢轻易发动,做那个出头之人?” “哪里是什么凶狠,我今日只见到你家范太尉色厉内荏,离心离德罢了。”小林学士终于放下书本,然后抄手看向榻前之人。“王统制,我不想跟你多说什么了……今日只给你再说一个道理与一个说法,你听便听,不听将来不要后悔。” 王俊张口欲言,却最终站起身来,宛如学生听教一般。 “讲道理,眼下范琼倒行逆施到这种地步,你反而不能再拖了,因为你这条泥鳅可与我这个讲道理的人滑不溜秋,却绝不能跟一个拎着刀子的疯人继续滑下去,今日他无故活剥了人皮,明日会不会发疯把你和韩立剁了?”小林学士盯着眼前人冷冷相对。“而给说法,我今日才醒悟,这几日你应该不是三心二意,而是想坐地还价,但事到如今,我却已经厌恶你了,故此,之前保留职位、兵权的言语皆不作数了……” 王俊陡然一惊,猛地抬头。 “而今日我也不让你举兵擒拿范琼了,只要你应下御营兵马一到便开城即可……”小林学士重新拎起书本言道。“就在这灯下,你若答应下来,我便保你全家性命与私产;不答应,便请出门去,我手无缚鸡之力,也绝不会出去寻韩立等人,但等王师到来,我却是连你全家性命都不会保了!就是这般!”。 王俊立在那里,沉默许久,惶恐、愤怒、无奈、懊丧,种种情绪交织不下,但过了许久后,眼看着身前之人继续躺在榻上,持书卷风姿不减,却终于是气势渐消,然后五体投地,连连叩首: “谢过学士给俺留了条生路……请学士交个信物,俺这就派人连夜出城,往南阳去传讯!” 第十九章 雨水 下 四月初,雨水不停。 但忽然间,南阳周边的各处军营便活跃了起来,便是休假中往城郭处耍子的军士,以及往南阳府城东门参与御制‘南阳佳缘’活动的军官们也都匆匆折返……原因很简单,城中官家忽然出城,亲自来到豫山下大营坐镇,然后传出旨意,要求御营中军全军集合。 如此架势,不用说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必然是南面襄州出了破绽,然后官家要履行当日在方城山下的承诺,准备亲自督军冒雨去讨伐逆贼范琼了。 对于这件事情,目前驻守陪都南阳的所谓御营中军各部,自然是人人摩拳擦掌,个个求战心切……就这军心士气,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年轻的赵官家天纵神武,宛若唐宗复生,短短数月时间就将这支来源复杂的宋军给锻炼成了什么敢战铁军,然后人人愿为官家效死呢? 而知道的,自然会意,这不是去打范琼吗? 去打金人是一回事,去跟昔日同僚转变的叛贼作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家知根知底,到底谁怕谁啊? 而一旦没了畏惧之心,军中自然是人人争先……所谓军士们想着缴获,军官们想着转两策勋,便是御营中军的各部将官们也都有些急切,人人都想借着这次机会,将自己本部的兵马扩编一些。 须知道,官家对泼韩五的偏心几乎是人尽皆知,之前淮西丁进三万众,还有那救驾的翟冲部,全都划给了韩世忠的御营左军,所谓一直跟着官家本人的御营中军反倒是一次补员都未有过。 而这一次,无论如何泼韩五都不会过来抢人了。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王德王夜叉一直想将身上的副都统的副字去掉,辛氏兄弟自从淮上一战未能出战后一直想有所表现等具有特殊原因的各部主将存在了。 “大哥,能不能走些别的路子?” 明日便要出征了,豫山下的御营中军大寨几乎被雨水笼罩,而其中某处干燥的军舍内此时正二人对坐于一张几案两侧,却正是辛氏兄弟,二人望着案上两个札子,眉头紧皱,显得有些忐忑,而半晌,老四辛永宗方才紧锁眉头开口。“如此直接递上去又有什么用?” “来不及了,马上鼓声一响,就是最后的机会了。”老大辛兴宗一声叹气。“更别说,如今中枢那些人,个个对咱们避之不及,又如何愿意帮忙?” “也是。”辛永宗闻言反而率先颓丧。“只说此事,难道不是官家一句话?可官家凭什么给咱们兄弟脸?” “都是我连累咱们兄弟了。”所谓长兄如父,幼弟如儿,辛兴宗见到幼弟如此姿态,不由神色黯然下来。“所幸官家没有特意排斥,咱们总能混个肚圆……要我说,且递上去,争不到这个先锋就不争,事到如今,咱们兄弟不如安稳些。” 辛永宗闻得兄长如此言语,也是欲言又止,明显是有些不甘心的,但他坐立不安,却始终难说出什么妙策来。 相对应而言,辛兴宗看到幼弟如此不安,也是神色黯然,却又无话可说。 话说,也怪不得辛兴宗、辛永宗如此姿态。 须知道,辛氏兄弟四人,老大辛兴宗,老二辛企宗,老三辛道宗,老四辛永宗,外加一个堂兄弟辛彦宗,算是五兄弟,都是这些年的一时风云人物: 老大辛兴宗,便是早年平方腊时便与韩世忠争功的那个,然而说是争功却有点过于拔高泼韩五了,因为辛兴宗彼时的官职比韩世忠高太多,最多是昧功……实际上,随后伐辽的时候,辛兴宗根本就是与种师道平起平坐,为西路军主帅了。 所以,虽然三国乱起,数年间此人毫无战绩,而且屡屡战败,此番却也凭资历坐住了一个御营中军统制的位置,不能再低了。 老二辛企宗,现在在关西,情形不明,但情形不明之前,却也是统帅四五千众的一军统制了。 老三辛道宗,是几个兄弟中唯一一个尝试转文官的人物,当日赵九在商丘登基,便曾被行在任命为京兆(长安)提刑官,只是道路阻隔,没能去成(或者说没能死成),便跟着大哥、四弟一起去了东南,为当时行在往扬州做准备。 后来因为淮上吃紧,李纲将他们兄弟三个遣送回来后,却又在八公山被赵官家点了名,也是以一军统制之身,领兵随京东两路制置使张所去了京东; 老四辛永宗,轨迹与老大基本相同,此时也是一军统制,不过他的兵马根本就是大哥兵马一分为二弄出来的; 至于四人的堂兄弟辛彦宗,却也不虚,此人在当日赵老九还是大元帅的时候,便率自己的霸州兵赶到了元帅府,那个时候就是元帅府先锋统制了,打起仗来,似乎也比新永宗这个衙内要强一些,不过此番却是根本留在东南没回来。而前几日李公相有文书送到,更是跟苗刘二将,以及另一个叫王亦的统制,一起编制为了御营后军,成为御营后军的主将之一。 平心而论,这五兄弟五统制,在这个特殊时节里,比林家九个知州都要强一些的,真的是一把天胡牌……因为九个知州是几十年间陆陆续续出任的,而辛氏兄弟的五个统制却是同时担任的。 实际上,在八公山之前,军中便有刘张韩辛御营四大将的说法,刘是刘光世,张是张俊,韩是韩世忠,这三个都是独立的方面大将,而辛却是指领着一窝子兄弟的辛兴宗了。 然而,好汉不提当年勇,只说眼下造化弄人,善于迎奉的辛兴宗一辈子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泼韩五给抢了圣眷……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真的是泼韩五的问题。 不要说辛氏兄弟自己,就连御营中喂马的都知道,他们几兄弟落得如今这个局面,根本就是因为韩世忠三字。 抛开官家和李纲李相公出于人尽皆知的心理将几兄弟刻意分离,辛氏兄弟遭遇的两次重大打击其实都是在八公山下。其中一个是没能参与淮北拔营一战,从而彻底在御营中成为二流部队的代表;另一个却是在整编时,资格极老的辛兴宗停在了统制官的位置上,泯然众人。 然而,淮北一战的策划者,根本就是韩世忠本人,也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是根本没在官家身前提这几兄弟;至于官家整编时的作为,也俨然是为了给韩世忠脸……没办法,当时行在要西行,就是御营左军和御营中军,双方按照大宋军队的传统,本来就相互抵触,那要真让辛兴宗冒头,以泼韩五彼时的跋扈,怕是真能一转身就偷偷拔刀子! 都说官家偏私泼韩五,文臣们说,张俊也说,譬如王德王夜叉,一喝酒也扯淡,说什么若非官家偏心韩世忠,他现在早就怎么怎么样了……然而,文臣们觉得偏私,那是文武之争;张俊张伯英觉得偏私,根本就是胜利者之间争宠罢了;便是王德,你看他敢不敢在官家面前扯一个‘偏私’?说的好像他王夜叉现在不是御营中军里面官阶最高的那个一般。 实际上,官家偏私泼韩五导致的最大受害者,不是别人,正是辛氏兄弟,只不过和张俊、王德相比,辛氏兄弟如今连喊冤的能力都没…… “防御!” 就在辛氏兄弟愁眉苦脸,枯等中军那边敲响鼓声的时候,忽然间,军舍外有人遥遥出声。“大辛防御在吗?” 所谓防御,乃是防御使的意思。 前几日,陪都中几位相公连着吏部整理了之前行在各种任命,对着赵官家所指的各种乱七八糟差遣打了一个大略的补丁……譬如张所这种两路制置使,赵官家稀里糊涂给人家任命的时候居然没有提阁职,此番却是在吏部的建议下从龙图阁直学士一口气蹦到了资政殿大学士。 还有马伸、刘洪道等人,也都补齐了各种待遇,李纲更是专门加了节度使,成为公相加使相的奇葩存在。 相对应而言,御营中军这里的各部统制们,却是在寄禄官上给统一整理到了防御使的职衔上。 至于王德近日嘀嘀咕咕,妄想以这次军功进位都统兼南阳四壁防御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回到眼前,按照这年头的称谓,御营中军的辛氏兄弟自然是大辛防御、小辛防御了……唯独不知道若是有朝一日五兄弟齐聚,又该如何称呼? 三道天下第一?四永当世无双? “是胡闳休。”辛永宗闻得声音,一时振奋。“他是军中难得的读书人,又是个有主意的,还是个手眼通天的,且听他来说。” 长兄辛兴宗闻言连连摇头,却是不以为然:“此人固然有主意,却是极有主意的,而且这些日子若即若离,咱们兄弟如今处境,怕是没法子让此人给出主意。” 不过话虽如此,人家已经到了军舍外,又是靖康后舍了范琼随着他们兄弟颠簸了一年多的正经读书人,更兼是个‘手眼通天’之人,而辛氏兄弟如今却正落寞,如何又能怠慢? 于是,兄弟二人居然一起出迎,将这区区‘保义郎’胡闳休引入舍内……保义郎,跟牛皋前几日刚刚从洛阳大崔将军那里得到的官身一模一样,是大宋五十三阶武官职衔中的第五十阶,跟岳飞的武节大夫差了大约二十层的样子。 而历史上,牛皋是岳飞的副帅,胡闳休则是岳飞的总参谋长加岳家军某军正将。 且说,胡闳休今年二十来岁,面白身长,天庭饱满,鼻翼修长,若非鬓角上一刀伤疤稍微显眼,又束着牛皮带,简直就是东华门外好儿郎的模板……实际上,此人出身太学,靖康中才弃笔从戎,然后在范琼麾下负责城墙戍卫,后来范琼变节,他便弃了范琼,跟上了从当时从河东往南京(商丘)寻大元帅府的辛道宗、辛永宗兄弟,所以在此。 而此人进的门来,便也随意坐下,只是稍微打量了一下岸上的札子,然后又听辛永宗在旁急切一说,便拧着衣袖上的雨水摇头失笑: “两位真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辛氏兄弟闻言,不管是很有期待的老四,还是原本已经有些失望,但还是隐隐期待的老大,全都黯然下来。 然而,那胡闳休对二人的表情置若罔闻,他拧干两个衣袖,重新束上带子,复又从容不迫,继续缓缓开口: “依下官看,两位防御此番有两个大错,一个在于大防御你不知道进退……” 闻得最后二字,辛永宗本能欲驳斥,但辛兴宗本人却是心中一动,直接按住了自家兄弟。 “韩太尉建节,总揽淮西军事,而南阳府这里凡有赏赐恩荣发出,给武将的,一定是韩太尉居首;给相公们的,也一定额外带着韩太尉;给近臣们的,不管多远,也一定有韩太尉一份……非只如此,听人说,官家自从赐出那条玉带后,前后半年,哪怕南阳和东南都有进贡,却从未当众再束过玉带了,连上次方城山大朝,都只是金带……” 言至此处,坐在马扎上的胡闳休微微一笑,这才看向了早已经面色煞白的辛兴宗:“敢问防御,如此恩宠与重用,是你们兄弟能轻易动摇的吗?而依着防御与韩太尉的恩怨,但凡他在,你又如何能出头?” “那我该如何?”恍惚中,辛兴宗几乎脱口而出。 “能如何?”胡闳休一时失笑。“防御,恕下官直言,如你这般军头,若不想降了金人,不想跟范琼这般下场,只是还留恋着大宋文华富庶……当然,恐怕也正是如此……却只有一条路了,那便是主动求退,你一退,其余几位辛氏统制反而豁然开朗,能往前走了。” 小辛防御闻得此言,气急败坏,倒是辛兴宗本人一声叹气:“其实我早就想到这一层,只是没人跟我梳理清楚,谢过胡公子提醒了。” “无妨,要下官说,就借着这一次,御营中军七部,加上御前班直,一共八处,必然人人都想做先锋,但南阳这里又须有一部留守,乃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防御何妨当面与官家直言,就说旧伤雨中难熬,请为留守,并求战后往武关镇守……” “我明白胡公子的意思了,”辛兴宗瞬间振奋。“我行下此事,然后老四再去请为先锋,便十之八九能得拔得头筹了!” 老四辛永宗在旁,也是心下一喜,却又立即起身,亲自为胡闳休倒了一碗姜汤。 而胡闳休也不矫情,接过来一碗饮尽,抹了下嘴,便继续摇头笑道:“这便是下官刚刚说两位防御两个大错之一,也是下官此番来寻两位的根本缘故了……这一战,想求战功,哪里能争什么先锋?去做先锋,注定只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罢了!” 不等长兄开口,老四辛永宗便拉着一个马扎坐到这胡闳休身侧,学着南阳最近流行的握手之力,拉着人家的手恳切相询: “还请胡兄弟看在咱们一起颠沛流离一年的份上,给我们兄弟指条明路!” “本来就要说的。”胡闳休不动声色抽回手来。“小防御,下官且问你,争到了先锋,要去何处作战?” “自然是顺着白河(淯水)一路南下,破邓城、取襄阳啊!” “邓城这么好破?”胡闳休陡然严肃反问。“襄阳这么好取?” “也不会多难吧?”小辛防御显然不解。“那范琼到今日还有出路?” “还是要花些时日的。”旁边老大辛兴宗到底经验丰富些。“官家旨意中并未赦免那些降过金的兵马,而范琼便顺势将那些降金兵马堆到了汉水北面的邓城,而将自己的本部兵马收拢到了襄阳。换言之,邓城的兵马,都未曾得赦,而这种军势,恐怕会负隅顽抗几日,见了血后才会一哄而散,总能拖延一段时日的。至于襄阳……” “襄阳又如何?”辛永宗依旧不解。 “这不是下雨了吗?”辛兴宗一声叹气。“欲破襄阳,须先破邓城,再渡汉水,然而雨天渡水何其艰辛?更不用说等到渡河时必然已经水涨,而范琼再混蛋,也是守过东京城的……渡口处必然是他最精锐、最可靠的一部。” 听到这里,辛永宗再度看向了胡闳休。 而胡闳休也没有做遮掩,而是直接献策:“小辛防御可以自请为偏师,出上游牛首镇,攻宗印和尚,然后从彼处渡河,再从南岸奔袭襄阳城下!” 辛氏兄弟对视一眼,其中老四辛永宗明显是在求助,因为他没弄懂这个计划的好处,而辛兴宗沉默了一会,也是尴尬直言:“小胡,我须没听懂此策关键所在……牛首镇虽然兵少,但领兵在彼处的宗印和尚也未曾被明旨赦免,更遑论孤军渡河奔袭屯了万军的襄阳名城,我兄弟一个统制,辖了一千五百人,一个不好,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胡闳休无奈至极,只能稍作解释:“两位防御,我再问你们两问,宗印和尚没有被赦免,但可曾降了金,被明旨不许赦免?而此时雨水这般急促,官家却非要此时动兵,是官家失心疯了,还是官家身侧的诸多参军、将领都是糊涂蛋?” “你是说……”辛兴宗沉默了一下,然后略显艰难开口。“宗印和尚须是个软蛋废物,我们可以骗他,许他性命,诱他来降;而襄阳城中,则必然是起了大变故?” “不然呢?”胡闳休见到大辛明明已经想通却还是犹犹豫豫,小辛却还在懵懵懂懂,心下失望至极,便不由冷冷相对。 然而,辛兴宗何等人物,这是从童贯身边崛起的西军大将,别的不好说,最起码察言观色是一等一的,眼见着胡闳休脸色变差,便也一声叹气: “胡公子,我须晓得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所言是极好的,但我们兄弟如今虽然说不上穷途末路,却也是岌岌可危……容我也问你两问,然后再做定夺,如何?” “防御请讲。”胡闳休虽然不解,却依旧坦荡。 “当先一个,胡公子,你在我们兄弟帐中已经一年,谁都知道你将靖康之事视为平生之耻,须臾不敢忘怀。然而,想要做事,却总得先有位子。”辛兴宗在军舍内负手踱步而叹。“而你乃是太学生出身,交游广阔,又有过从军战场的经历,你岳父汪叔詹是太常寺卿,你妻兄兼至交汪若海近日还被选为官家身侧的近侍,你妻姐更是做了皇叔赵士?的儿媳,这位皇叔可是当日在南京有着拥立之功的……换言之,你想要位子,总是能跳上去的,但之前数月,你随我们从东南回来,眼见着身边这么多人纷纷起势,你这个想要做事的人,却为何纹丝不动呢?” 胡闳休忽然再笑:“防御另一问,必然是想问,之前纹丝不动,为何今日突然又要学那青蛙一般,随着下雨出蹦跶了?且各处都在缺人,那我为何不去寻自家泰山,反而来军中寻两位落魄之将?” “正是!” “那我直言好了。”胡闳休一声叹气。“我与陈东是太学至交,当日在东南虽然闻得官家放逐了黄潜善,给陈东平了名声,却始终心有耿耿于怀,既恨汪伯彦没有贬斥,也疑虑官家是否真的改了样子……心里这个疙瘩过不去,又如何愿意去求官?” “原来如此。”辛兴宗恍然大悟。“是了,你们都是靖康中太学中的风云人物,如何不相互认识交往?倒是我居然一直没想到。” “想不想到吧,人死难复生。”胡闳休感叹言道。“而且这些日子,从八公山到蔡州,再到南阳,虽然还是对汪伯彦耿耿于怀,但眼见着中枢多少是有了几分振作气象,官家也似乎是真的在做事,并非虚言应付,学当日在南京时哄骗我等,那心中虽然忐忑,却还是忍不住想出来试探一下了。” “谁不是如此呢?去了一趟东南,官家居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谁都望之生疑……”辛兴宗也颇能理解。 “至于如今起了一点心思,却为什么寻两位,而不是我泰山那边,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胡闳休一声苦笑。“一则,我妻兄汪若海也须是昔日太学至交,也须是陈东、欧阳澈等伙伴,但这几月上蹿下跳,为求一官不惜迎奉各位相公,连汪伯彦的路子都走,我却是对那边起了厌恶之心!” “……” “二则,自然是范琼这厮与我在东京有过一番牵扯,当日便恨不能手刃了他,却因为无能为力,且当时懦弱不堪,居然只能抱着解释城防的檄文哭泣出城而走,此为我生平之一大恨事!” “咱们便是当日结识的。”一旁辛永宗忍不住插了句嘴。 而胡闳休言至此处,显然是想起东京过往旧事,却是根本没理会‘四辛’,只是恨恨难平,溢于言表,停了许久方才缓和下来,然后坐在那里一字一顿,继续凛然言道: “三则,自从靖康以来,亲历围城之后,我便认定了,想要平抚世间,这天下事却须以兵马为先!而若真有机会兴复两河,迎回二圣,一雪前耻,我胡闳休宁为百夫长,胜做一舍人!区区官职,还有文武分属,在两河千万生民面前,算个屁?!” 辛兴宗盯着对方袖口上的牛皮带沉默许久,居然不顾身份差距,拱手俯身以对:“若是这样,此番在下就把幼弟托付给胡公子了!”。 胡闳休到底是知道身份差距,赶紧避让不及……然而,刚刚起身,一阵鼓声便透过雨水远远传来,却又惊得二人各自肃然。 毫无疑问,这是那位让人‘望之生疑’的赵官家在中军处击鼓聚将了。 第二十章 间隙 虽然下着雨,但赵官家近来很忙。 大宋朝这个诸事决于君前的制度完美保证了官家的权力,却也让人头昏脑涨。 一会是市舶司收税的事情,一会是前方镇抚使兵力定员的问题,一会是在南阳重立将作监的计划,一会又有人事待遇上的整理,那边刚刚布置了剿匪工作,转过身来还有一些诸如前线大将不开心之类的突发事件……又是财政,又是军事,又是军工,又是人事,哪个能偷懒? 非只如此,宫殿外的野鸽子越来越多,殿内的人也越来越多,各种声音汇集一起,足以让人混混沌沌起来。 听不懂?听不懂也得装懂啊! 不过,随着小林学士送回了那封书信,赵官家却是终于精神一振,有资格出来光明正大的偷懒了。当然,这么说未免有些荒唐,军国大事,生死存亡的局面,本来就比什么都重要!但是赵官家来到军营,发布命令之后难得美美睡了一个午觉,然后才擂鼓聚将,却是事实。 然而,说是擂鼓聚将,却毫无影视剧中的肃杀气氛,就是不知道是因为下雨人少的缘故,还是因为这群御营中军将领多是老油子出身,在赵官家身前毫无武将姿态了。 “王卿也要请战为先锋?”精神抖擞的赵玖盯着身前的王德看了许久,方才冷冷相询。 “哎……”王德犹豫了一下,稍微堆出一张难看的笑脸解释。“这不是诸将都请战了吗?” “诸将都请战你便请战,诸将都是统制你为何不去做统制?”赵玖也盯着对方颌下的小胡子笑了起来。“韩世忠说你没有帅臣的本事,你便自暴自弃了?” 王德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有些不甘:“这不是官家自来督战了吗?有官家为帅,哪里需要俺做帅臣?实在不行还有王都统呢……好教官家知道,若能许俺五千兵,俺、我……咳,臣!臣自能为官家取了邓城,破了襄阳,官家在后面督战就行。” “朕懂了,王卿的意思是,阵前事你自处置,我这个官家自在后方端坐便可……是这个意思吧?” “是!” “等朕看完这些札子再说。” “喏……” 王德以副都统的身份来求先锋,却也没有有个准信,反而讨了个没趣,而赵官家也板起脸来,然后低头翻看起了身前请战的文书,中军大帐,或者说中军大堂上,一时索然无声。然而,赵玖低头看了几篇请战札子,却又有了几分在行宫看那些奏疏的烦躁感……这群武将的札子千篇一律,都是顺白河南下,直捣邓州、襄阳,然后清一色请为先锋,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中枢招人,这些将领们养的文士都跑了,不得不请同一个人代笔。 只能说,幸亏赵玖来之前便让刘子羽、杨沂中、刘晏几人稍微布置了一个大略方案。 不过,翻看完毕,赵官家却又陡然有了几分兴致,他按住手上几份札子,环顾此处几位统制,然后忽然失笑:“朕不是明发口谕,让你们几位统制各自写一份此战的军略札子吗?为何两位辛统制并无札子递上?” “官家!臣兄弟二人本也有两份札子,但刚刚擂鼓前却是对此战有了些新想法,实在是来不及写入札子……”辛兴宗闻言即刻带着自己幼弟一起出列拱手,却是将刚刚与胡闳休议定的事情给趁势托出。“故此,臣请为南阳留守,并请战后往武关屯驻。” “臣请为偏师,往攻牛首!”小辛也赶紧附声。 “如此说来,辛卿倒是别出心裁。” 出乎意料,听到辛氏兄弟如此言语,赵官家却一时沉默,隔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那就这样好了,准你二人奏,也准王卿奏……此战就以王副都统(王德)为先锋,傅统制(傅庆)为副先锋,明日一早一并先发邓城;以小辛统制为侧翼先锋,刘副统制(刘晏)为侧翼副先锋,也明日一早先发,往牛首而去;再以大辛统制为留守;其余各部为中军,携粮草辎重,明日中午随朕一起徐徐进发。” 言罢,这为官家竟然不再与众将多言什么,便直接带着杨沂中转出中军大堂去了。 且不说中军这里,自有王渊、刘子羽以御营都统和枢密院职方司的身份在这里协调军中杂务,刘晏也因为得了差事留在此处侯令……另一边,赵官家转出中军大堂,便面色阴沉不定起来,引得身后跟来的杨沂中等人忐忑难安。 “留两把伞与朕,正甫留下,其余都且去。” 赵玖来走到廊下,原本一只脚都已经步入雨中,却又忽然出言。 周围内侍、侍卫不敢多言,即刻先往官家下榻的军舍而去,而身后杨沂中却是立即躬身俯首,做出听令姿态。 “朕真不想做个疑心官家。”赵玖没有去看杨沂中,而是负手望着身前这个刚刚修筑不久的半永久性大营一声轻叹。“朕也知道,这两次的事情可能也都只是巧合罢了……譬如上一次,涉及到宫廷隐私,本就是百姓喜闻乐见的东西,可能就是吕相公一时不慎惹出来;这一次,辛兴宗毕竟是几十年的宿将,你和刘子羽、王渊、刘晏能想到的,他未必就想不到!” “臣正想说这个……”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真有人用流言这种下作手段去攻击首相,真有人敢将宫禁中枢密院讨论的结果私下透露给下面的大将,朕若不处置,反而要酿成大祸。”赵玖终于回头。“这一次你就不要随朕出征了,留在此处,趁势将皇城司重新立起来……” “官家,提举皇城司本该是内侍省押班、督知所领……” “不用了,就是你了!”赵玖没好气应道。“你莫要忘了,我从井里爬出来,便忘了所有人,这才八个月,你不做此事,让我找谁去?找冯益,我才认得他一个多月!” 杨沂中微微俯首,不再反驳。 “我还记得冯益提议重立皇城司时说过的那些话。”赵玖若有所思,继续缓缓言道。“三千人太多,而且此时刚刚到南阳,也不适宜将皇城司的名号摆出来,省的相公们不满,关键是先将皇城司下属的探事司理出来,两三百人足矣……不要本地人,可以从附近流民中收拢南下的清白之人,也可以接着扩充班直的名义从军中筛选……甚至这个也不急,我只要回来后知道这两件事的由来便可!” “喏!”任务清晰无误,杨沂中再无话可说。 而只着常服,束着牛皮带的赵官家也顺势打起一把伞来,然后步入雨中去了。 且说,对赵玖而言,军议上发生上下思路碰车的事情到底只是一个插曲,称不上什么大事,因为他内心也明白,这件事情有问题的概率其实不大……原因很简单,范琼的军事布置摆在那里,只要认真思索,水平高的人最终也会殊途同归。 但是,之前那件事却实在是把他恶心坏了,以至于这位官家表面大手一挥,谁都不许再提,但内心依旧耿耿于怀,所以这才借着所谓军务的名义搞起了特务政治。 就好像他明明被胡御史批判了一番,却还是忍不住记笔记一般。 只能说,某些人的水平也就是那样了。 回过头来,翌日雨水不停,但在军功的刺激与赵官家的亲自督军下,御营中军各部还是按时按计划出发向南,准备平乱了。 这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可能是之前刚刚补发了军饷的缘故,此番出动居然没有发放开拔赏赐,却也是破了大宋禁军多少年的一个记录了。 实际上,赵官家也想看看,就是正正经经发军饷、老老实实操练,这大宋的军队到底能不能安安稳稳的作战? 结果似乎是不能的。 四月初三日,赵官家御驾亲征,全军一万余直接冒雨出发,四月初七,王德、傅庆便赶到了不足百里外的邓州城下,在轻易扫荡了周边城镇后,却攻城失利。 四月初九,在断断续续的雨水中,赵官家率主力来到邓州城下,但当日依然攀城失利。 此时,城中遥见官家龙纛至此,便遣使出城,请降于官家,条件自然是请赦免城中诸将,对此,赵官家没有为难使者,却理所当然的拒绝了对方。 翌日,城中冒雨出甲士劫寨,却为诸将轻易在城下击溃。 四月十一,天气暂时放晴,傅庆建议趁着白河暴涨,引水淹城,为官家所拒,但营中却开始打造器械,甚至有起砲的迹象。 当晚,城中第二次派出使者。 “臣等一时误入歧途,后悔莫及。”来人被搜检妥当,押解入帐,依旧是对着端坐于座中的那个年轻人叩首以对。“金人弃臣等为蔽履,臣等也自知无力与官家天兵抗衡,事到如今,只求活命而已……” “只求活命?” 一阵蛙鸣声中,正在看着一些从南阳送来札子的赵玖抬起头,正色相对。“也就是说,只要朕许诺你们一条命,不管是充为苦役,还是贬斥到岭南,你们都愿意受了?” “正是此意!”来人不顾地上泥泞,继续叩首。 “是因为范琼也没有支援你们的缘故吗?”赵玖放下札子,微微一叹。“何止是金人弃你们为蔽履?连蔽履也弃你们为蔽履……” “臣等后悔莫及,且当日降于金人,委实多有盲从裹挟。”言至此处,此人微微一顿,方才继续叩首恳求。“官家,好教官家知道,降金首恶乃是前蔡州巡检李尚,若官家能恩恕我等其余人活命则个……此人臣等亦可捆缚到城前明正典刑。” 且说,连日下雨,道路泥泞,城中这残余的万把降金叛军固然是被所有人抛弃,根本看不到生路,然而宋军上下,连着数千民夫,也都早就疲惫不堪,数日前争先的各部将领,更是心气全无。 故此,此时闻得此人如此恳切,帐中周围将领,自王渊以下,皆有意动,便是刘子羽也忍不住去看赵官家姿态。 “不许。”赵玖束手于案后,板着脸看着身前之人,却是干脆直接。 “官家!”此人悲愤抬头。“当日情形,谁都以为国家要亡了……” “亡了吗?”赵玖冷冷相对。 “便是不说当日,只说眼下,为何范琼那里都只诛首恶,臣等这里却连谈都不许谈?” “范琼也没降金!” “降金与否有这么重要吗?”此人愤然起身,却被两名甲士死死按住。“若论作为与缘由,我等比范琼无辜多了……须知当日是赵氏无能,先弃国家!” “大胆!”王渊一声呵斥,周围诸将一起拔刀。 “让他说。”赵玖不以为意。 “如何不敢说?”此人站起身来,抬头相对,只见须发皆为泥污所染,却目眦欲裂。“天下须是你赵氏的,而我等京西子民先为你赵氏所弃,金人兵临城下,你这个官家又不知在何处,父母子女都身边,不去降金谁来保全自家亲眷周全?” “你说的极有道理,朕有错,二圣亦有错,此战若真酿成伤亡无数,战后朕自可下罪己诏,亦可代父兄下罪己诏……而且,朕也知道你们中有人确实委屈,确实无辜。”赵玖平静答道,俨然早就认真思索过这个问题。“但朕就是不愿与降金叛贼谈条件!还是那话,你们若来降,便开城束手,然后任朕处置,唯此而已。” “官家。” 此人忽然又平静起来。“你须知道,城中尚有数千户百姓……” “看你样子,须是个读过书的。”赵玖登时怒气难掩。“那便该晓得,从汉时便有了类似规矩,胁迫人质者,攻杀不论,你们真要如此作为,只会让朕事后处置你们的时候更加严重罢了!” 此人怔怔相对,片刻后方才再问:“官家须不给我们留活路?” “朕只要你们无条件降服,任朕处置。”赵玖干脆相对。“便是此言,你若无事,便回去转达吧!” 使者长叹一声,不再留恋,直接转身离去。 而人一走,王渊便俯身相对:“官家,此人最后只是虚言恫吓,须知当日战事急促,他们随完颜银术可来邓州,家眷却都留在本处……有此缘故,他们又如何敢做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事?” 赵玖点头,却不多愿多言此事。 但周围有的是不开眼之人,刘子羽便忍耐不下,拱手相询:“官家,如此逼迫,难道还真要将满城上万人坑了吗?这不是明君所为!” “朕何时说要坑杀万人了?”赵玖冷冷相对。“便是处置,也最多将为首者斩首,其余有罪责者发为劳役,去江上当几年纤夫。至于其余底下无辜士卒,怎么会无端加罪?说不得直接挑拣体格出众的就用了。若有年少者,当场还要给钱给粮让他们回家呢。” “臣也以为如此。”刘子羽松了口气。“既然如此,为何不稍作暗示呢?只要他们会意,以眼下情态,怕是会即刻降服。” “就是不能谈罢了。”赵玖一声叹气,继续低头去看案上札子。“这件事不在于罪责如何,恰恰就在于不能谈本身……因为今日谈了,明日怎么办?邓州谈了,将来两河、中原、关西,数百军州又怎么办?这是宋金国战的规矩,一旦动摇,便会让无数人临战时存了侥幸之心。朕,何尝不是在强为此事?” “官家思虑严密。”刘彦修这才肃然,却又微微赧然。“也是臣眼界太低。” 赵玖懒得理会对方,但既然说到此处,这位官家却不免放下札子,复又环顾帐中颇显狼狈的诸将,趁势兜开: “卿等刚刚听明白了吗?朕今日不赦邓州,不是因为他们降金两月做下多少不端事来,而是要借他们来警醒你们这些尚存的武将……军中事千千万万,最根底上一件事情便是降金,这件事比刘光世望风而逃还不能忍!不听指挥,望风而逃,是使军队空置无用,朕做多只杀大将,其部还可整理使用,而且若真不能战,事先汇报后,撤退、转进皆是寻常事,中间出了差错,咱们君臣也总可以论一论的,刘光世死前也曾在御前与朕言语;可一旦降金,便是敌非友,朕与他们就连说话都不能说了!望诸卿牢记!” 王德、呼延通几人还好,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种选项,闻言只是随意拱手表示受命,然后感慨那刘光世旧事罢了,倒是傅庆往下,却多凛然。 一夜无话,翌日,四月十二,出乎意料,邓州城忽然四门大开,叛军尽弃兵甲,出城降服。 “之前两次出城的使者是谁,在何处?”仓促出帐的赵玖望着身前泥淖中跪倒的一片军官,不免想起一人。 “好教官家知道,那人是蔡州巡检李尚,也是银术可任命的大将,昨日回来后,自知不能免罪,便在城中汇集各部将领,先将他们围杀了,然后召集我们让我们降服,最后自己也自杀了。”有人抬头相对。“今日出城的,最高不过队将。”。 赵玖束手而立,默然相对……他有心想说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却不知为何,始终不能出声。 s:标题写错了……尴尬 第二十一章 失控 邓州既破,雨水又断断续续起来了。 没办法,这个时节的江汉一带,本就是这个天气。而想要在这种天气下强行渡过汉江,然后孤军面对襄阳城,就显得有些吃力了。 不过好在赵官家此次出来虽然多次脸黑,让王德以下一众御营中军将领全程提心吊胆的,但终究是没有瞎指挥,要求各部强行出战。 当然了,即便如此,随着朝廷官军主力迅速夺取邓州城,然后高大的龙纛出现在汉江北岸,汉江南岸的襄阳城也是陷入到了一种高度紧张下的惶恐状态……因为说一千,道一万,那毕竟是官家。 话说,官家这个词汇,上到宰相、太后,下到市井小民,人人都在使用,这个词汇的广泛应用本身似乎就代表了宋代的某种宽松政治环境,也说明了在人口爆炸的情况下市井文化的生命力。 然而,这终究是公元1128年,终究是大宋建炎二年,距离清朝灭亡和新文化运动差了近八百年……毫无疑问,这个时代依然是家天下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所谓‘官家’依然是上承汉唐,下比明清的独夫天子。 儒臣们还是视这个个体为君父,百姓们还是视这个个体为整个大宋的法理拥有者。 故此,这两个字和那面龙纛,足以震动人心。 尤其是此时,金人刚刚退去,而对面那位官家也通过一系列的对金防御胜利和对内主动清洗,展示出了一定的能耐,告诉天下人他最起码是个有能力坐稳半壁江山的官家,不是什么废物……最起码看起来比之前那两个要强一点。 而之前大宋要亡,现在看来,也只是个表象罢了。 当然了,靖康之后,不是没有人起了野心想取而代之,也不是没有人开始怀疑赵宋官家的法理性,但最起码不是襄阳城内的这批人,也不是之前邓州城的那些人。 这也是为什么,襄州这里的叛军兵力明明那么多,却随着赵官家一道旨意变得沮丧困顿,从南阳方面到路人,甚至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仅凭自己是毫无出路的了。 邓州之后,赵玖甚至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荒诞想法……也确实够荒诞的,说到底,那些人毕竟是降金的汉奸,最多说其中首领称得上是有担当而已,若是因此敬重,却是让阎孝忠、刘汲这种奋起抵抗的放到何处? 不过,只是一想到此时家国难分,绝大多数人眼中的国家民族便是赵氏二字,也着实怒不起来罢了。 而这,也正说明有些人前路漫漫,注定孤单了。 “林学士,这官家准备等到什么时候?”一江之隔的襄阳城内,某处宅邸后院中,阴沉的天气下,范琼麾下的右军统制的王俊踱步不停,渐渐难安。“官家莫非还在疑咱们不成?便是疑俺,也不会疑林学士吧?” “疑你我什么?” 出来晒太阳却没晒成的小林学士坐在院中一把太师椅上,望着头顶阴沉云层,似乎也有些烦躁,但闻得此言,却是不屑一顾。“官家昔日能在淮上孤身渡河去下蔡见张太尉,能在汝阳出城去见翟统制,如今只是遣一军渡江来攻而已……何须疑虑?你我再加上范琼捆在一起,可也值得他疑虑?” “那……” “必然是官家另有安排。”小林学士深呼吸数下,然后再度打开了手边那本他几乎已经快会背下来的书本。“且那番安排并不在这汉江当面。” “俺也是这么想的。” 不等小林学士翻开书,王俊便赶紧来到对方身前,面带惶急之色。“林学士,你想过没有,自从官家龙纛来到江畔后,范琼那贼厮又渐渐失措,只是每日杀人喝酒……城中上下早已经人心浮动,有路子的聪明人恐怕不止你我吧?” “未曾闻其他大臣来到襄州。”小林学士微微蹙眉。“但襄州这里距离南阳太近,有人见机的快也属寻常……不过,那又如何?” “不是如何,俺这不是怕有人捷足先登吗?”王俊难掩忧色,一双豁牙顺势展露出来。 “捷足先登又如何?”小林学士继续蹙额追问。“你莫非以为我不能履约保你性命?” “这个自然信得过林学士。”王俊抿着包牙唇勉力言道。“但正所谓江湖有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俺既然握着城中三一之数的兵马,又如何愿意真的只保性命?俺也想在官家身前立个功劳!” 林景默愈发觉得此人险恶,也愈发不想理会此人,干脆冷冷一眼,便直接摊开书本。 王俊见状,也是彻底懊丧。 然而,就在小林学士刚刚拿起书本的时候,随着头顶一声轻雷,他复又一声叹气。 话说,林景默这次出来,真的是感慨良多。 回顾他的宦途生涯,丰亨豫大的时代不说,便是靖康中他也远在寿州那种安乐窝,躲过了那些尸山血海,而寿州一有动静,他又因缘际会成为了官家身侧最高档的侍从近臣,玉堂学士,所谓优养词臣之属。 而这个职务做起来,哪怕是随着行在颠沛流离吧,也向来是很轻松的,因为身上真的没有任何责任和压力。 等到之前,他即便是因为一些想法,决心要出来做一点事,也不过是觉得只要按照古文中那些名臣风流姿态,壮起胆来,思虑妥当,再打着官家的招牌说几句话便能在乱世存身立业。 然而,前两次的失败,和这一次的成功却渐渐让这位玉堂学士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尤其是这一次的成功,反而让他彻底明白了责任二字的艰难。 要知道,自从官家龙纛出现在汉江北岸,襄阳城便已经不稳,以至于渐渐暗流涌动。而范琼在两日前冒险出城亲眼去看了一次龙纛,确定官家御驾亲征后,也基本上丧失了精神气和行动力,整日躲在府中不出,而这进一步助涨了城中的乱象。 不然,小林学士也没资格出来‘晒太阳’的。 那么此时,面对着如此混乱的局势,身为官家遣到襄州的近臣要员,难道要放任不管吗?万一闹出乱子,全城火拼,造成杀伤无数,还要连累周边无辜,他林景默于心何忍? 再说了,身侧一个如此卑劣的‘队友’,难道不需要约束吗?可约束就能约束的住? 一旦约束不住,让这个军头肆意作为起来,他林景默须不止是于心不忍的问题了,要一起担责任的? 区区一城,都这么艰难,那官家对上事实上陷入到混乱形态的整个天下又该多难? “你且过来。” 想到这里,小林学士按下对官家感慨与敬服,却是决心要担起责任来了。“若让你去做,你准备如何去做?” 王俊原准备跺脚离去的,此时闻言却是不由大喜,转身过来说了一番计较。 小林学士听完之后,也是一时不解,却并不做遮掩,反而只学着官家腔调说了几句话:“我须不懂军事,也无意干涉,但有两事你须与我,才能去做!” “愿听学士吩咐!”王俊惊喜之下干脆就在院中不顾地湿,直接叩首以对。 “这第一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计划必须确实妥当,才能去做。”小林学士肃容相对。“否则反而贻误大局!” “这是自然。” “第二条,我知道你是想在官家身前立功,但若如此,我便在此重重提醒你,官家素来讲究军纪,此时他就在江北,一旦事成自然会引御营大军突然临城,你须严格约束军纪,控制城防,事成之后不可使城中生乱……否则有罪无过!” “俺懂得其中利害!便是做贼时也须不能投官府,襄阳这城池离南阳这般近,俺如何敢让儿郎们肆意作为?若林学士不信俺,俺这就立个誓言……”王俊几乎便要发誓赌咒,但眼见着小林学士说完话便兀自拎起书本离去,也是无奈。 不过不管如何了,既然得了应许,早就按捺不住的王俊却是即刻行动起来,再无迟滞。而当日晚间,万事俱备的他更是主动来到许多人根本避之不及的襄阳城州府署衙,然后求见自己的恩主范琼。 身为城中掌握军权的大将,又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范琼便是再混沌,也没理由不见。 故此,须臾片刻,这位穿着绸布衣服的王统制便赤手空拳来到了后堂。 然而出乎意料,王俊来到后堂,既没有看到一个不成样子的醉汉,也没有看到满地狼藉之态,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统制甚至觉得这位‘范太尉’身上的味道都少了许多……这让他颇为惊惶,以至于一入门便赶紧叩首于地。 当然了,在堂中跪地叩首之后,起身落座,迎上范琼那近乎于赤红的双目后,王俊还是微微安心了不少。 “豁子不去安心守城,如何来我这里?”盔甲明亮、姿态齐整的范琼一张口,也只是稍显嘶哑。 “回禀太尉,俺正是为城防的事情来的。”且说,王俊也是见惯大场面的,知道所谓策略便是要单刀直入,绝不可求什么万全,便干脆照着原计划直接开口了。“太尉,不瞒你说,城中快不稳了,再这么下去,老韩那边不知道咋回事,我领着的西城肯定撑不住!” 范琼沉默片刻,然后缓缓相对:“难得你还知道来告诉我。” “俺一身荣华富贵都是太尉给的,别人不来俺也得来。”王俊裹着身上的绸缎袍子正色言道。“不过这次过来不光是城里的事情,城里的事情太尉必然还是知道,俺是听人说,渡口那里太尉派的牙兵居然也有些不稳……太尉,俺不是来做小人的,照理说牙兵绝对可靠,但他们在渡口须有三个短处,一个是不能入城,心自然野;一个是没有大将领着,几个牙将各自为阵,一个坏了,整个江防就都坏了;还有一个,却是在那边须整日都能看到官家龙纛后,几日看下来,基本上便没了战心!要俺说,只怕过两日水势下去,官家一渡河他们几个崽子便能直接降了。” “你说的这个道理太对了,我也是信的。” 范琼听完之后一声叹气,然后一手以肘部撑住桌案继而托住颌下,似乎若有所思,另一只手却偷偷在案下扶住了刀把。“可若是如此,你又觉得该如何应对眼下绝境呢?” “官家不愿意赦免太尉,降是不能降的。”王俊在侧边案后坐着,抄手亮在案上,对答自如,俨然没注意到对方动作。“不过太尉觉得能不能走呢?扔下襄阳和大部分兵马,俺们这些心腹保着太尉和太尉家小去荆湖投奔钟相?那是个有野心的,一面均平富,一面又有称楚王。” “不能去。”范琼放下刀把,愈发叹气。“这事我也想过的,且不说咱们离了城池和兵马什么都不是,也不说一路上还有马伸阻断去路,便是真能到荆湖那边也没出路!” “咋说?” “你莫忘了,那边除了钟相外,还有跟咱们有杀兄之仇的李孝义,而钟相这个人就跟豁子你说的一般,是个有野心想称孤道寡的……我问你,李孝义尚有五六千人,咱们几百人甚至几十个人逃过去,你若是钟相,你是留着咱们跟李孝义不死不休,还是拿咱们去跟李孝义卖好,看看能不能李孝义的兵马?” “太尉说的对,是这个道理。”王俊也跟着叹起了气。“可若是如此,咱们便只能撑一日是一日了……太尉,牙兵放到城外,没大将领着自然不稳,而且城内也不稳,要俺说,不如将他们调回来吧?你放在身前既管住了他们,也能稳住城防!” “道理是对的,但汉江就不管了吗?”范琼还是摇头。“让赵官家白白渡过江来,怕是更不稳当。” “我受太尉大恩,愿意出去给太尉守着汉江,拼了命也要替太尉拦住赵官家!”王俊趁机下跪,俨然图穷匕见。 范琼微微一怔,又在案下摸住了刀把。 “眼下这个情形,太尉若信不过俺,俺也无话可说,但俺朕是一片真心。”王俊趴在地上,继续侃侃而对,毫无迟滞。“大不了俺把自己家小都送到州府这里来……只要能保住太尉,啥啥都值了!” 范琼微微一笑,却是抬手相对:“不是信不过你豁子,而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此番作为有没有用……你且回去,让我想想。” 王俊不再多言,直接在硬邦邦的堂上石板上叩了三个头,便直接出去了。 而出的门来,此人马不停蹄回到府中,也不去后院见林学士,便在前院披甲,然后直接坐在又淅沥沥出现的细雨中静候机会。 下午时分,一人转入王俊府上,却正是那日剥皮的牙将,而此人见到王俊,也是俯首便拜。 “如何了?”王俊扭头张口相询,豁牙缺口实在是引人瞩目。 “太尉传了旨意,让韩统制引兵出城去替牙将!”此人叩首相对。 “果然还是疑俺。”王俊幽幽一叹。“这几年俺可是拼了命的去伺候他,他还是不信俺。” 周围军士,都无言以对。 “对了,再问你一事。”王俊复又好奇相询。“昨日你们不还说太尉在府中已经不成人样了吗,为何今日这般利索,莫不是故意骗你们,引咱们一起跳出来?” 那牙将连连摇头:“统制想多了……是秀小娘子今日好不容易劝动了太尉,给太尉收拾了一番。” 王俊微微一怔,继而心中大动,却又连连颔首:“不管如何,这贼厮既然中计,襄阳的功劳就在俺们手上了,你们也不必惊慌城破之后没个结果……都吃饱饭,随俺等老韩出城,就不必等天黑了!” 听到这话,这牙将也好,周围王俊的部属也好,纷纷释然,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雨水渐大,天色愈暗,下午时分,城中左军统制韩立率三千兵出城,往江畔去代替守江士卒。 然而,他们刚一出城,便闻得城内喧哗不止,吊桥也被匆匆收起。 周围左军士卒仓皇无措,自然看向统制韩立。 而韩立骑马立于雨中,也是一声叹气,然后环顾左右亲信将领:“我就知道今日是王豁子做的妖,而我受太尉大恩,本该留在城中小心应对……但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太尉也不该带着满城儿郎一起送死。都听我的命令,你们这些人依旧往河畔去接替牙兵,然后直接渡河请降就好!你们官位小,官家怪罪也不会怪罪到你们身上的。” 可能是韩立平日多得军心,周围不少军官释然之余却也还记着他,当时便有人问:“可统制又如何呢?官家怪罪下来,可能免罪?” “我不知道,所以也有些打算。”韩立叹气道。“今日你们去江上,降服后替我还在城中的家小求情,而我自此遁去,做个山野散人,再不出现便是。” 说着,此人直接勒马向西,头也不回的打马跑了。 周围将士面面相觑,却是按照这位山野散人的最后命令,不再理会城中动静,直接往汉江方向而去。 且不提,这韩统制看破红尘,成为了韩处士,另一边城中骚动一起,范琼却也是恍然大悟,知道中了王俊的计策。 而他呼喊府署周边牙将牙兵,却也无人应答,更是彻底绝望。 然而,绝望之中,情知不能幸免的他忽然想起一事,却是拎起刀子往已经同样是狼藉一片的后舍跑去。 “爹爹!” 年方十六岁的范秀娘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见到亲父过来,也是慌张相迎。“城破了吗?张娘娘刚才带着首饰自后门随一牙兵跑了……” 话未落音,范宝臣却是面目狰狞,咬牙一刀砍去,却又一个趔趄没能砍中。 范秀娘如何经的此事,一面惊吓欲逃,一面却不知道逃到何处,只能躲到院中井台之后,哭泣惊惶求饶:“爹爹为何要杀我?女儿可有错处!” “你为我女儿便是错处!”范琼也是失态大怒。“王俊那厮,我闭眼都知道他会如何来做……我的妻妾他必然要霸占,你不是入他手,也会被他献给赵官家做进身之阶!” 范秀娘微微一怔,却已经被范琼追上,直接一刀插入腹中,却还在疼痛中哭泣求饶:“父亲,女而只想活!” 范琼闻得此言,心下一软,但已出刀致命,又能如何?便复有一刀,就在院中砍杀了亲女,也省得对方受罪。 然后,此人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宛若疯狂,却是踉跄闯入后院,逢人便杀。 一番乱砍,也不知道杀了几人,跑了几人。然而,不过是片刻功夫,他便听到周围甲叶振作,俨然无数甲士围来。 范琼情知道马上就能看到王俊那个绑着牛皮护嘴的战场模样,心下失控,也是准备就在府中自戕。 然而,这个口口声声不愿妻女受辱而放肆杀戮的男人却居然不能下手……非只如此,恍惚中,他更是忽然想到这些日子自己梦中不停重复却始终难以记清的旧事是什么了。 那是金人离开了东京,张邦昌称帝,舍人吴革不愿意屈膝事异族,便联络了百余人,准备举事,甚至为了不泄密,行极端之事,杀尽了自己妻女。 而他范琼伪作相通,却在举事时将这些人一句擒获,斩杀殆尽。并在事后嘲讽这些人不识天命,妄自送了自己与妻女性命。 恍惚间,那已经一整年之前的事情了。 第十二章 方城(续) “官家,襄阳守臣范琼至今未至,且他收留罪臣宗印,其心可诛!”就在这时,阎孝忠身侧的殿中侍御史胡寅再度不顾场合和气氛出言搅扰。 “官家!” 赵官家刚要开口,手上的刘汲便即刻表态。“范琼不足惧,臣自受皇命往襄阳上任,区区一武夫,绝不敢轻易为祸!” “不至于……”赵玖赶紧压住了这位老先生,然后立即看向了正在看热闹的韩世忠。 看了半日热闹的韩世忠赶紧出列,拱手行礼:“官家,等臣将本部兵马调到襄阳城下,之后限期十日,必然生擒范琼!” “朕正要说这个……”赵玖说到一半,却不由一顿,外人看来,这官家俨然是被臣子们的踊跃给感动了。 当然了,实际上赵官家是被这个自己刻意拉拢却尚未成型的私人班底,给弄得有点焦头烂额……看看就知道了,和那几位老成的相公的相比,这些人哪个有重臣的样子: 韩世忠是官家私人认证的腰胆不错,却也须是个宋金辽夏所谓国际认证的泼皮; 张浚三十岁骤然进位几乎相当于半个宰相的御史中丞,不免存了些破纪录的心思,所以一多半精力都在揣摩他这个官家心思身上; 胡寅说话不看气氛,而且观点激烈; 小林学士闷葫芦,最近看来还喜欢哭; 刘子羽喜欢装模作样,既看不起别人也放不下架子; 阎孝忠不知道是骤然得志还是天性如此,可能也跟他外表形象有些关系,反正喜欢大声抢话; 杨沂中外表看起来简直完美,内里却是个八面玲珑的货色; 就连刘汲,本以为是个可以拉拢使用的老成之人,结果只是随便一握手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赵官家倒是怀念起赵鼎了,最起码那位做事说话什么的都挺正常。 不过回到眼前,抱怨归抱怨,这些人却是赵官家将来的指望。因为赵玖心知肚明,他这个官家也不是什么正经官家! 正经人喜欢偷偷把人的好坏阴私都记在小本本上,天天开会前研究一下? 正经官家整天表演欲望过度? 正经官家天天不讲体统,跟大臣们玩心眼,动辄跑土豪军队里丢格调?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些人终究都是要么有些本事,要么有些气节的,真要是离开这些人,他赵玖能凭他的小身板怼得过金军东西两路二十几个万户,又或者是能管得住一团糟的大半个中国? 所以说,相忍为国嘛,还能离咋地?! “朕正要说这个。”卡了一下后,恢复正常的赵玖继续握着刘汲的手……其实是刘汲攥的太紧,他赵官家不好撒开……正色对韩世忠言道。“韩卿,既然陕州兴复,那么朕要你即刻督师北上西京,一则谨慎监督完颜银术可、完颜拔离速二人退兵,二则要迅速击破降了金人的军贼杨进,协助大翟小翟克复西京,重新立足;三则,尽量打通陕州通道,援助陕州一二……西平翟氏本属蔡州,为你任下,又与大小二翟兄弟有亲,今日过后,你也带去!等西京稳定下来,你再回淮西休整练兵。” “臣遵命。”韩世忠对此差遣明显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即刻拱手称命,不过受命之后,不免又正色相询。“不过既然往西京,臣便不得不问官家两事……” “说来。” “主管侍卫步军司公事闾勍闾太尉尚在汜水,臣至彼处,以何人军令为先?”韩世忠严肃奏对。 “自然是以韩卿为先!”赵玖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但稍一思索,还是郑重提醒了一下。“但良臣也须尊重闾太尉坚守汜水经年之功!” 这有点不合制度,但周围无一人反对,甚至有点安静的过了头。 话说,闾勍这个差遣虽然有些低阶高位的意思,但却依然是正经的三衙长官,也就是所谓口耳相传的三衙三帅中的步帅,和那位走体育路线的著名高先生担任的殿帅一样,属于大宋理论上的最高军阶。而三衙以往也和枢密院一起形成了大宋军事上的两个最高权力机构,所谓一个有用兵之力而无出兵之权,一个有出兵之权而无用兵之力。 然而,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这位官家从登基开始,就以元帅府的军事力量改建了一个御营,然后事实上以御营取代了三衙的所有功能,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但凡是行在大臣,无论文武,都只会支持韩世忠。 不然,就是在否认行在的整体合法性! 当然了,还有一点,是赵官家一时没想到,但下面的人却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闾勍在汜水,一直都是依附于东京留守宗泽的,而限制宗泽这种权力极大的留守,几乎是整个行在文臣们的本能! 这跟道德无关,也跟政治立场无关,真的是官僚们的本能,哪怕宗泽也是一位正儿八经的文臣。 实际上,之前韩世忠在淮西立镇,划走了理论上属于京西北路的蔡州、顺昌府(颍州,后世阜阳地区),然后李彦仙出任陕州镇抚使,甚至包括岳飞、张荣出任镇抚使,之所以如此顺利,也是因为在这些行在官僚们内心深处,都觉得此举有隐隐约约的政治正确性——蔡州、顺昌府理论上属于东京留守的权力模糊地带;李彦仙之前的表彰全都是通过宗泽进行的;岳飞和张荣的存在更是能有效控制张所与张俊。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多少年了,就没变过,而口口声声说要跟这些东西作斗争的赵官家,根本就没注意到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大义分明,小事极有才,对人也恳切,做事似也有终始,本末昭然可晓,只是中间粗,不甚谨密,又行为激烈,此是他病’……这是李纲李公相前几日在给自己心腹兼好友、户部主事林杞的信中对某人的评价。 闲话休提,转到身前,韩世忠即刻承命,然后便要继续奏对。 但这个时候,周围忽然又有人控制不住自己了:“官家,臣试御史中丞张浚冒昧以闻,三衙制度毕竟经行百年……呃,闾太尉又有功无过,而韩制置虽军略妥当,却行事操切,殊无德行,臣恐怕韩制置此行,闾太尉会多有不服,届时未免无端生祸。” 只听后面半句,赵官家几乎以为说话的是胡寅,因为这话太像胡寅的风格了。 唯独话说回来,既然是张浚说出这话,那便是另有深意了。 对此,赵玖沉默了一下,依旧沉声询问:“张卿想如何?” “臣冒昧,自请往汝州暂行监管西京兵事。”张浚俯首以对。“本朝成例,文臣督师……臣若至汝州,必能使闾太尉安稳之余使西京兴复。” “不用,朕自会与宗留守说及此事。”赵玖经此提醒,反而醒悟。“闾太尉在汜水一直倚仗于宗留守,有他调解,必然无事。” 张浚讪讪而退。 而赵官家也终于趁机撒开了手,并转回座中……与此同时,刘汲、阎孝忠、胡寅也都纷纷回到队列之中。 “其实有一件大事,本想最后说的,但既然已经涉及三衙、御营之论,再加上今日确实没几个紧要事了,那朕也就直言不讳好了。”赵玖环视左右,扬声而言,行在诸臣也是心中各自有所明悟,然后纷纷肃立,唯一一个还立在正中间的韩世忠见势不妙,也赶紧退下。 “国家制度是国家的根本要务,本不应该轻易更改。”赵官家缓缓而言。“但如今非比以往,大宋与金国之间不死不休之势已成定局,此言朕昔日在八公山已经论定,非一方亡国灭种,绝不能真正停下。既如此,便须更改制度,以应时势……” 下方诸臣虽然严肃以对,却多面不改色,因为这个话题是所有人都想过的。实际上,早在南京(商丘)的时候就有人提过,八公山后,扬州知州吕颐浩甚至曾上书行在,提出了一个涉及到官制、军务、财务的一揽子方案。 而后,其余各方面重臣,也都提出过自己的方案,之前两日,虽然仓促,但有资格御前议事的诸位大臣同样讨论过这个问题,并提出了一些大略方案。 最后方案总体而言,却是为了方便军事统筹而进行的简化与合并。 “其一,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秘书省,四省合一,从今日后,不再有什么尚书右丞、左丞……东府宰相就是正经丞相、副丞相,他们总揽政务,统领六部、九寺、五监、六院,有资格御前公议军政大事,于行在,便是吕相公为正,许相公为副!” 赵官家一段话说完,吕好问与许景衡便正色出列,躬身下拜。 “当然。”赵官家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李相公依然平章军国重事,统领东西二府,总领百官,还是额外高于所有臣僚的。” 这句废话自然没人在意,因为没人会觉得李纲真回来了,吕好问这种人能分庭抗礼。 “其二,西府往后也废同知枢密事等差遣,一律只称枢密使、枢密副使……此间枢密使自然是东京留守宗相公,汪相公、宇文相公,还有远在淮南养病的张相公(张悫)为枢密副使,枢密使、枢密副使,也就是西府诸相公,依旧参与御前议事如旧。” 这枢密院几乎相当于只改了一个名字……众人眼见着汪伯彦、宇文虚中站出来,也是不由腹诽心谤起来。 然而,赵官家稍微一顿,却又继续说了下去: “其三,从今日起,废三衙,权责尽归御营,杨惟忠、闾勍二位改御营副都统制,而御营又属西府枢密院,并将兵部下的职方司、吏部下的三班院、审官西院,一并移至于枢密院下,并以职方司掌机密文字、参赞军事,而御营正副都统制、职方司参军与诸前线留守、制置使、经略使、安抚使、镇抚使,以及军中建节者,皆可随枢密使御前议论军事。” 众人微微一凛,这就是真正的权责合一了……大宋百年军权分制的设计,被眼下局势给逼得重新归一。 只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其四,内侍省与入内内侍省权责重叠,又有之前六贼多出身阉宦的教训,再加上国家危难之时,也不宜扩充内侍,就此合为内侍省。内侍省中间也简洁些,一个总领的大押班,以蓝珪充任,继续负责禁中机宜文字,一个副的大押班,以扬州太后那边的邵成章充任,其余皆降为押班,依旧领各处差遣如故。” “其五,御前班直单独列出,设一御前统制,以杨沂中为任,一副统制,以刘晏为任,随御营诸军直属于朕。” 这两个就更无话可说了,唯独冯益回归没有丝毫动摇蓝珪的身份,倒算是有趣。 “这是几件议论好的大事,而至于御史台、学士院,本就简洁,自然不变,依旧与东西二府一般一起直属于朕。”赵玖言至此处,语调放缓,若有所思。“其实,后面还有各军州知军、知州、通判,边郡的知寨、城主,还有各路转运使、经略使、安抚使、制置使、镇抚使,依旧有权责不明,过于注重资历,使得名称不一,职能重叠累赘的嫌疑,朕也有意更改。唯独时间仓促,再加上行在刚刚要定下来,所以也不好动摇地方,只能放在往后慢慢来论……暂时就是这样。” 众人不再犹豫,即刻纷纷出列,然后在四位相公的带领下,严肃俯首,行大礼而对,而内侍省大押班蓝珪也即刻呼喊平礼。 “诸卿稍缓,朕还有一点心里话要给大家说。”蓝珪话音刚落,御座中的赵官家眼见着众人起身,却没有让人各归队列,而是再度出言,却是让人颇为意外。 “当先一个,朕一定要在方城山朝议,而非等到进了就在眼前的南阳再论,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快刀斩乱麻,望诸卿就此切掉靖康以来行在中的种种是非、恩怨、政争、奖惩。”赵玖缓缓叹道,却又尽量提高了音调。“咱们务必轻装上阵,在南阳重新开始……也正是为此,才一定要在此处处置范致虚,并使东西二府宰相正位。” “官家用心良苦,倒是臣等思虑不周。”之前觉得赵官家行事操切的吕好问稍微一愣,然后赶紧第一个认错。 汪伯彦、王渊更是彻底松了下来。 “且待朕说完。”赵玖抬手制止了对方。“接下来一个,关于宋金之间,战和之事朕已经在八公山说过了,不许议和,直到一方亡国灭种……但以此为基础,还有两句话却一定要额外认真说给诸位听……好教诸卿知道,金人一个万户就将京西弄成这样,可现如今金人足足二十多个万户摆在那里,所以金人兵马雄壮,是切实之事;而与此同时,大宋连战连败,先丢河北,河东,再有靖康之耻,之前刚刚京东、京西、关中又一起再溃,我军虚弱无力,无法野战,也是事实。” “非只如此,金国立国不过十七载,连破辽宋万里大国,一时称雄天下,气焰嚣张,宛若无敌;而我大宋去年才被人破了首都,丢了百年积蓄,连天子都被人掳走了一双,朕辗转各地,见多少富庶军州一经战乱便残破不堪,无数百姓流离失散,各处死伤枕籍,又有不知道多少野心之辈,趁势而起,动摇地方,亡国之危非是虚言。” 帷帐之中,瞬间鸦雀无声,只有南风卷动帷帐,带来簌簌之声,与赵官家的言语相合。 “然而,宗留守拒敌于滑州,岳飞、张荣破敌于梁山泊,韩世忠、张俊却敌淮上,李彦仙又刚刚克复陕州,到底是让天下人看清了,金人也是人,与宋人一般形状,是人就可胜,是人也就可败……与此同时,我们的人口、财帛、文华、制度远胜于对方,更是毋庸置疑!” “所以千言万语,只两句话而已。”赵玖严肃扬声而言。“一则时局再艰难,大宋也总是有办法的!万万不可言弃!二则,虽宋金之间已经交战三载,可自朕以下,诸卿须做好准备,还要有十年、八年,乃至于死后方成功之志!这是国战,不可希冀于侥幸!” 四位相公一声不吭,带头俯首再拜。 而赵官家说完这两句话,似乎是累到了一般,干脆起身拂手:“今日到此为止,其余杂事,咱们明日便动身去南阳路上再分派就是!” 言罢,赵官家不顾尚未起身的诸臣,直接扶着腰带,带着蓝珪、杨沂中等人,便要走出帷帐。 不过,临经过韩世忠身侧时,这官家复又停步,俨然是想起了一事:“良臣,你之前似乎有事未奏完?” “是……”韩世忠赶紧直起身来,小心做答。 “朕也正好有两件事情要与你说。”赵玖正色言道。“你到了西京后,不免要见到大宋祖宗陵寝……陵寝这个事情,自然是要尽力保的。但正如当日李相公论及二圣时所言,要想取回二圣,必要军事上胜过金国才可。那么一样的道理,要想长久保住陵寝,必然要西京之地彻底安稳才可。所以到地方后你要告诉闾太尉与大翟小翟几位将军,不可因陵寝之事而强为军事,以至于损兵折将,那是本末倒置。若实在是交战中有所损伤,那自然是朕与二圣做了赵氏不肖子的缘故,与他们无关!” 韩世忠周边,诸臣一时起了骚动,但旋即又安静下来,韩世忠也在怔了一怔后,即刻颔首。 “第二件事……听说你喜欢给读书人起外号,之前叫子曰,后来忽然改了?”赵玖依旧扶着腰带蹙眉相询。 随着赵官家这声问,不远处小林学士猛地抬起头来,盯住了这里。 “是,臣现在叫他们‘萌儿’!”韩世忠不敢撒谎,但刚一说出口,周边大臣却是不顾气氛肃穆,不知道多少人一起笑出声来。 唯独赵官家依旧扶着腰带肃穆以对:“朕懂得少,敢问韩太尉,什么是‘萌儿’?” 韩世忠再泼皮也看出官家的不善来了,却偏偏不敢不答,所以只能面红耳赤,稍作解释:“好教官家知道,‘萌儿’是指男子未经人事,恰如称女子‘雏儿’一般……乃是臣近日听人说,有些文臣连马都不善骑,走个几百里的马,便连双胯都合不起来……” 周围御史四五人,从张浚到胡寅,没一个能忍受得了,都准备即刻起身弹劾这个泼皮。 然而赵官家却抢先出言,严厉以对:“这便是朕要与韩卿说的第二件事了,韩卿,你是朕的腰胆,可你口中的‘萌儿’却也正是朕的心腹!他们说你是军痞,你说他们是‘萌儿’,岂不都是在骂朕?!” 韩世忠羞惭入地,几名御史也陡然气顺,小林学士更是一时暗暗垂泪,却让一旁冷眼旁观的权差遣南阳府的阎少尹心中彻底醒悟……原来官家是在为此人出气。 “该你说了。”替小林学士出了口气后,赵玖放缓声音,继续相对。“你又想奏什么事?” “臣刚刚是想说,王夜叉虽然勇悍,但只是一将之资,做不得帅臣……”韩世忠赶紧言道,然后看到身侧王德抬起头来愤然来看自己,却又赶紧解释。“臣真不是污蔑和轻视同僚,这是实话……所以臣实在是忧心,若臣去了西京,到底谁来为官家料理范琼那个贼子?!” 王德听到解释,愈发气急败坏,要不是赵官家在侧,几乎便要在此处与某人一决生死。 “区区一个范琼,朕这个萌儿自己督军料理便可!”赵玖干脆答道,然后便扶着过于宽了些的腰带扬长而去。 而官家一走,诸臣工也都各自散去,最后只剩韩世忠和王德面面相对,却竟然不敢动手。 第二十二章 重典 四月十八,襄阳内乱,范琼麾下两员大将,左军统制韩立下令全军出降后不知所踪,右军统制王俊则联络范琼直属牙兵起义,直接捆缚了范琼,献出了襄阳城。 当日晚间,呼延通便率先冒雨引兵渡河,急行军入城控制了城门。 而此时,宦途多舛的官家御前爱将刘晏却因为汉江水涨,连着那位小辛统制将将来到城西二十里外,俨然阴差阳错,又错过了一场大功劳。 当然,这些都无关大局了,翌日一早,赵官家便引御营中军主力渡河,并于中午时分汇集刘晏、辛永宗二将一起抵达襄阳城下,却又让王德、傅庆二将先入城中,协助呼延通彻底控制城防。 到此为止,前后十六日,范琼之乱便告平息,堪称神速。 不过,官家既然亲至,就免不了要亲自做一些扫尾工作了。 “林卿一大早让心腹家人送来的信件,朕在路上看了,大略清楚了城中事情……这都是范琼的家眷?” 中午时分,赵官家来到襄阳城,却并未留驻城中,而是直接骑马穿城而过,在城南一处地势较高的大坑前寻到了自家心腹近臣小林学士,但来到此处,眼见着土坑旁满是尸首,尤其是其中还有几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却又不免蹙眉相对。 “臣惭愧……”小林学士见到官家来此,也是从稍显失神的姿态中回过神来,然后躬身行礼。“臣实在是没料到那范琼竟如此乖张,先活剥人皮,再砍杀妻妾亲女。” 赵玖并未答话,而是被马蹄侧最近的一具尸首所吸引……借着中午时隐时现的阳光,赵官家看到清楚,这具尸首只是一个十六七岁富家少女的打扮,伤口有足足三四处,且都巨大无比,以至于身体的一半因为染了血渍殷红一片,而另一半却又因为失血过多显得干枯苍白,再加上对方身上这套鹅黄色的衣服,沾着下面黑褐色的泥水,着实引人注目。 “这是范琼的女儿……”小林学士愈发不安。 “动不动就要杀自己家里的女人,好人也杀坏人也杀,全然不顾是自己惹出来的祸。”赵官家面无表情看着这具尸首,却是终究不免一叹。“好不容易遇到个有担待、稍微顾念点家眷的,却又是个汉奸……朕听说范琼居然没死?” “是。”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小林学士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可以理解,千古艰难唯一死,这种事跟杀妻杀女一样都是史书上大丈夫的常事,朕看那几位将军,还有刘参军都并无讶然之色,想来前两年便已经见惯了这等事端。”赵官家望着身前巨坑若有所思。“林学士又是什么意思,朕看你似乎有话想说,昨日信中并未尽言?” “是。”小林学士躬身相对。“臣还是要当面请罪,其实昨日臣便该将范琼处置了,不让官家为难,但那王俊利欲熏心,以为奇货可居,臣居然不能命令他,着实惭愧。” 赵玖双手握住马缰,似乎稍有不解:“且不说王俊,你为何觉得不能处置范琼会让朕为难?” “自靖康以来,范琼屡屡作恶,罪该万死,而官家又素来嫉恶如仇,但身为官家,明正典刑以正法度才是正途……”小林学士尴尬低声以对,官家身后的几人,诸如王渊、刘晏、呼延通等人也是赶紧自觉勒马向后。“臣本该为官家分忧,不让官家担负恶名,却实在是无能。” “想太多了。”赵官家微微一叹,复又抬头看向头顶艳阳。“你是什么人?家中一堆进士,又是所谓词臣,富贵荣华里泡出来的,此番举止已经胜过不知道多少人了。至于朕……范琼自先做下这等罪无可赦之事,其他人凭什么怪朕手段狠一些呢?再说了,朕也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十全仁义之君,也不想做仁宗……你知道刘豫在济南给陈东、欧阳澈二人立庙了吗?朕哪还有什么名声?” “……” “不过,真没有什么可以搪塞人的言语吗?”赵玖复又低头笑问。 “有的。”小林学士一直低头望着脚下尸首,闻言只是沉默片刻,便恍然抬头应答,言语坚定。“《周礼》有云:‘刑乱国用重典’。而汉末郑玄生于乱世,乃注曰:‘‘用重典’者,以其化恶伐灭之。’正如官家所言,范琼既然做下种种恶事,那便怪不得官家化恶伐灭了!” “乱世须用重典……朕还以为是魏武的言辞,没想到居然是儒家经典吗?”赵玖恍然想起了某个喜欢排数据的低端游戏,继而又想到了某些高端影视剧中的操作,却是点头不及。“既然经神都说了,朕就不矫情了……先不用埋葬这些人,取一口棺材来,再把范琼押来。然后城中诸将,让呼延通留守,其余一并过来观刑。” “一并?”小林学士微微一怔。 “不错,御营中军自王德以下,降兵自王俊以下,全都来观刑。” 小林学士听得清楚,不再犹豫,而是行礼告退,自去传令安排,而赵官家则在马上安坐,动也不动。 至于周围跟来的刘子羽、刘晏、王渊等人,原本因为官家和小林学士交谈的缘故稍作回避,此时闻得如此传令,知道要动大刑,本该有所进言……但不知为何,待见官家匹马立在尸首堆中,一言不发,他们几人面面相觑,居然不敢上前。 而又等了一阵子,可能是棺材这个玩意比较紧缺,也可能是各部军官召集的比较慢,足足半个时辰后小林学士方才折返。 不过,既然是天子口谕,各部军官,尤其是降兵中的军官,如何敢怠慢,所以自王俊以下纷纷弃兵甲列队于土坑周遭。 “太阳都偏西了,”赵玖看到棺材和早已经瘫成一摊泥的范琼一起被抬来,却是没有任何多余言语,也没有说什么召见一下,质问一下,或者对那些军官发表什么演讲的意思,便直接下令。“速速处置了此人!” “敢问官家用何刑罚?”事到如今,小林学士也无顾忌,便咬牙相询。“所谓大刑用甲兵自不提,官家此番出征便是此意了……其次用斧钺,而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笮……官家准备用哪个?” “这些不人道,也太血腥了。”赵玖连连摇头,仿佛半个时辰前与这位学士说什么‘不矫情’的不是他一般。“朕身为圣天子,怎么能用这些呢?非只如此,李相公当日让朕与他有过言语的,说是不会杀他,既然如此,便得履约才行,否则李相公那里朕没法交待。” 小林学士沉默了下来,而不远处瘫在地上的范琼居然也有了一点动静,周围军官群中更是一阵骚动。 “直接将他放入棺材里,钉死了,抬到坑下。”赵玖根本没有理会周边动静,而是继续言道。“然后将他的妻妾儿女,还有其他死者一并下葬,用土埋掉夯实好了!” 小林学士陡然一怔,但仅仅是片刻后便立即回头看向了身后的刘晏。刘晏早已经头皮发麻,但身为随行的御前班直最高将领,也是躲无可躲,只能回头下令。 头皮发麻的不止是刘晏,随着赵官家这道命令,随着数名甲士将捆绑严密却又完好无损的范琼塞入棺材内,随着入棺之后方才醒悟的范琼哭嚎不断却也无法阻止甲士下钉钉死棺材,随着动静极大的棺材在坑底被尸首层层遮盖以至于渐渐无声,周围将领只觉得浑身冰冷,偏偏无一人敢离去。 甚至小辛统制中途无奈,还哆哆嗦嗦将自己存下的一颗光头匆匆投入其中。 而赵官家立马在旁,全程旁观范琼被活生生下葬完成,便百无聊赖起来,然后也不多说什么,直接转身,就准备入城歇息。 不过,一片小心翼翼之中,被诸多御前班直与要员簇拥的赵官家临行到一个张大嘴露着豁牙的将领身前时,却又忽然勒马停住,并和气询问:“卿便是王俊?” “是……臣参见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王俊明显有些失神,但醒悟之后便不顾地上血污泥渍,直接伏地叩首。 “你此番作为朕都知道了。”赵官家望着此人微笑言道。“襄阳城能不战而破,你居功至伟,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王俊当然是想继续做自己的统制,甚至还想继续驻扎在襄阳城,因为他在此大半年,早已经在此处娶了爱妾,置了产业。 实际上,这个豁嘴之人也几乎便要将这些话脱口而出。 但是,等王俊刚一抬起头来,迎上背光立在马上的官家,望着对方那略显模糊、似笑非笑的表情,再加上刚刚范琼在坑底那不似人声的嚎叫,却是陡然一惊,然后强行将那些准备好的言语咽了下来。 非只如此,鬼使神差一般,此人复又在烂泥中低头叩首不及,再抬头时满脸泥污之上居然泪流不止,言语也哽咽起来:“好教官家知道,臣本是个有罪的混账,明明是官家的臣子,却随范琼这逆贼多有不义之举……这是大大的不忠!而范琼虽然是个杀千刀的混账,可臣到底是受了他的提拔,这次献城虽然说因为臣对官家的一片忠心与对满城性命的计较,并没犹豫,却也到底是不够义气的!臣这种人,哪还有脸讨赏赐?!官家不杀臣,臣就感激的不得了了!” 赵玖认真听着此人的漏风口音,全程都没有打扰,待对方说完,方才居高临下,微笑相对:“功臣就是功臣,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岂不是言而无信,让天下人笑话?” 地上那豁嘴之人,只是叩首,并不敢多言。 “是这样的,之前便听林学士说,你在襄阳安家置业已经许久,也不想离开,而且他还说你是个有奇节之人,是个知忠晓义,难得有道德的君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赵官家依旧言辞温和。“不瞒你说,小林学士着实推崇你,而朕也着实喜欢你,便想存心抬举一番,你觉得如何啊?” “臣都听官家的!”王俊还能说什么,只能再度叩首,赶紧表态。 “林学士。”赵玖回头看向身侧林景默。“你看这样行不行,朕最近不是正让各军州推荐人才破格使用吗,我觉得襄州这里,便是王俊最为出众,而朕今日一见,尤其欢喜,便想破例给他个出身,本官转为文资,好让他来做襄州通判,可又怕没有成例,他人不服……” “恭喜王通判了!”王俊尚在茫然不解,那边小林学士却已经极速在官家身后出声,只能说不愧是玉堂学士,反应敏捷了。“从今往后你也是与我同列的文臣之属了,咱们一定要好好亲近。” 说到此处,这小林学士方才在马上朝赵官家正色拱手言道:“官家不必忧虑他人议论,有才德之士从武臣转为文臣,是有先例的……大苏学士便曾力推右殿班直何去非转为文阶,一时传为美谈,臣虽卑鄙,也想仿效大苏学士的风流,为国家荐才!” “说得好,前有大苏,后有小林,学士胸襟,自有风流。”官家连连颔首不及。 话说,小林学士扭头去跟官家说话的时候,王俊就已经醒悟过来身前这对君臣之意……出于一个军头本能,他自然想要反驳,但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提,刚刚范琼的惨像尚在目前,却又如何敢出声? 而且再说了,在大宋这种上百年文贵武贱的风气之下,这小林学士让他转成文臣,虽然有剥夺军权的明义在里面,却如何能说不是天大的恩德?! 一时间,这向来计算清明的王俊竟然也糊涂了起来。 “王通判!”就在王俊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小林学士却扑通一声跳下马来,不顾满地腌臜,直接在烂泥中将王俊扶了起来,然后言之凿凿。“既然做了文臣,便要有士大夫的样子,便是官家这里也不好下跪的!快快起身,朝官家拱手谢恩!” 王俊张开大嘴,露出硕大豁口,竟然是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林学士捉着,当众朝官家拱手谢恩。 既然王俊行礼完毕,当众受了恩赏,另一边,赵官家便也微笑转身入城,小林学士也赶紧上马追上。而周围武将军官却都不敢怠慢这位官家特赐出身通判的,纷纷上前恭喜,但恭喜后打马追上赵官家入城时,却不免有啧啧之声顿起,却不知道是艳羡还是嘲讽了。 就这样,当日并无大事,只是刘晏先取了范琼部七百骑兵中的两百佼佼者归于本部,又替杨沂中选拔了两百甲士,然后王德自引御营其余诸将宛如分饼子一般,兀自兼并了这范琼部一万之众。 城中风平浪静,皆大欢喜,宛如无事一般。 然而,到了当日晚间,襄阳城内的州府之中,赵官家枯坐廊下,对着烛火检视南阳送来的书信、札子许久,却又忽然向身侧一人开口相对,无端生事了:“德甫……” “臣在。”扶刀而坐的刘晏慌忙俯身。 “在想什么事?”赵官家似笑非笑。 “并无他事,只是出神。”刘晏赶紧摇头。“臣不如杨统制那般警醒,让官家见笑了。” “说起来,还记得你、我、正甫三人在明道宫那夜相会吗?”赵官家收起那些札子,借着案板侧身捏腮相询。 “自然记得。” “那你是不是在想,当日那个轻松赦免了赤心队中逆贼的官家,今日如何这般不动声色想出那般残忍法子来?”赵官家轻松发问。“而且晚间还能无动于衷,就在这个房内落脚。” “臣……不敢。” “那便是了,”赵玖不由失笑。“跟正甫比,你还是不会说话。” 刘晏愈发慌乱,但正如官家所言,他这人不善言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慌乱之中,这位御前班直的副统制也只能向房内另外一人,也就是一直在帮官家处置札子的小林学士使眼色求助起来,可是低头书写不停的小林学士却置若罔闻。 “不要慌。”赵玖没在意对方小动作,而是幽幽叹道。“其实朕从明道宫出来,一路上辗转到此,偶尔也会深夜之中问问自己,有些作为到底值不值,对不对……但今日事不在其中,范琼罪该如此!” “是!” “景默。” “臣在。”小林学士赶紧应声。 “写封文书……私人书信那般,不是旨意……给在扬州的李相公,将范琼作为列举清楚,然后替朕质问一下,他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乱世之中,文臣失节他不能忍,一个张邦昌喊打喊杀,可武臣失节的后果他就没想过?为何当日就能以文武之分那种荒唐理由放过此人?”赵玖缓缓而对。“言辞要激烈些,问问他什么唤做率兽食人……署押便用沧州赵玖好了。” “臣谨奉谕!”小林学士毫不犹豫,直接俯首受命。 而既然下了此令,赵官家也不犹豫,直接转回还有些砍杀痕迹的舍内休息去了,刘晏与林景默更是无话可说。 一夜无言,而赵官家在这栋不知道锁了多少冤魂的舍内,果然也一夜难眠。 第二十三章 归城 且说,既然让小林学士发了旨意去寻李纲闹事,赵官家自去休息,然而一夜无言不提,赵玖在这栋不知道锁了多少冤魂的舍内,果然也是一夜难眠。 当然,好在只是一夜而已。 翌日,赵官家分派乔仲福驻守襄阳,张景驻守通往汉中的要道光化军(今老河口)后,便匆匆传书刘汲,让后者即刻来此赴任,随即就下令全军班师……当然了,为了保证稳定,大批没来的及消化整编的降卒也被一并带走,准备在南阳豫山大营进行统计和汇编,刘子羽也留下监督乔、张二部的扩编,并要带回部队名册,便是王俊也被带回‘述职’与赏赐,等刘汲这边安定好了再放回。 说到底,赵玖必须得尊重一下大宋禁军的某些‘优良传统’,也得承认眼下是个乱世的事实,所以他从来没指望一下子监军建到队上,但权力能收一点还是要收回来一点的,能对这支军队做出稍许的有益改变也是要尽量去做的。 不过,被官家的权力手腕压得有些紧的御营中军诸将也好,因为见到了赤裸裸率兽食人场景而有些不适的官家本人也好,甚至包括直接当事人小林学士,全都在回军途中渐渐放开了姿态。 毕竟嘛,说一千道一万,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一次出兵都是一场大胜兼速胜……前后十几日而已,根本没有消耗太多物资,便轻松获胜,这是何等的利索?而以煌煌天兵压上,数万叛军便土崩瓦解,这又是何等振奋人心的过程? 须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姿态太符合这个时代的价值观了。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此战之后,襄阳入手,这让南阳彻底打开了身后的回旋之地,东南、巴蜀、荆襄,整个长江以南的大宋财赋重地,便可以通过长江这个天然大动脉一路源源不断输送到陪都左近……长江加汉江,还有白水,这条水道比什么运河、汴河强太多了! 这是战略性的胜利。 当然了,关于打开局面这一点,收复襄阳明显还有另一层意思,却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那就是一旦金人再次发起类似之前三次那般的大进军、大扫荡、大钳形攻势,中原实在是撑不住了,南阳危急,赵官家和行在退到襄阳名城总是可以再熬一熬的。 南阳、襄阳本就一体嘛,宋金军事实力对比摆在那里,没啥寒碜的。 回到眼前,暂时不提这些将来的话题,只说赵官家引兵回归南阳,却是甫一抵达便有些措手不及,因为四月下旬的南阳和一个月前相比,端是热闹了许多。 “朕可不记得中枢何时有了这么多官吏?” 南阳城东,白河畔,赵官家下得马来,望着出城不知道多少里相迎的陪都官吏士民一时失笑。“吕相公,你莫不是将城内人都驱赶出来了?此时此刻可不是丰亨豫大的时候,绝不该让寻常百姓出城做这等事,然后误了生产。” “好教官家知道。”吕好问赶紧严肃做答。“臣绝不敢作假欺君罔上,实在是这些日子恰好是各地推选的英才陆续汇集南阳之时,都待官家亲临……而这些人多数还有些伴当、友人、当地官府差人相从,此时闻得官家得胜归来,自然蜂拥而出。而臣以为,此事本是官家得胜后一等一的大事,也不该阻拦他们来见一见官家,便将他们按照文武、气节之分,所荐来源之别,年龄高低之殊,暂时列入官吏班位,一并来此。” 赵玖心下恍然,情知这事本是他出征前留得纸条之一,便也不再多计较。 而随即,不待赵官家再说些什么,跟在诸位相公侧翼的杨沂中忽然一步错开,然后自有冯益引着一名体格并不算出众的甲士上前,而甲士却又捧着一个托盘,盘上摆着一杯,杯口足有藕节方圆,杯内俨然满放酒水……甲士直接来到赵玖身前,单膝下跪奉上,酒水居然半点都未洒出。 赵官家低头打量了一眼,然后不由扭头看向冯益。 冯益赶紧低头低声笑对:“官家,这是前几日东南扬州太后那里送来的黄梅酒,臣问过几位相公,方才带来为官家祝捷的。” 还披着甲的赵玖似笑非笑,又去看杨沂中。 而杨正甫见到官家来看自己,几乎是以微不可见的姿态略一颔首,却又旋即低头。 赵官家一声叹气,便就势端起酒来,果然见到杯底有一黄梅清晰可视,复又捧在鼻前一闻,端是清香扑鼻…… 但是可惜了,赵官家今日并不想喝这么多酒,他只是略微一闻,然后微微一啜,便转身当着不知道多少官吏、将士的面把酒水轻轻斟在了身前地上,复又扬起声音、振振有词: “借太后恩泽,以飨邓州城下御营战死亡魂!” 冯益不敢多言,而吕好问等四位相公,却是忙不迭躬身行礼,继而引得前后左右,文武贵贱一起行礼。 而一杯酒水既然撒尽,偏偏其中黄梅尚粘在杯中,赵官家却是趁着所有人未及抬头,直接捏来放入嘴中,方才将酒杯放回。 小小插曲,不值一提,赵官家放回杯子,吕好问也带领百官群僚起身,自有其余程序等着赵玖再于此处走一遍。而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些繁琐过程,王渊、王德引了御营中军往豫山大营而去,赵官家也换了衣服……但转出帷帐,正准备动身归城呢,吕相公却又提出了一个让赵官家不好拒绝的建议。 “官家。”吕好问正色相对。“官家征战辛苦,一路道途泥泞、风尘疲敝,本该休整。但今日出迎的贤才之中,恰有一位处士,自关西避乱到了京西均州,先为当地知县举荐为气节之士,来到南阳后又为去考核的太常寺卿汪叔詹格外赏识,然后上书于省内专门出荐,说他有康济方略……关键是此人已经年逾六旬,官家何不在此公开召见,观其风骨学问,然后赐予官职,以示敬老爱才之心呢?” 这种事情,赵玖当然无话可说,即刻便下令召见这位‘处士’。 而须臾片刻,果然有一位头发花白之人上前面谒赵官家,而此人装束富态,行礼严谨,姿态从容,却也像是个见过世面的老者。 对此,赵官家当然言辞温婉,语调和气,他亲自上前扶起此人,方才谨慎发问:“敢问卿家姓什么名什么,又擅长什么?不拘文武工农,但有一长,朕不吝赏赐。” 老者抬起头,正色相对:“好教官家知道,草民姓王,多年隐居,已失本名,却是擅长炼金。” 赵玖握着这老王的手,一时没反应过来。 PS:感谢安妙妹子的双盟和小飞毯的上盟,后者应该是五十四萌……惭愧。 大家赶紧睡吧,我继续码,三四点应该能出来。 第二十四章 归城 续 王处士说他会炼金,这就很有意思了。 “王卿擅长练哪个金?”赵官家干笑一声,一时间愣是没想明白,还以为人家是故作高深另有所指呢。“是金戈之金还是金军之金,金戈之金是说你有新式兵器献上?金军之金是说有你有应对金人方略?无论如何,务必说来,朕都不吝赏赐。” 那王处士闻得官家言语,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太常寺卿王叔詹可能是觉得官家有点糊涂,便主动出列解释:“臣太常寺卿王叔詹冒昧容禀,臣亲眼所见,这王处士能以异法使朱砂化金,且确是真金无疑……而臣以为,之前靖康中,金人贪暴,尽取东京金银而弃铜钱,如今非止南阳,天下各处都乏金银,而王处士之能正和其用,若能推而广之,足可康济天下。” 赵官家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是没骂出来。 不过,另一边,几位相公和几位重臣却是都有了反应……吕好问尴尬失色;宇文虚中遮面转身;许景衡几乎便要作色大怒,却在看了一眼吕好问和王叔詹这两个日常相处紧密的同僚后硬生生憋了下来;汪伯彦倒是从容,反正是对面东府闹的笑话,今日官家大捷归来,枢密院有功无过,他乐的看热闹。 而四位相公以下,地位算是半相的张浚张中丞,却也反应迅速,即刻扭头盯住了身侧的李光、胡寅二人,显然是想让这两个殿中侍御史看清楚场合,不要惹事,想弹劾也要等回去之后再说。 换言之,自赵官家以下,所有的明白人都已经醒悟。 不过这种事情,明白的是真明白,信了的也是真信。就在赵官家和几位相公被这一出戏闹得不想说话的同时,在太常寺卿王叔詹的催促和勉励下,这位王处士却是勉为其难地开始了当众展示。 眼见着一堆瓶瓶罐罐还有火炉子被抬上来,然后那王处士居然在封闭的丹炉里当场烤起了朱砂来取水银……赵官家回过神,有心想杀人,却也知道以这年头的科技水平来看,这老头还有王叔詹确实罪不该死,甚至未必就有罪;有心想上前一脚踢翻了某人的炼金器械,却须念着汞蒸汽是剧毒;而更重要的是,此番须是吕好问好心好意筹备的典礼,文武百官和最起码京西、两淮的特取人才都在好奇围观,他须给无辜的吕相公还有这已经没几分面子的大宋朝几分体面! 说句不好听的,这时候科普都不好科普的。 一念至此,赵官家只能让冯益将送来的椅子往后挪一挪,然后让除了王叔詹和那王处士以外的所有人也都离得再远点了。 日头微微偏西,而赵官家却是随着这位的步骤早早猜到了其人的手段——以朱砂烧出水银来,然后再用什么障眼法将藏有金矿石的物什或者干脆是现成的金箔偷偷放入其中,以水银溶化金子,最后再用蒸馏的法子把水银蒸干,自然可以出金子。 这里面的一个反常识的事情在于,这年头几乎所有人都很难理解代表了最大稳定性的金子居然会被水银这种可以直接蒸干的液体溶解……而在传统东方的封建时代,除了追求长生的炼丹术士,不要说同时接触到液态的水银与金子了,就是水银本身,也一般只有这些人神神秘秘搞的出来过,然后还普遍性用于墓葬等神秘侧用途。 实际上,眼看着这位王处士将干净的水银倒入一个干净的白瓷盆中,然后再放入带着古怪导管的特制陶器里蒸馏完毕,最后分别取出水银和黄金后,几位相公都t动摇了!至于旁边的冯益、杨沂中这些人便是平日里再机灵、再聪明、再世故,却也在这种事情上面不堪起来……这些内侍、武将根本就是恍惚的,眼睛都离不开那些金子和器具。 而以此同时,赵官家却觉得自己遭遇到了平生以来最被人侮辱智商的一件事,当年他刚刚上大学在火车站被抱着小孩的阿姨要走十块钱都没这事荒唐……偏偏为了大局,他还不好拆穿的! 因为这王处士刚刚烧炼过程中,官家早已经通过吕好问与偷偷递上了纸条的许景衡许相公相互讨论了一下,决定了这件事的最终处理结果。 “来人,赐王处士绢帛十匹,粮谷十石,以作表彰。再将这些器物,连着这黄金和这……什么?”赵官家将水银二字强行咽下,却是指着那瓶液体看向了王叔詹。 “灵液。”水平比较高的太常王叔詹赶紧给官家做了科普。 “哦,灵液。”赵玖恍然大悟,却是终于再次声色俱厉说出那个词来。“将这些器物、黄金、灵液,一律全都与朕沉到白河中去!朕宁亡国,也不用这种虚假之物来蒙骗天下人!” 周围人一时反应不及。 倒是许景衡赶紧出列,正色应声:“官家此举着实有人主气度!” “许相公。”那太常寺卿一时惶恐兼不解,看样子不是作假。“这是真金子!” “金子给谁用?”许景衡扭头冷冷相对。“用来发军饷还是用来赏赐群臣?我不知这金子真假,但不管真假,只要官家今日受了这些器物,那天下人将来还能信官家给的金子吗?” 王叔詹愕然无言。 “至于这位王处士,领了赏赐便回乡居住吧。”赵玖继续板着脸下令,竟然是丝毫空隙都不与群臣留下。 “杨沂中,你在作甚?!”汪伯彦情知此番官家还是要保吕好问,也是即刻面色一肃,却又指着尚在茫然的杨沂中连声呵斥。“身为御前班直统制官,没听到官家口谕吗?!” 杨沂中慌忙应声,便要上前去扔那些东西。 “那些罐子先砸了再扔。”官家复又在后面微微一叹。“至于王太常,既然是你荐的人,便由你好生护送这王处士回去吧!” 杨正甫和那王太常各自无奈,前者赶紧从班直那里夺来一锤子,就在官家与百官之前砸碎那些事务,而后者更只能满头大汗拽着那正兀自心疼的王处士躬身谢恩。 而不知为何,周围百官与那些前来围观的京西、两淮才士望见这一幕,却都各自松了一口气。 到此为止,闹剧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赵官家叹了口气,倒是又强打精神安慰了一下百官和那些初次见面的京西两淮才士,约定过几日便公开殿选,这才上马回城。 不过,入得城来,百官散去,赵官家自然又免不了一番忙碌,先是让小林学士去传旨好言抚慰吕好问,又让内侍将那些东南送来的黄梅酒依次赏赐给诸位相公、近臣、御营中军诸将,当然还有韩世忠与最近通了消息的李彦仙。 这还不算,等这些人各自离去,大押班蓝珪复又前来汇报。 到此时,赵玖方才知道,这些日子南阳着实是热闹不少,不止是这些来应选之人,由于南阳安定,又有粮秣财帛军队,更多的乱七八糟的人也都在最近一段时期纷纷聚集到了南阳……蓝珪身为大押班,自然要将期间一些牵扯宫禁以及南阳城内影响较大的人和事一一说来。 其中对于赵官家而言,其中有些纯属无忌,有些却是很难抛之脑后的。 “苏轼的几个孙子都来了?”赵玖一时愕然。“为他们爷爷请求恢复名誉?” “是。”蓝珪小心言道。 赵玖微微蹙额……苏轼被蔡京搞成元祐党人,当然要平反,但此时出来绝对是有人刻意在造势,因为这件事也是他走前给吕好问等人留的条子之一。 当然了,就和故意造势的人想的一样,赵官家哪怕只是看在苏轼这两个字的面子上,也没理由不给平反的,大苏学士自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可不止区区一宋……只是不知道谁这么着急罢了? “朕知道了。”赵玖随口言道。“还有吗?” “最近易安居士和丈夫礼部尚书赵明诚私下闹和离,颇有人说这是因为官家刻薄所致。”蓝珪小心翼翼,继续低声汇报。 “刻薄就刻薄吧。”赵玖行了半日军,然后又在城西折腾了那一阵子,已经颇为疲惫了,此时听到这种消息倒是完全无所谓。“不就是多借了易安居士几句诗吗?弄得朕好像故意嘲讽他赵明诚一般……等这事过去了,记得以朕的名义赏赐一下易安居士,以表谢意。” 蓝珪欲言又止,却是终究没多再多说。 而蓝珪下去,冯益却又上来了:“官家,昔日东京宫中画师内最出色的大小马中的小马马兴祖寻到南阳了,他父亲大马马贲却是殁在了靖康之中,而官家对宫中有规矩,不许擅自填人……” “若本来就是宫中人,你便收起管着吧。”赵玖听了一堆马,但大概是听明白是个宫廷画师来了,便愈发不以为意。 “还有几位御医也闻讯赶到了。”冯益继续轻声相对。“臣勾当药院,已经自作主张留下了。” 赵玖陡然严肃起来:“其中莫非还有烧朱砂的吗?朕跟你说明白了,谁要敢往朕这破房子上涂朱砂,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送到交州去!” “喏……”冯益慌忙应声,却又赶紧解释。“官家放心,来的几位都是专科圣手,并无如今日那般荒唐之人。如彭时,擅长儿科;又如王继先,擅长男科与妇科……” 赵玖缓缓颔首,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既如此,这二人该送往扬州才对吧?” 冯益俯首不言。 赵官家只怔了片刻便陡然醒悟,复又环顾殿中,然后指着其中一人冷笑起来:“朕说要个能戎装随侍的,你们便私自寻来了?” 听得此言,蓝珪以下,杨沂中、冯益,还有被官家手指那人,也就是之前捧酒,此时一路跟来的‘甲士’了,一起下跪。 稀里糊涂中,不知所措的刘晏也只能跟着下跪。 “官家,”冯益刚一跪下,便主动开口解释。“非是臣等擅自揣摩上意,这是上次之后,臣与扬州几位押班等旧人通信,说及了此事,此事自然便传到了太后与潘娘子处,而太后便也与潘娘子一起召集宫人亲自询问,说是可有昔日康王府旧人出身,又能披甲骑马的,甘心来此处伺候官家……这才有吴娘子主动请缨,然后前两日方至南阳。” 赵玖微微一怔:“这吴娘子是王府旧人?” “是!” “太后所指?” “是。”冯益抬头相对,娓娓道来。“官家落井后不记得了……这吴娘子出身东京珍珠吴家,自幼读书,三年前,也就是十四岁时以聪慧家富入王府为使女,靖康乱中,是太后将府中剩余人物召入身侧,所以吴娘子也就一直随侍,而官家也是以此缘故在登基后遥封的义郡夫人,让吴娘子有了正式名分……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潘娘子自顺昌府离去后,这一路上便无人伺候官家了。” 赵玖怔怔想了许久,却是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此人……而且,这一次为什么要拒绝呢? 非止如此,那披甲女士抬起头来偷看一眼,正与赵官家相对,果然约莫十七八岁,正值一女子最美之时。而既然是十四岁便选入王府,自然也是眉清目秀,颇有颜色。非要挑点毛病,大概便是她自幼生在富家,估计营养极好,骨架这两年也长得比较大些,有点不符合这个时代士大夫对女子的审美。不过,这一点对赵玖就不是个事了,在他眼里,对方此时穿着铁甲丝毫也没有影响行动,反而别有一番姿态上的魅力……实际上,若非如此,之前在城东白河畔,赵官家也不会一眼便认出这个‘安能辨我是雄雌’的主了。 一念至此,赵官家复又环顾左右,发现除了几位内侍,好像连杨沂中都有赏赐下去的如夫人了,再加上他确实疲惫,便打了个哈欠,勉力朝冯益吩咐了一句: “既如此,下不为例!” 言罢,却是不再提什么妇科、儿科大夫的问题,反而直接起身向殿后去了。 那吴娘子自然赶紧扶刀跟上。 见此情形,殿中诸人一起起身,蓝珪和刘晏若有所思,冯益微笑不语,唯独杨沂中却是面无表情,丝毫无平日私下相处时的八面玲珑之态。 s:抱歉……昨天主要是我妈下楼逛了超市,给我补过了三十岁生日……感慨的时间太长了,耽误了码字。 大家晚安。 第二十五章 解烦 日上三竿,今日起床稍晚的赵官家不顾几位相公、要员可能随时到来议事,一如既往的束紧袖口,然后来到行宫后方左侧的那个小树林中,开始了他日常的射箭练习。 当然了,昨日那位甲士并没有跟来,蓝珪和冯益等内侍也被官家撵去处置前殿后宫之事,此处此时只有杨沂中与刘晏引班直随侍而已……实际上,官家这个从明道宫开始的习惯,宫中上下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说吧!” 赵官家俨然没有忘记一些事情,一箭射出之后,便忽然开口,引得刘晏和随侍的几名的辽东籍班直莫名其妙起来。 “谨遵官家谕命。”杨沂中情知官家是故意要刘晏听到,却也不做遮掩,直接汇报。“军情一事脉络清晰无误,但到底是有所泄露还是恰好撞上臣却无可辨别。事情是这样的……” 赵官家一边听一边射,一筒箭射完,方才暂时停弓摇头:“朕大概听明白了,此事关键就看这胡闳休的本事……对否?” “是。”杨沂中干脆应声。 而赵玖一面再度搭弓瞄靶,一面不由失笑:“总之,此人若无本事,那便是当爹的汪叔詹给朕推荐什么炼金术士,当儿子的汪若海与当女婿的胡闳休又泄露了军情,所谓一家子都是王八蛋;而若姓胡的有本事,那便是咱们的汪太常一个人是糊涂蛋加王八蛋,因为他一面给朕推荐炼金术士,一面却又将自家女婿藏着掖着……是这个意思吧?” 官家一箭强行歪靶,杨沂中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见此形状,赵玖不由摇头再笑。 其实,赵官家何尝又不明白,从那汪叔詹推荐术士的破事就能看出来,这就是个想冒头的混账糊涂蛋。 相对而言,他那个女婿胡闳休却是个履历分明的人……太学生出身,弃笔从戎,守卫过东京城,辗转流离了一年多,从黄河到长江都走过,读万卷书行万里,又亲身上过战场,而且立场分明,俨然是个合格的参谋胚子。 只不过,这种人物,又是至亲之人,偏偏在那汪太常眼里,还不如一个炼金术士来的有用。 一句话,汪叔詹根本就是个蠢,真算不上坏。 不过,昨日那个炼金之事太过恶心了,赵官家存心想给汪叔詹留点教训,自然要强行歪靶。 当然了,听到这番算是意料之中的解释,赵官家心里对于上次‘泄露军情’的事情自然也放了过去,到底算是个好事。 “还有一事呢。”赵玖心情稍微放好,一面继续弯弓搭箭,一面随口相询。“依着吕相公这几日的糊涂,怕当日也是个糊涂账吧?” “这件事情臣也已经彻查。”杨沂中明显犹豫了一下。“从眼下来看,吕相公倒似乎是遭了无妄之灾,算是误中副车。” 赵玖微微一怔,却是一箭中的,方才面不改色,从容开口:“是冯益所为,冲着蓝珪去的?” “臣不敢断言。”杨沂中单膝下跪,低头解释。“臣这里只是查到一些流言源头,寻到了一开始传流言的几个宫外人,他们却都是与宫中有采办关系的商户、工坊主,也都说是宫中采办小内侍们随口传出的……事关内侍,臣没敢再问,但或许也是小内侍们确实嘴碎说不定。” “是不是吧,反正冯益的嫌疑最大,朕也早就有猜想……”赵玖摇头不止。“蓝珪为此获罪,他便是理所当然的大押班,动机最大;而且那次他看起来恰好随咱们一起避开了这件事,却又显得有些过犹不及了,须知道一开始蓝珪提议此事也是内侍们一起商量过的,没他开口,哪会有此事?便是将吴娘子接来,也是他自作主张。” 杨沂中低头不语。 “不过,这里面蓝珪随朕时日多些,知道朕的脾气,有没有冷眼旁观,来个郑伯克段于鄢,便又是另一回事了。”赵玖一发彻底脱靶,便干脆收起箭矢,转回身来。“这种事免不了的,但朕既不能坐视不理,也不能成了这些人的工具……你去将你查到的事情,还有朕刚刚的言语说给冯益听一遍,告诉他,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若是再敢越矩,甚至牵扯到外朝,朕便请他去五国城伺候太上皇。” 杨沂中欲言又止,却只能应声称命,而旁边的刘晏早已经从糊里糊涂听到糊涂糊里了。 不过,赵官家吩咐完毕,便似乎不再在意这些事情,他射完两筒箭,便直接解开袖口,唤来内侍换上崭新的红袍,束上牛皮带,就兀自带上硬翅幞头,引着全副武装的班直往前殿去见诸位相公与近臣要员了。 且说,刘汲往襄阳赴任,此时殿中复又变成两东两西四位相公,一个御史中丞的大略格局。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随着越来越多的文臣汇集起来,中枢各处缺员渐渐补上,赵官家的近臣们,也早非昔日八公山上一个小林学士、几个舍人那么简单了。现如今,光是赵玖唤得出名字的便有两个殿中侍御史,一堆中书舍人,甚至翰林学士都多了三四个,还有什么其他的枢密院和都省(四省合一后的称呼)下属的个什么文字……就是所谓机要秘书班子了,也都是能直接上殿,立在角落,随侍官家与几位相公的。 譬如说胡闳休的妻兄汪若海,便是以承事郎的官阶在枢密院领着差遣做事,和刘子羽一样,理论上属于汪伯彦和宇文虚中所领。 “朕走之前交于诸位相公的几件事都可曾妥了?”赵官家来到殿前,与诸人见礼完毕,却是面色如常,好像刚刚根本没听过那些汇报一般,也没有昨天白河畔的尴尬事一般……只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而闻得官家质询,吕好问当仁不让,却又一时尴尬:“臣禀过官家,几件事情都颇多疑难……” 赵官家愣了下,却也不急,而是微笑以对:“无妨,一件件说来,从最小的那件事说来,李彦仙还在闹脾气?” “回禀官家。”负责此事的正是吕好问本人,却是愈发尴尬。“李彦仙再次拒绝了旨意,不愿出任镇抚使。” 赵玖含笑摇头:“到底是为什么?” “官家。”吕好问俯首以对。“臣专门让人问的清楚,李彦仙的意思是,他忠心耿耿,出身清白,请官家按正经次序赏赐升迁便可,如镇抚使这种专门与杂牌军将展示恩宠,让他与什么岳飞、张荣同列的官职,他宁死不受!” 官家幽幽叹了口气。 PS:还是那话,不要等,我夜里尽量补……七点多才起来。 第二十六章 解烦(续) 赵玖无力吐槽,也没法吐槽。 岳飞是不是杂牌,是不是该被此时的确是前线最得力最出彩的李彦仙看不起且不说,李彦仙这个态度其实是很直接的……人家的意思很明显,请中枢不要把他当外人,像镇抚使这种一听就有点像是安置藩镇的官职是在侮辱他人格。 而且,这里面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如李彦仙这种未接触过赵玖的前线大将,骨子里还是不信他赵官家是真的在放权。 当然了,话还得反过来说,李彦仙这一通古怪脾气,更像是展示忠诚,寻求认可,而非是在故意闹事。 那能怎么办呢? “如此,这事也算是吕相公你办妥了。”赵官家思考了许久,弄清楚里面的逻辑后,便干脆开口下旨。“他想要正经官职就给他正经官职便是……让李彦仙做陕州知州!” “官家明断。”来到南阳后,吕好问表现的越来越和气了,也不知道还敢不敢喝多了去摸官家脑袋。 “军器监的事情呢?”一事大略解决,赵玖继续正色询问。 “回禀官家。”汪伯彦上前拱手致意,似乎也颇显惭愧,但不管如何,很显然这件事情的条子吕好问递给他了。“臣与枢密院上下多方讨论,也曾亲自去探查地方,询问人手,却都觉得有些疑难……一则,乃是选址困难;二则,乃是工匠难寻。” “细细说,慢慢讲。” “是……好教官家晓得,欲设军器监,先须立炉出铁,而照理说南阳周边有白河,周边也不缺石炭,正好立炉。”汪伯彦正色奏道。“但南阳周边无险可守,之前完颜银术可轻易自西京洛阳突至此处,若将军器监放在城外,一旦战事再起,又有金人乘着骑兵之利来到此处,军器监未免要被轻易毁弃;可若放到城内,南阳城因为行宫、太学、衙署的新建,已经很拥挤了。” 赵玖若有所思。 “至于工匠的事情,倒是简单一些。”汪伯彦继续言道。“无外乎是东京城的工匠多被金人掳走,而南阳此处汇集的工匠又多是巴蜀、荆襄汇集而来,他们为了修筑宫殿已经多日未曾归乡,不欲长久留在南阳。” 赵玖听到这里,只觉得古怪……因为按照汪伯彦的描述,这些问题其实都不是什么问题,毕竟,国家到了这份上,军器监的兵器、甲胄是最要命的东西,一定要不惜代价的。 而在这个指导思路下,不说什么拥挤、工匠思乡这些荒唐言语,哪怕是最极端的情况,也就是真只用了几个月就被金人毁了,难道就不做了吗? 这时候,多一套甲胄都是好的啊! 一念至此,赵官家稍作思索,也懒得与汪伯彦玩你猜我猜你再猜的政治游戏,而是单刀直入了:“那汪卿觉得军器监该放到什么地方?” 汪伯彦拱手正色相对:“官家,臣以为不如放到襄阳,在襄阳安家,想来工匠们也能心安。” 赵玖恍然大悟……就是说嘛,汪伯彦,或者说枢密院,又或者说是群臣百僚,怎么可能拎不清轻重,在这种事情浪费时间,原来是一开始就在等自己打下襄阳,那些理由更像是为了确保军器监移动到汉水南岸而特意想出来的。 当然了,放在襄阳也确实是一件好事,赵玖闭上眼睛都能想到几处优点,那里物资运输方便,人员往来方便,而且也确实安全……不过,这件事情的背后,却是以汪伯彦为代表的一大批官员对可能爆发的战争结果不够信任的缘故。 当然了,赵官家也不太信任战争结果,因为人总得面对现实的。 “那便襄阳吧。”赵玖想了一想,犹豫了片刻,还是表示了赞同。 汪伯彦旋即领命。 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赵玖也颇多不甘,所以双方又讨论了好大一通……且说,这赵官家到底是个工科狗,虽然学的东西都是电路之类的偏多,所谓工科实践最多焊过电路板的那种,但毕竟是个工科狗,想法还是有的。 在他意识里,军器监建立后,身为穿越者,即便是不能搞什么惊天动地的发明创造,但学高端网文中推动一下流水线和标准度量衡,试验出配比最佳的火药配方,激励一下工匠,铺个传说中的木质轨道开个驴子动力的火车,弄点大新闻什么的,岂不是理所当然之余利国利民? 然而,赵官家说来说去,却越说越觉得自己言语像是套话,哪怕人家汪伯彦答应的很利索……说白了,经过昨天河畔的闹剧,赵玖对大宋官僚们的素质和执行能力产生了巨大怀疑。 所以,这些虚的东西说了一些后,赵官家自己便停了下来。 “关西呢?”又一个话题按下,这次不用吕好问指点,赵玖便直接看向了宇文虚中。 “因陕州克复,而韩太尉临西京对峙完颜谷神、耶律余睹之故,再加上武关、洋州(汉中东部地区)通行,臣已经大略得知关西情形。”宇文虚中赶紧相对。“关西方面,敌酋完颜娄室破长安后继续西走,扫荡渭水,却在巩州力尽(今陇西),所以撤军河东……” “不是力尽,”赵玖闻言一声叹气。“还是李彦仙,若非李彦仙此时克复陕州,完颜娄室何至于一口气撤到河东?若以救时军功而论,李彦仙一己之力几乎不弱于宗留守十万之众,也不弱于淮上韩张与济州岳张四将合力……怪不得人家会闹脾气……任命他做陕州知州的时候,额外转一级军功。” “是。”宇文虚中拱手以对,却又继续言道介绍了下去。 而赵官家也听了个差不多……原来,完颜娄室扫荡了关中平原撤走后,当地也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如之前京西一般处境,义军、盗匪根本分不清楚,几乎割据了整个关中平原。而好消息是,由于撤退的快,大部分西军残余兵力都在关西诸路的山区部分得以保全。而且其中还有鄜延路经略使兼知延安府王庶、环庆路经略使席贡、温州观察使王燮这种高级别官员与将领存活。 至于统制级别的大将,目前确定存活而且还有兵马的,就有曲端、辛企宗(辛家老二)、刘锡、赵哲、刘希亮在内的七八部……不过却都散乱在各处,只是有活动的讯息罢了。 “恕臣直言。”宇文虚中正色对道。“关中平原依然失控,行在鞭长莫及,除非等各部收复凤翔、长安,否则无从聚拢。但等到长安一旦被收复,便应该即刻派大员前往陕西安抚。” 赵玖情知此事确实无奈,便也只能勉励了一番宇文虚中,然后越过此事。 接下来是许景衡负责的元祐党人问题……这件事情牵扯的人事太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不用说也知道,无非是官家的政治姿态问题和官僚们的普遍政治认知起了冲突。 然而,就在许相公准备力谏赵官家一番的时候,赵官家却忽然越过这件事情,只是与许景衡交流了一番土断之事,然后又与所有人讨论一番数日后召见那些人才上殿殿试之事,恍惚间日头就已经西斜不止了……然后赵官家却也不再犹豫,直接借口时间问题让诸相公散去,然后呼喊小林学士跟上,便也自己转入后宫去了。 翰林学士值守宫中待制,本是常例,所以此举虽然让新来的几位学士稍微妒忌了一下外,也都无话可说,尤其是这位城府极深的林学士刚刚立下大功。 然而,就在诸位相公引众恭送官家离去,相互拜辞寒暄邀请,折腾了好一阵子,正准备各自归家之时,忽然间,小林学士居然在杨沂中和刘晏的陪同下去而复返。 “四位相公留步。”小林学士远远便喊住了其中几位。 吕好问几人听得此言,本已经心中一紧,一回头更是头皮发麻……原来,这小林学士手中居然攥着四张墨迹未干的纸条。而与此同时,周围人自张浚以下,看清楚情形后各自一怔,反而一起加快脚步,纷纷出殿去了。 只能说,这位官家这种逼着人做事的方法,真是让人心惊胆战……当然了,也肯定有人巴不得享受这种纸条待遇呢。 但不管如何了,四人早已经无奈走了回去,吕相公更是硬起头皮要在林景默手中去揭那些纸条。 而小林学士微微一笑,却是先行开口:“官家有言在先,这些都是小事,不是让相公们做的,相公们商议后尽管交予其他人速速处置便可。” 这便只是要四人赋予这四张纸条合法性的意思了,吕好问心中一动,自然是动作泰然起来。 而第一张纸条揭开,上面赫然写着‘火药坊’三字。 不等心中疑惑的吕相公主动询问,林景默便干脆解释了一下:“官家有言,要在南阳专设一火药坊,只是一火药坊,独立于军器监,不必多讨论了,就在南阳左近设立,要速速去办。” 吕好问微微颔首,也觉得此事确实简单,简单到他都想将这张纸条握住自己去做了,因为大宋朝早多少年便有专门的火药坊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官家又有口谕,他也不可能强行去做这种简单的事情来展示能耐,反而只能回身去问与此事有关的汪伯彦……这也是宰相生活的枯燥与无奈何所在了: “汪相公以为该交给谁?” 汪伯彦稍一思索,只是瞥到跟着小林学士回转的一人,便干脆应声:“事关军机,让御前班直去做如何,杨统制?” 杨沂中面色如常,便上前拱手相对,吕好问自问糊涂,便即刻将这张纸条递给了好整以暇的杨沂中,然后再去揭第二张。 第二张纸条打开,正是‘胡闳休’三字。 吕丞相哪里知道谁是胡闳休,不过林景默也即刻适时出言:“官家有言,这是最近建言军策的一人,大约是在两位辛统制军中,请寻得此人,最好几日后一起上殿,一同殿试。” 吕好问恍然大悟,更觉得此事不值一提,甚至他都想直接交给刘晏了。但这事毕竟牵扯军中,却是不好不让宇文虚中转手的,而宇文虚中却也干脆,他只是随意接来,便转手递给了刘晏,并无丝毫迟滞。 大概是前两个事情太过简单,吕相公已经兀自揭开了第三张纸条。 而果然,这第三张纸条上的事情也不值一提,甚至在意料之中,却是‘汪叔詹’三字……不用小林学士解释都知道,官家这是要昨日搞出那等事的汪叔詹好看! 不过,吕相公素来与人为善,哪怕汪叔詹自己都猜到要倒霉了,他也不想接手此事。而且,考虑到许景衡许相公昨日还当众呵斥过汪太常,在这件事上态度坚决,那么吕好问很自然的就看向了许景衡。 当然了,许相公也不以为意,只是一瞥,便干脆开口点了一人:“殿中侍御史胡寅本就有意弹劾汪叔詹,只是碍于明日选才,方才隐忍罢了,给他,让他议论个罪过出来奏上!” 越过御史中丞张浚直接点名胡寅,吕好问心中稍显犹疑,但既然许景衡已经开口,他也不好多言,只能唤来一名内侍,让对方将这个纸条交给刚刚出殿不久的胡寅。 此事也就此揭过。 而可能是前三件事的过于简单,让吕相公信心大增,第四张纸条他倒是直接取来,放在自己手心中打开,却是‘城防’二字。 “官家说了,南阳扩建仓促,城防不稳,怕是不足以应对战事。”林景默严肃以对。“官家要改建城防。” 吕好问叹了口气,他如何还不明白?这几张纸条根本就是官家给那几个心腹近臣的功劳,只是怕在之前朝会上公开提出被人抢了过去,这才专门让宰执们留在此处背锅。 不过,明白归明白,吕相公却也半点犹豫都无,直接脱口而出:“让阎孝忠去做吧,我出去自寻他来做。” 小林学士并不以为意,也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便直接退回去了。 就这样,这一日赵官家像布置家庭作业一般将锅甩的干干净净,就自去享乐。 然而,当日深夜,赵官家却被人从温柔乡中唤醒,并得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就在数日前,李彦仙在克复陕州之后乘胜追击,越过黄河,据中条山,发兵北击,连续攻克安邑、解县、闻喜,解州也几乎全境为他所复!而解州既复,太行山道路也通了! 赵玖目瞪口呆,继而狂喜……什么宫廷内斗,什么炼金术士,什么流水线火药坊,什么元祐党人平反,都是个屁啊? 这李彦仙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神仙?自己怎么就没听过呢?! 而就在赵官家回到被窝,几乎兴奋到睡不着的时候,忽然间,又一封加急军情送到——韩世忠兵败西京。 赵官家这次是真睡不着了。 PS:我错了,我复习了一夜的北唐……一口气没停下来那种。 第二十七章 郊游(上) 四月下旬,南阳城人心浮动。 原因很简单,韩世忠西京战败的消息在眼下还不够正规的南阳城根本瞒不住人。 不过这一日,随着天气陡然转热,没有半分拖延,韩世忠那边的细致军情也即刻报来,中枢这里从官家以下,所有人大约弄明白了情况后,倒是不由松下一口气来。 原来,此战起因还是在于李彦仙,李彦仙越过黄河,以中条山为根据地收复解州,打通了与八字军王彦部的联络,极大的震动了将河北视为心腹之地的金人,因为这个动作是有巨大政治意义和战略意义的。 于是乎,不得已之下,尚在西京洛阳一带的女真最高指挥官完颜谷神(又名完颜希尹),这个女真文字的发明者、所谓‘二圣北狩’的实际策划者,同时也是与完颜娄室一文一武作为完颜粘罕派系左右手的存在,当机立断,下令全军撤回河北,放弃西京洛阳。 面对如此局面,可能是韩世忠又妒忌李彦仙战功了(这种事情太寻常了),也可能是大小翟还有闾勍这些人在西京这地方跟金人已经杀红眼,相互之间已经存了血仇……总之,韩世忠得到军中上下左右一致同意之后,在完颜谷神和耶律余睹二人即将撤兵之前,联合大小翟还有闾勍,三路齐出,发动了一场针对完颜谷神部的多方面联合突袭,试图搞出个大新闻。 然而,三路部队齐出的同时,却不料完颜谷神也在同一时间集合兵力,以作渡河防备。 所以,结果就是闾勍部中途遭遇降了金人的叛军杨进,双方道中仓促相逢,苦战难下;而韩世忠本部也遭遇到了耶律余睹的契丹兵马;最后只有大小翟领着牛皋这些义军抵达预定战场,直面了女真人,自然是遭遇到了一场惨败……若非韩世忠到底是击退了耶律余睹,支援了过去,怕是大小翟外加牛皋就都要交代在黄河畔了。 但是,战后的局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因为完颜谷神大胜之后依旧选择了与耶律余睹的契丹兵马一起回身渡河,相当于放弃了河南与洛阳。 非只如此,按照韩世忠加急札子里的意思,耶律余睹这个昔日辽国宗室大将,在战中明显是留了力的,将来或许有一定操作可能性;至于叛军杨进,那就更不用说了,明明出了死力……这厮当时受到召唤,恐怕还以为完颜谷神要带他一起走呢……却还是被扔在河南孤军无援,只能站在黄河畔迎风凌乱。 对此,韩太尉在札子里就差发誓赌咒了,大约是立了军令状,要在半个月内把杨进给吊死在黄河边上的意思,否则他就不回淮西了云云。 当然了,回来肯定是要回来的,不回来怎么休整,怎么扩充兵马,整备作战?赵官家免不了又发旨意好生安慰了一番,并要求韩世忠击破杨进后,早早回淮西休整,顺便将杨进部补充给大小翟还有闾勍云云。 总之,事情多少是虚惊一场,更何况这年头大家败着败着也就败习惯了,赵玖也不能因为给了人家韩世忠一个腰带就不许人家打败仗吧? 然而,韩世忠兵败西京的‘危机’去除后,却只有赵官家一人算是去了心中一块大石头,继而连午睡都睡得安稳起来,南阳城内却依旧是人心浮动。 原因很简单,人太多了,事情也太多了。而且林林总总的事端摆在那里,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其间轻重却根本不是一回事。 比如说,对于独一份的赵官家来讲,自然是前线军情最重要。因为在赵玖眼里,后方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前线对金的胜利,这根本就是他往后十年乃至于二十年最主要的人生价值所在,也是关系到他身家性命的事情,这一点从他拒绝东南来到南阳后就更是无可动摇了。 所以,这位官家会为了李彦仙的大胜而兴奋至极,乃至于连夜加封其人为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然后又连夜发旨意安抚韩世忠,并询问战况,最后又在确定局势稳定后彻底放松下来。 说白了,在赵官家眼里,其余的事跟前线军情一比,根本都不是个事。 那么相对来说,对于南阳本地居民而言,确定金人不会过来以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却是可能大规模整修城防的流言,因为这件事势必牵扯到他们的出行乃至于自家房舍的留存,这才是真正关乎生计存亡的大事情。 还比如说,最近聚集到南阳的各地选才,他们什么事情都会议论,但议论归议论,数日后的殿试本身却才是那个最大的事情……因为有心报国救难也好,存了晋身的功利之心也行,却都要先当官的。 至于说什么旧官僚们在意元祐党人未被及时平反,巴蜀工匠们在意要被分流到襄阳安家,商人们在意江汉恢复通畅,那就更加理所当然了。 同样的道理,这两日,御史中丞张浚愈发忧心忡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很早之前,随着朝政有条不紊的铺开,他就敏锐察觉到了自己在朝中的尴尬定位。而随着这些日子很多事情的施展和发生,他就愈发坐立不安起来。 “难啊。” 面对从襄阳折返回来的至交刘子羽,南阳城西一处小河畔、绿树下,席地而坐的张德远难得借着河流凉镇的酒水敞开心扉,恰如他之前随行在颠沛流离时面对赵鼎和胡寅一样。“子羽不知道,外人看来,我张浚须是御史中丞,所谓半个宰执的位份,又是官家心腹中第一位的人物,早该心满意足,但处在我这个位置,却才是不上不下,不前不后,什么事都难做……” 刘子羽抓起一个梨子,咔嚓一口,却并未出言。 “彦修莫要不信。”张德远大概理解对方的心态,却是正色解释。“我只问你一事,你说此间阳光明媚,花红树绿,正是初夏风光之盛态,本该士大夫曲水流觞文采风流之际,为何这附近只有你我两个正经朝中要员在此闲坐呢?你自是刚刚立功回来,官家专门许的假,我又如何?” 刘子羽这才放下梨子,然后若有所思:“德远是说,其余人皆有劳务在身,不得清闲?” “这是自然。”张浚嗤笑一声,方才举杯一饮,继而举手列举起来。“我给你学着咱们官家的姿态,从头到尾列举一下……最上面四位相公们自然不必说,官家日日传纸条,一件事一件事分到相公们头上,事情做成了,便在纸条上打个勾挂在殿上,事情做不成,便打个岔,依旧挂在殿上,而若拖延下来,官家还要每日登殿后拍拍桌子,当众问一问某位相公今日是不是还有几张纸条未交……陪都仓促,主殿、议事堂、都堂、枢密院本就一体,上上下下都看着,相公们哪个能不全力以赴?” “此事我在襄阳便知道的。”刘子羽闻言也是摇头一笑。“三条相公吕好问,据说吕相公每日便是揭条、分条、报条,几乎抢了蓝大班的活计;堆条相公许景衡,凡是政务上的疑难大事吕相公都递与他,以至于攒了一堆条子在怀中,根本没几件能交上去的;关西相公数宇文,宇文相公专揽西军大事,偏偏关西局面一直未彻底妥当,所以关西的条子常常被打上岔,然后满满挂了一殿;得意相公汪伯彦,负责其余军国事,倒是经常办的利索,所以他的条子全都是勾,也满满挂了一殿,近来正是春风得意。” 张浚愈发摇头不止:“话虽如此,谁不想自己也去挂个条子呢?” “确实。”刘子羽也严肃起来。“你我不过私下说笑,真要是论起来,谁不愿意像几位相公那般做事呢?就好像刚刚所言,除了吕相公稍有嘲讽之意外,其余几位相公,不管是勾的多还是岔的多,亦或是交不了差的多,但天下人却似乎都知道的,几位相公是在一桩桩做事,而非尸位素餐。但德远……你须只有三十一岁!” 张浚缓缓颔首,却又缓缓摇头:“彦修,若只如此,那自然是我贪心不足,可如今近臣之列,也只有我一人闲置……” 第二十八章 郊游(中) 张浚闻言先是缓缓颔首,却又缓缓摇头:“彦修,若只如此,那自然是我贪心不足,可如今近臣之列,也只有我一人闲置……” 刘子羽这才微微愕然。 “咱们接着说。”张浚继续自斟自饮,一杯饮尽,而后方才扳手言道。“小林学士城府深,根基厚,平日不做言语,却屡屡能为大事……” 刘子羽当即点头插嘴:“这事我自然清楚,譬如此番襄阳事毕,所有功臣都没有官职差遣上的跃升,但枢密院中闲人议论,其实人人都得了厚赏……于御营中军各统制而言,什么赏赐都不如扩编了军队,于林学士这般官家身侧词臣而言,什么赏赐都不如官家信任……听说,如今翰林院中四五人,其余几位加一起都不如林学士值守的多?” “不错。”张德远闷声应道。“近日来的几位学士,如王綯(出身康王府)之资历深厚,沈以求之文辞优美,李若朴(李若水弟)之家门忠烈,都不能动摇林学士丝毫。” 刘子羽若有所思,稍作措辞:“其实,官家念旧也是寻常,林学士不止是近来功劳显著,之前也是八公山上的近臣……德远,官家落井忘了往事是不错,但落井之后的患难之臣,却是没一个忘记的。” “不错。”张德远假装没有听明白对方话中继续劝谏的含义,而是继续扳着手带着酒气说了下来:“官家确实念旧,也素来优待昔日同患难的近臣……想想就知道了,汪伯彦、王渊二人,若非八公山上选择了共患难,焉能得意到今日?杨沂中若非登基以来一直相随,焉能得官家如此信重?刘晏若非明道宫入侍禁中,焉能水涨船高?宇文虚中若非当日韩世忠兵变时以重臣之身相随,又焉能轮到他坐稳四相之一?便是胡明仲若非当日脱衣示诚,又焉能谏无不从?甚至李公相能与官家心有默契,不也是当日的执手托付的恩义吗?” 刘子羽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难道官家只信任这些人,就没信任你张德远?是没给你高位,还是没任用德远你推荐的人物吗?我不就是你荐上去的?今日来之前,不是还有好些才士堵在你家门前吗?还不是想攀个交情,好求你明日殿上稍作照料?” “我知道彦修的意思。”张德远声音更显沉闷。“我也没有什么怨望之意,诚如你与他人所言的那般,三十一岁为御史中丞,居半相之位,而且我所推荐的人才官家几乎都能任用,优容如此,还能如何说?但你不晓得,如今官家心意明显,我被困在这个职位上不能动弹也是实话……” “德远到底何意?”刘子羽终于不耐。“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怨望,可我听来听去,却只觉得你通篇都在怨怼,丝毫未知如何被困……” “其实说来也简单。”言至于此,张德远无可奈何,终于压低声音,酒后吐了真言。“我恰恰是被官家给困在此处的。如今上下都已明白,因为时局纷乱,所以官家想要稳固朝堂,以安人心……” “此事人尽皆知。” “那我问你,而御史中丞是做什么的?”张浚自问自答。“本来就是替官家钳制诸位相公,还有朝堂要员、大员的。而如此局面下,我往身前去看,几位相公也好,各部寺主官也好,除非是有明显的错漏,否则全都职位稳妥,这难道不是说御史台一般效用都没了?” 刘子羽微微蹙眉,显然是没朝此处想过。 “除此之外,彦修不晓得,许相公还有汪相公跟在淮南养病的张悫张相公都是至交,而偏偏张相公与我素来不合,这几日张相公据说身体每况愈下,他们对我也就紧紧相逼。”张浚继续侃侃而叹。“故此,若官家有事端用得着台谏传出条子的时候,这两位相公从来都是直接越过我去寻胡明仲,而其余两位相公只做不知,反正胡明仲在官家身前也是近臣,于官家来说一样好用……” “你是说你被胡明仲架住了?”刘子羽这才微微动容。“如此,为何不堂而皇之压一压?你自是中丞,他自是下属,又是你交情上的后辈,名正而言顺……” “这便是另一个无奈之处了。”张浚带着酒气以手指天。“官家看着呢……我与胡明仲俱为近臣,同属官家心腹,而之前胡明仲又以公事弹劾过我与韩世忠,我此番若这么做,在对我隆恩如山的官家眼里又算是什么?怨怼不能有,可挟私报复就行了吗?便是荐胡明仲个好位置,把他推出去,你以为以咱们官家的精明,难道就不明白?” 刘子羽左思右想,也觉得无奈,因为这件事的三方形成了一个套环,两个解扣,最后都回到了官家手中。 “两位相公好手段,这是想明白了官家心思,专门用了胡明仲这个精妙人选。”刘子羽沉默许久,方才一声叹气。“但忍一忍又何妨?别人巴不得被架在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上的。” “彦修忘了我的志向吗?”张德远再度饮下一杯,复又连连摆手。“我是川人,那日颍水畔官家说出让我们做武侯的话语后,我便立志此生要做诸葛武侯的!国家沦丧,别人都在为国效力,我如何能在此空置?” 刘子羽听到这里,之前稍许厌烦之意顿时消融,反而肃然起敬起来:“如此,德远意欲何为?” “我想主动弃职,学赵元镇(赵鼎)那般外出经略一方。”张浚干脆答道。 刘子羽倒是没有意外,只是微微苦笑:“你当日劝我眼界抬高,让我留在中枢,自己却要跑走……” “劝你留在此处是你留在此处有用,襄阳一事不正验证了我的言语吗?”张浚不以为然。“而我此时求去,正是我留在中枢并无大用。” “道理总是你的。”刘子羽苦笑愈甚。“那你准备去何处?” “我估摸着再过一两月,关中就该有人出来收拾局面了……足足七八个统制,总有一两个或豪横或忠勇人物的吧?” “这是自然……你要去陕西?”刘子羽微微蹙眉。 “我要去川陕,”张德远更正道。“官家最忌讳文臣领军务,我此时若求陕西,官家必然不许……但我本是蜀人,自求往蜀地安抚,仿效赵鼎立足淮南支撑张伯英(张俊)一般立足川蜀支援关中,官家却是无话可说的。” “然后待关中出了横豪人物,便做你的张伯英?”刘彦修若有所思。“道理是通的,但还是有几个疑难之处……官家让你看照韩世忠,你走后,谁来应韩世忠?” 张浚愈发苦笑:“这便是我求去的另一个缘故了,韩世忠乃是距离南阳最近的一员方面大将,官家整日腰胆腰胆的,自己看顾便好,哪里还要我来看顾?此一时,彼一时了。” “也是。”刘子羽轻轻点头。“那你走后又准备推荐谁做御史中丞?胡明仲吗?总不能是李光吧?此人乃是李公相的幕僚出身,这种事情还是要小心些的。” “我还没糊涂到让李光来做,但让我推荐胡明仲,我心又不能平。”张浚摇头不止。“监察御史贺铸,中书舍人范宗尹,礼部尚书朱胜非,工部尚书叶梦得,翰林学士李若朴……这些都是一时之选,官家若问我,我就只管荐上去,任官家挑选。” 刘子羽本欲说一句,既然知道官家念旧,这些人如何能与当日帷帐脱衣的胡明仲相提并论?但事关御史中丞这种大位,他身为御前近臣,反而不想多言了。 “若德远去川蜀,我又不能相随,你可想过寻个妥帖的军事参谋,在你幕中主管机宜文字?”一念至此,刘彦修干脆转移了话题。 “此事我也早有考量。”张浚举杯再饮。“折彦质被贬昌化军(海南),我想请官家赦免他,然后求为川蜀参军;便是同样重要的财务,我也看中了一人,此去川蜀,必然要做出一番成绩……” 刘子羽情知对方去意已决,便也不想多言,便直接举杯对饮,以尽友人之态。 就这样,二人难得求闲,从上午一直喝到日头偏西,才一起醉醺醺回去,直接在张浚舍内歇下……然而,尚未睡得片刻,酒也未醒尽,便忽然有内侍来此传诏,说是官家有约,要两位尽快便衣出城一会。 二人茫茫然起身,一个头大两个头晕,内侍只好让张浚家人寻得一辆骡车载着两位往城外而去,却是一路来到白河。 到此时,阳光尚足,但白河畔的堤岸上却已经聚集了不下百余人,内侍、班直、御医、画师且不提,几位相公、几位尚书,几位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当然还有官家最照看的几位近臣,几乎人人到此。 而赵官家本人也只着一件宽松交领麻布长袍,正与同是家常打扮的吴夫人一起立在河畔一棵大树下……待回头看到两个醉醺醺的心腹从骡车上爬下来,也是不由失笑: “德远,彦修,你二人真真过分,明知今日天气明媚,河畔景胜,却只自己饮酒取乐,不像朕难得出来一趟,还想着你们!” 张浚刘子羽对视一眼,齐齐尴尬拱手行礼,而刘子羽尚好,张浚文人姿态,喝的也多,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今日没有什么礼节。”赵玖抬手示意内侍留心扶起这两个醉鬼,方才再笑。“是这样的,朕自幼憧憬大苏学士的诗词,所以今日专门设宴招待大苏学士的几位后人,唯独学问不精,怕闹了笑话,这才找你们这些人壮壮胆子……” 刘子羽还好,张浚却本能意识到这官家又要作妖……因为明日就要大规模殿试授官了,这是一等一的大事,所谓正在吃劲的关键时刻,如何今日要召集要员来这里招待苏轼孙子? 然而,酒意上头,张中丞只是一想便头疼欲裂,却也只能晕乎乎应声了。 第二十九章 郊游(下) 南阳百废俱兴,金人又在战略性的后退,照理说,这是刚刚安定下来的大宋流亡政权最吃劲的时候,这个时候就该尽一切努力去做一切事,反正也不缺事情来做。 而在此时,赵官家忽然打着招待客人的名义搞出来一场郊游,那……那当然是原谅他了。 毕竟嘛,官家以往也未曾听说过有类似举止,似乎也不好就因为这一次活动断定人家赵官家沉溺美色、开始享乐了。 除此之外,君臣同乐,外加享受大自然,本来就是一件极度符合儒家道德追求,乃至于称得上是政治正确的事情,很难加以批判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之前金人未退,大家普遍性都很累,也都绷的很紧,偏偏官家又整日坐在殿上笑嘻嘻的催条子,跟个讨债鬼似的,今日难得给脸,还要什么骡车啊? 当然,离殿归家之后,官家忽然又做召唤,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也是事实。 回到眼前,所谓郊游,其实就是野地里吃吃喝喝,而对于这场规格极高的郊游而言,却又免不了要例行加一点文化人的因素罢了,但大家都是从丰亨豫大时节里走出来的,自然也不怵。更何况官家已经划定了今日主题……大苏学士的学问根本就是显学,哪个大宋朝的文人墨客没东施效颦过? 一念至此,众人不免看向了陪都公认的第一诗词大家、也几乎算是如今天下词坛泰斗一般的人物,工部尚书叶梦得……想来今日此人必然要大放异彩了。 甚至,此人正是苏门嫡传……他舅舅就是苏门四学士之一! 实际上,今日理论上的主宾,也是苏轼的长孙苏箪、次孙苏符,还有三孙苏籥、六孙苏籍,此时正立在叶梦得身后,神情激动。 且说,大苏学士一生风流,当日三苏并立于世,苏门学问为天下显学,他的三个儿子却因为元祐党人碑的缘故,一直都只是底层徘徊……老大苏迈根本没参加科举,一辈子安心为吏;老三一次没考中后也安心做了不入流小官,辗转流离;老二苏迨学问倒是出众,年轻时却也只在张载门下钻研学问,后来轻松考了个进士,却又旋即放弃了仕途,只是成为了道学中坚。 而等到孙子这一辈,基本上就泯然众人了。 “既然是招待客人,必然要有酒菜。”赵官家似乎是准备将‘苏子’这个主题发挥下去了,两个醉鬼刚刚安置好,众人也刚刚有些猜度,他就立在河堤上继续装模作样了。“但今日有酒无菜,还请诸位身体力行,寻些吃的来,咱们也学大苏学士材不厌粗,食不厌精……没有食材的,是断断不许入席的。” 说着,自有宫中厨师在旁铺设佐料,又有内侍、班直垒锅砍柴。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来到这里还要自己动手,但官家既然发话,又强行扯着大苏学士,一副好像很有雅趣的样子,却也只能顶着累了一天的身体去采摘野菜……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钓鱼。 来到河畔,又是大苏学士主题的郊游,如何能不吃东坡鱼? 而几个有心人去寻钓竿,果然也找到了早就预备好的钓竿,于是乎一群士大夫,尤其是年长韶重之人,从陪都首相吕好问以下,各自装模作样,临河做起了渔翁。 日头渐西,风和日丽,正所谓白水金光,君臣同乐,临河垂钓,思凭故人,待会可能还有仁政要颁布……岂不美哉? 但是,须臾片刻,一众临河的士大夫便目瞪口呆,因为他们亲眼看着大概是等的不耐烦的赵官家脱了麻布外袍,卷起裤腿下河扯网,然后带着几个班直,和乘船入河的杨沂中一起撒下好大一张渔网,硬生生一网拉上来不知道多少但足够此间所有人饱餐一顿的鱼获,也是瞬间雅趣全无。 见此形状,许相公一声叹气,干脆弃了钓竿,直接在河畔洗起脚来。 另一边,一网既毕,鱼虾俱全,赵官家连之前倒得水银会不会引起重金属中毒都不管,又如何会在意什么雅俗?所以上来便有内侍、庖丁收拾鱼虾,就地烹煮……蒸烤炸煮炒炖,不一会河堤上便香气、腥气一起弥漫。 而赵玖也无丝毫官家姿态,只是盘腿坐在堤上,然后将一个大海碗放在膝盖上,直接下筷,吃不了几口,还直接用手去捻鱼刺……至于旁边吴夫人,倒是没这么粗俗,却捧着一壶酒,帮官家悉心斟酒。 其余臣工,多是刚从殿中回到家,换身衣服便被喊来的,早就饿了一日,见状哪里能忍?尤其是经历了靖康之乱,此间人物多少都有了颠沛流离的经历,之前讲究的也都不太讲究了,于是便也学着带头的许相公那般,扔下钓竿,洗手洗脚,然后随官家与吴夫人,沿着河堤随意坐了下来,直接在地上享用美食了。 至于之前没有食材不许入席的话语,众人只当官家是放屁! 就这样,日头进一步西沉,众人吃吃喝喝不停,却各自存了一份心思,乃是想着填饱肚子之后作诗填词一事……少数聪明人和相关人士更是从‘大苏学士主题郊游’联想开来,觉得今日之事不止是郊游,恐怕还有官家几次敷衍过去的元祐党人一事要做处置,自然是更加用心。 实际上,莫说是这些人,便是稍微酒醒的张浚都强打精神,用河水洗了脸,复又用了些鱼肉、菜蔬,以作准备。 而果然,酒稍足、鱼稍饱,官家便放下手,微微叹气……而早就竖着耳朵盯着官家的所有人也各自凛然起来。 “宗留守今日又到札子了。”赵玖从身侧吴瑜(吴夫人名)手上接过一张丝绢,一边擦着手上油脂,一边微微叹气道。“这一次倒没有劝朕去东京,而是正经说了一些事情,大约是劝朕,趁着金人退却,趁机整备兵甲、安排粮秣,然后加固南阳、方城,以及郾城一线的几座大城,同时荐了几个人做这几座城的守备……这倒与朝中考虑不谋而合,却又更加细致一些。” 听到这里,权知南阳府的阎孝忠忽然起身,就在堤上昂然拱手道:“官家,臣还是荐直龙图阁、德安府知府陈规,此人还是知县的时候,臣便与他相知,知道他的能耐,若此人能来经营南阳城防,臣愿让贤。” “官家今日已经调陈规来做兵部尚书了。”汪伯彦在旁插嘴道。“阎少尹稍安勿躁。” 阎孝忠微微一怔,这才坐下。 且说,陈规去年初还只是安陆知县,靖康中领兵北上试图勤王,结果走到蔡州就发现二圣已经北狩了,无奈折返。 而回到安陆才发现,当地早已经龙蛇并起,各路豪杰和大批北面涌来的溃兵都觉的大宋已经亡了,都在跃跃欲试,与此同时,当地的德安府知府可能也是觉得大宋已经亡了,就直接跑路了……于是乎,当地忠心于大宋的官方势力,就一起推陈规一个知县领导整个州府的工作。 当然了,那种情况下,这是大大的忠臣表现,所以当时还在南京(商丘)的行在就直接追授了他直龙图阁领德安知府。 而这一领不要紧,陈规却是大放异彩,他几乎是以零基础,带着一群毫无作战经验的地方弓手,先后击败了兵力过万的李孝义部(其兄李孝忠当时盘踞襄阳);劝退了杨进部(后来杨进辗转北上,先降服于宗泽,后叛宋降金,眼下正在被韩世忠吊打);吞并了当地豪强,擅长用双枪的董平……等到官家西行到蔡州的时候,德安府已经全府安靖,陈规也拥兵两万了。 总之,这么一个人物,就在隔壁安陆蹲着,还是苗红根正的科举出身,行在不可能不注意到的。 实际上,赵官家到方城的时候,就在汪伯彦的建议下,让陈规做了德安府(今安陆)、复州(今沔阳一带)、汉阳军(今武汉)三地镇抚使,去负责整理长江水道,而且也没见他说这个职务不地道。等到打襄阳的时候,他更是一度奉荆湖北路制置使马伸的命令引兵前往荆门,去堵范琼后路。 此番整理城防,建立火药坊,这个陈规更是被各路人马轮番举荐,赵玖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想想也是,文臣中出这么一个人物,实在是难得。 回到眼前,赵官家被阎孝忠一打岔,差点忘了要说啥,想了半日才想起来,却又显得生硬了不少:“总之……今日不是说这些,是说啊……朕忽然想起宗留守之前的奏章里,说什么祖宗大一统之势……大宋果真曾大一统过吗?” “官家!” 听到此处,吕好问以下,不知道多少大臣直接吓了一大跳,然后赶紧搬开膝上盘子,纷纷起身,然后却是吕相公当仁不让,严肃以对。“大一统三字,源自《春秋公羊传》,大者,不是大小之大,而是尊大之大;一统者,不是指天下合一,而是指上下一体!由此而论,我大宋大一统之势,绝非虚言。” 赵玖摇头再笑:“朕来之前问过林学士了,这是古意、本意……但吕相公,朕且问你,若咱们早有燕云十六州、辽东辽西,并吞交趾、西夏、大理,并遥控西域,俱有汉唐,再说大一统,难道还需要追溯古意吗?若非心知肚明,太宗皇帝何必立下那等许诺,结果让童贯区区一阉人得封异姓王?还是说你们觉得道君太上皇帝,连收复燕云都是错的了?” 吕好问陡然一滞……他不是被赵官家给问住了,恰恰相反,他是陡然意识到,今日赵官家要说什么了,而他并不敢、也不想担这个话题。 “官家!” 话说,吕好问不敢担,自有人敢担,或者说不得不担……就在丞相迟疑之际,副丞相许景衡忽然上前一步,咬牙相对。“若非海上之盟与擅自攻辽,哪来靖康中如此多的祸事?道君太上皇帝正是被六贼蒙蔽,方才行此二事。” “朕不以为然。”赵玖静静等对方说完,方才继续笑道。“且不说蒙蔽……就当是六贼蒙蔽好了!可靖康祸事,朕以为在花石纲、在丰亨豫大、在任用六贼、在文恬武嬉上面,却独不在这二者之上,收复燕云、海上之盟,不过是军略方针,宛如兵者诡道一般……这有什么过错?靖康之耻,说到底,难道不是金人强,我们弱的缘故吗?!” 许景衡欲言却又止,而赵官家见对方语塞,却兀自扬声笑言了下去: “以金人之野蛮,辽国之虚弱,难道没有海上之盟,金人一时看不到大宋虚弱,日后便不来打了吗?这种把内里大势推到一二表面之上的侥幸之言……可不是最为务实的许相公该说的话吧?” 许景衡沉默了许久,终究没再反驳,但随着官家示意众人落座,他却也没有坐下,而是杵在那里不动。 赵玖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实际上,都来快一年了,赵玖的政治辨别力也不是一开始那么低端了。 就好像眼下这个话题,从性格和为人做事的角度来说,务实的许景衡是最不该出来驳斥的。但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宰相,他身上的特质注定是复杂的,绝不可能只拿区区性格、道德,以及些许立场来简单给贴上标签。 还拿许景衡来举例子: 首先,他是个主战派,在一开始李纲和黄潜善的斗争中他毫不迟疑的选择了支持李纲,最要紧的大是大非上没有丝毫动摇; 但是,他虽然主战,却偏保守,而一开始他就希望行在去扬州而不是赞同李纲来南阳,当然也是坚决反对过长江去东南的; 同时,这还是个务实派,他在李纲罢相后保持了沉默,从而牢牢占据着御史中丞的位置,以至于黄潜善都忽略了他,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又一直在尽量保护李纲和宗泽……直到某个人从井里爬出来,忽然把他踢下去换成了张浚; 而且,这还是个难得的能臣,任劳任怨,天大的担子压身上,却从不叫苦,是真的好用; 最后,许景衡和吕好问,以及荆湖北路制置使马伸一样,都是程学,或者说洛学门人,而洛阳,正是昔日旧党的大本营,程学本身就是靠着批判王安石新学崛起的。 明白这些,才会明白许景衡为什么表现的那么激烈,原因不问自明……平日里官家有的没的倒也罢了,但今日官家很可能会直接就着新旧两党最核心的元祐党人之事表达立场,那么在吕好问迟疑的情况下,他自然要挺身而出,用最强硬的方式事先表态施压,好让官家和今日到来的百官有所顾忌。 至于说切入点有些违背他的做事准则,被官家拿言语堵住,却也不怪他,因为自神宗熙宁变法以来,两派反复不断,早已经水火不容……事关重大,许相公管不了这么多。 实际上,许景衡此番作为还是成功了的,且不说官家有没有被震慑到,最起码经此一杵后,确实没有哪个官员敢冒着跟一位实权相公彻底对立的风险站出瞎投机。 “好了。”赵玖摆手示意所有人坐下后,见到许景衡梗着脖子不动,却又不禁再笑。“朕说大一统三字,只是想随意凑个趣,诸卿何必如此严肃,还扯了这么远……” 骗鬼呢? 此言一出,河堤上不知道多少人齐齐在心中暗骂,若你赵官家只是随意凑趣,何必找小林学士专门问过意思?明显是想拿这个做试探,结果被许相公给顶了回来,这才‘随意凑趣’。 “朕是想说啊。”赵玖也不去管许相公站在那里不动,而是继续言道。“跟汉唐相比,本朝着实在疆域、士风、武功上差了不止一筹,不然也不至于被辽国人喊了多少年的南朝了……但若以文华而论,本朝却是不逊汉唐的。” 众人面色稍虞,继而却又一怔,因为赵官家接下来几句话俨然是开创历史了: “且不提唐诗宋词,只以根本文章来说,自唐以来,散文一扫骈文之浮华,而散文中自上至下,唐宋共有八大家,本朝独占其六……唐时韩愈、柳宗元是开创之功不错,但本朝王舒王(王安石)、欧阳修、三苏、曾巩,却是登峰造极,彻底定下了格局。” “官家所言精辟。”苏轼的四个孙子齐齐下拜谢恩不提,工部尚书叶梦得也斟酌出言。“此八人,足以定散文之鼎……只是,若以年代来排,王舒王如何在欧阳公之前?若以成就来排,又如何在大苏学士之前?” “不错。”赵玖从善如流。“若以文章成就来说,大苏学士与欧阳修才是顶峰之人,可与韩柳两位开创者同列,其余四人又稍逊一些。” 此言一出,众人很快便议论纷纷……譬如有人就觉得曾巩的文章更好些,也有人说王安石的文章不弱欧阳修,但大略上还是认可欧阳修与苏轼的多些,也就是说官家这总结的还挺精辟? 当然了,赵玖这里倒是想的简单……他哪里知道谁的更高一些?但唐宋八大家之余千古文章四大家的说法也是经常听到的。 第三十章 郊游(续) “这只是文章罢了,而大苏学士之绝,又何止文章?”官家似乎是被许相公给彻底顶住了,真的只是坐在那里一意谈文华风月,这倒是个好迹象。“都说唐诗宋词,唐诗之李白,宋词之苏轼,都是神仙一般的做派;便只是诗,大苏学士也足以称绝于本朝;除此之外,还有绘画、书法,苏黄米蔡中朕学的便是苏黄二位……千古悠悠,圣君名臣不少,立德立功的就那几个,可终究不碍着大苏学士立言,苏学士才去了几年?可苏东坡三字恐怕足以称不朽了吧?” 众人自然感叹。 “取来。”赵玖跟着感叹了一阵,眼看气氛正佳,又挥手示意。 诸人惊愕之中,冯益恭敬捧着一物过来,正是一轴什么字画,而随着冯益和杨沂中小心扯开画轴,众人更是随着赵官家一句话耸动起来:“诸位相公且来看,这就是东坡学士的真迹,《前赤壁赋》……” 众人再不能抑制,便是许景衡也彻底站不住了,赶紧上前去看,都只是叹为观止。而四位相公只看了片刻,几位学士和尚书便都不耐起来,恨不能立即将这四人轰下去自己去看。 然而,赵玖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这些人的姿态,反而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马兴祖好了吗?” 众人莫名其妙,却又见到那押班冯益喊身侧一名内侍小心接过这《前赤壁赋》真迹,然后亲自往远处跑去,片刻之后,更是带着数人自远处小坡上过来,而为首一人正是近来才到南阳的宫廷画师名家,所谓大小马中的小马马兴祖,却是各自一惊。 “画的如何?”赵玖远远便微笑相询。 “禀官家,幸不辱命。”马兴祖来到跟前,俯首相对,语气稍显兴奋。“已大略完成,只等装裱。” 说话间,又有数名内侍,小心抬着一个长几来到跟前,上方赫然是一副墨迹还未彻底干涸的长幅画卷……河堤上诸臣工不禁连连跺脚,他们如何不晓得,感情自己刚才吃鱼的丑态都被官家使诈,让这马兴祖给画进去了! 其实,这就是他们不懂得赵官家的良苦用心了,此时夕阳西下,光照自西而来,将河堤照的干净利索,所谓打光好,什么都好看,马兴祖此时坐西临东,来作此画,正得其时。 当然了,真要是把谁画丑了赵官家也不会在乎的……他赶紧去看那画,先看到自己姿态还算利索和突出,便放下心来认真赏析……不过,赵玖看了半日也没看出什么好坏来,只觉得挺有味道罢了,尤其是白河缥缈,远处留白极多,与那些河堤上姿态各异的渺小人物相映成趣。 而就在其余人等各自忐忑之时,赵官家看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就在案上提起笔来,然后直接在画卷边角留白处,用自己这个身体习惯的苏式书法,慢慢写上了一段话。 正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周围四位相公静静看罢,各自沉默。 而官家写完之后,复又呼来一人:“苏箪是吧?” “草民见过官家!”苏轼长孙赶紧上前下拜于地。 “起来吧,今日你是主宾。”赵玖轻笑而叹,然后以手指案。“你赠朕《前赤壁赋》,朕感激不尽,却无以为报,只好送你这幅《白河郊游图》,然后题上《后赤壁赋》以作回礼了。” 苏箪忐忑难安,俨然不知官家心意。 而吕好问实在是看不下去,却是赶紧提醒:“速速谢恩吧,有此画此字,还有今日官家的八大家之论,还怕大苏学士不能平反吗?” 苏箪恍然大悟,复又重新下拜,一时泪流满面。 赵玖见状叹了口气,也是扭头强笑道:“吕相公,朕今日就不给你递条子了,发个旨意,尽废元祐党人党禁!” “臣谢过官家隆恩。”听到这里,吕好问居然伏地叩首谢恩,而周围居然没有任何人表示异议,恰恰相反,叶梦得几人也都纷纷仿效,大礼参拜。 赵玖也没有慌张,而是轻松扶起吕好问……他是知道的,吕相公祖上也在元祐党人碑中。 不过,扶起自家首相,将那画抬走到苏氏几兄弟身前之后,赵官家反而摇头再笑:“朕还是不明白,朕的首相都是元祐党人,元祐党禁也本名存实亡,你们为何还要紧紧相逼?” “官家!”眼见着吕好问心满意足,依旧不愿多言,许景衡犹豫再三,到底是再度严肃拱手相对。“朝堂之上,是非二字,事关重大,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赵玖勉强再笑:“朕怕的就是这个……许相公,非得分个是非吗?若按照你们的意思,元祐党人开了禁,是不是元丰党人就要重新禁起来?若是如此说来,李纲李相公的亲父和宗泽宗相公都是吕惠卿一手提拔的,是不是要将他们一起驱逐?” 许景衡面色难堪,只能俯首再对:“臣绝无此意,只要官家能追封元祐党人,并阐明是非,元丰党人如何,既往不咎便是。” 吕好问在旁,稍作犹豫,也同样拱手相对:“臣以为许相公所言极是。” 赵玖差点就把笑意停了,但还是勉强笑了下去:“两位相公,朕今日又是为你们打鱼,又是为你们作画,还借着大苏学士题了字,却不能换你们糊涂一次吗?国家这么危难,你们两个相公为什么不能稍微退让一下?” 吕好问和许景衡对视一眼,都未说话。 就在这时,旁边树下的张浚趁着自己酒意尚在,忽然出言:“官家,他们不是要朝争,而是要学争,洛学、新学势不两立……当日靖康中,国家危难已到极致,他们尚要渊圣(宋钦宗)解元祐党禁,挑起争端,今日金人稍作退却,又如何不趁机求官家立洛学为显学,罢新学为异端呢?而以臣来看,二位相公对官家已经足够礼敬了,因为靖康时,和气如吕相公为了这些事都不让渊圣吃饭的,今日连许相公都能容官家吃饭题字了,难道不是已经退让了许多吗?” 吕好问和许景衡齐齐心下一沉。 而官家果然也冷笑起来:“是这样吗?” “臣没有荒芜国事的意思。”许景衡抢在吕好问之前脱掉软帽,正色言道。“官家,臣以为只有定了是非,国事才能妥当……至于御史中丞弹劾臣逼迫官家过甚,臣愿遵照循例,自请辞去,以证清白!” “张悫快死了。”赵玖忽然言道。“今日朕就是为此事提早罢的朝会,也是为此召你们来的……你们以为朕今日这般软下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你们相忍为国,维持朝堂稳定?” 尚在头疼的刘子羽勉强看了张浚一眼,后者却已经后悔自己借着酒意一时冲动了,至于吕好问和许景衡……吕相公倒也罢了,跟张悫几乎是生死之交的许景衡却陡然抬头。 “不是非要朕给个说法吗?”赵玖勉力含笑言道。“朕今日给你们便是……刚才叶尚书问朕,为何要将王舒王排在欧阳修之前,因为以朕私心推崇,王舒王实乃本朝第一人!” 吕好问也抬起了头来。 “不是说学问,而是说为政、为相,大苏学士是立言,而王相公是立功兼立言。”赵玖继续笑道。“若非旧党反复,早去西夏痼疾,哪里有今日之祸?至于蔡京等贼,伪托新党,表面上行的是新政,实际上是残民掠夺,这种人,在旧党也是要害人的,跟王舒王又有什么关系?朕虽年少,却也分得清是非根源……所以,朕今日直言好了,旧党朕可赦可用,但想要朕贬斥新党,尊崇旧党,来定什么是非,朕决计不从!” 吕好问闭眼叹气,许景衡满眼不解。 “官家!” 就在这时,一个许久没吭声的忽然扬声提醒。“官家!你可是元祐太后所立!” 听到此言,不知道多少人齐齐抽了一口冷气,却又在心中异口同声起来——终于有人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要知道,若非为这句话,赵官家的那些心腹早就跳出来围殴许相公了,哪里会让局面恶化到这份上? “终于有人把这话说出来了。”赵官家听到叶梦得此言,居然不气。“朕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明明当日流离之时朕还将提议削除王安石王爵的人撵去岭南,可你们都还前赴后继……不就是觉得朕乃是元佑太后所立,而元佑太后是宣仁太后(高滔滔)所立。所以,你们便觉得朕迟早会想通,若不能一脉相承、推崇旧党,朕便是悖逆,朕便不足以当国……是这样吗?” “臣绝无此意。”叶梦得奋力一击,却没有收获预想的成果,本已慌乱,此时听到官家话重,更是赶紧脱掉软帽,俯首以对。 “什么绝无此意?”赵玖闻声再笑。“吕相公和许相公今日只是不给朕面子,而叶尚书是将朕脸皮给扒了,哪里还无此意?” “叶尚书一时口不择言……”吕好问勉力求情。 “让叶尚书去出知扬州吧。”赵玖不以为然道。“让扬州知府吕颐浩来这里做工部尚书……等叶尚书到了扬州,不妨当面问问太后,朕不尊崇旧党,是不是可以废掉?” 叶梦得面色煞白,连站都不能再站,只能俯身叩首,而吕好问也只能学着身侧许景衡一般脱掉软帽,以作姿态。 而赵官家却继续说了下去:“你们以为,朕为什么要推崇王舒王?为什么不能将旧党架出来?!还不是因为朕要抗金?!按着你们的意思,尊崇司马光和苏轼……是尊崇司马光将西夏地盘还回去,还是尊崇苏轼‘卫青奴才’?” “官家。”许景衡也面色煞白起来,却是河堤上最后一个尽力之人了。“大苏学士不是在嘲讽卫青,他是在嘲讽彼时幸进之人。” “朕知道!”赵玖嗤笑相对。“而且朕以为,以大苏学士的仁心,若能亲眼见到靖康之耻,再重活一会,说不得便要做个武臣去河湟开边呢!可他不是没见到靖康之耻吗?不是不能重活吗?朕若是大大尊崇了苏轼,将他追赠个太师什么的,到时候韩世忠那些人看到‘卫青奴才’,会不会想,官家表面上称他们是心腹腰胆,实际上是把他们看成奴才?!许相公,你们要朕说多少次,当今天下事,抗金为一……朕不要你们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只要你们顺之者起逆之者伏,你们却居然不能做到!” “臣等也是看到金人稍退,方才借机论述此事,绝无歹意……”许景衡已经有气无力了。“旧党、洛学,也没有愚蠢到刻意忽视兵备,贬斥武略之意。” “你们确无歹意,也非愚蠢,只是习惯成自然罢了。”赵玖失笑而言。“朕再教你们一件事情……靖康元年,金人第一次南下,二月撤兵,朝中二圣旋起争端,结果金人八月复来;第二年四月,金人掳走二圣,朕六月于南京登基,黄潜善与李纲再起争端,结果十月金人第三次南下;如今乃是建炎二年,京东、京西、关中尽溃,金人也是四月退却……我只问诸位相公、学士、尚书,你们觉得他们今年何时会来?你们在这个时候非要闹事,到底图的什么?” 吕好问、许景衡等人齐齐胸中一闷。 “朕今日直接说了,不许辞职,不许无故挂冠而去,不许擅自称病,也不许擅自乞休,更不许再论新旧之争……”赵玖难得板起脸来相对。“这是因为国事艰难,金宋尚在交战之中,指不定两个月后金人就要南下了。而朕今日费劲周章,最后还被迫说了这些难听的话,那谁要是这个时候再惹是非,在朕眼里便是和刘光世一般负国了。谁若不服,请去寻叶大尹,和他一起联名让太后废了朕,届时自可施展手脚,如此而已!” 吕好问、许景衡相对一眼,各自羞惭之中戴上了软帽,而叶梦得却是彻底瘫倒。 “官家,臣请以叶梦得擅言废立事,黜琼州临高安置。”就在这时,一直没吭声的胡寅忽然出列弹劾。 听得此言,吕、许、汪、宇文四人,外加御史中丞张浚,还有不少其余大臣,齐齐反应过来,然后几乎是一起从堤上跳起身相对,表示赞同。 赵玖看了看胡寅,又看了看难得一致的诸位臣子,忽然失笑:“那就这样吧!” 叶梦得闻言,彻底释然之余不免对胡寅感激涕零……若是没有胡寅,他唯一的出路便是今夜跳白河自杀了,而去临高,说不得哪日就回来了。 天色渐黑,众人各怀心思散去。 且不提那些臣子们如何做想,赵官家难得没有骑马,而是与吴夫人一起乘车归城。中途,吴夫人眼见着官家眉头紧锁,有心开解,却又不好触及政事,思来想去,却是忽然倚着对方肩膀笑问: “官家,你之前说若大苏学士见到今日,然后重活,说不得要去河湟开边?” “不错。” “那若官家为神宗,又该如何安置大苏学士?”吴夫人好奇相对。“也会让他河湟开边吗?” “当然不会。”正在想事情的赵玖脱口而出。“而是要将他早几年贬出去……所谓文章憎命达,若非是被贬了半辈子,他哪做的如此好文章与好诗词?至于让他去开边,说不得上阵便死了。” 吴夫人一时愕然。 “停车。” 赵官家没有再与吴夫人多言,而是忽然下令,待车子停到路中,更是直接下车,然后让人打开那《前赤壁赋》的卷轴。 吴夫人会意,即刻帮忙举灯,冯益也赶紧上前奉上笔墨。 赵玖接过笔墨,借着灯火之光直接在《前赤壁赋》的背面提笔写了一段话。 “交给后面许相公,让他替我赏赐给张悫张相公的家人。”赵玖写完这段话,直接掷笔于地,只是对冯益吩咐了一声,就直接上车去了。 冯益不敢怠慢,小心捧着这珍贵卷轴来到就在官家车架身后不远的许相公车前,并做了说明。 许景衡本是满腹心事,但闻得此事,也是稍稍振作,然后亲自下车来接,并替张悫谢恩。 而周围吕、汪、宇文,还有张浚四人车架都挨得近,闻得官家给张悫赐下《前赤壁赋》,而且有题字后,也是赶紧过来,并各自提灯来看官家题字内容。 然而,几人依次看过,却又依次沉默,非只如此,官家车架已远,后来无数学士、尚书、舍人依次来看,也多无言。 原来,这几行小字字迹清晰,正是官家所学的苏体,但内容却是来自今日争论极大的王舒王(王安石)的名篇《游褒禅山记》。 正所谓: 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PS:诸位晚安……我尽力了。 第三十一章 来不及了 五月盛夏,万物生长。 这个月中,大宋流亡小朝廷以一种放在往年东京绝对让人瞠目结舌的效率依次做下了许多事情: 首先自然是数次临时举行的选才殿试……甭管其中有多少滥竽充数之辈,但经过分批次举行的殿试,南阳小朝廷到底选拔和任命了大批官吏充实中枢; 其次,军器监在官家亲自往汉水南岸监督的情况下成功出铁,这件事其实并不重要,因为赵官家一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本地出铁固然很有战略意义,但眼下却可以通过长江源源不断获得江南各处官营冶炼坊现成的铁锭,关键还是工匠; 当然,还有火药坊的设立……这一点官家很看重,但其余人却觉的无足轻重,因为火药这玩意对大宋而言真不是什么秘密武器,倒有点像是为了官家个人好恶才专门抬到了这个高度。 除此之外,南阳、方城,这两座城池也在新任兵部尚书陈规的指导下与巡视下率先进行了修葺、加固。而更远处,以颍昌府的郾城为核心,加上临颍、长社、襄城、舞阳、西平、叶县,一共七城,也有大量军资粮秣以及从流民中收纳的民夫被发送过去,俨然是要在这个南阳的东北大缺口上打造一条坚实防线。 总体来说,赵官家那种一切为了抗战,抗战就是一切的表态似乎还是落到了实处的。 除此之外,整个五月份,南阳之外,除了张悫张相公的病逝,似乎也多是好事频传。 当先一个,五月中旬,韩世忠成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他联合大翟小翟、闾勍,在邙山一带堵住了杨进,将后者枭首示众,然后又专门往已经成了白地的洛阳城走了一遭,最后才打着成功收复西京的旗号,回身淮西休整。 而就在此事后不久,扬州李纲李相公那里便也有数封文书送到,却是说江浙福建一带的几处叛军都已经招抚的招抚、扑灭的扑灭,并顺势提出了一系列的东南-南阳-两淮-京东的财政分配方案,还要求扩充御营后军,以夯实两淮守备。 至于官家的私信,李公相却是丝毫未提,好像根本就没收到一般。 总之,自从官家进入南阳以来,整个大宋的局势到目前为止,都是整体向好的,甚至好的超出所有人预料。 而等到六月份,随着泾源路统制官曲端,先以逃兵之论杀同级别的统制官刘希亮,再和下属吴玠一起,趁着长安有一股义军和叛军交战,分别突袭,兼并两路兵马之余收复长安,关中动乱也渐渐平息。 此时,更是有一个通过殿试成功授官到枢密院的太学生,唤做万俟卨的,迫不及待的提出了南阳中兴这个口号,并公开将赵官家与光武帝刘秀相提并论! 据说,这万俟卨因为殿试表现出色,被赵官家当着几位相公的面在名字上画了好几个圈,才得以破格与军略第一的胡闳休一起出任正八品的枢密院编修官,并以枢密院属官的身份参赞军务。 而万俟卨也正是因为这份殊遇,才会对官家的名号如此上心。 不过,万俟卨这份媚眼注定是对瞎子抛了,赵官家莫说对他置若罔闻,近来就连殿上都很少去,只是每日留他的条子,然后隔几日收下条子,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军营、火药坊、城防工程上消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来到六月,随着选才告一段落,各处叛乱也渐渐平息,中枢的核心工作忽然变成了财政问题,而一直到了这个时候,赵官家才陡然发现了一件让他措手不及的事情,那就是大宋财政的发达与弊病严重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而在大宋财政这个问题上,赵玖比面对之前的大宋官制还苦手……官制他还可以以官家的身份强行改,还能大略理解,只是偶尔闹点笑话,但经济和财政他是真不懂。 所以,这些事情基本上就是中枢以都省(四省合一后的称呼)为核心进行讨论,然后他听取最终意见,并懵懵懂懂的赞成大多数那边。 然后,自然是要发挥工科狗的出色能力,让大宋跑步进入四个现代化了。 “陈卿去年便自己做出过管状火器,称为火枪,还用在了军中?” 火药坊中,赵官家望着自己新得的‘宝藏大臣’陈规,一时居然有些慌乱……盗版盗到祖师爷跟前,能不慌乱吗? “是。”一身紫袍,今年已经五十八岁的陈规捻须从容做答。“以坚实细竹筒为管,外箍铁线,再将火药塞到尾部,等到交战,敌人快冲到跟前时,从尾部点火,火药便能从前方喷出,能射几丈远,然后竹筒上事先还绑着矛头,士卒还可以趁着敌人慌乱时以竹筒为矛进行冲锋……臣便是用这个法子击破一波乱兵的。” 竟然还是后装,还自带刺刀? 赵官家听完叙述,沉默了许久方才试探性笑问道:“陈卿有没有想过,用铁筒代替竹筒?你看啊,若以铁制,便可在尾部装药的地方将药室与引火的地方分开,前面还可以塞入弹丸、箭头,便是铁筒本身加上矛头,不也是一个正经的长矛吗?” “臣想过。”陈规的回答一如既往让赵官家觉得自惭形秽。“但是不可取……” “因为炸膛吗?”自惭形秽的赵官家几乎是脱口而出。 “正是此意。”陈规微微一怔,明显是消化掉炸膛两个字的意思后,方才接口应声。“如臣所用火枪,之所以外面用铁丝箍住,便是因为一开始用竹筒时,十个有八个会在燃火后炸裂,也就是官家所言炸膛,而彼时臣便想过用铁管代替。但真用了铁管,细的、薄的铁管因为火药力猛,依旧炸裂频频,粗的铁管,却让药子失了烈性,厚的铁管,更是过于沉重……” 赵玖连连颔首,这倒是不出所料,因为这正是管型火器发展道路上一个非常明显的拦路虎,也就是高质量枪管的锻冶技术问题。 而陈规眼见着官家似乎并不心甘的样子,却是忍不住拢手规劝一二:“官家,恕老臣直言,火药当然是个好东西,守城有大用,但眼下还是单独用来引火,或者辅助于弓弩为佳,强用来做火枪,其实并无大用……臣的火枪也只是临阵威吓对面没有见识的贼兵,不指望杀伤的,而臣从破了那贼以后,德安府两万众,也只留了区区一队六十人的火枪队,共用二十杆竹火枪……所谓铁管,其实并不缺这点铁,但靖康之后,工匠流散,有这个人手,也该尽量打造甲片、制成刀枪,才算是人尽其用。” 这就是来自于时代顶峰的专业劝退了,权威现身说法,搞火枪死路一条,趁早换专业。 且说,赵玖心中当然知道什么是王道。但问题在于,陈规这种宝藏老男孩已经将创意发挥到极致了,他赵官家肚子里那二两水根本不顶用……至于说眼下的冶炼水平这个拦路虎,他又一窍不通,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亲自上马搞技术攻关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人家陈规说的很对头,眼下根本也没时间搞这个,从战事的角度来说,从效率上来看,有那个工匠还是认认真真敲几副盔甲最合适。 一句话,权威的话到底是要听的,早换专业早托生。 一念至此,赵官家自然是从善如流,当即就表示了赞同,然后便扔下此事,直接带着南阳公认的‘官家五月新欢’陈尚书去看火药实验……相比较于想想就一头雾水的冶炼、钢管之类的东西,黑火药配方最优化绝对是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科技创新。 尽量去杂质,尽量调整配比,然后一个个裹在粗布里面弄严实了,就塞进土堆里试呗! 然而,就在火药坊外的野地里今日份的闷雷声刚刚结束,硝烟尚在弥漫之时,之前消失了片刻的杨沂中却忽然出现,并引着两个年轻的枢密院编修来到官家身前,而两个枢密院参赞军务的年轻人,一个唤做万俟卨,一个唤做胡闳休,居然都是官家‘钦点’的人物。 “辛什么宗?”可能之前耳朵被震的有点聋,赵官家回身听汇报时不免有些发怔。 “辛企宗。”一脸正气,年轻有为的万俟卨朝着一身红袍的官家拱手相对,顺便提高了音量。“好教官家知道,此人在辛氏兄弟中排行第二,仅次于大辛防御……” “是二辛啊。”赵玖当即恍然,继而拢手冷笑。“他从洋州(今汉中东部)来南阳了,还带着五六千西军?这是从关西绕了上千里路逃回来了?” “是。”万俟卨赶紧再对。“枢密院宇文相公总揽关西事宜,特意遣臣来问官家,该如何处置?” 赵玖沉默了片刻,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惩处此人……因为,若按照时间推算,此人从关西撤退的时候,应该还没接到他赵官家不许后退的命令;而若按照方位来算,一个荒诞的事实是,此人从关中经过汉中再来到南阳,逃了上千里,却还是全程都在他赵官家‘身前’而非身后。 所以,无论如何,此人都算不上逃兵的,也没什么法度治他。 “编入御营中军吧。”赵官家思索再三,只能如此处置了。“然后下旨给兴元府(今汉中核心地区),锁住散关,不许关中将领擅自往川蜀为祸,更不许无军令擅自往行在过来。” “喏……”万俟卨拱手相对,却依旧未走。 “还有什么?”赵玖继续笑问道。 万俟卨犹豫了一下,然后主动后退半步,将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同班胡闳休。 而胡闳休也赶紧拱手汇报:“回官家的话,还有河东制置使王燮,此人也在完颜娄室攻略关中时也经大散关逃入汉中……实际上,据臣所知,二辛统制便是因为在汉中为此人欺凌,立足不能,方才至此。至于王燮,他虽然未曾来到南阳,却发奏疏到枢密院,说是请官家巡幸川蜀,立陪都于成都府,或者兴元府。” 赵官家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开口相对:“他怎么不请朕去遵义?” 胡闳休无言以对。 “罢了他的河东制置使……”赵玖气急败坏之余,到底是知道什么叫鞭长莫及,所以只能恨恨相对。“然后出知凤翔府,速速回去整理关中!” “喏!”胡闳休赶紧答应,便要离去。 而就在此时,万俟卨忽然再度俯首,向官家汇报了一件事: “官家,还有一事,统制辛永宗,也就是小辛统制,刚刚上书枢密院,建言清剿洞庭湖,他说洞庭湖有一人唤做钟相,此人势力广大,却又妖言惑众,诚然图谋不轨……” “说的好像朕不知道钟相底细一般。”赵玖脱口而对,却又似笑非笑看向了万俟卨与有些惊慌的胡闳休。“不过万俟卿以为小辛统制此番举止是何意?真的是以为朕和枢密院的相公们都不知道钟相是谁吗?” “官家。”年轻的万俟卨小心相对。“臣以为这是小辛统制早与二辛统制有私下联络,事先知道了二辛统制要到,又因为跟随官家日久,猜到了官家的脾气,怕二辛统制会因此获罪,所以求枢密院的熟人出的主意,乃是希望御营中军再动起来,他二哥也好趁势戴罪立功、将功赎罪……” “哦。”赵玖恍然再笑,却丝毫不理会什么枢密院熟人,而是继续相询。“那万俟卿以为现在该去讨伐钟相吗?” 万俟卨听到此处,心下忐忑,却还是大胆赌了一把:“臣以为钟相此人确实是于前一年起过异心,但大宋受命于天,而官家先于淮上大破金兀术,又安定天下于南阳,可谓力挽狂澜于不倒,中兴之姿已现,如些许错判了形势的宵小,实际上已经丧胆,官家若能下诏安抚,彼辈必然心悦诚服,不敢为乱。” 赵玖点了点头,复又微笑看向了面色煞白的胡闳休:“胡卿以为如何?” “臣受辛统制累年恩德,所以才替他出谋划策,而讨伐钟相正是臣之前本想建言之事。”胡闳休狼狈不堪,只能拱手俯身相对。“官家,臣绝非有意欺瞒官家,更非内外勾结,泄露军情。” 赵玖不置可否,只是继续笑问:“如此说来,胡卿是以为此时正该征伐钟相了?” “是。”胡闳休抬起头来严肃以对。“官家,钟相盘踞洞庭湖,根基深厚、颇得民心,却又妖言惑众、自称大圣,还使人传播他当为楚王的揭帖,反意昭然,而洞庭湖为荆湖两路腹心所在,一旦为祸,后果不堪设想……” 赵玖连连点头,却又抢在刚要说话的兵部尚书陈规开口前看向了万俟卨:“万俟卿,就拿你之前对朕说的话去给汪相公说吧,那便是朕的意思。” 一旁陈规和身前胡闳休齐齐一怔,然后表情不一且不提,听到这话的万俟卨却是强行按下惊喜之意,俯首称是。 就这样,枢密院二人既去,赵官家复又与陈规查看了火药包的残痕,依旧按例指定了一处效果最好的爆燃点,赏赐了负责此处的硝匠,记下配方比例与混合方法,便又一起同车转回南阳城中,去看城防的加固。 然而,今日不知道为何,总有不速之客。 赵官家方才与陈尚书,以及负责督工的阎少尹一起转了半面城墙不到,便又有人前来谒见,而此人也远非之前两个小编修能够相提并论,却正是官家第一心腹近臣、御史中丞张浚张德远。 “官家,臣闻得成都路转运判官赵开上书言事,言茶马榷法五弊端,尽更茶马之法?”相对于那两个人,宫殿之外,张浚说起话来就未免轻松随意了许多。 “有这回事。”赵玖连连点头。“而且朕和几位相公都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 “还有关西将领逃入川蜀,为祸地方?”张浚听到此言,却并没有深入探讨,反而忽然又问及另外一事。 “朕刚刚才下的旨意,不许关西将领擅自入川了。”赵玖一边沿着城墙前行,一边若有所思。 “官家,靖康以来,北方尽失,中原全乱,便是东南、荆襄、岭南也有乱党无数,只有巴蜀独安,转运粮秣财货特产不断,如此更该珍视。”张浚跟在赵玖身后侃侃而谈,阎孝忠和陈规都只能再落后数步。“而便是不论巴蜀之全,只说如今官家立足南阳,那关中、两淮便是朝廷的两臂,东南、巴蜀便是朝廷的两股。而从此来说,若不能妥善握住巴蜀,则关西也不得安稳……” “德远是在南阳憋闷许久,想去蜀中?”对方尚在侃侃而谈,赵玖却忽然驻足,直接回头相对。 “是。”张浚也本能驻足,却是怔了一下后即刻重重颔首,然后严肃拱手相对。“官家,臣受官家大恩,实在是想为官家分忧。” 赵玖一时叹气:“朕信你是一片赤诚,也知道这些日子让你憋屈了不少……但德远,你也该知道朕最担心什么。” “非得旨意,臣绝不干涉关西战事。”张浚严肃以对。“只是为官家安抚巴蜀,聊尽为臣之道。” 赵玖沉默了一下,明显有些犹豫……且说,以这位赵官家的低端历史水平,自然是不知道他这位心腹要员历史上的那些辉煌战绩,这一点从他一开始差点把人家当成此时的淮东守臣张伯英就可一见端倪。 不过,出于某种偏见和本能,他对文臣喜欢干涉战事,然后引起严重后果倒是格外警醒。 然而,话还得说回来,只是没有战事的巴蜀,去监督财政改革,然后看住散关,再给关西和南阳输送物资,却也没必要要求什么‘知兵’不‘知兵’的。 真要认真去算,自李纲以下,不也就宗泽和陈规算是‘知兵’的奇葩种吗? “官家。”张浚似乎是算准了赵官家心思,及时恳切再言。“眼下局面,巴蜀总得去人,若论知兵……宗留守知兵,但东京更重;陈兵部知兵,南阳戍卫也离不开他;至于臣,固然不知兵,但换成别人便知兵吗?而若不以军事为断,臣本是蜀人,自当此任。” 赵玖缓缓颔首。 其实,如果不干涉军事,那张浚何止是蜀人这一个明显长处? 作为他赵官家的第一心腹,还有御史中丞的资历,通过后勤调度强化中枢对关西诸将的控制,张浚本是出色人选。 除此之外,若以立场来说,抗金二字对于关西、巴蜀那边来讲,依然是有些模糊的,而无论如何,张浚在这件事情的立场都是超出绝大多数人的,让他去巴蜀,最起码能将官家的严肃立场传达出去。 实际上,这也是张浚今日听说蜀中几处严肃消息后,便即刻来面圣的最大信心来源……说到底,蜀中缺一个人,而如果要往蜀中派一个重臣,谁又比他张浚更合适呢? 李纲、宗泽更合适,但他们的位置更重要。 要不诸葛亮? 可赵官家来南阳好几个月了,也没找到啊。 好不容易找了一个胡闳休,这个战略战术水平也是有的,却还是个拎不起公私的人物,怪不得他岳父一直被贬斥到江南西路都没举荐他。 而且就算是胡闳休有大谋略,那也不可能让一个刚刚通过殿试转了文官资序的八品编修去四川当转运使吧? 胡闳休顶头上司刘子羽去了,都是要引起蜀中不安的。 而细细思来,这件事情最大一个问题,其实在于蜀中一体,一旦放一个人进去,权柄未免过大……除非局势危急,正常的天子都不该将天然具有封闭性的蜀中给托付出去。 然而,赵官家驻足望着南阳城内的熙熙攘攘,思前想后,却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最后反而干脆扭头相对:“你要做蜀中四路转运使?” “五路!”张浚咬牙相对。“不让臣兼关西熙河路的话,茶马互市便难行……” 赵官家想了一下地图,也是无话可说,便微微颔首,然后蹙眉再问:“不管如何,以眼下局势,总要有个知兵的做辅助,赵开理财,谁来替你参赞军务?” “臣冒昧,请赦折彦质。” “折家将?”赵玖又是稍显恍惚。“人在何处?” “他是折可适之子,人在昌化军。”张浚正色以对,眼见着官家一时不解,复又即刻解释了一下。“琼州南面,亦是大宋最南端,天涯海角……他是当年靖康中负责防御黄河,结果兵马闻得金人大举渡河,直接溃散,为此获罪贬谪。” “也罢。”赵玖也只是随口一问,却是随即转到了一个严肃话题上。“你走后,御史中丞谁来做?” 听到这话,阎孝忠、陈规、杨沂中恨不能立即塞了耳朵,毕竟嘛,这三个人,虽然一个科举进士出身,一个科举明法科出身,一个将门武臣出身,却都懂得最起码的规矩。 而很显然,张浚跟赵官家是不懂规矩的,所以张德远犹豫了一下,居然直接开口荐人了:“臣以为,若论资历、名望,新任工部尚书吕颐浩最佳,但胡明仲似乎更妥帖。” 赵玖闻言缓缓颔首:“那就去吧!尽快准备,速速动身,明日政事堂通过后便出发……好生替朕看好蜀中,便是一份功勋。” 张浚拱手而拜,待抬起头来,却又眼圈微红:“官家对臣信重,臣没齿难忘,唯望官家保重。” 赵玖百无聊赖,只能挥手:“说的跟生离死别一般……你若觉得感恩,且替朕办件事情。” 张浚赶紧肃容相侯。 “待会去躺都省,替朕找下汪相公,偷偷告诉他,那个万俟卨最合适去招安钟相。”赵玖随口言道。 而张浚闻言微微一怔,却又严肃相对:“官家,臣虽不知兵,却也晓得钟相此人是荆湖心腹大患,不可轻纵!” 就在这时,陈规也赶紧上前拱手相对:“官家,臣亦是此意……刚刚那胡闳休虽然小节有亏,但所言不无道理。” “官家。”阎孝忠也立即上前昂首来劝。“陈兵部是真正知兵之人,又是荆湖过来的,知晓钟相底细……官家务必信之。” 三位重臣一起出言,只有杨沂中在旁保持了沉默。 而赵玖见到如此,却是仰天一叹:“你们以为朕是真不知道钟相是心腹大患,还是真不知道万俟卨此人只是在迎奉朕?” 张浚、阎孝忠本能看向了知兵的陈规,而陈规也是满腹方略的样子。 “来不及了,也没必要。”眼看着身前并无旁人,赵玖却是微微叹气,不等陈规出演便干脆说了实话。“眼下,天下各处暂时安定,只有两处一明一暗的反贼最为明显,一个是尚未正式举旗的洞庭湖钟相,一个赣南广北五岭一带的苗乱……后者不必说,占据山地,素来就有造反的传统,一旦清剿必定要集合东南兵马,然后迁延日久;而前者也有洞庭大湖做倚仗,非修战船、动大兵不能剿除。但是,朕问你们,集中兵马剿到一半,金人复至又如何?” 陈规当即一滞。 “还有,之前乱象为何如此之多,还不是金人大举入侵,前方一败涂地,所以溃兵横行,军贼四起?”赵玖继续正色缓缓言道。“而今日为何又看起来暂时安定?这其中固然是朕在淮上拦住了金人,将一些野心之辈堵在了京东两路的缘故,也是前线几次小胜,让乱兵又对中枢起了畏惧之心,但归根到底,其实还是金人全退的缘故……” 陈规等人俱皆严肃颔首。 “所以,若金人再来,不要说钟相和南方五岭了,便是东南也要乱象再起!甚至关西溃兵若再入巴蜀,连巴蜀也要起乱子……”赵官家苦笑摊手。“这才是朕不敢去剿灭钟相的缘故;也是朕上来便同意德远入蜀的缘故;更是朕明知道眼下将臣工们逼迫的如此之紧,南阳万事仓促,各种安排都非是长远之计,却还是一如既往佯作不知的真正缘故……因为朕认定了,过不了多久,金人便会卷土重来!” 几人愈发严肃,最后还是陈规正色相对:“敢问官家,官家觉得金人到底什么时候会再发兵来攻?” “谁知道呢?”蝉鸣声中,赵官家面无表情,负手望天而叹。“这就得问问金国皇帝和那几个姓完颜的权臣了……反正总比我们想的要快!” “粘罕!” 盛夏蝉鸣不断。 金国燕京,行台尚书省中,因金国国主、都勃极烈、都元帅完颜吴乞买与其余几位勃极烈都远在会宁府,却是忽鲁勃极烈、完颜阿骨打长子完颜斡本居左,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居右,二人并坐上位。 然后,如今正在燕京的宗室大臣、诸族大将,则各自坐于左右,地位悬殊明显。 但是,议事刚刚开始,众人便骤然听到有人出言直呼上首移赉勃极烈名字,也是纷纷循声望去,却又各自恍然。 原来,出言呼喊完颜粘罕的人,正是盛夏时分还坐在一个极厚软垫上的完颜兀术。 所谓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四子是也。 “粘罕!” 完颜兀术歪着屁股,捻须冷笑相对。“你今日当着燕京上下的面,跟俺说清楚,到底要不要合兵一起去攻南阳?!” 完颜粘罕今年都快五十岁了,比完颜兀术大了快二十岁,被如此当面质询,自然是气急败坏,但眼瞅着身侧完颜斡本面无表情,只是低头喝茶,却竟然忍了下来,然后微笑缓缓相对: “兀术,都说了,西面也很重要,西夏在那里、宋人关西五路在那里,便草原上的蒙兀人也要我们西路军对付,何况还有耶律大石状况不明……这么多事情,怎么能为了你一个小孩子家的屁股便弃之不顾呢?” 行台尚书省之中,哄笑声刚刚起来便戛然而止,因为完颜兀术直接站起身来拔出了刀子。 PS:感谢第五十五萌,跃马天山,这是一位大佬啊。 第三十二张 当国 完颜兀术拔出刀子,完颜粘罕心中反而不屑起来。 首先,这里这么多西路军的大将,其中真正的沙场勇将有的是,还有一堆外围甲士,不可能真让一个歪屁股的人伤到自己这个勃极烈兼西路军主帅的; 其次,这场会议虽然只是在燕京,虽然只有两个勃极烈在场,却事实上是大金国三大派系中的两个对今年的主要军事行动进行‘大规模友好协商’的重大场合,而完颜兀术上来便不顾礼节直呼他粘罕姓名,然后一言不合就拔了刀子,只能说明这个年轻人心浮气躁,一次出征一败之后便如驴技穷,失了神智,徒显无能;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无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完颜兀术居然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无能! 然而,就在粘罕心中冷笑,面上从容之时,下一刻,众人瞩目下的完颜兀术却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事情……这位金国四太子拔出短刀后并没有去威胁谁,反而一声不吭,直接当众划开了自己的额头! 白刃红肉、鲜血淋漓。 而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完颜兀术复又扔下短刀,直接面北而跪,叩首连连,乃至于嚎啕大哭: “爹爹,你若地下有灵,还请睁眼看看吧,你才去了五六年,你的儿子就被家奴欺负到这份上了!” 和所有人一样,粘罕先是陡然一滞,继而目瞪口呆,随后就是心下冰凉之余怒气勃发……这个完颜老四太能作了,也太不要脸了! 为了一个屁股上的仇,值得吗? “老四!” 果然,就在这安静到诡异的气氛中,不用他人开口,完颜阿骨打的长子、在场的另一位勃极烈,同时也是阿骨打派系此时真正的领袖完颜斡本便及时出言呵斥,而看他表情,也绝不似作伪。“粘罕是我们的兄长,不是什么家奴,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便奏请国主,让你滚回辽东,永世不得入关!” 完颜兀术闻言不顾额头血水淋漓、身前地上血迹斑斑,却又即刻转身,微微翘着屁股朝粘罕大礼相对,并一脸严肃的做出了赔礼姿态,仿佛刚才割面骂人的不是他一般:“粘罕兄长,是俺不知道轻重,胡言乱语,冒犯了兄长,还请兄长责罚。” “兀术,咱们是兄弟,你又年轻,一时心里不痛快,随口骂我两句本无妨。”完颜粘罕心中怒气已经到了极致,可面上竟然忍了下来,只是微微埋怨了一句。“但你不该说什么家奴的……因为那番话连我父亲一并扯入了!而我父亲本是太祖皇帝的堂弟,你的堂叔,更是大金国的国相!你大哥身上的忽鲁勃极烈,正是继承了他的位子。若我父亲是太祖皇帝的家奴,你大哥岂不是也成了眼下咱们金国皇帝的家奴吗?” “拖下去!”一旁的忽鲁勃极烈完颜斡本微微一怔,然后再度接过话来,却是就在堂上指着自己四弟言道。“就在此处,鞭他二十下!” 旁边卫士犹豫片刻,但在两位勃极烈的沉默中还是咬牙上前,将金兀术拖到行台尚书省大堂的门槛前,也不敢扒裤子,只是撸开上衣,就当众从背上对这位四太子行起刑来。 鞭打声缓慢而又沉重,而燕京行台尚书省中,场面也再度安静到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步。 话说,所有人都没想到完颜兀术会来这一手,但偏偏这位四太子一刀划开自己额头之余,也用一句话轻易划开了金国核心权力的所有外围幕布。 粘罕当然不是什么家奴,正如粘罕自己所言,他的父亲完颜撒改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堂弟兼国相。 实际上,人家完颜撒改那一派,一开始就是女真内部第二大派系……而粘罕本人在继承了他父亲的权势之后,同时还拥有着金国三大主力之一,甚至干脆就是最强的西路军统帅权,并在完颜斡离不(阿骨打次子)死后,事实上靠着灭辽、灭宋战争中累计的巨大军功与威望,成为军中第一人兼国家立国第一功臣。 所以,粘罕当然可以愤怒!他也有权利愤怒!而且可以堂而皇之的逼迫完颜兀术受刑……甚至不要说一个完颜兀术了,几年前,粘罕还主导过杖责现任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的事件!也没听说吴乞买这个皇帝挨了二十棍后把粘罕如何如何。 但是,粘罕是粘罕,其他人是其他人,随着刚刚金兀术的那句话,几乎所有人都敏感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管金国内部权力如何混乱,如何相互制衡,又如何具有部落民主精神,还如何在急速汉化,乃至于勃极烈制度和都元帅府制度并行下又留下如何大的权力空子……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核心权力那里,已经容不下他人了。 金国三大派系。 第一个是完颜吴乞买派系,他是金国第二任皇帝,名正言顺,天然而然; 第二个是粘罕派系,而粘罕的权力来源也实在是太经典了……政治传统、血亲继承、军权,外加个人军功堆叠出的威望,远支完颜氏天然的避风港湾,情况之复杂与合理性,简直可以专门写一本《论什么是政治权力》之类的书籍专著; 但第三个派系,也就是阿骨打派系,则反过来又太过直接了,尤其是本身威望卓著的二太子完颜斡离不死后,这个派系的权力来源其实简单到犯罪的地步,就是血亲继承,就是因为他们是完颜阿骨打的种! 凭借这个,阿骨打庶长子完颜斡本可以做勿鲁勃极烈,这是事实的国相;凭借这个,阿骨打三子完颜讹里朵可以在老二斡离不死后执掌燕京军权,并挂名东路军主帅;凭借这个,年纪轻轻、毫无资历,甚至还打了败仗损兵折将的金兀术可以让所有人闭嘴,不敢再掺和他们兄弟与粘罕之间的事情。 事实上,一顿鞭笞之后,身上血迹斑斑的金兀术站起身来,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刚受了罚、失了体面的人,反而像是一个绝对的胜利者! 他面目狰狞,环顾左右,四下打量,而其人目光所及,堂中各族贵种、东西两路无数大将、燕京本地无数文武高官,却都避之不及。 须臾片刻,完颜兀术重新落座,双方再度开始讨论起今年的军事计划。然而这一次,由于完颜娄室、完颜谷神、完颜银术可等重量级心腹都不在,却只是粘罕一人与完颜三兄弟相对,以至于狼狈不堪。而其余人等,经刚刚一事,根本不敢轻易插话……便是其中有完颜挞懒这种第三派系代表人物、堂堂元帅左监军,居然也全程黑着脸沉默到底。 且说,金兀术兵出奇招,用一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古怪方式将扩大会议变成核心会议,并造成围攻之势,以至于粘罕在三兄弟围攻之下破绽百出……但这位金国第一权臣却也始终没有动摇,到最后可能是心中有气,便干脆有样学样,跟兀术一般,当众耍起了流氓。 “不管恁们兄弟怎么讲,西路军自有他的去处。”随着日头开始偏西,粘罕如是言道,会议只能不欢而散。 而会议散去,憋了一个上午的燕京各路金国贵人自然呼朋唤友,结伴而归,然后议论纷纷。 不过,说起刚刚的那场憋闷的会议,抛开两大派系的各自中坚,大多数中立之人却都看法一致——从高层个人表现来说,四太子兀术无疑是做的太过分了,过分到引人厌恶的程度;但是,粘罕也在随后的辩论中确实落到了下风,因为他根本无法有效解释他在西夏问题上的奇怪立场,为什么一面以西夏为理由拒绝协助东路军,一面却又拒绝对西夏展开灭国之战? 而结合着最近燕京的种种传言,有人猜测,要么就是西夏给了粘罕巨量的贿赂,要么就是粘罕想刻意留着西夏,所谓养寇自重,从而维持他在河北西部与山西地区的政治特权。 要知道,刚刚结束的金国第一次科举考试,根本就是粘罕以都元帅府左副帅的名义给处置的,所有考上的人才也全都被他安置到了河北和山西。 不过,随着所谓完颜氏直系与旁系这次近乎于白热化的矛盾显露,且不提燕京城内其他人理所当然的议论纷纷,只说都元帅府的元帅左监军、当今国主的亲信大臣完颜挞懒回到自己宅中,却是根本没有回到自己舍内,反而迫不及待转入自己宅中一个偏僻的小院,并让有些措手不及的院落‘主人’为自己做参询。 “如何,小秦学士觉得俺该如何应对?”完颜挞懒盘腿坐在小院中葡萄架下的石头凳子上,絮絮叨叨说完情况后,脸色依旧不太好看。“该帮哪一方?” 小秦学士,自然便是那容貌端正、正值一个读书人最黄金年龄的长脚秦桧秦会之了,闻言也是从容严肃以对,再无昔日之忐忑:“这事其实简单,但从学生嘴里出来,未免有些不妥。” “这是啥意思?”完颜挞懒微微皱起眉头,心情愈发不爽利起来。 “回禀副帅,眼下的局面是,东西两路兵马的分歧,根本不可能轻易调和,那与其想着帮哪一方说服哪一方,倒不如趁着双方如此激烈态势,趁机为副帅你来稍作渔利。”秦桧小心拱手相对。“但是,且不说学生曾受先二太子斡离不元帅的大恩,又受粘罕元帅大恩,后来也曾受国主大恩。只说如今国中三足鼎立,想要让副帅你从中获利,未免要从最高层居高临下操弄一番,这就有了耍弄权柄的嫌疑,而这种作为,以我一个降人而言,岂不是有些逾越?” 挞懒微微一怔,弄明白对方文绉绉话里的意思之后,不由捻须而叹:“小秦,你也说了,国中三足鼎立,双方态势激烈,根本不是咱们能插手作为的。而你来俺府中已经成年累月,咱们已经是极亲近的人了,这时候为俺出个谋划个策,又谈什么逾越呢?” “是。”秦桧愈发小心起来。 “所以呢,该如何操弄?”挞懒不顾天热,主动探身向前,俨然迫不及待。“又能得什么好处。” 而秦桧闻着恩主身上浓厚的香料气味,微微抿嘴,复又深呼吸了两次,方才缓缓言道:“副帅,学士虽称您是副帅,但那只是俗称,实际上您只是都元帅府元帅左监军;而粘罕元帅虽然人人皆称元帅,却也只是都元帅府的副元帅……对否?” “这有什么?”挞懒闻言不由失笑,露出满口黄牙。“自从谙班勃极烈斜也那厮交还了都元帅一职后,都元帅府的都元帅其实便是国主,左右副帅其实正是左右两路、东西两边真正的统兵元帅,而俺与完颜谷神两个监军,其实便是副帅……称不上有误。” “那副帅想没想过做个正经的统兵元帅呢?”秦桧忽然一语,直指对方心腹之内。 挞懒沉默下来,重新向后坐下,停了许久方才摇头:“会之啊,你莫要与俺开玩笑,正经的元帅谁不想做呢?但左右副帅一个是粘罕,一个是讹里朵(阿骨打三子,兀术三兄),你要俺拿什么跟这两位争?” 秦桧心中微微得意,却并未显现在脸上,只是趁机喘了两口气,然后继续从容相对:“副帅,你自然是没法与这两位相争的……但如果都元帅去职,空出来一个元帅的位置呢?” 挞懒愈发觉得荒唐:“都元帅自是国主,国主如何能去职,他去职,元帅府兵权怎么办?” “自然是粘罕元帅升任都元帅,三太子讹里朵本就坐镇河北,何妨转西路军元帅?而副帅你便趁势升任东路军元帅!”秦桧拢手而立、脱口而对。“实际上,正是因为国主离开了都元帅府,才正要副帅你来替他执掌兵权!” 挞懒心中微动,好像抓到了什么,却又始终看不清楚,不由百爪挠心,恳切再问:“可国主为什么要主动弃了都元帅一职,让俺替他执掌兵权?” “两个缘故。”秦会之再度拱手解释。“一个是国主实际上并不能领兵,所谓借都元帅执掌兵权颇显鸡肋……哦,颇显虚势,不如派一个心腹真正掌握兵权来得好,而当日国主取此都元帅一职也不纯粹是为了兵权;另一个,自然是几位元帅愿意给国主他最想要的东西了。” “不要故弄玄虚。”挞懒愈发急切。“什么是国主最想要的东西?” “自然是国主身后,谁做第三任大金皇帝的言语了。”秦会之遥遥拱手向北。 挞懒如拨云见月一般,彻底恍然。 话说,金国立国之初,继承人问题就是一笔烂账! 阿骨打死后,是弟弟谙班勃极烈(皇储)完颜吴乞买继位,也就是如今国主;而完颜吴乞买继位后,谙班勃极烈(皇储)却是他的小弟弟完颜斜也在做……而与此同时,阿骨打凭借着开国之威,给自己几个儿子留下了巨大的政治、军事遗产,身为派系头领的阿骨打长子,也就是今日跟粘罕对立的忽鲁勃极烈完颜斡本一直在试图与斜也争位,以至于上下都公开称呼这几位阿骨打后裔为第几太子。 但是,回到现任国主那里,完颜吴乞买既不愿意让自己弟弟来做,也不愿意让自己侄子来做,他放任自己侄子跟自己弟弟争位,并在之前剥夺了自己弟弟的都元帅一职,然后自己兼着,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自己亲儿子扶上位!而这位皇帝最大的阻力不是别人,正是粘罕!因为如果维持这种奇葩的继承制度,粘罕也是能摸得到一些东西的。实际上之前那次杖责皇帝的闹剧,正是粘罕与斜也联手搞出来的破事。 这种事情,从原始部落联盟走出来的金国贵人们,其中尚有些糊涂蛋懵懵懂懂,可是对于熟知宋太祖、宋太宗‘金匮之盟’,知道宋太宗那些骚操作的宋国降人,乃至于辽国降人,甚至是稍微汉化一些又脑子活泛的金国贵人而言,未免就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了。 事实上,燕京汉人这里有个公认的笑话,那便是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一代天骄,宋太祖赵匡胤也是一代明主,然而阿骨打好的不学坏的学,只把遗祸无穷的金匮之盟通篇学了过去。 那么回到眼前,秦桧这番提议说穿了也简单: 金国三大派系各有倚仗,而眼下东路军和西路军的进军路线之争,又根本无法调和,因为他们不是按照派系组成了东西两路军,而是因为身为东西两路军,各自在战争中形成了两个巨大的利益集团,所以形成了派系。 那么此时此刻,挞懒身为第三方金国国主在燕京的代表,完全可以趁着两方白热化之际,从最高层的视角,上下其手、左右逢源,打着远在会宁府的国主名号为自己谋利……或者说高屋建瓴,为国主分忧也未尝不可! “粘罕元帅心腹都不在燕京,正是孤立无援,他秉性又是个咽不下气的人,而且想来经过今日之事,他也应该明白,以他的年纪,是不可能触及大位了,那么正好趁机用都元帅一职换粘罕元帅放弃支持斜也,有了都元帅,成为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压住三位太子之余也该心满意足……”秦桧咬牙说了下去,却终究不敢说透。 “必然能成,国主和粘罕都大约会同意,但斡本、讹里朵、兀术三人必然要闹。”挞懒激动之余,不免在石凳上忐忑起来。“其实斡本也会同意,因为他也在与斜也相争,只是斜也一直有粘罕推着,又有谙班勃极烈的名分罢了。但讹里朵、兀术没有好处,反而有失了东路军兵权的嫌疑,所以注定会闹,然后连带着斡本都不敢应下。” “四太子不会闹。”秦桧正色答道。“这位四太子经过今年春天那事,已经失了神智,只要元帅你去告诉他,你做了东路军元帅,无论如何争端是否消弭,都会催促国主速速发兵,而东路军届时也会全力配合他攻击南阳,有此言语,他必然同意!” 话音刚落,秦桧自己便忽然失态,只是勉强掩饰了下来。 而挞懒怔了怔,却是在葡萄架下大喜过望:“若老二老四都支持俺,老三便是有些不爽也只能忍着,此事便是成了……小秦学士真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轻飘飘便为俺窥得如此大机遇,让俺以一副帅之身操弄国家权柄如小儿捏泥一般随意!若有朝一日俺真掌了权柄,一定让你当国才行!” 这下子,秦桧彻底失措,只能慌乱拱手。 PS:瑞根大佬降维打击历史分类,新书《数风流人物》,历史官场养成类,红楼+晚明半架空背景,二十多万字了,喜欢此类的可以去收藏看看。 第三十三章 跋扈 秦会之牵扯入金国最高层的政治斗争,基本上属于降维打击了,因为虽然说金国高层越来越堕落,内部矛盾也越来越激烈,可终究还没堕落和激烈到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份上。 而且,这年头的金国贵人们也多是从金戈铁马里走出来的,很少有人把精力全部放到内部政治斗争上去,他们依旧还有一致对外的决心,依旧还有对外扩张,以军事侵略来弥补与缓和内部的朴素想法。 故此,秦桧会心一击,却是真的起了奇效。 六月间,经过一连串的试探与讨论后,经过完颜挞懒的斡旋,金国高层果然按照某人的设想那般,在最高军事决策机构都元帅府内进行了一系列简单却又影响重大的人事调整。 金国国主完颜吴乞买主动放弃了都元帅一职,改由大金第一功臣,也是事实上的军中第一人粘罕兼任;负责引预备队坐镇燕京的金国三太子讹里朵从右副元帅变成了左副元帅,这点并无太大意义;而元帅左监军完颜挞懒却一跃成为了右副元帅,显得炙手可热起来;最后,四太子金兀术也跃升为元帅左监军,成功跨入了军队最高层。 前面其实都还好,最后一个任命,一开始倒是颇有议论,因为大部分将领都认为完颜兀术这个人有点水,他去年冬天领兵出去,虽然也有军功,但最后损失颇多,不要说跟西路军完颜娄室、完颜谷神、完颜银术可、完颜拔离速这些将星相比,便是在东路军内部,也远不如阿里将军等人妥当。 一句话,以此人战绩,似乎没资格担任元帅左监军这种可能事实上成为一路军主帅的要害职务。 但是,最高层的意志摆在那里,而且人家完颜家的内部事务,根本不是其余人能置喙的。 而等到了六月下旬,都元帅府人事调整完毕之后,随着粘罕与完颜三兄弟在完颜挞懒的撮合下又一次在燕京会晤失败,双方都不再纠缠,完颜挞懒也干脆履行承诺,直接上书会宁府,请求国主早做定夺。 然而,便是金国皇帝又如何能给这两家做定夺? 要是能做定夺还用得着整天为自己儿子能不能当皇帝发愁? 于是,金主完颜吴乞买正式下诏,诏书中只有三句话: 其一、宋国皇帝是宋国的人心所在,因为他的存在,河北才会动荡,中原宋人才会团结,不能放任不管,这人在什么地方,就要追到什么地方。 其二、这次对付宋国应当吸取教训,战中战后要多多扶持像张邦昌那种人物,借助他们来统治中原。 其三、陕西和陇右虽然地方贫瘠,但战略位置突出,不能放任不管。 换言之,不管如何和稀泥了,完颜吴乞买还是以金国皇帝的身份正式下令讨伐大宋,而且是直指赵玖本人! 接到圣旨,正在燕京对峙的双方不再纠结不下,而是即刻放下成见,达成一致——即刻动员全军,等一入秋,便自北向南,全军进发,先扫荡河北义军,再兵分多路,一起渡河灭宋。 当然了,都元帅身为都元帅,尤其强调了西路军主力要负责攻取陕西五路,只能派出部分兵马自西京洛阳和滑州方向出战。 但此时,完颜兀术已经心满意足,因为莫说西路军还愿意派出部分军队协助,便是西路军整个不来,这一次他也有十万之众! 十万金军,足以覆灭宋国,横扫中原,还要什么驴车? “臣以为不可轻易放纵此人!” “许相公,我也以为不可轻易放纵,但现在不放纵他又能如何呢?难道要把他缉拿归案?拿什么缉拿?真逼反了又如何?” 初秋时节,傍晚时分,依旧有蝉鸣不断,但天气已经渐渐转凉,南阳城内的行宫中,两位宰执正在争得不可开交,而端坐在御案后方的赵官家却有些心不在焉。 “宇文相公。”许景衡严肃以对。“我绝没有说将他缉拿归案,而是说当恩威并重……此时若不能适当展示中枢权威,逼他退让,将来中枢拿什么整理西军?难道让官家一次次往军营中收服这些人吗?” “其实未尝不可。”赵官家出于本能插了句嘴。 “一次两次可以,但焉能次次如此?”许景衡闻言大怒。“而且真如韩世忠这般表面泼皮实际忠勇之人又有几个,张伯英、韩世忠可信,但若下一次遇到个真贼厮又该如何?官家此言殊为不妥!” 赵玖回过神来,复又缓缓点头,因为这话太对头了……他是知道韩世忠可信,张伯英大概率可信才去做的,真换成个没听过名字的,如何敢去? 当然了,所有人都没提翟冲那回事,不是说翟冲可信不可信,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翟冲可信,只是有些人觉得没必要去,去了有失官家身份而已,这件事跟现在讨论的不是一回事。 但是,许景衡压过全场之后,却又一时无话可说,因为他只能压过别人,却也无法解决眼下行在的困境。 什么困境呢? 还得从行在来到南阳的根本原因说起。 话说,之前一年,南阳、扬州之争之所以能够代表了主战和主和是有客观现实原因的。 比如说,以靖康之乱前的数据来看,整个长江以南,大宋除了苏杭一带稍微有些许驻军外,其余各地基本上只有一些散乱的厢军、土兵之流,按照编制,加一块大约是两三万人。 而且按照这年头的普遍性观点,东南是没有军队传统的。 呃,这种地域歧视大概就是长三角的人做不得中国脊梁,大阪师团是皇军之耻之类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很有市场,甚至有些成为舆论主流的味道……比如李纲、胡寅这几个掌握朝堂话语权的标准东南大员就喜欢天天自己黑自己,动辄上书说只有西北的兵员才算强军云云。 那么这个时候,你带着几万行在部队,辗转滚去扬州乃至于渡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一切从头开始?从零建军?还用东南人组建部队?这种军队能克复河北,迎回二圣? 而往南阳,说白了,还是冲着当时残余的西军部队、西北高素质的兵员,以及跟青塘一带的战马贸易来的。 有西军的骨架,在本地招募起高素质士卒,再跟藏族同胞换点优良战马,这才是想要抗金的样子嘛。 当然了,对赵玖来说,西北和东南的兵员素质差距他是不信的,他这个工科狗也没有地域歧视的习惯。 而且在实际操作中,在兵员素质这个问题上,赵官家现在反而觉得河北、河东的流民可能更合适一些,这些人具有天然的战斗欲望,而且用他们做兵员可以有效避免影响地方生产。 但是,无论如何,想要抗金,尤其是想要在十年内反推回去,就不可能忽视西军和关西的。 不然,赵官家也不会顶着诸多短处,硬着头皮来南阳了。 那么回到眼前,都已经入秋了,金人也退去好几个月了,长安也收复了,关西也似乎平定了,甚至连万俟卨都成功招安了钟相还回来升官了……没错,钟相接受了中枢给的洞庭湖镇抚使这个乱七八糟的官职,还许诺替赵官家剿灭李孝义这个在洞庭湖附近乱窜的贼寇……说的跟真的一样,但无论如何,人家万俟卿都立功了! 可赵官家想掌握西军,掌握了吗? 当然没有。 原因很简单,两个将领,一个叫曲端,一个叫王燮,这二人在乱后率先控制了关西的局面。关西最重要的三个府,京兆府、凤翔府、延安府,王燮控制了凤翔府,而曲端则控制了京兆府与延安府。 而这二人的性质又截然不同。 其中,王燮这个人,就是之前跑到汉中,劝赵玖去成都的那位,那件事情后,赵玖心里已经给他判了死刑,让他去凤翔,也是希望他不要祸害汉中,影响全国一盘棋。 而曲端就不同了,曲端虽然出身比较低微,但他的父亲毕竟是战死的御前班直,他本人三岁的时候就被荫了官,少时就擅长写文章……西军有句话专门说他,乃是‘能文能武是曲大’。 换句话说,此人到底算是个标准的西军将门,算是个‘自己人’。也正是因为如此,之前在收复长安的过程中,这厮斩杀了同级别的统制官刘希亮,上报此人是逃兵,中枢这里才捏着鼻子信了;然后这厮又趁着长安有两支部队交战,发动突袭,将两支部队一起消灭、吞并,中枢也捏着鼻子认了。 不止如此,中枢这里还在宇文虚中的建议下,任命他出知延安府……这基本上是李彦仙收复陕州后的待遇。 但是,现在长安收复,很多事情变得清晰起来,中枢这才知道,刘希亮根本不是逃兵,而是刚刚收复了凤翔,还正准备去收复长安的功臣!曲端这时候杀了人家,兼并了人家兵马,再去打长安,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而长安那里,中枢一开始就知道两股交战部队中有一股打着大宋的旗号,因为这股义军首领得到了隔壁陕州李彦仙的任命,并通过李彦仙迫不及待的呈上了收复长安的功劳。但怎么说呢?这年头义军、贼军也确实不好分辨,所以朝廷对曲端的作为也没有过于在意。 可是,现在中枢也才知道另外一件事情,曲端在同时攻破了这两支部队后,将贼军首领收降,却将有着李彦仙任命文书在身的义军首领给斩首示众…… 这两件事爆出来之后,朝堂上下,群情汹汹,便是素来对武将优容的赵官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且说,赵玖当然知道西军混蛋,而且越是能打仗的越混蛋,韩世忠、张俊,还有王德都是西军,也都是混蛋嘛,王德前几天还因为老太尉杨惟忠回来,担心御营中军的兵权被夺走在那里闹,闹得杨老太尉才来几天就主动请往东南保护太后去了,现在是御营后军都统制……但这几个人的混蛋跟曲端这种混蛋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赵官家也没看出来曲端哪里展示出跟他混蛋相媲美的军事水平来!跟金军打了一仗,也确实赢了,却还是他部下吴玠独立领兵打的。 你以为这就完了? 南阳得知这一切以后,也依旧没有处罚,而是在宇文虚中的建议下,都省正式经武关发出文书往长安,让曲端过来叙职,并解释这两件事。 结果曲端置若罔闻,直接对长安父老哭泣流泪,说他忠心报国,结果却引来中枢小人猜忌云云,哭完了,又给赵官家上了一份札子,大约是请官家去长安坐坐,然后把军国大事托付给他,十年经营,他必然能提二十万大军收复中原、光复河北、迎回二圣! 上完札子,他就引着本部直接去陕北延安上任去了,理都不理中枢的文书。 这下子,中枢上下都被他恶心坏了,连赵官家也恨不能撕了他……因为赵玖得到确切消息,说这厮临走之前,对着长安父老哭泣流泪时候还曾在城外亭子中的柱子上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这么两句。 所谓: 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河上泛渔舟。 这是在说哪一件事,是在嘲讽谁,根本不用多言,而赵官家也没有被人指着鼻子骂还能不生气的习惯。 但问题在于,曲端直接引兵北上,中枢却根本拿他没办法。 宇文虚中和许景衡扯了半天,虽然是因为曲大做事太恶心,所以许景衡这个强硬派得胜,但许相公得胜后却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此人。 “免去他知延安府的差遣!”许景衡思索许久方才拿出了方案。“加个遥郡防御使……” “不行。”赵官家当即否定。“已经入秋,金人说来就来,长安残破,根本守不住,而延安府首当其冲,却是能守一守的……罢了他的延安知府,说不得他便敢连延安都不守。” 许景衡难得气沮。 “关中须有人主持,谁去关中?”赵玖停了片刻,做出了最后一丝努力。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各自举荐人选,但随着宇文虚中和工部尚书吕颐浩主动慷慨请缨,其余人等便也各自停止了推荐,毕竟也没人可以跟这两位竞争……不过,面对这两个人选,赵官家还是有些犹豫。 须知道,关中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问题在于,这二人未必就能掌握局面。 譬如吕颐浩,此人年龄、资历为殿上之冠,甚至远远高于几位相公,但他昔日在河北主持大局时,曾被金人俘虏,似乎证明了他在方面之任上的无能。 再譬如,宇文虚中身上有枢相的身份,又一直处理关西事宜,看起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赵官家与之相处日久,却早就知道此人本身是个偏软弱的性格。实际上,宇文虚中一直以来的坚定抗金立场和勇于任事的忠心,与其说是来自于某种使命感,倒不如说是作为当日靖康中的对金使者,他一直有一种负罪感。 但是,这个不行,那个不合适,又该让谁去呢? 一片沉寂之中,随着杨沂中不顾礼仪自殿外而来,然后当众越过蓝珪递上一份札子,赵官家还是下定了决心:“宇文卿加节度使,以使相之身即日去关中宣抚陕西诸路,吕卿加枢密副使,再遣使者往东京、扬州、成都、陕州、南京、汝阳、楚州,让各地留守、制置使、节度使各自加速小心准备,然后重申一遍他们各自专断之权。” 宇文虚中和吕颐浩本要应声,新任御史中丞胡明仲甚至准备弹劾杨沂中,但听到后来却是陡然醒悟,继而满殿无声——很显然,战端复开了。 但朝廷来到南阳才区区四个月不到……太难了! 第三十四章 通宝 和渴望稳定,甚至对稳定有一种病态追求的官僚们不同,赵玖对金人这一波到来是早有预料的……金人没理由不来,实际上宋金开战四年,前三年都是天气一热便撤退,天气一转凉便南下。甚是连每次出兵的兵力配置和作战思路都一样,所谓东西两路军,一边十来个万户十来万人,其中金人五六万,其余各族四五万,而且特别喜欢斩首战术,盯着对方核心城市和首要指挥官不放。 那凭什么来了三年,第四年就不来了呢? 其实,什么盟约、什么宣战、什么国与国的外交都是假的,对于金国这种尚未脱离野蛮民族思维的国家而言,除非被打疼了、打怕了,否则只要能打就去打,只要能抢就去抢才是事实。 哪怕是基于这种出兵习惯的出兵,他们也该准备今年的南下,何况还有一道诏书呢? 而接下来,可能就是出于这种对战争截然不同的态度,赵官家和南阳的官僚们却是彻底丧失了往日那种合拍。 其实,有些道理,这些官僚们不是不懂,有些话,他们不是没听某人说过,但是事到临头依然觉得难以接受。数日内,南阳陪都中,慌乱、敷衍、悲观等情绪开始蔓延,敷衍、乃至于逃散等现象相继出现,好像之前几个月因为南阳欣欣向荣而欢欣鼓舞的不是他们一般。 对此,赵官家自然感到失望,却没有失望透顶,因为他也只是对这个群体鼓起了三个月的信心,而且再说了,相对于一年前,这些人最起码不会也不敢说议和了。 同时,转回到赵玖的立场,他赵官家除了一开始有些震惊外,到后来真的是越来越从容……毕竟嘛,这半年他又不是什么都没做,做了那么多事情,就算是局面堪忧,还能忧到去年那样子? 如果真还是一败涂地,被人来了个搜山检海,那活该他这个穿越者死无葬身之地。 实际上,赵官家早就想好了,三道防线,五六个军区,宗泽、岳飞、李彦仙、韩世忠、张俊,这是目前最好的阵容吧?层层阻滞,真就撕不下金军几块肉来? 而等到金人来到自己直接控制的南阳跟前,必然已成强弩之末,守城就是了!便是南阳守不住,回到身后襄阳,来个大宋的脊梁永不陷落,难道不行吗? 说白了,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做就是了!当不成李世民咱还当不成慈禧? “钟相要粮食?” 新官上任,却是公认文官资历第一的枢相吕颐浩抬起头来,冷冷相对。“你们户部居然觉得该给?” 除了官家在御案后摆弄着一枚建炎通宝,显得不够尊重其他人以外,其余所有人,从立在他身侧的蓝珪、杨沂中,到几位宰执、六部高官、几位核心台谏等要员,还有诸如小林学士这种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构成的近臣,乃至于堂下比较远的刘子羽、万俟卨、胡闳休等中下层官吏,全都严肃以对。 因为吕颐浩呵斥的对象乃是户部尚书林杞,而林杞乃是李纲李公相在南阳地位最高的代言人,而此时讨论的赫然也是一个极为严肃的话题。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户部尚书林杞咬紧牙关,礼貌之余,却也沉声以对:“禀枢相,户部以为该给。” “为什么?”吕好问,也就是另一位吕相公见到情势不妙,主动插话来打圆场。 “凭什么?!”然而,吕颐浩根本不需要吕好问来插嘴。 “因为中枢这里不缺粮食。”林杞苦口婆心,诚恳以对。“两位吕相公,既然钟相此时还打着朝堂义军旗号,那便是可以拉拢的。此时给他粮食,并不是说指望着能凭着一点粮食就把这个篡逆之辈引以为援,但若能安抚住他一时,不让他趁机起乱,便算是救时了。”言至此处,这位户部尚书复又团团相对其他同僚。“至于将来,即使钟相将来反复,即使今日一些粮食将来看起来算是资敌,但只要能让他此时不反,将来金人退去,咱们自有一万个法子和他慢慢说道……敢问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吕颐浩冷笑一声,态度明显,而吕好问则沉默了一下,欲言又止……后者俨然是被林杞说动了心,却又畏惧吕颐浩这个不沾边的本家,不敢轻易答应。 至于殿上其他人,也都各自犹疑,很显然也有不少人被林杞给说服了。 甚至,就连赵官家都一边玩弄着那枚建炎通宝,一边若有所思起来……当然了,赵官家倒是对眼下这场争端没什么感觉,他只是因为这次争端复又感慨起自己的精神分裂来。 话说,对于钟相、杨么,或者说对于这股以宗教结社而形成的洞庭湖势力,赵玖的态度一直是复杂且变化着的。 一开始,赵玖在马伸的札子上看到钟相这个名字后就立即有了印象,因为此人作为洞庭湖起义的半个主角是上了历史书和《说岳全传》的,大约就是农民起义的代表,属于官逼民反和赵宋抗金不力的结果,甚至镇压洞庭湖起义一度成为岳飞的人生污点。 然而,真等到赵官家在这个时代切身接触了一些信息,却又立即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因为据他所知,钟相此人确实有利用宗教结社来扶助当地贫苦百姓的举止,但与此同时,此人也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在洞庭湖称什么大圣了,去年靖康之变后,他更是直接尝试用神神怪怪的方式暗示他是‘楚王’。 换言之,贫苦百姓的救助者兼利用者,妖言惑众的野心家与功利的追求者,这一体多面都是钟相的事实……而这也是很多农民起义领袖的事实,往前没几年的方腊是这样,再往前上千年的张角也是如此。 那么且不讨论农民起义的正当性与局限性,赵官家身为一个穿越者和赵家人,肯定是有着一种矛盾的心理的。 穿越者当然是要无限制的同情劳苦大众,谁让他上辈子出身贫寒农村,又受的是那种教育呢?而作为此间最那啥的一个赵家人,对于一个注定要造反的群体,又不免有些严重的威胁感。 而这种矛盾心理在最近发展到了一种极致…… “官家。” 就在这时,李纲的另一位心腹,也就是林杞在殿上最大的政治盟友、殿中侍御史李光了,眼见着吕颐浩一时语塞,而周围大部分人也都被说动,自然要趁热打铁,于是其人咬了咬牙,干脆越过几位相公,直接向上方正在胡思乱想的赵官家拱手直言。“这件事是有成例的,就好像宗留守与李公相一般,之前宗留守没有回到东京,东京周边都是军贼,但是宗留守让军贼重新变成了大宋官兵;而东南之前也屡次发生军乱,可李公相在那里,既往不咎,优抚得当,不也让可能变成叛匪的乱兵重新成为正经军队了吗?所以说,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便是钟相这种逆贼,也说不得是能优抚的……” “可是李公相优抚乱军,不也优抚出范琼这种贼子了吗?”忽然间,一直闷声不吭的小林学士肃容开口,居然直接打断了李光的言语。 而小林学士甫一开口,几位当事人也好,殿上其余人也好,全都纷纷怔住,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且说,所有人都知道小林学士在官家身前的重要性,但一来小林学士自重身份,而且素来城府极重,很少会在御前公开表态,二来却是因为姓名的缘故,小林学士往往会刻意避开户部尚书林杞……故此,此人此时忽然开口,却是让所有人都有些误会,会不会是官家示意? “钟相不可信!” 就在这时,吕颐浩也理清了思路,即刻趁势反击。“靖康之前,天下皆以为金人不足动摇大局,故此,彼时钟相也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去勤王;可靖康之变后,眼看着大宋有倒悬之危,此人复又迫不及待让自己儿子整编洞庭湖的渔民,组建乱军,还让人传播什么‘楚王’的妖言;等到陪都定在了南阳,官家雷厉风行,诛丁进、驱完颜银术可、扫淮西、灭范琼,中枢也重新通过一系列举动恢复了一点元气,此人便又即刻接受了中枢的招抚;而现在金人南侵的讯息刚刚传开,他又立即来要粮食……这算什么?这是在要粮食吗?我分明只看到一个野心投机之辈在试探朝堂!你今日给了他粮食,莫说会稳住他,只怕他反而会以为中枢虚弱,然后专等金人来后趁机举兵吧?!” “吕枢相。”林杞回过神来,也是赶紧再对。“人心这种事情,是我们能说清楚的吗?” “你敢作保吗?!”吕颐浩冷冷相对。“你若敢作保,我便许你纵敌!” 林杞愈发语塞。 “好了。” 堂上剑拔弩张之时,刚刚在手中抛出一枚通宝的赵官家忽然开口。“不就是赌一波吗?成也无关大局,败也无关大局……说的好像一个钟相能把天捅破一般。他不反,是好事;可他便是反了,难道还能水军上岸,击破马伸抢了襄阳不成?!” 众人各自噤声。 而赵官家看了眼那枚被自己接住的建炎通宝,复又忽然失笑:“朕意已决,宁与内贼,不与外寇……给他便是!万俟卿,你再走一趟吧!” 众人如何不晓得赵官家是用什么法子做的决断,也是觉得荒唐,但偏偏都说不出更好的方案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万俟卨急速上前,领了旨意。 “明日起,朕就不在殿中听你们议事了,你们也不必都留于此处。”赵玖收起通宝,起身继续言道,却是让满殿臣僚愈发愕然与惶恐起来。“战事既开,朕当往豫山大营常住,枢密院那边,从两位相公以下,各处都随朕去军中,速速准备一下,朕今晚便要在军中看到全军的兵力配置,其余的事情都不要再管了;至于都省两位丞相,吕相公留守南阳主持大局,一言可决,许相公也不要耽搁,立即去襄阳,若南阳有变,大事许相公可与襄阳刘相公一起做决断,反正不要整日争吵了……当然,各部寺官吏,也都一分为二,谁去谁留自己商量,不要耽搁。” 说着,这赵官家居然兀自揣着袖子往后宫而去了,只留下满堂无声。 “官家!”就在这鸦雀无声之中,御史中丞胡寅忽然出列,扬声相对。“御史台不与他同,愿一分为二,一半随侍官家,一半往各处监军!襄阳便不用去了。” 殿上不知道多少人,闻得此言面色各自铁青,而赵官家却回头一笑,然后一言不发,继续揣着袖子走了。 第三十五章 兵力 话说,御史中丞胡明仲主动请缨,让台谏不去襄阳,显了忠心之余不免弄得其余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哦,就你们御史台忠心耿耿,与官家共进退? 而且大家又都知道,这厮本是个二愣子,若非赵官家念在他一直随行在颠沛流离,算是个梯己人,更有前御史中丞张浚不计私怨,卸任前专门举荐,还有御史内部资历,如何能做到这个显要位置? 当然了,好在官家是个晓事的,并未置可否,只是一笑而去,倒是免得大家自请去前线。 不过,也幸亏胡明仲此番表态,却是让所有人都绝了劝官家从长计议的心,而这也正是赵官家欣赏胡寅的地方了。 回到眼前,六月底金国皇帝下旨,七月上旬这道公开旨意就经河北义军的手传到了南阳,而赵官家也在七月中旬将行在重新转回战时模式。 而一直到此时,赵官家才算是对自己的家底子有了点认识。 “粮秣倒不用忧虑,虽说之前刘相公在南阳的囤积已经发往京西各城,但金人此时尚未渡河,那便应该影响不到各地秋收转运,荆湖自身的粮秣应该供给的上。”当日晚间,豫山大营军舍之内,以汇报军情为名专门跟来的户部尚书林杞继续了他的汇报,却俨然不再提之前的钟相一事。“所以军用是足够的,怕只怕战乱一起,前线短时间内便崩塌起来,到时候无数溃兵、百姓纷纷南下……” “这就不用考虑了。”斜身坐在军舍正中的赵玖摇头制止对方继续说了下去,这位官家左右身侧立着大押班蓝珪与御前班直统制杨沂中,至于刘晏,此时正在刚刚入驻军营的两千班直中巡视监督,倒是一直未曾入内。“真到了那种份上,中枢也无力为之,只能据南阳、襄阳二城自保,多言无益……” “是。”可能是转入军营的缘故,所以虽然只是在狭小的军舍之内,林杞说话却明显小心了许多。“那户部便可直接向官家和枢密院回条子了,便是粮草足堪使用了。” “也是,除非两百多日援军不至,否则本朝倒是极少听过矢尽粮绝一词,到底算个好消息。” 赵官家拢手而叹,然后越过了兵部尚书陈规(他对军械和城防的事情知道的不比陈规稍少),复又朝另一人再问。“兵马数量如何?” “回禀官家,”军舍拥挤,假装听不懂官家阴阳怪气的御营都统制王渊也用不着出列相对,而是直接上前一步。“以御营兵马名册而计,淮东的御营右军、淮西的御营左军、南阳的御营中军、东南的御营后军,累计约有十二万之众,而东京宗留守处、南京张制置处(张所)、陕州李经略处(李彦仙),以及西军各处,还有西京大小翟,河北义军,就不够明了了,只能大略推算河南、陕西合计不下三十万,河北义军无数。” “这便是中枢不下四十万大军了。”御史中丞胡寅稍显诧异。 “河北义军除非能渡河回援,否则无论多少都并无意义。”一旁枢密副使吕颐浩直接板着脸白了一下年轻的胡明仲。“至于陕州李彦仙和关中的西军各部,无论多少也只是牵制金人西路军的作用,且看他们到底能牵扯多少、牵扯多久便可。至于张所处,其部多是京东盗匪、溃兵初降,这些人首鼠两端,并无多少战力,说不得金人一来,便会直接溃逃……” “张所那里,岳飞总是信得过的。”赵玖忽然插嘴。“岳飞那里现在应该有一万多人。” “那张所处也最多只有两万可用之兵。”吕颐浩当即再言,却又在稍微一顿之后,继续说了下去。“而且,李伯纪处的御营后军其实也指望不得。” 不只是林杞、李光,其余挤在军舍中的大臣们也纷纷抬起头来盯住了这位才上任没几日,或者干脆说来南阳都没几日的新任枢相,然后又看向了灯火下面色如常的赵官家。 然而赵官家并未有任何惊疑或者震动之意。 “是因为要卫戍太后?”汪伯彦硬着头皮询问道。“还是说后军战力不足,怕是禁不得长途跋涉到前线支援。” “都不是。”吕颐浩干脆言道。“而是因为李伯纪领军无方,战事一开,钟相不知道反不反,而东南却必生祸患。” 帐中气氛不由一滞,不知道多少人呼吸一粗。 而吕颐浩却兀自转身朝刚要开口的官家拱了下手,然后继续讲了下去: “好教官家知道,臣自东南而来,对彼处情形与李相公举止看的极清,素知此人政略、人事、后勤都算是井井有条。但多少年了,虽有东京、太原的教训,有范琼的新例,可他于军事却还是粗疏不堪……之前东南生乱,建州、杭州、潭州、明州都有军乱,看起来被他轻易平定,其实却只是他握有兵马之余一味求东南速速安稳,所以将不知道多少乱军、贼兵一并赦免,还继续加以优待,收入御营后军之中……而这些都是重重的隐患……所以,臣敢断言,金人一来,东南必然军乱再起,便是御营后军内部都要生乱的,如何能支援前线?” 众人各自闷声,但眼见着赵官家若有所思之余居然微微颔首,本来跟大营这里已经无关的户部尚书林杞无奈,只能再度出声抗辩: “吕枢相此言荒谬!李公相举止与宗留守如出一辙,宗留守在东京不也是优容为主,而且之前用招抚的乱军、溃兵保住滑州了吗?” “所以说李纲这人粗疏。”吕颐浩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只是冷冷相对。“宗泽宽宏是宽宏,但人家也知道要挑些鸡出来杀了以儆效尤,而李纲只是一味宽纵武人,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更不要说,宗泽素来知将,他所任用的都是忠心效死之辈,李纲又如何?” “好教吕相公知道,李公相也素来知人。” 李光身为殿中侍御史,除非万不得已,实在是不想因为一些琐事跟一位相公对上,以免丧失对相公们的震慑力,但说到恩主李伯纪,他如何能忍。 “我当然知道,此人先在靖康中博得好大名声,官家随后又给了如此恩荣与权柄,再加上他本人也算是礼贤下士,所以东南士人俊杰多乐意从他,他幕中也足称群贤毕至。而一旦抓住了人事,各项政务自然是一开便开……但文人与武人是一回事吗?我说的是知将,不是知人!” 言至此处,眼见着林杞和李光还要再说,吕颐浩大概是厌烦了和这些李纲的羽翼们对线,便干脆再度朝赵玖拱手相对:“官家,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东南必乱,御营后军半点都指望不上,万不可以东南与御营后军做什么计划,致使局势大坏!” 此言既出,军舍内无数人纷纷头皮发麻,便是林杞和李光也面色煞白,不敢再言,因为他们陡然意识到,眼下已经是战时,正在讨论的东西是牵扯到无数人性命的东西,甚至也包括他们自己的性命。 而林杞更是想到之前吕颐浩来南阳,自家恩相在给自己信中对此人的评价——‘此人极粗暴,胡乱一时间得他用,不足道,唯虑与官家合,各自无可制也!’ “堂堂枢相,说什么项上人头之语?至于东南,朕也本没有什么念头。不过,这也不怪李公相粗疏,而是他人皆学不得宗留守。”一片惊惶之中,赵官家忽然失笑相对。“你们须知道,恰如李公相善用人,人事一开,政务自然顺利,所谓天然得宰相三味,而宗留守此人也算是天然得帅臣三味……据朕所知,他在军中,从来不计较自己的身份与年纪,一旦行军,便一定穿着粗布衣、背着黑锅、坐着板车、枕着稻草随军风餐露宿,军中上下,溃兵也好、贼兵也罢,人人一望便知他所在,然后为之倾心,能做到这一点,恩也好、威也行,自然一开便开。” 众人各自一缓,也多若有所思……恐怕这就是赵官家为何一意要来军中的意思了。 “总而言之,后军指望不上,应该便是张俊的御营右军、韩世忠的御营左军,以及南阳的御营中军,外加西京大小翟,张所那里岳飞、张荣,合计十万之众有余,然后便是宗留守那边了。”赵官家轻松掩饰了自己将东南和御营后军当垃圾场的事实,旋即回到了正题之上。“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说张所部只有些许可用,那么宗留守那里到底有多少兵可用?剩下的十万之众里,战力又到底如何?” “宗留守那里总也有十万之众吧?而且是在滑州与金人轮战过的兵马。”沉闷之中,居然是王渊说了句公道话兼老实话。“而说到总体战力,臣以为守城总还是能起作用的,至于出城野战……且不说到底能不能有一半敢野战的兵马,只说一事,中原地形平坦,自东京至南阳,敌军骑兵往来如飞,如今大举而来,若真以十万之众直指南阳,旷野之中非要野战,也有些强人所难。” 赵玖缓缓颔首,王渊的这番话,就跟他的想法是差不多的了。 换言之,如果金人不在大战略上发生变革的话,大概便是西面听天由命,能捱多久是多久,而东面和正面则是二十万对十万……可能会有出入,但不至于太大,因为一来南阳这里赵官家盯得紧,没多少缺额,二来韩世忠和张俊那里,想吃空额其实也未必来得及……这就是金人来得快的一个好处了。 而其中,金人这十万兵马的兵力配置碍于他们的猛安谋克制度,就更加清晰无虞了,无外乎是五六万女真、契丹、奚、渤海骑兵,四五万北地汉儿兵(骑步不论)。 甚至具体将领在王渊搞出来那本官方译名册之后都能猜的差不离,前后打了三四年,那些万户的名字所有人都耳熟能详,只是容易搞混而已。 然而,越是知道敌我力量的对比,所有人就越是沉闷。而且,这种沉闷随着接下来职方司的刘子羽开始论述他们的大约战略,更是愈发明显。 实际上,等刘子羽说完,赵官家又随口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大约听明白的御史中丞胡寅忍不住直接相询:“若照着枢密院这般安排,岂不是二十万大军坐以待毙?金人十万之众南下,宛如泥沙俱起,能当者当,不能当者自溃,任其自生自灭?” “前期只能如此。”刘子羽沉声相对。“金人十万之众压上,只有倚仗城池节节抵抗,层层分他兵马,去他力气,等金人力尽之后,等明年天热,再出兵马沉着相对……” “是再出兵马沉着护送金人离境吧?”胡寅勃然大怒。“靖康之中,朝廷大军便是如此溃散的。” “到底是二十万兵,不能一面节节抵抗,一面集合大军寻机歼灭一二吗?”吕颐浩也对职方司的大略设计分外不满。 “中丞不知道兵事,也不该议论兵事,请不要浪言。”刘彦修(刘子羽字)昂起头,先对胡寅如此言道,复又转身朝吕颐浩拱手示意。“至于枢相本身为枢密院副使,正该此问,但下官与职方司此时也只有如此方略奉上……恕下官直言不讳,敌一日不疲敝,我等一日便不该寻机求战,否则必败!就是这般言语!” 胡寅被喷了回来,只能闷声。而吕颐浩却面色铁青,当场便要发作。 “子羽所言极是。”就在这时赵玖忽然言道。“刚刚说到西京洛阳残破,是个大漏洞,要不要让大小翟必要时撤往汝州?” “枢密院本有此意。”刘子羽再度朝官家拱手,也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刚才若非赵官家给他撑了脸,他眼下这股风度便已经被真正的大佬给按灭了。“但大小翟前几日恰好有公文送到枢密院,说是河东近来兴起一股红巾军,人数颇多,且与他们有联络,愿受他们节制。而职方司以为,陕州方向李经略那里还是过于单薄,却是有意让他们渡河接收这股兵马,从而襄助李经略些许……不过,此事还要官家决断!” “那便让大小翟去河东整备红巾军做李彦仙侧翼便是。”赵玖干脆以对。“让闾勍带着那个汝州出身的牛皋,退回汝州便可。” 刘子羽即刻俯首,吕颐浩与汪伯彦、王渊都有些想说话,却也只能拱手。 “催一催宗留守,让他即刻定下往颍昌府北面那几座城驻守的人员……此时等不得了。”赵玖又想了想,却是终于无话可说。“除此之外,眼下除了枯等金人来袭,可还有什么必要的大事吗?” 又是刘子羽拱手相对。 “说来。” “官家。”刘子羽严肃对道。“其实职方司一直担心一件事情,那便是金人举大势而来,若兵威之外再加以诱降,又该如何?须知,我军自东向西,自南向北,二十万大军分驻各处要害,固然是节节抵抗之意,可如此也是将各城安危尽数抛与诸将……要不要各城、各军都派出监军,以防昔日济南府故事?” “不用!”赵玖抢在若有意动的胡寅之前干脆答道。“这一战,本就是大浪淘沙,咱们力有不足,不要做这些只能弄巧成拙的事情……监军就不怕死吗?且安坐南阳,待敌情分晓……用不了多久了!” 众人各自一怔,然后纷纷拱手称是。 第三十六章 出兵 赵官家丢人现眼了! 他早早让枢密院移动到豫山大营,又是让都省的两位相公将都省一分为二于南阳、襄阳,还亲自坐镇军中,俨然一副如临大敌却又颇有决断力的模样。 实际上,他第一日进驻大营后,便在军舍中口口声声当众说出了什么‘用不了太久了’之类的言语。 然而,金人整个七月都未见到踪影,到了八月,河南各处都已经完成调兵遣将和城池布防了,连处境最危险的李彦仙部都收到南阳输送的两回军械与火药了,还是没有金人主力渡河……恍惚之中,不要说南阳群臣,就连前线将领和赵官家本人都以为金人不会来了,甚至那个圣旨说不得就是个效果极佳的战略欺骗。 而到了八月初,终于又有消息传来,确定了金国皇帝的圣旨确实有效之余,却是又让赵官家和整个南阳中枢一起丢人现眼了。 原来,金军不是没有立即采取行动,他们七月上旬便采取了果断行动,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们便遭遇到了整个河北义军的强烈反扑……且说,跟南阳欣欣向荣的局势相比,由于金人将河北视为心腹之地,所以从去年开始,便大规模迁移了大量的金人猛安、谋克到各地,而金人贵族来到河北地方,自然是要抢占良田、牲畜人口。再加上去年的战事余波,河北基本上处于经济崩溃、人民流离失所的境地,本就是反抗不断。 至于这一次二十万金人南下,却正要新安置到河北的各处猛安、谋克第一次对河北进行大规模的、正式的、自发的征收掠夺行为,而金国落后的制度和野蛮的作风,又注定了这种征收的残暴性与毁灭性。 要知道,汉人又不是两脚羊,便是两脚羊临被下刀前也得叫几声、踢几脚、咬一口才行吧? 于是乎,金军从一开始汇集兵力的工作便陷入到了困境,而河北义军也再度壮大……实际上,如果赵官家真有足够的革命觉悟和革命知识的话,从那个忽然冒出来投奔大小翟的河东红巾军身上,便该有所醒悟的。 但不管如何了,忽视掉人民力量的不止是腐朽的宋国统治阶级,金人更是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在确定了进军路线等大略后,粘罕本人便引小股部队从燕京南下准备去大名府坐镇,结果中途便遭遇到了一股义军,差点就被俘虏,根本就是狼狈逃回燕京,换了大部队才南下的。 等到七月中旬,关外和幽燕的金军集合完毕,莫说河北各处的猛安、谋克到位了,连河北的军州府城都丢了三个! 无奈何下,金国三太子完颜讹里朵作为燕京的‘军事留守’,只能先行带着集合起来的关外、幽燕兵马,从北到南,展开了一场虽然是原定计划内,却意外艰难的扫荡之旅。 一直到七月下旬,他们才在距离燕京根本没多远的河北真定府一带,艰难击败了由什么天下兵马副元帅、信王赵臻带领的数量多达二十万的五马山义军。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还记得某人在淮上的叮嘱,也就是所谓‘不求野战、浪战,但求保存实力以待将来有所呼应’的言语……反正讹里朵事后根本没抓到什么信王,也没见到那个实际的五马山领袖、他们大金国的老朋友、所谓大宋北道都总管马扩马子充。 甚至,仅仅是三日之后,真定西面的太行山北麓中便复又传来了马扩和信王的消息,然后无数残兵败将闻讯纷纷跟着钻入了太行山中,声势瞬间复振,搞得之前那一场大战与其说是作战,倒不如说是战略转移的必要掩护更合适一些。 对此,刚刚大胜的金军上下则为之气沮……对于辽东和幽燕来的骑兵而言,平地野战是一回事,钻山沟子则是另外一回事。 实际上,金军统帅们也再度发生了争执,有人建议分兵锁住北太行,继续南下处置八字军;有人则建议扔下一切,不用管山区的宋国义军了,扫荡平原后即刻出兵;当然,还有人建议招降……对此,金军实际主帅三太子完颜讹里朵倒是陷入到了两难之中,等到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抵达,局势更是彻底拖延下来。 “俺本想着,真要是战场上见着了马家官人,念在当年辽东的情分上,就假做没看见,让他自去,只去捉了那个什么信王便可,谁成想昔日多和善一个官人,如今却也如此狡猾了。”真定府城内,近乎于空荡荡的一栋大宅院的正堂上,赫然只有二人排案对饮,而其中,金国三太子完颜讹里朵眼望着身前的酒肉,耳听着院中秋雨声,只觉得索然无味。“老四你那时还小,可还记得他吗?” “如何不记得?” 完颜兀术抬着半拉屁股,眯眼望着门口方向,敞开的大门外,由于秋雨肆虐,根本无一人出没,便是一些心腹卫士也都获准藏进了门廊内饮酒。“俺还记得那日他一箭射出来,咱爹爹就扭头对粘罕说,只要一百个宋国年轻官人里面有这么一个跟这马扩差不多的,就得谨守盟约……” “当时还是小瞧他了。”完颜讹里朵一声轻叹。“虽只是一帮乌合之众,但只是吃了没军械战马,没经验历练的亏,十几万人倒是实打实的……那说他马子充是万中无一,总是有的吧?” “算不算万中无一什么的没意思,还是要看各自时势和国运的。” 完颜兀术盘着腿将力气压到了半拉屁股上,嘴角一抽,方才不以为然道。“彼时咱们在穷山恶水中,虽然打胜了两仗,却也只不过几千精锐,连女真本部都不能彻底聚拢起来,辽国更是遥遥无期,何谈什么宋人?那时候咱们看宋人自然便要放宽了去想……因为人家有百万大军,咱们只有一万人,所以人家只要百中无一,咱们自然就不敢起什么心思。但等到灭辽之后,咱们也有二三十万大军,再看宋人百万大军,便会觉得只要宋人不至于五个人出一个女真豪杰一般的人物,便可去打。” 完颜讹里朵竖着耳朵听完,然后微微颔首:“俺知道老四你心底要说啥……你是想说,如今河南宋人御营加东京最多二十万,只要不至于两三个人里面便出一个跟咱们女真好儿郎相提并论的人物,咱们便足以横行,所以不要在河北耽误时间,速速南下才是正理。而一旦拖得久了,宋人江南的兵势整备起来,就容易出乱子了……是这意思吧?” “三哥懂俺心意。”完颜兀术举杯相对,正色颔首。 完颜讹里朵也举杯与自己亲弟相对,然后各自一饮而尽。 “兀术,俺虽知道你想南下是私心,但也不觉得你道理有差池。”完颜讹里朵放下酒杯,却是顺势提起了眼前困境。“只是眼下河北又如何?马扩不追了吗?南面八字军不处置?粘罕须在大名府等着呢!而且河北才是咱们大金国定下的根基,国主和燕京那边都对河北看的极紧,而中原和江南看样子大约还是要分出去当藩属的。” “三哥这是本末倒置。”完颜兀术嗤笑一声。“俺问你,为什么中原和江南要分出去当藩属?” “大约是两条缘故。”讹里朵微微皱眉举杯道。“一个是咱们女真人不适应南边气候,光是中原只要天气一热,便没战意,更何况听人说中原以南宋人还有万里疆域,那边更热;另一个……” “另一个,就是宋人太多,而且反抗的紧呗。”兀术愈发嗤笑不及。“咱们毕竟只有十二万根本精锐,算上辽地降服的各处,外加河北的降兵,最多最多三十万,这个兵马能压住河北就不错了,谈什么中原、江南?何况那十二万‘根本’眼下还是死一个少一个,得用到刀刃上才行。这就好像这一次五马山的事,咱们都知道那个信王是假的,马扩才是五马山的主心骨,但三哥你还是想战后放过马扩,为啥?还不是知道马扩离了这个信王根本折腾不起来,而什么信王,便是个假的,只要南边宋人皇帝认了,他也能煽动人心。” 讹里朵微微眯了下眼睛,他当然知道自家弟弟的意思,而完颜兀术也没有再多言,兄弟二人只是齐刷刷看着院中雨水沉默不语。 “还是那句话,俺知道老四你是一片私心,但竟然驳斥不得。”隔了不知道多久,讹里朵一声叹气。“你说的对,弄死了南面那个宋人皇帝,才能天下太平……” “俺真不是一片私心。”完颜兀术将一杯酒灌入肚中,却是瞬间眼圈红了起来。“他们都说俺是为了私仇才鼓动南下,大哥也以为如此,三哥也以为如此……尤其是三哥你,此番人人都得到好处,只有你没得到,心里对俺明显还有怨气,所以才拖着俺的建议不放。但俺还是要说一句,南面那个宋人皇帝,不是个凡鸟!如马扩那种人,在五国城那两个当政的时候,只能被关在这真定府的监牢中,等着咱们念在往日交情上来救他,结果如今换成新皇帝,一道旨意给了五马山两个人名分,便将咱们纠缠到这份上,还不够清楚吗?” 完颜讹里朵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河北治安……治安个屁?!”完颜兀术愈发愤恨难平。“河北治安不行根子就在南面,去年南下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驱除两翼,断绝河北与南面交通,然后河北自安?为何今日就是俺一人私心了?!” 讹里朵微微叹气:“俺也没有一味埋怨你的意思,二哥一去,军中就咱们兄弟撑着,对上粘罕委实辛苦,也是怕你一意孤行,万一受挫,其他人把事情推你头上……你现在已经是都元帅府的监军了,不像上次还有挞懒为你撑着。” “无所谓,就当纯是俺私心好了,俺为报仇蒙了心智,可俺说的话不对吗?不该扔下这些坛坛罐罐南下吗?”完颜兀术愈发气不顺起来。“只要南方打出威风,打出气势,马扩和八字军又如何?只要宋国皇帝夹着尾巴从南阳跑了,你看河北是不是就安稳了?等追上去,先一刀剁了他的龙纛,再一刀宰了那个赵氏小儿,莫说河北,天下都太平了!说不得届时俺便留在中原享受那花花江山,再不回来惹你们生气了!” 讹里朵情知再说下去,兄弟便要起了隔阂,只能心中咬了咬牙,然后严肃开口:“你还是要即刻南下?不管马扩和八字军了?” “不错。” “准备怎么打?” “三哥又不过河,就不用管了。” “俺只须为你推住粘罕,让西路军的援助兵马及时出兵吗?” “不错。” “挞懒那里可需俺替你压一压。” “不用,这老鸟不敢背约!他若敢将手段耍在俺脸上,俺便要他知道厉害。” 讹里朵缓缓颔首,继而起身叹气:“你且去,俺在后面慢慢汇集兵马,为你后援。” 完颜兀术终于说动自家兄长,却是一声不吭,直接站起身来,忍着伤口在阴雨天的剧烈疼痛,几乎是一瘸一拐的走入雨中,连伞都不打一把,也不喊人来伺候。 讹里朵看着自家亲弟的背影,微微蹙眉,他总觉得自家兄弟渐渐失了控制,却并非是纯粹年长升官掌权的缘故,但偏偏又说不出清楚其中原委。 八月上旬,黄河南岸的秋收渐渐完成,而金人依然没有讯息,甚至北太行的八字军主力都没有大股接战的情报递回。 恍惚之中,整个黄河南岸严阵以待的宋军就要变成笑话。 而这个时候,已经得到南阳明确发布的‘自专之权’的各个战区主帅也纷纷有了别的心思。 八月初八,淮东制置使张俊试探性的向沂州发起了攻击,并初战告捷,或者说是沂州本地盘踞的贼寇选择了主动投降,但不管如何,堪称要害的沂水通道却是成功落入张伯英手中,其人即刻飞马报捷。 八月十二,位于南京商丘的京东两路制置使张所下令麾下镇抚使岳飞、张荣,还有京东本地宋军出身、去年乱后占据兖州一带的孔彦舟三将合力向北推进,试图抢在金人到来之前击败刘豫,占据济南府。 八月十六中秋节刚过,岳飞便奉命引万军出征。 然而,八月十八,尚未走出北面张荣所辖管的东平府境内,济州镇抚使岳飞便迎面撞上了张荣部无数溃军。 第三十七章 忧虑 且说,八月十六中秋节刚一过,岳飞便奉命出征,结果刚刚进入北面东平府境内,便迎面撞上了张荣部无数溃军,自然是惊疑交加。然而惊疑归惊疑,岳鹏举依然指挥若定,其人即刻下令,一面让部队抢占身侧位于济水南岸的平阴城,一面又抓紧派出部队收拢败兵、打探军情。 当然了,毕竟是一起打过仗的,又是标准的邻居,两家关系本就还算不错,所以根本不用岳飞刻意收拢,张荣部的溃军便自动往挂着岳字大旗的平阴城聚拢起来。 而其中,自然也不乏昔日有过交往的张荣部高阶将领,或者说是梁山泊首领。 “镇抚!” 须臾片刻,往东北方向迎面去收拢溃军的中军副统领张显便引一人来到立在城门外的岳飞身前。“李逵统制到了……” 眯着眼睛望向北面大路的岳飞闻言不由精神一振。 要知道,岳飞治军极严,出任镇抚使有了一州加一军的立足之地后,兵马迅速扩充到了一万四五千,换成别人,手下早就十几个统制了,但岳飞麾下,除去他自己,却还是只有两个统制官……一个王贵,平素守济州城,一个傅选,平素驻扎广济军的定陶城……都是朝廷正式任命的。 再往下,却又都止于统领一级,而且还任命极为严格,连汤怀、张显这种心腹都做不到一个正统领。 那么相对而言,‘别人’,也就是梁山泊张荣那里了,还是江湖作风,却不免滥赏滥加,许多首领,连管船只的、养猪的都有个统制衔……要不是后来张所专门派人警告,他说不得能整出来一百零八个统制。 而岳飞此时微微一振,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说这个出身沂州,先在乱后做了军贼随从他人割据密州,又被那日堂上对刀的李成击败,最后流浪降服于张荣的李逵李统制,恰恰算是个张荣麾下少见的稳重精细之人,也是个正经领兵的,有他言语,多少能知道一些详情。 “岳镇抚!”这名唤做李逵的精细将领灰头土脸来到岳飞身前,狼狈拜倒,不等岳飞下马便将两个最紧要的军情奏上。“金人来了,孔彦舟那厮临阵反了……” 饶是岳飞早有猜度,此时闻得这两句语,也是一时微微色变,然后勒马相询:“确定是金人吗?为何之前一点动静都无?” “必然是金人。”李逵直起身来,一张白皙的脸上俱是擦出的血痕与灰尘,却又赶紧将自己见闻说出。“虽是打扮成济南府兵马的模样,但骑术和箭矢做不得伪……昨日下午,刘豫的长子刘麟亲自在阵前做遮掩,后面四五千兵忽然上了马,打起了去年来京东的那个万户阿里的旗帜,一冲起来便知道是女真人了!可恨孔彦舟那贼厮,必然是事先得了刘豫言语,先故意落到后面,见到俺们这边大阵一垮,就即刻倒戈与他们一起夹击了……至于怎么来的,眼下还说不清楚,但十之八九应该是装成河北流民过来的。” “应该就是装作河北流民过来的。”身后将领中即刻有人表达了赞同。 “不错,月初不就说金人来不及过河,所以支援了刘豫父子四五千匹战马吗?张相公(张所)也多少是为此才下定决心打一下济南的。而如今金人又做了装扮,可见正是人马分过,战马先来,然后士卒伪作流民至此……”还有人想到了之前的军情。 “只是不晓得孔彦舟为何要坏咱们相州人的名声?之前见他起势,还以为这鸟厮改了性子呢!今日看来,却还是当年相州老家时的无赖模样!”素来跳脱的张显更是破口大骂。 岳飞微微眯了下眼睛,俨然若有所思,却并未多言。 且说,孔彦舟虽然是京东本地军士出身,但和那个曾与岳飞对刀的李成一样都是河北人,是犯了法流落到南方从军的。而且,正如张显愤愤不平中透露的那般,孔彦舟的老家不是别处,正是相州,所以岳飞军中多有认识他的,再加上他的驻地兖州偏北一些,所以很多相州流民也都投奔了他。 更有甚者,由于这层老乡关系,加上岳飞名头大、起势早,而孔彦舟治军也有几分手段,双方辖区又近,所以后者一度有过‘小岳飞’的称号……据说,便是张所重用此人也有几分相关缘由。 “岳镇抚,现在怎么办?”眼见着岳飞不说话,李逵便是再精细也不免焦急相对。 “先暂驻平阴。”回过神来的岳飞终于开口。“尽量收拢兵马,汇集兵力,并好生防备,以防金人趁胜来攻,关键是要速速找到张镇抚(张荣)……” 岳飞既然开口,周围人便如同得了主心骨一般松了口气,然后各自行动起来。 而接下来,一日内诸事居然全都顺利,溃兵纷纷聚拢起来不说,敌军也并未追来,非止如此,到了傍晚时分,便是张荣也有了确切讯息,乃是被金人射中大腿,不敢轻易走小路,只能让人推着沿着济水边的暗沟走走停停。 岳飞不敢怠慢,便让汤怀守城,自己亲自带着张显还有李逵引踏白军连夜前去相迎,但见到张荣后,此人却不愿入城了。 “打的这般窝囊仗,俺哪有脸去什么平阴城主持局面?”张荣坐在一辆板车之上,枕着一堆干草,一条腿被绑在一根木板上,额头上又裹着一条发汗的白巾,再无往日昂然姿态,见到岳飞和李逵后更是将头扭了过去。 “一时胜败而已,何况是金人偷袭,又有孔彦舟临阵倒戈,张兄不必耿耿于怀。”岳飞无奈上前握住对方臂膀相劝。“而如今情势不明,我猜想金人断不会只从济南来的,沿河各处大军说不得说到便到,届时大局还要兄长处置;而孔彦舟既叛,济南府、兖州又连成一片,东平府首当其冲,张兄现在不去主持局面,此处局势又如何?” 张荣连连摇头:“你说话越来越文绉绉了……其实,东平府的事情鹏举你不用担心,俺生在梁山泊,长在梁山泊,金人也好刘豫、孔彦舟这种贼厮也罢,俺便是拼了命也不许他们糟蹋周边。但说到什么大局,俺今日却无能为力了……” 岳飞当即还要再劝。 “鹏举兄弟不要说了。”张荣抢在对方之前开口道。“你是个有志气、有能耐的人,不然也不会在济州学着作什么词读什么书了,这俺都知道。可说到底,俺却只是一水贼,没法跟你比的。可恨当日走了运道打赢了一仗,又受了赵官家的任命,自己也脑子进了水发起胀来,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抗金名将了……这一战到底是让俺看清了自己能耐,多少兄弟盯着俺的大旗来投靠,一朝死伤无数!如何有脸再去主持局面?” 岳飞心下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却不好开口,而李逵是个精细的人,却是适时上前拱手作态。 果然,张荣眼见着李逵出面,却是趁势将自己想法说了出来:“李逵兄弟,若还当俺是个首领,便听俺的命令,随岳镇抚去平阴主持局面……告诉那些兄弟,梁山泊和东平本地的整理起来后,便护送着东平府北面的百姓往梁山泊跟前找俺汇集,俺靠着梁山泊,再难也能保他们;至于其余这些日子来投靠的好汉,都由你暂且收着,收完之后也不要来寻俺,只听岳镇抚安排就是。” 李逵本就是为这两句话来的,所以干脆一拱手便应了下来。 见到对方如此姿态,张荣情知道自己确实失了这些外来人的人心,也就更加觉得没趣……唯独岳飞这里,强要人家断后,又要人家给收拾烂摊子,这位梁山泊大首领实在是觉得对不住,就靠在板车上想拉着对方手说几句贴心的话。 但是思来想去,一来肚子里着实没啥墨水,二来确实羞愧,三来左思右想始终觉得人家啥啥都比自己强,读书作词倒也罢了,连济州那边的生意出息都比东平强,于是乎到底是无话可说。 最后,为了不耽误对方时间,这张大首领不过是学着江湖中最流行的姿态,也就是握住对方双手,道一声保重罢了! 二人就此分离,且不提张荣江湖做派,一战而兴,一战而沮,只说得了张荣言语,有了处置名分之后,岳飞、张显、李逵三人便又引踏白军匆匆折返,而其中岳飞一路板着脸无言,倒是让随行人多少有些忐忑。 而待入得平阴城内,其他人自去休息,张显窥的机会,却是在衙署后马厩中系马时,忍不住借着单独相处的机会开口相询:“兄长今日从听到军情后,就一直心情不顺,可是在愤恨孔彦舟那贼厮丢了咱们相州人的脸?还是觉得张荣这一仗败的太惨,东平的局势不好收拾?” “孔彦舟自然活该千刀万剐。”私下对着自家兄弟,岳飞当然没什么好遮掩的。“但这种人从张邦昌、范琼、刘豫之后,绝不会少,说不上愤恨;东平局势自然也是值得忧虑的,但金人既然南下,怕整个中原都要大坏,国家生死存亡大局摆在那里,如何又会对东平一地有所计较?” “那就是还记着大嫂的事情?”张显小心翼翼。 岳飞微微一怔,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 而张显看到如此,却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嘴巴子……话说,做上镇抚使后,岳飞终于有了足够人手,再加上河北局势大坏,他便先后托人、遣人去寻自家与诸兄弟的家眷,然而前后十八回,终于在上个月将河北相州的家眷取了过来,却发现自己老婆早在一年前便弃了自己老母和几个孩子,独自随娘家一起渡河南下了。 换言之,岳鹏举被人甩了,而且一年多了,很可能早就被人绿了……这种事情放在别的男人身上,估计能嫉恨一辈子,便是放在小说里也是妥妥的送女,是要被挂起来批判的。 然而,岳飞此时闻得这话,反而难得一笑:“我自然恨她无情,但彼时局面,人人求生,我先弃她在那种火坑里,又能怪她如何?只是她毕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逃便逃,却不该扔下我老娘和两个孩子……这才算是失了节……而如今老娘在济州安顿好了,这事反而不必多理会,以后得到讯息,看她过的好不好,送她一些钱就是。” “大哥说的是。”张显赶紧敷衍了过去。 “不过我今日确实有一个忧心难解之处,还有一个愤恨难平之处。”岳飞说完那闲话,眼看到自家兄弟不信,却也不做解释,只是在马厩立住,然后摸着身前战马头颅微微叹气,将自己一整日心情不佳的缘故交代了出来。“忧心的是,金人一旦南侵,必然是二十万大军全面出击,然后至少一路主力指着南阳去的,而今日济南有一路潜渡的并不可怕,怕就怕其他各处也有,然后前线各处一起崩坏,致使大局艰难。届时,咱们济州区区一万多人,还靠在前面,又要守城,又要作战,怕是根本难以周全……以前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兵少,使得力气不足,心想着若是能管一个军州,领着上万人就好了,而现在官家真破格让我这区区二十五岁的人做了一任镇抚使,领着一州一军,还有万余兵马,凡事还可自专,却还是独木难支,甚至可能连地方都不能保全,不免心中郁郁。” 张显当即颔首不止……大局之中,独木难支,这个道理他们之前体会的太多了,自家兄长之前一年升官速度宛如梦中,最后却还要如此,自然心绪不平。 “还有一个愤恨的事情,他们都说济南府的金人是伪作河北流民潜行南下,我也觉得是如此……”岳飞继续感叹道。“那且不提其他各处,只说济南府这四五千金人,他们伪作流民时衣服从何处来的,总不能是买的吧?” 张显一时怔住,而岳飞却趁势转到一旁,兀自给战马添了夜草,然后便也去休息了,平阴城内难得安稳下来。 半夜无言,但是,随着时间来到半夜,城内众人却又被探马的马蹄声惊醒,说是在平阴城正北面远远观察到有火光琳琳闪现,俨然是有大股军队连夜行军,不知道是不是敌军准备乘夜来攻……敌人就在附近,岳飞当然不至于没做这方面预案,他即刻起身,一面号令部队全线整备起来,随时预备出击;一面却又让城头不许擅自点起火把,以示不备。 然而,哨骑接连不断,很快就告知了一个让岳飞彻底色变的详尽军情——确系是大股骑兵在连夜进军,几乎可以确定就是那股由万户阿里带领的金军,但金军骑兵却是在济水对岸顺着济水极速南下,根本没有攻击平阴的意思。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但早已经汇集的众将却各自紧张起来,因为,对方很有可能是冲着梁山泊身后的广济军、济州而去,是要仗着骑兵之利包抄岳家军后路。 但是,这种可能依然不足以让端坐堂上、披挂严整的岳飞色变,真正让岳飞感到忧虑的是,根据他对金人作战风格的了解,金人此番南下更大的一种可能是……那个万户阿里作为潜行偷渡的先锋,身上负有更大的战略性任务! 所以,对方根本就没将岳飞这一万人放在眼里,此行根本就是着急去接应其他各路金军,甚至是要去汇合其他各路偷渡兵马,直接攻打南京的张所或者东京的宗泽也说不定。 心中想到这一层,岳鹏举丝毫不敢怠慢,翌日一早,便即刻动员全军,一面以张显为先锋引踏白军极速南下,探清情况、传递讯息;一面以让自己本部兵马分头往周边村寨中而去,乃是要他们各自护送平阴百姓和受伤的东平府官兵南下,往梁山泊北岸集合;最后,他自己亲自领着汤怀和李逵带着不足两千中军在平阴继续收拢败兵,兼做断后。 事到如今,只能指望着刘麟、孔彦舟这二人来的慢些了。 然而,上午时分,各部刚刚散开周边去收拢护送百姓,便有军情来报,说是孔彦舟麾下大将徐庆已经引兵三千出现在城北二十里外了。 “徐庆来的好快!”连素来沉默寡言的汤怀都着急了。“必然是昨夜探马都被金人大队吸引,他趁机偃旗息鼓,偷偷连夜行军过来的……” “岳镇抚,败兵不足战,要不要让刚刚散去的各部回来一些?”李逵也有些慌乱。“须知道,这徐庆根本不必胜过我们,只要钉住我们,待后方孔彦舟、刘麟皆至,咱们便走不脱了。” “既如此,他为何要偃旗息鼓,连夜偷偷过来?”城头之上,岳飞微微眯着自己眼睛,眼白泛起,好像根本瞧不起徐庆一般。“不管如何,此人都是我相州旧日相识,你二人不如随我一起出城向北,主动迎一迎此人吧?” 汤怀自然无甚言语。 而李逵无奈,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PS:感谢第56萌,沃德乖乖……乖乖,这名字好! 第三十八章 接连 徐庆连夜潜行而来,引发了一次不算危机的危机……之所以说不算危机,乃是因为只要岳飞放弃收拢平阴周边百姓,集合兵力反身迎战,既有城又有兵,莫说区区徐庆,就算是孔彦舟和刘麟全军而来怕也要头破血流。 但是,岳飞想的是身后济州,乃至于南京东京的情况,根本无心理会孔彦舟与刘豫,且在他眼里,徐庆这点军事威胁跟平阴百姓的安危相比真的不值一提。 中午时分,双方相会于城北十里处的济水北岸,岳飞干脆只引一千五百兵于旷野列阵,而徐庆则是三千兵马,不过后者连夜而来,不免军容不整。 双方相会,刚一立定,汤怀便勒马来到岳飞身后,低声建议:“哥哥,我知你心意,但眼下看来徐庆部疲惫难安,何妨速速发兵,趁敌不稳一击而胜,待擒了徐庆这厮再做了断?” 岳飞回头看了眼自家兄弟,只是微微摇头,然后努嘴向前。 汤怀虽然被拒,却不以为意,反而提枪打马上前,于阵前遥遥相呼:“徐二郎!我家镇抚请你上前搭话!” 须臾片刻,一阵骚动之中,徐庆果然单骑出列,而见到如此情形,汤怀也放下心来,便勒马归阵掌控军队,而岳飞也同样单骑向前。 “岳镇抚。” 徐庆年约三十,可能是连夜而来,所以双目充斥血丝,极显疲惫,见到来人,只能勉力遥遥拱手,却又不免声音稍显沙哑。 “徐兄弟。”岳飞行到对方身前,交马相对,开口相应,然后微微眯眼,却并不回礼,反而握住了手中铁枪。 徐庆见状只能一声叹气,然后继续拱手相对:“岳镇抚,当日我领着几千兄弟自河北过来,岳镇抚写信给我,让我去济州,我却以为岳镇抚麾下人才济济,所谓宁为鸡口毋为牛后,所以便受了孔彦舟的约去了兖州,但万万没想到会有今日……岳镇抚,孔彦舟那厮信了刘豫的鬼话,说是金人要让刘豫做皇帝,让刘麟做太子,而刘豫父子则许了他一个兵马大元帅,还反过来又许我个副元帅,但兄弟从河北来,实在是不愿从金人,如今势穷来投,还望收纳!” 言罢,此人再度于马上拱手,堪称恳切。 然而,岳飞闻言却只是微微翻着白眼去看对方,既不搭话也不点头。 徐庆刚要再言,岳鹏举反而猛地一枪朝着对方脖颈方向刺出,惊得这徐庆即刻翻滚下马,以作躲避,待到起身,复又冷汗迭出……原来,岳飞一枪刺出,却是将一支箭矢格挡开来,而这一箭居然来自他徐庆身后。 非只如此,一箭既来,徐庆又落马,远处徐庆部却是瞬间鼓噪起来,然后又有几十骑蜂拥而来,见此形状,徐庆赶紧想要上马,却发现自己战马已经受惊跑开,不由心下冰凉……他情知自己今日作为是挡了什么人的道,而眼下若不能妥善处置,休说夺回兵权,便是性命都未必得保。 “是那个红头巾的吗?”就在此时,岳飞依旧不动,只是于马上抬枪一指,却是指向了身前须臾便至的几十骑兵马。 徐庆听到岳飞提问,心下醒悟,却来不及多言,只能连忙在地上应声:“正是此人!” 而说时迟那时快,徐庆言语刚说到‘是’字,那岳鹏举便面目一肃,然后横枪取弓,也不管几十骑就要冲到跟前,反而不慌不忙直接搭箭往前一射。 徐庆尚未看清形势,身后便有汤怀引着数十骑极速赶来,更有人主动让马与他……待到他再度上马,却愕然发现那名暗算自己的戴红头巾副将已然落马,而那几十个冲来的骑兵各自惊惶失措,不敢轻动。 岳飞回头微微一努嘴,徐庆如何敢再浪费良机,直接打马上前,绕过这尚在茫然的几十骑,对着身后亲信将领奋力呼喊,并直驰入军。 须臾片刻,两军汇合,擒拿下那副将心腹,一场可能会引发不测后果的动乱便消弭无形之中。 而经此一事,徐庆对岳飞已经是诚惶诚恐外加感恩戴德,他的反正也变的顺理成章起来。至于孔彦舟,不是没有派出追索部队……实际上这也是那副将动了邪心的胆气所在……但追兵远远闻得徐庆已经汇合岳飞进入平阴城后,摄于岳飞与徐庆的威名,倒没敢再来。 然而,轻松处置了徐庆来降一事后,岳鹏举举兵护送东平府北面士民有序撤军向南,经过两日到达郓州城(东平府首府,实际上东平府原名就是郓州),见到了从水泊整军出来接应的张荣,却是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坏消息——他下属的广济军首府定陶失陷了。 没办法,定陶便是当日杨老太尉召集各路豪杰开英雄大会的地方,也是岳飞和张荣结识的地方,然而那座城却在济水与梁山泊的西面、北面,正是金人骑兵南下的路径之上……而守将傅选麾下因为此次出兵的缘故,只领着一千来人留驻。 实际上,当日金军沿着济水北侧、东侧迅速往西南而行,岳飞在平阴虽然第一时间察觉,却因为隔着一个偌大的梁山泊,连快马抢在敌军前传递消息都来不及,所以全军上下对定陶的陷落早有预料。 另一边,由于事关人家根据地的安危,张荣也没有多留对方,只是接手对方护送的百姓,又将城中军械送上以作谢意,至于李逵等人的分属也毫不含糊,直接重申了一遍名分,将这些对他失了信心的外地将领一并交予岳飞,便主动催促对方领着新纳几将即刻南下,好收拾局面。 然而,岳飞留下东平府百姓,整军极速南下,只在半日后便得知了一个噩耗——那便是金人攻破定陶后,即刻渡河,但渡河之后根本没有攻击守备空虚的济州,而是继续直直南下去了! 换言之,岳飞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金人如此处心积虑,又是潜渡、又是人马分过,根本就是为了打宋人一个措手不及,来一个黑虎掏心,上来便废掉南京(商丘)的张所张制置! 而接下来,随着岳飞率军进入济州境内,坏消息更是接连不断。 譬如,拼死逃出的傅选传来消息,说是当日攻破定陶的金军不下万人,他亲眼看见有两路各五六千骑的金军骑兵于那日一起汇合于城下……其中一路从东北方向顺着济水而来,也就是那个阿里万户领着的兵马了;而另一路打着万户讹鲁补旗号的兵马,身上装束没有异常,却是从西北方向野地里而来,却不知道是从濮州还是滑州方向来的了。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当然,这句话对于与金人作战经验丰富的岳飞而言无疑是荒谬的,他初次从军便是专门应对女真人的,打了四五年,深知女真人也是人,也会死。而且,他从出任镇抚使那天开始,就总想着只要两三年,他便可以练出来与金人上万铁骑当面野战的上万步卒来…… 然而,回到眼前,岳鹏举却心知肚明,莫说自己麾下都才刚刚成军小半年,未必能与女真人当面力战,只说张所的南京那里,根本就只有号称一万五千,实际上只有一万二三的虚弱兵马。 真的是虚弱兵马,一万二三的兵马中,四五千是降服盗匪,五六千是从寿春带来的新募兵马,只有一两千是所谓西军‘精锐’,却还是那个宛如衙内一般的辛道宗(三辛)领兵。 按照岳飞所想,若只是五六千人,辛道宗又能警醒守城,说不得还能等到自己和张俊张太尉一起支援;但一万以上的女真兵马,除非他岳飞能引兵飞过去……或者飞过去也不行,因为此时说不得南京已经陷落,而自己恩主张所张资政更是已经凶多吉少。 一念至此,心中存在万一念想的岳飞根本就是过济州城而不入,直接抛下辎重,让王贵在后拾掇,自己则引兵快速趋向西南。 但是,他刚刚率军来到单州与济州边界,密密麻麻的溃兵和逃难的应天府(南京所在)与单州士民便将确切的消息果然传到了岳镇抚的跟前——辛道宗仓促迎敌战死,张所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为敌所趁,羞愧万分,选择自焚于南京宫殿之中。 这件事情让岳鹏举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因为张所对他的恩遇跟宗泽一般上下,这二人对于十九岁便丧父的岳飞而言,是有几分确实父子之义的。 唯独怒不可兴兵,更何况敌情不明? 岳飞早在当日相州跟前便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无奈之下,这位济州镇抚使只能小心防范,撤回济州境内,然后依仗着济州西南方向的菏水小心布防,并向着东南方向,也就是被三面包围的济州身侧唯一一个兵力充足的友军张俊张太尉处派出信使,请求指示。 但是,坏事情似乎总是扎堆出现,刚刚稳住防线,岳家军内部便起了巨大的内讧! PS:今天遇到了一件事情……先发一章……大家早点睡,我马上现码现补 第三十九章 不断 坏事情似乎总是扎堆出现,短短数日内,岳飞经历了友军战败、同僚背叛、辖区被破、恩主殉国的一系列事情,好不容易压下心中种种激愤,刚刚在辖区边缘稳住防线,在援军与指示未到的情况下,岳家军内部便起了一件绝对称得上是内讧的严重事件! 绝对是内讧,因为发生冲突的是他的亲舅舅姚旺与他最亲近的小兄弟,中军副统领、实际上带领踏白军的张显。 之前便说了,岳飞父亲早死,而弟弟岳翻年纪不大,只是少年姿态,比岳云大不了几岁,这种情况下,此番随他老娘从河北逃来的亲舅舅姚旺其实就是他唯一一位血亲长辈……亲不亲,娘家人,何况是眼下这种情况呢? 实际上,按照这年头一荣俱荣的传统,岳飞也早早给了自己亲舅舅一个统领的身份,却让他领着一支后备兵马日常管理济州内部粮草、货物输送,只是此番军情严肃,才将他调到前线的,却依然是帐前亲近任用,而非统兵之人。 至于张显,那就更不必多说了,连着王贵、汤怀,加上他岳飞本人,兄弟四人虽然年轻,却一同进退、出生入死,前后多年了,根本就是真正的手足。 这种情况下,岳鹏举大怒之余,当然要亲自询问清楚……然而不问不知道,一问之后岳飞却是愈发大怒! 原来,居然是岳镇抚的舅舅流氓习气发作,纵容部下抢掠单州、应天府逃难士绅的财货,然后被张显当众捉到现成,要做处置。然而姚旺自恃是岳飞亲舅,又受了那些军士的进贡,如何能让对方一个晚辈如此欺凌上来? 最后,双方便公然在营外械斗起来,只是好歹都记着上面还有一人,所以在其他人出面劝和后立即停了手,并未有太多杀伤,此事也即刻移交给岳飞亲自处置。 且说,岳鹏举是何等人? 此人本就是这天下难得重军纪之人,而且梁山泊一战后,结合着对河北家乡的朴素拯救心态,他更是从内心最深刻认定了,军队非得有保家卫国救民之心,方能成大事!若劫掠无度,与金人何异? 不然,张显如何会硬着头皮与姚旺这个长辈作对?还不是他岳飞整日耳提面命。 所以,处置结果没有出乎张显等亲近将领的意料,却是出乎姚旺和所有新来将领的预料……劫掠财货被迫交还,姚旺被公开呵斥,杖责十五,更是被剥夺了身上的统领职衔,降为帐前准备将,而张显则被记了一转军功。 这次事件,也让新来的李逵、徐庆等将大受震动,事后,在二人主导下,拥有乱七八糟统制衔的新来之将一起请命,主动请求将自己职衔降为统领……这就是题外之话了,不必多言,而此事也似乎就此放下。 就这样,往后数日间,岳飞枯坐隔绝之地,眼见着孔彦舟引一万之众绕过济州,按照金军进军路线从济南顺济水进发入驻南京大城,协同金人主力一起控制南京要冲,对西面局势完全茫然的岳鹏举自是心急如焚,却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连此时必然空虚的身后兖州都不敢去碰,只是让人取回徐庆等河北流民在兖州那并不多的家眷而已。 而时间一直流淌到九月将近,岳飞方才得到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在信使未赶回的情况下,一支近五千众的兵马却顺着菏水逆流而上,自东南往此处而来。 对此,岳镇抚自然让人提前去打探,但打探得来的消息却怎么看怎么让人无法放下心来。 因为来将虽然自称是张俊部派出的援军,但却非是御营右军中列有姓名的军官,或者干脆直言好了,此人正是之前割据沂州的军贼、土豪之一,刚刚降服张太尉不过一月的沂州本地土豪扈成。 孔彦舟的破事在先,扈成的老家沂州也是大宋控制的边缘地带,此人若是生乱,简直不要太合理……也不知道张太尉为何要派此人来援? 但毕竟是正经援军,又不能不做理会。 于是乎,闻得扈成引兵将至,为了妥善起见,岳鹏举还是亲自引自家中军、踏白军,还有因为身后兖州空虚,刚刚整理了家底子来援的王贵、傅选一起,合计五千兵马,进入单州境内,在菏水与恒沟的交界处相侯。 等到八月最后一日,两军也终于隔河相见。 话说,到此时,岳飞的信使已经折返,带来了扈成确系张俊所遣的讯息,这时候岳飞早已经放下了三分心来;等到对方军势抵达,岳飞稍作观察,眼见对方没有作战意图后,又放下三分心来……于是,岳飞干脆不着甲胄、不带武器,也不骑马,只引着一个张显佩一柄刀主动上了自家事先在恒沟上搭建好的浮桥,约扈成相见。 而扈成也没有让岳飞失望,此人同样做派,也只是一身便装,只带着一个心腹将领佩刀护卫,上了浮桥来做会面。 到此为止,双方敌意基本上已经消除了十之八九分,等到见面之后,相互寒暄几句,便各自放下块垒,握手言欢,俨然是误会尽消,没了防备之意。 而此时,岳飞方才得知以对方身份为何在此。 “岳镇抚有所不知。”年约四旬的扈成虽是割据地方的军贼,倒有些像读过书一般,虽然面上苦笑,但说话却文绉绉的,倒是跟岳飞稍合。“我家张太尉本在淮阳军下邳坐镇,南京失陷,下邳自然也是震动,而我家太尉又受官家大恩,如何敢怠慢?便即刻发刘宝与田师中将军引两万主力趋宿州、亳州,乃是试图向西面靠拢韩太尉,以图从南面替官家撑住侧翼。但南京失陷,张资政消息全无,张太尉情知自己身为周边最近的两位方面之一,又不能不管,却只好让本来在沂州的在下来此应对了……” 岳飞心知肚明,这明显是张俊猜到张所十之八九没了好下场,南京救无可救,也对自己、孔彦舟、张荣三镇不报希望,所以甫一闻讯便派了一个新降的杂牌统制来虚应故事。 然而,思索片刻,岳鹏举居然严肃的点了点头:“张太尉其实做的不错。” “谁能说有错呢?”扈成愈发苦笑不止。“只是岳镇抚与下官又如何呢?下官是新降之身,平白陷入三面被围的绝地,而岳镇抚却也不要再想有张太尉的援军了……刚刚岳镇抚说张镇抚大败,只能保梁山泊,显然最多替咱们撑住济南,那南京一万多金人骑兵、一万孔彦舟部步卒,怕只要咱们合力对付了。” “对付不了,也不必对付。”见对方虽然有些优柔,但也实诚,再加上军情紧急,岳飞便也干脆握着对方一只手坦诚以告。“我看金人姿态是要死守住南京,为西面战事撑住侧翼与后路,并没有浪战之意……一万多女真骑兵,一万孔彦舟降卒,还有一座坚城,咱们加一起两万人,战力参差不齐,根本打不动。” “如此,岂不是正好安坐?”扈成闻言反而心动。 “我的意思便是请扈统制替我安坐。”岳飞干脆直言。“而我本人受张资政大恩、宗留守大恩,也受官家大恩,却决不能在此枯坐静候……” 扈成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对方意思,继而微微感动:“岳镇抚是要将济州托付给下官,自己引兵往西面吗?镇抚忠义着实让人敬佩,但兄弟初次见面,实在是当不起如此信重。” 岳飞微微叹气:“情势如此,反倒是我给扈统制添乱了……今日直说了,我这几日枯坐绝境,早就想好了,我本有一万三千众,最近又有李逵引五千众、徐庆引三千众汇合,合计约两万一千众。而扈统制既然来了,我再让我麾下统制王贵引六七千众留下,再淘汰些老弱,凑个七八千协助扈统制一并守城,这样你们便有一万二三兵马,而我自引剩下的一万二三精锐兵马经濮州往西面东京方向去寻宗留守……你看如何?” 扈成想了一下,很显然心下还是有些觉得难以承受,便要再做推辞。 而岳飞见状,赶紧再言:“若军情有变,济州守不住,扈统制也不必挂怀,只求尽量保住我麾下士卒家眷往徐州、沂州撤去,我便感激不尽。” 扈成之前闻得对方要主动寻战,本就心中震动,此时又见对方如此诚恳,甫一见面便要托付全部,更有一番义气,故此,此人思索片刻,便干脆咬牙应下,却又一手与对方握着,一手回身指着自己身后跟来那人言道: “镇抚如此不避危难,下官又如何能再推辞?这是下官兄弟李璋,绰号扑天雕,下官本是读书人,并不懂军事,只是因为家门在家乡颇有名望才被推了做首领,行军打仗和冲阵的事情,全靠这兄弟……就让他领着下官部中仅有的两百骑随镇抚走一趟好了。” 岳飞早就看到对方身后将领雄壮,闻得如此言语,如何不喜?便即刻弃了扈成手,上前错身去握这扑天雕的手。 然而,双方刚一握手,这扑天雕却面色一变,直接将手上施力,试图将岳飞拽倒!但是,岳鹏举天生神力,这基本下盘功夫更是了得,仓促之间却早已经扎稳身子,居然分毫不动,反而是这扑天雕差点扑倒。 但也就是此时,听着一声不要太熟悉的风声从耳后传来,岳飞却是陡然醒悟,只是已经来不及罢了。 转瞬之间,一声箭矢入肉之声清晰传来,岳飞回过头来,只见到自家兄弟张显早已经肩膀中了一箭,显然是来不及拔刀,只能仓促用臂膀遮护自己。 而微微放下心来的岳飞再向后看去,却是难得失态,因为他正见到彼处王贵等人将一人从恒沟岸边擒下,复又直接剥了头盔,露出自家亲舅模样,自是黯然神伤。 “让扈统制看笑话了。”岳飞看了彼处许久方才回头,却是露出了他今日桥上相会的第一次苦笑之意。“我去去就来……” 扈成不知道姚旺身份,自然无话可说。 而片刻之后,岳飞与张显回来,先让军医接住张显,当众剪开衣服、剪掉箭杆,又以赵官家所传《军务卫生条例》拿烈酒喷了伤口、剜出箭头,眼见着应该并无大碍后方才扭头去看早已经面色煞白的自家亲舅姚旺。 “五郎,舅舅一时糊涂了!”这么长时间,姚旺早已经冷静下来,见到岳飞来看,若非王贵等人按住他,怕是要即刻不顾礼仪叩首求饶的。“且放过舅舅一次,让舅舅回济州城给你母亲做个车夫,再不从军想什么富贵……” “舅舅确实糊涂了。”岳飞眯着眼睛看着自家亲舅,缓缓相对。“你若一早说你从军是想求富贵,我如何能让你从军?但舅舅非要说什么‘一时’,五郎我却是不能信的……你今日举止,难道不是因为上次我当众责罚你,罢你官职,然后耿耿于怀的缘故吗?今日的举止,难道不是从徐庆的故事中得了想法,想着杀了我后趁乱推到扈成身上,引起大军交战,再趁势以我舅舅的身份去扶岳云或者六郎(岳翻),乃至于自己趁势割据吗?” 姚旺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最后只能咬牙相对:“糊涂事情已经做下,五郎准备如何处置我?” “以你军士的身份来说,今日是部下暗杀主帅;以你舅舅的身份来讲,是想杀了外甥窃取外甥的基业;以你一个宋人来论,此时不顾金人在侧,挑起两队友军交战,是个地道的宋奸……” “俺只是想出一口闷气!”姚旺听得严重,当即不顾一切再做解释。“并无这般歹毒心思!你想想,别人家做了大将,军中都是自家私产,士卒都能给家盖房子做生意的!做了镇抚使、节度使,都是将整个军州当做私产,凭什么独独五郎你这里不同?金银钱帛粮食如流水般从你手中过,却全都砸到了军中,你老娘都没几个仆妇伺候!俺……” “不必多言了。”岳飞初时还立在那里安静听了几句,听到后来只觉得不耐。“国家危难到这份上,河北老百姓几千几万的死,南京那里张资政都殉了国,连辛道宗那种衙内都没失了体面,你明明自河北过来,亲眼见那些惨事,却只在这里说这些?是我的错,一开始便该跟你说清我军中规矩的……王贵、傅选,你们两个统制各自按住他两个手!” 王贵本就押住姚旺,闻言本能一按,原本躲开的傅选闻言也本能上前接替汤怀,但二人各自行动到一半,却又各自失色抬头。 “我替兄长处置!”旁边刚刚包扎完毕的张显呼啦一下跳起来,扶着佩刀向前。“兄长不必枉自坏了名声!” 汤怀一言不发,却也抬头愕然起来。 “兄长。”王贵也一面按住姚旺,一面满头大汗抬头来劝。“姚旺今日罪责绝对可杀,但你没必要亲自动手,担此坏名声!” “什么名声,哪有不该?若说不该,官家也不该亲自杀刘光世的,但官家若不亲手杀刘光世,去年大宋便亡了!”岳飞一边推开张显,一边从对方腰中将那柄之前桥上没来得及拔出的刀子抽了出来,然后绕到自家亲舅身后,并以目逼视傅选与汤怀。 傅选、汤怀二人皆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换了位置,然后前者更是发力按住了这姚旺。 “五郎你敢杀我?”一直到此时,姚旺依然难以置信。“你如何与你老娘……” 然后话刚说到一半,岳飞便毫不犹豫,只一刀便于两军阵前将自家亲舅的脖颈刺穿。 两军隔河一起骚动,但片刻之后,随着岳飞翻身拎刀上马,恒沟北岸的岳家军却是瞬间肃然,数千兵士俱皆失声,继而影响到河对岸的扈成沂州兵马。 至于跟前的王贵、傅选等人更是彻底惶恐失态。 “今天的事情,说是我这个舅舅偷袭于我,其实根子还是当日他擅自劫掠的事情。”岳飞望着身前军士,平平举起带着血迹的刀子扬声相对。“为了不让你们中有人再误会,再犯这种旧错,我今日就再当众与你们说一遍……我岳飞前后四度从军,第一次是为了糊口!第二次从军谋生之余,多少也有了升官取功名的意思!但从第三次开始,经历太原大战,亲眼见到河北河东整个沦陷,金人杀戮劫掠无度,肆意屠城掳掠,从那时起,便一心一意想要驱除金狗,兴复两河的!再不存了半分要借此升官发财的念头!至于尔等,至于你们,想要升官发财,自去他处,只莫入我岳飞的麾下!!” 岳鹏举言至最后,只如雷鸣一般与秋风呼啸相呼应。 全军闻之悚然不说,便是桥上好奇张望的扈成、李璋二人闻得此番言语,也都相顾失色,继之前好感之外,又生敬畏之心。 而岳飞一番言语交代出来,复又看向身侧张显,却是举刀相对:“你过来!” 张显赶紧拖着一条刚刚包扎好的胳膊上前,准备接刀,但岳飞却并不急着给他,反而在马上正色相对:“有罚不能无赏……上次是你拦住了此人劫掠士民,这次又是你救了我一命,免了一桩大祸事,升你做前军统领!” “喏……”张显赶紧应声,然后接下刀来。 “还有一事。”岳鹏举望着自家小兄弟继续言道,却又放低了声音。“我本以为你是咱们兄弟中年纪最小,最不懂事的人,但近来看你举止颇有成大器的趋势……做为镇抚,自然是升你官职,但做兄长的,却也不能不做表示……我就以这件事给你改个名字!” “任凭兄长吩咐。”张显头脑中还是有些茫茫然,当然无话可说。 “张资政自焚,他儿子张宪不知道有没有回到南阳,而张宪正好与你名字相似……我自然不是让你过继什么的,而是说宪这个字比显要好,因为宪是法度的意思,你之前纠察姚旺正是执法如山,所以便想给你改成张宪。”岳飞缓缓言道。“望你以后能记住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万事不失了法度,则必成大器!” 张显……也就是张宪了,本就是万事以这位兄长做主,何况只是改了同音的名,希望借此勉励自己?便当即在马下拜倒,以作接受。 岳飞也赶紧下马,扶起张宪,复让医官上前,好生再做包扎。 就这样,数日之后,九月初三,得到一支不多援军的济州镇抚使岳飞留王贵与扈成等人看守济州,自己匆匆引精选出的一万两千众,计有傅选、张宪、汤怀、李逵、李璋、徐庆等将,大小使臣无数,匆匆从梁山泊北面渡过济水,试图穿过濮州,去援护东京。 而岳家军刚一到濮州,便遇到一位纵横黄河的本地豪杰李宝引水兵三千上岸,试图攻下被金人占领的濮州,双方汇合,轻易夺取空虚的濮州,而岳飞此时才知道那另一路万户讹鲁补正是从西面濮阳渡河,经此处南下的。更是从李宝处得知,金人都元帅完颜粘罕此刻正在濮阳身后的大名府引坐镇,并有大军无数在彼处接连不断汇合起来,而李宝正是无法在上游立足,方才来此。 濮阳天下名城,城池坚固,且由于这年头特殊的黄河地理情状(下游分叉成四五道),与大名府连成一片,金人占据这两处,便能牢牢把控黄河要道了,而这种情况下,挨着黄河的濮州得失其实已经没了意义。 于是,岳飞便力邀李宝随自己一起弃了濮州,趁势向西面支援敌情不明的滑州、东京而去,而李宝身为黄河上讨生活的京东本地豪杰,本是恨极了金人,又见岳飞兵马不俗,便也慨然相从。 且说,岳飞引军一意向西而来,对濮阳西面的战局其实并不知晓多少,真真是拿命去蹚。而远在南阳的赵官家,在初期的混乱之后,此时却是终于从各处汇总的情报那里得知了一个大概情形。 “如此说来,金人是分五路,一起渡河突袭?” 豫山大营之中,赵玖望着粗糙的地图看了许久,然后试探性的在地图上摸索着朝刘子羽询问道。 “东面两路,阿里偷渡济南,讹鲁补强渡濮州,全部得手,并突袭攻破了南京(商丘),张资政殉国,京东两路不说再度沦陷,也事实上被应天府(商丘)隔绝;中间两路,耶律马五从滑州、完颜拔离速从郑州西面的汜水关,一起突袭,试图包抄东京,却分别受阻;最西面一路完颜撒八试图突袭李彦仙,却被河东红巾军事先发现,反而联合大小翟在解州诱敌深入,设伏成功,直接击败了对方?” “应该就是如此了。”刘子羽沉默了一下,坦诚相告。“其实大略皆在枢密院预料中,京东张资政处最弱,而东京宗留守处最强……唯独张资政受突袭,仓促之下殉国而去,算是一大失;而李经略那里能逼退对方,却是意外之喜。而现在的关键乃是完颜粘罕、完颜娄室、完颜兀术、完颜挞懒四人俱在何处?会不会渡河?又何时何处渡河?必须要严肃探查清楚!” “不错,此事最为要紧!而此事之外,两位枢相务必速速议一下李彦仙那里连着大小翟还有李彦仙部下三绍(绍云、绍兴、绍隆)军功,当此之时,必须格外优加重赏;然后再发个条子给城内的吕相公,让他议一下张资政的身后追赠等事宜,留在南阳的家人也要着力优待。其实……”赵玖严肃应声,但说到最后,却不免也跟着卡了一下,方才继续感叹言道。“其实,朕早该叮嘱张资政不要在意什么行宫的,朕是真忘了此事。” “喏!”刘子羽严肃相应,复又正色相对。“官家,还请不要纠结南京之事,张资政为人臣而守臣节,这是他自愿为之,本该勉励,而非为之神伤。” “臣也以为如此。”吕颐浩上前一步,难得与刘子羽相同。“张资政大臣典范,其行止如此,正是要告诉天下人,大宋亦有殉国的制置使!恰如靖康中李学士(李若朴)兄长(李若水)、刘参军亲父(刘韐)一般,皆是如此英杰。而临战之时,官家如此姿态,若这些人泉下有知,说不得反而会觉得不值!” 闻得此言,李若朴、刘子羽各自再度郑重行礼。 “朕知道。”赵玖低头看着地图上,一面猜着金人主力位置,一面倒是连连摆手。“朕还不至于如此不知轻重,而刚刚顿住,只是因为与张资政未曾见过许多面,竟一时回想不起他容貌,心中难免黯然罢了。” 吕颐浩以下,军舍内的众人几乎是齐齐顿住,恰如赵官家刚才那般表现,因为他们也多记不起来了。 ps:多扯一句,李璋作为背嵬军中的著名突将,本身就是扈成部出身…… 第四十章 呵斥 话说,赵官家和南阳中枢的疑虑与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金人那边也本不可能浪费太多时间,坐视战机流失……前期的突袭成也好败也好,都是要继续进军的。所以进入九月晚秋时节,可能也是金人后续部队渐渐成功集合起来,金人主力的端倪也一一显现。 其中,完颜娄室的讯息第一个传来。 这个金军内部公认,可能也是宋军这边公认的金军常胜大将,完颜粘罕麾下最可靠的将军,引金军西路军主力五万越过黄河,从延河口登陆,逆流而上,直取延安。 消息是有很长延后的,算算时间并不比那五路突袭晚多少,而且根据宇文虚中转呈当地经略使王庶的说法,知延安府的曲端放弃了抵抗,根本就是直接选择撤出,说不得此时延安已经沦陷。 对此,赵官家与中枢的诸位倒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 毕竟嘛,兵力差距那么大,完颜娄室的战绩、名头又摆在那里,避免正面作战保存实力本就是一种合理的选择,何况关西和李彦仙那里,南阳上下一早有言语的,能拖多久是多久,能撑多少是多少,并没有任何额外的要求……所以曲端此番作为,着实没有什么可计较的。 唯独凡事就怕对比,张所这种级别的大臣殉国、辛道宗这种之前赵官家心里隐隐瞧不起的衙内战死的消息刚刚传来,那边曲端就来个主动放弃延安,不免让人心中有些比较罢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从目前来看,只知道他放弃延安的讯息,反而让人无话可说。 完颜娄室之后暴露的第二个大将有些让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却也是西路军所属,所谓太原留守完颜银术可。 由于李彦仙反扑成功,完颜娄室又带领西路军主力过河,山西、河东一带的军情便渐渐显露于宋军视野之下,这个时候所有人才知道,完颜银术可这个金国西路军的二号大将根本就是纹丝不动,驻守太原。 他的存在,不但成功接应了败退回来的完颜撒八,也使得李彦仙某种大胆的战略计划胎死腹中,河东也旋即陷入僵局。 而到此为止,金军西路军的兵力配置基本上已经大略确定: 完颜娄室事实上承担了出击主力指挥官的任务,引军五万渡过黄河扫荡陕西; 完颜银术可引军两万驻守太原(太原盆地),完颜谷神、耶律余睹兵力不明,驻守河中府(后世临汾一带),合力确保金人对山西河东一带的控制,同时确保完颜娄室后路; 完颜撒八(完颜塞里弟弟)、完颜拔离速(完颜银术可弟弟)、耶律马五各自引兵五千到一万参与突袭。 到此为止,可能还有耶律马五异军突起,耶律余睹兵权转移,完颜谷神兵力不明等等细节不够清楚,可西路军上下的布置从战略上来说已经彰显无疑,所谓有攻有守,有正有奇。 而这似乎也再度证明了,金国西路军还是金人中最强悍、最善战、最懂得战略战术的一支部队。 时间继续向前,等到九月九日重阳节之前,随着东京留守司的信使接连不断,其余金军布置也彻底暴露,而这次就简单多了——金国都元帅完颜粘罕、左副元帅三太子完颜讹里朵、右副元帅完颜挞懒、元帅左监军四太子完颜兀术,全都在大名府一带,而且完颜挞懒、完颜兀术这二位在后续兵力到达以后,即刻分兵渡河南下,前者出濮州(开封东北)、后者出郑州(开封西侧),乃是绕过抵抗最激烈的滑州(开封正北),试图对东京发动一场激烈的钳形攻势。 “完颜拔离速、耶律马五的兵马应该算是西路军的对东路军的支援,算他两万,那么东京周边,便是十二万金军主力?!”最近越来越热闹,也越来越拥挤的豫山大营军舍内,今日造访的兵部尚书陈规闻得这番军情后不由神色严峻。 “十二万又如何?”枢相吕颐浩冷冷相对。“多了两万而已。” “十二万又如何?”陈规差点被气笑。“吕枢相!吕相公!金人多了两万,而我们失了张所,却是少了两万,一增一减,岂不是从原来的二十万对十万,变成了十八万对十二万?之前是二对一,现在是三对二,这已经足够危险了。” “完颜粘罕与完颜讹里朵是不会渡河的,按照金人作战习性,他们应该会停在大名府、濮阳一带监军,完颜讹里朵说不得还会尽早撤回。”胡闳休挨了几顿官场毒打后多少是老实了许多,此刻正小心相对。“而为了保后路,大名府、濮阳一带应该会留下两三万之众以作后备与接应。” “这是枢密院参军该说的话吗?”快六十岁的陈规当即喷了回去,让胡闳休根本不敢接口。“金人要在大名府留重兵以控制黄河,难道滑州这边宗留守就不放部队防备了吗?” “陈尚书。”刘子羽拱手相对。“胡参军的意思是,事已至此,从大局而言,我们不说无兵可调,却也受制于大局,所作所为其实有限。” “难道要坐视东京再落敌手,那可是国家正经都城!”陈规愤然相对。“靖康时便不该丢的!我又不是没去过,那么大的城,那么多的兵,府库堆满了物资,本该守住的!” “现在说靖康往事又何用?”吕颐浩闻言拢手而叹,再度与刘子羽这个名义上的下属站到了一起。“陈尚书,我等都知道你当日勤王不成心生遗憾,又因为后来渐渐为天下人公认善守城、能知军所以心中憾意一直不减,此时更是恨不能以身代宗留守来守东京城……但我们这些人,多是亲身经历靖康之变,却觉得眼下情形已经好过靖康年间十倍百倍了,最起码不用替上头受过,然后稀里糊涂就被下属绑了送入金营。” 陈规微微一怔,舍中他人也都纷纷沉默。 而吕颐浩却继续拢手而叹:“靖康中的事情,那叫国家将亡,妖孽频出。种种事端,放在当时来看,似乎都能说得出道理,而此刻远远去看,却又觉得荒谬绝伦……如父子相争、兄弟阋墙,你能想过宇文相公那种妥帖人当日也参与其中吗?而一旦陷入这种事情,什么荒唐可笑之事不能做出来?但他今日又如何?” 舍中早已经鸦雀无声,自汪伯彦以下皆若有所思,若有所忆。 “还有新党、旧党之争……” 吕颐浩继续立在那张半月前才起的大案前缓缓叹道。“都说南阳城里的吕相公是个三条相公,襄阳城里的许相公是个堆条相公。可正如之前张德远在这白河畔所言,当日靖康中围城间隙,却居然正是这二人催促渊圣更改太学教学内容、赦免元祐党人、将王舒王从至圣先师的陪祀中撤出,以至于东京城内百姓编出段子来嘲讽……我年纪长,记不大清了,那话怎么说的,谁还记得?” “回禀枢相。” 刚刚回来不久的枢密院新秀万俟卨上前拱手笑道。“彼时下官正在太学中,恰好记得。所谓……不管太原,却管太学。不管防秋,却管《春秋》。不管炮石,却管安石。不管肃王,却管舒王。不管燕山,却管聂山。不管东京,却管蔡京。不管河北地界,却管举人免解。不管河东,却管陈东。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 “是啊,就是这些……真真可笑!” 吕颐浩继续拢手,复又一声叹气。“还有那个妖人郭京的事情,以及之前被宰了的那个宗印和尚的事情,你要说道理,当然有道理……田单被困在即墨,每每决定是否要出兵一定要去占卜问凶吉,然后几处出战全都获胜;便是之前宗留守在河北的时候,每次出兵也要占卜,只不过全都败了……这不都是一个意思吗?所谓非常时期,威信不足,便要拿鬼神糊弄下面人,让百姓安心、士卒鼓气而已。但古往今来,自己搞这些事情把自己都绕进去的,到最后反而把这些当成救命稻草的,也就是靖康中这两遭事了!” 军舍内彻底无声,而吕颐浩说到此处,静候片刻,却又忽然转身,对着陈规陡然变脸:“陈尚书!” “吕相公。”陈规心下一惊,赶紧硬着头皮拱手相对。 “我问你,你今日这番发作,到底有什么用?!”吕颐浩似笑非笑,却是明显呵斥道。“你口口声声说什么靖康中如何如何,但你此时作为,与靖康中那些仗着官家宠信,临大难却坏事的闲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陈规瞠目结舌,便要开口解释。 “你不用多言。”吕颐浩嗤笑相对。“你不就是觉得你有本事想作为吗?但官家没让你作为吗?区区一明经科知县,先镇抚使,再兵部尚书,一年变紫袍,这是何等信重?你说你会守城,但南阳此时才是陪都所在,官家与中枢所在,不是正交予你了吗?!这几日不是渐渐往南阳城中调兵了吗?之前数月间,不是早就许你随意征发民夫改建城防了吗?至于前线军事大局,枢密院几十号人,就在这军营中吃住,日夜不停,什么法子我们没想过?便是今日之事,要不要去支援,也不过就是缺一个决断罢了。哪里就轮得到你在两个枢相和一整个职方司面前撒泼质询?!” “下官惭愧。”陈规面色通红,尴尬相对。 “你也不用惭愧。”吕颐浩继续拢手冷笑。“若放在以往,我拼了这相公不做,也要将你撵出朝堂去,但官家认定了南阳城将来还要靠你,便暂且容你便是,且看你如何用心守城……赶紧去调你的兵吧,莫要负了官家信重。” 陈规无可奈何,只能恭敬俯首称是,然后告辞离去。 且说,正所谓一物降一物,陈规也是年近六旬,又是兵部尚书……实际上此时军舍内也就是两个枢相年纪比他大,官职比他高,能教训他。但偏偏陈规作为官家新宠,汪伯彦那种性子如何会得罪他?所以最后倒是落入以严苛、粗暴著称的吕颐浩手里了。 却也不算意外。 而陈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军舍内复又喧嚷争论如前,吕颐浩也闭目养神如故。 倒是之前一声不吭的汪伯彦看着那大案远端空着的椅子,不由微微皱眉,便低声叫住了万俟卨: “官家出去多久了?都有谁陪侍?” “已经出去一个时辰了。”万俟卨赶紧恭敬做答。“只有吴夫人戎装佩刀相从,刘副统制(刘晏)引班直相随,小林学士作伴,据说是见到天气甚好,又是重阳节气,便往豫山登高去了……说不得正在遥思二圣。” “哪里是遥思什么二圣,乃是做决断去了。”汪伯彦叹气相对。“你年轻腿脚好,且去山上候着,等官家一起回来。” “喏。”万俟卨巴不得领这个差事,便即刻应声而去。 而汪伯彦看着万俟卨匆匆而去的背影,却也是摇头不止。 第四十一章 选诗 重阳佳节,秋高气爽。 下午时分,枢密院的万俟参军奉命前去接应赵官家,但尚未走出大营,身后便有同僚胡闳休追来同行,略微一问才知道,竟然是吕颐浩吕相公之前言语成真了——之前南京陷落,消息传到东南,李纲李公相即刻发御营后军往前线而去,结果部队尚未过江便发生哗变,统制王亦直接脱离指挥,强行占据了江宁府,并纵兵掳掠,李纲无奈,只能先试图平叛。 此时消息刚刚快马送来,却不知道眼下又是何等情形了。 且说,这种坏消息跟前面东京被围攻一样,都属于早有心理准备,可事实上传来之后,还是让人感到无力的东西。而万俟卨与胡闳休议论了一番,都是忧色难免,却又不禁加快速度,准备早早说与官家来听。 然而,当二人尽心尽责赶到豫山上的时候,却并未如汪枢相提醒的那般见到赵官家忧国忧民的一面,恰恰相反,这位官家正便服免冠,在山顶肆意享乐,左边是宠妃戎装相伴,右边是词臣举杯对饮,便是心腹将领也曲身卸盔相陪,毫无规制。 若借唐时高常侍一句名诗,正所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恐怕也未尝不可。 见此形状,胡闳休心中闷闷,便要上前谏言,却被一侧万俟卨伸手拉住。 而盘腿坐在山巅的赵官家见到二人,微微一怔,却复又微笑相对:“万俟卿与胡卿来此可有事?是汪、吕哪位相公相催,还是有什么军情?” “禀官家。”不待胡闳休开口,万俟卨便赶紧收起那些心思,正色拱手相对。“臣确系汪相公遣来,不过却并非催促,只是让臣来随侍相待而已。而胡参军此行,乃是要告知官家,东南御营后军统制王亦不听调度,反而占据江宁府劫掠无度,竟然是被吕相公说中了。” 端着酒杯的赵官家微微一怔,停了片刻方才缓缓颔首:“知道了,此事早在预料之中,暂不理会……你们二人既然来了,那来的正好,且坐来同饮。” 之前腹诽心谤了官家一番的万俟参军当然不会反对,而是即刻谢恩,然后又整理一下仪容,方才上前小心与刘晏同列而坐,并在班直奉上酒杯后主动执壶。 倒是胡闳休,被万俟卨这番作为弄得有些慌乱不及,匆匆跟上后,却显得不上不下,一时难堪。 “我们正在论重阳诗词,两位都是太学生出身,万俟卿还做过教授,所以虽是陪都临时殿试授官,却应该也都是文辞上的好手,且听听你们言语。”赵官家受了万俟卨一杯酒,方才随口而对。 而耳听着赵官家开口用‘我’而非‘朕’,刚刚倒了一杯酒的万俟卨愈发振奋,却是强压情绪,复又给这席间除了专门执壶的吴夫人外所有人各自倒了一杯酒后方才开口:“尚不知官家与吴娘子,还有林学士、刘统制之前是怎么个论法?” “瞎论罢了。”赵玖随口指着身侧几人答道。“我是个不学无术的,这位吴夫人据说是文武双全,读书颇多,但以她的年纪又读过几年书?无外乎是林学士与平甫(刘晏字)两个进士记性好,说一些重阳诗词,我瞎评鉴一下,她带着一本《唐诗散集》,乱翻一下……而适才先说到重阳诗词之冠,两位觉得哪首诗为重阳之冠?哪首词又为重阳之首呢?” 什么吴夫人其实没读过几本书,今日带了一本书临时抱佛脚估计是真的,但赵官家的‘不学无术’,万俟卨要是信了那就是犯蠢了。 实际上,在万俟卨看来,若眼前这个动辄‘易安居士旧作’的官家算是不学无术的话,那天底下也没几个在诗词上有术的人物了……只能说,因为那位道君太上皇帝太过有术的形象给人印象太深刻了,这位遗传了最少五六层能耐的新官家明显对那位太上皇帝多有不满,不欲展示太多相似之处,所以刻意遮蔽罢了。 只是可怜易安居士夫妇,奔五十岁的人了,临到老,摊上这位乱摊派的官家,夫妻反而为此不谐起来。 回到眼前,诚如赵官家所言,万俟卨毕竟是文化人,这才学还是有的,而且年纪偏长,比身侧喜欢舞刀弄剑的胡闳休强太多。 故此,此人胡思乱想之中,却已经稍有所得。 “臣冒昧……若以诗来论,还得向唐诗中去寻。”万俟卨瞥了眼尚在思索中的胡闳休,然后微微正色,便侃侃而言起来。“正所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王摩诘十七岁做的此诗,道尽多少游子心态,可谓重阳诗中魁首。” 此言既出,刘晏与吴夫人一起失笑,而胡闳休却也恍然颔首。 至于赵玖,同样缓缓颔首:“万俟卿说的极好,与我们几人之前议论的正和。大苏学士说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这首诗是王维十七岁来做,却已经神形兼备,所谓诗意反复,却又开篇朴素,关键是所叙思乡之意人人皆可有,所以传唱极广,足以压住其他重阳诗,来站定这魁首之位……那重阳词呢?” 万俟卨自然先附和几句赵官家高论,而稍驻之后,复又干脆再言:“至于重阳词……词乃诗之别体,到本朝方兴,虽有几首重阳词却也只是本朝名家所做,但臣随意想来,却只是想到易安居士那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此言一出,除了小林学士外,连着赵官家,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连胡闳休都渐入气氛,微微尬笑一声。 而赵官家笑完之后,也是再度颔首:“不错,这首词虽是闺怨词,只是捎带了这重阳二字,但却写到了绝妙的份上,仅此一句,莫说重阳词,便是自古以来多少闺怨辞赋诗词,也被要这句压下去了……实际上,刚刚林学士议论,恐怕易安居士自己另一首《一剪梅》,也只能整首比过来,单句也是比不上这句的。” “官家所言甚是。”万俟卨也跟着笑道。“看来臣又与官家、吴娘子、林学士、刘统制相合了。” “有人说六一居士、安石公、苏学士那两代人风华绝伦以后,我朝文华余韵止于二十年前,往后诗词一道便只是叶梦得等人了。”赵官家可能是喝了酒,今日言语颇多,竟然接过话继续笑谈不断。“这不是玩笑吗?哪里能因为易安居士是个女人便能装作看不到她?此人将来怕是要与那几位相提并论的。只是不知道往后这天下局势往哪里走?原本该接易安居士之后的那几位还能不能再出来,出来后还能不能写出来‘挑灯看剑’……” 这番话万俟卨与胡闳休听的是莫名其妙。 一来,这二人出于本能,都不觉得易安居士一个女人凭几首诗词就有资格跟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这三位相提并论,便是有一个官家推崇也做不到;二来,官家后面什么话他们根本就没听懂,什么‘该接易安居士之后的那几位’,说的好像一定能有人能站出来顺着欧阳修、王安石、苏轼、易安居士往下走一般……还什么‘挑灯看剑’? 看来,官家应该是真醉了。 “万俟卿是这般言论,胡卿怎么说?”赵官家从旁边束着皮甲袖套的吴夫人手中接过一杯酒后,继续捧杯相询。 “臣无话可说。”胡闳休没当面上谏,已经是看在国家危亡,正要留存有用之身的份上了,如何还会参与议论。 “诗词皆合,看来这重阳诗词各自魁首已有定论。”赵官家一饮而尽,抚掌相对。“但这两首放在此处豫山之上,放在此时两国交战之时,却有些不合时宜……” 这不废话吗? 万俟卨与胡闳休几乎是齐齐在心中暗嘲。 且说,胡闳休并未多想不提,万俟卨细细思索,却更加多出了一身冷汗——易安居士那首闺怨词极好,但不合时宜是必然的,而‘遍插茱萸少一人’,在赵官家本人身前却不只是不合时宜,更是要命的言语了! 还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怕是遥知兄弟住地窖,坐井观天少一人吧? 不对,还有个信王在五马山不知真假,或许是‘少二人’也说不定。而且,也难怪那城府极深的小林学士一直不露笑意,看来不是人家不懂迎奉,而是自有一番计较。 思索之中,赵官家已经再度出题了:“至于两位到来之前,我们正要再论一首不拘题材,正合此间情形的妥帖诗词来,却始终未有所得,你们两位不妨试着想一想……” 万俟卨自然不敢怠慢,但心思也警醒了不少,便小心相对,以免再闹‘忆五国城兄弟’的笑话: “官家,臣冒昧问一问,之前官家与三位可有所得?” “没有。”赵玖一饮既罢,干脆相对,却又真的从身后不知何处掏出一本《唐诗散集》来,掷到两个新来之人身侧。“一开始想了几首,却都不对路,正准备翻人家吴娘子的书呢,你们也可以翻一翻……” 胡闳休抬手接来去看。 万俟卨却只觉得好笑,堂堂太学生记些诗词还要翻书? 唯独此人什么心思都不敢显到脸上,便一边捧杯一边奋力去想,而且很快就想到了一首勉强应景的。 “官家。”万俟卨正色相对。“李太白有一首《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今日官家登豫山,虽不见水军,却可全窥这豫山大营!所谓‘酣歌激壮士,可以摧妖氛。’岂不应景?” 众人纷纷沉吟,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首先,这首重阳诗难得提及战时、军中,又有激励之意,似乎非常应景;但与此同时,这首诗大部分都明确在说战船、水军之胜,非要说可以应对山下大营,未免有些强行了。 “你们觉得呢?”等万俟卨又吟诵了一遍全诗,赵官家主动以手相指,挨个相询。 “奴家觉得还好。”吴夫人也用了民间称呼。 “臣觉得不妥。”素来寡言的刘晏也终于开口,却是直接摆手。 “臣也以为不妥。”小林学士也蹙眉相对。 赵官家不以为意,继续指向了胡闳休。 “回禀官家,臣也以为不妥。”一直翻书的胡闳休开口相对,却又封皮朝上将那《唐诗散集》递了过来。“不过臣这里刚刚看到一首,或许合适……” 赵玖点了点头,随手接过来,只是一看,便不由失笑,然后当众将这首诗标题念了出来:“这是岑参的《奉陪封大夫九日登高》……封大夫是封常清吧?” “正是。”小林学士接口应声。“臣记得此诗,所谓九日黄花酒,登高会昔闻。霜威逐亚相,杀气傍中军。横笛惊征雁,娇歌落塞云……” 吟诵到此,小林学士忽然闭口,而万俟卨也面色煞白,并看向了已经有些慌乱的始作俑者胡闳休。 赵玖不以为意,自己拿起书细细端详,继续摇头晃脑念道:“边头幸无事,醉舞荷吾君。” 这下子,刘晏和吴夫人也都神色奇怪起来……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 无他,‘边头幸无事’这句诗不免嘲讽意味太明显了些。人家岑参和封常清是在‘边头幸无事’的情况下忙里偷闲登高,你赵官家算什么?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赵玖一个工科狗文化水平比较低,又不像写字射箭一样可以有肌肉记忆做底子,所以他读了一遍之后,又盯着这劳什子《唐诗散集》看了许久,方才醒悟过来:“胡参军这是在劝谏朕?” 被晾了这么久,胡闳休早已经失措……毕竟嘛,他到底是富贵人家出身,若有那个胆量当面劝谏,早八辈子跟陈东一起上书‘指斥乘舆’了,何至于今日?而且刚刚他也是将此诗朝下递上,便是要‘隐谏’之意,哪里会想到赵官家不管不顾,直接摊开来说呢? “无妨。”赵玖继续看着手中诗集,明显不以为意。“胡参军也是好意……且放心,今日总是要拿主意的,朕不会误事的。” 胡闳休只能喏喏。 “其实,若无最后一句,这首岑参的诗倒是极度应景。”赵玖继续言道。 “此诗确实有些不妥。”刘晏也严肃颔首:“不过,此诗与刚刚李太白的诗不妥,还有什么妥帖的,臣也是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诗了!” “确实难。”小林学士也淡淡开口。“眼下是战时、是军中,战时、军中又有重阳相关的诗词本就没多少,这两首已经是最贴合的了。至于说,眼下前线金人大举攻略东京,后方东南军队刚一开拔便引出军乱,已经算是危局,危局、战时、军中,再加上专属重阳的诗词,臣着实想不到了。” 万俟卨、刘晏齐齐颔首,连吴夫人也跟着点了下头,好像她真懂得一般。而赵官家闻得此语,也跟着点了点头,好像他也真的懂得一般。 但是,赵官家点头之后,复又摊开手中什么散集放在身前:“你们看此首诗又如何?” 众人纷纷去看,却又各自沉默,继而心中微动,原来,这诗恰在岑参那诗旁边,乃是一首高适的重阳诗,却不过短短二十字。 正所谓: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万俟卨等人正在各有所思,赵官家却已经带着三分醉意起身,然后负手踱步向前,显然是要居高望远……而刘晏和吴夫人不敢怠慢,赶紧跟在一旁,以防意外。 然而,西沉许多的日光之下,赵官家负手背西向东而望,视线自山下白河开始,渐渐远眺,直到不能辨认清楚的地平线,却是久久不语。 “官家!” 小林学士大概是思考的足够多了,便起身来到官家身后,然后筹措字句,小心相对。“胡参军并非有意为之,他不知道官家的辛苦与难处……” 身后胡闳休面色涨红,却根本不敢插嘴,而同样不好挨过去的万俟卨干脆冷冷瞪了胡闳休一眼。 又隔了一会,赵玖回过神来,方才微微摇头开口:“跟胡卿无关,朕今日心中的为难其实跟这两日遇到的难处一样,都是早有预料,只是事到临头还是不好受罢了……其实,自从淮上经历了张永珍死战,复又燃小桔灯入淮,朕便醒悟了两件事:一则,金人绝对能胜,且胜家必然是我们;二则,想要胜金人,就必须得有无数人的性命为此做牺牲!但这又有一个难处,那就是朕作为这个什么大宋官家,又该凭什么让这个牺牲,那个不牺牲?或者这个不牺牲,那个牺牲呢?” 莫说身后两个参军,便是起身前想了很多的小林学士也不由怔住。 “逝者已去,就不说之前的张资政与辛统制了,只说眼下,东京宗留守处极为艰难,东南兵马又不能用,枢密院自然要朕来做决断,要不要尚在休整中的韩世忠即刻北上顺昌府?” 赵官家继续负手背对众人低声言道,声调之低,宛若喃喃自语。“若韩世忠去了顺昌府,就在郑州南面,完颜兀术必然要分兵应对,甚至说不得能将这个当日吃过败仗的四太子提前吸引过来,到时候东京自然松快许多……可那样,休整未完毕的韩世忠部的牺牲又如何?顺昌府百姓又怎么样呢?这倒不是说宗泽和韩世忠谁该死,东京与顺昌府百姓谁该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而是一句话说出来,稍有侧重,便要有不知道多少性命为此搭上。” “官家仁念。”刘晏一声叹气。“之前杨统制常与臣说官家仁念,我常常以当日明道宫事相对,以示早已知晓,却不料还是……还是……让官家见笑了。” “臣惭愧。”林景默也无奈低头。 “走一步,算一步吧!”赵玖再度摇头。“朕说出来,不是让你们来夸的,只是心中沉重,又恨自己不能以身作则,只能徒劳让他人去送命,所以有些羞愧罢了……两位参军!” “臣在!” “喏!” 听得入神的万俟卨与胡闳休赶紧狼狈起身。 “去告诉两位枢相,朕意已决,着韩世忠北上郾城!”赵玖头也不回,直接言道。“至于朕,稍后再回!” “是!” “喏!” 二人各自一振,赶紧行礼,然后匆匆而去。 就这样,且不提这几日看多了军情,也喝多了黄花酒的赵官家难得感时伤怀,只说另一边,胡闳休与万俟卨匆匆下山,转过弯道,抬头看见赵官家依旧负手望远,也是各生心思。 譬如万俟卨,这位本以为官家到底年轻,是被残酷的战事逼得有些自暴自弃起来,甚至有些及时行乐的姿态……这种事情古往今来从来不少……却不料人家从头到尾都未失了基本的气势,只是有些妇人之仁罢了。 而这一点,对于一个本是藩王出身、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官家而言,似乎并不算什么问题,反而可以称一声‘仁主’的。 至于韩世忠提前北上之事,对于别人是个新鲜事,但对于枢密院的新锐而言,却是一早就参与讨论了的,更不值一提。 不过,今日还是有一个重大收获,那便是赵官家指出来的那首‘应景’之诗了……‘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说的不正是东京战事吗?而官家最终下定决心让韩世忠提前引淮西军进入顺昌府,不正与官家顾念东京故地的心态相符吗? 但是问题来了,官家不是一头栽入井中,什么都忘了吗?他如何还要怜惜故园菊呢? “元中兄(万俟卨字),你说官家当日落井,是真忘了往事,还是假装忘了?”就在这时,胡闳休忍不住脱口而出。 万俟卨驻足望着身侧之人,一时无语……这话是能说出口的吗?不能憋在心里吗?今日惹得祸事还不够多? 胡闳休见状,刚要再言,而万俟卨却连连跺脚,逃也似的往山下飞奔而去。 而与此同时,赵官家浑然不知,自己出于感慨战事对民生摧残而随手指的一诗,居然引起了两个枢密院官员这番神思……他看了好一阵地平线,只觉得一片茫茫,终于还是酒意上涌,便转过身来,缓步下山去了。 PS:大家晚安,周末吃点好的…… 第四十二章 铸刀 战争是复杂的,也是简单的;是残酷的,也是温和的;是有序的,也是混乱的;是推崇实力对比的,也是要讲奇迹与勇气的。 这些东西,又根据人所处的位置、立场不同,有着截然不同的体现方式,但无论如何,战争都不可能是轻松的。 所以,赵官家在自己思乡旧病犯了之后多灌了几杯黄汤,自怨自艾了一番,对战局并不能有任何帮助,回过头来他还是要面对严峻的战局现实。 且说,九月深秋,随着金军主力渡河投入战斗,建炎二年的宋金战争迅速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也就是对大宋而言最艰难的那个阶段,即所谓大规模丢城失地、损兵折将的那个阶段。 整个九月份,赵玖枯坐南阳,而前线的讯息则如雪片般涌来: 郑州六县十一城全境沦陷,其中三次屠城; 开封府十六县三十七城失陷六县十五城,两次屠城; 汜水关失守; 河南府十六县二十一城失陷十三县十七城,一次屠城,两次焚城; 延安府混川以南尽数失陷; 滑州韦城失陷,被焚烧一空…… 以上种种,加上张俊麾下大将刘宝战败于亳州鹿邑,引发屠城,仅仅是南阳确切获知,便累计失陷五十余城,战败十七场,遭遇屠城七次,焚城三次。其中战死制置使、资政殿学士一人,军州守臣六人,统制官五人,其余统领、知县及以下官吏军将不可计数。 至于顺天府(南京商丘)以东,京东两路基本重新沦陷,便是有一二残存,在南京屯有金人重兵之后也不可能再对中原核心区域的战事产生影响……就更不必多提了。 而若以此计量,京东、京西四路,实际上已经沦陷了七成州县! 不过,在进军之中,金人此番前来,除了例行的大规模屠城破军焚烧劫掠外,还有一件事情格外引起了南阳的注意……那就是无论郑州方向的完颜兀术还是濮州方向的完颜挞懒,甚至包括远在陕西的完颜娄室,都进行了大规模的劝降招降活动,从掌握军权的东京留守司、西军军将,以及各地义军盗匪首领,再到各城池地方,金人几乎每战必然先派人劝降。 而且,更让南阳方面感到震动的是,从获知的情报可知,金军基本上做到了言而有信……但凡投降的军头必然保有部队,许诺的官职必然给予,至于主动开城的城池,只要缴纳定额军粮后,也必然得到保全。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对于这些投降的城池而言,金军似乎比宋军还要守纪律! 而与之相对的,则是一旦某城某地做出了明确无误的大规模助战行径,金人必然会在战后进行系统的、大规模的屠城与焚城。 在这种冰火交加的情况下,前线部分城池理所当然的开始对宋军部队产生抗拒心理,城池拒不接纳宋军,乃至于直接的出卖与对抗都依次出现。这使得原本就极为艰难的东京留守司的兵马,开始在东京外围受制,不得不往活动范围越来越狭小的东京城周边汇集。 平心而论,这种情形对于南阳而言,比屠城和东京二度沦陷都让人感到可怕和畏惧……因为金人居然知道以政治攻势拉拢人心了,而金国国主旨意中的分中原而制显然也绝非妄言。 不过,好消息也是有的,那就是韩世忠的御营左军不顾一切的上提,果然成功吸引到了完颜兀术的注意力,自从韩世忠部与原本顺昌府各城守军汇合,韩世忠本人更是亲自引军两万余入驻郾城以后,金兀术和挞懒对东京周边的攻势果然出现了迟滞和犹疑。 但好景不长,这种迟滞只是出现了不到十日而已。 进入初冬,大概是身后大名府方向都元帅完颜粘罕的提醒与压制,也可能是完颜兀术早就想趁机休整,总之,引兵四万的他在汇集了从西京方向赶来的完颜拔离速一万兵马后,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东京城上,并在十月初的时候一举击败统制官曹成、王善,攻破中牟……到此为止,金军主力大军距离东京城不过五十里。 换言之,东京城又一次被人兵临城下了。 与此同时,李彦仙与宇文虚中也几乎是同一时间传来了一个新的坏消息——完颜娄室攻破延安后,分兵两万让其子完颜活女驻守,自引三万金军北上,在攻下绥德军后,忽然放下眼前的晋宁军,转而穿越西夏右厢神勇军司(后世榆林一带),将府州、麟州、丰州围的水泄不通。 而府州折氏猝不及防之下,各城堡沦陷极快,最后一个确切的消息是,忠于大宋几百年的府州折氏应该是降了,因为府州折氏的家主折可求很快就再度露面,却是替完颜娄室劝降已经事实上成为西北孤岛的晋宁军首府。 不过,折可求的此番作为却遭遇到了极为激烈的反应,晋宁军守臣徐徽言登城后当众喝骂折可求负国,并引弓相对,逼得折可求狼狈而走。 且说,西北折氏乃是大宋历史最悠久,可能也是最忠心、最特殊的一个边镇,折氏举三州而降金人,对于整个关西,乃至于南阳都是晴天霹雳一般的讯息。更何况这个时候,宇文虚中同时还提及了曲端不听他上司、经略使王庶指挥的事情,为此,宇文虚中已经专门派出了使者,准备往陕北催促劝导曲端云云…… 总而言之,入冬之后,对于宋军而言,局势已经全盘大坏。这个时候,赵官家也好,所有其他制定计划的枢密院上下也罢,都不可能再做着让韩世忠在南阳东北隘口关门打狗的美梦了……职方司的那个计划已经可以烧掉了。而无奈何下,赵玖也不得不亲书旨意,要求韩世忠不计后果,主动北上救援东京。 此时此刻,走一步算一步才是事实。 韩世忠的忠勇毋庸置疑,其人接到旨意后,明知战力不足,却还即刻引本部全军从郾城出发,再度北上。 十月十一日,韩世忠本人进驻颍昌府首府长社(后世许昌一带),距离中牟不过一百五十里。 十月十三日,韩世忠留下数千兵马在长社做后援,也将夫人梁氏留在此处安顿,却是继续引军两万前移到颍昌府东北端的长葛,此时距离中牟不过一百里。 十月十四日,韩世忠引两万部队,向东渡过洧水,进入开封府地界,并于当晚急行军至朱家曲镇。 而深夜之中,安顿好一切,刚刚躺下,尚在思念自家夫人并在犹疑几名哨骑不归的韩太尉却忽然间为马蹄声所惊动,然后赶紧光着上身仓促披甲! “太尉!” 韩世忠一面披甲一面仓促走出卧室,迎面便在院中撞上了一脸惊惶的几名背嵬军部属,为首者正是已经做到背嵬军统领的成闵。“这是金人来袭?” “你说呢?” 感觉着地面上如地震一般的动静,韩世忠面色铁青,事到如今,他如何还不知道完颜兀术从来没‘忽视’过自己,之前犹疑的那十来天必然是在为这一战做准备,攻下中牟更是针对自己的诱敌之策。“金人这是算计俺老韩算计到家了!什么狗屁四太子,根本就是记着淮上的仇呢!” 成闵愈发急促:“太尉,这马蹄声得多少兵……” “当成三四万总是不差的!”说话间,摧偏军统制官、御营左军副都统解元也一面披甲不及,一面仓促来到这栋充当中军大营的宅院之内。“五哥……速速做决断!” “这还有什么可决断的?!此时是能守还是能战?!”韩世忠戴上头盔,却并不着急将铜制的面罩戴上,而是面目狰狞直接拎着铜面向外走去。“传俺军令……全军各部以统领为准,赶紧趁黑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往东走、往南走,唯独千万不要往西回长葛,最好是从南面走,南面宋楼、许田都有大桥,从那里可以绕回长社!” 解元和刚刚来到院外的黑龙王胜等将一起怔了一怔,却是各自哈了一口白气,便头也不回的即刻转身离去了。 且说,黑夜之中,马蹄隆隆,金军骑兵主力于夜间尽数扑来,韩世忠猝不及防,只能狼狈突围……真真是听天由命,而于宋军大局而言,这场上来便注定要大败的一战,真真算是雪上加霜。 且不提韩世忠黑夜中如何奋勇突围,在战场甫一接战就沦为乱战的情况下,朱家曲镇北面数里外的一处缓坡之上,几面火把之下,遥见朱家曲镇中反应迅速,战事混乱,虚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始作俑者完颜兀术却也不由微微蹙眉。 “四太子无须忧虑。” 偷眼看到完颜兀术表情不渝,一名之前通过殿试授为知县,又刚刚投降金人的中年文士小心勒马上前,殷切奉承。“依学生来看,四太子此番声东击西,又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正得兵法三味,堪称神机妙算……韩世忠被我大金铁骑团团包围,必然是要死于此地了。” “这算什么神机妙算?” 完颜兀术蹙眉看了看这名文士,有心发作,但不知为何,却在夹了夹屁股后压下了火气,并坦诚相对。“韩世忠能中俺之前诱敌计策,不过是大局崩坏下不得已为之,换成俺来做韩世忠的位置,难道就不来救东京了?至于今夜的事情,也不过是仗着骑兵之利罢了,韩世忠若有两万骑兵,俺如何能围的上来?” 这文士一时怔住,也不知道该如何答。 而这位四太子望了望前方乱成一片的战场,也是愈发感慨: “至于眼下战局,说实话,韩世忠的反应已经出乎俺的预料了,若换成俺在那镇子里,估计早就等死了,如何还能这么快决断突围?仅凭他这反应,便可称名将了。你一文士,若不懂军略,便少说一些,安心给俺做文书,将来俺们大金国在河南立个新皇帝,少不了你的前途。” “是。”这文士赶紧敛容相对。 周围重归安静,完颜兀术也得以继续冷静观察战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喊杀声明显的向南偏移,这位刚刚谋划了一场完美突袭的金军统帅却一直眉头紧皱,而且皱的越来越严实……毕竟嘛,正如他自己刚刚所言,居大势而存心设计,且有平地骑兵之利,这一仗本该是一场彻底而充分的歼灭战才对! 而一旦御营左军这支宋军最具战斗力的部队被成建制的歼灭在河南平原上,一旦韩世忠这个堪称赵宋官家腰胆的大宋第一名将死在这镇子里,那么在完颜兀术看来,此次南征基本上就八九不离十了。 实际上,这也是完颜兀术在自家兄长完颜讹里朵北归燕京后,顶着粘罕压力强行改变既定战略,苦心设计这场埋伏与突袭的根本原因。 毕竟,对这位金国四太子而言,淮上一战堪称刻股铭心,那么作为当日宋军事实指挥官的韩世忠又怎么可能被他‘忽视’?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韩世忠,就好像他永远记的,此番出击的根本目标是那个赵宋官家,不是旁人一般! 金吾纛旓四个字他都会写了! 但是,直到眼下,完颜兀术才发现自己这番设计的一个重大失误所在——他不该为了战斗的突然性选择晚间进军合围的,因为这会让原定的歼灭战效果大打折扣!他应该一开始便让韩常、完颜拔离速等人仗着骑兵之利,在白天视野正好的情况下完成包围,再缓缓图之。 当然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完颜兀术也只能立在此处,静候天明消息传来。 冬日时分,东方亮的极晚,而似乎是越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完颜兀术非但没有等到韩世忠被擒杀的好消息,反而等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反面证言的讯息。 “这么说,你们昨夜与一支数量颇成规模且极精锐的宋军铜面骑兵交战,却被对方反复冲锋,反复救援小股被困兵马,最后还被对方从南面脱离了?”完颜兀术望着朝自己拱手行礼的完颜拔离速,微微蹙眉。“不是西面?” “不是。”宗室大将,西路军万户完颜拔离速平静在马上答道。“他应该猜到咱们派人去取长葛城了,所以直接从南面往长社(后世许昌)坚城而去了。不过,昨夜儿郎们箭矢如雨,那股骑兵也落马无数,说不得韩世忠也早就被踩成烂泥了……” “韩世忠这种人没有说不得二字!”完颜兀术面无表情,直接打断对方。“除非亲眼看见尸身。” “四太子,便是韩世忠不死。”完颜拔离速微微皱眉,小心相对。“昨夜咱们也是大获全胜,宋人损失近半,最多有万人逃出,且能仓促跟上往长社集合的,估计也不过几千,似乎不足以……” “你到底想说什么?”完颜兀术再度打断对方,引得周围军官、文士连大气都不敢喘出来。 “俺是说,韩世忠兵马已残破,再不能救援东京,那四太子何时去取东京?”完颜拔离速微微带气,不由昂首相对。“据说,东京城内宗泽因为近日战事煎熬,已经渐渐不行了,只是为了稳定军心,所以秘而不宣罢了。如此,等咱们轻松取了东京……” “俺为何要去取东京?”完颜兀术第二次打断了对方。 完颜拔离速旋即沉默……他若强行顶撞,当然可以说是都元帅的命令,但有些事情真不是他可以置喙的,尤其是他的亲哥哥,太原留守完颜银术可自从去年南下回来后,一直身体不好,来时还专门有叮嘱。 “拔离速,你是不是想说都元帅有命令?”然而,拔离速想给四太子面子,但四太子却根本不想给拔离速面子,反而直接在坡上居高临下,当众点破。 “是。”完颜拔离速无奈在坡下马上拱手相对。 “都元帅有命令是不错,可俺是堂堂一路军主帅,怎么处置这边的军务是俺的权责。”金兀术平静言道。“何况俺还有国主的旨意……拔离速,俺再问你,国主的旨意第一条是啥?是不是宋国皇帝在什么地方,就要追到什么地方?” “是!”完颜拔离速愈发来气,却无可奈何。 “那国主的旨意大还是都元帅的军令大?”完颜兀术紧追不舍。 “所以四太子到底想如何处置?”拔离速赶紧装作不耐以避开这个让人无奈的问题。 “俺当然是按国主旨意速速南下,去南阳寻宋国皇帝!”完颜兀术终于变脸。 “那东京呢?”拔离速无语至极。“打下东京再南下不行吗?” “不是还有挞懒的好几万兵吗?”完颜兀术终于彻底不耐。“俺现在正式下令,不要管什么散兵游勇了,你做先锋,即刻南下长社,俺与韩常他们随后就到,且看看韩世忠到底有没有死?!” “就是这些了。” 这日晚间,金人尚未抵达城下,而长社城内,刚刚逃回城内的韩世忠浑身赤裸,正趴在榻上,闭目不言。而肉眼可见,这位节度使背上血肉模糊,几无一寸好肤,股上、臂上也有血肉绽开。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忽然间,梁夫人却含泪在自家丈夫身前捧上了一个箩筐。 只见这梁夫人双手血迹斑斑,而筐内密密麻麻,也是血迹斑斑,竟然俱是扭曲的箭头、矢簇……看那分量,估计得有几斤重了。 原来,金人箭矢本擅长破甲,而昨日韩世忠仓促披甲,根本来不及套上平日里防箭头的丝绸内衬,以至于夜间乱战,不知道多少箭矢隔着铁甲射入他背上,却是从甲胄缝隙纷纷钉在肉里。而韩世忠性格素来泼皮,泼皮到不要命的份上,所以此时归来,什么都不做,却要梁夫人和军医先拿刀子将他背上箭头一一剜出。甚至其中有两处射在臂上,直入骨中,一时剜不下来,他就干脆强令梁夫人拿克敌弓的机栝缠住,再做发射,以将箭头强行从体内拽出……如此姿态,也难怪梁夫人这种见惯了丈夫做派的军中女丈夫也会流泪了。 而回到眼前,趴在榻上的韩世忠微微抬起头来,有气无力瞥了眼箩筐,初时不语,却忽然狞笑:“这分量,足够打一刀了……拿过去,让城中铁匠给俺铸成一柄短刀,将来俺泼韩五必用此刀活剐了完颜兀术,以报昨日上万儿郎之仇,否则誓不为人!” 说到最后,韩世忠背上绽血成流,声音也是震动屋瓦,而周围聚拢起来的将领、士卒,包括城中守臣、官吏,原本各自沮丧哀愁惊惶,此时闻得此言,却反而精神一震。 ps:抱歉,有点晚了,但这个情节不写出来,这章明显不完整,非常抱歉。 第四十三章 五河 “城内外军情如何?” 又隔了一日,攻破长葛城后的金兀术引数万金军主力继续南下,于下午时分兵临长社城下,未及下令将长社城彻底围起,便立即找来先发的完颜拔离速,于城外潩水畔仔细相询。 “韩世忠眼见着是逃入城内了,但应该负了伤。”拔离速经过前日相对,眼见了老实了不少,回复起来倒是极为详实。“跟着他一起入城的也有四五千众,城中本有他留下接应的四五千兵马,合计……大约万人……至于前日那战其余逸散,据探马来报,其部大将王胜眼见着是带了三四千人逃入东面鄢陵,并在那里与东京留守司派出的守将张用一起汇集溃兵。” 周围军将、参军听到韩世忠被围堵在城内,不少人都喜上眉梢,唯独下马坐在一张裹了毛皮马扎上的完颜兀术本人微微蹙眉: “俺刚刚过来,虽未探查清楚,却也能看出这城池有了不少加固与修整……那护城河的土色一望便是新挖的吧?” “不错。” 完颜拔离速并未在意兀术表情,而头也不回将军情继续奏上。“路上抓了几个韩世忠部的小校,也在周围村镇逼降了几个本地小吏,按照这些人的说法,非只是身前长社城,颍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之间,这五座河流左近,有五七座大城,大约是郾城、襄城、临颍、西平、舞阳这几处,之前数月全都有额外加固修整,还有大量军械、粮秣补充其中……” “兵马民夫呢?”完颜兀术眉头愈发紧锁。 “自然也早有准备。”拔离速摇头失笑,显然是不清楚为什么兀术要问如此浅薄的问题。“南阳的赵宋官家在那里安稳了数月,显然并非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人家既然要在此设防,如何只修城输粮,却不备兵马?俺已经问清楚了……几座大城,都有统制一级的大将引兵马入驻,且之前便从北面流民中征发了民夫,就地修葺城池,修葺完成后便随军驻城。譬如襄城那里,乃是之前汜水关的闾勍;西平那里是个本地土豪出身的统制,唤做翟冲,似乎与西京大小翟有亲,俺唤他老翟;郾城那里是韩世忠本部后军大将许世安;便是眼前的长社,也本有之前宗泽派来的守将、统制官王善。” 完颜兀术脸色愈发难看,而拔离速依旧没有在意……因为自从在河南与这位四太子合兵一处后,他根本就没见过对方露过什么好脸色。 而停了半晌,眼见着完颜兀术并不开口,拔离速却又忍不住继续拱手相对:“四太子,按照规矩,俺本该上来便遣人入城劝降才对,只是韩世忠这种级别大将,该与什么赏格,俺不敢轻易做主……” 完颜兀术终于挤出三分笑意,却比不笑还要难看:“韩世忠若降,加上他部下淮西四州,还有这几座城的功劳,给他个河南皇帝都无妨,只是按照他身上腰带的传闻,若指望他能降,俺还不如指望南阳那赵宋官家亲自来降了……” 周围金人一时哄笑,连拔离速都笑了。 “只是四太子,到底还要不要遣人劝降?”笑完之后,拔离速敛容相对。“毕竟是此番进军的规矩,你也一直没有破例……” “当然不能破例。”兀术回过头来,指着一名笑意不减的汉人文士而言,却正是那晚战事酣畅时在旁拍马的新降之人。“你去吧,告诉泼韩五,若他今日日落前开城投降,俺拼了自己的前途也要许他割据京西、做个郑国皇帝的前途。但若不降,城破之后,俺必定屠城!” 此人登时愕然,继而惶恐,而周围人初时也皆愕然,却继而各自冷笑。 天色渐晚,距离那守城的东京留守司统制官王善亲手将劝降之人的脑袋掷到护城河外沿,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而在稍显拥挤和嘈杂的金军营寨内,完颜兀术正在与完颜拔离速,还有韩常、大?等万户相对商议军务。 “四太子说的不错,护城河是新拓的,城池是新加固加高的,城内韩世忠一日不死,便不要指望城中守军会失了气势。故此,说来说去,不过是一条路……”言至此处,容貌严正、正在盘腿而坐的韩常摩挲着自己眼窝,稍微一顿,方才说出那句话来。“起砲砸城!” “起砲砸城便起砲砸城。”大?,也就是之前渤海千户大挞不野的亲弟弟,此番因为其兄之死反而因祸得福,被升为万户,乃是座中资历最浅之人,唯独大氏代表了很早就跟女真完颜氏通婚的渤海人,所以地位并不低。“咱们兵强马壮、人数众多,身后郑州、开封村镇也不缺南人填沟汉,将那些人驱赶过来,三面起砲,把这长社城砸碎便是!” “这是唯一破城之法。”韩常继续摩挲着自己眼窝接口道。“但我有言在先,如泼韩五这种人,绝不可以常理度之,砸破城墙又如何?就不要准备巷战了吗?巷战夺城成功又如何?真就能留的住此人吗?要不要再于下座城继续如此?此战要有太原之战的打算……” “此城如何与太原城相提并论?”窝在一群四太子心腹身前,拔离速本不想多插嘴的,但听到韩常如此言语,却还是干笑一声,本能反驳。“太原城的地势,太原城内的以砲制砲,太原城下的鏖战,实乃俺从军几十年,绝难忘记的经历,昔日靖康能成事,全靠太原一战……” “我不是在说拔离速将军劳不苦功不高,也不是在说区区一座长社城,而是说此间五河六城,或者五河七城……”韩常放下手来,从容相对。“这些城池,便是东京留守司、京东制置使、陕州李彦仙之后,那宋国官家给我们预备的第二个关口。我也不是说那个南阳的赵官家就指望这几座城能拦住我们,只是我军看似进军神速,气势如虹,但等依次破了这几座城,再到南阳城下,又要多少时日?又要多少损耗?又还能有几分力气?而彼时南阳城若便成了一座堡垒坚城,咱们难道要在城下耗到明年夏日,坐等军中生了瘟疫不成?这应该本就是南阳那位赵官家的打算才对吧?” 拔离速沉默不语,周围人也都若有所思……这不仅仅是因为韩常是军中宿将,也不仅仅是因为此人说的确实有道理,关键是谁都知道韩常是完颜兀术的心腹大将,此番言语代表了谁的意思,毋庸置疑。而这四太子此番将自己麾下阿里、讹鲁补两位老将支开,带着几个心腹与一个受抵触西路军万户一并行动,存的什么心,根本不用多讲。 “派一名猛安亲自疾驰到濮州,去告诉挞懒。”坐在上首的完颜兀术忽然看向了拔离速。“告诉他,俺不管他如何处置,是打破滑州从北面走过来,还是从南边击破那些个什么东京留守司的兵马,只要他在十日内速速派援兵至此……” 拔离速无奈相询:“东京真不管了吗?” “不是你说宗泽快死了吗?”兀术冷冷相对。“不要说宗泽死掉,便是宗泽不能起身指挥,东京留守司岂不自废?东京城岂不还是空城、废城一座,打下了有啥用?非要俺直接说出来吗?东京留守司之所以为赵宋当面屏障,不是因为什么东京城,而是因为宗泽一人!” 拔离速无奈,只能低头思索,然后再问:“四太子要多少援兵?” “俺不管,你只告诉挞懒,俺要带上你、韩常、大?,还有俺本身最少四个万户的兵力奔袭南阳城下,而俺领着四个万户在打南阳城的时候,他挞懒须为俺看住东京、看住韩世忠、看住这五河七城!”兀术平静答道。 拔离速半晌无声,有心反驳,却无言以对……因为这正是金人收获最丰厚的那两次南征时的作战思路。 彼时,金军正是围住太原城的同时,不顾一切南下汴梁,方才一举奏效,二举灭宋。此时,便是让完颜粘罕过来,也不能说完颜兀术的战略有问题。 第四十四章 三里 完颜兀术的战略看起来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实际上也确实有相关因素,但定下来以后却无人能驳斥,这是因为他的作战思路确实跟金国历来用兵传统是不谋而合的。 女真人的朴素兵法一般认为源自于狩猎活动,这使得他们对战利品的渴望与战损付出有着绝对的计算与考量……实际上,金国建立以后,虽然战争本身被赋予了大量的政治考量,可实际上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出于战利品的索求欲望,甚至一直到现在,劫掠需求也是金军军事行动的主因之一。 而这种欲望放到高等级指挥官那里,自然可以置换为擒贼擒王的思路。 历史上,金兀术对南宋小朝廷的一路紧追不舍,甚至追到了东南海边望岛兴叹;之前完颜斡离不果断扔下重兵包围太原,并在大名府等河北名城全都没有扫荡的情况下冒险渡河围困东京,都是类似的军事思路。 而且事实也证明,他们的选择都是正确的,在拥有大量骑兵和足够专业军事技术的前提下,随时折返撤军可以做到基本的保全,而超前的军事冒险一旦成功,收获又是前所未有的丰厚……譬如说,数不清的黄金白银和整个河北大平原。 当然了,黄天荡可能是个例外,特别宽广的大江大河对于金人来说犹然是个陌生的领域,但一个确定性的事实是,完颜兀术即便是在淮河吃过类似的亏,却也不会在此时考虑相关风险,因为此时他身后唯一的黄河天险正牢牢掌控在金人自己手里。 黄河运输眼下将会由大名府的完颜粘罕亲自确保,至于将来,考虑到黄河每年入冬后的结冰期,届时此地反而会成为金军畅通无阻的通道。 实际上,金兀术所谓让完颜挞懒‘十日内’带援兵过来,真正操作起来,便有且只有一种可能,那就让对方不顾一切,扔下对滑州的围攻与对开封府的侵略,从黄河水道速速来此。 而果然,十月底,很讲政治信誉的完颜挞懒就主动转移了战场,他在留下一个万户继续围攻东京城东面屏障陈留,并强烈要求大名府处再派出一个万户南下来接替他围困滑州的情况下,主动引军四万沿黄河来到了郑州,并沿途南下接管完颜兀术所攻略下的城池。 到此为止,数量多达十二万的金军所发动的中原战略,已经迅速从钳形攻势转为明显偏向西侧的单边攻势……具体来说,此时此刻,东京以东,合计不过金军四个万户,而且其中南京的两个万户根本就是只有各自精锐骑兵,没有带上相对应的补充兵,相应协防力量乃是刚刚投降的孔彦舟部,算是投入了三万原定金军。 相对应而言,位于黄河北面的大名府的后备部队也直接削减到了一万。 而这么算下来,黄河以南,东京以西,也就是传统京西地区,金军主力部队的数量却已经多达八万之众!而且金军此番进军的两位都元帅府统帅,也就是完颜挞懒与完颜兀术也都同时出现在了京西。 这个兵马数量,足以让眼下任何一支宋军丧失军事主动性……尤其是眼下东京留守司部队开始出现大面积失序、而韩世忠部主力战败主帅被围。 一句话,完颜挞懒也好、完颜粘罕也罢,包括完颜拔离速,虽然对完颜兀术的战略选择都颇有微词,但都只停留在政治语言的层面上,身体却一个比一个诚实。 其中,完颜粘罕作为一个金国头部位置的政治家,如何不想看到赵宋灭亡,以成就他的功业? 完颜挞懒作为一个刚刚获得都元帅府副帅位置的人,有什么理由拒绝自己政治盟友履行政治承诺的要求? 完颜拔离速作为一个面临兄长身体不佳,后期政治支撑乏力情况下的宗室大将,又凭什么不渴望攻破南阳、擒获宋皇的军功? 便是此番南下中原的其他万户,诸如韩常、大?、乌林答泰欲、耶律马五、蒲察鹘拔鲁、高景山、阿里、讹鲁补、当海、赤盏晖等将,又有哪个不跃跃欲试,希望自己能随四太子一起南下南阳劫掠呢? 十一月初,随着完颜挞懒亲自率部队南下与完颜兀术汇集于五河(颍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之间,金军再度向所有坚守的城池发出纳降通告……而新的通告刚刚一来,东京留守司麾下的统制官、临颍守将、绰号一窝蜂的张遇便迫不及待杀掉了城中坚持抗金立场的官吏、军士,然后开城投降。 此举,不仅让赵官家苦心经营的第二道防线瞬间开了个口子,也让已经开始与城外进行艰苦砲战的长社城沦为孤城,淮西制置使、御营左军都统制韩世忠孤悬于北面,与淮西、南阳失去联系。 不过,好在其余诸城并未动摇,襄城闾勍、郾城许世安、西平翟冲、舞阳李宝(宗泽麾下将领,绰号病关索,与濮州李宝不是一人)各自杀掉了第二波劝降金使,依旧固守城池。 对此,完颜兀术没有任何多余举动,这位将一切都托付给完颜挞懒、彻底没了后顾之忧的金国四太子,只是精心挑选了完颜拔离速、赤盏晖、韩常、乌林答泰欲四个万户,又以张遇为向导,要求全军集中马甲、铁盔、工匠、民夫,然后便直接往西南而去了。 中途经过南阳门户方城,兀术依旧不做强攻,而是又留下万户乌林答泰欲引兵五千围住城内呼延通,便继续往西南而行……终于,十一月上旬的最后一日,这位赵官家的老朋友再度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金吾纛旓。 而且可能是南阳物资充分的缘故,此处的金吾纛旓新旧不一,居然不下数十面,环城皆有。 虽然心中早有判断,完颜兀术还是没忍住让人往城内送了一些酒水、布帛,以及缴获的韩世忠部旗帜,同时递上了一封殷切书信,讲述自己当日下蔡城头遥遥一见,然后一别八月,期间如何朝思暮想,最后不惜万里再寻至此处,只求再晤赵官家一面的拳拳之意。 而他彻底放下心来的是,使者很快带回了一封预想之中的简短回复: “还有三里,且等你来。” 落款正是那熟悉的‘沧州赵玖’……也就是宋人口中这赵官家的私人画押了。 至于三里这个数字,更是再简单不过……跟堂堂周长五十里、分内外三层的东京城相比,南阳城即便是扩建、修葺了一整年,也不过是区区周长二十五里,内外两层罢了。 算算距离,从完颜兀术驻马观看那些龙纛的城门前到最核心的南阳行宫,恰不过三里之遥。 “今日安营扎寨已经疲惫不提,自明日起,便开始驱赶汉民攀城填沟,同时打造器械、并起砲车。”金军中军大寨内,完颜兀术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后,终于收起书信,然后面无表情环顾左右,言语凿凿,堪称军令如山。“俺只要一件事,那便是全军轮番攻城不止,用尽法门,一刻都不停……直到城破,亦或是咱们全军兵败北走……如有违逆,定斩不饶!” 下方三位万户,外加数十猛安,各自振甲起身,拱手称喏。 PS:车上没人,路上匆匆码了一章,算是补昨天的。 第四十五章 四丈 战争是摧残人性的,但也是考验一切的最终利器。 完颜兀术南下以来,虽然推行的战略并没有引来实质上的反对,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却一直以一种生人勿近的姿态应对所有人,也一直以来遭受着全军上下关于他进军动机上的质疑,这一切都是因为八九个月前的那场败仗。 而相对应而言,南阳城内的赵官家更不好受。这些日子,作为势弱者一方的最高统帅,他每天都要接收和消化无数糟糕的前线军报……和原本心理预想中的这一战过程不同,南京的陷落、东京留守司远低于期望的阻击效率,还有之前韩世忠的战败,可以说一件比一件糟糕。 到最后,还要不要坚持在南阳守城这一既定策略都成了问题。 实际上,之前几日,赵官家自己都一度动摇。 不过,赵玖真的还算好的,因为他除了重阳节那日一时放浪之外,都还能把这种疑惧藏在心里不外露,以免失态。而其余人就没这么‘镇定’了……从梁红玉梁夫人亲自驰马来南阳汇报韩世忠战败,决心死守长社以后,南阳城上下便开始出现大面积动摇。 且不提必然出现的士民逃亡南下风潮,也不说豫山大营前后杀了几百个逃兵,只说赵官家身前左右,中枢那里却也开始渐渐偏向让赵玖本人无条件先行襄阳了。 不能说先行襄阳有问题,这本就是原定策略之一。 但是问题在于,前线已经如此悬危,如果赵官家此时主动走襄阳,那前面的已经有全面失序征兆的东京留守司部队,以及五河之间的孤悬的几座城池很可能会瞬间消散……前者会投降,会南下沦为军贼;后者基本上没有生路。 更重要的一点是,赵玖不能想象在岳飞此番打了水漂,连去处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若再失去韩世忠,那将来还能做什么! 于是,赵官家以最强硬的姿态选择留在了南阳,并引发了中枢上下的全面惊惧失措,中间的闹出的事端足以单独写一本《建炎二年南阳行在记》。 而这时候就必须要提到另外一个人了,也就是新任枢密副使吕颐浩了,这位新来枢相乃是赵官家这一年多时间里,经历的七八个相公中最直接最粗暴,却也是唯一一个在这种事情上主动认可赵官家冒险作风的相公。 得益于此人的存在,以及官家加相公这一绝对权力的组合,都省、枢密院、豫山大营内部的‘襄阳势力’最终没有成功。 当然,赵官家也没有允许吕颐浩在这种事情上追加惩罚……局势到了眼下,所有的分歧和争端都不该对自己一方再造成额外损耗。 不过,随着完颜兀术引大军抵达南阳城下,事情以‘另一只靴子最终落地’的方式得到终结,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到此为止,不仅是赵官家和完颜兀术二人逃无可逃,各自决心在南阳继续自己与对方的恩怨,双方也事实上将宋金第四次大规模攻防的最终结果作为赌注,摆在了南阳城上。 十一月十一日,金军抵达南阳城下的第二日,双方便迅速爆发了战斗,但过程和结果乏善可陈。 金人器械都未完备,谈何攻城?无外乎是驱赶京西百姓,强行扑城填河,以此来威慑城内,营造恐怖气氛罢了。 而宋金战事来到第四个年头,甚至马上就要步入第五年了,城上之人也早已经被磨成了铁石心肠,根本没有什么人性上的思索和挣扎,却是攻击不停,不惜一切阻拦填河。 至于完颜兀术和赵官家,也都各自没有前往前线,前者在督造大营,后者在城内巡视安抚人心。 一连三日,都是如此。 实际上,一直到第四日,金人那包括三万五千主力部队,六七千新降汉军,两三万民夫、工匠,累计五六万人的大营方才算是完全落成,而一直到第五日清晨,赵官家也才第一次出现在了城头之上。 “官家且看,这几日我们居高临下,窥察清楚……金军此番有三个万户旗帜,算上叛将张遇部却有四万战兵,其中两万骑兵。”十五日清晨,南阳城城北瓮城仅存的一座望楼之上,刘子羽遥遥相指,为赵玖与随行的两位吕相公(汪伯彦因为支持撤往襄阳,被赵官家遣送到襄阳去了)做讲解。“而他们本可仗着骑兵之利围三缺一,却还是强行四面围住,无疑是决心强吃此城!” “张遇兵马在何处?”不等赵玖开口,吕颐浩便蹙眉相询。 “在东面,工匠与抓来的民夫也都在东面,由张遇统一约束。”刘子羽即刻抬手一指。 “如此说来,东面最弱?”吕好问捻须而言,似乎意识到了吕颐浩的意图。 “非止如此。”刘子羽稍微一顿,继续言道。“好教两位相公知道,职方司讨论,东面白河畔的豫山大营既然空置,金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扔下如此好的据点,说不得便是在彼处做了后勤大营。而且,之前陈尚书也有言,说是护城河水虽然来源颇多,但主要还是从白河引来,这几日护城河水位下降明显,却不是填河所致,十之八九也是金军从东面做了截断之类的手脚。但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又显得太过明显了些。”赵玖也算是‘久历兵事’了,闻言不由负手一叹。“好像专门引诱我们去攻一般。” “不错。”刘子羽蹙眉相对。“东面有白河做阻拦,即便是能出城突袭胜一场,也会被金军骑兵瞬间左右兜住。” 吕颐浩闻得此言,拢手一叹,也放弃了多余的心思,只是依然稍有不甘:“但护城河又该如何?” “护城河也不必管了。”因为视线缘故,赵玖远远往侧面看去,方才在视野内寻到一段护城河,只见彼处因为塞满了尸首、杂物、冰棱,颜色显得格外诡异,又在清晨阳光下微微反光,却是顿了一顿方才应声。“这几日宫中水缸冰结的越来越厚,本就撑不了几日,而完颜兀术如此姿态,根本就是发了狠,说不得再过两日便能看到正经攻势……” 刘子羽欲言又止。 “什么?”白气弥漫之中,吕颐浩蹙眉相对。“有话便说。” “今日应该便能见到正经攻城器械了。”刘子羽沉声相对。“城东那里,昨日眼见着有无数云梯和几座鹅车送到北面完颜兀术大营方向,而今日护城河就已经结冰深厚……” 赵玖缓缓颔首。 “还有。”刘子羽复又言道。“陈尚书要求今日后便拆除这最后几座望楼……” “这是什么荒唐言语?”吕颐浩茫然之余不由作色。 “是为了防砲。”不待刘子羽开口,赵玖便从容相对。“过几日金军砲车一起,高墙高楼徒劳沦为靶子,一旦被砸碎,反而容易产生伤亡。” “陈尚书确是如此言语。”刘彦修颔首以对。 “官家,”吕颐浩终于忍不住了。“臣方来数月,之前又多在豫山,未曾细看此城,今日见到反而不安……恕臣直言,陈规所行守城法式,闻所未闻,且此城行制,也……” “你所言闻所未闻,多是朕与他一起定下的。”赵玖直接打断对方言道。“他的法子和路数是绝对没问题的。而且事到如今,吕相公便是有言语,也请稍缓……切不可耽误守城。” 吕颐浩登时气闷。 而片刻之后,随着阳光普照,城内城外炊烟散去,引两位相公和一些重臣并排坐在瓮城望楼上的赵官家等人,自是第一次见到了金军的攻城军势。 相对应而言,金军也是第一次与这个形制古怪的城池产生了亲密接触。 城内必然有砲位,所以金军在距离城墙外足足三百步远的位置修筑了高大土台,而完颜兀术今日第一次出面来看,却也是引三位万户、几十位猛安在此排好座位,从容观看。 照理说,应该没人指望大规模起砲之前便能攻破营建了大半年的一国陪都,实际上,金军此番攻城,依然是以张遇部驱赶民夫为主,不过投入了两个猛安的核心甲士罢了,目标也只是城北一处……显然是一个试探性的动作。 但问题在于,不知道为何,从宋人高官那里来看,从金军将领那里来看,这座城池依然给人一种可以一鼓而下的感觉…… “这南阳城的城墙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矮吧?”完颜拔离速在台后前后移动,上蹿下跳,伸手比划了许久方才上台,然后甫一开口便说出了心中疑惑。“咱们这个台子是一丈五高的,这么比划下来,这堂堂宋国陪都的城墙怎么看起来才四丈不到?莫说太原、东京,便是寻常宋国边郡大城也比不上吧?” 周围金将闻言纷纷比出手指去量,唯独上首完颜兀术坐在那里微微蹙眉,好像又在甩脸色……没办法,他几何学有点差,莫说跟对面赵官家还有陈规比,跟自己的下属都有些差距,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量。 第四十六章 两层 虽然四太子完颜兀术个人的军事几何学学的并不好,但他也没有阻止下属们的喧嚷,反而是紧锁眉头,坐等这阵喧嚷自己消殆,而眼见着主帅好不容易正常了几天,今日却又是那副表情,完颜拔离速等人也都没有放肆无度,很快也都重新入座观战。 稍倾片刻,城下鼓声渐起,城上号角声也绵延不断,随着无数人马从金军阵前涌出,数以百计的云梯密集出现在视野内,战事旋即爆发。 话说,因为少人能见识到什么叫千军万马,所以很少人能够理解成千上万人一起冲锋的气势……实际上,普通人遇到数百匹战马一起奔驰都可能会畏惧腿软,何况是真正的千军万马扛着器械呼喊冲锋呢? 不过,面对着金人第一次大举正式攻城,城上宋军士卒,却全都噤声无言……一面是这么多年很多人都已经习惯这些场面,君不见,连在后方瓮城望楼上遥遥观战的赵官家都无动于衷了;另一面则是作为‘守臣’的兵部尚书陈规有军令,第一列城上,非得编制者不得擅自出声! 故此,一时间号角声停下后,只有金军鼓声阵阵,然后数以万计的金军人马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在后方呼喝喊杀,声势震天。 冲在最前面的是,举着箩筐的民夫,他们的任务是继续担土填沟……而出乎意料,这一次他们一直冲到跟前也没有弓弩射出,却是让这些人大喜过望,将杂物冻土倒入干涸结冰的护城河后匆匆回转。 由于视线关系,隔了其实很远的城内望楼之上,赵玖根本看不到正前方的景象,只能斜着身子从侧面观察,而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由于天气晴朗,赵官家甚至能看得到那些宋人打扮的民夫倒土成功后的喜悦面庞,然后自然蹙眉不止。 “官家。” 就在这时旁边一人忽然开口。“这种事情没办法的,臣当日在金人营中,便和他们一般,正是要负土填沟的。” 众人循声望去,赫然是开封府少尹阎孝忠,也都各自喟叹,却无话可说。 然而,斜躺在椅子上的赵官家闻得此言,反而多问了一句:“在金营中可吃得饱饭吗?” “平日里不好说吃得饱吃不饱。”不仅是其他人,身材矮小、瘦黑如侏儒的阎孝忠也微微一怔,然后连连摇头。“但总还是有吃的,金人军中纪律也还算严明的,极少有克扣之事……但遇到眼下这种战事,反而不一定吃的上了。” “怎么说?”赵玖一时不解。“是因为刀剑弓矢不长眼吗?” “不是。”阎孝忠板着脸,严肃答道。“遇到这种事,死了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但便是活着回营,也多半要挨饿……如臣记得不差,金人必然是折棍取土,这些民夫领一筐土,便可取一根手指长短的木棍,插入发中、耳后,等倒土成了,回去将空筐与木棍交上,金人督战者便会以匕首削棍上树皮,以成光棍,而民夫凭此光棍方能晚间取一碗饭,没光棍的,便活该挨饿。” 日光下,赵玖微微眯了眯眼:“一棍汉,朕还以为是昔日北齐时的一钱汉呢?” “一棍汉也不是轻易能为的。”阎孝忠不顾周围相公大臣们面色越来越黑,继续自顾自给赵官家讲解道。“臣在金人军中,知道的清楚……那些晚间能吃上饭的,都是民夫中的痞子、混混,他们的光棍多半都是战后抢来的,而金人又不是什么秉公执法之辈,只管削棍、发粮,何论其他?所以眼下这些填沟的民夫,倒了一筐土,自以为得生,其实回去后金人还会驱赶他们再来,而便是累日侥幸活了下来,晚间疲惫不堪,手中光棍却还要被那些三五成群的光棍汉夺走,平白饥饿一宿,第二日无力,死的就更快了。” 赵玖默然不语,只是斜着身子,拢手观战,原本还有些议论的望台之上,经此一番‘讲解’,也都索然无声。 “敌云梯距‘黄’字出台一百步!”就在这时,忽然间,前方安静的城墙上陡然响起一声嘹亮的报数,登时引起了所有人注意。 很显然,这正是那些填沟民夫们今日得以活下来的真正原因所在,他们身后便是无数扛着云梯的‘健壮民夫’……这些人应该是负责统帅金军民夫大营的一窝蜂张遇专门精心挑选的,从编制上算是仆从军,而非是光棍汉了,最起码其中很多人手上都有一块木板之类的东西充做木盾,以遮护侧面;而且很多人腰间都还有一把刀,这是寸铁难寻的一棍汉难以想象的。 若非如此,金人何必用光棍来当信物? 回到眼前,城上一声既响,紧随其后的便是宛如炒豆子一般的连续不断类似报数: “敌云梯距‘洪’字出台一百步!” “敌云梯距‘列’字出台一百步!” “敌云梯距‘宇’字出台一百步!” 而随着这些出台(城墙凸出台地)上指挥官们的报数,身后对应城墙段上的弓弩手几乎是立即上弦预备,进入了临战状态。 紧接着,当大量金军攻城器械进入城墙打击范围后,城墙上的弓弩复又在出台的旗帜指挥下朝着指挥官指定的特定方位有序发射……扛着云梯飞速前行的‘张遇军’多数只有一块木板,只有极少数头目才有一身皮甲,所以各个出台只是一轮密集攒射,便有不少云梯直接被抛落在地,刚刚成军的健壮民夫更是迅速逃散。 但见此形状,督战的张遇部亲兵与北面大营主管完颜拔离速部的直属猛安却纵马上前,用砍刀和马蹄逼迫这些人重新上前,并要求举着盾牌、列着阵势、且有一定披甲率的张遇部的主力士卒也不要再犹豫,而是即刻跟上……因为还是有部分云梯靠着数量优势逼近了沦为冰壕沟的护城河,正准备翻过这道冰壕沟。 而按照绝大多数城池的防御设计,壕沟、或者说护城河后面应该便只有一人高的羊马墙(城墙外、护城河内的矮墙,以战时城外居民存放牲畜得名,是中古东亚城池标配),只要翻越这道矮墙防线,便能进入城墙前的最后一段约三十步到五十步宽的平坦区域,并从这里尝试用云梯攻城了。 相对应而言,面对着装备严整的敌军主力部队出动,城头上的出台立即有所警觉,而在各个出台上队将们的指挥下,城墙上的弓弩也开始集中攒射这些装备更优的士卒。 克敌弓、神臂弓,甚至小型床弩,都不再吝啬箭矢,张遇部主力迅速遭遇到了大面积伤亡。 非只如此,完颜拔离速的亲卫猛安,也由于督战过切,驰入射程之内,被宋军忽然一阵密集攒射,当场射杀数十人。 见此形状,望楼之上,不少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便是吕颐浩也有些悻悻然。然而,城北不远处,完颜兀术以下,数十金将冷冷看着这一幕,却都无动于衷。 实际上,这些金人的所有注意力几乎都还在那些云梯上,都还在留心到底有多少云梯成功抵达冰冻的护城河,又有多少能成功翻过羊马墙?甚至有人已经开始估算,需要一次性投入多少云梯,才能确保整个羊马墙沦陷,然后被推平,最后发动鹅车驶过去撞城门? 而片刻之后,眼见着一架云梯轻松借着河岸与羊马墙的遮护,从护城河底轻松上岸,又被张遇军士卒轻松从矮小的羊马墙上掷过去,而羊马墙内却居然没有宋军露面迎战,金军将领几乎是齐齐望向了四太子完颜兀术……无他,护城河与羊马墙身后、城墙身前,这一段距离由于上方有交叉火力支援,所以素来是背城而守的最佳地段,而派兵出城作战,本是守城常规手段,甚至是最有效手段。 说句良心话,便是当日靖康之变,东京城内也屡屡有兵马从羊马墙后主动出击,可南阳明明士卒粮秣俱全,却居然没有派兵出城作战! 天底下哪有守城而不出城的? 四太子完颜兀术明显怔了一下,似乎也有些难以理解,但几乎是立即,此人便朝身侧左手第一的完颜拔离速努嘴示意。 而完颜拔离速得到示意,也是即刻挥手,让自己麾下两个正在候命的猛安立即上前参战,那两个在高台前列阵的女真猛安得到军令,也丝毫没有犹豫,即刻弃马,朝着弓弩密集的南阳城墙发动步战,准备参与攀城。 “这宋人的羊马墙有些不妥。” 两个猛安的部队一走,眼见着又有数架云梯被架过了羊马墙,而城墙上的宋军依旧保持着某种过分的从容与秩序,万户韩常第一个表达了质疑。 “确实不妥。” 年长一些的赤盏晖也捻须下了定语。“却不只是羊马墙……一开始便有些不对劲,城中准备的这么早,必然有砲,但从第一日到现在,却未见有砲石飞出。” “不错。”韩常眯着眼睛接口道。“便是想省石弹,或是不愿太早露出砲车位置,以便以砲制砲,可城上出台处那些个砲车为何不用?先是砲车不动,复又坐视我军填河翻过羊马墙,必然是有其他倚仗。” “为何不能是城内宋国文官又犯糊涂了?”完颜拔离速似笑非笑。“听说当日在东京,城墙上有人放砲砸二太子军营,却被自家当众处斩……宋人军中的不妥,那还算是不妥吗?” “那是之前的赵宋官家畏缩如鼠,一意媾和的缘故。”完颜兀术终于开口,却是直接否决了拔离速的猜度。“南阳这个赵宋官家,不是那种蠢货!” 完颜拔离速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而是即刻闭嘴……他反正是想明白了,自己在这位四太子身前是讨不了好的,偏偏人家又是四太子,又是都元帅府的元帅左监军,那不如非暴力合作就是了。 而拔离速既然闭嘴,其他人也多无趣,只是静静待前方战况变化。 但是,问题就出在此处,随着金军根据所谓进展不断投入部队,前方战况居然毫无变化…… 民夫们为了活到今晚吃一口饭,继续豁出性命向前奔跑,或是背着土筐与尸体去填沟,或是顶着木板去扛云梯,最多因为张遇的主力部队与两个猛安的金人主动参战减少了相当的伤亡,其余却依旧如常; 张遇部的士卒为了赏赐,也为了躲避督战队,鼓起勇气冲向护城河,顺着民夫成功架上云梯的方位一拥而上,往往走到羊马墙前便七零八落,死伤无数; 而金军的两个猛安俱皆披铁甲出战,端是悍勇无畏,临到结冰的护城河前甚至主动仰射城头,并要求自家猛安内的汉儿军也在城下结阵回射,故此,虽然因为头上箭矢不断,屡有死伤,却碍不住他们翻越干涸结冰的护城河,翻过矮小的羊马墙。 然而,无论是战力的差距,还是战场地位的差距,却都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好不容易有人成功翻越那道狭窄的羊马墙,却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种现象一开始金军将领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宋军即便没有勇气派出部队背城而战,但也肯定会借着出台和城墙之利对着羊马墙进行近距离弓矢打击,交叉火力和宋人最引以为傲的弓弩之下,这个区间本就是伤亡最大的区间,本就要九死一生的。 可是长久下来,居然没有一架云梯在越过羊马墙后成功在城墙上架起,就有些荒唐了。 “鹿柴还是陷阱?”完颜拔离速若有所思。“总不能像昔日渝关(山海关)前辽人那般洒满铁蒺藜吧?” “当日撒满铁蒺藜,也没有阻碍咱们十五日攻下渝关。”老将赤盏晖越看越气闷,却居然站起身来。“而当日渝关能速下,靠的是太祖皇帝亲冒矢石,主动探清辽人底细,才能一战成功……我去看看宋人到底藏得什么路数!” “老将军且坐。” 完颜兀术即刻开口,却又去看完颜拔离速。 而拔离速也不敢怠慢,他迅速起身,亲手拦住了赤盏晖……开什么玩笑,女真大将素来讲究一个亲冒矢石是不错,但他才是北面大营主管,今日的战斗是他的分内之事,如何好让人家去做? 真要是让赤盏晖去了,将来回军,自己怕是要被燕京那里笑话的。 故此,刚一拦住赤盏晖,完颜拔离速便在台上奋力呼喊一人名字:“彀英何在?!” 一名才有二十多岁年纪的猛安赶紧闪出,俯首便拜,其人年纪与周边诸将形成鲜明对比,却是瞬间吸引住了所有人目光。 “带你的骑士往羊马墙后走一遭,弄清楚怎么回事,否则不要回来!”拔离速厉声下令,复又拔刀掷在此人身前。 此将闻言,只是在地上一叩首,便捡起刀子,极速转身而去。 而眼见着这个年轻将军引众下马出发,韩常方才若有所思,朝拔离速问到:“这是都统的侄子?小名挞懒,跟副元帅重名的那个?” “不错。”拔离速重新坐下,却不耽误他昂然应声。“正是我侄子!” “我记得伐辽时你哥哥就给他授了兵甲,那时候我们还笑话副元帅,说大小挞懒,将来未必记得清。”一样重新坐下的赤盏晖笑道。“果然,转眼间已经成猛安了……只是副元帅也成了副元帅。” “名字什么的无谓,且看他本事。”拔离速继续昂然言道,便是完颜兀术也都微微颔首。 且说,拔离速的侄子,自然便是完颜银术可这个太原留守的儿子,而如此亲贵,居然亲自引几百骑兵下马去敌军城下最危险的区域探察军情,放在大宋一方根本难以想象,但在金人这里,却还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能说这就是女真人了。 不管他们是否开始堕落,堕落到什么份上,此时此刻,依然是东亚,乃至于全世界最强大的一支冷兵器军队。 这不是夸张,是事实。 公元十二世纪初叶,神圣罗马帝国空有其名,拜占庭一蹶不振,西亚北非一片散沙,十字军东征如火如荼,中亚印度的加兹尼王朝正在分崩离析,而后来稍微有些成就的萨拉丁尚未出世,此时此刻东亚地区的文明依然独领风骚……那么,在辽国灭亡、耶律大石西走的情况下,自然是大宋在政治、文化、经济上横压这世间一切,而事实上的东亚军事霸主金国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下无敌手。 事实上,吸收了大量辽国、宋国先进文化知识,获取了河北幽燕辽东富庶之地的大金国,此时很可能还是世界第二文化、经济强国,而一年多前差点咽气的大宋也依旧是世界第二大军事强国……无可置疑的那种。 不然呢? 此时此刻,这个星球上,没人可以嘲讽女真人的经济文化落后,除了宋人,也没人可以嘲讽宋人的军事无能,除了女真人。 耶律大石? 到底是大辽亡了还是大宋亡了? 话说,完颜彀英的参战即刻引起了南阳城头上宋军的注意,因为这支部队明显是临时抽调,而且是骑兵直接过来,跟之前摆在敌将指挥台前方,配着短兵、盾牌与足量弓矢的那两个猛安根本不是一回事。 而很快,这支部队的意图也被察觉,他们以散兵形式纵马冲入宋军射程内,却在已经被填了大半的护城壕沟前下马,然后分散越过壕沟,攀爬羊马墙……很显然,就是要弄懂羊马墙后的故事。 当然了,没什么故事,只是一道简单的壕沟罢了!南阳城的羊马墙内外,各自有一道壕沟!双层的,这本就是陈规的城防建设核心思想,能多一层就绝不少一层,而他也没指望当成什么秘密武器。 实际上,羊马墙后面的这道内壕沟,明显是临时挖成的,根本没外面深,也没外面宽,沟底的冰也没外面那么壮观,只是足以给攻城的金人造成巨大的麻烦罢了! 外面的壕沟算是地道的护城河。 护城河嘛,填呗。上万人填了三四日,再加上今日好不容易结了厚冰,金人终于翻了过来,却又落入另一个铺满了冰棱的壕沟! 那该怎么办? 实际上,完颜彀英甫一翻过来滑落沟底,便在思索这个简单的问题,而他很快就得出了一个最直接的答案——爬回去。 再从那个有点厚的羊马墙上爬回去就是了,反正只要没有十几个克敌弓、神臂弓什么的瞄准他,凭他身上双层铁甲,足以应对。 然而,好不容易顶着箭雨从已经有不少尸体的内壕沟爬上去,来到狭窄的墙底部分,完颜彀英却惊愕发现,这道墙居然长高了?! 在外面轻松一跃便翻进来的这道羊马墙,从里面踩着好几具尸首,却居然远远够不着能施力的地方? 闹鬼了吗? “居然有此奇效!” 和早上怒气冲冲,看谁都心烦的样子渐渐不同,眼见着足足数百精锐金军甲士自投罗网一般陷到这个陷阱之中,虽然不知道其中还有一条不小的鱼,但憋了一上午的吕颐浩吕相公也还是难得心情舒畅,连站起身来一边探头去看一边捋胡子的姿态都顺畅了不少。“这个内低外高的法子也是陈尚书所思?” “不是。”干脆垫着脚站到椅子上的阎孝忠脱口而出。“内壕这种东西是陈尚书素来喜欢的,但羊马墙内外高低不同却非他所能想到。” “无论是谁,当赏!”吕枢相大手一挥,分外大方。“虽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却也得了一二分狡猾之态,值此初战告捷,尤可大赏。” 黑瘦的阎孝忠在椅子上看了看站起身来的吕颐浩,又看了看对方身侧之人,却是干脆在椅子上拱手,然后直言相告:“好教吕相公知道,下官参修城防,所知甚详,正是你身侧之人得了这一二分狡猾之态。” 众人愕然相顾,本能去看吕颐浩,便是吕颐浩也本能去看自己身侧之人,然而众人一起望去,却发现吕颐浩左边乃是另一位探头探脑,且近几日全无言语的吕相公,便各自摇头,然后又往吕枢相右侧去看……而彼处,赫然是依旧拢手不言,置若罔闻的赵官家。 PS:重新做人的早上章节来了。 第四十七章 战间 小挞懒完颜彀英当然很想活着出去,而且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必然是内外墙根高低不同的缘故,不是什么妖法,只是一种很简单却实用的陷阱。而一旦明白了原理去除了心中的恐惧之后,这个极具表现欲和求生欲的金军最年轻猛安自然想努力爬回去。 最简单的两个方式,一个是呼唤落入这个陷阱的其他士卒来给自己搭人梯,一个是自己小心搬运叠起尸体,在墙根下搞一个尽量垫脚的地方。 完颜彀英选择了第二种方式,因为前一种会暴露他前线大将的身份,反而容易引起城墙上宋军弩手们的注意,而后一种就显得平淡多了……最起码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 不过,事情还是有些困难,一来尸体大多顺势滑落沟底,搬运困难;二来,羊马墙内侧与壕沟之间的缝隙很窄,这就让尸体堆砌起来很困难。 而在数次尝试失败以后,身上铁甲已经扎了七八根弩矢,宛如掉了毛的刺猬一般的完颜彀英注意到了别人的逃生之路——在他身侧几十步外,有一名明显是张遇部下的‘健壮民夫’的年轻人,正在尝试一条看起来很有可行性的逃脱通道。 此人也是在叠尸体,却不是在狭窄墙底操作,而是在内壕沟底叠的……因为他身侧有一架云梯,很显然,此人准备用尸体给云梯在冰面上凑一个稳定的下盘,好攀梯翻墙逃回。 完颜彀英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选择了与此人合作。 一个年轻女真贵人,一个可能是京西什么地方的市井年轻汉民,在宋军的城墙下方,在哀嚎声与箭矢破空声中,同心协力搬运着不论是女真人还是汉人,又或者是其他族裔的尸首,以求逃回金军大营……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荒诞,却又更合理的事情了。 这就是全面战争下一个个体的无力与无奈。 而双方无声的合作非常顺利,他们很快就将云梯成功支了起来,但也正是梯子竖起来那一瞬间,城头上最近的一个出台便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随着出台指挥官的呼喊声传来,他们逃生的概率被大大降低。 于是乎,嘈杂的战场之上,完颜彀英毫不犹豫的将之前的合作者狠狠掼在了沟底的冰面上,并率先爬上了梯子,准备抢在即将到来的攒射之前逃脱……后者狼狈爬起,赶紧跟上,但随着两人一起登梯,本就不稳的云梯下盘陡然一滑,便有失控趋势。 完颜彀英心下大怒,便直接在梯上往腰间摸刀,准备将身后这个汉儿砍死在当场,但他尚未摸到腰间佩刀,却先觉得腋下一疼……这位金军猛安回过头来,方才醒悟。 原来,后面那个年轻汉儿补充兵敏锐察觉到了完颜彀英的意图,然后抢先一步,从下方夺走了对方腰间挂着的奇怪白刃,复又直接一刀从侧下方插入对方甲胄缝隙之中。 而一刀捅出,完颜彀英尚在忍耐,这名汉儿却率先惊惶,竟然主动放弃了争夺云梯,并在慌乱之中选择了跳下云梯,并卧倒于冰面上的尸体堆之后。 相对而言,剧烈的疼痛刺激着完颜彀英,而那名汉儿的后撤也让他无须再理会梯子的稳定,带着强烈的求生欲,此人继续奋力爬行,但腋下的疼痛却使得他行动严重受阻,而不过勉力又爬了三五步,便一时再难行动。就是这一停,多支箭矢便针对性的飞来,其中最少有四支弩矢成功射穿了他防护最弱的臂膀位置,造成了显著的损伤。 叠加的剧痛之下,再加上伤口位置,此人终于再也抓不紧梯子,而是直接翻身砸落在尸体堆上。 梯子下方抱着头的汉儿,见到这一幕后,反而意识到了机会,他居然二度捡起地上的刀子,上前扑到对方背上,并将手中白刃狠狠插入对方脖颈,然后方才在城上宋军弩手微妙的注视下,窜上云梯,翻越了那栋要命的羊马墙。 至于挨了两刀,中了四箭的完颜彀英,最终没有活着出去。 原本历史上,此人活了七十四岁,作为金国难得的长寿宗室宿将,一辈子经历了女真人的勃发兴起、内乱交戈,经历了宋辽战争、宋金战争的一切战和不定,最后以大挞懒一样的军衔,也就是金国副元帅的职衔;以父亲类似的显要位置,也就是西京留守的身份,寿终正寝于金国最昌盛的世宗末期。 但现在,在他二十三岁这年,却因为一条壕沟和一堵墙,因为他自己强烈的表现欲与求生欲死在了南阳城下,死在了自己叔父的佩刀之下,死在了一个类似年纪的汉儿补充兵的反抗之下…… 没什么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了。 否则,战争进展到现在,这片土地上死于非命的数以百万计的人命又该向谁找理由呢? 甚至,到了下午时分,金军鸣金收兵,宋军出城往羊马墙内打扫战场的时候,已经知晓了羊马墙后内壕情况的金军诸将也没有谁问起为何完颜彀英一去不复返?更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猛安已经被不知情的宋军扒光了一切,连中的弩矢都被奋力薅掉,最后和其他金军甲士一样,被裸身掷出了羊马墙,成为了这道墙的外围阻碍。 当然,所有人都想到了类似的可能性,但大部分人都不是很在乎……搞的好像女真人没死过大将一般,完颜阿骨打亲冒矢石,夺关临阵,难道是假的? 至于说,完颜拔离速回去怎么跟自己哥哥交代,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与他人无关。 实际上,完颜兀术以下,金军诸将在弄清楚夺城失败的缘由后,稍作讨论,却只是对今日之战的两件事情比较在意而已: 其一,伤亡有些大; 其二,南阳城防确实有些门道,看得出守城之人是有一番套路与根底的。 而两件事情最终又合成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设置好足够大足够多的石砲集群之前,要不要继续维持这种烈度的攻城?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四太子完颜兀术早有定论,他要城内宋人一日都喘不过气来。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拿女真人,或者说金军主力部队的命往城池方向探路,未免就有些不太值了。 于是乎,一窝蜂张遇理所当然升职了,他现在是大金国河南都监,并被赐下了大量的军械粮草,然后完颜兀术还允许他新编出一万人的‘新军’!这还不算,四太子还许诺了,将来南阳打破了,河南这片地方,京东建个齐国,以东京城为首都,河南建个郑国,以南阳城为首都,此次南征得力之人,虽称孤道寡也未必不可。 对此,张遇当然是欣喜若狂,拜谢四太子大恩之余,发誓赌咒,一定要尽全力替四太子攻下南阳城,生擒那个沧州赵玖。 四太子也是难得笑颜抚慰。 然而,此人回到自己所在的东面营中,进了自己的军帐,却又陡然面黑起来,隔了半晌方才唤来自己结拜兄弟兼心腹副将黎大隐,并在后帐之中向后者说明了一切。 “这是让咱们兄弟去送死的意思!”黎大隐一听之下便跌坐于帐内,然后满脸无奈。“今日三个女真猛安一起助战,却只是损兵折将,连羊马墙都过不得……照着这般下去,得几日才能破了羊马墙?又得几日填完内壕?然后还有城墙!” “说是要等他们起完砲!”张遇一边玩弄着手中匕首,一边黑着脸应声。“城墙未必需要我们去破。” “起砲?”黎大隐不由冷笑起来。“女真人须不是傻子,今日知道城防有门道后,必然要弄出足量的砲车来,依俺看,没个两百砲车金人是不会动的,指不定三四百砲车也是有的,而现在营中方才五十砲车……到时候,怕是要咱们兄弟都要死光了!” 张遇也冷笑不止,却一时没有说话。 “哥哥,你莫不是被那句‘称孤道寡’给糊弄住了吧?”黎大隐忽然想起什么,正色相询。 “若被他们糊弄住,今日也就不找你来了。”张遇瞥了对方一眼,连连摇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俺如何有那个贵种的命?还不是被金人围住,一路被人驱赶着到了这里吗?” 黎大隐这才松了口气,复又解释了一二:“不是兄弟多心,实在是如今受制于人,只觉得心里发虚……” “不必多言了。”张遇复又摇头道。“叫你过来,不过让你想个法子,既能跟女真人有交代,又能尽量存下一些兵马……其实哥哥跟你一样,在金人这里好像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一般,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一战,不指望有什么赏赐和前途,只求平安熬到战后,到时候手里还能存个几千兵马,咱们兄弟便好寻个偏僻角落,快活几年!” 黎大隐连连点头,便起身拱手称命,然后离帐而去……他是木匠出身,后来被抓了壮丁,在东京城守城时便是砲手,之前又守过滑州,城防上的事情是一把好手。 而眼见着黎大隐去忙活,张遇也不多言,稍作准备,便卸了甲胄,也不顾冬日寒冷,直接光着膀子,只拎着匕首出帐而去,却又号令部属将那些上午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的‘一棍汉’,还有‘新兵’一起驱赶出来,准备继续扩充他的部队。 但很显然,和张遇、黎大隐一样,经历过今日这场惨烈的攻城战后,这支特殊的部队里,有不少人对战争的前景,最起码是他们自己在这场战争中的前景,产生了质疑和动摇。 “你说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午后阳光下,光着膀子,露出胸前一朵纹身红花的张遇翻身坐到了营寨高处的栏杆上,然后对着第一个出声的中年民夫失笑质问。“不让你们做一棍汉了,你们还不乐意?” “太尉。”这个明显是被推举出来的中年人赶紧朝着张遇伏地叩首,小心解释。“太尉给脸面抬举,俺们自然感激……” “都监。”张遇摆弄着手中匕首,不以为意的更正了对方。“刚刚四太子升俺做了河南兵马都监……哪来的什么太尉?” “是,都监!”中年人继续叩首。“都监给脸面抬举,俺们自然感激,可俺们并非兵士,多是商人、农人,既不会用刀,也不会用剑,更不会杀人,上了阵岂不是白白送命?白白送命倒也罢了,就怕还会误了战事,耽误了都监在金人那里的前途。” 张遇闻言微微抬眉,似乎在思索什么。 而眼见此情此状,栅栏内的人群似乎是得到了某种鼓励一般,而在又一群人的推举之下,复有一人出列,却赫然是已经升为补充兵,今日扛着云梯出发,然后又活着回来的一个年轻人。 和地上那看似小心,其实游刃有余的中年人不同,这年轻人明显畏缩一时,但还是勉强伏地叩首:“都监,我们……俺们其实也想回去做民夫……今日扛着云梯出去,一队人一百个,只活着回来八十多,还有十几个是中了箭负了伤的,这样下去,只一块木板,根本活不下来。而若是民夫,眼瞅着城上官军反而会抬手放过不少。” 张遇扭头看了眼耀眼的太阳,又摸了摸胸上纹身,方才回头颔首:“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也都是实话……上阵嘛,官军自然先紧着兵士放箭,而从农人、商人转过去做兵士呢,也确实不会杀人,便是真扛着云梯上了城头,也不过是被官军一刀子砍下来的命。” 下方二人连连叩首,连带着身后两大群看到希望的人一起下跪叩首。 “但也没办法啊。”张遇忽然大声叹气。“你们若一开始是军士,会杀人不就行了?再不济是匠人,不用上阵,还能吃好喝好……可你们偏偏只是农人与商人!这个世道,农人和商人有个鸟用?” 下方二人还要出言,张遇却又忽然严肃起来:“我有个法子,可让你们速成军士,上阵再不畏缩,说不得还能立下功劳,做成军官呢……这两个带头的,一起围起来!” 下方二人面面相觑,而顷刻之间,便有数十甲士左右出列,将这两个首领团团围住,显然是轻车熟路,而与此同时,外围众人却也纷纷仓皇后退,但很快便也有甲士从后方隐隐兜住。 “起来!”张遇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朝着身前二人抬手喝道。 二人手腿俱抖,那名年轻人还伸手搀扶了中年人一把,方才一起勉力起身。 “报上姓名。”张遇眯眼喝问不止,却又陡然拔出了匕首,阳光下匕首锋芒毕露。“年轻汉子叫什么?那装腔作势的中年汉子又叫什么?都是什么籍贯?做什么的?” “俺是郑州人士,是个城内开店的,只因幼年时稍肥了些,便被取名唤做马肥。”中年汉子颤抖相对。“都监务必饶恕则个。” “周镔,镔铁之镔……汝州人。”年轻人也惊惶一时。“本是个读书人。” 张遇点了点头,忽然将手中匕首掷到二人身前,甲士中间,然后似笑非笑,开口说出了一段随意的话来:“读书人也罢,商人也好,都无所谓了,待会俺吹个口哨,你二人便开始相斗,却只能活一个下来……这样的话,胜的便算是会杀人了,便可升一级,一棍汉变补充兵,补充兵变正经军士,正经军士还能升做甲士,输的那个,在这个世道注定没鸟用的,不如早死!” 周围人俱皆骇然,而张遇却是在栅栏上忽然吹了个口哨。 被围着的二人循声本能相对而视,而几乎就是二人视线相交的那一瞬间,其中的年轻人,也就是汝州周镔了,却是忽然抓起地上匕首,中年商人马肥见状,转身便欲逃跑。 说时迟,那时快,周镔见马肥逃窜,只往前奋力一铲,便将对方从脚下铲倒,然后再起身一扑,便又将对方扑在身后,最后便是一戳,就将这匕首直接戳入这马肥脖颈之上。 那马肥仰头躺在地上,只是挣扎了几下便也没了动作,唯独其人既死,脖子上的血液却还喷溅不止,将那周镔半张脸半个胸膛都染得血红,偏偏这周镔又不敢轻易起身,只能一边哭泣,一边任由血水抛洒。 这番情景,看的上方张遇都鼓掌笑了:“你这汉子动作虽然稀疏,却下手极快,今日阵上杀过人了吧?而今日根本摸不到官军的边,必然是逃窜时杀了自己人吧?” 那满身是血的周镔茫然抬头,却喏喏不敢言。 “无妨,无妨。”坐在栅栏上的张遇愈发摇头失笑不止。“这个世道……在东京的时候,俺跟一个叫王善的统制合不来,那鸟厮出身河东,仗着兵马多,常常欺负俺,但这厮有一句常说的话却说得极好,俺也记得清楚……他说啊,天下大乱,正是贫富、贵贱重定的时候!秀才,你记住了,自今日起,读书人便要被咱们这些刺字的贼配军给踩到脚底下了!而你今日既开了个好头,俺就破例给你个甲士待遇,匕首也与你,再让人给你身上刺个花,定个出身!从此以后,你也是乱世中的上等人了!” 周镔依旧茫然,却被周围甲士给直接拽走了。 而周镔既走,张遇居高临下,继续去看这些早已经骇然失色的一棍汉与补充兵,却已经无人敢与之对视了。 “这两拨鸟人,既然站出来,便一个都跑不了,让他们两两相对,分出胜负……至于其余人,拿尺子量一量,高大一些的,力气壮些的,再编出来三千,不够就去遣人跟后营说,让后营去周边村镇去取些人来。”张遇说完这话,便直接跃下栅栏,宛如无事一般,光着膀子回军帐去了。 至于他身后一拨民夫,一拨补充兵,却都几乎绝望。 话说,天色渐晚,且不说城外如何,得胜之后的南阳行宫殿内,却也气氛有些古怪……原来,战后回到宫中,之前一直消失的御前统制领皇城司杨沂中方才出现,却未提及斩获多少,只是絮絮叨叨汇报了一些古怪事宜,从城上士卒早上饭食,到沉入冰水中保存的石炭储量消耗,再到士卒棉衣等事,堪称一应俱全,而且俱是赵官家最喜欢的具体数字,让人听起来索然无味。 而赵官家静静听杨沂中汇报完毕,方才颔首:“辛苦正甫了,但刚刚才想起来,还有一事要你去查……” “陛下请吩咐。”杨沂中赶紧低头。 “现在城上应该正在用饭,城下各军坊的锅灶处应该正在烧洗脚水,你去看看热水足不足城上所用,如果不够,即刻持金牌寻阎少尹,让他准备妥当。”赵官家严肃相对。“然后再来此处对消石炭数字。” 杨沂中沉默了一下,但还是俯首称命,即刻出宫去了。 而杨沂中既走,殿内其余重臣纷纷相顾,然后便有御史中丞胡寅出列相对:“官家,官家若关心城上士卒,何妨主动上城去看一看,如此遣亲军去查看什么洗脚水,士卒未必感恩!” “不错。”今日战后精神着实抖擞的吕好问吕相公也难得出列相对。“依臣看来,官家此时正该亲往城头一行,赏赐战功卓著者,以此来宣示天子恩威!” “昔日靖康中,天寒地冻,东京城城上士卒军需不足,常有士卒逃散,于是渊圣(宋钦宗)下令,宫中皇后以下,数千宫人皆亲手綉锦制拥项(围脖),发往城上,城上士卒感激不尽,却道‘拥项虽好,却乏冬衣石炭,实难坚持’,然后逃散者依旧……”赵官家低头读文书不停,复又喊一人相对。“胡参军(胡闳休),你当日在城上,知道这件事吗?” “回禀官家,确有此事。”胡闳休赶紧出列相对。“且非只如此,宫中贵人数量毕竟有限,拥项其实也不足,所以发往城上,只能紧着禁军先来,而当日便有没得到拥项的勤王兵马干脆整支散去,甚至有人直接降了金人……官家不去城上慰劳其中一二表率,却在意城上士卒能否足取热水,在臣看来,着实妥当。” 胡寅张口无言,吕好问也一时沉默……毕竟嘛,这太不符合他们对战争的价值观认识了,偏偏又极有道理的样子,还有靖康的教训摆在那里。 不过,总有人高人一筹,就在这时,吕颐浩吕枢相却忽然闪出:“官家,既如此,待明日战时,何妨请官家亲自披甲上阵,引弓杀敌呢?士卒必然感念,却又不耽误官家战后确保士卒后勤公正……” 赵官家放下文书,若有所思。 但其余诸臣,却纷纷失色,吕好问更是不顾规矩,直接回头去看几名台谏,乃是要这些人出来阻止的意思。 然而,原本正在尴尬中的御史中丞胡寅闻言,竟然大喜过望,然后直接拱手表示赞同:“臣以为吕枢相所言,倒是极有道理。” 赵玖闻言,终于重重颔首,而吕好问以下,其余臣子则各自目瞪口呆……这南阳城的行在班底,怕是还不如当日八公山那拨人妥当呢! 赵官家当日分派人选时,到底存的什么心?! ps:继续做人。 第四十八章 五道 围城第六日,赵官家如愿以偿上了战场,所谓以天子之尊,亲自披坚执锐,引弓负刀,临阵相候。 虽说为此刘晏亲自引上百辽东赤心班直扈从,王德、傅庆等将也都披甲在旁,密密麻麻的甲士将那段城墙几乎塞满,而且因为望楼被拆掉的缘故,不少年轻文官也随行,搞得城墙上花里胡哨的……可无论如何,这番作为还是让城上士卒为之士气大振。 但是,赵官家并没有等到如前几日一般的‘战机’,他引以为傲的箭术也没能发挥。因为这一日,金军上来便采用了一种出乎意料的攻城方式。 “金人在做什么?” 赵官家身侧,一众文武一起望着远在打击范围外的金军阵地前沿,看着彼处热火朝天的情形,却是各自茫然,而足足看了半刻钟后,御史中丞胡寅才第一个问了出来。 听到胡寅询问,周围人面面相觑,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至于赵官家,可能的确是见多识广外加工科狗的缘故,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醒悟过来金军要做什么了,但偏偏不知道该用什么专业词汇来描述。 “是要掘地道?”胡寅继续追问不止。 “不是。”一身铁甲的赵玖回过神来,终于开口。“南阳水系充沛,加上冬日寒冷,根本挖不了地道,非要说的话,乃是在地上搭建地道,然后向城墙推进的意思。” 胡寅等人还是茫然,不过王德诸将却有醒悟之意……很明显,后面这些军事经验丰富的将军们和赵官家一样,最起码在心里弄懂了金人意图。 “是甬道。”就在这时,小林学士忽然开口。“乃是秦时便有的事物了,便是修一条道,两面筑墙,上方加顶,以此来避箭矢,遇沟填沟,遇墙推墙……秦末章邯、王离与楚霸王决战河北时,便筑起一条宽阔甬道联通大营,以保粮道,也方便输送兵力。” “我想起来了。”胡寅也瞬间醒悟。“确实是甬道,三国时魏武帝曹孟德也曾做过甬道,只是用大车连结,再做栅栏而成……正是这东西!不过,这甬道又该如何破掉?” 最后一句,胡寅依然是朝小林学士询问的,但很显然,小林学士并不懂这些,他好一阵子都未开口。 至于一旁冷眼相观的赵官家,转瞬间便已经想到了不下三种法子,但却没有说出来,只是让人去喊陈规,等后者做决断。 而就在城上纠结之时,金军大营那里,却早已经是另外一种气氛……说实话,完颜兀术真没想到张遇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一个惊喜! 甚至非止是完颜兀术,就连其余万户、猛安也都振奋异常。毕竟,有此事物,壕沟和羊马墙似乎就不是个事! 于是乎,在召见并赏赐了想出如此妙策的黎大隐后,完颜兀术正式下令,除了原本张遇在北面当面所起的三条甬道外,其余金军主力也一并起甬道,北面两道,西面、南面各一道。 换言之,金军首脑意识到这个出众的攻城策略后,毫不犹豫地加大了砝码,同时起了七条甬道,或是直达城门,或是直取南阳城下以期挖断城墙! 城头上,陈规匆匆而来,远远观望后也神色严肃起来:“官家,为今之计,只有三策……” “两策!”赵玖头也不回便打断了对方。“朕刚刚看到,他们已经开始准备毡布了,必然是要浸水之后铺做外层,以防火烧烟熏。” “那……”陈规稍微一怔,却也愈发严肃起来。“官家以为该用剩下两策哪一策呢?” “出战吧!”赵玖没有任何犹豫,便直接回头下了命令,显然是之前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城中一万多御营中军和班直,总是要出战的。” 陈规微微一怔,便缓缓点头。 而周围诸人,从虽不开口却心中清楚的小林学士到之前还有些茫然的胡寅等人,再到那些或粗鲁或心细但多少有些计较的军中将领们,也几乎全都心下了然。 话说,所谓对付这种木质人工甬道的三策……其中一个必然是如对付地洞一般放火去烧,鼓烟去熏;另一个必然是赵官家刚刚下的军令那般,等对方来到城下后直接出城在羊马墙后,借着地利进行肉搏;而第三个,赵官家和陈尚书都未直言,但所有人也都清楚无误,那十之八九是发砲石轰击! 实际上,如果说眼下谁还有疑惑的话,那就是赵官家为什么还是坚持不发砲?!须知道,城中砲石早已经预备妥当。 “其余两面都好说,唯独当面五条甬道谁愿领兵下去?”来不及思索太多,赵官家便盯住了身后诸将。 这些人又不是没跟金人肉搏过,何况官家有言,又是在城墙遮护下作战呢?于是从王德以下,诸将干脆一起拱手请命! “下去之后不光是要作战,关键是还要拆掉甬道。”赵玖正色相询。“你们准备怎么做?” “甬道墙壁必然是木板仓促钉成的,可躲箭矢,但未必牢固,可以用铁钩拽开!”傅庆首先做答。“臣请带本部甲士一千,分队而出,五百甲士分五队持刀盾当面应敌,另外五百也分五队,则持钩索从周围拉扯拆卸甬道,必能成功!便是其余两面城墙铺往城门的甬道,也可以如此处置,不必暴露城门机关。” 这番对策极为中肯,赵玖当即颔首。 “官家!”王德见状也赶紧出言。 且说,此时呼延通在方城,乔仲福在襄阳,张景在光化军,辛兴宗(大辛)在武关,城中剩余五将,便是王德、傅庆、辛永宗(小辛)、杨沂中、刘晏了,总兵力一万七八千,其中甲士合计一万二三,民夫也有万余。那么照理说,正该是军阶最高的王德主持局面才对。但实际上,由于陈规这个兵部尚书亲自总揽城防,又有枢密院那位吕枢相做大主,职方司刘参军负责定些计划,却是让王夜叉泯然众人,基本上与其他几将无异,只是听从调遣罢了。 故此,一直想着那个南阳四壁防御使的王夜叉是真不愿放弃这个在官家身前露脸的好机会。 然而,等赵玖扭头去看王德之时,这个御营中军副都统却又一时语塞,继而急的满脸通红,显然是一时想不出自己的对策,却又不好拾人牙慧。 “王都统求战心切,可以理解。”赵玖见状微微一笑。“但傅统制既然献策,此番便让他来处置吧!如若不成,王都统再下去援护。” 王德欲言又止,但眼前这位官家从淮上到眼下,多少展示过手段,最起码的威望还是有的……所以,王夜叉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 就这样,定下傅庆为主攻之后,赵官家又指了辛永宗和此时应该在城内军坊坐镇的杨沂中二人各自从南面、西面出战截断甬道,复又放陈规往其余城墙处坐镇,这才在城墙上静候金军甬道。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下午时分,甬道铺设到了外壕处,也进入了城头宋军的常规投射武器的射程之内……而在拥有三面遮蔽的情况下,不过一丈多宽、一人多高的甬道严密保护了其中的金军,虽然没报什么希望,可当弩矢、火箭果然在打湿的毡布上失效后,城头上龙纛下的赵宋文武果然还是有些失望。 相对应而言,就在城墙对面不过三百多步的将台上,完颜兀术以下,金军诸将却多有振奋之态。 这还不算,七条甬道一起掘进,临到外壕处,效用反而更加明显,因为甬道中的金军只需要面对窄窄的一丈多的战术截面,所以不过半个时辰,不断延展的甬道便如金军伸出的触手一般轻松抵达羊马墙前!而这面昨日还起了奇效的墙壁,此时再无威力,很快就被甬道中带着铁铲的金军给轻松挖断了,打开了七道缺口。 接下来,就是内壕,而到此时,完颜兀术和三位万户、几十位猛安全都坐不住了,几乎是一起起身遥遥观望。 不出意料,狭窄的内壕也没能阻止甬道的延伸……但也就是金军越过内壕,来到城根前最后十几步的距离时,羊马墙后,震天的喊杀声却忽然响起。 这种情形,跟昨日形成了鲜明对比……昨日是金军呼喊不停,宋军凛然无声,今日却是金军闷头修筑甬道不停,宋军率先喊杀。 “为何甬道中士卒没有防备?”完颜兀术扭头相询。 “昨日从羊马墙内逃回的士卒有言,南阳城门前方没有吊桥,反而设置了一面薄墙。”一旁韩常脱口而出。“我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正是为了遮掩城门开闭,方便部队潜行出击的……跟羊马墙内地面偏低一样,都应该是守城方的策略,挺有意思的。” “原来如此。”完颜兀术眼看着前方城墙根下开始发生肉搏战,却是忽然狞笑。“但如此小道,最多称狡猾,既然短兵接战了,却还是要真刀真枪说了算的!” “四太子说的是。”韩常脱口而出,但下一刻却和周围拔离速、赤盏晖等人一样,一时为之色变。 原来,这个完颜兀术的心腹大将此时亲眼看见,四太子的亲卫猛安,居然一声不吭的分出了五个谋克,然后直接涌入了这当面五条甬道……而这五个谋克,几乎人人皆着全身札甲! 要知道,这些札甲武士是有些专门说法的,由于他们平素是骑马作战的,所以一旦上了披甲战马,从葫芦形的头盔到战马膝盖,全都是铁甲,看上去宛如一座铁做的佛塔一般,故称铁浮屠! 而即便是贵为完颜兀术,此时手中也不过一千铁浮屠,还有一半是从他兄长三太子讹里朵处借来的。 但不管如何,五百铁浮屠下马步战,依然是铁浮屠!铁浮屠既出,宋军想用肉搏来破这甬道,未免痴人说梦! 第四十九章 五道(续) 城墙下的肉搏战事一开始自然是宋军占尽了上风。 狭窄的甬道截面有效保护了金军免遭弓弩打击,但也严重阻碍了他们的出兵速度,何况陈规的那些有趣设计,总能有一些简单而又实用的效果。 譬如说城门前的一面薄墙,如同影壁一般有效遮蔽了城门的开闭情况,使得金人根本观察不到城门闭合状态,所以他们一开始几乎是遭遇到了突袭一般,差点被堵在了甬道口。 赵官家不是第一次在城头近距离观战了,所以只是看了几眼确定战况后便眯眼望向了北面。从这个位置,他可以清晰的看到远处完颜兀术设置的将台,而由于完颜兀术引众向前观战,赵玖更是可以隐隐看到金军将台旗帜下的那堆密集金将。 不用谁来给他指点,赵玖便即刻意识到,那个历史上自己这具身体,乃至于韩世忠、岳飞等人的宿敌,也就是那位淮上故人完颜兀术,应该就在彼处。 “官家。”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城下的时候,往城西监督出兵后匆匆折返的兵部尚书陈规忽然向前,然后在赵玖身后降低声音相对。“这是个好机会……” 赵玖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坚定摇头:“不急!” 陈规当即闭嘴不言。 这番藏头露尾的对话,明显有所遮掩,但除了小林学士外,却几乎无人注意和留心,因为这时城下战况出色,进展迅速,傅庆基本上已经压制了金军,并开始着手以勾索撕扯甬道墙壁。 但好景不长,说话间,下方战局就渐渐发生了变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甬道中涌出的不再是寻常金军士卒,更不是张遇的那些豆腐一般的补充兵,取而代之的,乃是全身札甲的精锐金军武士,而且成群结队! 话说,这种甲胄,宋军并不陌生……因为金人能有如此出众的甲胄,本身跟从东京城掳掠走的工匠有直接关系,甚至如果忽略掉那种呈葫芦状的头盔的话,这批金军身上其余甲胄部件根本就是宋军最传统也最引以为傲的步人甲! 此时城内御前班直和诸统制麾下亲军穿的就是这种甲胄。 但是,正因为熟悉和了解这种甲胄,宋军才本能陷入恐慌之中,因为他们很清楚这种甲胄的强悍之处,数千片甲叶,少则五十多斤,多则六十斤重,层层叠护,除了臂肘、腋下、脚踝等少数部位外,几乎覆盖全身! 而且能用如此甲胄还行动自如的,必然是十里挑一、甚至百里挑一的那种精锐。 相对而言,傅庆部这一千兵虽然有甲胄,却只是寻常单层铁甲,虽然也是精选,但须知道,这御营中军本不过在南阳过了半年安生日子,根本就是打下襄阳后才扩的军,以千为单位的部队,再精锐,又如何能跟对方相提并论? 更不要说武器了,此番因为在狭窄城下作战,为了方便短兵相接,傅庆部带的多是刀剑……这玩意对上对方的札甲,磨刀呢? 于是乎,城下战局几乎是瞬间翻转,城上观战文武也一时忧心忡忡起来。 陈规不敢怠慢,一面匆忙遣人去西面和南面查看彼处战况,一面却又在犹豫了一下方才朝着居然依旧冷静的赵官家再度进言: “官家……肉搏不利,不如让傅统制暂且入城?” “敌军趁势追入如何?”不等官家言语,胡寅突然插嘴询问。“连着抢了我们的城门又怎么办?” “无妨,城门自有布置,彼辈若追来,区区几百士卒,必然能绞杀干净。”陈规当即应声,俨然胸有成竹。 “那甬道呢?”胡寅看了看身后复杂的城防建筑,几乎是本能相信了对方,却又继续追问不止。 “我刚才想了下,可以等甬道贴住城墙时,从城上坠石,暂时封住甬道出口。”陈规当即再答。“然后还可以连夜追加一些拍杆,从城头击打甬道顶部,再不济也可以用勾索从城头勾走甬道……这个其实有奇效,因为勾索配上官家之前作出的滑轮,力气极大,再坚固的甬道也能撕开。” 胡寅当即不言。 且说,两位相公都在行宫坐镇,城上就数胡寅、陈规、林景默三人政治地位最高,而二人对话既毕,林学士又不多言,众人自然本能看向赵官家。 但是,赵官家回过头来,并未去看几个文臣,反而是看向了王德:“王卿适才似乎想进言?” “是!”王德赶紧应声。“官家之前说,若傅统制作战不利,便许臣出战救援,只是胡中丞和陈尚书既然有好法子,臣便不敢多言了。” “你能对付城下这些铁甲兵?”赵玖认真相询。 “步人甲嘛。”身材雄壮如一只熊的王德偷瞥了一眼胡寅,然后极速答道。“不怕刀剑,最怕锤子与长斧……臣麾下两百背嵬军,却无一骑兵,全都是跟臣一般披重甲用长斧的!若官家许臣出战,只要臣引这两百长斧背嵬军,莫说将傅统制平安带回,便是城下几条甬道,也能轻巧扫荡!” 赵玖面无表情,当众点了点头:“那朕就在此处,观将军扫荡城下。” 王德自然大喜,周边军将甲士,也颇有振奋之意。而陈规、胡寅、林景默以下,城上文官却一起相顾,各自无言……相较于这些粗鲁军汉,这些聪明人敏锐的察觉到了官家今日临阵后的反常姿态。 城下傅庆已经有些慌乱了,金军的重甲兵也早已经突破了甬道口,重新控制了甬道周边,但好在城上赵官家的决断来的其实非常之快,所以大约一刻钟之后(主要是王德部背嵬军披甲耗费时间),王德便亲自率领两百重甲长斧亲军出城来援。 而王夜叉一旦出城,城下战局却是再度轻松逆转。 赵官家在城上看的清楚,两股重甲步兵打了个照面,双方几乎是主动相迎冲锋。而王德一人当先,长柄大斧轻松抡起,只一斧便直接劈中了当面一个金军军官头上那葫芦形的头盔。头盔质量极佳,没有破裂,但大斧斧刃深入其中,看装束应该是个蒲里衍(谋克副手,五十长)的金军军官挨了这一下,直接仰头倒下,再无动静……至于其余长柄重甲兵,虽无自家主将这般神勇,但大斧抡起,即便是斧刃难中要害,但斧头本身的重量也宛如大锤一般,能轻松隔着甲胄让对方丧失战斗力。 只能说,诚如王夜叉所言,对上重甲步兵,长柄大斧却具有奇效! 而相对来说,金军的这股重甲武士却陷入到了和之前傅庆部一样的尴尬之中……因为对面的王德部的背嵬军和他们一样都是重甲,但他们手中却没有对面那样的破甲利器。 这不怪他们,因为他们本是骑兵! 只要战马冲起来,寻常长矛加上战马的质量,本身便是天字第一号破甲利器……不然呢?难道让他们平素扛着长柄大斧冲锋?最多配个拳头大的锤子,借着马力锤杀敌方重甲步兵罢了。而此时他们下马作战,又抱着短兵相接的姿态,便是有一部分人带了锤子,却如何跟对面的长柄大斧对抡? 实际上,这斧头如此好用,城头上观战的赵官家几乎想让自己的御前班直都换成长柄大斧了。 而且不提赵官家如何意淫不断,回到眼前,战机显露,傅庆也并非无能之辈,其人一面下令原定肉搏部队散开协助王德部绞杀陷入困境的金军重甲兵,一面却又催促钩索部队迅速勾拆甬道。 金军一时被制,只能眼睁睁看着甬道被不停撕裂、破坏,远远望去,五条甬道一起缩减,好像五条触手在急速收缩一般。 “四太子!”眼光锐利的韩常第一时间出言。“甬道被坏,羊马墙后必然攻势受阻……要不要撤兵?” 完颜兀术扭头看了对方一眼,眼神冰冷。 韩常无奈,只能低声解释:“末将不是说要停止攻城,而是说既然甬道坏掉,只能说宋军必然有了对付铁浮屠之法,铁浮屠成军艰难,不如让那五百人先撤回来,然后让张遇继续派兵通过甬道作战便是。” “不错。”赤盏晖也出言相劝。“四太子,铁浮屠过于珍贵,今日既然不成,何必让他们白白损伤?” “说的有道理。”完颜兀术望着对面城墙上的龙纛若有所思,倒是顺势点了下头。“但想要保住铁浮屠,何必要他们撤回来?你们想过没有,铁浮屠为我军最精锐部众,一旦以失利姿态撤回,士气必然大损!” 韩常、赤盏晖,还有一直没说话的拔离速三人,几乎是齐齐一怔。 “你去。”兀术从那面龙纛上收回目光,转过头来,却是抬手指着韩常正色下令。“让张遇把他的兵都撤回来,派你部正经兵马,趁着城下宋军数量不少,自甬道五路并出,大举向前,就在城下咬住他们!今日俺要看到你韩常的部属与宋军在城下肉搏到天黑!然后堂而皇之与铁浮屠一并撤军!”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不指望用甬道攻城了,只是以此来做运输兵力进入羊马墙的安全通道而已。 而闻得此言,从来到南阳城下就一直显得有些懒散和轻视的汉军万户韩常,陡然严肃起来,却是俯首称喏,然后极速披挂而去。 其余诸将,韩常部的诸多猛安、谋克自然跟去不提,其余人等也全都肃然起来,再无之前议论不停的姿态。 战事不停,张遇闻得此令,自然是大喜过望,而张遇以下,从刚刚升了兵马副都监的黎大隐,到本要进入甬道支援的新晋甲士周镔,几乎是齐齐如蒙大赦。 就这样,韩常部忽然大股投入战斗,却是证明了完颜兀术的这个法子虽出乎意料,但其实效果极佳……宋军猬集城下,城上远程投射力量根本无法施展,只能坐观下方肉搏,而金军精锐援兵的到来,却又迅速稀释了铁浮屠,使得之前那种长柄大斧对重甲的克制现象不再明显。 与此同时,随着源源不断的金军主力替代了张遇部的民夫、补充兵,甬道的拆除工作也被迫卡在了羊马墙那里。 “官家!” 战局的演化已经超出所有人预料,陈规本能就向赵官家请旨。 “启动备用城门,轮换出击,压住对方。”女墙的护楯之后,赵玖面无表情看着城下动静,果然是如很多人猜度的那般,毫不犹豫便下了决断,而且是增兵作战到底。“刘晏下去,寻到傅庆护送他进城……等杨沂中在西面破了甬道,便让他回来,等着轮换王德,城外只需留一名统制级的大将主持便可!” 言至此处,不等周围人说什么,赵官家只是一顿,便冷冷继续言道:“金兀术今日只是想要示威,而朕也决心奉陪到底,你们不必多言!” 陈规无奈拱手。 旋即,南阳城北面城墙之上,异变陡生……忽然间,便有数处墙面被宋军自己从内侧撞开,然后露出了藏在其中的数面城门。 不用说,这也就是陈规的设计了,乃是必要时以此出兵,偷袭城外的法门之一,也是必要时将赵官家偷偷送出去的手段之一,但此时,却被赵官家亲自给逼着提前暴露了。 且说,今日陈规表现的极为被动,但这不是陈尚书无能,也不是他没有决断,而是说,今日这一战一开始就跟陈规的守城思路截然不同。 陈规苦心设计营造了一个南阳城防系统,从羊马墙的内外双壕沟,到城墙上彻底的新式设计,再到其他种种,基本上是一种遵循砲战特点,然后利用城防纵深,尽可能杀伤疲敝对方的思路。 这个思路,其实跟赵官家不谋而合。 但是,在进入砲战阶段之前,不得不说,陈尚书大略上还是一种偏保守的思路。 而今日这一战呢?其实从一开始就从陈规手中偏移、失控了。 导致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赵官家和对面那个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这两个两军最高统帅,借着甬道这个新生事物,几乎是以某种默契的感觉不停亲自微操加码,而且各自的决断都异常迅速。 与其说是在见招拆招,倒不如说是在相互展示自己的决心。 这种情形下,下面的人就是再理智又能如何呢? 君不见,杜垏明都故意关掉电台了,还躲不过最高统帅的指导,何况是本就在最高统帅身前的陈尚书、韩万户这些人? 回到眼前,随着赵官家的微操旨意,城墙下、内壕后的战事迅速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到此为止,金军的加码其实已经到了极限,因为他们受制于甬道口的出兵速度。而宋军本来战力是稍逊一筹的,尤其是在城墙上远程投射被动停止后,更是显得有些乏力,但所幸还有多个城门可以使用,能够以一种灵活的姿态,从容从城门中大股出兵轮换交战。 所以,城下战事很快就进入到了一种疯狂而又似乎毫无意义的消耗姿态。 但无论是城头上的赵玖还是数百步外的完颜兀术,双方都没有任何动摇。 实际上,这一战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双方甚至都做好了夜战准备的! 只不过,宋军士卒忽然发现甬道上的湿毡布早已经被晒干,然后立即朝甬道上方投射装有火药的火箭……随着五条甬道如五把火炬一般照亮夜空,又如五条火龙一般在暮色中蜿蜒而行,这一日的搏杀方才到此为止。 第五十章 来了 十一月下旬,寒气逼人,南阳城已经被围困半月有余了。 这一日傍晚,以枢密院承旨参谋军事的万俟卨万俟元忠从城头下来,刚回到行宫旁的枢密院直属军坊内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本准备歇息片刻再往行宫食堂用餐,但他的邻居、殿中侍御史李光却忽然上门,主动邀他一同前往。 对此,素来与人为善的万俟元忠自然无话可说,便强打精神,随之而去了。 且说,战事进展到眼下,开战前便准备了许久的南阳城此时早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大军营,所有城区也都被分割划为一个个军坊,坊与坊之间有墙,皆为军管,非军官出入全靠腰牌。 而各坊非但各有分划职司,为城防尽力,更是统一调配物资,统一分派房舍,甚至人员统一集中用餐,真真如军营无二。 放在往常,肯定有人难以接受。 但眼下,一来嘛,老弱妇孺之辈与一开始便有些抵触在南阳决战的部分闲杂官僚,早早被撵去了襄阳,不安定因素还是比较少的。 二来嘛,赵官家到底是有点讲究的,连行宫都被划了一坊,左殿是食堂,右殿成仓库,枢密院、都省一起集中到行宫左近居住,而莫说官家本人也与坊内上下用度一致,便是才十七八岁的吴夫人,如花一样的年纪,也须整日和蓝大官、冯二官这些人一起带着内侍宫女给行宫坊的上下洗衣做饭。 非止如此,战事开启后,重伤员也被安置于后宫这里,她还要领着人每日撒石灰、烧开水、点检伤药……从早到晚,累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无,还不如接管了行宫坊护卫职责的梁夫人来的轻松呢! 根本就是被官家当牲畜使的! 而官家与吴夫人以身作则到这份上,其余人又能如何呢? 君子持礼,虽然早已经习惯,但遇到吴夫人与押班冯益后,万俟卨和李光还是先一起行礼问候,然后才端起自己的餐盘往食堂角落中坐下,而二人坐下后不及多言,先狼吞虎咽了两口,又灌了几口热水,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不得不说,行宫坊这里特殊待遇还是有的,伙食都是按照伤兵待遇来的,比外面多一份咸菜,更妙的是热水不限量,只是姜豉这种冬日时鲜肉冻不如城头上赏赐的多而已! 回到眼前,二人借着热水缓过劲来后,昏黄烛火之下,万俟卨率先苦笑摇头:“可惜酒水如今都要管制,不能与李兄共饮一杯,以助苦兴……” “好一个苦兴。”李光闻言失笑不及,却又收声正色相对。“万俟贤弟自城上来,不知城上战况如何?” 万俟卨心下一动,却是先端起水碗来慢慢啜了一口。 话说,他本意只是以为自己日渐得用,引来这个位高权重的邻居看重,所以今日随意相邀,却不料对方似乎另有言语,那么此番就不得不小心相对了。 毕竟嘛,在万俟卨看来,李光此人乃是扬州李纲李伯纪的铁杆出身,而眼下这个局面,李纲再次验证了他只要不打仗就是第一可倚重之臣,但只要打仗就保证一团糟的神奇能耐……围城前南阳没等到钟相造反,却接到新的讯息,说是李纲派出去主导平叛的部队发生内乱,军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扩大了? 那么此战后,还不知道误了大事的李伯纪能有几分下场呢? 直接坏掉是不大可能的,但等到战后,吕颐浩吕相公必然大起,而偏偏吕李二人的性子都是那般激烈,怕是必然有一番龙争虎斗……说起来,他万俟卨还是枢密院的人,理论上属于吕相公的直属呢? 当然了,一念至此,万俟卨反而觉得好笑,因为他本该是汪伯彦汪枢相的心腹才对,但谁让汪相公此番违逆了官家心意,被驱逐去了襄阳呢?不过汪相公毕竟是河北加八公山的双重元老……好像也未必就会因此失势,而自己留守南阳的资本将来说不得也会得汪相公另眼相看。 总之,心头百转,也转不出什么花来,放在外面却不过是两口水的事情,所以放下碗来,万俟元忠却早已经笑靥如花:“李兄有所问,在下哪里敢不答?只是李兄本为殿中侍御史,享监察之权,城上情形本可自察,为何反而向下官相询呢?” 且说,对面李光一个前唐宗室,所谓衣冠名家,素来以刚正闻名的文学之臣,哪知道这转眼功夫对方肚子里就已经转了几十圈?却是扶案坦诚相对: “不瞒贤弟,愚兄还是忧虑于战局……” 万俟卨心下好笑,此城中人,哪个不曾忧虑于战局?但此时既然已经随官家赌上了,忧虑又如何呢? 无外乎是熬过去,或者熬不过去而已。 随官家熬过去了,将来便是一份深厚资本,今日在这里多喝一碗热水,他日便是无穷富贵;而若熬不过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心下如此来想,却不耽搁万俟卨面上正色相对:“好教李兄知道,城池看来是无忧的。” “哦?” “李兄听在下慢慢道来。”万俟卨继续严肃以对。“这几日城墙上的攻防你应该稍有知晓吧?” “这是自然。”李光也不去吃饭,却是在案上拢袖相对,如数家珍,俨然是早有打探询问。“围城前四日金军只是填外壕,第五日自以为结冰后外壕无用,便以云梯攻城,结果惨败于羊马墙之下、内壕之中;第六日,金军突起奇策,起甬道七条攻城,为傅统制所阻后,干脆以当面五道为运兵道,与我军肉搏交战于城下,至晚方撤;围城第七日,依旧甬道骚扰城下,却为城上拍杆、滑轮勾索轻松破掉;第八日,又起大洞车,车长三丈,高一丈,宽一丈,实木架构,外缠皮索,覆盖打湿毡布,又涂上泥浆,勾索弓箭轻易难破,以至于其中两辆车直抵城门,端是惊险……” “是啊。”万俟卨也是不由叹气。“那日陈尚书早早劝官家用砲,官家就是不同意,所幸城门上也有机关,双层城门,外加城门洞中顶部也有出口,又是浇油又是坠石,最后往大洞车中塞了火药包进去,方才拦住。” “不过,再往后这几日的飞桥、塔车、轮梯,却都没有那么险了。”李光接口言道,却不知他和对面那人到底谁担心城防,谁又不担心。“多数事物都是止于羊马墙与城墙之间,只不过经历了这么多日,羊马墙千疮百孔,内外壕也尽失了而已……” “那是今日之前。”万俟卨失笑相对。“今日又有一大险,却也不算险。” “哦?” “李兄还记得刚刚所言的大洞车吗?” “自然记得,金军今日又用了大洞车?”李光一时好奇。 “不是大洞车,而是巨洞车!”万俟卨摇头笑道。“想来应该是那日之后一直在造了,却是藏于对方将台之后,又加帷帐以作遮掩的……车高四丈、长十丈,宽两丈,一共五座,顺着当日五条甬道旧路推来,又以披甲的牛马拖拽,简直如史书中记载的‘云梁车’一般壮观。” 李光愕然一时,却又勉力相询:“贤弟如此姿态,想来城上还是从容破了那‘云梁’?” “破是破了,却破的荒唐。”万俟卨干脆拍案笑道。“车子推到半路上,连官家都动摇了,一度准备发砲……但是那‘云梁’太过笨重,还没到外壕,周边用来拖拽的披甲牛马便被城上克敌弓与火箭射中,一时惊慌四散,而四面拖拽之下,几座云梁全都自己头重脚轻、歪七八倒,大部分直接废掉不能动弹,有一个干脆直翻了,车内藏了不知道多少金兵,干脆都被压成肉饼……今日干脆是不战而胜。” 李光愈发愕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停了片刻,方才反问:“正是因为这些日子战事有惊无险,所以贤弟才以为南阳城有惊无险?” 当然是如此! 万俟卨心中暗叫一声,但面上却凛然相对:“非也!下官以为南阳能守,不在于这些城防交锋,而在于官家一直忍到现在都未发砲!这是何等隐忍?又是何等从容?官家坚定至此,上下一心随之,大宋国运必定再兴!而金军便是再强横,又如何能动南阳分毫?” 此番言语,声音极大,虽是在食堂角落,光线又昏暗,却还是引的不少用餐的官吏和食堂本来执勤的内侍瞩目。 对此,李光明显怔了一怔,等左右人等不再来看,方才捻须低声相对:“其实也不瞒贤弟,愚兄今日寻你来,其实并不是忧虑城防,而正是为官家此番隐忍……你说,如甬道、大洞车、飞桥等物,本可飞砲石制之,城内新式砲车大小不一、数量极多,堪称齐备,可官家宁可发城中精锐肉搏于城下,也不愿如此,图的是什么?” “必然是有所图,但图的是什么,在下就实在是不知了。”万俟卨昂然摇头。 “愚兄其实也不在意官家和陈尚书有什么别的心思。”李光幽幽一叹,终于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担忧。“只是忧心官家……” 万俟卨心中明悟,脸上却显得疑惑起来:“李兄到底何意?” “之前殿上议论,先以南阳坚城疲敝金军,待金军力竭,周围放松,便使张景出援军隔白河支援以分敌势,然后官家再趁机南下襄阳,让金军进退两难,迫其自退,对否?”李光继续压低声音,严肃相对。“但官家如此留有余地,会不会届时犯了脾气,不愿走了,只说要在城中与完颜兀术耗到底?” 万俟卨心中也有如此担忧,因为赵官家这几日在城头上的表现真就让人忍不住如此做想。 不过,万俟元忠毕竟万俟元忠,一念至此,他果然是坚定摇头:“若李兄寻在下是疑虑此事,那在下便也直言相告好了,我在城上随侍官家,看的清楚,官家近日作为,非是徒劳与金军主帅置气,更有一番完备思量与决断在彼处,真要到了关键之时,我以为官家绝不会一意孤行的!” 李光闻得此言,倒是一时释然,便谢过对方,而万俟卨也赶紧推辞不及。 就这样,二人说到此处,饭菜早已经冰凉,却又取来热水直接泡开,大约一起用了晚饭,便相互告辞了。 而不提万俟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轻易敷衍了一番,然后回去休息。只说另一边,殿中侍御史李光李泰发听了对方言语,微微振作,便自带着热水壶回到住处,先泡了脚,然后便早早上床,但其人上床之后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中间取书来读,也只觉混沌一片。 毕竟嘛,刚刚万俟卨一番姿态,看似姿态严明,其实只是空话与敷衍而已,所以,李光虽然一时得了安慰,但内心深处的疑虑却从未被打消。实际上,现在这位李御史满脑子依然还是南阳安好,而赵官家却犯浑误事,以至于大局崩坏的念头。 这不是近日才冒出来的念头,而是围城前便和林杞等友人讨论,并接了远在东南的恩相李纲书信提醒后起的念头,只是如今林杞等人多被发怒的赵官家与吕颐浩驱赶到了襄阳,然后城池被围,书信断绝,城中只有李光一名李纲派系重臣,又眼见着赵官家近来姿态乖戾,心中着实忧惧,这才不得已与他人讨论的。 然而,李御史躺在榻上,想来想去,一面忧思不断,一面却又难以想通……别看他今日对万俟卨说的是担忧官家不去襄阳,但其实,官家真不去襄阳,真就在南阳耗着,在他看来,也不是不行。 毕竟,身为拥有监察权的殿中侍御史,李光很清楚眼下南阳的情况,物资充分,城防留有余地,众人想到没想到的,赵官家和陈规这个兵部尚书都有准备……譬如说,李光之前也算是参与了东京围城的靖康老臣了,但他实在是没想到赵官家居然妥当到事先在城内挖了蓄水池以储存石炭? 更不要说这种早早支开多余居民,将城池实际上变成一个大军营的做派了。 而这几日,眼见着金人花样百出的攻城手段屡屡受制,他这个御史有时候竟然会觉得,哪怕城墙全没了,靠着城内这些军坊,南阳似乎也能与金军耗下去!而大宋也绝不会再重复靖康之耻,再度陷入亡国之危! 没错,哪怕是李光现在都隐隐觉得,只要这么耗下去,哪怕东京和长社全都没了,金人又来了几万援兵,却也迟早会被酷暑、伤亡给弄得疲惫不堪,最后狼狈而走。 或者说,适才对上万俟卨,李光当然是要根据政治立场做出表达,但从心底而言,他这些日子已经隐隐对眼下这位年轻的官家有几分服气的,也对局势没那么悲观……只是,身为一个老臣,而且是典型的儒臣,他对赵官家如此脱离官僚行事,多少有些本能畏惧罢了。 而正是出于这种矛盾心理,才会被万俟卨给轻易糊弄开。 实际上,不只是李光心思矛盾,就在李光住处对面,早已经熄灯的一间房内,望着黑洞洞的房顶,万俟卨居然也在一连串胡思乱想之后与李光不谋而合了——他现在也觉得和东京相比,南阳绝对可守;而与二圣相较,赵官家也绝对是可以倚仗的一个官家。 不然以他的为人,之前就不会随从这位官家留在南阳赌这一把了。 而且,和儒臣姿态明显、派系分明的正人君子兼大臣风姿的李光不同,万俟卨的念头就更通达了,在什么都敢想的此人看来,之前东京失守,酿成靖康之变,二圣其实干系重大。 其中,太上道君皇帝(宋徽宗)胆怯无能,遇敌便走,先丢大军于河北,复传位南狩动摇军心人心;而渊圣(宋钦宗)却是典型的随风倒,今日听这个,明日又听那个,金军来到城下软弱不堪,金军一走又心存侥幸,强行冒险……最后致使局面大坏! 而无论如何,今日南阳城中的这位官家虽然一开始明显因为初登大宝,有些慌乱,但等到金人去年那次南下侵略后,对方还是迅速做出决断,然后有效吸取了二圣教训的: 一来以身作则,坚决抗金,绝口不提任何媾和之论; 二则立场坚定,用人也好,做事也罢,都算是有始有终,孩视他的李纲李伯纪,明显不信任他的宗泽宗汝霖,有些无能的吕好问,毛病多多的韩世忠,基本上都能不计前嫌,做到一任到底! 至于之前许景衡那番新旧党政的风波,彼时虽然尚未入仕,但万俟卨后来听人说完始末之后,居然觉得这位官家其实是有几分圣君姿态的。 甚至,现在看来,这位官家没有负这些臣子,而这些臣子单个拎出来,也绝没有负赵官家的心思,但从结果而言,却好像还是这些人负了赵官家一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是时运?还是之前靖康之变后国家实际灭亡,朝堂实际流离带来的余波未平?又或是纯粹金国此时势大? 说起来,那南方的洞庭湖的钟相,乃是一个公认的反贼,人人都知道他要造反,但此时居然没有反,俨然算是没有负了赵官家,倒是显得匪夷所思起来。 就这样,万俟卨心思诡谲,毫无立场,从人心自私角度得出一番奇怪结论后,思维发散不停,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才睡着。 而翌日上午,他却是被一阵呼啸之声给陡然惊醒的,却是赶紧爬起,狼狈穿衣,再出去探查情况。 出的门来,迎面撞上同样的慌张的李光,二人方才发现,此时早已经日上三竿,而这坊内并无他人,居然只有他们二人尚未起床,且都是双目血丝充盈,俨然对方和自己一样,昨夜都想入非非了。 二人尴尬一笑,匆匆拱手,便复又一起狼狈去寻各自的驴子——这是城内文官的标配,马匹要给军队使用,骡子要用来输送物资,只有驴子可供文官骑行往来。 而二人骑驴出坊,尚未走上几步,便已经意识到出了什么情况,因为目下沿途所及,城中早已经预备妥当的数百新式砲车居然开始全面启动,各自调整位置。 很显然,这是城外金军砲车成阵,而刚刚应该是金军试砲。 战至此时,守城最艰难的一个阶段,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阶段,也就是砲战阶段,终于到来。 “准备好了吗?”依旧是北面城头,透过前方早已经被战事抹平的地面,赵官家眯眼望着对面将台,然后忽然回头询问。 “都已经按照城头观察,调整好了方向和力道。”冬日时分,陈规却满头大汗。“官家去行宫躲避吧,城头臣自为之……” “无妨。”赵玖摇头失笑。“不是你说的吗?你的城墙防砲最是厉害,朕待会下到城下躲避就可。” “现在就请陛下下去吧!”陈规勉力再劝。“敌军连夜布置阵地,两百砲车分四营相对,试砲又已完毕,随时都能齐射……” “不用等他们!”赵玖继续笑道,却是指着北面那将台而笑。“朕就在城上,等你先发这第一轮砲石,然后再下去!” 陈规明白对方意思,所以也不再劝,而是干脆即刻回头传令。须臾间,城头上各处旗帜摇荡,却是与城内早已经妥当的各处各种砲车发出信号,让他们按照早已经预备好的弹道准备齐射,先发制人! “俺就不信了!”金军将台之上,完颜兀术终于又露出了一番笑意。“今日这局面,他还能忍住不射出来?” “不错!”赤盏晖在旁捻须附和道。“我也想看看,这南阳城内的砲车到底是藏得什么古怪?居然一直忍到今日!” “开砲!” 就在完颜兀术等人翘首以盼之时,城上赵官家等来陈规言语,却是用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词汇来下最后军令。 不过,陈规以下,所有人都能听懂罢了。 “开砲!”陈规放大声音,朝着身侧传令官传令。 而传令官没有言语,只是摇动了一杆之前守城半月都未动过的旗帜,城头各处旗帜无数,见到此处摇动后,一时间也纷纷摇动起来。而城下宋军各处砲车基地里的民夫见到旗帜,却没有如城外那般一砲动用十几人甚至几十人辛苦拉拽,反而只是分出一名健壮民夫,拎着一个大木槌往各自负责的砲车那奇怪的‘裆部’奋力一锤! 只是一锤,砲车裆部机栝打开,装满配重石块的大筐便直直落下,然后便将尾部装有不同‘弹药’的投射模块高高扬起。 接下来,数百发弹丸一起飞出南阳城,有大有小,有打磨的石块,也居然有泥做的弹丸,端是壮观……李光与万俟卨见到此状,干脆停驴观看。 然而,二人只觉的壮观,却不知道,弹丸一起飞出城去后……前者,也就是石制弹丸,多数直奔对应的金军砲车阵地,而后者,也就是人头大小的泥质弹丸,大约不过几十发,都是从靠近城墙的高台地上射出,却是高高越过城墙,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射程,直接甩向了正北面的金军将台。 而彼处,冬日和煦的阳光之下,金军宿将、万户赤盏晖话音刚刚落地,正引来无数猛安、谋克的附和之声。 PS:来了来了……抱歉,抱歉,大家晚安……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 第五十一章 悖论 数年以后,当完颜兀术在黄河畔仰望天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上午。 话说,这个世界,有些事情的意义,往往要等到尘埃落定,甚至尘埃落定好多年后才会展现出来;而有些有意义的事情,究竟有多有意义,可能注定到天荒地老都没有一个确切说法的。 但是,回到那一天,和煦的冬日阳光下,当人头大小、数以十计的泥丸砸到金军大营将台上的时候,所造成的的直接结果绝对是可以计量清楚的。 弹丸呼啸而至,站在最前头的完颜兀术本人带着一种迷茫兼好奇的姿态顺着弹道转过身来,然后就被血糊了一脸——一颗弹丸从他头顶飞过,直接砸到他侧后方万户赤盏晖的胸口,将后者重重锤到了地面,以至于七窍喷血! 真的是喷血! 身处乱世,又都是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这个将台上的人经常能在战场上看到有铁甲武士被人锤杀后的惨像……可能外面看起来盔甲严整、尸体稳妥,但揭开面罩才会发现此人早已经七窍流血,而如果是胸部、背部受伤,很可能内脏都已经碎成一锅粥了。 而与那种拳头大的铁锤相比,这从几百步外飞来的人头大小的泥丸,又该是何等威力? 实际上,在满面带血的完颜兀术视线中,那个注定要载于史册的泥丸将金军宿将、万户赤盏晖重重砸到将台的夯土地面上以后,复又从对方脸上滚过,从头盔上弹起,然后带着红色血渍二度砸到了赤盏晖身后的一名猛安身上,乃至于二度弹起,三度落地,方才碎裂,却又明显迸溅到另一名猛安的腿上,让后者登时哀嚎扑地。 这些事情,根本就是一瞬间发生并终结的,而将台上还活着的人,此时能回过神来的,也不过就是区区几人,更多的人,都还是如完颜兀术一般,虽然在最近距离目睹了这一骤变,却还是有些茫然不解的样子……他们是真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子了?刚才还好好的呢! 不过,好在旁观者清,将台下,醒悟过来的数百女真铁甲武士如发了疯一样冲上这个夯土高台,将台上或是惊惶愕然、或是茫然不解的军中高层给奋力拖下。 这一举动,在当时看起来是值得表扬的,但是,在马后炮的视角中来看,却是有害无益的——因为这一轮齐射之下,杀伤已经确切造成,而宋军却不可能在短时间进行第二轮打击,反而是不知道多少伤员因为踩踏和拖拽,活生生死在当场,或者轻伤变重伤。 须知道,这些伤员中,除了极少数侍卫之外,最少也得是个谋克起步,甚至大多数还是猛安级别的……蒲里衍都没资格上去的。 当然了,马后炮毕竟是马后炮,几十个泥丸下去以后,一直到被亲卫团团围住保护在将台后方,背着将台而立的四太子完颜兀术等人,却还是有些恍惚之态……他已经不糊涂了,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的身前摆着足足二十几具尸体,还全都是熟人。 不过,相对而言,城上的赵官家就没那么沉浸其中了,他只是射出那一刻兴奋了一下,泥丸落地后,登时便索然无味起来。 毕竟,隔了那么远,他只能看到彼处人群受了些损伤,然后一阵慌乱,根本看不清具体战果,而平平无奇的泥质弹丸,也没有什么特殊视觉效果,似乎杀伤力不足的样子。 没错,无能的工科狗除了在投石机上加上绞轮、利用杠杆原理搞出一个配重设计外,本身并没有任何超出时代的科技成果……泥丸里连个火药都没法塞,因为不知道怎么加捻子才能确保爆燃的稳定性,也无法玩上火药的密封性……不是没试过,而是试了多少次都败了。 故此,火药在无能的赵官家手里一直到现在大约还是当助燃剂来使用的,只能说比对面金军的火药烧的更爆烈一些,或许在特定场合可以起到一些奇效罢了,所谓预想中的‘开花弹’也就是脑补一下就可以了,目前充当这个‘开花’效用的,还是泥丸。 当然了,都到这份上了,赵官家倒也没有想太多,因为在他看来,无论如何,砲车这种东西已经足够改变这个冷兵器时代的城防战争模式了,而自己一方既然掌握住了砲战优势,便足以在南阳赌这一把了。 事实上,陈规陈尚书当日之所以上来便得到赵官家的格外信重,甚至将身家性命都托付此人,便是因为此人在面圣之前,也就是还做镇抚使的时候,就曾经给赵官家递交过一份长篇奏疏。 在那篇数千字却又结构明晰的守城纲要里,可以清晰的看出此人的军事思想……一个是纵深弹性防御,所谓能多一层就不要少一层,能灵活就不要死板;另一个便是城防设计要以防砲为先,反击手段也以砲战为主。 而如果细细追究的话,就会发现,连纵深弹性防御本身其实也是依托于砲车大规模应用这一新生军事现象,而对以往旧式守城方法做出的针对性改革。 这种‘砲战为王’的军事思想,对于一个穿越者而言,无疑是一种绝对的政治正确。 于是乎,这才有了半个月的隐忍,与今日的怒射。 城头上,群情振奋,但看惯了战争大片的赵官家却强行要求随行文武陪他一起缓步走下城头,然后背着城墙束手而立,宛如罚站的小学生一般……但这正是躲避城外砲车弹丸的最佳方式。 接下来一个上午加下午,弹丸呼啸不停,从南阳城头上飞来飞去,引得无数文武如小学生一般抬头观看,时不时还惊呼一二。 但很显然,数量其实并不在劣势的金军砲车,发射效率却远不及城内的宋军砲车,大多数弹丸都是城内飞向城外的……这是当然的,配重投石车的出现,看似只是节省了人力,但其实带来的进化却是全方位的。 譬如说,由于前方少了几十号人的拖拽,所以完全可以节约出空间,在砲车前部垒砌出一个三角形的防御工事; 再譬如说,配重的额定质量,有效保证了发力的稳定性,使得砲车的发射更加精确,民夫们只要按照军官们的指令加入特定量的配重,并提前调整好角度便可……而角度与配重则是根据之前金军到来之前大规模实验得出的结果,很多老练民夫未必懂得原理,但心中却是有数的; 还譬如说,配重的绞轮,使得砲车的发射更快了一些,容易形成齐射…… 更不要提宋军一开始便展示出那个简单科技,也就是弹丸种类不一了——破坏对方砲车的石制弹丸与射程更远、具有‘开花’效果、专门打人的泥制弹丸,二者配合,绝不是一加一这么简单。 更快一些,更强一些,防御力更好一些,更远一些,更准一些,加在一起便是全方位的压制。 故此,在第一轮齐射偷袭了金军将台之后,整个上午,宋军砲车接连不断,却是以一种碾压的姿态将刚刚立起来的金军砲车阵地彻底打崩。 相对而言,南阳城上,早已经按照陈规的要求,去除了多余的高楼、望台,城墙顶面也略显狭窄,但女墙却专门加厚,好让城上士卒背靠女墙躲避弹丸,并持续观察敌方砲位……一直到金军砲车阵地彻底崩溃,失去攻击能力之前,城上损失堪称微乎其微。 而到下午时分,确定金军砲车阵地无用之后,赵官家重新登城,却又再度枯燥无味起来,因为南阳攻城战开始以来,城外的金军大营第一次陷入到了全线沉默之中。 没有挑衅,没有往来封锁疾驰的骑兵,也没有严厉呵斥民夫、汉儿军的督战甲士,也没有热火朝天的工程,甚至没有哀嚎与呼喊,之前满满腾腾的砲车阵地上也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堆烂木头,至于正前方将台上更是一片空荡荡,连旗子都拔干净了! 但怎么说呢?毫无疑问,这是宋军的大胜! 于是剔除了赵官家之后,南阳城依旧满城欢呼雀跃,而金营依旧鸦雀无声。 且不提赵官家如何索然无味,只是完颜兀术……这里必须要强调一句,凭良心说话,今日这一战真不怪完颜兀术,这位金军主帅没有犯任何错误!人家四太子是想过砲车问题的,他知道攻城要靠砲战,而且他在下蔡城吃过侥幸心理的亏之后,这一次早早预备好了持续砲战的心理准备,还预备那么多砲车?!你换成别人过来,不可能做的更好,因为换成任何一个人过来,恐怕也不能理解这一次宋军的砲车为何那么准、那么快、那么远而已。 而且,他现在也来不及考虑砲车的问题了,因为一个巨大的疑难正摆在他面前。 “多少?” 相隔前线极远的北面中军大帐中,完颜兀术茫然抬头。 “除万户赤盏晖将军外,还有七位猛安、四位谋克当场战死。”一名汉人参军小心翼翼言道。“除此之外,还有六位猛安、两位谋克重伤难战……” 这就是那几十个泥丸的作用了,赵官家忍了半个月,就是为了这一射。 “自太祖起兵以来,未曾闻如此惨烈事。”隔了许久,手臂被泥丸迸溅到的完颜拔离速方才扶着胳膊愤然出言,却不知道是对谁发愤了。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另一位万户韩常忽然出声驳斥。“现在要想的,乃是按照军法,要不要再斩掉七八个猛安,几十个谋克?!” 拔离速愕然抬头,这才醒悟为何满帐无声,却又觉得哪里荒唐的不得了……这真要是斩了,岂不是全军一半高阶军官平白没了?这仗也不用打了吧? 南阳城几十个泥丸就胜了金军四万主力? 可是女真军法,从一开始就如铁律一般摆在那里啊?!赤盏晖和那七位猛安,难道不是正正经经的战死吗?!主将战死,直属下属就该斩首才对啊? 帐中所有人都看向了满脸是血渍的四太子,半是惶恐,半是期待,拔离速也和韩常一样,紧张的看向了自家主帅。 “我……俺……”完颜兀术终于也出声,却是满帐瞩目之中咬牙而定。“不算战死!绝对不能算!万事俺自担之!算俺赦你们的!” 拔离速、韩常以下,所有人俱皆释然,但不知道为何,为首二人,也就是这两位刚刚还觉得荒唐的万户对视一眼后,反而若有所失。 因为再怎么情理之中,再怎么有理由,再怎么补流程,也掩盖不了这是金军第一次大规模成系统的躲避军法……此例一开,将来如何?而且,就算是这一关过了,跟前这南阳城又该如何?还能打吗? 第五十二章 攻心 宋军砲车一战显威,城内城外自然是悲喜两重天。 而接下来两日,宋军在城内如何不提,金军却是没有丝毫动静,便是张遇都没有出来例行攻城。 没办法,经此一战,金军光是临阵的人事调整都是一个大麻烦,何况战局如此,金军上下也必须要重新做出决断了。 腊月将至,这一日,天气转阴,寒风渐起,金军仅存的两个万户汇集于完颜兀术的后帐之中,共议大事。 “四太子,不如撤兵吧!” 三人盘腿坐下后,经过一阵让人感到紧张的沉默,拔离速忽然主动开口。 “自太祖起兵以来,俺从未听说过死了几个将军便要撤军的事端!”出乎意料,胡子拉碴、双目无神的完颜兀术并没有大怒,因为他很可能早就想过拔离速会提出这个问题。 “末将不是说前日将台上那通泥弹!”骨折未愈,依旧耷拉着手臂的拔离速从容应声。“咱们在将台上前后待了半月,那城上之人也忍了半月,处心积虑只待此一击,简直如刺杀一般,虽有奇效,却算不得是军阵手段……可一不可二,并不影响大局……末将这几日想清楚了,关键在于宋军砲车之利!” 完颜兀术登时沉默……这都好几日了,拔离速能想到,他如何想不到? 完颜兀术不说话,韩常在那里自顾自温酒来喝,而拔离速便也继续缓缓言道: “其实我在军中看的清楚,自四太子南下以来,并未有什么差错,非只如此,之前埋伏韩世忠一战,堪称出众;便是南阳围城半月有余,到了眼下这份上,也不能说什么有失措之举……但如今,不是四太子指挥不得当,也不是上下没有奋勇作战,便是那张遇,也可称一句尽心尽力了,但南阳城委实防守得当!寻常器械,不寻常器械,半月间都已经用尽,却连第一重城墙都未越过……” “第一重城墙?”完颜兀术忽然蹙眉打断对方。 “不错!”拔离速正色答道。“虽未能上城,但经过这半月,这南阳城的城防套路却已经清楚无误,若说城中没有第三条壕沟与第二重城墙,末将反而想不通了!便是再往里面,城区也都早早分割修成了一个个堡垒、寨子之类的事物,恐怕也说不定的!” 完颜兀术沉默不语,俨然是无力反驳。 “不过,这些都是小道。”拔离速继续言道。“我朝兴兵以来,与辽、宋、西夏多有交战,按照他们所言,百年间屡有强横敢战部族猝然而兴,但能吞并大辽、倾覆大宋的,却只有咱们女真人一家而已……为何能如此,其实当日娄室与家兄曾有议论,说来说去,无外乎便是我们女真人野战骑兵无双;临城而围,却也能设砲破垣,无不可摧!砲车之于我军,不比骑兵于我军来的稍轻!而前日之败,关键不在死了一个万户、没了几个猛安,而在咱们砲车竟无还手之力,一日未到,之前辛苦半月所成数百砲车便尽数化为齑粉!四太子,没了砲车,你到底准备怎么打南阳?” 完颜兀术依旧无言以对……他怎么知道没了砲车怎么打?实际上,正是因为不知道,这才开这场正经军议的! “四太子!”拔离速还要再言。“末将……” “拔离速!”就在这时,一直低头喝酒的韩常忽然凛然开口。“照你这般说,这大宋便从此打不得了?而若说砲车无用,我记得你们西路军在太原,不也没在砲车上占便宜吗?最后太原如何便拿下了?用的什么法子?” “太原与南阳不一样!”拔离速当即驳斥。 “当然不一样!”韩常冷冷相对。“刚来南阳的时候,便是拔离速将军亲口所言,说南阳比不得太原雄峻!太原之战如何如何辛苦……既然彼时如此雄峻的太原都能打下,今日如何打不下一个南阳?!” “韩将军,不要置气!”拔离速也有些怒意了。 “不是置气,而是今日趁着只有你我三人,俺要说几句掏心的话!”韩常严肃以对。“此番打南阳,前后死了那么多大将,浪费了那么多兵马远道而来,最后辛苦半月,却一朝丧胆而走……到时候,拔离速将军你自可归太原,然后只说自己是援兵,此间事与自己无关,反而是有人用兵无能,让自己折损了侄儿!可如我这般无依无靠之人回到燕京,又该如何?下次还有脸出来领兵吗?!四太子又要如何与三太子交代?你家都元帅又会不会趁机逼迫四太子?!” 这番话,几乎是将东西路军的门户对立给挑明了,就差指着鼻子说拔离速没资格在东路军这里说话一般! 敢问拔离速如何不怒? 然而,等拔离速怒目去看韩常时,后者却凛然不惧。 且说,虽然都是万户,但韩常毕竟是降将之后(随父亲投降女真),而拔离速却是远支宗室出身,根正苗红,还有一个颇有政治手腕与能耐的亲兄长做靠山,双方的隐性地位相差极大。 但是,韩常到底是完颜兀术的心腹,早在这位四太子尚未上位之前,二个年轻人便有往来,后来完颜兀术出来单独领兵,恰好韩常父亲去世,韩常本人也得以掌兵跻身万户,二者也得以形成统属关系……而说到底,便是不论女真人军议的传统,只说眼下这个军帐之中做主的,依然还是四太子完颜兀术! “太原砲战无效后,又是如何打下来的?”完颜兀术忽然开口,却是对着拔离速明知故问起来。 “锁城!”拔离速如何还不晓得自己撤兵之论已经被驳回,再加上受了韩常的气,也是一时胸口发闷,却只能应声。 “如何锁城?”兀术正色询问不止。 “便是在城外再起一座城,四面锁住太原,然后待大局已定,城内也弹尽粮绝,再集中主力兵马,攻下城池……”言至此处,拔离速忍不住扶着自己那受伤的胳膊,压低声音勉力相对。“四太子,太原锁城之法真不能用在南阳!” “为何?”完颜兀术挑眉相对。 “太原时虽然砲战失利,却不至于失利到今日这份上,等到锁城之时,城内砲车也已无石弹可用,才所以能从容起城!”拔离速继续低声相对。“而眼下南阳砲车锋利,如何能在对方砲下锁城?” “可在砲车射程外起城!”韩常冷不丁插嘴言道。 “那得多大工程?”拔离速愈发觉得荒唐。 “未必要全锁。”韩常从容答道。“只是起一些坚固寨墙,以做长远之态罢了!” “这便是要长久困城之意?”拔离速陡然醒悟,却又去看完颜兀术,因为他已经猜到,这很可能是四太子的意思,韩常只是负责说出口罢了……而今日军议,也是要压服自己的意思。 “拔离速将军以为如何?”完颜兀术没有多嘴,依旧是韩常追问。“长久围困,待城内疲敝,而挞懒元帅也率兵马汇集,自可攻破此城!” “我觉得不可!”拔离速干脆答道。 “为何?”韩常继续追问。“当日太原也是前后围了大半年。” “南阳与太原真不同。”拔离速一声叹气,却是依旧面朝完颜兀术恳切而言。“四太子请好好想一想……一个是城内物资,当日太原是猝然被围,到后来城破时几乎人食人,而南阳为宋国陪都,城内粮食军资断不会短缺的;另一个是气候,南阳与太原不同,此地都已经快到汉江了,结冰都到本月月中才结冰,地方湿热,一旦长久难下,到了明年天热之后,士卒必然难耐;另一个是城内有个宋国皇帝,有他在,士气必然充盈!而有这三件事,再加上城内砲车厉害,使我等无法起砲,那便是挞懒元帅汇集兵马过来,又如何能破?” 完颜兀术一时也有些动摇起来。 “南阳确实难打,但若此城能破,恐怕就要应在这个宋国皇帝身上!”韩常低头思索片刻,然而语出惊人,便是完颜兀术也一时蹙眉。 而韩常也不含糊,便直接将自己想法全盘托出: “请四太子想一想,太原能破,多少乃是援兵尽失城内沮丧所致,而眼下南阳城内既然坐着宋国皇帝,待时日稍久,各地勤王兵马必然不敢犹豫,定然前赴后继往南阳而来,届时我等只要在城下将援军一一击破,便可使城内日渐动摇吧?!” 完颜兀术闻言宛如拨云见日,而拔离速也一时被噎在那里。 “至于说困城,我刚刚也想了,正如拔离速将军说的那般,南阳、太原截然不同,却不该依葫芦画瓢,反而要反其道而行之。”韩常继续言道。“只要在城北、城西两处起寨,确保战马有放养之地、物资输送不断便可,其余东面,依旧虚置,南面干脆彻底放开……正好赤盏晖将军去世,也不再提拔万户了,直接往北面直属四太子帐下便可。” “围三缺一我懂,但为何要彻底放开一面?”拔离速停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好奇相询。“岂不是要恢复城内外通讯。” “若不能恢复南阳内外通讯,反而无用!”韩常冷笑而对。“想要围三缺一,引诱逼迫宋国皇帝走南阳,且不提日后如何歼灭勤王之师,只说眼下,总得让城中知道各处糟糕讯息吧?否则,他岂不是正好安坐如山?” “这便是攻心之计了。”完颜兀术终于开口,却是摸着怀中短刀定下了决心。“拔离速,你总不能说,这个计策不能一试吧?” 完颜拔离速思索再三,竟然不能反驳。 第五十三章 分歧(上) 拔离速没有说话,并不代表他就赞同完颜兀术与韩常的新策略……在他看来,这个策略太过于一厢情愿了,因为这个策略能否奏效,然后往哪个方向奏效,全看南阳城里的那个年轻赵宋皇帝自己的决断。 你怎么知道人家会被吓跑? 人家要是不跑呢? 而且眼下金军连番受挫,三万五千主力已经有相当一部分损失了,还士气受挫严重,到时候万一一个疏忽,弄巧成拙,真让宋国皇帝跑出去了,跑到襄阳去了,又该如何? 算谁的? 当然了,话说回来,赤盏晖突然丧生,让完颜兀术在军中彻底无法可制,三个人的军议,还有一个四太子,拔离速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对他而言,当完颜兀术和韩常展现出宁可撕破脸皮也要在南阳打到底的意思后,军议就已经没了意义,此刻对方愿意拿出来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一个看起来依旧可行的策略,一个后续还有足够大调整空间的方案,已经算是给面子了……还想如何呢? 就这样,随着拔离速的沉默,也随着腊月的到来,当然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南阳城忽然间展现出的强大砲战实力,已经持续了二十日的南阳围城战直接跳过了原本预想中砲石横飞的阶段,进入到了略显轻松的相持困城阶段。 之所以说是困城而非围城,乃是因为经过那次砲战之后,金军非但停止了攻城动作,而且做出了一定收缩……城南的空旷与城东的空虚,让宋军不自觉的尝试了一些动作,最后愕然发现,自己跟外界联系居然重新打通了。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本就是南阳城内最期待的局面——枢密院养了那么多参军,是有一个全盘而带有各种备案的复杂计划的。 在这个计划里,有一个得到文官系统,或者干脆说是整个大宋中枢普遍认可的解决方案,就是等到金军在城下严重受挫,然后城池也快撑不住的时候,赵官家不妨果断南走,进入襄阳,到时候让金军彻底迷失目标……说不定既可以让垂危的南阳恢复生机,也可以让金军彻底丧失进军欲望。 但是,问题在于,这一天来得太快了,快到让南阳城,甚至于南面的襄阳城都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 金军被南阳城砲车的犀利给击垮了战斗欲望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南阳城内的砲车的确犀利到连宋军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地步,但相对应而言,谁也不敢保证,金军此时同时丧失了一定的战斗力。 这要是赵官家按照计划去了襄阳,半路上被金军骑兵给兜住算谁的? 于是乎,腊月间,南阳城内外开始了一种类似于静坐战的战争模式……不是没有零星冲突,宋军往来信使经常会被金军骑兵阻拦,而金军稍不注意也会被城头上的宋军抽冷子来两炮……但相对开战后的前半月而言,却是无足轻重了。 “可以趁机清理内壕、整修羊马城吗?” 腊月上旬这一日,城中上下难得焕然一新,疲惫了许久的众人也都难得换上官服来到行宫大殿相会,而等到主导城防的兵部尚书陈规大略汇报完城防事宜之后,坐在上方的赵官家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臣以为可以一试。”陈规稍微一怔,便即刻应声。“正好以此来试探引诱金军,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了畏惧之态……若真是坐视我们将内壕与羊马墙整修完毕,便坐实了金军是要放弃攻城。” “阎卿。”赵玖微微点头,却不以为意,只是扭头看向了阎孝忠,随口交代。“此事须你调拨民夫,协助陈尚书。” 权知南阳府的阎孝忠当即应声。 而此番言语之后,不知为何,殿上居然稍微安静了片刻,隔了一会,才有人适时出言:“臣御史中丞胡寅请言。” “说。”明显有些走神的赵官家盯着胡寅,随口应声。 “臣以为,若羊马墙、内壕整修完毕,金人果然不敢骚扰,则说明我军砲车确实犀利,金人也确实丧胆,既如此,何妨让枢密院早做些计划……”胡寅脱口而出。 闻得此言,周围殿上文武颇有人一时松了口气,显然是觉得御史中丞胡明仲说出了大家想要说的话。 “什么计划?”赵玖依然面色不变。 “可不可以仿效淮上下蔡一战,破敌大营,使金军无立足之地,仓皇北走?”胡中丞认真相对。 “……” “……” “不可以。”隔了一会,在满殿沉寂之中,赵官家也认真相对。 “与其说破敌大营,还是之前的计划稳固一些。”作为殿上如今少见的老成人,还到底算是首相,吕好问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硬着头皮出言。“若金军真坐视羊马墙修葺完毕,则南阳至少短期无忧,官家何妨寻机南走,往襄阳而去?” 这是既定计划,而且南阳恢复与城外通讯之后,最先得到的便是襄阳方向的通讯,彼处许景衡、汪伯彦、刘汲三人一起送书信到南阳城内,便是要求官家寻机往襄阳去。 换言之,哪怕只有吕好问一人开口,这个去向,也是上来便是有四位相公级别的重臣支持的,不可轻视。 而且,去襄阳真的是有一定理由的……一来是原定计划摆在那里,何必节外生枝;二来却是襄阳与南阳不同,南阳虽然城池比较大,却是经济发达,人口众多所致,本身在刘汲、陈规改造前称不上是坚城,而襄阳却隔汉水而立,自据天险且自古以来就是坚城。 对此,赵玖没有吭声……这是当然的,一个好官家应该充分听取意见再做决断才对。 然而出乎意料,虽然有四位相公一力支持,又是既定计划,但吕好问说完以后,却无一人吭声附和,连之前私下表达过忧心赵官家不去襄阳的殿中侍御史李光、翰林学士李若朴等人都置若罔闻。 这让吕相公有点慌乱了起来。 PS:大家先睡……周五我再码一章。 今天下班回来路上看到一家开张的理发店,剪了头发出来,一路上觉得自己是知春路最靓的崽,回到家猫咪都不认识我了。 第五十四章 分歧(下) 吕好问没有得到该有的支持,这让他很慌乱。不过,殿上都是大宋朝的精英,总是有明白人的。 譬如说很久没在朝堂上说过话的小林学士。 这位翰林学士从襄阳事件之后因为种种缘故对这些事情没了表达的欲望,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说白了,眼下南阳的危机暂时性解除,官家留在南阳还是去襄阳似乎就不是什么关乎身家性命和国家前途的选择了,而是展现出了一种模棱两可的情形。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就可以抛开国家大义以个人立场来讨论问题了。 而从总体而言,大概就是留守南阳的这一半中枢官吏们都不愿这一战带来的荣誉与政治资本,被襄阳的那一半同僚所平白稀释、分享……他们觉得前十五天的顶着巨大压力的坚守都是他们在付出,胜利都是他们贡献出来。 凭什么南阳守住了,官家还要去襄阳? 凭什么之前拿腰牌打热水住集体房的是他们,最后这场战役的功劳却要被二一添作五,原本该自己这一部分人独占的政治资源被其他人分走? 而且说实话,也就是殿上的文臣们内涵一点,真要让上个月屡次参加城下血战且表现出色的王德和傅庆出来说话,他们大概率是不会说的,只想着偷偷宰了襄阳方面的信使,不让官家看到!也就是辛永宗这种娇生惯养的衙内会趁机破口大骂,嘲讽张景和乔仲福是个什么东西,这个时候也敢来抢功劳? 当然了,如果是去找他两个哥哥,那倒是可以接受。 仔细想想,也就是吕好问身为首相,升无可升,又一意当个朝堂裱糊匠,对什么战功啊、资历啊彻底没啥需求了,所以才会一时间犯糊涂,没领会大家意思而已。 而如果具体到原定的支持者反水,如李若朴和李光也都是有具体原因的: 其中,翰林学士李若朴是李若水的弟弟,人家当时答应是为了大局着想,但此时既然并无利害关系,以此人的立场是绝不会主动开口让官家后退的。 至于李光,乃是通信恢复后,襄阳南边传来了之前积攒的东南一带讯息,让人大略了解到了东南的情况……原来,东南叛乱拖延日久跟李纲有直接原因! 且说,李伯纪在王亦造反后,平叛之时因为担心御营后军的将领跟王亦关系紧密,所以临时换将,却是取了一个在东南闲居数十年的老将,乃是岳阳军节度使王舜臣,来担任前线主将,统辖江宁战事。 然而王舜臣此人,年轻时自然是西军名将,而且在战场上有过超凡表现,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他的女儿嫁给道君太上皇帝,便是两位王贵妃中的一个了(全都北狩了),方能升为节度使,坐享富贵……总之,此人所谓江南富庶之地养尊处优几十年,哪里还有半点为将的资本?谁又能服他? 实际上,当时之所以会闹出二度叛乱,便是因为军中有流言,御营后军以都统杨老太尉为扬州主将护卫太后,又以王舜臣为江南前线主将,乃是李纲李相公看不得年轻将领,全要以老者为将,趁机清洗云云……于是,平叛军在一批中坚军官的带领下半路哗变,而王舜臣也只能狼狈到在辛彦宗的护送下逃回扬州。 那么在这种时候,李光便是个守诺之人,又如何敢站出来违逆南阳这么多同僚心意,平白给李公相树敌呢? 怎么说呢? 这种事情无关道德,也没什么确实害处,基本上属于人之常情。然而,对于刚刚从李光身上收回目光的小林学士而言,却总觉得有这么一丝说不清楚的厌烦感在里面……因为没意义啊。 而且,小林学士可以肯定,赵官家也是厌烦的,只是不得不面对这些东西罢了。 “宰相所言未免有些过时了。”冷场之下,能如此轻松反对吕相公的自然是另一位吕相公了,吕颐浩拢手相对,眼睛都不眨一下。“此一时彼一时也,不说别的,东京、淮西情形尚且不明,若前线尚在僵持,官家在南阳,总能稍安前线人心吧?” 吕好问闻言一怔,却又尴尬一笑:“是我太急了,且等局势清楚再说吧。” 出乎意料,吕颐浩也没有穷追猛打,反而是微微颔首:“正是此意,且等局势清楚再论此事吧!” 两位相公达成一致,强行架住了这件事,官家也没说什么,殿中复又沉寂下来,便又说了些城防、物资、功劳上的言语,就先行散去了。 不过,这种拖延注定持续不了多久,仅仅是数日后,随着金军有意无意的进一步放宽了南阳城外往城内的通讯后,赵官家却是终于获知了他等待已久的前线军情,各方各面的,东南西北都有。 可说句实话……局势不是很好,或者说是非常坏也未尝不可。 首先,五河(颍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之间那几座城虽然遭遇的是分散围攻,也就是说围城的金军兵力并不多,但在之前的大半个月内,却还是有一处陷落——城池最小的舞阳城被金军万户蒲察鹘拔鲁所破,绰号病关索的守将李宝在城破后试图突围,如今生死不知,有人说他已经殉国,有人却说他逃到了汝州叶县一带做了山贼。 但不管如何,就那六七座城而已,如今已经丢了两处,而彼处的完颜挞懒兵力却未有多少消耗,换句话说,每丢一座城,其余城池的压力都会进一步增加,然后愈发危险……说一句彼处岌岌可危也是无妨的。 何况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韩世忠在长社,根本连通讯都难。 除此之外,武关辛兴宗也及时送来了积攒在他手里关于关西的战况,这就更是坏消息一大堆了。 已成绝地的晋宁军也被攻下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让人格外难以释怀的是,守臣徐徽言被押送到完颜娄室军前被处以残酷极刑时,给出的理由,居然是对降将折可求不敬! 而与此同时,曲端虽然表面对宇文虚中的使者表达了顺从之意,却在出兵后依旧拒不听上级王燮的军令,双方一直往宇文虚中那里送文书打官司,一个说对方拒不听令,另一个说对方无能误国,丝毫不管完颜娄室用兵稳健而不失迅速,如今在已经占据了陕北三州一府一军,而且已经腾出手来,再无后顾之忧!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陕州李彦仙就绕道武关遣人来报,大概意思是若金军西路军主力下一步不往陕州来,他可以放弃河北新收复的地界,尽量引一部分河北义军和陕州兵马去支援他处。 最后,则是最重要的东京城,相对于其他各处军情明晰,这个要命的主战场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首先,东京并没有因为金军主力的战略偏移而转危为安,这主要是金军掐死三个战略要点——阿里、讹鲁补在南京;完颜粘罕亲自坐镇大名府,并遥控万户当海继续围攻滑州;而完颜挞懒也没有忘记分出一个主力万户扼住中牟。 中牟在东京城西,南京在东京城东南,大名府和滑州在东京城北,三面困住,东京城依旧是无法动弹。 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的进展就是了 所以说彼处陷入僵局倒是实话。 唯独,东京城那边真正的麻烦和问题并不在这些城池得失之上。 话说,早在开战后不久,前线就流传出了一个流言——说是东京留守宗泽,早已经油尽灯枯,衰老濒死,所以之前被倚仗为主力、核心兵力应该不少于十万的东京留守司兵马才会失去调度、各自为战,以至于被完颜兀术给打的落花流水,迅速丢城失地。 而最近这个消息,却愈发扑朔迷离……有人很确定的说是谣言,也有人说是宗泽确实已经死掉,最少是病入膏肓,无法指挥部队。 说是谣言,乃是说济州镇抚使岳飞之前趁着完颜兀术乾坤大挪移之时,成功引兵突破防线,进入东京,而自从他进入东京之后,却是各面出击不停,向西与中牟的耶律马五作战,三战两胜;向北支援滑州,数次救东京副留守、滑州守臣权邦彦于危局之中;向东南方向,也在张俊麾下大将刘宝、田师中尝试西进的时候做出了军事动作,以成呼应之势。 而岳飞进入东京时兵马不过一万五六,东京原本连续作战十里,也只有一两万人的样子,那以两三万兵马做出这种水平的全局呼应,必然是有大局观的帅臣才能为之,所以不少人趁机推断,这必然是宗泽尚在,最起码是暂时恢复了身体。 至于说是确切无误的,理由却也很直接——宗泽这人,素来讲究与士卒同列,七十多岁的人了,却从靖康时开始,每次都粗衣临阵,背锅枕草以激励士气,而这一次,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公开露面安抚人心。 实际上,根据情报,此时东京南部地区,集中了大量的东京留守司溃兵、败兵,约有三四万,五六个统制,却久久没有动静,也是进一步助涨了这种怀疑。 “不用怀疑了。” 为了避开城内诸多人等,这日晚间,眼见着天气阴沉,隐隐有下雪的征兆,赵官家却是专门挑在城头上召见了寥寥几位重臣。“宗留守必然是有恙在身,因为朕晓得岳飞的能耐,此时在东京维持局面的,必然就是岳鹏举本人。” 被官家叫到城头上的几人,包括两位相公,一位御史中丞,一位兵部尚书,一位翰林学士,一位南阳府少尹,外加杨沂中、刘晏二将,不过区区数人,此时闻言,几乎同时面色大变。 “怎么办?” 不等下面人做答,赵官家便少见的主动追问起来,看他模样,显然是真的着急了。“能传旨意出去,让岳飞统揽东京战事吗?” “不可!” 吕颐浩、吕好问、胡寅、林景默、阎孝忠几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脱口而出。 “为何?”赵官家一时惶急蹙眉。 “官家不要忘了东南的事情。”吕颐浩当仁不让,即刻严肃相对。“且不说我们此时尚不能知晓宗留守是否真的有恙,便是宗泽着实难再领兵,东京尚有其他高位大臣,如何能以岳飞为帅臣?此时若破格以这么一个本就提拔过度,且只有二十六七之人猝然统帅东京留守司,又是战乱中从南阳来的不知真假的旨意,怕是东京那面那三四万败兵要直接反叛的!” “不错!”胡寅也正色进言。“官家,岳飞当日出任镇抚使尚是臣所荐,但臣也因此知他底细,所以今日要冒昧问一句,岳飞何人,何等履历,凭什么统帅东京留守司?谁能信他服他?” 赵官家沉默以对……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说的是对的,眼下除了他赵玖,没人信服岳飞,李彦仙当日举动尚在眼前,何况是东京留守司一堆杂牌兵? 所以,吕颐浩绝非危言耸听,真要是旨意到了,怕是岳飞尚未取得兵权,东京留守司残余兵马便要反了一半。 但是问题在于,赵官家也同样心知肚明,在四面八方都陷入困局、僵持之中,只有岳飞和东京留守司那尚有余裕的兵马数量,才能破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可这不就成悖论了吗? 想要破局,须用岳飞,可一旦破格使用岳飞,八成要直接让大局崩溃! 沉默之中,雪花忽然飘落,赵官家陡然惊醒,勉力再问:“那怎么办?” pS:熬了一夜,夜晚的注意力很难集中,还忍不住去b站补了番,但终于还是码出来了,于是觉得自己依然是知春路最靓崽。 第五十五章 人选 “官家确实想用岳飞?” 出乎意料,停了片刻之后这一次说话的居然是吕好问,而非是威风日渐显现的吕颐浩。 “不用他,此时还能用谁?”雪花之下,赵玖负手扭头看了眼北面渐渐牢固的金军主力大寨,然后一声叹气。 吕好问也好,其余人也罢,先是一怔,然后全都稍显感慨……因为诚如官家所言,此时还能用谁? 且说,赵官家用岳飞的理由自然不必多言,对他这个穿越者而言,岳飞这两个字就已经是理由了,跟韩世忠这三个字一般是他敢在这年头各自操作的基本胆气。但是即便抛开这层理由,以眼下来看,又有谁可用呢? 须知道,此时此刻,环顾整个战场,也就是东京留守司还有一些兵马上的余裕,可以做出一些动作了。 所以,无论是谁都要去东京主持局面。 宗泽当然可用,但按照赵官家的猜度,应该确实是病重难为了。 李纲经过靖康和这一回东南大乱,则已经让所有人都对他的军事水平丧失了信心。 李彦仙绝对可用,但是陕州是中原与关西、河北的连接点,本身就是一处最要害的节点,它的存续事关宋金前线是否能维持到黄河一线。而且别看现在陕州局面稍好,那只是西路军主力没有往陕州来,一旦让李彦仙往东京领兵,会不会立即引来完颜娄室或者完颜银术可对陕州反扑,到时候自开门户,金军东西两路大军合流才叫一个自取死路。 同样的道理,张俊也不可轻易调度,否则江淮门户大开,忽然有一支金军偏师南下扬州,那乐子可就大了! 而想来想去,哪怕是在中枢大臣们眼中,京东、京西这里,此时真要说有过一点战绩的,并且稍可信任的,其实也就是这个一年前还是个死囚犯的镇抚使岳飞了。 所以,用是必须要用的,现在根本没多少战将可用,但却不可能给他一个超阶的名头,否则真就要坏事。 这一点,看看李彦仙、韩世忠、张俊、曲端,还有东南的叛乱就知道了。 李彦仙为什么要改名抗金? 还不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服气李纲的军事策略,诽谤宰相李纲是个军事废物,以至于被通缉? 韩世忠在南京看新官家登基,瞅着行在汇集的各路兵马,喝多了说了句心里话——‘咱是天下先’! 啥意思? 其余人都是废物的意思! 至于张俊、曲端,都是老西军了,也都不用多提。 还有东南的叛乱,你弄个王舜臣上去,名头是够大,可几十年没沾军队,谁服气啊? 哦,还有个死了的刘光世,他倒是不计较名分,也很少不服气,只是喜欢以邻为壑而已。 军队里的事情,哪里是那么简单的?骄兵悍将是一回事,但本质上的问题在于,想要那么多人一起把性命交给一个人,总得拿出点凭据来。 更不用说,东京留守司的兵马十之八九都是河北流民、两京盗匪之流,真要是一个不好,这些人转身做盗匪是没有太大心理压力的。 不过,有一说一,事情来到眼下这个局面,真的是有些意外,因为赵玖之前在南阳堪称殚精竭虑,算是考虑到了这种疑难情形的。 赵官家不知道宗泽历史上的寿命,但大约知道宗泽有在东京悲愤而死这一回事的,再加上这位的年纪摆在那里,所以他一开始便为此事,同时也是为了确保岳飞的发挥,专门设置了一道保险。 而这个保险,正是京东两路制置使张所。 张所很早就在滑州一带设行营,跟宗泽相处极好,宗泽的部将有相当一部分从张所手下经手过,更重要的是此人和宗泽一样,都是岳飞的伯乐,对岳飞的信任是毋庸置疑的……那么按照原定计划,即便是宗泽出了岔子,也正好由张所这个就在南京的大员接手东京留守司,而岳飞也绝对会因此获得更强有力的保护与更广阔的的发挥空间。 但是说这些都没用……孔彦舟临阵叛逃,张所殉国了! “这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得多捋一捋。”大概是等了许久都未等来吕颐浩的言语,吕好问不得不有些迟疑的继续开口。“官家……不知道官家考虑其他各处情形时想过南阳这边一件事情没有?” “何事?” “此事乃是陈尚书之前提及,臣颇以为然。”吕好问扭头看了眼陈规,这个动作引来另一位吕相公冷眼旁观,而吕好问来不及在意这些,却是在渐渐紧密的雪花下指着北面阴影与灯光回头正色言道。“金军畏惧我军砲车,所以不敢近城,也没有攻城动作,但金军真就无力了吗?他们围三缺一自然可以理解,但骑兵这么多,真就不能阻拦信使往来吗?为何直接放任各处信使出入?” “朕当日知道他们的意思。”赵玖负手看了眼城外金军大营,坦诚以对。“攻心之计嘛,既然南阳城防出色,便干脆用此计逼迫我们调度起来,而我们一旦调度起来,必然会露出破绽,对他们而言便是战机了……但这是阳谋,总不能说韩世忠岌岌可危,东京留守司死水一潭,关西局势堪忧,都是假的吧?” 吕好问张了下嘴,但还是最终点头:“官家心里明白就好……但臣还有一问,既然官家明知道城外金军是在攻心,是故意将北面前线困局送来,却为何还要去强行调度?所谓用岳飞又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只是接替宗留守,总揽东京事宜吗?以眼下看,宗留守应该只是病重,而岳飞在东京也没有受制之态……” “吕相公。”赵玖一声叹气。“陈规只告诉你敌军有诈,可曾告诉你坐守枯城是等死之道?今日南阳局面,还不是有新式砲车这种反击利器?” 吕好问和陈规一起微微束手,却都没有反驳什么。 而赵官家也干脆挑明:“朕想救韩世忠……韩良臣不能死!他是朕的腰胆!朕根本不敢想韩世忠一旦死在长社,将来谁能撑大局?岳飞固然是个良才,但你们也说了,他才二十七,而且刀剑无眼,若韩世忠都能盛年阵殁,天知道将来他又怎么回事?” 城墙上,众人相顾无言,却没人觉得意外,按照官家之前对韩世忠的看顾,这个理由绝对可信。 “官家想救韩太尉当然可以理解,韩世忠国之大将不可不救,但哪来的兵马呢?”就在这时,吕颐浩忽然拢手开口,抢在了吕好问之前发问。“按照这几日枢密院收集的军情,完颜挞懒虽然处处分兵,但他本人却应该是坐镇长社城下,亲自围攻长社,而且周边兵马,从北面中牟的耶律马五,到南面挞懒的女婿蒲察鹘拔鲁,他手上合计也有四万兵马,且多骑兵……那么三五日解围不成,只会被金人大军聚歼于城下……须有大军!” “不错。”吕好问也连连严肃点头。 “东京城内有两三万,开封府南边有三四万,让李彦仙放弃河北,只固守陕州,说不得还可以再聚集一些,再加上刘宝、田师中的残部……都集合起来,十万不大可能,七八万总能有吧?”赵玖正色做答。 “东京不管了吗?”兵部尚书陈规当即惶急相对。 “存地失人,则人地两失,存人失地,则人地两存。”回答陈规的乃是枢相吕颐浩。“东京城当然重要,但却不及韩良臣……救下韩良臣,便是东京有失,也迟早能打回去!可如眼下这般耗下去,五河诸城迟早一一沦陷,到时候东京又拿什么保?” 陈规一时哑然。 “朕细细想过此事的。”赵玖赶紧制止了二人争斗。“东京距离长社不过两百里,而金军最近东京的乃是中牟耶律马五部,一万人,相距五十里……攻城与解围不是一回事,若能集合兵马救出韩世忠,再折返东京休整,耶律马五来不及攻下东京。” 众人再度陷入思索。 而片刻之后却是胡寅认真出声:“官家说的有理,韩世忠本朝名将,不能不救!” 紧接着,小林学士也不再沉默:“韩世忠确实要救!” “臣也以为当救!”一直没吭声的阎孝忠终于也不顾与陈规的交情,毫不犹豫拱手相对。“否则天下人何以见官家之诚?” 城头上,一位相公,一个内制,一个南阳府尹,一个御史中丞一起表达了对天子的赞同,这件事情就不可转圜了。 实际上,吕好问也不再坚持,而是拱手而言,回到了问题的关键:“若如此,再加上宗留守病情不可公开,就只能寻一位大臣为宗留守之副,然后督岳飞南下,整合东京留守司了。” “也只能如此了。”赵玖沉默片刻,到底放弃了让岳飞直接为帅的可能,但还是有些忧虑。“但只怕东京左近能为帅臣的不能放手给岳飞。” “官家勿忧。”吕好问微微一叹。“臣想了想,还是有个好人选的……如今东京副留守权邦彦被困滑州,闾勍太尉被困襄城,那就只有两个人选了,而官家又要一个看顾岳飞的人,就还得再去掉一个跟岳飞有仇的王彦,如此便只有最后一人了,而偏偏这个人选正合适。” 赵玖心中微动,却来不及多想,反而脱口而出:“朕知道你说的是谁,最后一人自然是前大名府留守、现开封府尹杜充了……可他不是从大名府逃回来的吗?可用吗?敢战吗?朕隐隐听人说他这个人滥杀?” “官家,现在的情形是,眼下有这个资历的人就那几个,而此人正当其务。”吕好问倒是娓娓道来。“最关键的是,此人与岳飞是同乡。” 赵玖一时恍然,这年头同乡本是天大的一层私人关系保障,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也是吕好问没说出来的一层隐含意思在于,东京留守司军将本身多是河北流民出身,那么杜充的籍贯对东京那边而言也是一重保障,你换成一个非河北出身的大员过去,那些军将未必服气……不过,赵官家明显对杜充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也不晓得历史形象是怎么一回事,便又赶紧回头去看杨沂中。 这种场合杨沂中本没有插嘴的余地,但作为赵官家御用的资料查询器,杨统制还是不顾自己肩膀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雪花,非常迅速的躬身给出了答案: “回禀官家,吕相公所言不差,二人本是同乡,且交情颇好……岳飞是武人中少有读书进取之人,而杜大尹年中曾在东京有言,说相州豪杰颇多,但多是粗鲁之辈,能与他以同乡之谊交往的,就只有岳鹏举了……这番话虽然可能是嘲讽同为相州人的东京留守司统制官张用多一些,但多少还是能看出来杜充与岳飞相处不赖。” 而言至此处,杨沂中稍微一顿,方才低声相对:“非只如此,杜大尹长子杜嵩、三子杜崐,俱在襄阳;而女婿韩汝与次子杜岩,此时俱在城中。” 这就是有人质可以放心的意思了。 赵玖一时释然,却又微微摇头。 话说,事情来到这一步,他哪里还不知道,东京有这么一个现成的好人选,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人选,资历、现任官职、籍贯,都是最合适的……而吕颐浩初来南阳不久不清楚人事可以理解,但总揽都省、之前半年亲自参与安排官职的吕好问却拖到现在才提供出来,显然还是保守心态,不愿自己主动出击生事。 当然了,还是那句话,有法子总比没有强,而吕好问到底是在自己的逼迫之下提供了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那还多想什么呢? 不用他吗,还能用谁? 这句之前说过一遍的话,此时赵官家并未重复,而是带着一丝释然与几分疲惫,当场下了决断:“那便遣使往东京,不用书信旨意,以防被金军截断,让使者入东京去见宗泽,面陈此事!” “官家!”吕颐浩赶紧插嘴,稍作补充。“可以发一道加封岳飞官职的无关旨意,再让杜充次子杜岩去做使者……旨意是给东京留守司做真伪之辩的,这样一来,不管宗留守是否清醒,东京留守司上下便都能晓得官家心意;而杜充见到亲子,感激之余自然也能明白官家心意,届时,他便是有畏难之意,其子也能将官家心意转达清楚,断不敢不南下收兵去救韩良臣的,也不好不重用岳飞的。” 闻得此言,赵玖几乎是彻底放松下来:“如此,便可有所期待了!速速去办吧,让杜岩连夜出城!一刻不要耽搁!” 众人一起拱手,也都不再多言。 PS:仔细查了下,杜充应该是从大名府南下后就担任宗泽副手,而且,东京留守司本身是河北流民组成的一个特殊派系,当时只有河北籍的大员才有资格接任威望极重的开创者宗泽……所以,以他的资历和籍贯来看,杜充接替宗泽属于理所当然,甚至不是南宋流亡朝廷可以轻易动摇的。 至于岳飞被时人称为杜充爱将……也不难理解,大鹏鸟在这个同乡任下一年左右,连续升了九级,从私人恩情上来说,在外人看来,杜充不比宗泽对岳飞差。 第五十六章 胡思 平白冒出来一个杜充这种天降之人,让赵官家心思多少有了些安慰。事实上,这晚下雪,赵玖回到行宫,一面召来杜充次子杜岩发出旨意,一面却又让杜充女婿韩汝入宫,然后加上小林学士、杨沂中在旁,细细问起了杜充履历、底细……显然还是有些不放心。 但大约听完之后,却只能频频颔首,感叹无言了。 话说,任何一个人此时指着杜充说是有问题都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到此时,杜充身上的问题只在于两处,一个是他前期抗金太‘激烈’,在守边境地区的沧州时曾将北面南逃入城的老百姓当做金军奸细给杀了;另外一个是他在大名府的时候曾弃城而走。 然而,这两件事情在这个年头真不算事。 宋军内部好杀的大将多得是,便是杜充引来非议,也只是因为他是文官,摊上滥杀二字有些失身份,然后可能是朝中唯一对这种事情敏感的赵玖又对靖康初年的事情不是很清楚,此时听到时隔三年的模糊言语,也不大可能真的知道彼时到底怎么一回事。 至于从河北逃回来……说句难听点的,谁不是从河北逃回来的? 而实际上,从此人从大名府逃到东京后,依然保持了待遇,并出任旧都府尹,事实上成为东京留守司高级官员这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上下对此人的态度。 彼时,当时赵玖尚未拢权,很多事情都是托付给四个相公去做的,而此时他回过头来再去想,却干脆怀疑杜充这个人选恰如他指定的张所一般,本身就是都省指定的东京留守司后手。 因为太合适了! 没错,相对于那两个黑点,杜充跟东京留守司合拍的地方就太多了。 从资历来讲,此人是哲宗时的进士,而且还出任过大名府留守,年龄、履历都太稳了;从籍贯上来讲,他的相州籍贯则尤其抢眼…… 这里必须要强调一下,这个籍贯之所以抢眼,跟他是岳飞同乡无关……赵玖会注意这些,吕好问那些人可不会在意这些……主要是河北相州的籍贯对东京留守司有着莫大意义。 要知道,军中是分派系的,而对于之前的大宋来说,从来便是按照地域分为西军、河北禁军、东京直属禁军这三处了。 韩世忠、刘光世、张俊、大辛小辛堂辛那些人,都是西军。 而东京留守司的兵马,来历驳杂,全靠宗泽以个人魅力与个人能力捏合,其中有极少部分西军,比如统制官桑仲,就是种师道部下小校;也有不少本地禁军;但大多数敢战、能战的,还是以河北、河东溃散下来的军贼、流民、义军为主,这群人天然带着河北地方色彩,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出身河北,才会敢战、能战,因为他们跟金人有切身之仇。 岳飞就是这个派系地道的中坚力量嘛,而岳飞有个同乡叫张用的,也是在东京留守司当统制。如果算上之前的孔彦舟的话,彼时前线最多的时候,一共有四个相州汤阴出身的统制级别以上官员(还有王贵)。 可见籍贯问题在彼处的重要性。 那么换言之,宗泽这个东京留守司事实上的开创者一旦去世,只有河北籍贯出身的大员才能稳住这个巨大的流民军事集团! 赵玖甚至怀疑,如果张所没死,死的是宗泽,那出身京东的张所都未必能压得住东京留守司的那群兵马,到时候还得杜充出马……君不见,此时宗泽身体应该只是有了状况,还没死呢,这群人就纷纷跑到东京南部地区观望了起来。 流民集团的天然不稳定性摆在那里,背井离乡之下,同乡这个名号的安全感太重要了。 至于说他赵官家本人的号召力如何? 呃,除非他亲自去舍了天子的脸面,否则好像也有点悬,因为东京留守司是不发军饷的! 没错,赵玖只能尽量支援东京留守司粮食和钱财,实在是没法给那边全额发饷……以半壁江山而言,在没有见到财政改革成果之前,能通过中央财政养十几万御营左、右、后军,已经很了不得了。 就这,御营右军和后军,都是东南那边直接输送,往南阳这边过个账目而已。 回到眼前,不知为何,赵官家左思右想,确定杜充确实是合适,而且几乎是唯一人选后,回到后宫住处,都上了床了,却还是难以入睡,还是在担忧时局。 甚至隐隐中,还夹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有些熟悉的怪诞情绪。 且说,一开始来南阳,自然是为了兼顾关中……虽然说一早就预料到了这次入侵,没指望今年就能把关中整理出来,但就曲端、王燮、王庶、折可求这四个关西实际主导者这半年整出来的破事而言,赵官家是真没脸说自己掌握了关中的。 曲端是跋扈和傲慢到让人恶心的程度;王燮是(跑到汉中邀请赵玖去四川的那个)明显无能;王庶是个看起来很有用的文臣,也是宇文虚中入关中前关中名义上的最高政治人物,也没有畏战的意思,但从他之前的败绩与无法控制曲端、管理王燮来看,这明显是个军事水平约等于李纲、政治水平约等于吕好问的人物,唯一可取之处在于主战立场。 至于折可求,不想此人也罢! 除此之外,回顾整个战局,张所身亡,韩世忠被围,虽然都有理由……譬如张所是被金军突袭所致,这里面还有孔彦舟忽然反叛的缘故,甚至还有京东本就被金军去年扫荡过一次的深层原因;还譬如韩世忠去救宗泽,彼时宗泽境况看起来更危险,那场营救谁也说不出话来,正如此时大多数人都赞同去救韩世忠一般。 然而,从结果来说,毕竟是两场巨大的败绩与悲剧。 赵玖有时候会禁不住想,如果自己在金军被河北义军迟滞的那段时间,稍微绷紧一点、小心一点,也让张所小心一点,会不会就能避免京东两路的崩盘,会不会就能让张所活下来? 如果他早些注意到宗泽的异状,或者干脆早在这次战前就与宗泽建立起一个更坦诚的关系,而非是将对方当做一个单纯的‘靠山’,那这次东京留守司的危机,包括之前韩世忠的中伏的事情说不定都可以避免。 平心而论,对赵玖而言,战争进展到现在,其实比预想中的最差情况好很多,科学技术还是没有欺骗他的,或者说即便是有道祖老人家在天上看着,也依旧讲究一个基本法的。 所以,杠杆原理下的新式砲车立了大功。 但是,眼下的情况也比预想中的最好情况差太多……宗泽身体不好其实跟他关系不大,但张所死了,让他难以释怀;韩世忠被围,更是让他有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与错愕感,他坚决不能接受自己‘科学’的努力,反而造成这种始料未及的损失。 更何况韩世忠本身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大的倚仗,二人之间虽然称不上朋友,却也已经是难得相识之人。 但是,这些都只是反思,算是一种常见的情绪,还称不上‘诡异’。而实际上,此时此刻,望着门外雪花飘落的影子,赵玖心里还有两种最后的情绪,也正是这两种情绪让他变得‘诡异’起来。 其中一个是老生常谈却挥之不去的东西……赵玖还是在妒忌岳飞。 尽管已经做到了在行动上的最大支持,但这个穿越者内心还是在妒忌那个素未谋面的时代之子。 原因嘛,赵玖想了这么久,大约也能够说个一二三四。 但总体而言,无外乎是穿越者和天子身份的结合,让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想取代岳飞,成为那个挽天倾的人! 这种欲望,一个正常的赵官家不会有,一个穿越者也不该有,但结合到一起,就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而要给这种欲望定个性的话也很难,往低俗了点说,那就叫不知天高地厚,甚至有点政治不正确,但非要抬高的话,却也可以称之为某种使命感。 如果不是想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做点事,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欲望呢? 躺平在杭州多简单,最多中间多一次海上漂流记嘛,然后等个十几年,等到岳飞进入的黄金年龄,他的岳家军也到了十万之众,披甲者七八万,到时候来个十二块金牌到前线催促进军凑个趣……多干脆? 但如果能主动去做点事,为什么一定要躺平呢? 早一年结束战争,会有多少张永珍那种人不必死掉,又会有多少张永珍成功回到家里?难道岳飞不是抱着对家乡的眷恋而形成的朴素爱国主义吗?让岳飞成不了英雄,让他三十岁当着镇抚使就荣休回老家去了,岂不更好? 能享受太平,当个太平富贵之人,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向死而生? 实际上,这种妒忌情绪之所以屡屡挥之不去,就是赵玖给自己找到了这个歪理,按照这个思路,越是反思,赵玖反而越是自豪起来……似乎这本就是一种值得自豪的情绪一般。 但是,这种自豪和眼下的金军大举入侵带来的巨大压力,却又给赵玖带来了另一个,也是最后一种怪异情绪——反思过了头,外加自我解释心里那种妒忌时带来的理想落差,使得他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努力来了。 这些日子,赵玖有时候会想,相较于那个给了他这个躯体的人而言,他明明做了那么多事——明明那个人只会逃跑,一路逃到扬州,然后是东南,然后是海上,而他赵玖却守住了淮河,使得东南和两淮最起码没有糜烂;明明那个人抛弃了中原,只知道在扬州享乐,而他赵玖却选择了南阳,还亲自守城并主持中原抗战;明明那个人只知道拖前线后腿,而他赵玖却对李纲、宗泽、李彦仙、韩世忠、岳飞这些原本在另一个时空被压制、抛弃的抗金英雄做了那么大支持…… 但为什么,局势还是那么难呢?而且还出现了韩世忠这种意料不及的事情? 到底是哪里犯了错? 难道说逃避比迎战更合理? “你说,朕要是一开始去了扬州又该如何?”赵玖忽然回头朝枕边之人问道。 无人应答。 可能是白天做饭太累的缘故,吴瑜早已经睡着了,而赵玖也没有什么惊讶之意。实际上,若不是早知道对方已经睡着,赵官家还不问这句话了呢。 而这,正是赵官家最苦闷之处了,他心里好多话,好多想法,都是没法说给别人听的,所以这些情绪才会积攒在他心里,日复一日,随着局势艰难而变得复杂晦涩起来,以至于动辄便会如此胡思乱想小半个晚上。 不过问完之后,赵官家却是终于放弃今晚的胡思乱想,直接吹熄了烛火,转身抱着已经睡着的吴瑜准备歇息了。 但是,烛火刚刚熄灭不久,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而又显得有些克制的敲门声。 “大家!大家可睡了?” “官家!还请官家起身。” 前者是负责后宫的冯益,后者是杨沂中,二人一起来叫门,必然是有事。 “什么事?”赵玖哪里能睡着,何况听到此二人声音,也是赶紧起身摸黑穿衣。“难道杜岩出去便被擒了?” “不是……是吕相公忽然来了,说要私下面圣。”又一个声音响起,赫然是主管前殿机密文字的大押班蓝珪。 而伴随着蓝珪出声,房门被小心打开,又被关上,俨然是蓝珪、冯益一起入内,亲自来点灯伺候官家穿衣。 然而,赵玖闻得此言,只觉得脑中一阵浆糊翻腾,反而不解,便遮住刚刚燃起的灯火,蹙额以对:“哪个吕相公?” “当然是枢密院吕颐浩吕枢相了。”蓝珪小心做答。“今夜本是吕相公在大殿值夜。” “也是。”赵玖恍然摇头,又回头看了眼睡得死沉的吴瑜,便穿上鞋子站起身来。“都省的吕相公干不出来这种事……” 蓝珪当即俯首不言。 就这样,赵玖披上衣服,匆匆出门,又冒雪带着杨沂中等人穿过后宫那片早已经砍伐干净的树林空地,准备转入前殿,却不料刚一来到拐角处便看到了独自一人、昂然束手立在彼处的吕颐浩。 赵玖无奈,却是连杨沂中也屏退,也独自上前。 “官家!”吕颐浩微微欠身。“好教官家知道,臣刚刚想到了一个事关大局的门路,虽然只是粗疏思索,但或许可行,所以匆匆唤官家起身,想让官家考虑一二……” “吕相公请言。”赵玖当然明白对方意思,便强压困倦之意相对。“事情若不能成,朕绝不会说出去的。” 吕颐浩微微欠身,却是只说出了一句话来,便不再多言。 而赵玖初时一怔,旋即惊醒,却也并未做答,二人只是微微颔首,确定信息交汇无误,便在前殿与后宫的交界处告辞,然后各自回身休息去了……吕枢相在前殿偏房也是有自己房间的。 且不提年近六旬的吕枢相回去后是否能睡个好觉,但年轻的赵官家这番回去,却是再度胡思乱想,翻来覆去,久久难眠。 很显然,吕颐浩刚刚那个建议让他有些心动了……只是眼下没有理由去做而已。 PS:感谢第五十七萌lin! 这是小林学士粉丝? 话说,今天洗衣服的时候,不知道小九怎么进去了……一放水听见喵喵叫……把我给吓死了,然后捞出来以后还给我隔着衣服在胸口划拉开一个口子,血淋淋的。 那么……晚安 第五十七章 乱像 战争在持续,即便是进入了相持困城阶段,集中了双方前线统帅的南阳这边也不可能就这么安静下来的。 譬如说赵官家就很快定下了以杜充为帅,以岳飞为将,整合东京留守司兵马去救韩世忠的策略嘛。 实际上,这件事情如此重要,以至于赵玖隔了一天,在某个劝他回銮东京的札子上找到了杜充的名字后才放下心来……从这件事情上来看,此人毫无疑问是个主战派,而且最起码在东京跟宗泽相处的不赖。 没错,杜充是以东京留守司成员的身份上过札子,请赵官家还于旧都的,昭昭史册,清晰可见。 不过,事情到了此时,赵玖也只是聊以**而已,因为决断已经做出,事情也似乎已经无法再改变了。 而且,南阳这里,注定是不能安生的。 腊月上旬最后一日,东京方向情形不明之时,襄阳许景衡、汪伯彦、刘汲三人却首先坐不住了——在南阳久久不给答复,只是说‘南阳尚稳’的情况下,襄阳却执行了预定计划,御营中军统制官张景越过汉江,顺着结冰的白河从东岸北上,逼近了南阳城。 这下子,局势再度微妙了起来,因为金军居然没有进攻,而是坐视这支部队顺着白河开进到了距离南阳城东南角直线距离不过十五里的白河对岸。 且说,南阳这里的文官们总是随着局势涨涨跌跌,时而喜时而忧的: 一开始金军放弃攻城,虽然有识之士说的很清楚,这里面必然有金军的阴谋,譬如前线局势堪忧,所以金军才故意打开通路,让南阳城内知晓,以图自乱阵脚,属于‘攻心之策’,但这依旧压不住大部分人感到释然和放松,仿佛这一战已经赢了一般。 然后,果然北面消息传来,说是关西大败,五河地区韩世忠垂危,东京殊无作为等等,于是城内又乱了起来,襄阳派隐隐有复起之态,而且赞同赵官家找机会走的还多是老成大臣。 现在,张景带着四五千兵来到白河东岸安营扎寨,金军没有去攻,居然又有人以为金军已经丧胆,建议赵官家派王德、傅庆出城劫寨?! 当然了,明白人还是有的。 “这必然是金军刻意宽纵,诱我军出城接应,以求聚歼于城下。”出班说话的乃是刘子羽,这些日子,就连民夫都能因为战事稍歇而稍微松懈两日,士卒也能轮换下城,可他却是前期忙城防,后期帮忙筹划其他各处的方案,倒是稍显疲惫,不过此时出声,依旧迅速。 “也不能尽丧胆气吧?”御史中丞胡寅微微皱眉相对,他倒不是随风倒,而是一直就觉得应该以攻代守的,早在南京他就认为赵官家应该御驾亲征、渡河北伐的,只是事关军事,所有人包括赵官家一般都不会搭理他罢了。 故此,刘子羽见是胡寅出声,本能就头大,也不知道是近来疲惫的缘故,还是根本觉得跟此人说话没用,所以一时间居然没有与之当堂抗辩的意思。 不过,好在他也在枢密院许久了,算是有些威信和人脉,马上就有下属出列相对。 “臣冒昧。”胡闳休听到如此荒唐之言,又见对自己最照顾的刘参军闭嘴不言,便立即出列,却是对着赵官家直接开口,佯作没有听到胡寅一般。“金军或许存了更大念头也说不定!” “什么意思?”正在胡思乱想的赵官家回过神来,稍显好奇。 “臣以为,金军是见这支兵马从襄阳来,猜到了张统制是来接应官家的,便故意装作放松,只待官家出城,便求一劳永逸。”胡闳休语不惊人死不休。 堂上一时轰然,而赵玖微微一怔,然后难得咧嘴一笑,却并未应声。 “局势大好,官家不坐镇南阳,去什么襄阳?”胡寅闻言继续蹙眉不止。“金军安能如此糊涂?” “金军真是糊涂了吗?”胡闳休忍不住对上了跟自己政治地位天差地别一般的御史中丞。“胡宪台!金军又不是专门图此,他们只不过是仗着自己手中有骑兵,野战无敌,所以才放任张统制往来,一旦下了决心,随时都可以吃下这四五千兵,哪里算糊涂呢?” “照你这般说,张统制这四五千兵,此时无论如何都已经是死人了?”胡寅愈发觉得荒唐。“对上金人我们就只能困城死守,任其凌虐了?无论如何,当此之时,张统制来勤王护驾竟也是错的?” “张统制此番来援,委实不妥,确有羊入虎口之态。”胡闳休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反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荒谬!”胡寅勃然大怒。“照你这般言语,金军就不要打了?我辈便只是任由金人往来肆虐,毫无作为?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尊王攘夷?蛮夷之辈一时得势而已,但凡中国能上下一心,敢战能战,天下兴复又有什么难的?这个道理别人不清楚,你这个太学生出身的参军居然也不清楚吗?” 胡闳休一时语塞……他倒不是没话说,而是被胡寅给吓到了。 “胡中丞。”刘子羽见到下属被制,终于难以忍受,也是咬牙应声。“你是想学李公相吗?” “何意?”胡寅陡然一怔。 “先学李公相靖康中驱除李彦仙李安抚,逼迫李安抚改名逃窜,以罪身抗金!”刘子羽凛然应声。“然后再学李公相建炎初驱除岳飞岳镇抚,逼迫后者白身投军于黄河畔!” 胡寅面色涨红,却一时难以应对。 “岳飞之窜,安能算在李公相头上?”殿中侍御史李光赶紧出列解释,却又中途卡壳。“岳飞之窜,乃是彼时黄潜善为政,所以擅自驱除……” 且说,身为殿中侍御史,李光一开始听刘子羽说的难听,是准备立即弹劾的,但这么做明显是应了当日李纲不能容人的景,所以刚一开口就赶紧按下了这个念头。但即便是躲过了这个,话到一半却也卡壳,乃是因为他自己忽然醒悟——自己这番仓促应对,不但默认了李彦仙被驱除是恩相李纲的错,而且默认了岳飞当日的弹劾是对的。 但是对个鬼啊? 岳飞当日弹劾李纲,弹劾的是‘不抗金’,要求的是行在渡河向北,这怎么就对了?不能因为后来岳飞打了个胜仗,然后现在正得用,就说这小年轻从小到大做的啥都对吧? 但不管如何了,李光一卡壳,刘子羽却是趁机束手冷笑起来: “两位,大义是大义,做事是做事,大战之下,要先说做事,再说大义……而且,两位怎么知道我们不懂大义呢?我与胡参军靖康中与金人白刃相对时,两位却又在何处谈此大义?怎么谈了两年还在谈大义?!” 胡寅被骂了一通,本能去看赵官家,他现在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此番争吵本不该发生的,因为赵官家和两位吕相公最起码的控场能力还是有的,但这三位却一直没吭声,反而都在那里若有所思。 “这样好了。”赵玖被胡寅看的发毛,终于不再乱想,而是即刻发声。“暂且还是安坐南阳……派一支小股兵马,过河去见张景,以作试探,并让他小心防备。” 最近兼了枢密院都承旨的刘子羽不敢怠慢,即刻应声。 但是,就在这时,又一位枢密院要员万俟卨忽然咬牙出列:“官家,臣有一事,委实不能忍耐,请与官家私下相对……” 赵玖微微一怔,周围人也都愕然。 不过,随着赵玖招手示意,殿上众人还是目送这位枢密院新秀迅速随官家转入后殿去了。 “说吧!”转入殿后空地,赵玖立在积雪地上,正色相询……对上此人,他不可能不稍微警惕一些的。 “臣本不该言此事的,但又不得不言。”万俟卨咬牙拱手相对。“官家,官家可记得夏日入秋前,金军大举集结,却被河北义军所牵制一事?” “自然记得。”赵玖还以为对方要弹劾谁呢,此时听到对方说正事,反而放松了下来。 “彼时枢密院和南阳中枢各处都没有预料,臣也以为此事本该是五马山马总管不及汇报,私下为之。”万俟卨鼓起勇气对道。“但前几日,臣翻阅枢密院过往奏呈,却发现早在今年盛夏时,马总管便在一封札子中提到此事,说是若金军秋冬有异动,他当竭力拖延一二……” 赵玖越听越糊涂……这算什么? 人马扩也只是说一种假设与可能,后来枢密院与中枢没想到也属正常。 “臣本以为是枢密院上下疏忽,没想到此事。”万俟卨偷眼去看了下赵官家,然后终于说到了关键。“但前几日官家说要营救韩太尉,询问可用兵力之事,臣便与刘参军言语,问他可否调太行山义军渡河来援,却被他严厉呵斥……并万般贬低河北义军战力。” 赵玖微微一怔,终于咂摸出味来了……感情还是来打小报告了。 “你只说到底怎么回事吧!”一念至此,赵官家当然有些无聊。 “官家,臣也是昨日才打探到,刘参军与马总管有私仇!”万俟卨盯着赵玖,严肃对道。“当日马总管在真定下狱,便是为刘参军父子所污……刘参军父子当日所为,恰如今日刘参军口中李公相对李安抚所为一般无二!臣也是因为此言,才禁不住义愤,请求私下召对的。但这些都不算什么,都是旧事,当此国难之时本不该多提,以免被人当做小人之态!但关键是,臣担心刘参军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在制定方略时屡屡忽略河北义军的!官家,河北义军说不得可用!还请官家心中务必存个底!” 赵玖怔了许久,方才微微颔首:“朕知道了,你且回去吧。” 第五十八章 乱想 万俟卨当然是小人行径……这点毋庸置疑。 且说,要怪就怪这个人的名字太显眼了,也太容易被人记住了,所以赵玖哪怕记不住什么杜充、张浚,却也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此人的名字,不然也不会把此人往洞庭湖送的。 那么回到眼前,此人说到后来,义正言辞,俨然忠臣万不得已之耿耿……但赵官家却本能醒悟,这根本就是这位万俟参军看到扳倒他枢密院升官拦路石的大好机会,一时忍耐不住了。 本质上,这厮还是在打直属上司兼同僚的小报告,是在搬弄是非,是在利用这个绝佳机会在他赵官家心里给刘子羽种一根刺。 甚至赵玖可以肯定,如果不是最近刘子羽刚刚因为枢密院论功行赏兼了枢密院都承旨这个显位,引起了万俟卨的妒忌,这位‘副都承旨’肯定不会过来的。 当了枢密院副都承旨,当然想成为都承旨,就好像当了副都统制的王德总想当都统制一般,可以理解。 总之,万俟卨肯定不知道的是,他这番操作,反而在官家那里也替自己种了一根刺。 但是,问题就出现在这个‘也’上……因为赵玖几乎是瞬间就想明白了,万俟卨告的未必就是黑状。 刘子羽可能真的是因为私心,所以从一开始就刻意抹除河北义军的存在感,因为马扩入狱的时间点就是刘子羽父子实际主持真定府抗金事宜的时候……换言之,这两人的私仇是确凿无疑的。 实际上,马扩是被金军放出来的,他当年出使金国,跟金国最高层关系莫逆。 所以事情就是这么荒诞,后来被证明不惜抛家弃业也要一意抗金到底的英雄,是被同为抗金立场无误的同僚扔进了大狱,却被敌人所释放和优待。 而这个很明显就想得到的事实让赵玖有些疲惫。 因为他心里明白,这注定又是一个不可能有什么大团圆结局的事端。从道德上当然可以指责刘子羽私心作祟误国,但仅仅是道德上,你无法从什么明面上证明他是真做了这种事情,忽略河北义军的又不止他一个人。 甚至刘子羽可能私怨归私怨,却只是因为私怨而真心觉得河北义军都是废物也说不定。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是在打仗,敌我立场分明,马扩在河北是前线抗金统帅,刘子羽难道就不是抗金的?他是大本营日常工作实际的主持者。 这种事情是不能处置和讨论的,否则就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类似的状况还有今天殿上那次争端,军事技术者和大义秉持者之间,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你难道非要分个对错? 真要分对错,胡寅和李光肯定是今天犯错的那个,但他们本来就是一贯的立场,胡寅当年就光明正大的提出赵构不该继位,而应该渡河向北,亲自去死战迎回二圣……这种话荒唐归荒唐,却代表了儒臣内部复古派尊王攘夷思想的,是有大用的,赵官家需要借着这个姿态来控制和压制儒臣们中间那些所谓‘老成者’,所以胡寅反而是赵官家必须要保护的一方。 至于李光背后的李纲…… 讲实话,李纲的问题太多了,军事无能不说,跟李彦仙这个前线最出色大将有最直接的矛盾却也不是什么孤例,只能讲此人在团结主战派的事情上做的确实不好。 这一点可以从建炎初期,李纲和宗泽明明一起形成了主战派的基本盘,以对抗黄潜善与汪伯彦为代表的主和派,却最终迅速落败可见一二……彼时固然有赵构这个皇帝亲自下场的缘故,但是现在回头来看,也不尽然如此。 最大的一个问题在于,彼时主和派那里汪伯彦是人云亦云的,所以基本上是黄潜善大权独揽,主导了主和派,换言之,主和派是紧密团结的。 而李纲那边,明明负天下之望,明明是无可置疑的领袖,他却根本无法团结所有人,形成一个强有力的政治派系。 李纲被贬斥,宗泽不发一语就是明证……二人对官家的认知是有巨大差异的,宗泽明显考虑到了赵官家的主和属性,所以用了更激烈的方式来逼迫中枢,而李纲却认为宗泽这么做反而影响到了自己在中枢的权威。 一直到后来,赵玖来了,李纲都已经被贬斥又被正式召回了,二人本该吃一堑长一智,团结一心才对,但一直到李纲来到行在跟前重申自己的政治纲领后,宗泽方才暂停回銮东京的言语,这就隐约有些不和谐了。 非止如此,宗泽一直是主攻的,这次金军大举进攻前一刻他还在联络河北义军,而李纲则一直认为应该先稳定下来,守住之后再图反扑。 其实这些问题谁对谁错根本无法验证,只是激进一点和缓和一点罢了。 但问题在于,李纲身为不可置疑的领袖,居然无法约束住宗泽,而且一直到现在都跟那么多主战派发生矛盾,这就很难堪了。 那么回到眼下,是李纲是奸臣,还是宗泽是奸臣,是岳飞是奸臣,还是李彦仙是奸臣?胡寅是奸臣,还是胡闳休是奸臣,马扩是奸臣,还是刘子羽奸臣? 都不是,从传统道德上来说,赵官家只能断定来揭露真相的万俟卨是奸臣。 至于其余人。 李纲是主战派的旗帜,负天下之望,他在宰相的位子上坐着,大家才相信朝廷是要抗战的。 宗泽是主战派的前线实际主持者,他一手组建的东京留守司干脆占据了眼下抗金力量基本盘的一半。 岳飞和李彦仙更不要说了,这俩人都是不顾一切,无论如何,哪怕是忍辱负重都要抗金的英雄……他们是这个时代立场最坚定也是最有能力的抗金大将。 胡寅和胡闳休的立场也全都毋庸置疑。 就是刚刚有些不顾全局嫌疑,而且跟李纲、胡寅爆发了激烈矛盾的刘子羽,谁能说他的抗金立场不稳? 他爹在靖康中殉国了,他弟弟一家被金人杀得只剩一个人,这是国仇家恨啊! 但这些人,却绝对不是团结一心的人物,他们之间还是竞争者的关系,是对立者的关系,甚至是政治加害者与被害者的关系。 这才是政治,这才是现实,这才是抹开一厢情愿抗金神剧之外赤裸裸的历史。 也是赵官家忽然觉得心累的缘故。 平日里还好,他还能勉强调解压制,但金军入侵,全局压力之下,面对这些矛盾,他却有些心力不足了。 自己的官家到底能做什么?又该怎么做? “大家!” 就在赵玖立在雪地中胡思乱想之时,身后猛地有人轻呼了一声。 赵玖没有回头便听出声音来了:“蓝大官啊,何事?” “大家。”蓝珪小心相对。“殿上两位相公和诸位大臣都还在等着呢。” “让他们今日散了吧,若有严肃军情再报上。”赵玖抬手相对,却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自己此时必然疲态难掩。 “喏!”蓝珪匆匆而去。 但很快,赵官家依旧立在满是树桩的雪地里思索什么的时候,蓝大官却去而复返,而且这次是与杨沂中一起带来了枢密院都承旨刘子羽。 “官家。”刘子羽拱手相对,却没有说什么废话,而是开宗明义。“刚刚枢密院有军情送达,乃是东京新任副留守杜充送来……” 赵玖精神猛地一振:“怎么说?谈到宗留守病情了吗?是不是已经出兵?” 刘子羽连连摇头:“官家,这些奏报都是可能被金军截获的,怎么可能说这些?便是此番汇报,也只是一些匪夷所思之论,以作遮掩罢了。” 赵玖一时恍然,便又正色相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副留守有言,他接到旨意后,便立即发出信使,召集了河北太行山八字军两万众,准备让后者渡河来援,届时兵力更盛,方可南下收拢那些溃兵……”刘子羽言至此处,一声叹气。“官家,恕臣直言,杜副留守这是怕了,故意以此来拖延而已。” “何意?”赵玖面色不变,只是语气稍显疑惑。 “八字军在河北一年,虽有名声,却哪里打过胜仗,又有几分可用?”刘子羽也是满脸疲态。“而且如今虽然黄河结冰,方便往来,可粘罕在大名府,耶律马五在中牟,八字军南下只能从阳武、酸枣一带狭窄缝隙过来……这群义军殊无战力,有这个胆量吗?就不怕暴露在野外,被金军急袭而破?至于杜副留守本是大名府留守转东京府尹,河北义军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却非说要等八字军,不过是自欺欺人,以此拖延出兵罢了!拖延到长社城破,韩太尉败亡,他便了无责任了。” 赵玖沉默不语,却只能微微颔首:“朕知道了,卿且去吧……唯独一事,李相公乃是公相,胡寅乃是御史中丞,他们虽然有些不通军务,但指出来就可以,千万不要再刻意攻讦。大敌当前,须防自乱军心。” 刘子羽沉默片刻,便也口称‘得旨’,便拱手行礼告辞。 而相隔百里,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只说翌日,宋军派出小股部队出城向东南接应张景,金军果然坐视不理。 一时间,城中彻底振奋,不止一人请求出战,便是军中将领也有意动——王德便请旨,攻击城东张遇营寨。 而这个方案,也得到了枢密院几位参军的认可……当然了,几位参军的理由和其余人不同,他们认定了金军是在刻意放纵,所以着重于试探二字。 胜了,当然更好! 但败了,也能让城内这些人清醒一下! 而赵官家犹豫了许久,最终在这个方案上点了头。 第五十九章 夜叉 王德乃是通远军(今甘肃所属)熟羊砦人,标准的西军出身。 靖康前,他是西军将门姚氏中姚古麾下。适逢金军第一次大举入侵,东路军在二太子斡离不的带领下横扫河北,经相州进入卫州,而西路军则在粘罕的带领下一面锁城太原,一面继续南下,却是经隆德府(今上党)与斡离不会师于黄河畔的卫州,共同讨论过河事宜。 金军主力合流,隆德府、相州、卫州一带,基本上集聚了金军大部分主力部队,光是猛安谋克之流的野战精锐恐怕都近十万。 而姚古正好屯驻在隆德府(今上党长治一带)西南、卫州正西的泽州(今高平、晋城)一带,面对金军主力,便派出了军中最得力的王德前去侦查。 王德成功斩杀了一名金军将领,然后从容归来。 姚古大喜,就问他还能再去吗? 于是王德第二次接令,居然只率十六骑出发,然后穿越了金军主力云集的前线,直入隆德府州治(后世长治),将金军任命的契丹汉儿守臣姚太师活捉,然后带了回来。 后来第一次靖康之围结束,金军退却,王德将姚太师送入东京城,渊圣,也就是宋钦宗了,问他是怎么被俘的? 姚太师无奈,只说自己被擒时只见到一个杀人如麻的夜叉而已。 从此,王德便绰号王夜叉,闻名两国。 这么一个人,肯定是不如韩世忠、岳飞的,但也仅仅就是不如韩、岳了,给他一个合适的机会,他未必就不能再次名扬两国。 实际上,别看韩世忠挺瞧不起王德的,说对方不是帅才……可仔细想想,发表过‘天下先’宣言的韩世忠本质上应该谁都瞧不起才对,他只说王德不是帅才,便是认可王德是个难得将才了。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一种认证。 腊月十八,王德引二十个骑士,外加两百长斧背嵬军,率先出城向东,尚未行到张遇营前,便引来张遇警觉,后者不敢怠慢,一面让各营谨守,一面赶紧往北面完颜兀术处送信,最后却又与副将黎大隐一起尽出本部甲士两千出营防备……他们不认得王德,王德也未打旗号,只是觉得对方兵马披甲严整,不似俗流而已。 但看了好一阵子,却发现这两百兵只是在营前逡巡而已,既无援兵,也不举旗亮明身份,更没进攻的姿态与准备,甚至在一段时间后,在那名为首的身材雄壮将军带领下,这两百二十一人干脆直接坐在了阵前地上……如此情形,当然引人生疑。 “这是啥意思?”相隔三百步的距离,张遇看了半天看不懂,便扭头去看黎大隐。 然而黎大隐一个木匠,所谓一个专业人士,如何知道这是啥意思?他看了半晌,也只是摇头不语。 “你们知道这是啥意思?”张遇回头去问自己身后跟来的亲卫甲士。“谁说出来有用的,俺赏他两个婆娘!” 两个婆娘当然好,但也得有命才能安置到帐里,谁知道啥是有用的,要说的没用会不会被砍了? 一众甲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居然无一人开口。 雪地并没有彻底化开,而且这几日寒风呼啸,地面上冰雪与土渣冻得硬邦邦的,张遇胯下马匹颇显不耐,马蹄不停敲打地面,传来硬邦邦的声音,而这也昭示着一窝蜂张遇本人的不耐。 果然,片刻后,张遇随手指向了身后一人:“你说!” “俺……俺不知道!”此人茫然抬头,寒冷天气冻得他鼻涕都流出来了。 张遇气急败坏,先是一笑,复又面色一冷,却是直接抬手:“砍了!” 旁边黎大隐本能想劝,却又心中一叹,勉力缩了回去,众人噤若寒蝉,只能目送那名甲士在求饶声中被当众剥了衣甲,然后一刀砍了祭旗。 “你!”张遇复又指向一人。“俺记得你是个读书人?” “是,都监。”这次被问到的恰好是之前二选一模式下活下来的周镔,此刻正扛着一面旗帜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被点到后猛地打了个激灵,便赶紧点头。 “说!”张遇干脆言道。“你觉得这股子官军是要干啥?” “是要诱敌!”周镔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不是他为了糊弄对方而说的,而是他确实一开始便是这般想的。 实际上,张遇闻得此言,也是一怔,却是即刻以马鞭指向此人,严肃以对:“说清楚!” “都监请看!”这周镔咬牙言道。“官军队列整齐,一眼看去清清楚楚,就只有两百多人!两百人如何敢打上万人的大寨?分明要引诱咱们过去……等过去后,他们必然战败后撤,而咱们兵乱,一旦交战根本约束不住,必然会跟过去……而若是跟过去的人多,城上便不会吝惜石弹,发那些厉害石砲来打咱们;若是去的人少,恐怕羊马墙后早就有伏兵等着,一拥而上,将咱们在城前吃下了。” “有道理!”黎大隐第一个附和,却又在马上指手画脚,比划了起来。“哥哥你看……咱们大营距离南阳城足足八百步,官军的砲车厉害,从城内发出还能打出城三百步不止,咱们的寨墙上的好弩大约起效的距离是两百步,算算两军中间的白地不过是三百步宽……真要是打过去,一时贪功或者贪这支兵身上的好甲,怕是真要被引诱过去的。” 张遇认真望了望坐在那里两百多宋军甲士,也是心下彻底警惕起来,便连连颔首:“兄弟说的对!传俺的军令,大金援军到来之前,谁都不许擅自出战,否则俺一定砍了他做过年的肉馅!” 跟出来的两千甲士巴不得如此呢,自然无话。 就这样,双方又相持了一阵,过了许久,眼见着日上三竿,派往完颜兀术那里的信使方才折返。 “咋说?”张遇期待莫名。“见到四太子本人了吗?” “都监,四太子亲口说了。”信使就在马上相对。“他说不管咋样,让都监自己看着办就行!” 张遇懵在那里,想了半晌既有些无奈又有些放松下来,便一面颔首答应,一面却又让那信使再度回去,好告诉四太子‘他得令了’。 而信使一走,张遇思索片刻,便扭头相对自己副将黎大隐:“大隐,天气寒冷,官军又是想诱敌,女真人又不愿打,那咱们兄弟就不要都留在这里辛苦吹风了,离日落还有四个时辰的样子,你以寨墙上的弓弩做凭,领着一千甲士在这里守两个时辰,俺带人回去歇息,等后半晌来替你!” 黎大隐自然无话。 于是乎,上午时分,冬日晴冷而风啸,在做出这支宋军是来诱敌的判断之后,出营对峙的张遇主动分兵后撤。 三百步外,王德见到这一幕,终于有所动作,却是起身活动起了手脚,而远处张遇被提醒,回头看到这一幕,本能一惊,然后就喊停部队,重新驻足观看。但看了一阵子,却发现宋军只是起身活动手脚,而且活动了一阵子,居然复又坐了回去。 张遇只觉的莫名其妙,想了一下,更加坚定了对方是在引诱自己的念头,便不再理会,而是继续催动已经有些混乱的部队转回大营,而这一次,那股宋军也的确没有再作什么幺蛾子……直到张遇本人进入辕门,身后部队也已经有一半脱离原定阵型的那一刻。 王德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见这位夜叉一言不发,却是忽然起身上马,身侧二十骑士也纷纷上马,两百长斧背嵬军也各自起身拎起长斧。 当面的黎大隐心下一惊,便欲回头呼喊张遇,但转念一想,对方大概是见到自己等人识破计谋,所以干脆放弃诱敌回营才对……不说别的,谁有胆量以两百冲两千?两千甲士后还有寨墙和弓弩手? 一念至此,这位工匠天才便复又勒马相对,强做镇定。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黎大隐心中转了个弯,没有出声之时,那边王德既然上马,便不管不顾,只引二十骑直扑向前。 与此同时,二十骑中一名侍从亲卫更是直接打开了藏着许久的一面挂旗,冬日朔风飞扬,旗帜迎风飘展,正是‘御营中军副都统王’八个大字。 可能是一时没转过弯来,黎大隐此时却干脆懵在原地,见到对方扑到身前约百八十步的距离方才醒悟……且说,他本是靖康中守过东京的,后来又是东京留守司麾下,此番又攻南阳城许久,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旗帜是指王德?而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德是谁?有什么本事? 于是乎,其人一瞬间只觉得浑身寒毛炸起,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打马折身向后,准备遁入阵中再做计量。 然而,此时张遇两千甲士一分为二,一半脱离原阵,前头已经随张遇进入辕门,后头还在阵内,本已经有些混乱不堪……而待眼下,眼见着宋军在那闻名天下的王夜叉带领下扑来,两员主将一个已经走掉,一个居然试图掉头逃窜,那么全军上下,本该入营的自然本能加速推搡,不该走的,也本能想随同袍入营躲避。 两千甲士,背大营列阵,却在二十骑当面顺势一冲后,瞬间成凌乱之态。 这还不算,随着对面寨墙上几个零散弓弩射出不中,王德跃马叛军阵中,抡起手中长斧便连续砍杀数人,将身前一撮甲士轻易砍得炸窝之后,就在张遇急匆匆回身、黎大隐也在阵中连续呼喊号令抵抗之时,却是拎着血淋淋的斧头奋力大呼: “王师大队已至!尔等叛军,今日必死!” 其声宛如冬雷,震动叛军,而言语既落,不过片刻,身后两百重甲长斧兵便在步行冲锋后,涌入对面叛军甲士阵中,放肆大砍!非只如此,随着王德正式进军,远处南阳城下羊马墙后也是鼓声、喊杀声顿起,不下数千甲士,推倒早已经虚掩的羊马墙段,在外壕架上飞梯,便蜂拥而出,直奔东面叛军营寨! 两千阵型已坏的甲士,见此形状,听此声音,多有慌乱。 见此情形,张遇还算镇定,一面在辕门处斩杀逃兵,逼迫这群早已经乱成一团的甲士奋力向前顶住,一面又叮嘱寨墙上的弓弩手,准备对即将到来的宋军大队发起攻击……还不忘派出信使从大营旁门往金军大寨求援! 不过,与此同时,那本该在前方指挥若定的黎大隐却早已经失措无能!因为王夜叉显然是盯住了他,根本就是领着二十骑追赶他不及。 寨前地方狭窄,还有一时慌乱的叛军大队,双方宛如老鹰捉小鸡一般,但好景不长……那些叛军甲士又不是没有眼睛,眼见着王夜叉根本就是冲着黎大隐去的,而且挡在中军的甲士往往会被跟在王德身后的长斧兵给剁成肉泥,却是个个醒悟,主动远离自家将军。 于是乎,黎大隐越逃越是艰难……而不等宋军大队到来,这个天才木匠便被王德逼入身前,他先是奋力一挡,武器便瞬间脱手,然后便彻底丧失勇气,几乎是以一种无动于衷的姿态迎上了对方第二次抡来的大斧。 这不怪他,他须只是个天才木匠,被张遇看中,认了义兄弟才至于此的。 但战争就是战争,王夜叉此时孤军冲阵,看似骁勇无敌,其实自知危险,如何能放过这个战机?所以这一斧几乎是尽全力而劈。 而这一斧下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早已经乱成一团的战场居然好像停滞了刹那一般——王夜叉居然将黎大隐从头到腰给活生生劈成了两半!非只如此,大斧继续下落,复又斫到马背上,居然又将战马劈的双膝下跪,只是一声哀鸣,便带着那柄长斧与满身人类内脏歪倒在一旁,再无气息。 与此同时,王德胯下战马也明显不支,居然也一起下跪哀鸣。 王夜叉奋力去拔战斧,居然一时拖拽不动,便干脆弃了战斧,拔出腰刀来,重新上了一名身后亲卫的战马。 等他翻身上马,本想奋力大呼,继续喊‘王师大队已至’的,但此时周围叛军甲士看到那一幕,哪还有人敢与他相对,根本就是如炸了窝一般,蜂拥往辕门处逃窜。 王德见状大笑,便横刀策马砍杀,一路往辕门处逼迫而去……见此形状,叛军甲士逃窜愈发慌乱,踩踏之中,倒灌辕门之势已然形成。 而辕门处的张遇自从看到自家兄弟被劈成两半,便也浑浑噩噩,几乎是被乱军给推入了辕门,然后宋军大队约三千众在辛永宗(小辛)的带领下此时已到跟前,几乎是以探囊取物之势,轻松拿下寨墙,向内涌入。 这还不算,大营东南面,早有准备的张景部也适时引自己所部越过冰河夹击东面大营。 到此为止,叛军乱做一团,几乎是稀里糊涂便成溃败之势,不少人望风而降,甚至有人主动倒戈,不等宋军抵达对应营盘,便主动呼喊‘王师大队已至’,遥起呼应。 眼见着东面大营再无可救之理,而且之前那一劈,也让张遇彻底丧胆,故此,此人回到中军大帐,干脆带着数百亲信,卷着部分细软往正东面而去了,却是根本不敢往北面大营去见完颜兀术。 殊不知,完颜兀术根本不会怪罪他,这位四太子干脆在北面中军大寨内的某个高耸望楼内,一面遥观东面大寨,一面与拔离速相对饮茶呢! “这也败的太快了。”拔离速端起微凉的茶杯一饮而尽,复又拈起茶叶在口中咀嚼起来。“本以为能守住的,便是守不住也该鏖战一阵,张遇着实无能!” “不是张遇无能。”兀术摇头不止。“一来之前攻城消耗的还是张遇兵马居多,他军中战力、士气都跟当日投降时差了太多,二来,王夜叉倒是名不虚传……不许擅自助战的军令已经传下去了吧?” “自然。”拔离速正色答道,复又放下茶杯微微一叹。“现在怕只怕宋军士气速起,到时候反而难制……” “此番议论你不是已经应下俺了吗?”兀术微微蹙眉。“甭管他们士气如何,真要接战,咱们三万骑兵,他们拿甚抵挡?” “确实应下,俺也确实觉得可行。”拔离速赶紧改容。“只是怕弄巧成拙……别让宋国皇帝真的被护卫去了襄阳,到时候南阳、襄阳一分,咱们就真作难了。还不如四面围住,安静等挞懒元帅扫清北面,再来援护呢!” “你当日可不是这般说的。”兀术冷笑言道。“其实,宋国皇帝只要出城,哪里能走?天寒地冻,白河结冰,咱们又早早将一万骑兵放在西营南端,只要有异动,直接向南面来个大迂回,全包住便是……要不,让你替韩常,专管这事?” 拔离速登时心动。 其实,正如兀术之前与此时所言,不管宋军如何作为,金军只要存下一万骑兵,一旦见宋军有异动,便直接先南下在汉水北面来个侧翼大迂回,宋军便无幸理。 而正是基于对这种战术的认可,拔离速才一步步让步,先是弃了只准进不准出的方略;又放弃了对张景部的围歼计划(因为张景从襄阳来,很明显是接应赵宋皇帝南下的,而非纯粹勤王之师);现在,又干脆放弃了张遇部和工匠营。 乃是要一步步让宋军轻敌于当面,却又不停获知北面大局困境,从而诱惑城内赵宋皇帝出城南下。 而这个计划,现在看来似乎越来越有成功的可能性了。 当然了,眼下这种从容跟整个宋军交战全局情况是有直接关系的……如果不是完颜娄室和完颜挞懒的优势摆在那里,有一个最终合大军于此城下的最终选择,拔离速也不会轻易改变态度的。 且不提拔离速与兀术在那里讨价还价,金军北面大营东门外,金军数千骑士正列队当面以作防备,而宋军在迅速攻取东面叛军张遇部的大营后也是即刻整理、收拢战俘,并小心防备北面金军。 张景也好,辛永宗也成,王德也罢,都是跟金军交战过的,晓得厉害。 然而这其中,晓得厉害的王德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明显杀的性起,以至于有些不过瘾,他居然复又打马出了东面大寨的北门,然后观察了大寨之间列队整齐的金军大股骑兵片刻,却似乎是忽然血涌上头,然后居然直接单骑勒马而上,在金军目前左右打马巡视。 俄而,其人忽然勒马,指着对面一名大约是他看到最雄壮的金军,当众呵斥:“鸟厮!如此雄壮,敢与爷爷白刃吗?” 金军骑兵大队也好,临寨谨守的宋军也好,纷纷愕然。 这里必须要多说两句……女真、尤其是熟女真,还有渤海、奚人什么的,在辽东的时候,诸族混杂,一旦多民族交流,都会普遍性用汉话交流,所以金军首领虽然多不识字,却多懂汉话,而且是比较粗俗的山东、河北方言。 后来到这几年,有些年纪大的、位置高的,或者汉化比较重的,或者脾气比较好的,多渐渐文雅一点,但大部分人,都还是一口一个俺,一口一个鸟……如完颜兀术,他倒是可以说我,也基本上不说鸟,可为了继承二哥的军权,让下面人认可他,倒是半强迫半习惯的一直说俺。 其实,你让他写正经文书,人家四太子也是能写个差不多的。 总而言之,回到眼前,鸟厮也好,爷爷也罢,对面女真人、奚人、契丹人、辽地汉儿,反正那些骑兵,没几个听不懂的,却是一起望向了那个被点名的蒲里衍(五十长)。 与此同时,王德此番挑衅,也不是真的血涌上头,他这人粗中有细,乃是见到金军列队整齐,而东面大寨内尚不安稳,所以刻意为之,以作拖延,兼为试探,还有震慑之意。 不过不管如何了,这蒲里衍被如此当众挑衅,如何能忍?何况拔离速有军令是不许助战东面大寨,小心防备,如今对方主动挑衅,他如何不敢? 于是乎,万众瞩目之下,此人弃了长枪、弓箭,也持白刃飞驰而出,显然中计。 但中计也好,粗中有细也罢,统统是要刀下见真章的,于是两军上下左右一起屏息观战,准备赏鉴一番。 然而,二人交马,只是一闪,这女真蒲里衍便被王德一刀剁于马下!宛如砍瓜一般利索! 随即,王德从容下马,割了此人首级,翻身上马,缓步撤入大寨中,宛如无事人一般……两军上下,齐齐骇然之余交头接耳,都知道这是王夜叉白日显灵了。 而几乎是与王夜叉威震两军的同时,两名信使,一骑飞驰入金军北面大寨,一骑飞驰来到了南阳城下,而二者都第一时间见到了双方最高统帅。 “何事?”刚刚与四太子关系稍缓的拔离速好奇相询。 “没事。”兀术随意做答。“耶律马五来报,八字军王彦引两万兵渡河去了东京,那边不好攻了……不过不碍大局。” “官家?”城头上,一片寒风与喜气之中,吕颐浩捻须上前询问。“出了何事?” “无他。”赵玖收起手中纸条微微笑对。“王彦引两万八字军渡河……算算时间,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东京了。” 吕颐浩捻须颔首不语,其余人则愈发惊喜。 PS:看了下,这章更完,本月还有44k完成150k更新量任务,还有一周时间,似乎还是有希望的,大家监督。 第六十章 一丈青 赵官家说的没错,信息传递有延误,当军情送到南阳的时候,当金军主力坐视不理下王德大发神威击破了城东仆从军的时候,两万八字军在王彦的带领下已经成功渡河,抵达了东京。 而在这个过程中,最不可能是废物的金军军中第一人粘罕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他派出了一支五千人部队前去,并给了为首万户高景山自专之权。 然而高景山尾随着王彦到了黄河畔,目送对方过河,却始终没有发起攻击,而是直接折返回了大名府。 理由很简单,高景山这个高丽族出身的宿将认为自己这五千兵打不过对方。 且说,从大宋事实上放弃两河以来,八字军一直活跃于太行山间,前后一年半,几乎无日不战,可能一直在失败,一直在转进,但却屡败屡战,日益壮大,这使得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们成为了可能是面对金军时作战经验最丰富、最没有畏敌心态的一批军队。 而且这支部队与五马山的那批纯粹义军还不同,他们同时还有无可置疑的大宋官家传统与基因,今年他们鬼使神差一般错过了金军的前期大扫荡,几乎是如养精蓄锐一般平安度过了秋日,所谓兵精粮足。此番一朝集结起来,两万之众秩序井然向南而去,高景山明明握有五千刚刚从滑州战场轮换下来的女真骑兵,却居然丧失了与之野战的勇气! 就这样,双方一箭不发,分道扬镳。 金军回到大名府,粘罕却没有怪罪高景山,恰恰相反,之前吃过义军苦头的他几乎是第一时间认可了高景山的判断,并且在内心深处丧失了攻破东京的欲望。 一座废都,金银工匠女子都被榨干了,现在又干又硬,倒不如安坐大名府,坐视完颜挞懒、完颜兀术、完颜娄室三人好自为之算了。 实际上,粘罕这个时候倒是把心思放在了济南府那边多一些。 话说,这倒不是因为济南府刘豫父子如何会奉承人的缘故了。实际上,刘豫的靠山是完颜挞懒,金国高层此番早有在黄河南岸设置汉人藩属的既定策略,本身就是完颜挞懒所属国主派系推动的。 但是,此番出征,经历了河北义军大暴动,经历了河南方面说顺利也顺利说难也难的这数月征战,粘罕作为一名金国最高层政治家,已经敏锐意识到想要用女真人彻底统治整个中国无异于痴人说梦,国主完颜吴乞买和右副元帅完颜挞懒的‘藩属政策’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更正确一点。 所以这位金国三大派系之一的主导者,军队最高领袖,如今非但没有了军事上作为的意思,反而有心抢在刘豫原来的靠山完颜挞懒前面摆平此事,好将这番政治成绩收入自己囊中! 按照他最近和山西方向的通讯,应该在黄河南边设置三个汉人藩属,山东以刘豫为首的齐国,关西以折可求为首的秦国,然后等此番南阳事了,再寻个差不多的汉人豪杰弄个郑国或者楚国。 赵宋就没有留的必要! 没错……刘豫只是贿赂了完颜挞懒,而完颜挞懒西行到了东京西侧后,这位头号宋奸还一度担心自己会被穿小鞋,却万万没想到,金军真正的大佬们已经要抢着让他当个什么汉人皇帝了! 这简直是天命所归啊?比什么斩白蛇、狐狸叫靠谱多了! 也比赵宋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强太多了! 而且不提完颜粘罕渐渐没了军事上的心思,满肚子都想着政治问题,对待高景山如春风一般和煦。 另一边,王彦领两万大军进入东京,却是一点都不和谐——事情出在东京城内目前实际军事指挥官岳飞身上。 众所周知,岳飞跟王彦有些过节,为了当时那档子破事,岳飞在河北差点被王彦手下小范参军给撺掇着砍了,到了东京留守司又差点被东京留守司的官员给砍了……当然了,这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且王彦最终给了岳飞一个行状做解扣,双方到底不是死仇。 而岳飞后来在宗泽麾下一日三升,又有梁山泊大捷,官居镇抚使,形势早已不同……这个不同是两层面的,一个是身份摆在这里,又独立领军,没有了冲突的理由;另一个却是岳鹏举日渐成长起来,等做到镇抚使,自己当了大佬,再回头看自己私自离队这种事情,也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王彦刚一渡河,随着杜充传令,让王彦引八字军到东京城南青城屯驻,岳飞一面主动派军队前往接应,一面派傅选为使者面晤王彦,乃是跟对方说,请对方务必取道东京城西的岳台,乃是想要当面一见,然后置酒赔罪的意思。 对此,王彦非但好生设宴招待了自己旧部傅选,而且满口答应了岳飞的邀请。 然后,等到腊月十八这一日,王彦果然引八字军两万浩浩荡荡从岳台小城与东京城之间穿过,准备往东京南面的青城而去。 而专门赶到张宪所屯驻岳台城的岳飞也和傅选一起,早早在城内布置好酒宴,并一起换上常服,包上幞头,摆出旧部下属的诚恳姿态,顶着寒风,再加上张宪等人一起,聚拢了好大一堆人,亲自立在道旁相侯。 然而,之前答应的好好的王彦骑着高头大马,在无数八字军的簇拥之下,兀自带着小范参军等亲近幕僚,一起面不改色越过了岳台,往青城而去,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往路边瞅上一眼。 这下子,两军数万人立即就都知道了,岳鹏举眼巴巴来赔罪,却落得个自取其辱。 “大哥!”张宪目瞪口呆,瞅着王彦目不斜视的骑马过去,半日方才醒悟,却是面色涨红,再难忍耐。“这厮是羞辱你!” “我知道。” 岳飞拢手立在道旁,一声叹气,却只是斜眼去看身前连续不断的八字军,而这些八字军路过此处,也都面色古怪的盯着道旁这群人,俨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那你还能忍?”张宪气急败坏,若非军纪严明,几乎便要拔刀。 其实由不得张宪如此,宋军作风就是这样,不同编制下的军队,动辄因为斗气互殴乃是常事,一言不合,这边统制砍了那边统领,那边统领杀了这边监军,都是寻常之事。 在另一个时空里,王德就曾经不服韩世忠当领导,直接砍了韩世忠派来的副将,最后虽然一度为此入狱,但最后也没咋滴。 而最关键的在于,此时此刻,随着岳飞公开去请王彦来喝酒赔罪,然后王彦又公开羞辱岳飞,如果岳鹏举不反击的话,那么恐怕所有人按照这年头军队风气来推测,最后都会认为,当年那段公案,责任就是岳飞的。 不然,你为什么能咽下这口气?! “不忍又如何?”岳飞终于回头反问。“砍过去?马上就要打仗了,先内讧?还要连累傅统制?” 傅选本来尴尬不及,见到岳飞如此,一面气愤王彦连自己都顺路羞辱了一番,一面却又感激岳飞给自己留脸,便连连拱手不及。 张宪无语至极,但还是有些气不过,却是跺脚相对:“大哥,你现在须是镇抚使,不是他当日麾下裨将,如何还要忍他?” 傅选闻言只能叹气。 而岳飞闻言却不怒反笑:“若我还是当日一裨将,你信不信,王太尉反而会亲自下马,好生安慰我?正是因为我如今做到了镇抚使,他才如此费尽心思辱我的!至于傅统制,只不过是池鱼之灾罢了。” 张宪一时茫然,傅选倒是一时稍悟,然后连连摇头。 而岳飞却是幽幽一叹:“王太尉这个人,出身好、才气高,跟关羽一般傲上而宽下……这便是当日我这么抵触他,他反而给我一条生路的缘故,也是傅统制之前去他跟前,他真心招待的缘故,但如今我做到了一任镇抚使,几乎与他平起平坐,反而激起他的傲气,所以才有今日一事。” 张宪思索再三,还是气结:“就这么算了?” “大战在即,你若再计较,我先处置你!”岳飞忽然变色。 张宪登时无奈。 话说,虽然岳飞以一种唾面自干的方式忍住了这么一番羞辱,但既然生出了这么一段事,却也不好继续留在路边当展览了。 张宪自是转回岳台小城,赌气闭门吃喝,而岳飞与傅选却也即刻上马,往东京城中而去。 而等到下午时分,二人刚刚入城,便有统领李逵早早候在此处,主动迎上汇报:“镇抚!听人说马太尉家那位‘一丈青’上午从南门入城了,先是去探望了宗留守,此间恐怕便要去见杜副留守!” 岳飞心下一喜,复又一紧,却是放下原定去探望宗泽的计划,直接在空荡荡的城中宽阔大路上一夹马腹,引着傅选、李逵先往杜充所居的开封府衙飞驰而去。 而行到府衙跟前,好巧不巧,竟然迎面撞上了一个束着铁甲腰围、年约二十八九的中年妇人,却正是那‘一丈青’马夫人! “大嫂!” 岳飞见状,即刻下马拱手,恭敬相对那妇人,傅选和李逵也赶紧下马行礼。 其实,若是一丈青丈夫、颇受宗泽看重的东京留守司资深统制官马皋在此,岳飞还未必需要如此礼遇,甚至傅选都未必需要行礼,但马夫人本人却是个例外。 这是因为马夫人虽然只是一妇人,却生来力大,这点从她绰号便可知晓……一丈青指的乃是一种大蟒,力气颇足,之前道君太上皇帝时期,宋江贼寇三十六首领中便有一个唤做张横的,绰号也是一丈青……由此可见,这马夫人的力气、功夫着实了得。 实际上,马夫人本人也经常亲自披甲执锐,与自己丈夫一起纵马冲阵,算是东京留守司的一员勇将。 然而,虽然上下都知道马夫人是马皋军中的二号人物,也是事实上东京留守司内的一员将领,但按照这年头的规矩,却不可能将她列入官军名册,所以马夫人一直无衔无职,只能随丈夫马皋起伏。 那么岳飞便是再大的官职,只要没有脱离眼下纯粹武人的身份,混个相公来做,那见到对方,便也着实无法拿捏,只能依照江湖习气,口称大嫂,恭敬相对。 而且说实话,人家一丈青往日对他也确实照顾。 实际上,这位一丈青在东京留守司内,凭着她的特殊身份,她丈夫不好说的话她好说,她丈夫不好去的地方她好去,她丈夫不好做的事她好做,再加上为人热情,倒是格外有些所有人‘大嫂’的名堂。 而统制官马皋能够在东京留守司内隐隐高过其他那些统制官半头,倒有三四分要算在这位夫人头上。 “五郎!”马夫人见到岳飞,不由喜上眉梢,便也下马相对。“嫂嫂得一年没见着你了吧?” 岳飞赶紧再度拱手:“大嫂,其实没有一年,我是年初元宵后走的,还差一月。” 马夫人见对方还是如当初那般老实,却是不禁拽着马缰摇头笑对:“不管咋地,回来便好!你一个河北人,去京东跟那群京东本地人掺和什么?如今宗元帅身体不行,杜大尹眼瞅着要扶正,你又是杜大尹乡里人,又是镇抚使……俺们在南边议论,都说你这次说不得就能做个副留守、都统制呢!” 岳飞闻言哪里顾得着这些,倒是即刻严肃起来:“大嫂,你们在南边是如何想的?听说腊月前,南边十个统制居然一起结义称兄弟,是有什么打算吗?身为官军,却学着贼寇一般结义,传到元帅、大尹这里,传到南阳朝廷那里,又该让他们如何做想?且这次杜大尹得了圣旨,专门召十统制一起过来,又为何只有你一人到此?” “都是自家人,嫂子也不瞒你。”这一丈青倒是干脆,直接上前低声相对。“之前结义,都是桑仲的主意,俺家当家的也觉得不是个事,本也不同意的,但是后来眼见着宗元帅身体不行到一条军令都没,金人又在京西打的激烈,也是一个巴掌难响,就应许了下来,做了这个大哥。但其实,不过是见到局面这么坏,又没个主持的人,大家有了畏惧的心思,所以才发个誓。按照桑仲的言语,只是防着有人坏了规矩,闹出火并来,才提前防备着!不过,南边听说是杜大尹接手,都还是乐意的,毕竟杜大尹是河北人……” 岳飞一边听一边蹙眉不止,但眼下局势,却也不好多嘴。 话说,放在去年这个时候,岳鹏举说不得就直接信了一丈青的言语……实际上他现在也是信的,因为他知道马皋和大部分参与结义的东京留守司统制官都只是江湖习气多些,在之前那种情况下,十之八九是为了抱团生存,并没有什么歹意。 尤其是一丈青夫妇,丈夫马皋年长,很有长者之风,一丈青本人也没什么见识,只是一个武力超群的热情妇人而已。 这俩人,不可能有歹意。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很简单,这一年来,岳飞在济州,几乎无一日闲暇,习武读书练兵作战,却是见识不同以往,他清楚知道,史书上记载明白,本朝太祖当日能起势,便是靠他义社十兄弟相助,以至于最后黄袍加身。 这个时候,这十个都有几千兵的统制在国乱之时,整出来一个十兄弟结义,让中枢和东京这里怎么想? 非只如此,那个最先起哄的桑仲并非寻常人物……桑仲是种师道部下小校出身,与留在东京城的郦琼一样,都是有见识的那种,这种典故他未必不晓,但若是知晓,还搞出这种事来,那到底存的什么心? 这里多说一句,岳飞此时见识不同往日,做了大半年镇抚使,经历了那么多事,再去看昔日东京留守司的同僚,便早已经大略能想到谁是有本事的,谁是没本事的,谁是能用的,谁是要提防的了。 譬如只说本事,乃是郦琼、桑仲、曹成、王善、张用、马皋夫妇这六家最能战; 再譬如只说可靠,乃是马皋夫妇、张用、刘文舜(刘和尚)、李宝(病关索),以及与岳飞隐隐不对付的郦琼这几家可靠些; 还有几家人云亦云的,乃是李宏、马友、徐彦等人; 而除此之外,桑仲、曹成、王善以及降了金人的张遇这几个人,或是心高气傲,或是对大宋内部体制不满,平日里多有不妥言语与举止,只是宗泽手腕有点高,也就是有点不妥罢了,此番宗泽病倒,本该提防一二。 然而,话虽如此,金人南下,却又将水搅的一团糟,众人早就因处境和立场各有境遇与表现了: 一窝蜂张遇见到金军主力之后,干脆降了金人; 平素将‘天下大乱,穷富贵贱重定’挂在嘴边的王善却因为与韩世忠一起屯驻在一座城中,反而没了多余话说,比谁表现的都可靠; 郦琼是相州人,乃是读书人出身,文武双全,与人和善,只是来得晚,之前只做了统领,但此番大局重压之下,却因为恰好留在东京城内,又遇到乡人杜琼上位,便即刻升了统制,总揽东京留守司在城内的残余力量,成了东京城内仅次于岳飞的大将……但不知为何,这个素来与人为善的郦琼成了统制之后,反而对岳飞显出几分愤愤不平来; 至于张用,本来是个可靠的,但他屯驻的鄢陵挨着前线,面对着韩世忠麾下大将王胜屡次要求他出击,自杀性的去救韩世忠,颇有不服,反而干脆弃城而走,撤退到了身后的扶沟; 而扶沟周边,如张用这般溃军、败将颇多,这次结义的十统制便是在彼处汇合的,计有马皋、桑仲、张用、曹成、刘文舜、李洪、马友、徐彦,外加两个今年新来的,岳飞不清楚的戚方、刘忠,正好十个统制,就在国家危难之时,选择了作壁上观,成了结义十兄弟! 而十兄弟一旦结义,十家残存兵马汇集一起,约有三四万众,却是不好处置了。 回到眼前,一丈青作为使者过来,面对岳飞诘问,却是将他们的意思说的非常干脆: 首先,河北出身的开封府尹杜充转正,他们是愿意接受的; 但与此同时,因为之前的败退和种种作为,再加上宗泽病倒,他们也有些心慌,生怕被有‘嗜杀’之名的杜充砍了,所以他们十个统制一时不敢亲身来东京,而是期待杜充引兵过去,方便他们戴罪立功。 一丈青将这番言语说给岳飞听,便是想请岳飞这个杜充老乡去做个中人。 那岳飞还能如何呢?之前王彦的羞辱他都忍了,何况是这种事? 于是乎,岳鹏举便主动求见杜充,将王彦抵达,以及京城南边十统制的意思转达了过来,却意外的没提什么结义十兄弟之类言语。 “如此说来,王彦真就引着实打实的两万兵到了?” 杜充是哲宗时期的进士,今年都六十岁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婿都已经出仕,算是此间公认的资历大臣,再加上容貌端庄严肃,倒是颇显大臣风范,但他在后堂闻得如此好消息,却反而有些失望之态。 “是!”岳飞拱手严肃以对,引得旁边侍立的郦琼冷眼旁观。 “城南十统制也愿意听我调遣,只是一时畏惧,所以愿意整顿兵马在南边等我?”杜充继续负手回头追问。 “不错。” “他们兵马有多少?要实话。”杜充拈着花白胡须,一声叹气。 “我问过马夫人了,实打实还有三万六七千众。”岳飞回答干脆。 “城内原有两万兵,一万守军,一万周边溃散兵马,你又带来一万六七,这加一起便是七万,再加上王彦两万,那不要管韩世忠、李彦仙什么的,咱们本就有九万兵,然后真就可以即刻出八万大军?”杜充愈发蹙眉不止。 “不错。” “然后还都愿意听我指挥……”杜充摇头不止。“如此一来,岂不是再不能拖延,反而要即刻出兵了?” 岳飞听得不对路,本能便问:“恩相难道不准备出兵?” 杜充连连摇头,这次却没有说话。 ps:困死了,好久没这么趴着睡着了……有什么错字见谅,根本睁不开眼。 第六十一章 理由 政治形象素来极佳的杜充居然有些畏战情绪,不免让岳飞有些惊诧。 但转念一想,这年头除了宗泽外,哪个文官没有畏战情绪?就连李纲都主张先稳住再反攻,而且此人本就是大名府逃来的,有些胆怯倒也无话可说。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宗泽病倒之后,岳鹏举几乎是半独立的支撑着小半个局面,中间经历了东京的战备混乱、王彦的意气、十统制的匪气,却依然从容,显然是有了足够心理准备,要尽力缝合摇摇欲坠的东京留守司,以图抗金的。 至于杜充,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不降金,岳飞都不好说什么……只要不误事就行。 事实上,杜充干站了一阵子,左思右想,却也只能下令,让岳飞、郦琼二人去收拾兵马和残存粮草、辎重,准备南下汇集十统制了。 那么行动上果然没有误事,岳飞就更是无话可说,只是赶紧下拜,然后便与郦琼一起出去忙活起来了。 而暂不提岳飞与郦琼此刻都是什么心思,只说大局之下,杜充不得不出兵,但送走两个相州乡人出身的心腹将领以后,却是坐在开封府衙后堂之内,一时长吁短叹起来。 这种时候,也就是府中勾当机宜文字、其子杜岩有资格上前问候了。 实际上,经历了靖康之乱,杜岩此番也是相隔许久才再见到亲父,也颇有些疑惑。 “爹爹。” 杜岩小心奉上一杯茶水,方才起身侍立在旁,小心询问。“官家以爹爹为副留守,明显是要将东京留守司十万大军与整个河南大局托付,爹爹为何反而不喜?” 杜充根本不是不喜,而是哀愁和厌烦,但当儿子的没法直接说罢了。 不过,当着身前唯一一个骨肉的面,杜充倒是没有再作态了,他咽下一口温茶,依旧面色不渝:“有什么可喜的?局势如此大坏,南阳的官家与诸公只知道躲在坚城中纸上谈兵,却要我领兵去作战,这不是将你爹爹我放在火上烤吗?” “可是……枢密院中有议论,孩儿也曾听过一些。”杜岩赶紧对道。“说是外无可救之兵,则内无必守之城……昔日决心守南阳、东京,还有五河诸臣,便是仗着有韩世忠的兵马在外纵横,而韩世忠也正是在救援东京时受伏的,而如今韩世忠被困长社,自然无论如何也要尽量凑一支军队去救援才对。” “兵法背的好,却只是纸上谈兵。”杜充冷笑一声。“你都说了,韩世忠是自己中伏败了,那南阳眼中原本万全的‘可救之兵’也不过如此,如何我这里的‘可救之兵’就有用?” “爹爹是怕打不过?”杜岩登时醒悟。“那可是八万之众!” “打得过就怪了!”杜充猛地将手中茶杯重重拍在身前案上,面目狰狞。“什么八万之众?一堆各怀鬼胎的残兵败将,外加两万太行山中逃出来的匪徒,也就是岳飞和郦琼的兵可用一些……但挞懒那里可是足足四个万户的骑兵!拿什么打?!怎么打?!昔日西军、东京禁军几十万主力,就是被金军几万人给生吞活剥在太原城下的,到我这里如何就能以二打一了?!南阳这是让我去送死!” 杜岩一时惊吓,不敢言语,父子二人一时无言。 而许久之后,眼见着自家爹爹气息渐渐平稳,杜岩想了一下,心中一声叹气,方才勉力再对:“爹爹的难处孩儿也不是不懂,但国难之时,谁都艰难……毕竟是官家将父亲一路提拔至此,你我父子为人臣,总要感激天恩的吧?” “感激个屁?!”杜充原本端起茶杯准备再饮,此时闻言,干脆冷笑一声,直接将茶杯掷出。“我问你,你也来这东京废都也已经多日了,你自己说,东京留守司是个什么玩意?!” 杜岩欲言又止,而不待自己儿子言语,杜充便兀自答道: “东京留守司根本就是昔日唐时的藩镇加上南北朝时的乞活军,而之所以不是藩镇、不是乞活军,不过是因为有个正经出身的留守替朝廷镇着而已。现在宗留守忽然病倒,他之后,朝堂自然还要一个正经出身的人才放心,而那些军贼、土匪也要一个河北出身又在此间有经历的熟人才安心,那敢问除了你爹还有谁可用?权邦彦?权邦彦倒是可以,可不是滑州被锁住了吗?” 杜岩一时恍惚。 “便是权邦彦没有被困,依照他的履历,河北人、守臣出身,弃城而走,逃到东京,与我有什么区别?”杜充继续愤慨言道。“那敢问,同样的履历,他资历、年纪、官阶偏偏又都不如我,这个东京留守司难道就能推到他头上?!所以天恩都是虚的,你爹爹本来就是朝廷安排在这里的补锅匠,而权邦彦则是给你爹爹做后续补锅的……朝廷诸公心里清楚着呢!那位官家懂也好不懂也罢,哪里算是什么天恩?” 杜岩连连摇头:“既然说到权副留守(权邦彦),儿子冒昧,他在滑州也极为艰难,却未尝有失意避战之态,孩儿的意思是,无论如何……” “老子都说了,你懂个屁。”杜充忽然疲态尽显。“守城与野战是一回事吗?前者坐定静待成败便可,何须耗费心力?后者却是要你往野地里做决断、去送死!” 杜岩彻底无言,却又惶急难耐:“爹爹……果真无法吗?” “野战必然无法。”杜充摇头叹气,俨然是半点信心皆无。“其实,若是早些让我掌握大局,趁着秋日水盛,金兵尚未渡河,决了黄河大堤,或许还可废了金军骑兵之利,而如今金军主力都已在河南,黄河也在封冻,却还有什么机会?” “决堤?”杜岩目瞪口呆。“水患又该如何……” “水患如何?”杜充冷笑道。“那些义军哪个不残虐百姓,只因受了招安,便成了官军,然后加官进爵,只要能对付金人,死些寻常百姓算什么?再说了,水患焉能抵人祸?金军不能南下,得少死百万人!何况河南本就是白地一片了。” 杜岩当然不知道什么水文知识,不知道黄河在下游本身只是一个分水岭而已,本身没有自己的大型水系,所以一旦往河南方向坏河堤,一个不好就要侵犯淮河水系,促成黄河夺淮入海,彻底改变下游水文。故此,其人此时听得亲父这番言论,想起路上所见屠城之惨烈,竟然一时无话可说,甚至以为颇有道理。 实际上,即便是站在后来者的角度去看,另一个时空杜充决堤,确实导致了后续黄河渐渐夺淮入海,但此人也最多只有两分责任。因为按照水文研究,真正的导致黄河彻底夺淮入海的,还是金朝后期,金国放任黄河泛滥,决口于阳武,那一次才使得黄河彻底夺淮,进入淮河主道,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从此之后,彻底形成了黄泛区这个概念。 不过,即便是金章宗那次决口阳武,也最多要为整个水文大变动负上四分责任。 因为,另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在杜充与金章宗之前,不是没有黄河决堤,但都能及时得到修补和清理,而杜充与金章宗之间,宋金两国却因为以淮河为界、多年战和不定,以至于使得黄淮一线水利日渐荒废。 这也是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现实原因。 而且真要洗,无论是杜充和金章宗,也都是能洗的,因为这俩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那么充足的水利知识,他们也不可能对黄河决口会导致如此严重的水文大变动有所预料。 那么以此为理由,上了国际法庭,也可以以无知来辩护,以间歇性精神问题发作的名义减几年刑期。 然后,再从道德层面上谴责这二人,一个主动、一个放任,都枉顾黄淮之间百姓性命……唯独一点可叹的是,就是这段时间内,所谓老百姓的性命,恐怕正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又过了八九百年,那一次决堤,却着实不知道算是怎么一回事了,总不能说那一位也没有历史经验吧? 回到眼前,杜充感叹自己的绝佳策略错过了天时与战机之后,复又继续侃侃而叹: “其实,为父非是说抗旨,我若抗旨,又何至于让岳、郦二将准备出兵事宜?只是愤然于官家与南阳诸公罢了,既然金军已经渡河南下,安心守城便是,如何他们自己端坐于城内,却只是一味拿纲常大义来压我?今日当着你的面,为父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依为父来看,这大宋上下已经无救!咱们也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杜岩束手不语。 至于杜充,本想继续宣泄,但回头一看自己儿子形容姿态,就知道对方多年未在身前,并不全然相信自己,却又忽然泄气,干脆起身而去。 而杜充一走,杜岩方才释然,宛如躲过了什么一般。 就这样,不管如何,充满了悲观心态的杜充弄巧成拙,他本想借八字军拖延出兵,却不料王彦收到文书,居然如此迅速来到,也是彻底无法,只能出兵。 实际上,此时宋金双方,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两万八字军突然南下有些措手不及,却又都有些轻视,然后都没有注意到,这两万与金军缠斗累年不停的部队,已经在事实上对河南地区的战略平衡起到了微妙的作用。 腊月十九,等岳飞布置好以汤怀、张宪、徐庆三将各自引兵,合计一万谨守东京城后,杜充到底是无可奈何,先是汇合王彦两万八字军,便直接引四万余兵马南下。 而岳飞、郦琼、王彦各部约束得当,行军极速,一路不停,中间中牟的耶律马五前来窥视,却愣是没敢动手,着实让杜副留守有些失望,故此,不过两日,部队便抵达开封城西南重镇尉氏。 且说,尉氏是座大城,而且距离东京不过八十里,距离长社也不过一百里,距离当日韩世忠战败的朱家曲镇不过三十里,距离宋军掌握的最前线城市鄢陵不过五十里,而距离十统制所聚集的扶沟一带也不过五十里……真真是个可靠万全的好地方。 于是乎,杜副留守不敢怠慢,一面放弃了南下鄢陵汇集十统制的原定计划,严辞要求十统制来此汇集,一面却又赶紧给南阳快马送去文书,说自己准备汇集了十统制之后再即刻南下鄢陵,实际上却是准备在这个好地方停下来。 然而,杜副留守原以为十统制会因为他变卦而扯起皮来,却不料那边信使估计还没到南阳呢,这边十统制收到急信,却是一致表示,既然是杜大尹的军令,他们不敢不从,然后居然在马皋的带领下,点起残余兵马,主动往尉氏而来。 腊月二十三,出兵第四日,南阳刚收到杜充的札子不久,尉氏便已经成功会师,一时汇集了实打实的八万之众! 而且,这些东京留守司的统制官们为了给杜充这个未来的留守一个好印象,一番商讨之后,居然同时让一丈青马夫人亲自押着扶沟汇集的粮草、财货往尉氏送来,以作服从之态。 杜充绝对没想到自己有如此威望……兵马既到,连粮草和钱帛都补充了,南阳那边也刚刚送去文书……无奈何,杜充第二日便再度带着部队启程,往鄢陵而去。 腊月二十五,东京留守司的剩余兵马与岳飞、王彦的部队尽数渡过洧水,汇集于鄢陵,部队背靠冰封的洧水,连营二十里不止。 鄢陵与许昌,相隔四十里,但两城之间没有任何河流阻碍,再加上双方营盘自然延展,实际距离远远小于四十里这个数字,往往哨骑清早放出,顺着两城旧日大道往对方营前一行,中午便可回营,可谓是最后的安全距离了。 一时间,整个河南战场为之震动,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放到此。 金军自然是早就调兵遣将,尽可能汇集兵马了。但亲眼见到宋军营盘规模后,完颜挞懒还是更改了策略,主动给完颜兀术发了求援信,要求对方适当支援一个万户,显然是如临大敌。 而另一边,宋军上下随着庞大军队的集结与进逼,也是一时耸动,士气渐起。 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杜充杜副留守却早已经打定主意,他是死活都不会动了,因为他不想徒劳送命。 当然了,相对应的,他还是给南阳送了一道札子,说是部队名义上很多,但士气低落,披甲者极少,本就战力不足,而且还要分兵挡住身后的南京之敌,以防被夹攻,着实艰难。 而腊月二十七,南阳刚接到讯息,尚未来得及给出回应,之前张俊部麾下向西支援的部队便主动一分为二,田师中扼守亳州,以应南京之敌,而刘宝却率领七八千拼凑出来的部队,抵达扶沟,然后即刻行书鄢陵与南阳,自领隔绝南京敌军的任务。 杜充接到文书,头大之余,只能二度上书,说敌情不明,正在联络敌后汝州残兵,以求万全。 但腊月二十九,忽然就有一支四五千的兵马自西面而来,却正是之前从舞阳逃出的东京留守司统制官病关索李宝,还有一个叫做牛皋的汝州本地统领……乃是在西线见到金军有异动,仔细打探后才知道东线这里官家派出了一位杜大尹为元帅,尽起东京留守司大军,准备援救韩太尉。 几次三番确定军情无误后,正在汝州、原本准备合力支援襄城闾勍的李宝和牛皋二人商议妥当,都觉得救下闾勍后未必能救韩世忠,但救下韩世忠必能震动大局,闾勍也能转安。便干脆趁着金军调兵遣将,外加这几日天气转暖、河冰渐渐变薄,可以在特定河段躲避骑兵的机会,一起冒险穿过了敌军缝隙,来到鄢陵。 参战之余,这二将更是将沿途所见金军布置、兵力大约奉上。 日常主持军营工作的岳飞、王彦、马皋、郦琼四将听完汇报,都觉得李宝、牛皋可信,军情清楚,可以一战……最起码可以向前进逼,或者攻取部分薄弱地方,形成部分解围之态。 于是,四将难得一起上奏杜充,请求酌机出战。 这次请求自然被杜充否决,非只如此,这次会面后,杜充只觉得天下人都在跟自己作对,便连做样子都不做了,而是干脆躲入鄢陵城内,以过年为名,整日饮酒喝茶,不再见城内外军将。唯一一次露面,却是在大年初一这天,他亲自出面接待了完颜挞懒的使者,接受了对方的礼物,并赠送了回礼。 不过说实话,即便是一直到此时,上下都还可以理解,毕竟过年嘛,文臣嘛,祖宗家法嘛。 实际上,靖康中比杜充更过分的文官多的是。比如直接导致靖康之变的第二次金军围城,按照规矩,四面城墙都要分出一位文官‘提举’,渊圣身侧近臣、中书舍人李擢就负责南城,却整日在城上喝酒、开诗会,居然坐视金军在宣化门外填平了一里长的护城河,最后是渊圣(宋钦宗)本人上城,才目瞪口呆发现了这一事实。 那么相较于那些人来说,杜充眼下作为什么都不是,甚至他将大营日常军务交给岳飞、王彦、马皋,将鄢陵城军务交给郦琼的举止,反而显得他很靠谱。 还是那句话,真不是人人都是宗泽的,也没人指望人人都是宗泽。 但是,所以说但是。 过完年后,一连三日,这位杜副留守居然丝毫不改,依旧闭门不出,只是严令所有人不得出战。这下子,全军上下方才慌乱起来……而此时,全军上下也都陡然醒悟过来,他们谁都知道杜副留守有些畏战,但谁也没想到此人居然畏战兼刚愎到这个层面上。 建炎三年,正月初五,岳飞联合王彦、马皋、郦琼,在杜岩的帮助下,一起闯入杜充所居的鄢陵府城,一起下跪泣涕,请求出战,却并无效果。 正月初七,明显也早就忍耐不住的南阳,却是也有快马将旨意送达,专门询问杜充缘由。而杜副留守也旋即写札子回复,说是他麾下岳飞、王彦、马皋这三将互有仇隙,以至于三家兵马不合,三将相互推诿,三支军队也相互攻讦械斗不断,几乎视友军为敌军,他被逼无奈,却只能藏身鄢陵城内,以防火并。 同时他还强调,当此之时,不是不能强行出战,可一旦轻掷,则天下最后一批可用王师便要重演太原故事,彻底葬送,还请南阳慎重。 建炎三年正月初九,消息被快马传到南阳,上下全线震动……因为,除了一个人以外,南阳上下几乎所有人都无条件选择相信了杜充。 不信杜充信谁? 总不能信那三个武夫吧?而且,王彦和岳飞有仇,天下人皆知,难道指望这些武夫会相忍为国,大局为重? 实际上,就算是对杜充有所怀疑的赵官家,此时也有些慌乱,因为即便他愿意相信岳飞,甚至是坚信岳飞会大局为重,绝不会在此时闹事,可谁也无法保证王彦和马皋会不会相忍为国吧? 万一是这两人无法约束,攻击岳飞引来反击呢? 相隔数百里,鬼知道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PS:继续推书献祭,《公寓的非正常打开姿势》,爱情公寓同人,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这章后本月应该还有34k的任务,今天早点睡……晚安 第六十二章 召见 历史上,杜充守了东京一年,跟宗泽一样长,为此,即便是他决了黄河大堤,逼反了麾下一半以上的部队,岳飞都还一直忠心耿耿跟随,流亡朝廷也都一直予以加官进爵。 一句话,这年头失败和无能从不是什么罪过,不然真的要把整个朝廷上下杀光的。而对于杜充这样的前线大员,失败也从来不是处置的理由,一句‘你行你上啊’足可让中枢所有人闭嘴。 而即便是赵玖来此之后,连续处置刘光世、丁进、范琼三人,给出的官方理由,也都不是战败什么的,而是不战、避战。 更何况,这三人都还是武人,而非正经出身的文臣……文臣和武将是一回事吗? 实际上,即便是对于范致虚那种荒唐误国的‘典范’,赵玖都没敢冒着与文臣们决裂的风险直接杀死。 因为这一杀,就意味着当时他辛苦营造的许多东西,就要付诸东流了。 且说,随着杜充的札子送到,中枢这里先是震动,然后一场殿上讨论之后,不是没人想到这可能是杜充在畏战,实际上这一点很多人都能想到。甚至也有包括赵官家在内的极个别的人不是没想过一种可能——这杜充畏战到极致,以至于公开对南阳撒谎! 然而,这也只是一种猜想,真要是了,那杜充迟早跟范致虚一个下场,因为这件事已经导致了南阳这里全线慌乱,而且很可能进一步导致韩世忠那边的更严重后果,以至于局势大坏。 但即便如此,这零星几个人也都无可奈何,因为这个时候投鼠忌器……何况本是猜想,眼下八成以上的人都是相信了杜充汇报的。 短期内无忧,但很快鄢陵-长社那个战场就会出大问题,继而从长远上导致全盘大坏,这已经成为了南阳上下的共识。 一时间,不要说南阳人心惶惶了,据杨沂中回报,当日下午,殿上议论之后便立即传出了不好的流言……说是之前韩世忠之败和今日杜充之困,全都是当政者冒进所致,若是一开始就只固守各城,虽有必须之损耗,却不会使大局陷入险境。 当政者是谁,毋庸多言。 这和之前半月间,那场近乎梦幻的砲战大胜后赵官家与吕颐浩的声威卓著,形成了鲜明对比。 “确切无误吗?” 消息传来的当日傍晚,焦头烂额之中,正在后宫与前殿之间那个满是木桩子的旧林地枯坐的赵玖忽然又接到了一个火上浇油的消息。 “确切无误。”杨沂中就在廊下俯首相对。“官家可以上城去看。” 赵玖一言不发,即刻从木桩上起身,随杨沂中出宫往直线距离只有三里不到的北城而去,沿途官员随行者无数,自不必多言。 而等到了城头,借着夕阳,所有人一望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夕阳下,成千上万的女真骑兵正在公开集结,然后以一种震慑人心的场面奔驰出营。连续不断,往东北方向而去。 “金人这是撤军了?”随同而来的胡寅一头雾水。 “不是。”枢密院都承旨刘子羽闷闷呼了一口气,咬牙言道。“这是去支援完颜挞懒,最起码是故意做出支援挞懒的样子。” “何意?”胡寅警惕相对。 “无他。”刘子羽看了一眼胡寅,正色答道。“挞懒便是求援也不可能是今日才到,今日到的讯息只能是鄢陵那里杜副留守谨守不出,所以,说不得乃是诱敌之策。” “增援如何反而诱敌?”胡寅依旧不解。 “是诱南阳这里的兵马!或者是引诱官家!”刘子羽气急败坏。“不是诱鄢陵!若城内真以为金军走了一个万户,兵力稀少,然后试图在此地反扑,或者趁机送官家去襄阳,则必然会被这支万骑大军回身扑倒!” 胡寅低头想了一下,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赵官家,还是忍不住继续询问刘子羽:“刘参军还是没说,金人为何不是撤军?” 刘子羽目瞪口呆,却觉得后脑勺一时疼痛,便干脆不再理会对方。 “你以为呢?”就在这时,赵玖忽然转身看向了杨沂中。 “臣以为刘参军所言有理。”军情之事本在分内,杨沂中自然没有什么避让之态,而是即刻奏上。“进入正月,天气渐暖,河冰渐渐消融,而南阳周边偏偏水网密集……其中,白河这样的大河虽然表面冰层未裂,但也只有少数地方可以通行,不足以通行大队铁甲骑兵了。而金军此时分出一支万骑向东北而去,既能起到诱敌之策,还能趁机将部队先行布置到白河外侧,以防我军抓住这个战机,突然步兵过河,借河流阻隔从容南下。” 赵玖缓缓点头……他知道杨沂中的意思,所谓借河流阻隔从容南下的不是什么‘步兵’,而是他这个赵官家。 实际上,随着杜充的札子送来,上午开始,之所以一直议论到下午,就是很多文臣意识到大局堪忧后,重新建议赵玖南下襄阳,以图万全,跟不少还坚持南阳派的人发生了激烈的辩论与对抗。 而回到眼前,即便是刘子羽和杨沂中也只是说,这支突然选择离开金军大营的部队有可能是诱敌,却也没有否认对方可能真的会去支援完颜挞懒。 那么可以想见,南阳派和襄阳派必然还会因为这次事件的两种主要可能性,继续爆发冲突。 与此同时,赵官家和吕枢相的权威已经在下降中了。 “官家。” 果然,跟过来的殿中侍御史李光本能向前,且言语恳切。“军事上的事情臣不知道,但臣以为,从长远计,还是去襄阳妥当些……一旦去了襄阳,以南阳之坚固和襄阳之必取,方能使金人失措。” “焉能弃南阳而走?”胡寅怒发冲冠。 “南阳城坚砲利,何谈弃?”李光对待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浑然不惧。 “若去南阳,官家安全谁来保证?”刘子羽此时居然跟胡寅站到了统一立场。“万骑奔袭下,谁能当之?” “让本就在城东的王德率本部随张景一起护送,这就有一万精锐御营大军,再让屯驻穰县(邓州前州治)的辛企宗(二辛)前来接应,这样就有一万六七千兵马。如此军势,再加上王夜叉的武勇,沿途河网密布迟滞,足可保官家太平。”说话的是中书舍人范宗尹,这是最近李光、李若朴二人新近寻到的战友,是今日殿上辩论时襄阳派的中坚。 “范舍人!”刘子羽本在气头上,闻言干脆坏了规矩。“足下是襄阳邓城人!当然想让官家去襄阳,你是巴不得就让官家干脆一直留在襄阳建都吧?!” “我是为私心吗?!”范宗尹也是勃然大怒。“待到天热,金军撤走,官家自可回銮南阳……倒是你刘参军,官家将枢密院军事参谋之事尽数托付与你,事情到了眼下局面,你有什么话可说?韩世忠为何会中伏?王彦、马皋、岳飞的事情有没有疏漏?!而且开战前全军空耗等待近月,继而轻敌,以至于张资政被突袭身亡,此事……” “此事如何?” “此事难道与你刻意忽略五马山义军无关吗?”才三十岁的范宗尹也是被逼急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马扩马总管当日是因谁刚愎自用,关入真定府牢中的?” 刘子羽头疼欲裂:“如此说来,我便有私心了?” 范宗尹刚要说话,忽然间,还穿着上午红袍的赵官家面无表情,双手撑开双肘、扶着腰中牛皮带,直接从二人中间走过,然后一言不发下城去了。 城上两拨人登时冷场,却是各自勉力收声,随之散去。 回到行宫,赵官家也并未再做讨论,而是直接用饭,然后往后宫歇息。 唯独其人明显心烦意乱,压力巨大,吴瑜见状,倒是想主动安慰。可她年纪有限,根本不知道事情根本,说来说去也只能说让城中大臣皆是贤良之辈,官家当广开言路,有问题多与这些人商量云云…… 殊不知,赵官家一半是忧虑于局势,一半却正是被这些‘贤良之辈’给逼的。 如此宽慰,哪里有用? 不过,好在吴瑜也看到了赵玖愈发不耐,该说的说完便不再多言…… 当晚无言,睡到二更时分,忽然间,有人主动拍门,将官家惊醒!而上一次拍门,还是吕颐浩私下进言。 而赵玖恍恍惚惚起床,允许蓝珪、冯益进入,二人却说是杨沂中、陈规、吕好问求见,不免疑惑。 且说,杨沂中和刘晏轮番在晚间接替梁红玉承担行宫坊宫禁,吕好问和吕颐浩也轮番在前殿侧室休息值守,而今晚正是杨沂中与吕好问执勤,那么无论出什么事情,都必然要此经二人之手,所以称不上‘求见’。但负责城防的陈规此时到来,那就有些奇怪了。 难道是城外金军夜袭? 没听到动静啊? 要么是城防出了什么岔子? 不过,这种胡思乱想很快就被终结了,陈规、杨沂中、吕好问都不是真正的求见者。真正求见赵官家的,乃是一个离开南阳十余日复又折返的年轻官员——杜充次子杜岩。 他骑快马连夜赶来,自然要惊动陈规了。 “官家!” 在要求只能有侍卫相伴之后,殿后走廊上,满身狼藉,神色恍惚的杜岩俯身下拜,就在身后杨沂中的目视之下,对着赵官家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臣、臣父与、与金人右副元帅挞懒交通……相约不战!” 此言既出,原本小心防备的杨沂中先目瞪口呆起来,而杜岩却也如泄了气一般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再无言语。 但出乎意料,赵官家居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非要细细来说的话,却也有几分释然之意,实际上赵玖此时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和开战前那一阵子相似的微妙心态,并且想起了开战前时他自己的那个想法——大浪扑天,泥沙俱下。 天气依然寒冷,而空气凝固了半刻钟后,赵玖方才面无表情开口询问:“如此说来,岳飞跟王彦、马皋并无攻讦对立之事了?” “没有。”杜岩就在地上回答。“王彦和岳飞虽然私下连交谈都不交谈,但三人在军务上并没有误事,臣在发现臣、臣父这件事之前,牛皋、李宝抵达之后,还与三将以及鄢陵守将郦琼一起筹划,共劝我父出兵……” 杨沂中将注意力近乎于奇怪的集中到了赵官家身上,因为赵玖此时居然还是没有表情变化,比起杜充通敌,这件事情似乎更让他莫名心慌。 赵玖点了点头,复又再问:“你从哪条路来的?可曾遇见金军?走了多久” “臣不敢从北路走,乃是从蔡州绕道,走西平,过中阳山,从青台过堵水石桥回南阳的……这是昔日耶律马五急袭汝阳的路……沿途未见金军。至于,花费时日……”杜岩明显想了一下。“乃是见到臣父上奏南阳,说三将相互攻讦,三军不稳之后决意动身的,具体时间,臣未曾计量!” “也就是两日半了。”赵玖一声叹气。“你不要回住处了,我让杨统制马上给你寻个僻静住处,等到此事了结,朕便安排你去巴蜀做个知县……”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杜岩忽然带了哭腔:“谢过官家恩典……臣父……臣父……” “下去吧!”赵玖难得一叹。 杜岩心如刀绞,却是叩首随杨沂中而去。 片刻之后,眼见着杨沂中与杜岩离去,赵官家停滞了片刻,方才转回殿中,但等他入座,面对着吕好问、陈规的紧张相待,却足足等了一刻钟不止都没有言语。 而就在陈规渐渐难忍之时,杨沂中折返,而想了许久的赵官家终于也再度缓缓开口:“召枢密院副使吕颐浩;召枢密院都承旨刘子羽、枢密院编修胡闳休;召殿中侍御史李光、翰林学士李若朴、中书舍人范宗尹;召御史中丞胡寅、翰林学士林景默、御前班直副统制刘晏、枢密院副承旨万俟卨;召权知南阳府阎孝忠、南阳四壁防御使王德、统制官傅庆、统制官辛永宗……小心些,让他们不要惊动太多人。” 虽然召集名单的排列顺序非常奇怪,但基本上一个能彻底决定军国大事的关键人物班底还是都齐了。 知晓内情的杨沂中不敢怠慢,即刻行动,而吕好问和陈规却是愈发严肃,因为这意味着杜岩必然带来了天大的消息。 且说,要看管府库的阎孝忠和三位将军住的比较远,尤其是王德,根本就是在东城城墙外……但其余主要官员都在行宫坊,却是很快聚集妥当,而趁着阎孝忠与王德等人未至,自然不免议论纷纷……他们连杜岩到来都未知晓。 且说,赵官家眼见着这些人如此嘈杂,心中厌烦感叹之余,却是再度想起了自己这些日子越来越疑惑的一件事情——这些人,单独拎出来,不说都是什么贤人,最起码都有可用之处,但为什么聚到一起却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乱子呢? 而且为什么从总体效果而言,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有用呢? 但是,越是临近如此要害关头,越不能被情绪绑架,赵玖深呼吸许久,却忽然起身,不管不顾转入后面去了,殿中一时稍怔,却还是继续渐渐嘈杂起来……没人能管住官家如何,天知道他转回后宫是去喝水还是补觉。 可实际上,赵玖并未如这班人所想去后宫,而是来到了后宫与前殿之间的那片地方。 这个地方原本有一个小林子和一道走廊,林中昔日全是野鸽子,以至于在殿中办公时总能听到咕咕之声,而南阳开始备战后,此地林木被尽数砍伐,充当了材料与燃料,却留下了一堆木桩。 而赵官家只是转出后殿,就直接来到了这片无木之林正中的木桩之上,拢手坐下,前殿动静依旧可以清晰耳闻。 蓝珪、冯益、刘晏三人顺势追来,见到官家又来到此处,却是熟稔相对——蓝珪转回前殿,冯益和刘晏立在了廊下。而随着阎孝忠与王德等人终于赶到,蓝珪再度转回请示之时,赵官家已经在那地方吹了好一阵子冷风了。 “朕不去前殿了,就在此处召见。”赵玖抬头相对。“传朕旨意,朕在此处召见臣工之时,殿中不得喧哗议论。” 蓝珪俯首称是,却又顺势询问:“敢问官家,先召见哪几位?” “先召见刘晏!”赵玖应声而答。“蓝大官你与冯益先一起出去候着。” 蓝冯二人面面相觑,却又一起低头,转身离开,只留下有些措手不及的刘晏。 “平甫。”耳听着殿中随着蓝珪传旨一时安静下来,赵玖招手相对。“你过来,朕只问你三件事。” “是。”刘晏赶紧向前来到‘林’中。 “赤心队骑兵可用吗?”赵玖盯着对方平静问到。 “愿为官家赴死!”刘晏对答坦荡。 “那再问你,以你个人判断,今日金军分万骑北走,是为了引诱南阳这里多一些还是为了支援完颜挞懒多一些?” “诱敌之策多一些。” “是完颜兀术这里金军战力强一些,还是完颜挞懒那里战力强一些?” “若确实没有分兵支援,自然是南阳城外之敌强一些。”刘晏张口便对,却又立即更正。“不对……便是支援了过去,也未必不说完颜兀术这里强一些,因为挞懒那里兵马太过分散,而兀术这里有大寨不说,兵马本是精心挑选出来的。” 赵玖点了点头:“你且去,唤杨沂中过来,记住,待会无论朕出去说什么,你都不要言语。” 刘晏茫然不解,但还是遵照旨意而行。 须臾,刚刚辛苦唤人回来的杨沂中进入,尚未来的及行礼,赵玖便当头询问:“正甫,无论如何,你能保证城中没有间谍,也不会有人出逃吗?” “臣能保证!”杨沂中严肃相对。 “那好,朕再问你,今日金人遣万骑北走,你觉得是诱敌多一些还是真去支援多一些?完颜兀术这里,和完颜挞懒那里,谁的战力更强一些?” “诱敌多一些,完颜兀术更强!”杨沂中白日便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此时自然干脆。 “出去吧,唤胡闳休进来。” 杨沂中半是紧张,半是犹豫,却还是拱手离去。 就这样,赵玖选择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召见方式,以求从这些一旦聚在一起就容易出乱子的精英那里获得一些准确的判断: 刘晏、杨沂中、胡闳休、刘子羽,四名有军事参谋才能的人依次进出,给出了金军今日遣万骑当面北走乃是设伏引诱南阳兵马或者说引诱他赵官家的判断; 陈规、阎孝忠、杨沂中、王德、傅庆、辛永宗给出了南阳短期内绝对可守,甚至牢不可破的判断与保证; 万俟卨、林景默给出了杜充在东京留守司那里威望不高不低,不足以混淆视听的判断; 胡寅坚持了应该主动一些的战略要求; 而李光、李若朴、范宗尹也都坚持了应该撤回襄阳的立场。 到此时,殿中只有两位宰相没有动身,而果然,接下来便是枢相吕颐浩被单独召入。 赵玖见到吕颐浩,不等对方走过廊下来到‘林’中,便立即开口,却只说了一句话:“吕卿,朕方才已经起了绝意,用你那日在此处的进言来应对眼下之局,还请你务必为朕维持!” 吕颐浩微微点头,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了此处,片刻之后,吕好问便随之而来。 “吕卿,”赵玖依然用了这个称呼,却是语气缓和了许多。“朕落井以来,自明道宫至此,多劳你为朕缝补弥合……” 吕好问听了这话,不喜反惊,一时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俨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但不及他开口,赵官家便已经继续言道:“你若信的过朕,就请你不要多问,尽量助朕做一件大事情。” 吕好问一个头两个大,慌乱了许久,又思索了好一阵子,却在对面那个板直身子坐在木桩上的年轻官家的无言注视下,选择了一声叹气:“全凭官家吩咐,反正吕枢相必然与官家商议好了……臣只求官家务必保重!” 赵玖微微一怔,但旋即恢复了从容,复又点了点头,交代了一番,便与吕好问一起动身,回到殿中。 殿内无人言语,而此时也无野鸽子来助兴,却是用鸦雀无声更加合适一些。 而就在众文武心思各异之时,赵官家果然开口揭开了谜底:“适才又有鄢陵信使抵达,说是岳飞、王彦公开火并,然后王彦战败私自撤往东京,再加上今日女真万骑北上援助挞懒,可见五河大局已决无用……朕意已决,往襄阳一行,以分敌势!” 上下一起微微骚动,胡寅、刘子羽、胡闳休这三人几乎本能想要出列严辞劝谏,但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他们私下被召见时都得到了赵官家或严肃、或诚恳的叮嘱,那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在今日说什么言语。 反对意见当然也是言语。 胡寅本该是对这个决定反应最激烈的人,但是之前赵官家召见他时专门恳请他学一日张浚,此时念及张浚,念及昔日赵官家种种作为,胡明仲居然艰难到咬住了自己舌尖的地步。 满殿无声,但首相吕好问、枢相吕颐浩却是主动出列,表达了赞同。 看样子,这二人也被依次做通了工作。 而两位相公既然赞同,此事便是所谓东西二府议政于君前,成为了理所当然的合法大政。 旋即,赵官家与吕好问对答如流,吕颐浩连番束手点头,却是通过了一系列具体措施: 其中,陈规、阎孝忠、傅庆、辛永宗率先离开,确保不惊动所有人的情况下,保证城防; 杨沂中、刘晏被下令去整备一支精锐兵马,准备护送赵官家出城; 王德即刻出城往城东大寨去见张景,然后一起在营中准备妥当,尽量夜间便启程,以求避免金军视线; 而翰林学士林景默、御史中丞胡寅、枢密院副承旨万俟卨、大押班蓝珪,四人被要求随行襄阳,两位相公和其余人,被要求留守……至于吴夫人,赵官家没提,自然是要在睡梦与疲惫中被人给抛弃了。 得益于赵官家一个个私下召见、询问,乃至于恳求或命令的缘故,事情在没有任何争论的情况下,近乎于神速的展开。而得益于杨沂中率领众多御前班直亲自执行安排,也全程几乎没有产生多余事端。 之所以说几乎,乃是赵官家临出宫门时,忽然停下,却是让人将行宫前那面和城墙上诸多同类相比明显暗淡了许多的金吾纛旓取下,还让万俟卨亲自背着……这花了不少时间。 但不管如何,大约四更之前,赵官家终于带着御前班直主力从城东一处暗门那里走出了南阳城,并进入了东面大寨,于黑夜中见到了王德和张景。 且说,张景此行本是受了许景衡、汪伯彦、刘汲等人命令来此接应赵官家南下襄阳的,甚至再往前计量,这根本就是枢密院的原定计划,再加上他没有接触到城内的争端,所以倒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甚至他这里的准备都很妥当。 但是很可惜,张景没有多余的话,赵官家却有: “今天这件事情,最辛苦的就是王卿和张卿了。” 王德和张景赶紧一起下跪,口称不敢。 “浮桥准备好了吗?”赵玖继续相对。 “正南面白河上趁着之前浮冰时,早早搭建好了三座大浮桥,绝不会因冰雪融化而出错……”张景严肃相对。 “东面呢?你从东南方向进军过来,又从彼处移营,应该也有相应准备吧?”黑夜中,赵玖盯着张景认真相询,口中白气弥漫夜空。 “却也有一座浮桥,但桥较小,只是见冰层要化,为了方便旧营残存木料的输送,这才做了一座简陋浮桥。”张景赶紧做答。 “那就足够了。” “但是官家,恕臣直言,从东面走未免要浪费时间,而且若金军有伏兵,必然是今日傍晚那支,也必然正在东面偏北处相侯……或许官家是要分一支疑兵?”张景本想反驳,却中途醒悟。 “不错。”赵玖幽幽一叹,直接上前伸手将尚在等待的王德与张景一起扶起。“两位将军,朕刚刚说了,今日最辛苦的就是两位了……因为朕要你们先合力领大军极速南下……而待你们全军渡过白河后,金军留在白河外侧的万骑必然全力来袭,届时请你们极速退回此处,而若此处不能立足,便直接入城。” 王德与张景一时恍惚不解,而背着包裹的万俟卨却心中大乱,以至于忍不住整理了一下背上包裹……这和杨沂中、胡寅、林景默、蓝珪、刘晏五人的沉默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然,这五人的沉默截然不同,杨沂中似乎一开始就知道官家会做什么,自己又要去做什么,只是沉默执行,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丝监督和审视二将与身侧几人的意思; 刘晏倒挺简单,早在靖康前与郭药师分道扬镳时他就决心已下,再无反覆之理,靖康之后,更是决心已下,便是赴死,也绝无犹疑; 林景默则是今天得到的讯息比较少,本能的开始例行胡思乱想,分析事态; 蓝珪身为一个宦官,注定只能追随赵官家,所以想无可想; 而胡寅,其实还在为赵官家突然决定南下一事感到难以理解和气愤; “官家是要诱敌?”隔了片刻,张景茫然相对。 “官家不去襄阳了?”王德也一时失措。 “去襄阳,但也要诱敌。”赵玖从容答道。“不过,诱敌的正是你们,朕要用你们这一万多人替朕做疑兵,引诱出金军在河对岸的伏兵,以掩护八百赤心队护送朕从东面渡河,再行……南下!总之,今日辛苦二位,还有杨统制了,他也率御前班直随你们一起去做疑兵!” 营中火光下,杨沂中依旧沉默,只是盯着王德与张景不语,一时让人看不出喜怒,而被赵官家捏住手的王德与张景对视一眼,却来不及多想,只能齐齐咬牙俯首:“喏!” 身后,之前一度以为官家要改主意的胡寅再度失望,但万俟卨却已经与其他人一起沉默了下来——随着一个大胆的猜想从脑海中冒出来,他心跳的更快了。 四更时分,冬末春初,日头不起,天色依旧黑暗,但宋军已然开始行动起来。 PS:还差25k 第六十三章 问答 从南阳城东侧向南流过,然后在豫山下转向东南方向的白河,很可能就是之前三国时期的淯水,最起码是有血缘关系的。 而千百年间,这条河和南阳城一起,见识到了太多的兴衰与兵戈。 故此,这一日,当一场平平无奇的军事活动再度围绕着这条河展开之后,它根本就懒得做出反应,只是以一种沉默的姿态迎来一切。 天色尚且处于黑暗的时候,宋军便开始在正南方的三条大浮桥地区渡河。 话说,白河两面包围南阳,而南阳又是天下著名大城,人口众多,手工业、农业都很发达,还是荆襄地区往中原的主要通道,所以此地平素往来人员密集,堪称商旅辐辏,南阳往南、往东也都有季节性乃至于永久性浮桥的传统。 这也是赵玖今夜出城的一个重要倚仗,他知道在河冰没有化开之前渡河本身不大可能会成为问题——金军也好,张遇的部队也罢,还有来援的张景,都没理由在结冰期专门拆了浮桥,反而只会在冰层消融期借助冰层及早铺设浮桥才对。 回到眼前,宋军开始有序渡河,而杨沂中率一半多御前班直出现在队列中几乎让除了王德、张景以外的大部分宋军主力都坚信赵官家和他们在一起。 甚至,连部分夜间稀里糊涂随着赵官家出城的御前班直自己都坚信官家就在军中,只是行军混乱外加天色不明一时没碰上而已。 这就是所谓想要骗过敌人先骗过自己了。 而果然,就在宋军在城南方向安然渡过一半以后,直线距离约二十里的南阳城正东,豫山之后、旧日豫山大营之前的黑影中,静候在此的赵官家与数百赤心队骑兵一起听到了一阵起初声音不是很大但震动力度却很广的隆隆之声,宛如刻意压抑的闷雷一般。 不用说便知道,赵官家和大部分城内的军事精英们都猜对了,也赌对了——金军昨日撤往北面的万骑,根本不是去支援挞懒的,而是用来包抄的!甚至本就枕戈待旦,不然不至于来的如此之快! 万骑奔腾,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明显选择了从稍远的地方完成包抄,而随着马蹄声组成的闷雷由远及近,寒风呼啸中,竟然又隐隐送来马鸣之声,可见骑兵之势大。 且说,明知道双方相隔了一条河外加不知道多少里地,也明知道冬日早晨的太阳起的极晚,眼下残余的夜色足以遮掩住大部分人的身形,但所有人都还本能的选择屏声息气,偃旗息鼓,静静等着金军大股部队涌过正东方。 这其中,别人如何如何紧张又在想着什么并不好说,但换成盔甲、背上弓箭的赵玖背对着一块山石束手而立,却宛如那次砲战时立在城下的姿态一般无二……只不过心情却截然不同罢了。 而且,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心大还是破罐子破摔,赵玖居然在马蹄声中继续思索起了之前没有思索完的问题,他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到眼下这个局面? 金军眼下的行动,根本没有超出那些大宋军事精英们的想象和预料;金军的攻城力度虽大,却在大宋更高层的守城技巧下陷入完败之态;甚至从全局来看,金军整体上的战略规划,也不能说有多么出色,而宋军的应对又有多么的失败。 但是,局面最终还是一步步走到了眼下——一个天子,将自己置身于敌军万骑之侧,拼了命一般去寻一线生机! 这合理吗? 这跟那次汝阳出城是一回事吗? 那次是居高临下,带着某种万全姿态去见翟冲的,大臣们甚至嫌弃他丢份子,这次却要在城外野地里先熬过金军上万铁骑,而且要用上万将士的命来做诱饵。 自己有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他赵玖自己难道还不知道?既不是李世民,又不是赵匡胤,八百骑兵躲在这里,一旦被金人发现,便是死路一条。 然而,现在这个时候他除了这么做又能如何呢? 现在不是陷入绝境了吗?现在不是坐着不动韩世忠和五河之间那好几万人都要玩完吗?甚至东京留守司也一个不好要彻底崩盘,整个国家的军事力量要凭空消失掉三分之二! 他根本就是被逼上梁山的! 人家林冲是风雪山神庙,他是暗夜白河畔,但无外乎都是想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也不知道宋江那三十六寇中到底有没有林冲这个人了,又是不是真的禁军出身? 想到这里,反而想无可想了。 小半个时辰后,闷雷声还在继续,但已经从东北方向迁移到了东南方向,而此时天色也已经将明未明。可以想见,天明之后,金军必然如预定那般与已经彻底渡河的宋军发生激战……而就在这时,赵官家却忽然起身,上前牵上了自己的战马,转身向白河浮桥方向而去,丝毫不顾此时金军大队尚未远离。 周围人骤然陷入慌乱,有人本能牽马跟随,有人却忙不迭去拦,还有人试图进谏,却偏偏不敢放声相对。 “过河后,”赵玖没有在意这些骚动,而是看着刘晏正色叮嘱。“金军前军必然已经接战,届时让赤心队全军不必过于遮掩,直接一路向东疾驰远离战场,遇到小股金军便主动呵斥,让他们让开道路。” 身后几人闻言,瞬间醒悟,却也没有再劝,反而佩服赵官家仓促之中还有一些心细之处——须知道,刘晏和赤心队都是辽东出身,口音根本与金军中的骑兵无二,而这恐怕也是为何地位更高、身份更可靠的杨沂中去诱敌,反而是刘晏引赤心队相随的缘故了。 就这样,八百骑兵小心翼翼渡过白河,然后翻身上马,将赵官家与几名大臣护在中心,便放马向东。 事实证明,赵玖不等金军彻底过去天色未明便渡河的决策,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因为金军所有心思都在南面,虽然沿途撞上了零散几只骑兵部队,却都只是一意赶路,丝毫没有注意到微微晨光下装束有些不同的赤心队骑兵。 上午时分,全军安然无恙抵达了南阳正东方向数十里开外的青台镇,并在此处通过一座石桥渡过了泌水。 到此为止,全军稍歇,饮水用粮、卸甲喂马,然后丝毫没有吝惜宝贵战马的意思,便复又匆匆启程——这没什么,因为平日里之所以把战马当宝贝,就是为了眼下这种情况! 但问题在于,赵官家一马当先,居然直接向东驰去!而非顺着泌水南下! 这个时候,下面的士卒且不提,队伍中的二号人物,狼狈跟上的御史中丞胡寅却是终于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赵官家不是要去襄阳!而是要去东面……去东面,总不可能是去见张俊的,十之八九是要转向去鄢陵! 当然了,到这个时候,随行几人中,恐怕也就只有一旦牵扯到军事问题,就绝对是个绝顶废物的胡中丞是刚刚反应过来了! 不过反过来说,一旦不用考虑军事问题,这胡明仲却立即又是那个昔日拿捏韩世忠如拿捏小孩子一般的绝顶聪明人! 故此,一旦醒悟,抱着马脖子茫茫然跟在赵官家身后的胡寅,便立即亦喜亦忧起来, 喜的是,官家终究没有堕了心气,没有选择放弃主动去什么襄阳规避,还是那个淮上雪夜渡河去见张俊的赵官家;而忧的是,结合着之前他与刘子羽、李光等人的多番争执,胡寅开始怀疑起了官家此行一定要带上自己的理由……总不会是担心他胡明仲留在南阳,会坏了军事上的局面吧? 他胡明仲在官家眼里,难道只是个会败坏局面的人? 一念至此,这位御史中丞既羞且愤,却又只能咬牙不言,因为这个时候说什么、想什么都没意义。 下午时分,八百骑兵抵达旧唐州、现在南阳府最东端的中阳山地区,全军放缓行过山区,随即赵官家下令二度引水用粮,而再度起身后,却又下令让一半军士就地弃马往比阳而去,剩余四百人,一人双马继续行军不停! 且说,就在赵官家不顾一切赶往鄢陵的时候,南阳那边也已经分出胜负。而事实证明,野地里面对着大队金军骑兵,宋军基本上毫无还手之力。 哪怕王德、杨沂中、张景三将早得叮嘱,一旦诱敌成功,便可即刻折返回城,所以他们在天明时分察觉到金军大队来袭后立即折返向北;哪怕三将有意识的缓慢渡河,将繁重的辎重故意留在了白河内侧,所以行动轻便;哪怕他们早早的在白河外侧东面布置了针对骑兵的防线……但面对着完颜拔离速亲自率领着一万铁骑所施行的大侧击,宋军还是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仅仅是接战小半个时辰,宋军全军上下便已经进入溃败模式,三将无奈,只能带着自己能控制的部队,尽量引导部分部队向北折返。 但宋军的厄运还没有到头,天亮之后,除了白河外侧早有准备的完颜拔离速极速来袭外,完颜兀术在得知消息后,也没有放弃在白河内侧的阻拦与围堵,上午时分,韩常引同样数量巨大的骑兵,蜂拥来袭,迅速参战,显然是要与完颜拔离速一起隔河夹击!彻底击破这支他们等候了许久的部队! 这个时候,对于宋军而言,作战已经没有了意义,全军基本上是能走一个是一个。 而南阳城城头上,无数因为官家忽然南下襄阳而陷入混乱与争执的官员们,望着如此惨像,基本上也都丧失了争论的欲望——这一幕,太像当日靖康中东京城外那些被击溃的勤王兵马了。 甚至说,眼下的局面似乎比靖康时还要糟糕,因为谁也不知道如此惨败下,赵官家的安危,赵官家一旦身亡,那可就万事大吉了。 所幸,两位吕相公此时展现出了极大的镇定与执行力,在二人一宽一严的处置下,城内保持了一定的秩序,砲车阵地也及时启动,城内部队也即刻出城沿羊马墙布置,有效遏制了城外金军骑兵的行动之余,也使得大量宋军败兵得以逃生。 不过,这个大量只是相对于白日那种惨烈景象而言,晚间点查败兵才发现,王德部、杨沂中部、张景部,合计万人,只入城四千,城东大寨也重新被金军夺回。三个将军倒还都活着回来,但除了王德无恙外,其余二人都有负伤。 但这个时候,这些真的无所谓了,能活着回来便是万幸。 当然了,城内上下得知官家‘以万军为饵绕道襄阳’的消息后,虽然心中愕然,继而愈发觉得某人凉薄外,好歹意识到大宋还没亡,城还可以守,城内秩序便也渐渐平复……唯独士气想要恢复到之前那种盛态,却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当日夜间便出了事——有傅庆部的军官认为赵官家天性凉薄,让上万人为之做饵逃跑,便想趁乱引部弃城而走,去投降金人。 事情被带伤坚持工作的杨沂中发觉,直接将这些人在军坊内捕获,为此傅庆专门去寻到吕颐浩请罪兼求情。 对此,枢相吕颐浩不但允诺了求情,还当众责备杨沂中不顾大局,以流言定罪无辜军士。 这件事情还有后续,第二日,这些人真就在轮换上城时逃走了,傅庆亲自来阻拦,也只是杀了一半,到底是让几人逃了出去;而傅庆再度前来请罪后,吕颐浩却对傅庆的立场大加赞赏,当场临时加傅庆为南阳府四壁防御副使;至于逃出的几个叛兵,也没有好下场……金军在没有寻到赵宋官家身影的情况下,从逃出来的这几人处得知了赵官家暗度陈仓,可能已经逃到襄阳的事端后,难免愤恨难平! 情绪激动的完颜兀术亲自下令,将这些人活剐于帐前,然后反而陷入到了南阳城内不少官吏期待的那种两难情形……他不知道要不要即刻分出一支兵马南下去围襄阳!又或者说,留一支兵马看住南阳,主力尽发去襄阳?追……肯定追不上了啊? 而两日时间,就在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下给混过去了……没人知道赵官家人在何处,也没人知道赵官家是否安全。 这里必须多说一句,鄢陵-长社战场在南阳东北,正好位于南阳盆地东北出口外的位置,从南阳到鄢陵的直线距离,大概是三百多里,沿途平坦至极,精悍骑兵做信使的时候,一人双马,若不交战纠缠,不停换马,飞驰往来一日半便能抵达。 但那条路太危险,八百骑兵一旦撞上金军,便是死路一条,所以赵玖选择的路是杜岩来的那条路,也就是先向东穿过中阳山,走出南阳盆地,再以西平为轴点,绕过可能存在金军的战场,最后再往北绕过郾城,走往鄢陵而去。 这么一绕,实际距离便扩大到了四百多里。 四百多里,合成汉里大约是五百里,夏侯渊有言,三日五百,但那指的是维持军队组织度和战斗力情形下的极限奔袭。而事实上,杜岩一个文官,不顾一切骑马而来,却只用两日半就走完了这条路。 而赵玖顺此路而行,第一日下午,撵走了一半军士,改为一人双骑,第二日清晨,绕过西平,走上大路之后,再度抛下部分士卒,并精选了马匹,却是不免比夏侯渊和杜岩都稍快了一点点。 当然,也没有快多少。 正月十二上午,髀肉重生的赵官家带着一双磨破了皮肉的大腿,领着几个意识模糊的随行人员,还有掉队到不足两百的骑士,来到鄢陵城下宋军军营前的时候,算起来也的确已经是两日半了。 但临到此处,前方情况不明,赵玖并没有着急去营中,反而是下令全军在大营南面的空地上下马休息,使用最后一点干粮和路上直接装入的溪水以作补充。 这个举动让部分随行骑士稍显不解,明明身前就是宋军自己的大营,却为何不入营内享有热水与热饭? 非只如此,这个奇怪的举动也引起了周边零散部队和大营内部分军官的注意。很快,一支四五百人的骑步混合兵马便主动从大营最南端的营盘内涌出来探查。 百余骑兵远远兜到西侧,步兵当面摆开,然后一将勒马向前观察,显然是一副防备围困姿态。 放到以往,实际上列入御前班直体制的赤心队士卒必然难忍,但眼下人困马乏,却是连喝骂的力气都无。 而片刻之后,为首那名白面将领大概是大约察觉到了这一人多马的赤心队骑兵疲态,便稍微放下心来,横枪勒马上前喝问: “你们是哪家的兵马?从何处远道而来?” “我们是御前班直,从南阳城而来。” 赵玖咽下一口水,送走了喉咙中的干燥炒面,却是在刘晏等人的回望之下勉力扬声相对……连续两日夜奔驰,即便已经很努力在遮掩疲态,但赵玖却很难遮掩自己嗓音稍微有些沙哑的事实。“我是御前中书舍人范宗尹,身侧乃是内侍省押班冯大官,奉旨意来鄢陵宣旨。” 这将闻言先是注意到赵玖身侧的蓝珪,又看到这支部队一人多马的待遇以及战马身上背负的精良铠甲、兵刃,再一看那几个虽然疲态尽露、却难掩上位气息的文士,便立即信了六成。 只是此人素来精细,却不免再问:“既然是朝廷天使,为何不直接宣示印信入营,且修养一番再入鄢陵城,反而在这里吃干粮?” 对此,赵玖半真半假、回答干脆:“连日夜赶路,浑身风尘,便想休整一番,换上官袍,再行入内,以免堕了天家威风。” 这将听到这里,心中已经信了八成,便下马向前,拱手行礼,先对赵玖称舍人,又对蓝珪称大官,刚要再说下去,赵玖却打断对方反问过来: “你又是何人,官居何职?是谁麾下?” 此白面将领不敢怠慢,即刻俯首做答:“京东李逵,现为岳镇抚麾下统领官。” 赵玖微微一怔:“我倒是记得你名字……隐约记得,你应该是沂水出身,在密州做过军贼的人?现在在岳飞麾下?” “正是。”此人听到这里,再无怀疑,即刻俯首相对。“好教舍人与大官知道,密州为李成所夺,我失了根本,又不愿投金人,便先往张镇抚……” “不说这些了。”听到是岳飞部属,又是因为姓名缘故他曾留意过的人,赵玖不再犹豫,而是立即起身打断对方。“我入你营中休息,你即刻去找岳飞,旨意正有一份是与他的!” 李逵闻言,巴不得如此……须知道,若是真的南阳天使,又知他姓名,那入他营中,凭白卖了好;而便是有万一不妥,两百骑兵进了他的营内却恰好再不能翻出浪花来……于是立即答应不及,连文书印信都不用查探了,直接护送赵玖一行人入了那个最南端营盘。 且说,片刻之后,李逵将自己中军大帐让出,稍作安排与叮嘱,便去唤人,而赵玖等人也即刻在营内着甲的着甲,洗面的洗面,换衣服的换衣服。 等了一阵子,刘晏等人着甲完毕,胡寅、林景默等人也洗漱妥当,赵官家更是穿上了蓝珪一路辛苦专门带来的红袍金带,戴上了硬翅幞头,然后端坐案后并大开帐门,只是没让万俟卨将那金吾纛旓给挂到帐外而已……只能说,难得一路颠簸,那硬翅幞头没被弄断,不然便只好光着脑袋来见即将出现的来人了。 中午时分,随着一阵马蹄声在辕门外停住,一将引数十亲卫骑士快步入内,行到中军帐前时,却先对着扶剑立在帐门侧不语的刘晏猛地一怔。 待到入内,只看了案后之人一眼,便毫不犹豫俯首下拜,口呼官家,惊得随行李逵等人也匆忙下拜。 而隔了许久,案后有些措手不及的赵玖方才醒悟:“岳卿在南京时见过朕?” “回禀官家,正是如此。”下面为首的将军头也不抬,即刻做答。 而闻得这番对话,彻底醒悟的李逵等人几乎惊骇欲死,本能想要抬头去见识一番,却反而埋得更深了。 “起身抬起头来。”但此时,谁还在意什么李逵,赵玖深呼吸了一口气,直接出言。 岳飞闻言也不多言,就即刻引帐下下拜诸人起身,复又面向案后之人抬头叉手而立。 出乎意料,当对方站起身后,赵玖反而平静了下来,但依然沉默了片刻……且说,见到了真人,打量了一番后,赵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妒忌的对象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因为他长久以来妒忌的对象,或者说他心中一直以来存在的奇怪魔障,根本不是人!那是一个在这个时空中注定无法再出现的雕像! 而眼前这个与雕像截然不同,堪称相貌平平的男子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韩世忠一样可以成为他倚仗的当世最顶尖将军,他没有任何理由来妒忌对方,恰恰相反,眼下只有与这个人精诚合作,才能力挽狂澜。 “鹏举认得朕最好。”心下陡然一通之后,端坐在案后的赵玖用一种平淡到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言语从容对道。“朕只来问你几件事……杜充这几日如何?可曾找过杜岩?” “四日前杜副留守曾遣人出城来各营中寻杜机宜,前后两日,两日无所得后便不再找人,反而彻底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城中你能进去吗?” “……能!” “你手中直接掌握多少兵马?” “两万!” “全军多少兵马?” “八万有余!” “粮草能撑多久?” “一旬……” “朕想赢这一仗,可能吗?”赵玖继续端坐不动,语气如常。 岳飞怔了一下,又眯起眼睛停了片刻,方才凛然应声:“能!” “引兵随朕入城!”赵玖没有丝毫犹豫,干脆起身。 PS:感谢秃顶和尚的第58萌和安妙妹子的再萌……愧不敢当。 第六十四章 堂论 且说,杜充来到鄢陵城后,便将原本留在这里的韩世忠部黑龙王胜给撵了出去,现在负责鄢陵城防的乃是他和岳飞、张用、孔彦舟等人共同的老乡郦琼。 至于郦琼这个人,到目前为止的经历,其实很有‘主角气’。 首先,此人虽然喜爱弓马、击刺,以武勇著称,但却是个州学生出身……这个身份源于蔡京某次看起来很对路的改革,在地方上建立普遍性的官学,县学、州学与太学形成三级机构,靠着考试成绩递进选拔,而最后如果太学生考试多次优异,便不用科举直接授官。 换言之,乱世到来前这位郦统制是有文凭和出身的,跟岳飞这种泥腿子、韩世忠这种军混子、李彦仙那种逃犯、以及很多军贼盗匪出身的同僚相比,形象好太多。 其次,刚刚也说了,相州在这个时代,好也罢坏也行,人才辈出,那文武双全又善于交际,而且家世也明显不赖的郦琼,自然具有一层人脉。 不过,在所有的人脉当中,最明显也最值钱的一个,是他当州学生时恰好出任相州知州的宗泽宗汝霖——身为相州州学的学生,郦琼天然就可以自称是宗泽的弟子,而这在靖康、建炎年间,简直是个天大的靠山。 实际上,郦琼一开始就是以宗泽学生的身份在宗泽军中登场的。而且很早的时候,他就曾单独返回沦陷的相州,拉出了一支大约七八百人属于他自己的义军,并以此为私人班底,然后继续追随宗泽。 非只如此,上一次金军南下,东京留守司与金军爆发战斗的地方乃是滑州,而他在彼时一直在滑州驻防,所以又积攒了足够多的军功,有了足够多的战场历练,战后也成为统领,一直被宗泽看重,也一直被东京留守司上下额外高看一眼。 而现在宗泽病倒,老乡杜充上位,他非但没有就此落寞,反而直接升为统制官,成为了东京留守司最核心那支兵马的实际控制者,也成为了杜充制衡岳飞这个‘首席爱将’的‘第二爱将’,拥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独特地位与相当的军权。 至于郦琼和岳飞这次的不合,某种程度上也源自于此……他很懂得杜充的需求,所以才会与岳飞不合。 本质上来说,双方之间其实并没有任何私怨与真正意义上的矛盾。 故此,当岳飞忽然引兵入城,先‘和平’控制了一处城门,然后立即率踏白军往城中杜充所驻的县衙进发后,被惊动的郦琼立即陷入到了慌乱与犹疑之中。 由不得他如此反应,因为这个掌握鄢陵城军权的统制官第一反应就是岳飞要‘兵谏’! 而如果岳飞要‘兵谏’,这个时候,他郦琼又该如何? 杜充是他的恩相不错,但这些天的荒废,身为鄢陵守将的郦琼却比谁都清楚;岳飞是他的‘政敌’,但实际上双方毫无真切矛盾,甚至恰恰相反,从岳鹏举穿越战线引兵杀回东京后,他心里多少是有些服气和感念的…… 但不管如何了,现在岳飞要以下犯上,他到底该怎么办? 立即动员起来,跟岳飞杀得血流成河?且不谈是不是助纣为虐,这么干的话,一个收拾不起来,全军内讧,再引来金人,这东京留守司的所有兵马怕都是要交代在此处了! 那佯作不知,坐视岳飞成事? 但岳飞不可能成事啊,此人来兵谏肯定是想打仗,然而就算是真控制住了杜充,这位岳镇抚又拿什么去号令王彦与马皋那些人将自己的兵马送上前线?杜充虽然荒废,却是东京留守司内部和朝廷公认的首领,是有官阶、资历和朝廷大义的。 你岳飞没有啊!而马皋那些所谓十统制之中得有一半是存着不良之心,或者最起码是保存实力心思的。 而且,你岳飞既然要兵谏,为什么不学上次那样串联一下呢?最起码先找自己问问啊,为什么就突然引兵入城了? 但来不及想太多了,因为郦琼很快又意识到,如果他继续这么坐视下去,其余人可能没问题,他这个鄢陵守将肯定要在事后被当做岳飞同党来追责的! 这下子,年轻的郦琼是真的慌了。 放在游戏里,这就是典型的遭受奇袭被混乱和恐慌了。 然而,事实证明,岳鹏举也好,某人也罢,都不可能忽略掉这个郦琼的。 “旨意?” 城西某处充当中军所在的大宅内,刚刚陷入混乱,不知该如何应对的郦琼面对前来汇报的小校目瞪口呆,继而大怒。“何来旨意?总不能是留守相公的旨意吧?别人不知道恩师的身体,我不知道吗?此战后说不得我便要戴孝了,如何能有恩师旨意传出来?” 言至此处,郦琼当即便要将来报信的呵斥出去,却又一时犹疑,乃是想把来报信的李逵诱入身前拿下,以作将来辩解,而转念一想,复又觉得岳飞此举可能是在给自己台阶……自己是被岳飞假传旨意给骗过了,将来也是个说法。 而一念至此,明明刚刚呵斥完毕,此人鬼使神差一般,却又下令让使者进入,也是让来报信小校莫名其妙。 “以下犯上,罪在不赦,岳镇抚还有何言语?”见到李逵当先入内,郦琼率先作色,而事先得到言语的室内十余名将佐甲士也齐齐振甲拔刀。 然而,李逵进入门内,并不搭理对方,对那些拔刀的甲士更是置若罔闻。 非只如此,他居然直接侧身立在门内一名擎刀甲士身侧,扶刀肃立,宛如侍卫一般不动,弄得屋内所有人齐齐又去看郦琼。 而不待郦琼出言,就在这时,又有一名虽难掩疲色,却更难掩一身诗书贵气之人,穿着大红官袍昂然入内。 见到第二人进来,郦琼色厉内荏之态便彻底显露,当了多年学生,见惯了官场贵人的他几乎要本能起身迎接。 但根本来不及如此,迎面之人便开口相对,将郦琼彻底惊在座中: “本官乃是政和年间进士出身,姓林名景默,靖康末、建炎初知寿春府,现为翰林学士,掌内制……官家有口谕,东京留守司统制官郦琼,即刻协助济州镇抚使岳飞整顿城防、安抚百姓,然后便随本官速速往城内衙署面圣!” 郦琼再度目瞪口呆,只觉今日事彻底荒唐透顶! 但见着身前之人昂然立在那里,却偏偏半点反驳言语都说不出来,因为他的见识和经历告诉他自己,此人是真的翰林学士,而且就是那个早有传言的官家身前最心腹小林学士,所以此人所言也必然做不得假……非只如此,岳飞突然的荒唐举动也得到了一个彻底合理的解释。 一切的一切反而都说得通了! 稀里糊涂的,脑子宛如一片浆糊的郦琼仅仅是迟疑了一瞬间,便在来人的严肃逼视之下直接从座中起身,然后恭敬俯身行礼,口称‘得旨’! 且说,小林学士兵不血刃控制住了郦琼之后,飞马来报之时,赵官家与岳飞却已经来到了城内署衙之前,正准备下马入内。 而听闻报讯,赵玖却是回头相对:“李逵毕竟只是一统领,鹏举要不要先去接手城防?” 岳飞微微一怔,便醒悟过来,官家不是担忧城防,而是怕他待会对上杜充时因同乡之情多有不便,但事到如今,他怎么会顾忌这些,便立即摇头:“好教官家知道,郦琼出身州学,是个讲规矩的,林学士既然拿捏住了他,便不会再生乱。” “那就去召集全军所有统制官以上来城中相见……能做到吗?”赵玖再度询问。 “能!且非臣不可!”岳飞陡然严肃起来。 “那就去吧,军情紧急,咱们都不要耽误时间!”言至于此,赵官家不再多言,而是直接带人迈入身前的衙署。 相对应的,岳飞也没有再纠结什么,只是让张宪引踏白军围住县衙,兼留下保护赵官家,便也即刻回身上马,单骑出城而去。 话说,诚如岳飞所言,杜充已经数十日闭门不出,尽失军心人心,各部军官早已经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偏偏各部又互不统属,此时以杜充的名义仓促召集各将入城反而会生疑生乱。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能同时取得王彦部与东京留守司其余兵马认可的,怕是只有他岳鹏举一人了……尤其是王彦,他率八字军扔下根据地孤军南下,地熟却人不熟,很受孤立,相较而言,岳飞虽与他有私隙,但毕竟知根知底,大事上反而会更信任对方。 且不说此事,岳飞既走,赵玖在张宪的引导与甲士的环绕下,昂首步入鄢陵城的县衙,却顺利的出乎意料……这不仅仅是因为岳飞派遣了张宪和踏白军相从,也不是郦琼的军令这么快传达到位,而是因为,衙署内不只杜充一人。 须知道,东京留守司的高级文员、开封府衙的属官,此刻有不少都在这鄢陵县城的县衙之内,而这其中不乏认得赵官家这张脸的人。 实际上,县衙内的官吏刚刚见到门外街道骑兵甲士密布,也以为是兵谏,却是刚刚寻到衙署内的几位首领,聚集于正堂之上,但根本来不及说两句话呢,赵玖便已经绕过影壁,穿过前院,来到正堂的门槛之上。 而这时候,堂上为首之人乃是进士出身、此次随行掌握军法的东京留守司推官郭仲荀,其人只是看了来人一眼,便如遭雷击一般,于惶惶之中大礼下拜于地,口呼万岁,引得县衙内的吏员、士卒措手不及,只能随之下拜。 其实,郭仲荀进士出身,官职又不低,那君臣骤然相见,按照这年头文官的地位,本无须行此大礼的。之所以如此,乃是他身为留守司推官,又是此番出征的文官二号人物,本身大略清楚杜充这些日子干的破事影响有多坏,也知道数日前杜岩失踪的事情必然有后续,所以见到赵官家之后,本能猜到了最恶劣的情形,却是带着心虚请罪之态下拜的。 “杜充呢?” 赵玖根本不认识对方,也不可能在意对方的小心思,便负手立在这个县衙大堂之前,开门见山。 “或许尚未起床,或许已经起床,正在后院饮酒。”伏在地上的郭仲荀不敢隐瞒,却又紧张万分。“臣等平素不敢去后院,也不知详情……要不,臣这就去将副留守请来面圣?” “不用请,也不用跪,都起来吧,此处为统军行辕,必然有鼓,寻一面最大最响的来,你亲自在堂前敲响请杜充来堂上见朕。”赵玖如此吩咐,复又朝身后万俟卨示意。“万俟卿,请军士帮忙,将朕的金吾纛旓在堂前挂起来。” 得到吩咐,堂内堂外自然是一阵慌乱,而赵玖却兀自上堂,拿袖子擦了下几乎积了一层尘的正堂正座,然后便坐下相侯,胡寅、蓝珪、刘晏也都重新立定。其中,身着紫袍的胡寅站到了赵官家左侧下手,蓝珪立到了赵官家身后侧下,而刘晏则依旧扶着佩刀挂着短斧立到了门前……自从王德验证了锤子、斧头等破甲武器对上金人的效用后,御前班直几乎人人挂锤悬斧。 不管如何了,片刻之后,随着郭仲荀亲自执槌奋力一击,鼓声陡然一起,堂上登时肃然,而原本安静的县衙后院,却瞬间鸡飞狗跳起来……毕竟嘛,杜充性格严肃,素有嗜杀之名,如今掌握大军,更是无人敢有稍违之态。 便是上次岳飞、马皋、王彦三人一起来谏,也只是哭谏,何论如此惊扰? 而果然,仅仅是片刻之后,刚刚起床不久的杜充便勃然大怒,其人连官袍都不穿,只是寻常便服,然后便赤脚穿着木屐,踢踏不断,从后院寻来。 不过,刚一转过墙角,来到前院,这位哲宗朝就已经是进士的大宋重臣便注意到了前院上空那高高飘起的旗帜。 相较此物,沿途满满腾腾的甲士,反而无足轻重了。 出乎意料,怔在彼处片刻之后,情知是怎么一回事的杜充并没有逃,也没有避,反而回头唤人将自己的紫袍取来,就在墙角这里,于催促的鼓声中面无表情换上,然后踩着木屐、光着脑袋,向堂上而来。 转过墙角,绕过廊柱,在沿途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昂然登堂,从容行礼问安,口称陛下。 赵玖见到那击鼓红袍官员兀自停下,然后一紫袍老者昂然上堂对自己行礼,情知是杜充当面,却也平静相对: “事已至此,杜卿还有何言语?” “有!”杜充就在堂下拱手而言。 “说来!” “官家,大宋局势至此,非臣所为!” “那是谁所为?” “先是君王无道!”满堂瞩目之中,杜充凛然相对。“二圣自取其乱,或私心推诿,或投机取巧,殊无一妥当之人,便是官家,今日看似赳赳,直奔此处,有汉高祖夺韩信之风,但昔日先弃父兄于开封,急迫登基于南京;又弃两河千万士民,意图苟安于河南,难道是假的吗?” 堂上堂下,一时色变,胡寅本能想出列,但不知道为何却硬生生忍住了。 而见赵玖以下并无言语,杜充穿着紫袍踩着木屐,却是继续在堂中愤恨不平起来:“再看朝堂诸公,自黄汪到李宗,再到眼下二吕,主和也罢,主战也好,主守也行,主攻也成,但谁人能逃出一个刚愎自用,党同伐异之论?为一个陪都之事,迁延一载,反复不定,主和者先放任官家尽弃河北,致使大局崩坏,结果转身主战者又推着官家定下那般苛刻的主战方略,引来今日之祸!这些人,难道是可以倚仗的大臣吗?!” 赵玖依然不语。 “还有建炎以来的各镇军将,韩张李曲王刘,除了一个不上不下岳飞算是有些古名将之风,其余那些人,或泼皮无度,或贪财无伦,或沽名钓誉,或自恃无礼,或有勇无谋,或无能卑劣,又有哪个可以依之为臂膀?”杜充见状,气势愈盛。“至于再往下,那些所谓东京留守司诸将,所谓抗金义军,连是贼是军都说不好,又到底有什么可用的?官家可知道,这些人昔日做贼时,对付百姓比金人更残虐?他们动辄几十万兵,是从何而来?官家知道吗?!宗留守写给官家那些札子里的百万大军背后,又有多少妻离子散?官家知道吗?!国家沦落到现在,正是上上下下,无一处可用之人!官家知道吗?!” “朕知道。”赵玖终于开口。“杜卿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杜充陡然一怔。 “杜卿说了这么多,朕也懒得一一讨论,只是想问一问杜卿两件事而已,可否?”赵玖继续面无表情相对。 杜充冷笑一声,拂袖侧立。 “你说的这些,朕都不否认,但眼下这个局面,除了你说的这些,就没有别的缘故了吗?”赵玖微微一叹。“归到根子上,难道不是因为金人侵略所致?金人无罪?” 杜充张口欲言,却只能继续哂笑一声。 “其次,上上下下,从君王到义军,都无用,都有错,那卿家身为一方重臣,而且还是沦陷之地出身的河北人,又到底为大局做了什么有用之事呢?”赵玖终于摇头蹙眉。“阵前与金军主帅私下媾和?便是青莲出淤泥而不染了?” 杜充继续摇头:“官家好言辞,但臣想说的都已经说了,此时无话可说。” 赵玖也继续摇头:“朕知道杜卿的心思,无外乎是见局势如此,觉得不大可能胜,便彻底失了信念……依着私心,朕本该当众与你再论一论、驳一驳,最好再说一说朕这些日子当官家一些感想,说一说为君王如何,为大臣如何的,但眼下时局如此,却实在是顾不得与你多做理会了……杜卿,对不住了!” 言至此处,赵玖抬手指向阶下随行的赤心队甲士而言:“来人,且将此人捆缚起来,就押在堂中,再拆除影壁,敞开大门,等岳镇抚引诸将至此。” 且说,此时郦琼也已经与李逵做了大致交接,然后引亲卫至县衙外,隔着影壁听到内中交谈,此时闻言便强压各种心思,先与张宪部一起赶紧清理前院,然后方才在小林学士的带领下,无视掉依旧穿着紫袍,却被捆缚起来按在堂中的‘恩相’,小心上前觐见天子。 对此,赵玖自然放缓姿态,询问姓名、年龄等讯息,复又好言安慰,便让对方与张宪一起侍立静候。 一时间,堂中上下再无人言语,只是静候诸将云集。 而果然,岳鹏举不负重托,下午时分,其人终于引数十名将佐赶来……除了东京留守司那些统制官外,还有本在鄢陵的韩世忠部大将黑龙王胜,岳飞部剩余两名统制官傅选、李宝(水将,绰号泼李三,与病关索李宝重名),王彦部中也有孟德、焦文通等七八员统制官,便是牛皋这个属于闾勍序列的汝州义军首领,此时也被一并请来。 话说,无论是王彦还是东京留守司那些人,闻得赵官家至此,多有不信,也就是因为岳飞此人素来严肃郑重,却也不得不信,可依旧心思百转,各有疑虑,一直见到那金吾纛旓都还各怀心思,在门前街上蹉跎犹疑,不愿入内,生怕进去就被砍了。 不过,等到这些人犹犹豫豫来到大堂前,越过拆除了影壁的前院看到被捆缚在堂下的杜充之后,却反而想无可想了……人就是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但到了黄河反而也就那样了,无外乎是蜂拥入堂行礼起身后,在鸦雀无声的氛围中忍不住各自偷眼去看堂上那年轻人而已。 “都齐了吗?”待到众人起身,赵玖方才轻声对岳飞问道。 “回禀官家。”岳飞赶紧再度越阶而出,拱手而对。“三军各部,臣与王制置之下,共有二十三名统制官,外加一位独立领军的汝州义军统领官牛皋,一位日常领军的马夫人王氏,合计二十五人,已俱在此处。” 赵玖微微颔首,便端坐环顾堂上这数十人,有些人他穿越前便听得姓名或者外号,有些人他是当了一年多官家,多少在公文知道一些讯息,但如今一朝相逢,却反而来不及细究什么根脚了。 故此,仅仅是片刻之后,眼见着许多人迎上目光后多有垂头之意,赵玖便失笑开口:“诸位,刚刚杜副留守有言,说你们或是贼寇,或是山匪,并无用处……朕也知道,你们在东京留守司、在河北,殊无军饷用度,今日沿途来看,你们军中上下披甲之士好像也颇显不足,可见军械物资也比不上其他御前诸军,但国家沦落到如此境地,却偏偏要你们来拼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可有怨言?” “官家言重!” 王彦官位其实比岳飞还高一点,自然是当仁不让,立即激动出列相对。“臣等忠心,未尝有变!山河破碎,亦是臣等无能……” “与你何干?”赵玖忽然起身打断对方,然后扶着自己腰中金带缓步走入堂中。“天下之重,岂能负于一人之身?无外乎是上下一体,尽力而为罢了!朕也就是因此念,决意从南阳至此……不过,朕此行实无大军相随,也无军饷辎重奉上,如果说真要带了什么过来,不过是朕本人罢了!所以,朕想问一问诸位,今日朕自以天下兵马元帅之身,统领此间所有兵马,可有人不服?” 王彦、岳飞二人带头,还有早已经震动失神的马皋夫妇等人,几乎是一起下拜,口称不敢。 “臣终于明白官家的难处了!” 就在这时,已经转到案前而立的赵官家刚要说话,堂下一人却又忽然开口,众人循声望去,赫然是穿着紫袍、踩着木屐,被捆缚在地上的杜充。 赵玖并未出声,而杜充也继续言道:“其实官家反而是天下最无奈的那个……金人兵马近乎无敌,当此大潮,官家以下,宰相大臣可以辞官,可以降金,军将可以做贼,也可以降金,唯独官家,并无去处,除了拼命又该如何呢?” 堂中鸦雀无声,而赵玖笑了笑,却是越过为首的王、岳二将,继续踱步向前,从两旁数十名统制官之间的空地上,一直走到门前张宪、郦琼身侧,刘晏身前位置,方才停步开口:“之前岳卿说此战能胜?” “是!”岳飞在大堂另一头凛然出声。 “胜机在何时,又在何处?”赵玖头也不回,继续扬声相询。 “正在此时,正在此处!”岳鹏举严肃应声。“我军连日不出,金军初时严肃,此时却已经懈怠,且兵马分散于五河之间,而连日转暖,河流融化,骑兵往来支援渐渐不便,而官家忽然至此,金军却全然不晓,或者仓促未及知晓,正可趁此时机,集中兵马,以多击少之余攻其不备……” “好了!”低头从刘晏腰间取下一物的赵官家忽然出声打断对方。“大略意思朕已经懂了,具体怎么打,你若胸有成竹,待会自可下令,朕于此处替你发声便可,不必说的那么详细,好像说不透彻便有人不愿出兵一般……” “喏!” 在王彦等将的瞩目之下,岳飞俯首应声。 “但鹏举下令之前,朕还有一句话要说。”赵玖负手转过身来,在身后数名统制官的惊惶中转到杜充身后。“你们知道朕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吗?” 不待周围人回应,赵官家便语气平静,自问自答起来:“朕以自己的御前班直,还有参与过淮上之战,也就是御营中军最精锐的王德部、张景部,合计一万甲士为诱饵,引诱金军主力向南,然后引孤军趁夜色渡白河向东至此……朕来的仓促,并不知为朕至此,那一万甲士到底死了多少人,但想来以南阳城下完颜兀术的数万铁骑而论,彼处说不得已经血流成河了!而自靖康以来,两河各处,东京城下,关西山东,又该有多少地方像那般血流成河呢?” 堂中无人敢出声,所有人的呼吸也都粗重了起来。 而赵玖在此处顿了一下后,却也终于咬牙说出了自己这两日一直想说的一句话:“诸位,朕不管你们怎么打,更不管你们怎么想,朕亲身至此,只要一件事便可,那就是要亲眼看到一次金人也血流成河!” 最后一个字咽下,赵玖忽然抬起藏在身后短斧,奋力朝着身前之人的颈部劈下。 一斧既下,血染紫袍,杜充来不及哼一声,便带着斧头扑倒在地,身下也瞬间血流成泊,而满堂自然也耸动一时。 话说,赵玖从来没想过跟这个人辩论什么是非,他刚刚留着对方,只是想借此人首级来震慑那些军贼出身、明显不稳的东京留守司诸统制官罢了。 而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PS:感谢三杯猪的第59萌和书友20180516032105948的第二萌……继续愧不敢当。 然后继续献祭新书《这个忍者明明不强却过分作死》,二次元大佬,没上架就五万收,大家可以去瞅瞅。 最后,你们猜这个月还有多少K完成任务? 第六十五章 夜色 天色已晚,宋军全军都在厉兵秣马,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出发或提前行动。 而因为救援韩世忠才是此战真正的战略目标,黑龙王胜部理所当然的成为了眼下最可靠的一支独立兵马,便被赵玖任命为直属督战队,负责巡查所有大营外围,以防有人走漏消息,又或是临阵叛逃。 至于作为经历两日夜疾驰至此的一众人,赵官家和几位随从人员还有两百骑士,却难免在此时困乏之态涌上,以至于各自早早安歇。 不过,这种倒时差一般的提早安歇也是有坏处的,睡到三更朝后,四更未至,大约睡了个囫囵觉的南阳一行人便纷纷起床。 赵官家年轻,起的早,却是带着刘晏往鄢陵城上去了,而蓝珪年纪最长,却居然是唯一睡得死沉的一位,至于胡寅起床后,却发现隔壁小林学士与枢密院副承旨万俟卨早已经起床,而且正在这鄢陵县衙侧面公房院中的廊下并列而坐,无言望月。 今夜不过是正月十二,距离元宵还有几日,抬头望去,月亮说圆不圆,说弯不弯,只能说这二人好雅兴了。 当然了,实际情况是,小林学士例行想事情想入了迷,而万俟卨虽然有意奉承,却对这位林学士有些心里发怵,一直未敢开口,二人方才尴尬并坐,搞得好像知心朋友一般。 胡寅当然不知道这种小缘故,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经历了白日那一事,此时三个文官一起半夜起床,却不去寻赵官家,那从大道理来说,必然是因为同一种思虑。 “两位贤兄,愚弟以为官家今日不该如此的。” 作为三人中年纪最小、官位最大的一人,胡寅随意坐到二人身侧,却是毫无顾忌,直接开门见山,一声叹气。 万俟卨心中门清,也颇为赞同,便本能想应声。但转念一想,此事不免有‘指斥乘舆’的嫌疑,他官小位卑,不比身侧这两位,要是落得陈东下场,恐怕也无人会在乎,于是居然一时间不敢开口。 不过,片刻之后,小林学士认真思索一番后,倒是从容相对:“贤弟所言甚是,官家到底年轻,显得有些毛躁了……今日之事,只要官家稍微示意,刘统制自然会为之代劳的,哪里用得着一位天子血溅于身呢?” 胡寅明显有些怔住……他根本不是想说这个。 另一边,万俟卨心中如明镜一般,也是内心苦笑不止。 话说,以万俟元忠的精明,如何不知道二人的机锋所在?又哪里不知道赵官家白日那一斧子的意义? 那一斧头劈下去,根本不是杀一个大员祭旗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像小林学士避重就轻强调一个天子亲手杀人掉份子那么浮于表面……这件事情其实反而容易解释,赵官家自己说的清清楚楚,他一路至此,从来没忘记为之做诱饵的一万甲士,此行根本是含恨而来,那么手段暴虐直接反而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掉份子就掉份子,暴虐就暴虐,这位官家也不差一件两件掉份子的事。 事情的关键还是在于杀不杀,以及要不要公开杀上面。 毕竟,这里面有一个深层矛盾——说白了,在大宋几百年的政治传统里,有人的命是比其他人的命贵重一些的,而这位赵官家却觉得有些人的命未必就比其他人的命稍贵、稍贱……如是而已。 …… 不说赵官家那种有些幼稚的想法……仁宗也有过类似的幼稚想法嘛……只说之前的那个传统中,最贵重的当然是天子自己的命,然后是出任过宰辅、成为与天子共天下的那批人的命,然后就是杜充这个级别的资历大臣的命了。 实际上,这正是杜充摆出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姿态的根本缘故……官家真要杀他,他跑不了,但不杀他也就不会杀他了。 而这,也正是万俟元忠一直渴望做官、做大官,最好做一任两府宰执的根本缘故。 这种荣耀与根本利益,金人能给吗?你又不姓完颜!你配吗?!种都不一样! 然而,赵官家终于还是用这种暴虐和直接的手段,公开杀了一个仅次于宰执位置的文臣大员! 不说什么破坏规矩,也不说赵官家其实是在拿那把斧头砍他赵官家自己屁股下面的又一条椅子腿,只说一件摆在眼前的事情,那一斧头下去,却是在斩了杜充之余,也砍断了系在赵官家与南阳、襄阳群臣之间一条最稳固的绳索。 从此之后,多少人会对赵官家隐隐失望呢?当了文臣大员,也不能保命吗? 对此,万俟卨当然也觉得不满,而且同样觉得小林学士反应平淡了一些,甚至有些为赵官家开脱的意味。 “说的不错。”一念至此,万俟元忠也肃然相对。“官家到底年轻,不该轻易动手的……便是太祖,当年也不过拿玉斧砍断了御史两颗门牙,却无当众杀人的道理。” 胡寅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睡这一觉的几个时辰内又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宜。但很快,这个素来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却是摇头相对,直接挑明了事端:“官家杀杜充有失妥当。” 真正的大佬表明了危险的立场,万俟卨当即闭口不言。 “杜充不该杀吗?”小林学士望着头顶月影,幽幽一叹。 胡寅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的良心和儒家素养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却偏偏违反他的政治常识,于是其人稍作思索,方才缓缓摇头:“为何不能隐诛?” “这不又绕回来了吗?”小林学士似乎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这过年后才算二十二岁的官家,怎么可能忍住?” 胡寅再度沉默,然后长长一叹:“如此说来,倒是你我三人的责任了,不能提前探查官家的心意,早早劝谏?” 小林学士尚未做答,一旁万俟卨却在心中气急败坏……这种天大的事情,怎么就有我的责任了?你们两个一个是‘半相’,一个是‘内制’,我一个小小枢密院承旨,还是副的,此行根本就是帮忙背旗子的用处,怎么就能跟你们一起担这个责任?回去几位相公发作起来,你们是能硬抗的,我能如何? 然而,心中如此作想,却不妨碍万俟卨即刻应声,趁机与两位要员拉近关系:“胡中丞所言极是,今日事真有言语,也是你我三个为人臣的未能尽力的缘故。” 听得此言,胡寅愈发黯然:“我一路上想的太多,根本忘了此事,是我失职。其实,我随侍官家最早,早该有些预料才对……” “其实,愚兄倒是早有预料,也想过劝谏,但今日临到堂外,却居然心生异样,主动停在了堂外,以免当面撞上此等事。”小林学士忽然开口,引得左右两边二人齐齐怔住。 “为何?”隔了半晌,目瞪口呆的万俟卨方才忍不住开口询问。 话说,虽然一开口就后悔,但万俟元忠确实有些难以理解小林学士的言语——一方面是为何不愿劝谏,一方面是为何敢当众说出来? 三人成虎,而此地已有三人。 “只是觉得杜充该死罢了。”小林学士不慌不忙,从容答道。 “我都说了,我不是说杜充不该死。”胡寅终于也开口,却是明显气血上涌。“林学士……我只问你,你想过没有,杜充固然烂命一条,但为他一人,官家却也平白斫断了他与南阳上下的一心?!之前大半年,官家在南阳一意维持,堪称千辛万苦,上下方才团结一致,做了那么多事,虽有争执与挫折,但总归是比他处好太多吧?这么多人的辛苦,难道就该被杜充一人牵累到吗?” 听到这里,便是万俟卨也心有戚戚焉……他是真喜欢之前南阳的那种气氛,一面不失之前大宋政治传统,该有的都有,一面却能合力做事,而且还升迁通畅,都不用贿赂的……而那种好气氛,自然是要天子和大臣还有特殊局势混杂在一起,才能勉力维持住的。 一旦消失,可就再难寻回了。 “是啊。”小林学士再度一叹。“之前大半年间,官家在南阳的气象,堪称明君风度,宰相以下,诸臣僚虽有龃龉,却也多有昂然奋进之态……如今官家一斧头让他与南阳上下起了裂痕,愚兄也心疼。但胡贤弟,愚兄想问你一事,南阳做的那么好,为什么局势还是一步步走到眼下了呢?” 胡寅茫然一时,却又干脆冷笑:“林学士想说什么?” “胡贤弟,你学问是公认的好,愚兄正有一问。”林景默终于不再望天,而是扭头看着胡寅正色相对。“前汉后汉,血脉继续清楚,但是两朝呢,还是一朝?” 此言一出,小林学士身后的万俟元忠登时变色。 而胡寅脸色在月光下变幻了一阵后,却反而放松了下来:“光武自成体统,是有光武中兴基业做腰胆的,而官家的‘腰胆’尚在西面那座城内。” “你看。”小林学士忽然摊手失笑,相顾左右二人,且言之凿凿。“事情不又绕回来了吗?我虽学问浅薄,但这些日子随官家颠沛流离,倒也常常思索感慨,以至于渐渐有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那便是靖康之后,百余年大宋其实已亡,乱世其实已至,而眼下咱们这位官家行事,虽有大义支撑,但凡事皆尽力自为,若能自定胜败,自兴基业,祖宗家法这四个字,自然是一文不值!” 听到三人一直避而不谈的那四个字被‘一文不值’,万俟卨神色恍惚之余,只觉眼前这位学士,早非城府二字可论,所思所想,着实让他震动,偏偏又真心让他信服,也是心生畏惧。 而出乎意料,另一边,胡寅沉默了片刻,也没有反驳,只是仰天一叹:“如此说来说去,这天下事似乎终究还是要看胜败的?然圣人大义,又该落在何处?” 这个问题没人能答,小林学士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继续望天观月。 且说,大苏学士有云,‘千里共婵娟’……就在县衙内三人无言望月之时,与此同一时间,鄢陵东城城头之上,之前看了半日城下军营动静的赵官家,此时其实也正在仰天望月,却不知与那三人是不是在想同一件事了。 而稍看了一阵后,他便被飘到月影之上的城下炊烟吸引,然后不由感叹起来:“郦卿,你说如此动静,金军哨骑应该已经有所察觉吧?” “回禀官家,必然如此。”之前闻讯跟来不久的郦琼即刻在身后俯首相对。 “那你说此战能胜吗?”赵玖负手望天,继续失笑相对。 “必然能胜!”郦琼即刻严肃做答。 “是这样吗?”赵玖听得有趣,不由再笑。“你竟有如此把握?” “当然有!”郦琼迫不及待答道。“官家,此臣肺腑所发!非刻意恭维奉承!” “说来。” “好教官家知道。”郦琼赶紧拱手侃侃而对。“臣是相州人,靖康之战事,几乎尽数经历……只觉得咱们与金人相比,不是人数比对方少;不是豪杰之士比对方弱;不是军械器具比对方劣……屡次战败,多是为首之辈比之金军首领相差极多!” “有些意思了!”赵玖继续发笑。 “官家。”郦琼见状赶紧认真解释。“臣当时在河北,虽然没有上阵,却也听过、见过一些事情……据说,金军的元帅、亲王、太子,往往亲自临阵督战,矢石交集之下,指挥三军,意气自若,骄横之余也要承认他们自有一番英雄命世之气。而一旦这些人亲自来到前线,进不避难,甚至裸身率众渡河先登,那敢问金军上下看到,谁敢惜命呢?也正是因为如此,女真人方能所向无前,并吞万里。而大宋帅臣呢?往往才能不及中人。每当出兵,必身居数百里之外,号称持重。督召军旅,易置将校,只不过以一个信使持虚文发谕,号称是决胜于千里之外……如此局面,屡战屡败,国家覆亡,甚至二圣北狩,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那宗泽与杜充也是如此了?”赵玖忽然扭头质问。 “这便是臣要说的了。”郦琼恳切相对。“臣恩师宗副元帅,一朝为将,便能身着粗衣,负锅具,卧稻草,乘坐板车行于军阵之中,所以他虽然只是一个七旬老朽,也没有什么兵事经验,连骑马上阵都艰难,却能尽得军心,以至于克金军于锋锐,保东京于荒废,周遭贼军也都能在他手中化贼为军;而杜充呢?虽是臣上司,但此番姿态,与靖康中那群人又有什么区别?何论与女真人交通不战?也难怪会上下为之惶惶,逼得官家亲自至此来正军法了。” 赵玖微微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此时郦琼的三段式逻辑推演,终于也到位了:“而今日,官家不避锋矢,穿敌万骑,亲临前线此处,上下振奋,不正是与臣恩师为帅之态相合吗?龙纛立起,这鄢陵城下八万之众,谁又敢惜命呢?而八万之众,愿为之赴死,又有什么仗不能赢呢?” 赵官家再度摇了摇头,却依旧不置可否。 话说,赵玖并不知道这是此人的真心话,还是说因为与杜充关系心生畏惧,专门来此表忠心而想的马屁话……但不管如何了,事到如今,赵官家也心知肚明,既然他白日那一斧头砍死了杜充,也砍到了他在南阳辛苦大半年营造的根基之上,造成了他与一些人不可逆转的裂缝,那这一仗他就必须得赢! 因为只有赢了此战,才能继续拥有韩世忠,拥有岳飞这二将的辅弼,并继而掌握东京留守司这个实际上近乎于半独立的河北流亡集团,然后借此取得一笔无可置疑的巨大政治声望……也只有在这种级别的声望之下,南阳那里才有可能假装忘掉什么杜充,继续俯首贴耳,玩什么上下一体的戏码。 当然了,杀完了杜充之后,赵官家其实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所有事……很有种贤者时间的感觉,接下来是岳鹏举的时间……而这,也是赵官家没有驳斥郦琼如此粗糙言语的根本所在,他莫名对接下来这一战,充满信心。 PS:抱歉……我一度想请假的……晚上吃了一份辣子鸡,然后额头上方疼的厉害……差点以为是高血压什么的,但后来居然慢慢好了。 还差5.5k? 第六十六章 决策 宋军正月十二夜间,或者说正月十三凌晨的活动,可能是因为月亮渐渐变大的缘故,金军几乎是立即便有所察觉。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双方距离太近了,急袭的话,只要一个时辰,所以即便是之前半个月间双方殊无战事,而且很有‘和平氛围’,金军也实在是没法忽视近在咫尺的大规模军队异动。 不过,金军主帅完颜挞懒,却是比这些人早一些知晓了缘由,因为就在这日夜间,便有人叛逃到了金军大营,并在金军哨骑摸清情况归来之前,就将鄢陵城内发生的‘剧变’告知了挞懒。 “如此说来……如今鄢陵掌权的已经不是你家留守了?”这日清晨,残破不堪的长社城北,潩水之间,带着一丝起床气来到中军大帐的挞懒蹙眉听来人说了几句话后,饶是心情不好,也不由认真起来。“南阳来天使夺了他的权?” “还隐隐有软禁起来的意思!”一名形容狼狈的宋将立在帐下,满脸忧色、小心束手。“末将特意前来告知元帅此事……” “细细说来。”完颜挞懒闻言愈发蹙眉。“来人是谁?如何能轻易夺了你家留守军权?” “是御史中丞胡寅!” “那是个什么官?” “仅次于宰相,比其他官都大半级……” 挞懒闻言立即看向了身侧几名陪坐的京西降人,这几人赶紧点头,甚至还有人想主动起身解释一番……只不过挞懒根本没那个学习劲头,他大手一挥,让这人坐下后便继续询问起来: “原来如此,倒也不怪他,只是那个什么胡是啥时候到鄢陵的?” “昨日刚到。”此人有问必答,甚至有些急切。 完颜挞懒微微颔首,这便和他昨日清晨才获知的南阳那边情形对上了。 不过,说到这里,挞懒依旧没有问军情,而是忽然问起了一些别的东西:“你说你唤做李逵?是东京留守司下面一个统领?” “是!”下面那人,也就是李逵了,赶紧应声。 “哪里人士?” “沂水人。” “京东的?” “元帅好见识……” “好见识个屁,我去年自往京东打了一遭,难道还不晓得吗?”挞懒没好气应道。“你既然是京东人士,为何在东京留守司下面做事,且按照你言语,应该是颇得你家留守信重,所以才畏惧胡寅拿捏你,这才逃来……如何混上去的?” “好教元帅知道。”李逵在下面略显尴尬言道。“末将本身是沂水人,就是去年元帅与四太子那一回后,趁机和几个兄弟占据了密州……” “结果后来被隔壁青州李成给火并掉了,无奈何下,俺只好引残兵顺泰山乱走,先在东平府张荣那里安身,结果张荣自有一帮水泊兄弟,容不下俺,俺便只好继续去寻济州岳飞,结果岳飞又是个军纪严的,俺又忍耐不住,只好再走,便去了东京……” “后来到了东京,又因为出身京东,也被人排挤,偏偏流落多处,还没脸回去,直到这次我家留守起势,俺才因为四不靠得了他信重……” “这一次,其实也不光是担忧那御史中丞拿捏俺,更是担忧那岳飞拿捏俺……俺须从岳飞手下逃过一次……” 李逵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周围那些文士、将领听得烦躁,但挞懒却听得津津有味,并时不时的打断对方,唤来几个相关人士对证几句,方才让对方继续说个不停。 话说,这就是挞懒的优点了,他虽然为人粗鲁,但到底是个年长之人,算是粗中有细,此时渐渐听对方言语,路数、时间、因果,几乎全都能跟自己所知所闻的事情大略对的上,才稍微放下心来。 “好了好了……”听了一大通,心中渐渐放松下来以后,挞懒失笑相对。“说说军情吧!” “好教元帅知道。”李逵忍不住拢手低头上前半步,却又在挞懒身侧几名甲士的逼视下中途硬生生停住。“那胡寅过来传了旨意,接了军权后,就下令让全军统制官与单独领军的统领官一起入城,然后便要催促出战,以解长社之围……” “这么说,宋军不日要来打俺了?”挞懒微微蹙眉,似乎颇为担忧。 李逵连连摇头:“那胡寅催的紧是不错,但初来乍到,又是个年轻的,军中将佐如何敢因他三言两语来此处与元帅两万多女真主力交战?故此,昨日议论许久,军中上下又与他争辩许久,却是打了个对折,决心即刻发兵,分成两路,一路顺洧水北上,先打长葛,引诱元帅兵马去救,却只是个幌子;另一路则向南渡过潩水,打个时间差,去攻临颍,攻下临颍后,再度颍水,则郾城、襄城便可寻一处解围,以作交代……这一路才是主力,领兵的便是那岳飞,他麾下有实打实的两万大军!” 挞懒一边思索,一边缓缓颔首。 要知道,眼下五河(颍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之间,形势对于宋军而言已经很危急了,各处要害已经多有沦陷……譬如连结中牟和长社的长葛,也是金军主力北归要害所在,一开始便因为韩世忠战败丢了;跟长社隔着一条潩水,把控颍水上游的临颍因为一窝蜂张遇的投降也丢了;而直接把控南阳盆地的两颗门牙,也就是舞阳和西平,也丢了一个舞阳……所以这个区域宋军此时还尚存的据点,无外乎是韩世忠所在的长社、闾勍所在的襄城、许世安所在的郾城、翟冲所在的西平,区区四处而已。 那么相对应来说,完颜挞懒手上的四万部队,除去耶律马五的那个万户,其余三万主力,原本也主要分布在这四座城下,以图持续围困。 而如此安排,之前冬日河水冰封还好,骑兵往来援护极为轻松,聚散随意,但随着正月到来,天气微微转暖,南方渐渐冰融,却露出了金军一个巨大的破绽——四座城相隔很远,而这五条河流(颍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却开始极大地抑制住了金军的机动性。 不过,完颜挞懒也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实际上,早在舞阳城破之后,他便采取和施行一个极为稳妥的战术——乃是他本人亲自引一万人在长社城下,其余各处城池都只是几个猛安引寥寥几千兵困城而已,然后却让自己的女婿、也就是腾出手的蒲察鹘拔鲁亲自率七八千精锐,往来各处支援,并集中民夫器械,准备一一拔掉各处。 但是,这不是忽然间杜充带着七八万大军来到对面了吗? 所以,完颜挞懒便停止了这个策略,一面让自己女婿蒲察鹘拔鲁引兵随侍在长社城下,一面又让其余三处,还有耶律马五那里,削减兵力,集中支援部队到此,还不忘让完颜兀术支援一二,只不过完颜兀术没理他罢了……而眼下,此处兵马,不论降服的零散汉军和临时抓来的民夫,也足足有两万五千众,合计二十五个猛安的金军主力。 而按照金军的战力,如此兵力,野地之间对上七八万宋军东京留守司的兵马,断不会出错的。除此之外,长社城这年头还有个特殊的情况,乃是说潩水自北面而来,却在长社北面一分为二,左清右浊,绕过城池,复又在南面合二为一,形成了一个大型的河间洲。 当然了,河间洲这个说法不科学,因为不是冲积所致。 不过,这片区域也极大极阔,长二十里,宽七八里,将长社城与完颜挞懒的主力一起包在其中,却也是事实……韩世忠能撑到现在,多少有几分是因为这个地形;而这个地形,却也天然给完颜挞懒提供了一层天然防护,给了金军一种巨大的安全感。 总而言之,宋军放弃攻击当面长社城下,去攻上下两路薄弱之处,乃是合情合理,甚至是合乎兵法,堪称出色选择的。 故此,完颜挞懒思索了许久,并未察觉破绽后,终于重重颔首,便继续正色再问:“出这个主意的人是哪个?” “正是济州镇抚使岳飞!”等了半日,心中忐忑的李逵赶紧再答。 “果然是他,也就难怪了,毕竟是梁山泊一战的人物,小觑不得!”挞懒一声叹气,却又连连摇头,反而看向身前侍卫。“去俺后帐中,将榻旁最里面那个箱子打开,取十斤珠子来与这李统领做赏!” 侍卫一言不发,很快便在帐中许多人的唏嘘惊叹中取来一大袋珍珠,当面交给李逵。 “辛苦李统领了。”挞懒侧卧在主位之上,眯眼相对。“一点点俗物,是你该得的……拿回去吧!” 李逵不敢怠慢,即刻抱着珍珠下拜谢恩,起身后便折返欲走……但走不过两步,却复又苦笑回头,再度下拜于地:“元帅!珠子俺不要了,且求元帅给个出路,既然来了,如今俺哪还敢回鄢陵?这珠子虽好,俺也得有命享用才行吧?” 挞懒闻言终于指着对方大笑:“如此言语,才是个对路的报信人物……你可知道,你刚刚若是敢直接走出帐去,俺便敢直接让人将你一刀砍了……珠子留着吧,且在民夫营中领个差事,等此番事了,便让你回京东享受一番富贵!” 李逵冷汗迭出,自然忙不迭谢恩,然后匆匆退下。 而李逵既走,挞懒既并未让帐下文武来议论此事,也没有让此间两个万户,也就是渤海大族大?与自己女婿蒲察鹘拔鲁来见自己,反而是从容让人准备起了早饭。 直到早饭用了一多半,有哨骑按制度直接入帐,说明了鄢陵城下,自凌晨便开始炊烟袅袅一事,他才放下碗来,驱赶帐中闲杂人等,然后只唤自己女婿蒲察鹘拔鲁来见。 翁婿相见,挞懒便将李逵之事与侦骑之事一并说与女婿……很显然,这位金军右副元帅比完颜兀术还过分,却是干脆扔掉大?不理不睬,只是翁婿二人决断便可。 蒲察鹘拔鲁今年三十来岁,正是一个女真贵族的黄金年龄,其人闻得岳父言语,自然是当仁不让。而在空荡荡的大帐内来回走了一阵子后,这名女真万户心中便有了定计,但并未直接说出,反而是先问岳丈态度: “泰山可有决断?” 莫说小秦学士不在,便是在,这女婿也是自己最信任之人,挞懒当然无忌:“俺觉得吧!这事首先是真的,那李逵并未说瞎话……” “自然是真的。”鹘拔鲁赶紧凑到岳丈身前,连连点头。“军情、路数都对的上……关键是,此人来说的东西并不是什么机密至极的军情,咱们的哨骑也能分辨的清楚,只是会稍晚一些而已,所以便真是细作,也是拿这些简单军情来卖,以求将来的。” 挞懒连连点头:“俺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此人的真伪不必过多计较,只说眼下该如何应对就好……” “孩儿有三策。”蒲察鹘拔鲁当即应声。 “说来。” “上策,不管北面长葛,也不管南面临颍,待敌军上下分兵还是左右分兵,泰山大人便扔下韩世忠,尽起此处全军直扑鄢陵城下!届时非止大胜可期,还能让泰山迈过四太子,成为此次南下第一功臣!” “你懂个屁!”挞懒听完连连摇头。“俺就不说你此策太操切,一时能不能打下鄢陵,也不说韩世忠老虎一般的人物,一刻不死一刻便不能放松……俺只问你,你岳丈俺这时候还要甚军功?做到都元帅府副元帅,只在几位勃极烈之下,真以为俺还能凭着什么军功踩过几位太祖家的种吗?往后俺再想上一步,只能看国主的恩典了。” 蒲察鹘拔鲁稍显愕然,但还是领悟一点东西,然后微微颔首:“泰山大人说的对……是孩儿年轻不懂事……那就中策?” “中策怎么讲?” “自然是按部就班,呼叫耶律马五南下,护住长葛,然后再通知临颍那边做好准备,而孩儿现在就自带十个精锐猛安渡过浊潩水往西岸而去……算准时机,直接铁骑奔起,就在临颍城下将宋军最敢战的那部主力给活活碾碎!而经此一战,宋军虽然尚有规模,却必然丧胆,只能坐视咱们消磨四城,事情就又回去了。” 挞懒犹豫了一下,继续再问:“下策又如何?” “下策其实更简单……不管临颍了,孩儿现在就渡清潩水候命,待敌一动,直接仗着骑兵之利奔往长葛城下设伏,然后就在北边迎头痛击那支先出发的宋军便可。” “这算什么?”挞懒一时不解。“有什么说道?” “泰山想一想……这一战关键在哪里?是什么西平、襄城、郾城吗?都不是,于咱们而言,最关键还是长社,还是韩世忠。” “这话甚是妥当。”挞懒忽然醒悟。“俺懂你意思了……长社是根本,长葛是后路,所以也是必救之处;而临颍得失并不碍事,关键是路还长,还得渡河,宋军出发的还晚,所以咱们若能速速击败长葛做幌子的敌军,那么宋军反而未必再敢去打临颍了?” “泰山大人说的透彻。”鹘拔鲁连连称赞,却又正色再言。“所以,大人尽管做决断吧,然后便在此处安坐即可,孩儿自去破敌!” 挞懒犹豫了一下,却是缓缓相对:“俺觉得吧,下策最好!” 蒲察鹘拔鲁即刻颔首……他倒是不觉得一定该选什么策才好,自家岳父越来越懒散,能有决断就不错了。 不过,挞懒自己倒是忍不住多解释了两句:“鹘拔鲁,你的上策我已经驳过了,就不多说了,其实按俺的心意,应该是最稳妥的中策最好……但俺也是随太祖皇帝一起用过兵、打过猎的,心里也有些兵法上的想头……军事上的事情,越简单越好!什么计策、什么想法,想的越多、做的越多,越容易出事!而且千万不要耽搁!宋人有句话,叫做迟则生变!所以,俺才选了你的下策!” “泰山大人说的极对!”蒲察鹘拔鲁当即坐直身子应声。“那俺现在就点起兵马先行渡河候命,只等前方军情来报,便直接相机出动?” “去吧!”挞懒干脆点头,却又叮嘱了一声。“出门的时候让候在门口的民夫营王参军这几日盯住了那李逵……” “喏!”鹘拔鲁再不犹豫,直接起身应命而走。 而完颜挞懒目送自家女婿离帐之后,也继续低头用起了早饭,但一口粥下肚,才发现早已经冰凉,却是一拍几案,呵斥出声,惊得帐外无数文士、甲士、侍从纷纷入内,却又赶紧给这位金国右副元帅换上热食。 早餐用完,挞懒复又召集剩余军中上下,静坐中军帐中。无数金军哨骑,也如走马灯一般往来不断,不停送上鄢陵那边的宋军讯息。 优良战马不惜马力疾驰之下,短时间内,能达到一个时辰几十里,故此,宋军那边动静对于金军中军大帐而言,基本上只是落后半个时辰而已。 果然,上午时分,一骑疾驰,直到帐前,却是翻身下马,直接带来一个关键军情,乃是说早晨之后,宋军忽然有一部启程顺洧水向北,看旗号似乎是东京留守司统制马皋部…… 这是双方‘和平相处’几十日后,宋军的突然行动,马皋又是东京留守司有名的统制官,帐中不少不知情之人自然为之震动,但挞懒心知肚明,却并不在意,甚至传出军令,让早已经在清潩水东岸列队完整的自家女婿稍安勿躁,再等一等。 而接下来,消息传递不断,乃是马皋之后,东京留守司刘文舜部、马友部、徐彦部,一共最少四个统制一起向北开进,非只如此,洧水对岸,也有类似规模的部队旗帜鲜明,向北行进。 挞懒此时再不犹豫……且不说洧水对岸的宋军有多少,只是这四个统制便足以对得起‘幌子’二字了,便即刻传令,一面让哨骑仗着数量优势猎杀宋军哨骑,确保宋军视野不足,不能发现自家女婿;一面却也干脆让自家女婿速速引万骑出发往长葛城下设伏。 又过了一个时辰,估计自家女婿已经走远,哨骑再度来报,说是之前对面鄢陵城下忽然又有了动静,乃是一部打着岳字大旗的部队,开始出动,正斜斜着往西南方而来……之所以说是来,而不是去,乃是因为长社本在鄢陵正西,双方暂时来看直线距离是在稍微缩进的……然后哨骑还说,这支部队虽然刻意偃旗息鼓,但观其数量、质量,绝非俗流。 挞懒愈发确定无误,自然依旧不以为意。 而等到中午以后,哨骑回报,宋军岳飞部已经抵达潩水下游,稍作停顿,应该是正在尝试休整,然后渡河,而此时,不用说也知道,考虑到时间差的问题和战马的速度,蒲察鹘拔鲁应该也已经快抵达更远一些的长葛了。 万事俱在掌握之中,关键是挞懒此番出征都没有遇到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事,所以这位右副元帅不免有些百无聊赖,只等岳飞渡河,便准备解散军议,自去补觉。 但下一刻,一骑飞驰到军帐门前,满头大汗,却是直入中军大帐,相告一事:“元帅!岳飞忽然改向,引两万之众直扑此间而来!” 满帐鸦雀无声,挞懒第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他低头饮了一口茶,再抬头时看见大?以下,无数人都在盯着自己看,复又怔了一怔,方才恍然醒悟: “哦,岳飞冲俺来了?” 听他意思,显然不以为意。 PS:感谢xuetutu大佬的十五万点打赏,也是本书的第六十萌! 压哨达成! 第六十七章 进军 闻得岳飞突然调转方向往自己这里而来,挞懒只是一怔,便显得完全不以为意……这并不是装模作样稳定军心,而是发自内心的反应。 原因再简单不过,宋金战争持续了四五个年头,到现在为止,凡四次大侵攻,金军从来没有在万人级别以上的野地会战中失利过!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此时此刻依然是一句没有被破例的公理! 而他完颜挞懒此处,即便是走了一万人,还有十五个猛安!而十五个猛安,其中谋克制度下的金军不下万人,补充兵五六千,如何会惧这区区两万宋军? 除此之外,岳飞此举虽然算是突袭,但仅仅是打了一个时间差而已,算算时间,只要岳飞到此后无法在一个下午内彻底攻破此处,那等傍晚蒲察鹘拔鲁赶到,必然是两面夹击之势……然而,一个下午,宋军真能击溃他完颜挞懒十五个猛安?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战役的宋军实际指挥官岳飞也明白这一点,他完全懂得完颜挞懒的心理,而他追求的也从来不是什么奇谋妙计! 且说,兵法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极为朴素的,越是自以为是的奇谋妙策,越容易出问题。 譬如说,这一战中,李逵来诈降,从来不是要推动完颜挞懒做出特定选择,他根本就是来传递消息的,根本目的在于让完颜挞懒尽快提早做出决断,甚至李逵本人被识破了也无妨,因为李逵自己都不知道岳飞打的什么主意。 那么岳飞打的什么主意呢? 很简单,岳飞真正的所谓‘妙策’,就是左右分兵这么简单……我分兵去打你薄弱的两翼了,你分不分兵应对?你是骑兵,跑得快,知道的早,那要不要提前去城下埋伏?而只要完颜挞懒决定分兵,那不管是去北面的长葛,还是南面的临颍,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就是给了宋军集中兵力往长社城下以多击少的机会。 实际上,岳飞认为能打这一仗的倚仗,前一日已经给赵官家说的很清楚了: 关键在于,此次金人南下已经持续了数月,而完颜挞懒和他的部队在长社城下那么久,疲惫之余又渐渐放松了下来。 关键在于,春日转暖,金军骑兵的机动化能力被进入凌汛期、密布于京西地区的河流给大大弱化了。 关键在于,完颜挞懒这个人屡次南下,他在军事上的保守姿态已经渐渐为不少人所知,而且金军几次受挫,他都没有经历过。 关键在于,赵官家穿越火线来此整合部队后,短时间内宋军士气爆棚,军官也都愿意服从安排,是可以做出大胆的、集群化的军事动作来的,而且也只有这几日才能做出这些动作,晚了就会生变。 关键在于,金军上下所有人都以为宋军不可能主动进攻金军主力,可随着一个天子的到来与一个临时负责的指挥官胆大包天的决断,宋军偏偏就来了,而且来的如此坚决,如此气势汹汹! 这些东西,加上一个简单直接,靠着兵力优势展开的分兵诱敌,才是真正的兵法,才是真正的高阶军事知识,才是战略层面真正的奇策……数万人朝上的战场,除了人数、士气、军备、战机以外,没什么花花道道可言,连韩世忠那种悍勇恐怕都只能在最焦灼的地方才能体现出价值来!何论其他? 战争这种东西,微观层面上绝对是荒唐的,但所有荒唐的事情集合在一起,又显得那么遵循逻辑。 回到眼前,宋军现在的情况是,用最坚决的态度,打就行了! 几乎是岳飞转向后的半刻钟之内,随着沿途预留的浓烟依次燃起,赵玖也毫不犹豫,打起他的金吾纛旓,第一次御驾亲征……王彦部两万八字军先发为先锋,东京留守司剩余七个统制紧随其后为中军,王胜、牛皋部最后跟上,作为后卫……而赵官家本人亲自披甲负弓,骑马随行,乃是以郦琼部为护卫,几乎是空置了鄢陵,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姿态,将一切的一切砸向了长社城下。 这个消息,因为马皋和岳飞的行动吸引了大量哨骑的缘故,再加上出击的兵马数量有些惊人,所以消息传递到长社城下可能会更加有一点迟滞。 实际上,得知岳飞转向后的完颜挞懒首先在发脾气和杀人。 不是因为军情,而是因为他之前要求部下看住李逵,但李逵居然在短短一个上午就平地消失了……那个看起来粗鲁的宋军统领,拿那袋子珍珠贿赂了民夫营的几个首领,迅速获得了一定自由,然后在一个充足的时间内,修整了自己的胡须,扔掉了甲胄,换上了民夫所穿的脏衣服,潜入到了管理混乱的民夫营之中。 而当挞懒得知岳飞带着区区两万人往此处来攻,丝毫不以为意,准备让大?主动引六七个猛安渡过清潩水迎击时,却是想着顺便准备拿李逵来祭旗。然而,大?和全军都披挂整齐了,下面却居然一时寻不到人,那就只好将几个接受了贿赂的民夫营首领带来,以身替之了。 杀了人,中军大帐内外一片狼藉,大?也正准备扔下这些糟心事与这个糟老头子出击,但此时哨骑却上前小心来报,说是鄢陵方向忽然也已经出动,也往此处而来,虽然一时查探不清具体数量,但旗帜严整、兵马众多,恐怕是鄢陵主力尽出! 鄢陵大军合计八万有余,便是去北面做幌子的马皋那一路和往南面去的岳飞一路数量相当,剩下的兵马也最少有四万之众……换言之,往此处而来的宋军已经事实上达到了六万有余!如果再算上身后下社城内那只一直没有吭声的老虎,这个下午,此处金军的十五个猛安很可能会遭受到七万大军,也就是将近五倍宋军的猛攻。 这个时候挞懒才彻底严肃起来,却是一面下令信使速速去往长葛去追自家女婿,一面下令让大?放弃出击,只在河圈内防御……当然了,这种命令聊胜于无,因为等哨骑追上去以后,蒲察鹘拔鲁必然也已经察觉到了鄢陵的异动,然后必然折返来救;至于放弃出击,这不是废话吗?两万跟六万是一回事? 不过,出击决策既然取消,那么此时此刻,金军想要再做多余的准备,时间上就彻底来不及了。 毕竟,为了维持战斗力而进行的长距离持续跋涉行军,与扔下一切的猛扑行军根本不是一回事……常规远距离行军,一切都是要以军队中的辎重大车为准的,所以一直到了拿破仑时代,他的骑兵部队都还以一天四五十里的行进速度为准,所以夏侯渊的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才让人啧啧称奇,所以司马懿急袭孟达,每天六七十里的速度才被称为军事神话;但是,当抛开辎重,进入纯粹的战斗模式,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这种情况下,骑兵可以一个时辰跑出七八十里,步兵可以在一日夜内折返两次渡过长江,跨地百里(臧霸做过类似的事情)。 而回到眼前,按照距离计算,岳飞忽然折返时距离此处二十五六里,赵玖从自鄢陵城下大营出发时距离此地大约三十六七里……那么对于扔下一切宋军而言,不过是半个时辰到一个多时辰的样子,便可以接战了。 这么一段时间,还要再去掉金军哨骑奔跑回来的花费,还要去掉完颜挞懒找人和杀人的时间,还能有几刻钟? 事实也正是如此。 就在完颜挞懒获知宋军主力出鄢陵后,岳飞便已经引军行至距离长社城大约十里的清潩水下游地区,距离金军前线干脆只有大约五六里的距离了,然后他却不慌不忙,居然下令让部队做最后休整,又等了一刻钟,又让其中部分最精锐部队开始穿戴赵官家下令集中起来的不多的札甲,才下令做最后的进军。 而又过了两刻钟,也就是四分之一个时辰之后,岳飞部便正式与金军在清潩水东岸的金军阵地开始接战! 金军核心阵地都在清潩水与浊潩水中间的大洲位置,也就是在长社城下。而此时,因为走了十个猛安,再加上挞懒临时决断,主动放弃了渡河在东岸决战的计划,所以清潩水东岸的阵地极为空虚,基本上只有一些零散降服的汉军部队,和一个猛安的金军而已。那么,这片阵地在那个猛安主动撤离后,几乎是瞬间落入宋军手中。 这件事本在意料之中,当然无关紧要,但此时,又一个必然的选择摆在了挞懒面前。 “拆了东面清潩水上的浮桥?”难得披甲上马出帐的挞懒,望着河对岸密密麻麻的宋军,对身侧大?的建议一时犹疑。 “不错。”年轻的大?小心建议。“此战关键在于拖延时间,等蒲查万户回援,而咱们为了粮草输送和骑兵往来,河上几乎到处都是浮桥,现在拆了浮桥,不就能尽量迟滞宋军了吗?” “有道理!但不好!”挞懒想了一下,稍微摇了下头。“若拆了浮桥,便不利于鹘拔鲁折返后两面夹攻了,届时一旦不能在天黑前击溃宋军主力,陷入夜战……不是说咱们不能打夜战,但韩世忠趁机跑了怎么办?” 这话似乎也有道理,大?倒也无话可说……实际上,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仓促应战,什么都是对的,什么也都是错的,不到战后,没人知道哪个决断是对是错。 “就这样,不用管那些浮桥了,就用这些浮桥来引诱宋军过来,待这股宋军半渡,也就是约莫过来一万人以后,你就立即上前引八个猛安迎头痛击,只要一击而破,也就能抢在宋军后续大军抵达前,将这两万兵全部击溃了。”挞懒终于看着对岸推进极速的岳字大旗,却是终于给出了一个决定版的方略。“俺自引剩余七个猛安守住韩世忠!” 年轻的渤海王族大?闻得此言,非但没有什么意见,反而觉得吃了一颗定心丸,便不再言语,立即打马而去,奉命迎战。 而挞懒望了望头顶已经明显西斜的阳光,也重新恢复了往日镇定……此时此刻,在这位金军右副元帅的心里,有这么一个等式: 万人以上会战之中,一个猛安足以击败宋军三千兵! 所以,八个猛安足以击败宋军两万人,所以,二十五个猛安合在一起,足以击败战场上的所有宋军……所以,此战唯一要避免的就是让自己这十五个猛安陷入到被七八万宋军一起围攻的状态。 仅此而已。 就在很久没有披甲上阵的挞懒为自己加油鼓劲的同时,赵玖赵官家本人已经行至距离这位金军右副元帅不过二十里的开封府与颍昌府界沟。 在此地,赵玖按照原定计划,让全军稍作休整,而为防突袭,大部分军士也开始在再度启程前穿上了皮甲和稍薄的铁甲……当然了,除了刘晏那两百骑外,最优秀的札甲却是一件都无了。 而就这时,前军王彦忽然打马而来,直趋龙纛之下寻到了正在喝水的赵官家,然后直接在马上提出了一个超出原计划的提案: “官家,此处距前线不过二十里,臣的前军在最前部更是已经能看到前方烟火了,再加上之前岳飞部最后休整时派来的信使,已经可以确定前方正在接战无误……所以,臣特请官家下旨,让我部八字军停止休息,即刻奔跑向前!并以军中骑兵集中先发,向前支援!” “骑兵先发自然可以,但全军跑步向前,到阵前还有力气作战吗?”匆匆起身的赵玖一时为之愕然。 “不用即刻作战!”王彦依旧没有下马,而是严肃以对。“此时岳飞必然在与金军争夺河上浮桥,能接战的地方不多,而且两万大军想要尽数渡河也极困难,我军便是跑断了腿,也可以在河畔从容休息,再行渡河。官家,恕臣直言,此战要胜,关键就在于能否一口气以绝对兵力压垮金军,并无二论……那么想要如此,攻势延绵不断就是关键!” “臣附议!”随军官职最大的文官胡寅忽然拱手相对。“岳镇抚不在,此间军事本该王制置决断!” 赵玖听到此处,不再犹豫:“既如此,刘晏引骑兵先去,而前军事,王卿自为之,不必来报!” 王彦大喜过望,即刻在马上谢恩而去,而刘晏也即刻下令本部兵马着札甲,片刻之后,便疾驰而往。 眼见着刘晏也出发后,赵玖却是不再耽搁,下令全军再度启程,尾随前军跟上。 仅仅是两刻钟后,宋军援军便陆续抵达,最先到达的先头骑兵不过数百,但领头的那支重甲骑兵的旗帜却让所有金军稍显骚动——赤心队本是很多金军的熟人。 非只如此,后续宋军虽然阵型稍乱,但却也绵延不断,迅速涌来,而且这些军士的特征也让所有金军很快意识到了对手的身份——八字军也是熟人! 而此时,观战的完颜挞懒却已经开始迷糊了起来,原因再简单不过,之前两刻钟,八个猛安虽然场面上没有落任何下风,或者说确实一直压着宋军来打,但却始终无法迅速击破、击溃所谓半渡而击时渡过河来的一万宋军! 那一万宋军,渡河之后,并没有冒险进军,而是在那面岳字大旗的指挥下,抢在金军骑兵来攻前就在清潩水西岸,背靠着一条条浮桥,结成了多个长枪硬弩组成的硬阵,宛如山陵一般坚固。 这超出了他长久以来对宋军的认识,他甚至开始后悔没有拆掉浮桥了。 “元帅!”一名渤海谋克飞驰而来,遥遥便喊。“宋军大队上来了,俺家万户求元帅给些支援!” 在将台夯土高地上观看了整个战局,对整个战场了如指掌的完颜挞懒本能便想答应,但刚要开口,身侧却忽然一阵骚动,还有亲信侍从主动拽了他一下。 挞懒顺着亲信的手指望去,然后额头上便开始出汗,因为已经垮塌又被堵上的长社城某处城墙废墟上,韩世忠的大旗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不声不响的出现在了彼处……那面旗帜,就好像一只潜藏起来的老虎眼睛一样在盯着他的后背。 犹豫了一下,挞懒咬牙回复那渤海谋克:“告诉大?,俺再给他两个猛安,但告诉他,不许他顾及伤亡了,让他亲自领头,与俺凿进宋军大阵里去!” PS:感谢寡人赐你自尽大佬的双萌! 第六十八章 来回 战事来到眼下,什么算计都没意义了,就是拿性命、装备、战马、勇力来拼一口气而已,但不管如何,将领始终是这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最起码怎么来拼这口气他们说了算。 得益于岳飞的分兵调度之策,长社城下原本的前线指挥官蒲察鹘拔鲁与他的十个猛安被马皋等人给诱骗去了长葛,所以此时金军前线真正的指挥者临时变成了年轻的万户大?。 大?是之前死掉的大挞不野的弟弟,是渤海大族大氏在金国军中的继承者……当然了,大氏说是渤海皇族也无妨的,因为大这个字本身就是首领这个含义演化而来的,而渤海大氏早在唐时便建立起了号称海东盛国的渤海国,只是后来被耶律阿保机给灭掉了而已。 也正是因为如此,再加上女真崛起过程中有渤海族起义试图建立大渤海国的缘故,等到完颜阿骨打时期,这家在女真初始地盘有着巨大声望与实力的大氏,立即就得到了完颜氏的诚恳拉拢与联盟,双方普遍性结亲,而大氏也事实上在金国享有了仅次于宗室的那种超然地位。 怎么说呢? 这位刚刚当上万户不久的金国贵人大?不是没有从军经验,不是不懂金军军法,也不是没在之前的战争中拼过命……但是,面对着完颜挞懒传达下来的军令,和那两个猛安的生力援兵,这位大万户却有些犹豫了起来。 他忽然又不大想去拼命了。 原因有很多而且都很简单……比如说,他的哥哥死在了宋人手里,而且如无意外,应该就是死在了眼前这个岳字大旗主人的手里,他心里有点怵;再比如说,之前大军在此处汇集,四太子完颜兀术在挑选精锐时将他弃置,他不免有些怨气;还比如说,这些日子,完颜挞懒与完颜粘罕一直在筹划于河南一线设置附庸国事宜,人尽皆知,而让这位渤海皇族难以接受的是,几个汉人新降之辈,居然能轻易建国称帝,管着成百上千万人,十几个州郡,而他们大氏堂堂渤海皇族,完颜氏姻亲,却连个一州一郡都不能分割……所以怨气更重! 一句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渤海大将军,便不大想拼命了,最起码是不大想拼自己的命! 但是,金军军纪严明,既然右副元帅亲自下令,要他大?引骑兵凿进去,那就只能是他亲自领兵凿进去,否则还是没命! “随我来,跟我凿进去!”须臾间,脑子里转过一些乱七八糟想法后,大?猛然举起自己的牛皮护手,扬声振作。“今日有我无敌!” 身后两个新支援到位的猛安(千人队、千夫长)和大?自己的核心猛安闻言也是猛地一振,各自奋发! 旋即,三个完整的金军猛安,都是生力军,也是大?在战场上能于短时间内组织起来的最大一支机动部队,开始排列起紧密阵型——重甲骑兵向前,夹紧长枪,没有马甲的骑兵自动向后,弓箭在手,并跟在万户大?身后,缓缓往侧后方掉头旋转而去,却是要拉开距离、腾出冲锋空间。 密密麻麻的金军骑兵开始大规模流动起来,马甲、盔甲、枪尖、弓箭锋矢,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下开始闪耀着一种让人心寒的光芒……即便是尚未开始冲锋,金军自己却已经开始不自觉的肾上腺素暴增,开始全军振奋,而战场上的宋军却开始忍不住心生畏惧,开始忧虑战局……这是双方因为各自战争经验发自本能的反应。 谁都知道,金军甲骑那种硬凿有多么可怕!出河店、太原、潼关,金军就是靠着一次次的骑兵硬凿,凿出了一个声威赫赫的大金国出来! “太尉!” 长社城头,一直观望城东南方向战局的成闵忍不住看向了韩世忠。“打开城门,我带背嵬军冲一波,必然能拉扯住一两个猛安!” 披挂严整、坐在垮塌城墙边缘城头上的韩世忠正在玩弄手中一把匕首,闻言根本没有去看战场,也没有去看成闵,只是缓缓摇头:“还不到时候,且再等等!” 成闵当即闭嘴,但一旁的东京留守司统制官王善却稍显犹豫:“太尉,这恐怕是最后机会了,一旦岳飞这先行渡河的一万人被当面击溃,后面的部队还有那王字大旗的谁,恐怕就都跟不过来了,败势也就定了……为何还要等?” 王善毕竟是客将,双方又在城内一起辛苦了两三个月,多少有些情面,故此,韩世忠倒是直接说了实话: “因为金军太急迫了……这才开战多久,便要生穿硬凿?” 王善也好,成闵也罢,还有此时刚刚从城头其他地方巡视回来的解元,闻言各自怔住。 而坐在那里的韩世忠也顺势扭头看向了城东南方向的那股早已经开始拉开距离、然后在大?的旗帜带领下缓缓启动的大队金军骑兵,并面露冷笑: “生穿硬凿固然厉害,但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一凿下去,当面军阵固然是不保,但金军自己也要活活被带去一大块肉……而金军如此急促和不计伤亡,只能说此次来援王师真正的杀手还在后面,他们不得不尽快料理这渡河过来的一万人!” “不错。”解元第一个附和应声。“至于战机,清潩水绵延二十里,金军在上面铺设浮桥无数,只要援军还有后手,那战机必然就还有,而咱们城内兵马被困累月,并无多余力气,一定要等到必要之时出击,方能奏效……况且,我总觉得,此时悬而不出,反而能让挞懒心存顾忌!” 看着城下已经奔跑起来的金军大队,王善面色凝重,却又连连点头……说实话,他也对没有看到东京留守司的兵马感到疑惑,别人倒也罢了,张用、桑仲那几个人,却是讲义气的,此番既然有大股援军到,那他们断不会不来。 说话间,金军马蹄隆隆而起,早已经直冲河畔,而饶是岳飞部纪律严明,也不禁各自骇然失色,却只能在军官的呼喊下尽量将阵型缩紧,领着踏白军的张宪更是拼命带领自己那区区几百骑兵拉开与岳飞那面大旗的距离……这不是逃跑,而是为了寻求冲锋空间,在金军凿阵后第一时间反冲回去,保护自己兄长兼长官。 其实,就在刚刚,金军刚一集结,明白了金军意图的岳飞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肃性……这个时候,王彦部几乎是奔跑赶来,根本没有力气集结作战,进而从其他地方诸如清潩水北面地区渡河形成有效支援;而城内韩世忠部在岳飞看来,最好的处置方式反而是悬而不出,确保完颜挞懒分心、分兵应对;与此同时,赵官家亲自带领的援军也未至,留在河东岸的自家部队也因为浮桥通道阻塞的缘故,无法全力支援到位……金军这一凿确实是抓到了最佳战机,而自己真要是被凿垮了,那也就真垮了! 但战场之上,这种担忧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仅仅是片刻之后,大?的旗帜便猛地加速起来,然后三个猛安的金军骑兵几乎是如猛虎下山一般,在军纪、士气、战斗本能以及血涌之气的支持下,随着自家万户恶狠狠的冲到河畔,然后以一种陶器相撞,与之俱碎的心态,和当面宋军的步兵阵团狠狠撞到了一起。 宋军已经拼尽了全力,冲锋过程中,弓弩手拼了命一般与对面的女真弓手互射,双方箭如雨下,哀嚎声根本就是被喊杀声与箭矢飞空的声音所遮掩,而双方接触的那一瞬间,长枪手更是如扎篱笆一般死死立定,眼睁睁看着耀目的金军甲骑就这么直直的朝自己砸过来。 但是,这种冲锋真不是靠勇气就能抵御的。 一瞬间,在双方前沿部队于一种同归于尽的姿态中相互消融之后,无数金军骑兵仗着惯性,几乎是硬生生的将自己和战马砸入到了宋军阵中……然后在一种近乎于嘈杂到消声的状态下,将他们身前的宋军团阵彻底撕碎! 从远处望去,宛如一股铁流冲破了堤坝一般壮观。 随着这一凿,整个战场似乎都陷入到了短暂的失声之中,而毫无疑问,一瞬间所有人都得出了结论,金军这一凿还是胜了,而当面的宋军还是溃了……金军死伤无数,宋军整个战阵彻底破碎。随着宋军这个军阵的彻底破碎,声音也瞬间回到了战场,下一刻,便是所有人都看着这三个金军猛安在大?的带领下,肆无忌惮的蹂躏砍杀瞬间炸裂了阵型的宋军! 这个团阵后面的浮桥上开始出现前后拥挤踩踏的情形,而西岸无数还穿着甲胄的溃散宋军干脆逃入初春的河水中,然后轻易踩破了薄薄的冰凌,陷入其中。 这一场交锋是如此清晰,如此震撼人心,以至于河对岸的王彦再也无法忍受,而是即刻下令稍歇的本部八字军从上游抢渡! 而居高临下,看的最清楚的韩世忠与完颜挞懒则在微微的茫然之后,反应截然不同——韩世忠站起身来,失声大笑;完颜挞懒面色发青,而与此同时攥紧了手中马鞭的手指关节却微微发白起来。 “俺要杀了这个渤海狗崽子!”足足两息之后,挞懒方才将马鞭掼到地上,显然是气急败坏。“俺要把他的皮活剥了!” 周围人面面相顾,无人敢言……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杀了自家唯一一个前线指挥官呢,而且怎么杀? 更何况,人家大?根本没有违反军纪好不好……这位万户的确是亲自引军凿入了宋军阵中!只不过,他没有去凿那面飘着岳字大旗,足足有三四千人的最大坚阵,而是去凿了旁边那个立着徐字旗,只有一千多人的军阵而已。 没错,金军万户大?在整个战场最焦灼的时候,利用了可能是金军最好一次战机,费劲心力组织了最强一次突击,却是带领着挞懒给他的援兵,还有他自己的本部猛安,狠狠的凿入了岳飞麾下统领官徐庆的军阵中。 战果丰硕,徐庆本人第一时间殉国,数百宋军当场战死,并造成了数百宋军溃散和接近四分之一个战场局势的崩溃。 如此战果,难怪坐的高看的远的韩世忠会因为友军的崩溃失声大笑了,也难怪王彦会下令全军不顾一切渡河,趁着金军骑士难以收拢的时机迅速扩大战场,更难怪岳飞和他麾下张宪、傅选、汤怀、李璋、李宝等将领陷入到了一种怪异的失声状态——他们为徐庆等袍泽的突然战死感到哀伤与悲愤,但也敏锐的意识到,这最关键的一口气居然熬过去了! 韩世忠笑完之后,眼见着王彦部开始大面积从上游渡河,却依旧没有出击,而是继续坐下静候时机。而就在这时,长社城东面大路之上,之前因为王彦部陆续抵达而渐渐沉寂下去的方向,却又再度烟尘滚滚起来。 韩良臣坐在城头好整以暇的看了片刻,大约推算出这最后一批援军的数量后,便忍不住与自家兄弟解元相互对了个眼色——很显然,猜想归猜想,但当数量不下六万的援军尽数抵达后,他们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因为他们很难想象,官军到底是如何组织起这种规模,且如此具有决断性的救援行动的? 且说,自从大?那次完美的冲锋以后,城下将台上的挞懒便彻底陷入到了暴怒与混乱之中。 而王彦部的渡河更加让这种情绪失控起来——因为岳飞的旗帜依然在下游飘扬,然后岳飞部河东岸那部分兵马依然在全力顺着浮桥支援,大?部依然不能彻底解决这支部队!这种情形再加上王彦部开辟的新战场,则意味着挞懒就必须要面对一个之前他一直想避免的两难抉择,到底要分多少兵去阻拦王彦,又该留多少兵来防备身后的韩世忠? 坦诚来说,情绪崩溃之余,挞懒依然敏感的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今日真要陷入苦战了! 至于蒲察鹘拔鲁能否及时回援,根本不是能否解决这眼下宋军大队的问题了,而是能否保全自家军队的问题! 到时候能逼退对方,就不错了! 不过,出乎挞懒意料,在再次分出三个猛安去河畔联动大?部,以求阻击宋军以后,城内的韩世忠依旧保持着沉默。 而也正因为这种沉默,战场一直局限在清潩水之畔——东岸的宋军开始利用河上现成的浮桥大面积拉开战线,扩大战场范围,以此来展示出自己的数量优势,而金军骑兵开始往来不断,用自己的韧性与骑兵的机动性勉力支撑……当然了,这种情况下,金军想要再组织之前那种大规模冲锋无异于痴人说梦。 双方似乎要进入到了某种煎熬的拉锯战中,这让挞懒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拼耐力和韧性的战事,最终结果往往还是金军能胜。 但仅仅是一刻钟后,望着东岸再度烟尘滚滚涌来的援军,挞懒却彻底陷入到了心跳与慌乱之中。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这最后两万多早在预料之中的援军到来,整个战场上,数量多达六七万的宋军,开始渐渐进入到了一种莫名的振奋状态……最明显的两个现象,一个是宋军渡河支援速度与参战欲望大大提高;而与此同时,被金军骑兵击溃的宋军往往放弃逃窜,而是在一些军官的呼喊下尝试重新组织汇集。 “必然是宋军主帅胡寅亲至!”一名汉人降官稍作解释。“以往宋国帅臣,多无胆量,不意胡明仲有此勇气……不过元帅不必担忧,宋军主帅并无指挥之能,且是初来乍到,这种士气一鼓之后便会泄掉。” 挞懒信服了这个说法,因为确实很像。 但一刻钟后,不知道算是几鼓了,宋军这股莫名其妙的士气依旧未泄,非只如此,随着一面黄色的,带着三根尾巴的奇怪大旗自远由近,来到河畔,然后几乎是片刻不停的上了浮桥,直接带着一支精锐部队涌入岳飞那个最坚固的大阵中以后,整个战场彻底陷入了狂躁状态。 无数宋军几乎是不顾阵型,从各处浮桥蜂拥渡河,而河东溃兵的集合速度更是惊人,往来不断的金军骑兵再也按不住宋军的渡河攻势,短时间内,便丧失了沿河方向的压制姿态。 但更可怕的是,就在那面带着尾巴的大旗在河西立定之后,一直安静的过分的长社城内,忽然整个陷入到沸腾之中,并在挞懒近乎于惊恐的姿态下,打开了所有的城门——在之前两三个月内,已经成为这位金军右副元帅最害怕的一个人,在沉默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忽然就莫名其妙杀出来了。 “将浮桥拆掉!”就在挞懒陷入到某种惶恐之中的时候,赵玖也已经来到了岳飞阵中,下马之后,这名明显面色潮红紧张不已的赵宋官家,足足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勉强降低了一些心跳速率,但在恢复心跳之后,他却在第一时间扭头对跟来的郦琼下了一道奇怪旨意。“将咱们身后这条浮桥拆掉,然后传旨所有人,过河之后,都将浮桥拆掉!告诉他们,今日朕将自己还有他们,还有这一万多金军锁在了一起……只有一家可以活着出去!” 郦琼怔了片刻,即刻在一旁岳飞的沉默之中转身而去……因为两个相州人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赵官家此番渡河拆桥,并不是纯粹勇气可嘉的问题,而是一个绝妙到有些狡猾的操作,因为这么一来,蒲察鹘拔鲁的那一万生力军就反过来被隔绝到了河东。 这么一来,甚至赵官家本人都安全了许多。 PS:感谢书友他改变了人类帝国和书友汤姆丁两位同学……这是本书第六十一萌和第六十二萌……先拜谢两位同学的支持,感激不尽。 然后说实话,今天虽然牙还是很疼,预约也只能明天去拔牙,可因为跟很多老同学恢复了联系,意外的很开心。 第六十九章 并旗 “那是啥玩意?”长社城东北方向的金军大营将台,完颜挞懒扭头看向了身后的宋人降官,一脸的荒唐感。“金什么纛?” “金吾纛旓……”之前那位猜想出胡寅亲征的中年降人语气明显有些慌乱。“稍有常识之人都知道,此纛在处,必然是御驾所在!” “就是赵宋那年轻官家在彼处的意思呗?”挞懒依旧是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可赵宋官家如何能在此处?他是飞来的吗?不是你刚刚亲口说,这必然是什么胡寅吗?不能是胡寅借了这面金吾什么旓吗?” “或许如此吧?”见完颜挞懒追问不及,那降人愈发慌乱起来。“以那位官家的品性,临行前给胡明仲赐了此旗也说不定……” “你见过赵宋官家?”挞懒忽然盯住了此人。“也认得什么胡半相?” “是……”此人愈发惊惶。“这京西新任补官多是去年殿试所授,所以不光在下,此间官员得有一半是见过官家和胡明仲的……” “我记得你叫洪涯,乃是济南人士?”挞懒忽然打断对方。 这降人闻言彻底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应声:“正是如此。” “济南是个好地方啊,刘豫那老小子挺孝顺。”挞懒说着说着忽然变色。“且去前面望一望,看看到底是不是赵宋官家,再回来报俺!” 中年降人,也就是参与过去年殿试授官的济南洪涯了,闻言目瞪口呆,但眼瞅着挞懒黑了脸,还真不敢不去。 于是乎,其人彻底无奈,只能在其余同僚的幸灾乐祸的瞩目下近乎哭丧着脸向前牽马下了将台,然后翻身上马,一步一回头的向着战场最激烈的那股战团而去……而当他第三次回头之时,却又迎上了挞懒拔出刀子的动作,便只能咬起牙关,奋力打马向前。 没办法,谁让他是济南人呢? 去年金军在京东来而复返,正逃难在徐州一带的他自然以为黄河之南都要重归大宋,再加上人到中年都未做的正经官职,不愿错过机会,便拿昔日做过一次举人、又当过县学教授的身份轻易走了张俊的门路去了南阳,然后得以殿试授官,在京西这里当了个正经知县。 但是,谁也没想到,官是当上了,但整个京东,唯独济南死死抱住了金人大腿,金人也唯独没有舍弃对济南的援护,然后秋日一到,连京西也重新沦陷大半。 那个时候,城池被围,家乡又是铁杆的汉奸领地,这洪涯想了几下,便干脆咬牙降了金人。后来在金营听说刘豫刘知府要当皇帝了,他又起了别样心思,主动在金军右副元帅挞懒身前奉承,暗示自己是济南人士,可以当个尚书什么的,还主动去信让自己在徐州的家人转回了济南……谁成想,尚书没当成,这又有因为暴露了家人位置不得不上前去做个观察军情的细作。 然而,此刻战场乱做一团,他一个书生,便是会骑马,身上也披了一套像模像样的皮甲,又如何能在万军之中平安穿过呢? 尤其是那面龙纛的位置…… 且说,半刻钟之前,当那面金吾纛旓走过浮桥,来到长社城东南方向的岳飞本阵中以后,之前观望了许久的韩世忠就不再有任何犹豫了,他直接下令全城出击,解元、王善两个统制官自东、南两面城门一起冲出,而他本人,也就是堂堂淮西四郡制置使、武成军节度使、御营左军都统制韩世忠了,居然亲自与统领官成闵率区区数百背嵬军直接翻越了垮塌的城墙豁口,率先出击。 而经过了两三个月的对峙,甚至还有数场巷战、突袭等戏码的加成,完颜挞懒对长社城里这位的悍勇已经有了充足的认识,故此,当他见到对方大旗扑出,几乎是惊骇欲死,生怕被对方直接冲到跟前取了脑袋。 然而,不知道是喜是忧,韩世忠率部突出,却根本没有理会位于长社城东北方向的完颜挞懒,而是不管不顾,直接引军朝着那面金吾纛旓奋力而去。 这个时候,就在这一惊一乍之余,完颜挞懒便主动询问那面金吾纛旓的来历——这位金军右副元帅特别想知道,为什么韩世忠会觉得,自己的脑袋居然不如那面旗子重要? 这才有了刚才一段对话,与洪参军的战场旅行。 回到眼前,前大宋京西路郑州新郑知县,现金军都元帅府右副元帅帐下参军洪涯,领着七八个汉军随从,走出数百步,便淹没进了乱战的旋涡之中,好不容易躲开一个战团,一回头,七八个随从早已经跑的只剩半个了。 之所以说半个,乃是那人中了一箭直接趴在马上不再动弹,只是被有灵性的战马拖着继续跟随洪参军而已。 见此形状,洪涯战战兢兢,根本没有了往东南方向战场核心部位前进的勇气,那个地方又是大?又是岳飞又是韩世忠,还有什么金吾纛旓,他过去是找死吗? 但偏偏又不敢回去! 非只如此,随着宋军不停的,甚至有些疯狂的渡河来参战,战场范围越来越大,便不是那处最要紧的去处,也显得格外激烈和疯狂。洪涯放眼望去,只觉得周围箭矢往来,刀剑闪光,可能是因为战术空间被压制的缘故,金军骑兵再难发动冲击,宋金两军完全陷入到白刃搏杀的地步……整个战场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便是想回去风险怕也不低! 紧要关头,这位逃过难、做过官、从过军,而且为巴结完颜挞懒专门学过几句简单通古斯话(但是挞懒不喜欢,所以没深造)的洪参军倒是有了一点小聪明,他开始尝试着用侧切的方式逃离战场,也就是硬着头皮擦着主要战场,直直往东面,甚至是往东北方向的河畔而去。 中途遇到金人成股部队从战团中拉出,他便早早用通古斯语奋力大喊:‘莫射箭,我乃右副元帅帐下参军’! 遇到宋军成股部队涌上,便奋力用中原官话大呼:‘莫害我,我乃是大宋新郑知县’! 可能是双方都在血战,根本没人在意一个文士,当然,也可能是这年头大家都比较珍惜双语人才,所以居然让这厮一路厮混逃到了河畔。既到河畔,此人自然便想着趁机渡河而走,远离此处生死是非之地。然而,当他寻到一处浮桥之后,却又愕然当场,因为身前居然有宋军在主动拆桥! “何人下令拆桥?!”洪涯壮起胆气,在河畔勉力相询。“我是殿试授官,大宋新郑知县,随军从东京而来的……何人下令拆的桥?” 拆桥这种任务必然是将官心腹部属所为,所以,河畔洪涯一问,桥上便有军官即刻应答:“是官家亲自下旨!各处全力渡河,务必在半个时辰全渡,然后便自断浮桥,与金人决战!我乃是王太尉麾下参军范一泓,奉我家太尉之命专为此事,拆了此处后还要去上游继续拆桥呢……你这知县,既是文官,不好参战,却也不许回河东去了!听我一句话,战场上寻个盾牌,就在那边下马等我!随我一起拆桥,也好混个周全!” 洪涯目瞪口呆……却不是呆什么拆桥之事,而是赵宋官家居然真来了! 一念至此,此人不顾一切,勉力再问:“范参军,我刚刚便想问了,金吾纛旓过河,竟然真是官家渡河来了吗?” “正是官家亲自渡河而来!”范一泓遥遥再对。“可惜,让官家去了岳飞那鸟厮阵中!没来我们八字军阵中!” 洪涯登时觉得天地混沌起来……话说,哪怕他认得那面旗帜,但也本能相信是赵官家赐给胡寅的信物,因为他的常识和他的经验告诉他,老赵家的人不可能这么决然的!但眼前的一切,从韩世忠忽然不管不顾的出击,到整个战场宋军的振奋,全都在告诉他,对方说的是真的! 而混混沌沌之中,此人忽然醒悟,完颜挞懒交代的任务好像已经完成,再加上从此处逃离战场的可能性被阻断,便于茫茫然中勒马折返,向西而去……以至于那边浮桥上,小范参军喊了几声没喊住,只能望着这位闻得官家亲自渡河,便不管不顾要单骑陷阵以报君恩的知县,然后热泪盈眶,继续过河拆桥。 另一边,洪涯走到乱战堆中,迎面本能报了几次身份,然后方才醒悟过来,既然是天子御驾亲征,此番宋军必然大胜,自己本该就势留在那傻乎乎的范一泓身侧的,一看就是个好骗的啊……何至于又走回来? 只是,既然已经走入战团,却也不好折返,因为此时再回去那范参军再傻也会生疑的,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靠双语才能横穿战场了。 你还别说,不知道是狗屎运还是真没人在意他,这洪涯居然又囫囵的穿过小半个战场走回来了! “元帅!”来到将台前,整理好思路的洪涯翻身下马,俯身相对。“在下打探清楚了,确系是赵宋官家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完颜挞懒和他身后的金军军官、降人谋士各自骚动。 而骚动之后,完颜挞懒自己也苦笑起来:“辛苦洪参军了……其实你走这一刻钟,俺光看战局也看出来了,若非是赵宋官家亲至,宋军何至于如此奋勇?大?已经向俺求援两次了,要俺将最后两个猛安一起交出去!俺正在犹豫!” “不可以!”洪涯抬起头来,咬牙相对。“元帅!好教元帅知道,在下刚刚沿途打探的清楚,赵宋官家亲自下旨,要全军无论如何尽快尽数渡河,然后便要各部主动拆掉东面河上所有浮桥!若浮桥尽毁,那便是蒲查万户回来,怕也一时难渡河来救……还望元帅早做决断!” 且说,挞懒的位置居高临下,自然早看到了宋军部分拆桥的行为,但毕竟不能确认事情的本源,但此时听到洪涯报告,却是瞬间浑身冰凉…… 须知道,这跟赵宋官家来没来还不是一回事! 赵宋官家来了,只能说明这仗难打了! 而他完颜挞懒的女婿,和他女婿此番出击精挑出来的十个猛安生力军才是这个金军右副元帅在这里顶着巨大压力硬撑的根本底气! 这位金军右副元帅,在这里骑马立了近一个时辰,眼睁睁的看着越来越多的宋军以一种连续不断疾风怒涛般的攻势参战,到了眼下,更是达到了他之前预想的最大困难局面,也就是宋军在战场上形成了五倍于自己一方的惊人数量优势! 这个过程中,身为一军主帅,是需要有强大信念才能在此撑住的,而一直支撑挞懒的信念,就是他坚信他的女婿会随时赶来逼迫宋军终结此战。 所以,当如今有人用确切的言语告诉他,那十个猛安便是回来,也无法参战之时,这位今日心脏受够了惊吓的糟老头子自然就彻底惊恐难耐了。 不过,可能是因为金军将领已经好多年没使用过那个词汇了,完颜挞懒在惊恐之余,一时间居然没有意识到身前这个降人的暗示。 但也仅仅就是一时间罢了。 片刻之后,随着完颜挞懒在一种奇怪的状态中远远目睹韩世忠的军旗以一种一往无前之势穿越整个战场,与那面龙纛还有岳字军旗成功汇合以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忽然醒悟到了这个降人的意思。 又或者说,这个降人提醒了挞懒,让挞懒意识到了自己心里潜藏的意思——之前韩世忠忽然从城内突出,直扑龙纛,也是直插大?的后背,那个时候,挞懒居然没有主动派出自己本来用来防备韩世忠的最后两个猛安,就是他心里已经起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 但是这个心思太荒唐了……且说,这个时候要逃不是不行,宋军在东面,准备拆掉东面清潩水所有浮桥,可是长社城西面浊潩水上也是有浮桥的,唯独东面不是金军补给路线,也不是防备宋军来攻方向,所以那边只有一两座常规通行浮桥! 换言之,此时他挞懒逃了是没问题,但一逃便是标准的弃众而走!十几个猛安就要扔在这个地方! 而金军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多久没在这种级别的会战中出现主将弃众而逃的事情了?又不是绝境! 回到眼前,想通了这一切以后,挞懒既没有呵斥身前的降人,也没有赞同此人,更没有给大?派出自己最后的两个生力猛安充当援军,而是用一种诡异的沉默来应对这场被宋军彻底掌握了主动的大会战! 话说,一日之前,说宋军会主动出击,挞懒必然不信; 上午之前,说宋军会来长社城下找他的主力野战,挞懒也绝对不信; 中午之前,说岳飞会领着两万兵马,不管不顾,渡河先攻,他还是不信; 直到半个时辰之前,挞懒依然不信自己这仗会失了把握; 而一刻钟之前,他还不信赵宋官家真的来到了战场; 但到此时,种种不信被宋军用现实一一击破以后,挞懒已经有些懵了……他已经不敢想,也不敢去做出什么操作来控制场面了。 没错,也就是此时完颜挞懒身侧没有足够资历的金军老将,否则一定会有人直接说出来——随着宋军一连串的决然猛攻,老挞懒已经被宋军打懵了! “官家!” 就在挞懒被打懵的时候,同一时间,韩世忠入得岳飞阵中,直趋龙纛之下,一直看到赵玖本人,方才长呼一口气,然后脱下带着铜面的头盔,泣涕于地。“臣在城上,真不敢信是官家亲至……臣万死,劳动官家至此险境!” “这算什么险境?”面色还是有些潮红的赵官家赶紧上前扶起韩世忠,又看了眼就在几十步外纵马呼喊指挥的岳飞,说出了一句心底的大实话。“良臣是朕的腰胆,这几万大军是朕的根本,你们都在此处,那此处才是天下最安稳的地方……不说其他,这仗打到现在,良臣以为如何?” “这仗自官家引龙纛过河之后,便已经胜了!”韩世忠抹了一把脸,也不再废话,而是赶紧起身抱盔昂然相对。“不过是诸将缺个统一指挥,差最后一下总攻之势而已!” “正好交给良臣!”赵玖即刻交代。 “这事臣也做不来,城下东京留守司与那边八字军虽说必然认得臣,但却不属臣辖制,而且乱战如此,已非一将一帅能为……”韩世忠指着头顶龙纛而言。“只有请官家移龙纛向西北面完颜挞懒将台而去,臣与这位岳镇抚一起并旗扈之,方能万事可定!” “就依良臣所言!”赵玖看了眼勒马过来,驻马聆听却不言语的岳飞,心下醒悟,这是岳飞还不够了解自己,再加上对战局已经很满意,所以还不敢劝自己如此为之,又或者说,此世间此时只有韩世忠敢劝赵官家使出这一招来。 非要举个不恰当例子,按照某些高端游戏里的说法,那就是当世顶级大将中,只有韩世忠算是与他赵官家达成了最高级的羁绊,能够联动他这个官家,使出这一招来。 但不管是谁发动的了,交战了一个时辰又多了半刻钟之后,那面稍有常识之人都知道代表了赵宋天子的金吾纛旓再度在战场上开始移动,却是在左右一面韩字大旗与一面岳字大旗的扈从下,缓缓向西北推进……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岳飞和韩世忠,而可怜充当赵官家中军的郦琼与刘晏这两个统制级别的军官,都没资格在这个时候在龙纛旁打起自己旗帜,以免喧宾夺主的,只能远远在侧翼扈从。 而见到龙纛与韩岳两面旗帜一起移动,战场上原本因为仓促渡河而陷入乱战的近七万之众的宋军,开始自发顺着这个方向发动全面的突击,五倍于敌军的优势彻底展现无疑,宋军带动着滚滚烟尘,如潮水一般集中涌动,喊杀声震撼天际! 事实证明,当乱战中一方率先集中起力量后,另一方便再无反抗之力,仅仅是宋军发起全面突击之后,当面的最残破的几个金军猛安便整个溃散,金军前线指挥官大?见此也只能长叹一声,纵马而走。 而此时挞懒依旧懵在原地,只是望着那面朝自己涌过来的龙纛喃喃失声……话说,一直到现在,这位金军右副元帅手里居然都还攥着两个猛安一直没有投入战斗! PS:感谢书友adrian_fufu和书友阳光下の牛肉面两位同学……这是本书第六十三萌和第六十四萌……继续拜谢两位同学的支持,感激不尽。 然后推书……不对……这书不需要推……献祭新书榜第一《梦回大明春》 刚刚才注意到界面变黑了……多说一句,我觉得大家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最好的哀悼,希望大家不要被2020年的前半段的艰难所俘虏……总是能迈过去的。毕竟,任何时代,咱们都不缺岳飞和韩世忠。 第七十章 河滩 长社城下的主力会战持续了一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以后,这场战役胜负便已彻底分晓。 到此为止,韩世忠突围成功,长社城解围,金军留守此处的主力部队也全线溃散,大略看来,似乎毫无疑问,乃是宋军大胜,金军大败。 但平心而论,这一战宋军做的还不够好,只能说及格而已,只是他们之前做的太糟糕,所以显得这一次格外出众。 相对而言,金军做的依旧不差,但因为以往胜利产生的自大与骄狂却让他们难以接受这样理所当然的失败——肯定是理所当然的,虽有骑步之别,但五倍兵力的差距摆在那里,一个时辰败下来不是很正常的吗? 反倒是以往金军一万两万人赶着七八万乃至十数万宋军到处跑,那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回到眼前,被打懵的挞懒依旧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立在原处,陷入到惶恐与犹豫之中……经验和金军的传统告诉他,此时他该带着这最后两个猛安,直接不顾一切冲向那面龙纛所在,按照金军的军法,当他这名元帅冲起来以后,所有战场上的金军骑兵都会掉头,届时未必不能绝地反转;然而,与此同时,生存的欲望却告诉他,他该带着这最后两个猛安,扔掉一切,掉头从浊潩水那边逃走! 话说,可能挞懒本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犹豫是徒劳的,他再努力挣扎也没用,因为当他接受秦桧的建议,利用政治斗争上位这个右副元帅的时候;当他面对猝然集合的宋军主力,选择跟对面的杜充相互苟且的时候;当韩世忠冲出,他却没有将那两个猛安相对应的撒出去的时候……他早就将当年跟随他的堂兄完颜阿骨打一起冲锋陷阵时的一些东西给弄丢了。 这个人明显无误的老了,堕落了。但对于金人而言,更糟糕的是,这个时候,他反而因为自己的衰老与堕落,成为了金国与金军最高层的大人物。 当然了,挞懒老了,有人没老。 就在这个金军右副元帅面对着排山倒海一般涌来的宋军却恍然失措之时,早已经翻身上马的洪涯再难忍受,可能是之前战场穿行给他带来的勇气,此人居然主动上前从挞懒手中夺过了马缰,然后一手牽着挞懒的战马一手催动自己的战马转身向身后而去。 这种举止,金军军官和挞懒的侍卫绝对想不到去做,而其余汉人降臣则不敢去做,但是,随着洪参军拽着右副元帅的坐骑掉头之后,这些人却都沉默着掉头跟了上去。 而且随着身后宋军席卷之势渐成,这些人越跑越快,到了后来,根本不用洪参军去牵绳子了,所有人都自发的向长社城西北面浊潩水的浮桥方向逃去。 这个动作,直接导致了金军最后的大崩溃——此战到此为止,才是宋军大胜,金军大败。 营寨中的汉儿补充兵开始大面积投降,慌不择路的金军骑士开始学着之前一度溃散的宋军一般逃入水中,然后被身上的甲胄连累,再难起身。而挞懒手中最后两个猛安,两个没有射出一箭的猛安,终于也在宋军的追逐下破了新的记录——三个月前足以扫荡宋军七八个县,足以逼迫宋军一个统制官不敢出城的生力军,居然不战而溃! 宋军轻松拔除了金军大营,确保了长社城所在的大河洲的控制权,并开始放肆追逐猎杀金军,猎人和猎物一朝换位,事实证明,双方都只是普通活人而已! 当然了,军队和军队的区别还是有的,因为顾虑到随时可能到达的金军那十个猛安,收拢的最快的岳飞部与王彦部放弃了追索,他们开始重新沿河反向布置防线。韩世忠部也保持了控制力,作为长社本地的守军,他们开始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在大河洲的范围内迅速锁定浅滩和仅剩的浮桥,并大规模搜检残军,试图将金军溃散之兵彻底困死和堵截在这个圈子里。 相对应而言,东京留守司的兵马却不免有些混乱,为了争夺挞懒这个最大军功,最少四五个统制官,七八个统领官,近两万以上的部队越过浊潩水向北追逐而去。 不过,在赵玖略显紧张和振奋的询问中,韩、岳、王这三个重新汇集起来的高阶大将却都认为没必要约束他们,因为从浊潩水逃出再往北,便是清浊合一的潩水西侧,而宽阔的潩水足以阻隔那十个猛安任何大规模渡河作战的企图,这种情况下,尽量猎杀金军逃兵当然没有问题。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挞懒人头的意义,本身就抵得上五个猛安!能得到当然是好事! 事实上,赵官家在确定无误后,甚至将心腹刘晏放出,让他专门去引赤心队借助骑兵优势去追逐挞懒。 回到眼前,蒲察鹘拔鲁没有让清浊潩水分流间的宋军久等,而韩、岳、王三将的节制也没有让鹘拔鲁占到丝毫便宜……下午偏后,未到傍晚,这名金军万户和他麾下十个猛安几乎跑断了马腿再度从东北面赶回后,却只能望河、望阵兴叹。 而不管再如何难以接受,这名正在黄金年龄的金军将领也不得不在短时间内意识到眼前的残酷现实——金军已经大败,而且战胜后的宋军没有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非只如此,随着探马的折返,获知了有相当数量的金军在潩水西岸逃窜以后,意识到什么的蒲察鹘拔鲁也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此处徒劳对峙……距离天黑已经不远了,再留在此处,对于没有立足之地的金军而言徒劳无益,而与此同时,他的靠山、他的岳父、他的主帅,却有可能尚在逃亡之中。 于是乎,鹘拔鲁来得快,撤得也快,仅仅是停留了一刻钟,便主动引军顺着潩水北上。 这份决断,自然引来了宋军的放肆欢呼。 “官家,还请小心此人。” 原本完颜挞懒所据的将台之上,重新立定的龙纛之下,岳飞眯起眼睛望着河对岸果断折返的万骑,目送这股烟尘向北而走,却是回头拱手而对,语气严肃。“此将如此果断,绝非之前完颜挞懒与大?能相提并论……” 赵官家心知对方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因此一场大胜便起了娇气,短期内妄起再战之心,而经过淮上一战后的骄纵教训,再到此处,赵玖自己也算有了点人生经验,更何况是岳飞亲自提醒呢? 便当即颔首不及。 不过,人事经验更丰富的赵官家颔首之余却不忘顺势再去‘询问’其余二将意见:“韩卿与王卿以为呢?” 韩世忠此时正在兴头上,自然官家说啥就是啥。 而一旁王彦微微蹙眉,倒也都没有反驳:“臣以为,蒲察鹘拔鲁确实果断,应该小心。” 赵玖点了点头,如有所思,也不再多言。 且不提蒲察鹘拔鲁的果决让赵官家从沸腾的血液中稍微清醒了过来,只说另一边,完颜挞懒仓惶北走,身后部队先在过浮桥因为通道拥挤而宋军又紧追不舍离散大半,后来又被宋军顺着大路大面积追击,却是早已经狼狈不堪。 一直奔跑了七八里,才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浅滩,却又先跑过去,又因为赤心队骑兵在大路上的出现无奈绕回来,然后到底是决定从此处试探渡河,以图从此处带着仅存的几十骑渡河到对岸寻自家女婿。 然而,待几名金军骑士小心试探了尚有薄冰的浅滩,完颜挞懒等人也赶紧解甲完毕,正准备从此处浮马渡河之时,忽然间,旁边初春黄中带绿的芦苇荡中,却是涌出一波装备简陋之人,为首一人更是压抑不住心中喜悦,当面大呼:“挞懒,你这鸟厮,脱了衣服,是要找爷爷奉承吗?!” 且不说此人言语粗鄙,只说挞懒等人抬头一看,却又登时心下冰凉,原来,此人赫然是战前找了许久不见的李逵! 不得不说,李逵着实是个精细之人,他不但料到自己可能会有危险,早早混入民夫营中,更是在战斗发生后早早从浊潩水浮桥上逃走,以图在乱战中保命。 非只如此,过河之后,他又不是纯粹逃亡避战,而是稍微在浊潩水那边观望战局,待发现宋军气势如虹后,复又干脆拦住了一股偷了金军兵器逃亡的百余民夫,报出了自己的官职来历……金人今日大举搜索此人,民夫营人尽皆知有此人物,如何不信?却是在李逵半忽悠半胁迫之下,主动领着这位官军统领来到此处浅滩,以图‘戴罪立功’。 只能说,李逵是真的精细了……他情知自己这几十个民夫留在浮桥那里,殊无堵截可能,而大路上追逐又没他关系,所以早早寻到这处浅滩,却又在见到挞懒等人赶到后强行忍耐,一直等这些人脱了甲胄准备渡河前一刻,方才率众跃出。 而挞懒一行人本就丧胆,此刻又几乎脱了个精光,待见到李逵神兵天将,别人倒也罢了,挞懒本人几乎是瞬间便又被惊骇到陷入那种等死状态。 也就是同样脱了甲胄的洪涯,努力指挥那剩余十几个脱了甲胄的疲敝金军上前在冰凉的浅水滩上迎战,然后与一些文士簇拥着挞懒赶紧浮马渡河。 然而,双方士气差距如此之大,又没了甲胄优势,还是在带着冰渣的水中,金军十几人虽然骁勇,却也一时被偷了军械出来又以逸待劳的数倍民夫给压制的不行。更不要说李逵本身也是京东出身的好汉,在老家沂水素来是仅次于扑天雕李璋的人物,不然如何割据密州,坐上一把交椅,又如何到了东平府还被梁山泊张荣接纳呢? 故此,只见这李统领光着膀子,露出雪白的腱子肉和花哨的刺青出来,一手持刀一手持一面大木盾,却是裸衣来战同样裸衣的金军。 而双方接战,不等那边挞懒往河中走过几步,这边李逵便几乎瞬间砍倒了三四人,然后便冲破阻拦,并直取毫无遮拦的挞懒。 几刀下去,护送着挞懒的几个降人文士也死了两个,干脆做鸟兽散,而挞懒此时都已经要认命了。 但天不绝这个糟老头子,就在这时,一箭力道十足,隔河射来,居然登时射中李逵肩膀,而李逵仓促弃刀扶盾,再行观察,这才发现对面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金军大队,却是瞬间无奈。 不过,对面仓促赶来,以至于不得不下河中射箭营救的蒲察鹘拔鲁比李逵更惊慌,因为李逵一拨人冲出来,却是将挞懒身边的护卫惊散了七七八八,战马也都失控逃走……此时对面挞懒身侧只有一个瑟瑟发抖的洪参军而已。 敢问,一个糟老头子,一个南人文士,脱得精光,又没了马匹做倚仗,如何能过此上有浅薄浮冰,下有湍急暗流的浅滩?实际上,这二人相互扶持,仓皇走了几步,便踉跄失控。 而更糟糕的是,潩水上游河水宽阔,金军射程根本够不到对面,只有他蒲察鹘拔鲁一人来到齐腰身带冰渣的河中,高高抬起自己佩戴硬弓盲射,才能勉强够到对面,而且之前还是一直等到最后时刻无奈之时才咬牙射箭的……只能说幸亏射中……而此时,若是宋军发现动静追来,从那边乱箭齐下,糟老头子死了又该怎么办? 说实话,这时候鹘拔鲁都想弃了对面的糟老头子的,但他真不能弃……身为直属万户,焉能当着万军直面放弃自家元帅?军法何在?今日不救,回去国主必然亲手绞了他! 何况那还是他岳父,他的政治靠山? 于是乎,这位金军万户万般无奈,只能喊身后亲卫在岸上上好大弩,然后下河高高举起架住对面李逵等人,然后亲自脱了身上大致甲胄,扶着一匹去了马甲的高大战马渡河去救。 身后几名近卫骑兵,也都只能如此,各自硬着头皮跟上。 而最后,还真就让此人仗着一身悍勇之气引着七八个人给过来了,还将战马让给挞懒。接着,挞懒上马抱着马脖子,洪涯拽着马尾巴,在蒲察鹘拔鲁的亲自断后之下,于几名护卫的环绕中缓缓渡河。 见此情形,躲在盾后的李逵彻底失望,只觉今日白挨了这一箭。 然而,那鹘拔鲁见自家岳父渡河到了河中,刚想撤回东岸,但走了几步,一眼看到那个立在浅滩中的盾牌,却又怒从心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身带着几个光膀子侍卫往西而来,准备剁了此人! 这次,轮到李逵绝望了,对方军官前来肉搏,固然可以不用担心对岸精度不高的弩矢了,可他毕竟伤了一条胳膊,只有岸上几个大着胆子尚未逃走民夫,又如何能抵挡? 果然,几个来回之后,岸上未逃的仅存几名民夫便被几名生力金军杀散,陷入逃窜之中,而李逵本人更是狼狈不堪,几乎便要在河滩上被鹘拔鲁去了性命! 但是,正所谓时来运转,一波三折,战场上的事情从来如此跌宕起伏……可能今日不合李逵该死,混乱之中,忽然又有一支宋军涌来,却是此处之前动静引来了一部顺河寻找找战功的大宋官军,而宋军大股至此,几乎是很轻易便用弓箭解决了岸上的几名残存金军。 非只如此,为首一将,居然还认得李逵,冲杀出来之后,更是直接一身重甲,戴铁盔铁面,往河滩来救,并遥遥相呼,以图惊吓金军军官: “李兄勿忧,汝州牛皋在此!” 听得此言,又只瞥了一眼便察觉对方身材魁梧,不似凡俗,且随自己渡河过来的亲卫已被杀了个精光,蒲察鹘拔鲁自然不敢恋战,便即刻放弃李逵抽身而走。 而就在这时,李逵抬头一望,复又心中一动……因为他发现对岸的挞懒上岸之后,居然没有趁势逃走,而是望着这名来砍杀自己的金军军官焦躁不安,显然此将不是寻常人物。 这下子,李统领几乎是瞬间醒悟此人身份,却又咬紧牙关,折断肩上之箭,然后不顾一切,以肩顶盾冲上前,只是奋力一扑,便将此人扑倒在河滩之上,还不忘回头呼喊牛皋:“牛统领,速来速来,送你一份泼天功劳!” 鹘拔鲁如何不知道自己被识破了身份,便欲努力在浅水中起身,然而李逵如何能让他起身,便死死持盾从后压住此人!当此场景,对面金军弩手又不敢放肆射击,反而只能在目瞪口呆中看着那打着牛字大旗的将领一身重甲,极速奔入冰渣浅水中,然后从容加入肉搏!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只见鹘拔鲁在水中奋力挣扎、努力起身,而身材魁梧兵器施展不开的牛皋却干脆弃了手中长兵,学着李逵,仗着一身重甲死死从这金军大将腰上压住,复又伸手按下对方一只胳膊,至于腾出手来的李逵却是趁机抬起盾牌,然后奋力砸到身下之人的脖颈之上。 唯独李逵受伤,一砸之后,却依然不能了断身下这名金军万户,无奈何下,这位光着膀子宋军统制,干脆将盾牌立在对方脖颈之上,然后整个人压了上去…… 金军慌乱不已,无数金军不顾水势直接试图渡河来救,但仓促渡河,如何能轻松过来?走了几步,反而有人直接一滑,沉入水中冰渣之下再难起身,几只弩手强行射去,却果然也没有准头。 话说,蒲察鹘拔鲁着实悍勇,他被两名宋将死死压住,犹然挣扎不停,时不时便强行从冰水中抬起头来,但只是一抬头,身后二将便会再度施力再度按下……这场闹剧,足足持续了小半刻钟才彻底没了动静。 而此时,潩水两岸,早已经汇集了无数金军、宋军,几乎是全程围观了这名金军万户如何被两名宋将活活溺死在不过一尺浅水中的戏码。 别人且不提,河对岸完颜挞懒光着身子逃了过去,被自家万骑围住,情知已经安全,早已回过神来。但此时,他临河远远望见自己女婿遭此厄运,偏偏无能为力,却是彻底失声,浑身发抖,内中更是如失心腹,如丧肝胆! 这一战,他丢的东西太多了! PS:感谢书友蓝云向风同学的上萌,这是第六十五萌! 然后继续献祭新书,《召唤大纵横时代》穿越乱世,好在有召唤系统傍身。文臣武将尽数俯首于前,带甲十万,何不收取关山? 第七十一章 或言南北 晚间的时候,赵玖是在长社城内看到蒲察鹘拔鲁首级的,对此,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有些惊异,因为赵官家一时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是挞懒逃走,这个人死掉? 但很快,当得知大?也被人目睹逃出生天后,赵玖反而没有多余心思了,因为这么一来他这个工科狗就觉得合理了,而合理了自然也就心气顺了——按照赵官家的合理化推测,这三个金军主将的命运充分说明,逆势之时,往往是懦弱者得生,尚有勇气者临死。 实际上,并不能说赵官家的理论是胡咧咧,因为之前数年间,尤其是靖康年间,这个道理已经被宋军和大宋高层给验证了无数次……像韩世忠这种强行靠着水平活下来的,那只能说是真有种。 怎么说呢?见过首级,确定了李逵和牛皋二人的功劳,尽管对没能抓获完颜挞懒有些失望……毕竟,按照完颜挞懒今日的表现,一旦拿下很可能是活捉,到时候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意义也非同凡响……但不管如何,经此大胜,有此斩获,从最高级军官到金军主力数量,再到成功战略解围,这一战的成果还是无话可说的。 而照理说,当此之时,赵官家应该好好坐下来与这些有名有姓的‘名将’交流一下感情,探讨一下此战的意义,论功行赏、封官许愿之后顺势收一波忠心,说不得还可以吟一首‘易安居士旧诗’,以助雅兴。 但事实上,赵官家来不及去做这些,便陷入到了新的疑难之中——战争还在继续,他必须要利用这次冒险出击成功的政治影响和军事先机,进一步扩大战果才行。 而这,就势必牵扯到战略抉择的问题。 现在回头来看,这次宋金大战,赵玖一开始明显是缺乏战略决断的,表现的极为被动。相对而言,反倒是之前的完颜兀术,这厮在朱家曲镇埋伏韩世忠成功,然后迅速南下,围困了五河诸城,并前驱扼住了南阳,逼得赵玖不得不豁出命来来此搏一搏国运……不管南阳城如何坚固,那位四太子又如何受挫于城下,但从战略上来说,兀术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回到眼前,赵玖现在必须面对的问题其实很简单,接下来,部队朝哪里去? 回到跟前,赵官家留牛皋、李逵还有其余今日表现出众的几名军官一起在堂上用了些餐,然后便让这些人回去安抚部众、养伤休息,却留下了这次从军而来的胡寅、林景默、万俟卨、刘晏四人,还有韩世忠、岳飞、王彦三将,众人心下会意,知道这是要商讨要事。 实际上,刘晏、万俟卨二人早已经主动起身避席……他们留在这里是因为随从官家一路从南阳到此,却非是有资格参与战略决断,尤其是这个决断需要迅速做出,没法花时间细细讨论,不是所谓广纳言路的时候。 “此事简单!”刘晏、万俟卨二人刚一起身,韩世忠便当仁不让,直接扶着自己的玉带,在案后昂首挺胸出言。“南阳是去不得的……” “南阳为何去不得?”谁料,韩世忠刚刚开口,便被一人打断,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正是御史中丞胡寅。 话说,韩世忠今日出了一口攒了三个月的怨气不提,关键是见到赵官家亲自来救,情知官家是真视他为腰胆心腹的,所以自从见到赵官家本人以后,那股子陕北味的泼皮义气涌上来,早就振奋莫名了。 后来官家入城后,他更是专门将那副玉带系上,语气中俨然又是那副‘天下先’的味道,之前对上岳飞、王彦、东京留守司各部军官,处置分划军务时干脆直接拿出了上司嘴脸……这其实没什么问题,他本就是此间唯一建节之将,地位、资历、官职,甚至实打实的圣眷,都远超王彦、岳飞,甚至隐隐间是两国公认的大宋第一大将……之前他不在,岳飞布置大略,王彦部下都有不满,而如今他韩良臣既然出来,那敢问他不处置谁来处置? 只能说,唯独官家本人在此坐镇,未免稍显泼皮过了头而已……但考虑到他被围了两三个月,一朝脱得牢笼,也无人计较。 不过,即便是韩世忠,面对着胡寅也是有些心里发麻的,因为这俩人有故事。 而顿了片刻后,这韩太尉到底是老老实实做了一点解释:“胡老弟不晓得,今日咱们五打一都不稳妥,而完颜兀术那里,须有三万骑,今日两倍数的猛安,还都是拔离速、韩常等金国名将所领,如何能往南阳去?何况经此大战,士卒伤亡颇多。” 胡寅微微一怔,俨然还是有些不太懂……这不是打了胜仗士气如虹吗? “非只如此。”王彦也对胡寅这个座中唯一一位紫袍文官颇显尊重。“好教中丞知道,其实我军兵马数量稍多,虽得缴获,但粮草还是有些不济,偏偏眼下郾城、方城、襄城、西平又尚未解围……故此,若强要去南阳城下支援,便只能求一个速战速决,而一旦不能成功,便要被金军尽数击破于路途之中。” 王彦既然开口,岳飞自然不由犹豫了一下……他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层面的会议,之前一日,赵官家凡事一言而决,任他施为,固然痛快。但今日冷静下来,仔细环顾,却才发现自己是此处官职最低、资历最浅、年纪最小一个,甚至韩世忠在此,他连军事水平都未必敢自夸,那似乎说什么都没大意思。 不过,反过来一想,昨日赵官家直入营中,寻得自己,便将国运相托,虽有穷途末路嫌疑,却也足显信重了。 于是,稍微思索了一下后,岳鹏举还是小心出言提醒了一下这位号称半相、同时也是当日在御前举荐自己出任镇抚使的恩相: “中丞,恕下官直言,今日之胜不可轻易复行……今日之事,乃是我军为杜充所累,战机尽失,把握全无,眼看着大局将坏,官家才孤身至此,行孤注一掷之举……” “好了!” 胡寅忍过了韩世忠,又忍过了王彦,此时见到是自己昔日举荐上来的岳飞,却是终于不用再忍,即刻打断对方。“我知道南阳不可战了!” 这脾气发的不明不白,也就是闷声不吭的小林学士和站在那里的万俟卨算是猜到一点缘由,大约明白这是胡明仲受够了‘不知兵’的标签,有心改正,偏偏三将如此姿态又坐实他‘误国误军’的名头,所以才难得失态。 然而,这种思维两个文官精英懂,韩世忠和王彦都不懂,初次接触到如此高层的岳飞更不懂,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惹到了这位恩相呢! 唯独这位恩相位高权重,乃是席间唯一一位紫袍文官大员,真要做决断,按照以往的认知,比韩世忠都顶用,所以岳飞便是心中有气,甚至有些委屈,可为了大局,也只能勉力低声,小心再劝: “中丞,其实南阳去不得还有一重……如今完颜挞懒北撤,他手上十个猛安,汇集了耶律马五后便有十七八个猛安,依然战力不弱,南北皆有敌,那么无论南下或北上都须分兵以阻拦另一边,以防二者合流……而一旦分兵,如何还能与南阳强敌相对?” 胡寅何等人物,不牵扯军事的时候,此人绝对是赵官家身前数一数二的精英人物,此时见到岳飞如此表情与语气,哪里还不懂对方心思?偏偏又不好再发作引起误会,所以只能硬生生的看着对方给自己小心‘讲解’,好像他真能当着官家面干涉军事一般。 但暗地里,却早已经气的浑身冰冷,一双手也在案下发抖。 岳飞小心说完,再看胡寅,见到对方不再言语,方才放心,殊不知他家恩相已经气急败坏了。 不过,幸亏韩世忠也忍耐不住,却是顺势接着岳飞刚才的话继续言道:“其实小岳将军与王将军之前言语已经很有见地了……” 岳飞怔了一怔,也没敢插嘴。 “那便是此战虽胜,一来兵力受损、补给受限;二来,此地连结南北,须分一部兵马以作间隔,防金军南北合流。”韩世忠昂首挺胸,终于继续了他在席间的演讲。“而若如此,再行出兵,便须小心起来……往南阳是万万不行的,今日虽胜,臣犹然要说,南阳实在是难胜;但其余往东、往西、往北都是可行的。” 众人听到‘臣’这个字,一起去看主位上的赵官家,却不料正见赵官家仰头望着头顶天窗出神,不过,这倒不耽误他此时冷静低下头来,微微正色相对: “良臣且说说吧!” “是,官家。”韩世忠赶紧扶着腰带继续言道。“往北,自然是追击完颜挞懒而去,挞懒经此败绩,已然丧胆,再加上蒲察鹘拔鲁已死,那彼辈虽有十七八个猛安,却未必不能趁势追击……此略最急,风险也最大,但一旦成功,便能彻底了断金人此番南下之事。” “蒲察鹘拔鲁已死是不错,但耶律马五又如何?”赵玖稍一思索,不由认真相询。 “耶律马五不是不行。”韩世忠哂笑相对。“但他的兵马是耶律余睹手中的契丹降兵,而臣之前劝谏官家小心蒲察鹘拔鲁,不仅是因为此人尚有勇力敢战,更是因为此人是挞懒女婿,关键之时,挞懒可以放手将事情托付给自家女婿施为。而眼下呢,挞懒兵败,手中只有十个猛安,耶律马五尚余七八个猛安……故此,我军若明日便极速进军逼迫,他未必信得过耶律这个姓氏!” 赵玖恍然大悟,而岳飞和王彦,乃至于胡寅、万俟卨,此时也都纷纷颔首……很显然,便是岳飞坐在这里,可考虑到年龄问题,韩世忠无论如何也都还是军略上的‘天下先’,这番分析足以服众。 “至于往东……乃是就食于淮西,联合张太尉,围攻南京之意。”韩世忠继续说了下去。“南京金军最少,而联合了张太尉,取了两淮的军粮,自然可以聚大军回五河之地与敌对峙,寻机再战……这个最稳妥,但不免失了时机,迟则生变。” 赵玖再度颔首:“那往西呢?” “往西其实并不是往西,而是大军扫荡五河,解围诸城后,固守此地之意。”韩世忠稍微严肃了起来。“但须向西,在汝州一带布阵,彻底隔绝南阳敌军所有后路……这其实是重拾昔日枢密院旧策,所谓关门断后!” 赵玖心下明白,却又再笑:“良臣觉得哪个好?” “臣私心当然是想往北,先战个痛快!”韩世忠微微感叹。“但从大局而言,还是向西,也就是重新在五河之间布阵,逼迫南阳完颜兀术撤军为上……当然,三策只是急缓、稳险,官家自决便可。” “鹏……子才呢?”赵玖本能想再问岳飞,但看到右手边武将座次,却又先询王彦。 “臣与韩太尉无二,臣部属皆从太行而来,私心也是想往北!”王彦即刻起身拱手行礼,倒是让韩世忠稍微醒悟,略显尴尬。“但从社稷安危来看,还是当往西,逼迫南阳金军撤兵为上。” “鹏举。” “臣私心向东,但建议向北。”岳飞即刻起身拱手。 “为何?”赵玖微微一怔。“为何向北?” “臣今日与金军交战最久,之前也与耶律马五交战许久,确实觉得挞懒已然丧胆,更确实知道耶律马五被挞懒弃置、排挤……所以,臣以为可追而战之!”面对这位目前来看似乎很擅长听取意见的赵官家,岳飞倒是说出了心里话。 “你们以为呢……不论军事,只从大局而论,向东、向西、向北?”赵玖复又看向胡寅等人。 “向西!”胡寅干脆拱手做答。“官家仓促而来,便是此战得胜,也已遣使往南阳、襄阳告知,但仍须防二地人心不稳。”言至此处,胡明仲稍微顿了一下,方才继续言道。“此番大胜,南阳那边未必敢信,官家须尤其小心。” 赵玖重重颔首,却又看向了最后一个人,也就是他最信任的内制,小林学士了。 然而,小林学士闻得问询,却许久不言,反而枯坐不动。 对此,赵官家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等待,其余人无奈,也只能沉默相侯。 而不知道等了多久,小林学士方才起身相告:“官家,臣以为应当向北!” “为何?”赵玖饶有兴致的盯住了自己的这位渐渐有了和杨沂中一样亲近位置的心腹内制。 “只有向北,官家才能从容还御驾于旧都!”小林学士从容做答。 “说得好。” 一直没有卸甲的赵玖似乎早就料到有如此回复一般,却是在堂上几名重臣的呆滞目光中,扶刀起身,从容应声。“朕意已决,岳飞留本部驻扎长社,总揽五河战事,解围诸城、阻击迟滞完颜兀术,而明日一早,韩世忠为正,王彦为辅,即刻统兵向北,联长葛马皋等部,攻打中牟、追击挞懒,而朕要取道鄢陵,往归东京!” 堂下或坐或站几人,一直到此时还都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气氛不对,赵玖略显尴尬,复又认真言道:“朕要在东京过上元节!” 闻得此言,倒是胡寅,忽然泪流满面。 PS:推书,《赛博英雄传》……很惊艳的故事啊!科幻大佬新书! 第七十二章 各问东西(上) 赵玖说要去东京过上元节并不是在试探道祖有没有观察着他,而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因为此时此刻,从长社到东京的道路是通着的,他可以直接过去。 岳飞这些人如何从东京来到此处,他从原路走过去便是,只要轻装上阵,是可以轻易在上元节那天赶到东京的。 当然了,能平安抵达东京的前提是韩世忠领着六七万人不能被耶律马五和挞懒一窝端了,又或者岳飞领着两万多人在两三日内被完颜兀术直接捅破了防线……至于说想要在那里安稳下来,成功将金军逼过黄河、结束这一次金军的大攻略,却又似乎只是个基本前提。 所以这事,说简单,简单到极致;说困难,也颇有些挟泰山以超北海的味道。 但不管如何,看到胡寅忽然失控,泪流满面之后,赵玖却是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有必须去的理由。 话说,此战胜后,暂不敢讲是否盘活了河南战场的整局棋,但最起码已经熬过了必须要拼命的阶段。那此时,赵玖必须要为以后的事情做打算,而有韩世忠和岳飞主持局面,他也没必要再过度干涉军事,或者说亲身干涉军事,却更应该从一个天子角度,去做更有价值的事情。 这件事情便是收拾人心。 毕竟嘛,从具体局势来说,赵玖此行几乎是抛弃了南阳,并放了襄阳鸽子,南阳、襄阳人心不稳、士气低落已成事实。而且,他还做出了斩杀高阶文官大臣的激烈举动。所以,不管战事如何进展,他都必须要尽快寻求一个政治高点,以便在此战反复之时用以钳制、收拢南阳、襄阳的流亡朝廷,或者讲在战后重新控制他们。 这个政治高点便是天子还于旧都。 除此之外,金军此番南下,一改往日劫掠屠杀无度之策,开始强力执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策略,并大力扶持使用降将、降官,整个河南两京地区大面积投降已经出现。此战之后,赵玖更是从一些特定的俘虏那里确切得知了金国高层试图扶持傀儡国的具体计划…… 所以,赵玖必须要做出姿态,来安抚黄河一线的百姓。 当然了,最关键的是,从长远大局来说,经过一年多的颠沛流离,赵官家已经清醒的意识到,身为一个天子,他最大甚至也是唯一底牌就是这个天子身份……那在金军根本不可能给你机会安稳下来的状态下,想要最大程度利用这个身份来‘变现’,本来就该去最大限度的争取人心,而且是争取所有人的人心,不能局限于他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理所当然继承的行营官僚系统。 他得走出去。 总之,回到眼前,看看胡寅就知道了,新天子还于旧都这件事,对于士大夫和任何还有一丝理想主义追求的人,会是多么大的震动和精神安慰。 何况是屡遭兵祸的河南百姓呢? 何况是翘首以盼的两河沦陷士民呢? 更不要说,宗泽病入膏肓,杜充已死,权邦彦又被困滑州……只是为了东京留守司的稳定,他也必须要去一趟东京,亲眼看一看、送一送那位宗留守。 故此,赵官家一语既落,再无他言。 翌日早晨,赵玖召集全军统制官以上汇集,公布了自己的决定,而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这些统制官震动之余一分为二,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人自然明白,继而失神无言,而不明白的,却也失神无言……唯独,经昨日一战,赵官家在这些人身前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和威信,倒是所有人都只是闷声听令罢了。 实际上,军情和事情都很紧急,赵官家也没有耽搁什么,除了南阳带出来的人外,他又点名东京留守司统制官王善,外加一个受伤的李逵,二部合一,也有四五千众,却是在早饭之后几乎与韩世忠的追击部队同时开拔。 当日上午,赵玖便抵达鄢陵。 等汇集了此处留守的内侍省大押班蓝珪,与一众东京留守司官吏后,稍作休整,御驾便又出城过洧水,向东北而去,到晚间便抵达尉氏。 而也就是当夜,韩世忠遣使来报,原来,完颜挞懒前夜北走,直接撤到了郑州境内的新郑,然后闻得宋军举大军来追,却是马不停蹄,又往北走,此时已经不知道到了郑州境内什么地方。但随着韩世忠的前锋部队追击到新郑,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情是,鄢陵-长社之战后,本就该第一个做出反应的耶律马五闻讯后果然不敢怠慢,却是弃了中牟向西去接应自家元帅去了。 平心而论,这不算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两支兵马到底是合流了,给韩世忠的作战任务增加了相当的难度;但与此同时,毫无疑问,失去了中牟的威胁后,赵官家倒是可以安心上路了。 于是乎,赵玖连夜发李逵领兵一千去占据中牟,却在翌日一早,又继续与王善部一起轻装向西北而去。 下午时分,便已经过了赤仓镇,来到东京城南的小城青城。 这一日,正是正月十五。 且说,之前杜充出兵时,岳飞原本是留下了强将,或者说他最信任的三将驻守东京城的,汤怀、张宪,还有另一个在潩水畔战死的徐庆,都是他的相州兄弟,都被留下来驻守东京。 可过年前后,宗泽身体难得缓和了两日,便起床亲自问询情况,却又将三将遣往鄢陵岳飞处调用,并以东京留守司的驻防军将代替……用他的话说,彼处若败,东京必然不保;而彼处若胜,则耶律马五必然不敢来攻。 旧事不该多提,但无论如何了,东京本地都是留有一万左右的驻军以防备耶律马五的,东京城本城、城南青城、城西岳台,都有部队。 所以,赵玖临到此处,早有兵马前来探寻,虽见是自家旗帜,犹然远远喝止,要求部队止步于城南两百步以外,等青城守军前来验证。 赵官家没有什么可说的,直接勒马停在了自己的龙纛之下。 紧接着,一支不过百余人的队伍出现在视野内,他们连皮甲都不齐全,只有为首一名队将穿着铁甲,却还是步行而来,行到中军位置,见到龙纛本就一怔,俄而郭仲荀、王善一起打马而出,此人即刻行礼问候不提,目光却总是望着此处龙纛方向。 稍微交谈之后,更是直接俯身于地,引部属下跪行礼。 片刻之后,郭仲荀、王善二人一起回来禀报,说是可以继续进军,但出乎意料,此时此刻的中军龙纛下,大部分人,最起码是南阳来的这些人,都有些神色黯淡,也都沉默不语。 “官家要不要去抚慰一下?” 犹豫了一下,有些紧张的郭仲荀试探性相询。“这名队将是靖康前便调入东京的禁军,算是东京旧人,说不得还见过官家呢……” 此言一出,之前没有吭声的蓝珪即刻落泪,胡寅、刘晏、万俟卨等人也各自哀叹。 且说,赵官家此次往东京而来,龙纛一直竖立,从鄢陵开始更是按照蓝珪的建议换上了红袍幞头金带。 然而,一路行来,可能走得路线恰好是之前宋金两军对峙与行军区域,所以沿途景象萧索,城镇破败,田地荒芜,很多地方明明还能看出一些居住痕迹,此时却也廖无人烟,显然都是去逃难了……甚至,就连少数还有聚居人群的城镇,见到大军前来,第一反应也是严守不纳。 一句话,很多人幻想的那种赢粮影从,让人热泪盈眶的场景,根本没有发生,因为根本就没有人出现。 那么也难怪重回故地的赵官家和几位随行近臣心情如此沉重,更难怪身为东京留守司推官的郭仲荀心中忐忑,做此姿态,让一名队将来表演君民一家亲。 赵玖回过神来,情知是被人误会了,他哪里是在意这个? 须知道,今日这中军龙纛下,所有人都有资格感时伤怀,唯独他一个第一次来到东京的人绝对没有什么感想……他之所以沉默,乃是因为见到这些军士尚有秩序,所以晓得自己入城之后十之八九要面对宗泽。 换言之,其他人是近故地而情怯,赵玖是近人而生畏。 他不知道宗泽会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他,而他又该用什么姿态和方式来面对宗泽。 “大家,要不臣代官家安抚一下?”眼见着赵官家久久不言,越靠近旧都越主动的内侍省大押班蓝珪主动出言。 “朕去看看吧。”赵玖回过神来,却又微笑相对,然后便直接翻身下马,往前方而去。 其余人不敢怠慢,赶紧蜂拥相随。 “臣,常宁左厢第六军第三指挥都头,无为军贝言叩见官家。”来人见到赵玖下马往此处而来,却是远远便扬声报上官职姓名……都头就是百人队队将以往的正式称呼,常宁是军号,无为军是籍贯,很明显,这个作为前来查探验证的队将是个口舌伶俐之辈。 “起来吧。”赵玖来到跟前,也立即免礼。 “官家再归东京,臣等实在是欢喜的紧……”这姓贝的队将爬起来,顺势按照套路奉承了一句。 不料,赵玖闻声反而失笑:“果然欢喜吗?” “果然欢喜。”贝言心下先是愕然,复又一惊。“官家回銮,怎么可能不喜?何况官家来此,必然是南边王师大胜了。” “王师固然是胜了,可金军未去,朕若来此,东京日后必为金军主力趋向,你们十之八九要为之赴死,也能喜吗?”赵玖继续微笑相询。 “臣……”贝言只是微微一怔,便赶紧再度叩首应声。“臣等愿为官家赴死!” 然而,贝言是个伶俐人,他身后跪着的士卒却没有这么好的脑子,却是愕然一片,只是看到队将又跪下,然后慌乱跪下罢了。 很显然,这些人对官家到来只有仓促和慌乱,对金军可能来此,更只是紧张和畏惧。 “不过,朕来此处也是有好处的。”赵玖重新笑道。“最起码东南、巴蜀、荆襄上的钱帛是能带来一点的,这次把金军撵走,军饷便能发回来了……这几年,辛苦诸位留守东京了!” 听到这里,这支部队的士卒方才有了几分振奋之意,而这贝言也是陡然一喜,直到看见官家笑眯眯来看自己,方才赶紧低头再言:“臣等不辛苦……” 但一语既出,以此人的伶俐,却也是有了几分艰难姿态。 赵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却是转身归队上马,催促全军进发了。 就这样,到了傍晚时分,月亮微微显现的时候,赵官家的龙纛却是终于从南薰门进入到了东京城内。 这时候,城中上下早已得知赵官家重返东京,预想中的士民挥泪相迎的场景也多少有了点模样,胡寅等人也都按捺不住,沿途泪流不止…… 然而,东京城经过靖康之变,人口损失极多,偌大的城池(可能达到50平方千米)如今却只有一二十万人口,具体到闻讯后能赶来的东京父老,不过千余人罢了,这么点人,分布在极为宽阔御街两侧,显得极为稀疏,还不如闻讯而来接应的城防军人数多呢。 如此情形,再加上天色将黑,赵官家却是没有耽搁,他拒绝了东京留守司来迎官员往大内而去的建议,而是在进入朱雀门转入内城后,直接往宗泽所居的汴水侧枢相府而去。 临到府门前,早有宗泽之子宗颍于门前跪迎,很显然宗泽也早知道赵官家来此的讯息,然后早有准备。 见到如此,赵官家反而无话可说,只是稍微安慰宗颍几句,便随对方踏入府中。而只行到正堂之前,便看到一精瘦老者,须发灰白,着粗布衣,披着一件灰不溜秋的毛氅,为侍从所搀扶,正立于门内,死死盯着门前。 赵玖不敢犹豫,即刻上前,准备自己扶过对方。 然而,临到跟前,尚未碰到对方臂膀,尚未全黑的暮色之下,月光之中,这老者便忽然冷笑相对……其人气息不稳,语调也缓慢,俨然身体虚弱,唯独言语格外清楚,却浑不似病入膏肓之人: “官家这是见臣要死了,抢着来收东京留守司兵权,以防大位不稳呢?还是在南阳失了人心,想要借东京城糊弄一下天下人呢?” 堂前明显哗然一时。 而躲无可躲的赵玖微微一怔,却是依旧上前从侍从手中扶过对方,然后正色低头相应:“两者都有,让宗相公见笑了。” 这次,论到宗泽微微一怔,继而无言了。 就这样,二人一个立在门内,一个立在门外,交臂而立,等了许久,门内之人方才叹了口气:“元宵佳节,官家重归故里,臣为守臣,便是再乏物资,也得请官家入内一饮……” 闻得此言,身后南阳、东京群臣明显释然下来,而赵玖却为之紧张,继而愈发认真起来。 然而,想了半日,他也只能扶着对方,正色说了一句: “辛苦宗相公了!” PS:感谢书友Gunslinger同学的五万起点币打赏……感激不尽。 大家晚安 第七十三章 各问东西(下) 君臣二人稍作应答,算是‘寒暄’完毕,便一起缓步进入堂内。 这个时候,赵玖到底是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虚弱,确定对方应该只是回光返照之类的状态了。因为当他搀扶着这个年轻时曾经游学天下十载,以身体健壮、言行粗粝而出名的人物时,已经几乎感觉不到手上的重量了。 不过,愈是如此,赵玖反而愈发小心起来……因为这个时候的‘宗爷爷’,对于他这个官家而言反而是‘无敌’的。 实际上,非止是赵玖,如胡寅这种什么号称半相的御史中丞,如林景默这种什么官家文臣心腹的内制,如蓝珪这种什么内侍省大押班,见到刚才那一幕,稍微一想,明白关节之后,都有些小心翼翼,而如万俟卨、王善、郭仲荀等人,甚至有些诚惶诚恐。 但不管如何,此时既然来了,也由不得他们了,只能各自面面相顾,然后小心入堂。 “都如此小心干吗?”宗泽自在赵官家的搀扶下坐到预备好的左手第一位中,又唤来儿子到身边伺候,眼见着赵官家随后干脆落座,其余人却不敢动,也是不由再笑。“莫非是嫌我这里招待不周吗?今日只是私宴,大家不要因为官家在此便有了约束。” 官家才没有约束呢! 胡寅等人愈发无奈,却只能硬着头皮坐下,然后既然宗相公开了口,又不敢按照公宴规矩以官职排位的,反而按照往年官场私宴风俗,以齿序出身相论排座,最后居然是郭仲荀、林景默、胡寅四个进士按齿序跟到了左边,而蓝珪、万俟卨、刘晏、王善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小心坐到了对面。 宴席很粗糙,酒也不好,菜也不多,当然了,众人提心吊胆之下,也都没有享受的心思。 “听说官家鄢陵打胜了?” 果然众人落座,才勉力用了一些菜,尚未斟酒,刚刚还开口说是私宴的宗泽便复又追问不及。 “好教留守相公知道,鄢陵确实大胜。”旁边郭仲荀闻言,精神一振,赶紧出言。“十几个猛安,俱被全歼,万户蒲察鹘拔鲁也被诛除,中牟敌退,完颜挞懒也……” “我在问官家。”宗泽勉力扭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推官,后者只是被一看,便低头不敢言了。 “确实如此。”赵玖倒也干脆。“不过此战是被逼入绝境,不得已死中求活,而既然是拼命之举,起因便不值得称道,且结果也尚未见分晓。” “暂不说为何而起,只论结果还是有些说法的。”舍内烛火之下,宗泽复又眯眼仔细看了眼赵官家,然后缓缓摇头。“宋金交战五载,胜少败多,每一胜都足以称道,何论是如此大胜?依照老臣来看,长社既复,五河之地便重归王师之手,金军被隔断南北,这局势已然是活了……” “朕不敢苟同。”赵玖也摇头不止。“金军东西两路二十余万户,举国怕是有三十万众,区区十几个猛安,不足以动摇大局,且此战最终结果,还是要看韩世忠、岳飞这几日情况再说的。” “那怎么才算有结果呢?”宗泽低头略微思索,敛容再问。 “其实依朕来看,不管胜败,将金人尽快逼过黄河才是唯一要务。”赵玖依旧干脆。“只求尽量不要耽误河南春耕……” “这倒也是。”宗泽依着自己儿子手臂,若有所思。“官家是天子,本该从高处着眼……但毕竟是王师大胜,做不得假,且韩世忠、岳飞都是将才,想来大局也不会耽搁……还是饮胜一杯,为王师贺。” 堂中众人各自松下半口气来,然后赶紧凑趣举杯,便是宗泽本人也勉强在儿子举起的杯中轻啜了半口。 不过,随着众人落杯,下一刻,随着这位宗相公继续开口,所有人却是再度紧张起来: “官家,杜充堂堂大臣,不知又为何被官家亲手杀于堂上?” “其子杜岩亲自出首相告,杜充与挞懒相约不战,有违昔日八公山明诰……”赵玖已经回复简洁利索,但言至此处,反而兀自一声喟叹。“其实,即便是以此而论,犹然可杀可不杀,只是若不杀他,一则不能妥当取得兵权,震慑东京留守司诸统制官,以求即刻出兵;二则,朕心不能平!” “官家今日着实坦荡。”宗泽不由笑对。 “对上宗相公,朕不敢不坦荡。”赵玖从容拱手相对。 “既如此,臣依然好奇一事……官家因何不能平?”宗泽似笑非笑。 “因此番逃出南阳往鄢陵收兵,沿途损兵颇重。”赵玖耐心作答。 “臣不信。”宗泽忽然摇头。 “为何?” “昔日在河北,官家连自己父兄、母妹都未尝顾及,如何能体恤顾及寻常士卒?”宗泽语气依旧平淡,但言语内容却隐隐又有了几分凛然姿态。 堂内其他人,若是有心脏病的,怕是早已当场犯了,走的比宗相公还快一步,但即便是没有病,不少人也恨不能立即遮住自己耳朵,至于素来有主见、并表达无忌的胡寅,此时也几乎要忍耐不住。 但赵玖沉默了一下,却也跟着这位‘人之将死,万事无忌’的宗相公来了个石破天惊: “一家人哭,何如一路人哭?兵祸连结,天下纷乱至此,死难者数以百千万……身为天子,当着外人的面,当然要说一下孝悌,但其实哪有功夫顾及区区一家人?朕本该想着军械粮草钱帛,顾及士卒守臣城池,以求天下早日太平才对,别的不足为论。” 此言既出,第一个有反应的,却是御史中丞胡寅,其人当即从案后站起,面红耳赤、意欲作言,却竟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怔立彼处。 而宗泽与赵官家一起回头看了眼此人,也都不以为意,而是继续相对攀谈,宛如说什么闲话一般: “昔日在河北,臣亦未尝见官家想过天下太平。” “且不提落井之事,只是将心比心,昔日在河北,朕何尝想过会成什么官家?” “如此说来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这个道理用在二圣北狩前尚可,二圣北狩后,官家又何故急匆匆弃河北士民,南下渡河登基呢?且登基后,又何故尽废河北布置?” “想来是朕彼时年轻,为黄潜善、康履等人魅惑,且心中无成见,一时沮丧,失了信念,也是事实……这种事虽是忘了,但也确实是朕错了。”赵玖缓缓相对。 宗泽听到后面半句,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才喟然相对:“老臣就不计较什么落井忘了往事的言语了,但官家今日坦诚的过了头,莫非是觉得臣是个将死之人吗?” “朕发自肺腑。”赵玖依然平静。 “官家今日言语,其实颇有道理,但恕臣不信。”宗泽缓缓摇头。 堂中气氛再度凝固,其余陪坐之人彻底无奈。 其实,这里不用谁精明谁愚钝,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便是如今抗金立场极为坚固的官家在同样是抗金典范的宗相公这里有个过不去的坎——无论如何,赵官家都无法解释自己在建炎元年年中前后放弃两河的举动,也根本无法弥补。 你说你抗金,之前是谁扔下了两河跑去急惶惶登基的? 你说你打了大胜仗,灭了十几个猛安,一万多人呢,敢问两河百姓有没有两三千万之众? 你说你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艰难,敢问有人家宗泽宗相公在这里一穷二白豁出命来维系旧都、抵抗侵略艰难?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换成其余所有人,赵官家还能安抚一二,说一句‘以待将来’,叹一句‘且观日后’……可人家宗相公七十多岁病入膏肓的人了,马上就要死了,怎么让他以待将来,且观日后? 平心而论,所有人都知道赵官家此番做的已经很好了,甚至追溯到淮上那一战时便已经很让人满意的过了头,但很可惜,唯独面对着宗泽时,他做的那些……恐怕还不够好! 这是个死结。 相对这个症结而言,双方刚才那句没有说出口却已经露骨到让胡寅惊惶的言语,反而在堂上这二人之间没什么意义了——你说你是抗金大义所系之要害,但金人入侵难道不是你们赵氏惹出来的? 对此,赵官家的回答是,那些人惹的事情,请不要计较到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身上。 而宗泽也确实没有多计较此事。 “臣觉得,官家今日言语,半真半假吧。”一片沉寂之中,宗汝霖终于再度轻声而叹。“实在是不知有几分是在安慰老臣这个将死之人?” “俱是诚心诚意。”赵玖似乎早就想好了面对宗泽的态度与言语,因为他没有丝毫迟疑。“朕从在亳州明道宫时便定了抗金到底,收复河山的决心。只是朕自己也知道,天下人中,唯独宗相公再难信朕,朕无从解释……” 不少人心中微动。 而宗泽似乎也依旧没有为之所动,停顿了片刻后,反倒是进一步挑开了:“官家,老臣之前一年多,独守东京,算得上是力挽狂澜于既倒吧?” “这是自然。” “而今日身死任中,也称得上是一句鞠躬尽瘁吧?” “这是必然。” “那将来史书上不可能有臣今日的坏话吧?” “不错。” “而官家也是个知机的……怕是也知道臣今日有恃无恐。” “大约懂得。”赵玖忽然失笑。“除非朕将来收复河山,自证清白,否则今日相公说什么,将来天下人便都会信什么。” “所以官家今日才如此客气……” “朕若没有诚心,躲在鄢陵几日,待相公自去,再来此处,岂不更好?”赵玖也干脆挑明。 宗泽微微沉默,但还是缓缓摇头:“其实是臣强撑着在等官家,官家一日不至,老臣一日不愿死。” “朕知道,所以今日至此。”赵玖也严肃起来。 “此言怎么听起来像是催促老臣去死一般?”宗泽复又嗤笑。 “相公此时还会忌讳这个吗?”赵玖也跟着苦笑。 “官家可知道,臣年轻时名声不好……” “略有耳闻。” 且说,若非是靖康之变,宗泽在历史上的名声怕是不会好,因为靖康之变前的三十载官场生涯中,这个后来的抗金领袖,民族英雄,身上有两个很匪夷所思的政治标签,一个是粗鄙,一个是奸党…… 前者不提,只是个人习性,此时以民族英雄的视角来观察,却自然是敢于直言、性格豪迈了,关键是后者。 宗泽当年去考进士,上来就为大奸臣蔡确鸣冤,最后为此落得个末等名次不说,仕途也彻底崩塌,而他后来之所以又勉强做到通判,却是来自于另一个大奸臣吕惠卿的提拔看顾…… 所以,若是真让他在六十岁那年成功退休,然后病死江湖、悠然乡里,这也就真是一个历史书册角落里的奸党余孽,便是进了穿越小说意淫一番,怕是也会落得一个小人脸谱,说不得还要被发配岭南,让读者们爽一爽的。 然而,大浪淘沙,谁能想到当遭遇到家国覆灭这种事情的时候,会是这么一个形象极差的糟老头子挺身而出,既力挽狂澜于既倒,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那老臣就不忌讳什么了……”宗泽继续缓缓相对。 “朕本是为此而来。”赵玖严肃以对。“相公但有所请,朕必当许诺。” “三件事而已。”宗泽微微叹道。 众人屏声息气。 “老臣这个儿子,并没有什么才能,但毕竟是老臣的儿子,私心总是有的,之所以一直没有让他补官,不是要装什么姿态,乃是因为东京留守司上下全是臣一力收拢,若让他早早补了官,有了名分,怕是会让小人起了别样心思……还请官家在老臣身后妥善处置。”宗汝霖指着自己身侧的儿子言道,后者闻言没有忍住,当场落泪。 这倒不是发难,反而是标准的托孤了,而听得此言,之前有些紧张的大部分人都释然下来,而且随着宗颍落泪,显得有些哀伤……毕竟是老臣托孤啊。 不过,赵玖倒是明显一怔,这不光是没等到预想中的发难的问题,更是因为他从宗泽言语中听到了一些别的意味。 “官家莫要不信。”宗泽见状干脆勉力抬手指向对面席间一人。“王善,你出来,给官家说说你以往喝多了最喜欢说的‘贫富、贵贱重定’之论……” 王善闻言赶紧出席相对赵玖、宗泽二人叩首,而不知道是惶恐还是见到宗泽今日姿态心中哀伤,他再抬起头时却是泪流不止,一言不发。 “王卿的言语朕早就听过,而且颇以为然。”赵玖心下醒悟,却是在座中端坐,并正色以对。“值此乱世,确系贫富、贵贱重定之时……只是王卿,重定贵贱贫富,却有两条路,一个是悖逆忠义,自甘堕落,自生乱象,索取无度,然后徒劳生祸;一个则是顺大势而为,如宗相公这般定江山于一心,乃是定乱安民,自取功名之道……宗相公今日专门点出你,不是给你上眼药,而是让朕日后照看你,是为你好,你要晓得。” 直接从城外一路走进来,衣甲都未卸的王善只能在堂中连连朝二人分别叩首。 而宗泽见状,却又有些不耐烦起来,只是随手一挥,便继续朝上方官家言道:“官家聪明,醒悟便好……那这第二件事,便是指这东京留守司了,还望官家看在他们有功于社稷的份上,妥善安置。” “这是必然。”赵玖即刻应声。 其实,一开始赵玖就醒悟了过来,宗泽根本不是在记挂自己儿子的官位,这位宗相公所指的第一件事情,是要借自己儿子的事情提醒赵玖,东京留守司内都是一群军贼盗匪出身的人,而赵氏之前又失了两河人心,官家这个身份对这些人的凝聚力不如其余官军那么强,所以必须要保持一定高压和威严,甚至是要做一定清洗的,不然他们是真能生祸的! 只是这种话即便是以宗泽的身份也没法说出口,只能指着自己儿子和就在身前的王善,借题发挥暗示罢了。 而第二件事情,便是反过来提醒赵官家,威压归威压,但归根到底,这是抗金的重要力量,可以约束、调整、收拢、清洗,但唯独不能废弃。 回到眼前,如此干脆便将此事交代利索,宗泽反而失笑:“今日说是倚老卖老、咄咄逼人,却又似与官家心有灵犀一般。” 赵玖也终于勉力再笑,却又旋即肃然,他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东西。 “但还得做恶人啊!”宗汝霖收起笑意,忽又一声叹气。“官家应许臣最后一件事,今日便可了了心愿……老臣冒昧,请官家当众起个收复两河的毒誓吧!” 堂内所有人,彻底鸦雀无声,连万俟卨都觉得宗泽过分了。 “怎么个誓法?”出乎意料,赵玖虽也一怔,却依旧应对利索。 “官家是天子,只能指天而誓了。” “既是天子,指天而誓言,天意是否偏袒,何况天意渺茫?朕是万民之主,何妨指民而誓?”不等其余人插嘴,赵玖反而配合妥当。 “也好。”这次轮到宗相公有些发愣了。 赵玖闻言,即刻端坐不动,举手指天:“朕若此生不能兴复两河,殄灭金国,尽犁其庭,尽扫其穴,合天下河山为一统,便当生无可恋,死无全尸。” “官家言重了!” 官家立誓,除宗泽以外,所有人几乎是一起出列下跪,而郭仲荀、万俟卨等人听到誓词,更是慌乱劝谏,但还是那句话,赵官家与宗相公在这里说话,他们又如何呢? “官家青春大好,生无可恋确系毒誓。”听完誓词,宗泽失笑相对,却又正色相询。“但何至于死无全尸?” “因为朕若死,也只会披甲执锐死于宋金正面交战之中……”赵玖从容做答。“而前几日在长社城下,所见披甲尸首,多有残破,乃是当今交战,两军甲胄极佳,一旦肉搏,多要先斫断手足,再挑头盔,方能毙命,少见全尸。” “原来如此,倒是显得臣小气了。”宗泽怔了一下,然后忽然间便释然下来,整个人也跟着有些瘫软。“臣素来粗鄙,还望官家见谅一二。” “朕往日无行,能以一言得相公见谅,已然惭愧。”赵玖恳切相对。 “且饮!”宗泽勉力笑对。“无论如何,今日居然落到官家下风……将来的事情,或可期待。” 赵玖赶紧举杯。 一时间,堂中也觥筹交错起来。 非只如此,饮到一半,宗泽带有几分醉意,却又强要到院中赏月……众人情知天气依旧寒冷,对他身体不好,但一则中元佳节,赏月本是情理之事,二则上下也都看出来了,此位相公是真撑不住了,今日见到官家,心愿已了,却恐怕随时便会恶化,这个时候再违逆他也没了意义。 于是,众人便小心移席到了庭中,赏月相对。 复饮至酣时,宗相公先是望月兴叹,继而却又苦笑起来:“今日佳节月圆,又与官家重会于都城,本该做首诗词,以抒兴致,但人老无能,却是半点词赋都不行了……” 周围人各自感叹,也有人跃跃欲试。 “不对。”不待众人作态,宗泽复又望月摇头自叹。“我此生本就不善此道,年少时分,十年功夫都用在游历天下山川河岳上去了,本就不是个读书种子,谈什么词赋?不过,若非十年悠游,尽观天下大好河山,知河山之壮丽,人民之辐辏,金人南下后也不会如此愤恨于主和之论,继而落得死不归乡的下场了……” 周围几人自然连连感叹附和。 而眼见如此,坐在堂前的赵玖面色不变,饮酒如常,但心中却已经几度起了波澜。 且说,从刚才在堂中开始,他就几次想屏退众人,然后痛痛快快的告诉宗泽自己不是那个弃两河的人,自己一定会如何如何,但又几次压抑住了这种冲动,因为这种冲动毫无意义,甚至反而可能会让对方那原本渐渐安静的内心陷入惊惧与疑虑之中……但此时听到这番言语,赵玖却是心中波澜再起,那种冲动也一度达到了最高之处。 毕竟,自从穿越过来,在赵玖接触的人中,大多数所谓高阶文臣主战派,都只是因为忠义,因为儒家经典,因为个人仇怨,因为体制受益,却很少有一人能像宗汝霖刚刚这般给他一种纯粹的、顺理成章的家国情怀。 见山河壮丽,遂有自傲之态,便不许他人凌虐,这不就是一个精英士人激发最朴素爱国主义的方式吗? 不过,若只如此,赵玖对这个初见的民族英雄,最多便只是敬佩尊重,也不至于如此失态,真正让他产生这多次冲动的原因,其实还是在于对方今日这近乎于低下的姿态。 真的是低下! 而这种近乎于低下的姿态,恐怕也只有当了一年多官家的赵玖一人能察觉,其余人反而只能看到宗汝霖倚老卖老、咄咄逼人。 关键在于赵玖这个官家的身份……说白了,立誓这种东西,对一个皇帝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何况是只当着区区数人面在堂中所立誓言?而那些不疼不痒的嘲讽,又有什么实质损伤? 非只如此,赵玖此来所求,也就是东京留守司的掌控权,对方有稍微实质性的推脱与要挟吗? 没有!对方甚至主动做出了交接好不好? 完全可以说,这位宗相公一直拖到现在,前面可以讲是硬撑着等一个鄢陵那边的结果,后面这两日得知了消息后,无外乎就是想着能不能见赵官家一面,然后当面做出一个象征性的交接,以减少是非。 他甚至没有询问,也不敢询问,赵官家会不会接收了兵马后,等局势一安稳便折返南阳,弃了他苦苦守了一年多的东京? 这简直有些卑微了。 当然,这和兴复河山的希望相比,又似乎什么都值得——赵官家可以肯定,宗泽见到自己过来,内心非但不是怨恨,反而是喜悦异常、振奋难名的。 但是这种感情,只有他们二人之间稍能意会,却又来的太晚了些……而且注定显得含蓄。 “官家可有诗词?”恍惚之中,宗泽却又问到了赵官家这里。“胡中丞与林学士都是好诗词……” “朕哪有那个本事?”赵玖不由失笑,本能便要推辞,但话出口之后,却又鬼使神差一般改了言语。“不过,今日重回旧地,心中感慨,倒有了一点所得……” 下方人不敢怠慢,自有宴席从移到庭中后便聚集而来的东京留守人员上前奉上纸笔,然后挑灯相对。 赵玖沉默片刻,复又望着头顶月色,方才小心翼翼用上他的黄氏书法,写下了一首不合时宜的词来。 正所谓: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首强行凑到上元节的《青玉案》落笔,围观众人中有些文学赏析能力的人目瞪口呆不提,传到宗泽身前,宗相公却已经看不清楚,只能让林景默上前吟诵相对。 而宗泽听完,却是先摇头苦笑:“东京城人口如今已不足二十万,也连续数载无花灯……不过,到底是好词,且是绝妙好词……官家?” “朕在。” “这总不是易安居士旧词吧?” “不是。” “那便是官家渐渐记起当日东京故事了?” “是啊。”赵玖拢手轻叹而对。“朕记起来了……正是当年故事,而今刻骨铭心。” 宗泽面露微笑,连连点头不及:“官家记起来就好,刻骨铭心就好……而有这首词打底,臣已经心满意足,恕臣年老,请归去歇息。” “留守相公且去。”赵玖心中微动,即刻束手起身,率群臣肃立。 而早就担心父亲身体撑不住的宗颍赶紧扶起自家父亲,并在众人瞩目之下从堂侧转入后院,直到消失不见。 翌日,住进了宏大而萧索的东京皇城的赵官家得知了两个消息。 清晨的时候,宗颍戴孝入宫,告知了赵官家,其父大宋枢密使、东京留守、兵马副元帅宗泽于夜间安然病逝于榻上,无声无息,时年七十岁。 不过,待到消息传出宫外以后,却又有了个完整说法,说是宗留守昨夜死前曾留下一首《示儿》之诗。 诗曰: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重定燕云日,无忘家祭告乃翁。 而留诗之后,便混沌难明,一直到临终之前,方才回光返照,却是长呼渡河,三声乃亡。 东京城内,自赵官家以下,无人不闻之涕泪。 唯独此事上下早有预料,却称不上是什么意外罢了。 而晚间的时候,就在东京城陷入一片哀意的时候,韩世忠却又忽然遣使者飞马来报,说是完颜挞懒一意狂奔,居然又弃了郑州,渡黄河北走了。 唯独一个耶律马五孤军失措,这日先撞上韩世忠部前锋郦琼等部,双方交战,初时金军胜势,待到韩世忠本人率宋军大部赶到后,却是即刻逆转。最终,耶律马五在郑州州治郑州城下大败一场,然后只能靠骑兵之利,强行脱离战场,却一路立足不稳,连渡河都不敢去做,最后只能往西面西京洛阳处逃去。 这个消息,倒有些出乎意料。 PS:大家晚安。 第七十四章 前后失据(上) 挞懒令人瞠目结舌的渡河北走,让原本处于某种哀意的赵玖迅速振奋起来,因为哪怕再缺乏军事素养他也明白过来,这位金军右副元帅如此干脆的北走,已经让整个河南的局势彻底翻转。 这件事情的问题不在于完颜挞懒手上还有多少兵,也不在于他还有没有战意,能不能作战,问题恰恰就在于他离开河南本身。 要知道,挞懒是东路军十二万主力名义上的主帅,是河南地区金军三大集团之中心集团的实际领导者。 他在,只要他在河南撑住,不管他有多少兵,那么所有河南的金军主力就都还是一个有机的联合体,无论是隔着一个五河地区的兀术集团,还是所谓最东线滑州集团与南京集团,就都能有一个共同的呼应点。 但他一走,东线尚有大名府的粘罕遥控且不提,完颜兀术的集团却是被彻底孤立! 碍于金军强大的战斗力和机动性,此时宋军尚不敢说机会来了,但最起码反过来握住了主动权! 事实上,韩世忠随后三日内,根据军情讯息的变化,连番遣使上书,不停朝东京城的赵官家讲述自己的看法之余,也在不停修正自己的方案。 事实上,到了正月二十这一日,随着新的消息……也就是完颜兀术麾下、原本应该在围攻方城的乌林答泰欲,亲率数千骑兵大队出现在了岳飞负责的五河防区这个事情……被岳飞快马送达到郑州、开封这里。韩世忠的方案却是即刻调整为层层迟滞、诱敌深入,然后尽全力在郑州、颍昌府、开封市三地交界地区设伏,狠狠咬上完颜兀术一口。 这个方案,有很明显的私人报复情绪在里面,因为它根本就是当日完颜兀术设伏朱家曲镇、击破韩世忠的翻版,只是猎物和猎人完全翻转而已。 那么,赵官家当然是立即传旨表示同意了……原因很简单,首先,方案确系可行;其次,岳飞是传递消息到此,事情本身,也就是乌林答泰欲出现在五河地区的消息根本就是一日半前了,时间仓促,有应敌方案就不错了! 那么暂且不说韩世忠和赵玖胆量越来越足,只说另一边,在乌林答泰欲出现在五河地区后,完颜兀术却是真的选择了全线撤兵,往五河地区而来了。 他不来也不行。 或者说,他不信也不行。 且说,一开始的时候,完颜兀术听说长社那里败了、韩世忠脱困了,虽然愤怒和震惊,却是没有太多的疑惑与犹豫的……因为胜败乃兵家常事,韩世忠这种‘奇迹常伴吾身’的宋国首席大将,外加东京留守司那么多兵力在对面摆着,败了就败了,想想也是挺合理的。 实际上,当第一波溃兵、信使抵达南阳城下的时候,这位金国四太子仅仅是和韩常、拔离速二人商议了片刻,就咬牙定下了回兵救援、尝试重夺五河之地,不成就绕行汝州,自西京北归的策略。 毕竟嘛,那个时候,兀术已经陷入到了要不要分兵去襄阳的疑难抉择中,说句不好听的,挞懒那一败,反而让他不用选了。 但是,当后续更多溃兵抵达彼处,完颜兀术反而疑惧和慌乱了起来,因为他坚决不相信这些人口中所说的赵宋官家亲自出现在了战场上,并事实上催动了这一战。 这太荒唐了! 因为就在几日前,所有人、包括兀术自己的军事常识,都在告诉这位四太子,赵玖在那一日以宋军一万甲士为诱饵,成功戏耍了包括金军、宋军在内的所有人,然后逃到了有汉水阻隔的坚城襄阳……这已经很让他愤恨了,好不好? 可现在,所有溃逃过来的人却又都告诉他,赵玖没去襄阳,那个宋国官家耍了他这个金国四太子两次……双层的! 所以,这种事情能相信吗? 于是乎,正月初十日凌晨,因为局势陷入绝境,南阳城南爆发那场诱敌-阻击之战,金军大胜,赵玖逃出南阳; 正月十二,赵玖直入鄢陵,杀了杜充夺得兵权; 正月十三,鄢陵-长社之战爆发,短短一个时辰内,大意轻敌的金军遭受到了毁灭性打击。 正月十五,上元节,赵玖赶到了东京城,从宗泽手中和平收取了东京留守司,而当夜,宗泽去世。但就在同一日下午,完颜兀术也见到了乌林答泰欲快马护送到南阳城下的挞懒部溃军。 事实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挞懒也很可能是同一日逃过了黄河。 正月十六,韩世忠的追击部队在郑州境内遭遇到了措手不及的耶律马五部,大胜。 正月十八,终于接到命令的乌林答泰欲部方才出现在了五河地区,并在当夜入驻舞阳,与扔下襄城、郾城、西平汇集在此处的金军残兵合流,算是彻底确定了之前的所有消息。 不过,考虑到乌林答泰欲之前一直在方城这个南阳与五河地区的中心点上,距离舞阳不过百里,那么完颜兀术很可能迟疑了一日半的功夫,方才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才做出了决断,下达了军令。 而更有意思的是,乌林答泰欲出现在五河地区不过三日,完颜兀术和他的三万金军骑兵主力,便气势汹汹赶到了舞阳,和乌林答泰欲合兵一处了。 换言之,在之前长社的所有消息被彻底确定无误后,完颜兀术一个兵都没留在南阳,直接全军极速往五河而来……然后他就一头扎入到了岳飞紧急布置的防线之内。 话说,兵力差距很大,战力差距更大,再加上宋军有城要守,所以岳飞根本不可能对完颜兀术造成什么实质性杀伤……但战争并不仅仅是野战和守城的。 “啥子叫渡不了河?” 正月二十二,上午,澧河畔,枯坐马上许久的兀术终于等来了消息,却又忍不住冷冷盯住了身前这个猛安。 “四太子,俺们查探的清楚,就在乌林答将军来到舞阳的当夜,澧河上的桥便在一夜之内被对岸宋军尽数拆了、烧了,不只是眼前这一处……”这刚刚辛苦奔驰回来的猛安同样在马上,也是一脸为难。“而且冰化水涨,几处浅滩也都艰难,勉强可以浮马渡河,却极难渡后续辎重。” 兀术张了张嘴,到底是没发作出来。 “大军行军,逢山开道遇水搭桥。”就在这时,一旁的完颜拔离速忽然冷冷相对。“没有浮桥便寻一处水势平稳的地方搭起浮桥……这是淮水还是汉江,不能做吗?” 那猛安心下一惊,即刻领命而去,却是让人去临时伐木,准备在旧日浮桥遗址前搭建浮桥。 而见到这猛安离去下令,拔离速却又对着兀术郑重来劝:“四太子,恕末将直言,宋军既然都开始在此处布防了,说明五河之地已经尽数为宋军掌握,那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小心静候身后辎重,不能轻易抛却后备向前。” 兀术连连颔首,却不知道是在敷衍还是真的听了进去。 一旁韩常也本想插嘴说一下要不要提防身后南阳王德的问题,但眼瞅着兀术握着马鞭的那个手在微微颤抖,却是没有多说什么言语——他很清楚这位四太子此时的不甘、愤怒和荒谬感,更清楚这位四太子此时强行压抑的某种欲望。 很明显,如果说完颜兀术此时有什么迫切想做的,那就是冲过去,找到那个不南反北的赵宋官家,将对方给生吞活剥了! 实际上,若非是知道赵宋官家就在这边,以眼下局势来看,兀术本该稳妥为上,直接从西面汝州北走,先往西京洛阳弄清军情、稳住局面才对的。 伐木、建桥都很慢,这不光是因为宋军有所准备,提前收集了可能的渡船,又或者说,澧河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河流,真要搭浮桥,也不需要船只做底,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时候完颜兀术等人才意识到之前为了在南阳诱敌放弃了工匠营,然后现在又扔下民夫集中主力骑兵部队极速而来的不利后果。 一句话,桥总是能搭起来的,但当缺乏必要数量的汉人民夫与随军工匠时,却不免有些拙劣和迟缓。 非只如此,更让人崩溃的事情还在后面,金军好不容易将一座桥大略浮起,然后派出了小股精锐从远处一处浅滩渡河,以图在对面定锚……然而,小股部队没等到,却先等到了从上游飘下来的火船。 火船之后,便是那小股部队仓促逃回的剩余兵马,为首的蒲里衍带伤叩首相对,他们刚刚脱了甲胄,顶着冷水浮马渡河,却在对岸遭遇到了伏击,大约三四百装备着皮甲、弓弩、短兵的宋军早就候在浅滩对面愈发旺盛的芦苇丛里了。 交战片刻,五十人的部队便迅速损失过半,只能狼狈带着战马跳河泅渡逃回。 澧河南岸的金军高层面面相觑,没人去处置那个逃回来的蒲里衍,也没人去看还在冒火光的河水只是去看四太子。 “只有再派人浮马过河,清查干净河北岸方可。”完颜兀术发动自己的军事常识与军事逻辑推演能力,说了一句废话。 “得派多少人过河?”乌林答泰欲终于也蹙眉开口。“四太子,宋军早有准备,派的少了,以那种浅滩怕是要再去送死;可派的多了,到底多少才合适?又要耽搁多少时间?” “那你说俺该如何,又能如何?”兀术忽然间便涨红了脸,握着马缰的双手也是青筋叠起。 乌林答泰欲吓了一跳,却只能去看韩常和拔离速。 “你们三个猛安,往上下游一起去寻浅滩,一起渡河……能过多少是多少,控制局面再说。”无奈之下,拔离速如此回身下令。 接到命令,三支放在往日,足以屠城破军的骑兵大队,一起飞驰开来,引得河畔地面微颤,端是气势非凡,但一想到如此雄壮的铁骑,马上还要冒着不对称的生命危险泅渡,却只是为一座浮桥的搭建,兀术以下,几名金军高层却只觉得有些荒诞。 不过,这一次,到底还是起了效用……在经历了非对称减员,漫长的煎熬,到了傍晚时分,浮桥终于立起。 而一座浮桥既起,那只要保住此桥,明日便能轻易起无数浮桥。 对此,乌林答泰欲大概是受到了兀术的无端呵斥,本身有气,便孤身过河,与三个猛安一起算做了前锋。 然而,当日夜间,宋军忽然发动突袭。 一时间,锣鼓齐鸣,火把招展,真不知道有多少宋军来袭,不要说白日间泅渡过来的金军疲惫不堪,猝然欲袭之下慌乱迎战,便是河南岸的金军大部也一时惊惶起身应对。 更让人无力的是,随着河南岸的金军在稳定住局面后的紧急派员支援,原本安全的浮桥却反而在夜间暴露了位置,以至于为宋军所趁……一队装备精良的宋军顺着河岸抢过来,浇了油的柴草、火把一起扔,一把火再度烧起了那座可怜的浮桥。 这些倒也罢了。 然而,真正让兀术感到崩溃的是,折腾了一夜,待到天明宋军退去,金军点验人数,却发现昨夜根本没死多少人,可见那些锣鼓、火把只是疑兵、疲兵之计,唯独那一路抢入浮桥烧桥的宋军算是有些门路。 但那支宋军却也只是在烧桥成功后,留下一句‘你汝州牛爷爷’的粗鄙言语而已。 鬼知道汝州牛爷爷是谁? 但不管如何,金军大队在此,既然伤亡不足虑,两岸又都有人,金军到底是重新起了浮桥,而且这次安安稳稳,忙到中午,数座浮桥连片,金军大部开始渡河,到了晚间便已经过去了一万七八。 可是,此时金军高层细细在河畔计算,却发现一个巨大的问题。 要知道,金军三万五千骑,汇合了挞懒部的残部,已经重新恢复到了一开始进军时的四万之众。 而如此规模庞大的部队,前头已经过了澧河,后尾却还尚未全出舞阳城,但更可怕的是他们从南阳带来的辎重还在后续慢慢往舞阳赶来,那么这种情况下,为了防备宋军,以万全计,按照拔离速的建议,便该全军妥当等在澧河,等全军全渡再行进军下条河流。 拔离速这个方案当然没问题,因为挞懒败后,对于金军而言,前面的五河地区一片混沌,或者干脆一点,最坏的情况应该是全部沦为宋军占据区了。而如此情形下,若宋军每条河流都是这个强度的控制,那么只有渡过一条河,才能知道这条河后面的情况……不然的话,谁能保证下一次宋军不是派主力来夜袭、来阻击呢?须知道,此时的宋军从东京留守司到韩世忠残部,外加原来的几座城池守军,应该是能凑一个十万大军的! 但是,如果这么稳妥的办,一个巨大的问题便出现了……仅仅是一条澧河,恐怕也要等上三四天才能全渡,五条河,都过去的话,你要等几天? 中间不会发生交战吗? 那几座让人头疼的城池你敢扔下不管吗? 可这样的话,随军辎重到底够不够啊?还能不能像来时那样望风披靡,让开城的宋国城池给自己供给粮草呢?补给线在哪里? 而若是辎重不能供给……四万骑兵,真砸在这里怎么办?实际上,这些东西本就是一开始宋军在这个地方设置五河诸城防御体系的目的所在,只不过谁也想不到,金军南来的时候没感受到它的威力,北往的时候,却要为之心碎。 “挞懒误俺!”篝火旁,双目俱是血丝的完颜兀术恨恨难平。“俺不恨他败,只恨他不能速速联络俺,但凡知道他在何处,俺何至于如此失据?” 第七十五章 前后失据(下) 春雨未至,金军却陷入到了泥泞之中。 过了澧河,完颜兀术派人去探查周边,却果然隔河发现下游节点上的郾城得到了城防修补与兵力补充,所谓城坚军利,然后便无奈放弃了从此处要害北归的心思,愤愤中直直向北去过汝水。 说实话,汝水比澧河有名气多了,也宽多了,而这一次,金军光是为了搭浮桥便跟对面忽然出现的牛、汤、李等大旗以及旗帜下总计不下五六千数量的精悍宋军在河间产生了不下七八次冲突,火船、泅渡,甚至有小规模堪称水军的存在,宋军骚扰得力……浮桥始终难成。 最后,金军不得已,只能故技重施,从上游汝水支流分叉的浅显地方强行分出一支四千人的骑兵部队,利用上游河流分叉、浅滩极多的优势,绕行百里,方才奔袭到河对岸……而对面的部队见到如此规模的骑兵,也不恋战,见状早早烧了自家河畔阵地,然后后撤到了更北面、距离河流足足二十里的预备营地中妥善扎营。 金军不敢轻易追索,也没有去仓促搭桥,而是按照之前出发时拔离速的指令,就地立寨。 毕竟嘛,上次澧河吃的亏让他们知道,此时便是搭桥成功,也无法扩大渡河规模,夜间反而容易受袭,到时候浮桥未必能保住。 而果然,不知道算不算不出金军所料,到了晚间时分,宋军再度发动了夜袭。 照理说,这一次,金军早有防备,甚至有了营寨,本该应对妥当。 但实际上,绕行至此的疲惫,还是让他们丧失了相当的战斗力,相对而言,宋军借着夜幕和对地理的熟悉,还是成功使战斗产生了突然性。 当然了,更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按照后来金军自己的说法,宋军这次夜袭足足来了上万的部队! 金军无可奈何,只能依仗着仓促立起的营寨奋力抵抗,而这一仗从半夜足足打到天明……可怜完颜兀术等人领着数万大军听着对面动静,如何能睡?到最后,南岸的金军几乎全数起身,举着火把隔着宽阔的汝河遥遥相对,试图弄清战况。 河南岸火光耀天,将中间的汝河生生映照成了一条火河,却根本看不清战局。 待到天明,宋军主动散去,这个时候,对面早已经狼藉不堪的营寨中有人泅渡来报,却是告诉完颜兀术,四千兵马损失了一千有余,还损失、丢失了过半的战马。 一千多些的减员,对于完颜兀术的部队来说,当然只是皮毛伤,也符合对宋军战力的猜度,于是这一日浮桥再起,金军四万,又分两日半的功夫方才尽数渡河。 但也就在全军渡过汝河之后,当日晚间,金军最高层之间,却是爆发了剧烈的争执!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过了汝河之后,金军发现自己陷入到了一个新的、小的战略困境之中……要知道,此时金军背后的汝水,与身前的颍水都是淮河的主要支流,都是相对而言的大河,之前的战斗也说明了,这种大河对金军骑兵的阻碍作用是极大的,而偏偏此时,金军所处位置下游,也就是东南面,有一座坚固的郾城,上游,也就是西北面,有一座坚固的襄城。 郾城守将是韩世忠麾下最稳妥的许世安,襄城守将来头更大点,乃是昔日靖康中宋军三衙残存的步帅闾勍,算是在黄河一线坚持抗金多年的宿将……但不管如何,这两座城,本就是宋军一开始坚守的主要防御点,而现在金军哨骑已经多次探查清楚,两城在鄢陵之战后,都得到了及时的补充与补修,之前的围城算是功亏一篑。 那么问题也就来了……在这种几乎相当于左右受限、前后受阻,堪称骑兵死地的所在,还要继续向北渡过颍水吗? 如果说,之前拔离速等人还能忍受和坚持,但经过这几日的持续减员,这些沙场宿将都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妙。 “宋军在层层迟滞我们,疲敝我们……”篝火旁,乌林答泰欲抓了一把柴灰洒在身前,用一根手指点在了柴灰之上,方才下了定论。 “俺知道!”完颜兀术看了眼对方身前的柴灰,知道对方是在提醒自己女真人的军议传统,颇显无力,便只能冷冷相对。 “咱们补给不足。”拔离速明显与乌林答泰欲早有商量,因为他几乎是紧接着开口的。“四太子,此时与来时不同,五河之间的城镇已经被大军梳了好几个来回,仗打了三四个月,能逃的宋人都逃了,根本没法就地补给,何况宋军此番明显有些主动坚壁清野之态……” “俺也知道!”完颜兀术依旧冷冷相对。 三人说到这里,陷入僵局之余几乎是本能的一起看向了最后一名万户韩常,而韩常却只是低头不语。 很明显,这名辽地汉军大将是反对继续进军,是与拔离速、乌林答泰欲观点相同的。但与此同时,另一个很明显的事情是,此人作为兀术的心腹大将,在政治姿态上保持了对兀术的尊重。 而韩常如此姿态,三人的反应却是一致……他们都是半松了一口气之余忍不住在心里咒骂此人不能坚持立场。 当然了,也难为人家韩常了。 无奈之下,火堆旁,拔离速回头再向兀术:“四太子,我只再问你一件事情,你强要渡河,是否是觉得赵宋官家应该就在前面哪座城中,还是想追上去,围下来,吃进去?” 完颜兀术沉默片刻,不答反问:“俺问你,挞懒须是咱们此次出兵主帅,难道要扔下他不管吗?按常理推算,他便是战败也应该在五河之地那头的郑州、开封一带守着吧?说不得正在被重重包围!” 这话是半是鬼扯之余其实尚有几分道理……鬼扯的地方在于,数月前向南进军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兀术把挞懒当主帅,反而是把人家挞懒像个下属一般强行召来,而道理在于,甭管兀术是否尊重挞懒,这个右副元帅毕竟是右副元帅,过了两条河都没音讯,八成是被宋军借着大胜之机给怼到脸上去了,所以也必须得去救一救。 而一念至此,拔离速连连摇头,倒没有跟对方计较什么,而是干脆说出了自己的真正建议:“这便是我要说的,四太子,若想去郑州,何妨绕道汝州,走洛阳,出汜水关去援护右副元帅?” 兀术微微一怔,明显被将了一军。 隔了许久,这位金国四太子方才缓缓相对:“五河都已经过了两河,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拔离速已经彻底确定了对方心思,只是冷笑不语。 但乌林答泰欲却是愤而作色:“说到底,四太子便是为了一人之私怨,要将大军陷入危境?” “捉宋国皇帝是私怨?!”兀术也勃然大怒。“你们想过没有,如今已经天气转暖,而我等今日被迫撤军,若捉不得宋国皇帝,此战辛苦数月,便是白费了!河南之地又要重归宋人所有!” 乌林答泰欲闻言欲辩,却又一时辩驳不得,干脆直接一掌拍到了身前柴灰之上,柴灰扬起,飞入篝火,火星四溅,映照着周围四个女真顶级贵人各自严峻的面庞。 说白了,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承认此次南征已经失败了呢? 当然是失败了,想想就知道了,西路军在陕北那边且不提,这边十二万大军南下到已经抢过的河南地,缴获和油水即便有,也在数月的困城战中渐渐耗费掉了。没有足够的缴获,然后还打了败仗,成建制的损失了十好几个猛安。 至于说抓住赵宋官家,在河南扶持傀儡政权的战略目的…… 总之,这时候选择直接撤走,考虑天时无法支撑金军部队再来一次长达数月的围城战,那就真的是要全面撤退了,而在没有取得任何战略战果,反而赔了十几个猛安的情况下撤退,这次南下当然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 而须知道的事情是,即便是上次完颜兀术受挫淮上,也是在完成了金军既定目标(扫荡河北两翼,以图彻底控制河北)后的冒进受挫而已……那么,如果这次金军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便是金军历史上第一次战略进攻受挫……谁担得起呢? 回到眼前,汝水岸边的这次冲突以僵局终结,而僵局既成,便自然是依照着主帅心意继续北走了。 于是很快,金军中军便又抵达了五河中的第三条河,也就是著名的颍水了。 不出所料,金军大队没来之前,对岸安安静静,但随着金军大队的抵达,河对岸却忽然出现了比上次更多的宋军,甚至从对面旗帜上清楚观察到一个‘岳’字,考虑到这个姓氏的罕见,完颜兀术等人立即便明白这是曾经在梁山泊聚歼过金军五千骑的济州镇抚使岳飞。 而这种级别的大将出现,毫无疑问的宣示,金军想要渡过身前的颍水,难度恐怕比越过身后两条河要更上一个台阶。 说实话,这天傍晚,当完颜兀术亲身来到颍河前,望着对岸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宋军,外加那面让他不得不严肃对待的旗帜……这一瞬间,这位四太子自己都疲惫到有些想放弃了。 临河立马,微微抬臀,他恨挞懒大败之余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切讯息,以至于落到如此前后失据之地;更恨那个赵宋官家不讲诚信,明明说好的在南阳城等自己,却忽然跑出来到了鄢陵;同时,他也恨自己无能…… 若能早在南阳破掉宋军那效率惊人的砲车,他怕是早就锁龙于井,安然待胜了。 若能在白河畔识破赵宋官家的诡计,早早擒获那厮,此战也早就了断,万事大吉了。 若能在挞懒战败后毫不迟疑,即刻进兵,那最起码此时绝不会陷入到如此困境。 “四太子。” 就在兀术望河兴叹之际,他的心腹大将韩常忽然勒马来到了身侧,与之并骑而立,然后轻声相对。“端是中原好风景吧?” 确实是好风景。 日落西野,满河金黄,铁骑连绵,血沃青草,且有微风阵阵,自身后而来,倒卷旗帜与对面宋军旗帜猎猎呼应,如何不是好风景? 当然了,就是有些不合时宜。 所以,完颜兀术不免困惑:“进退失据之地,也有心情说风景吗?” “进退失据却为何不能说风景?”韩常头都没扭,只是继续望河轻声相对。“依末将来看,如此好风景,正合四太子这般英雄葬身之所……” 面对如此惊人之言,兀术却沉默不语,他知道,到如今连韩常这种心腹都不愿意随他继续推进了。 “四太子,不要再往东北面强渡剩下几条河了。”韩常果然如此言道,却又似乎另有见解。“东北面有古怪,或者说宋军有古怪。” “怎么说?”可能是眼下境地的打击,也可能是他本身明白,身侧这个心腹是他维系军中统治力、压制拔离速和乌林答泰欲二人最后的倚仗,所以兀术难得保持了冷静。 “这几日的经历末将细细想过……最少有两处让末将心惊的地方。”韩常从容言道。“一来,宋军太大胆了,与之前的宋军判若两面,夜袭、骚扰、守渡口、撤退都极为从容,敢战、能战之态已经显露无疑,可见赵宋官家之前鄢陵-长社那一胜,让宋军士气大起,再不复昔日狼狈之态,这是大的一处,将来咱们与宋军的仗恐怕都要难打了。” 完颜兀术缓缓点头。 “还有一处,便是宋军如此敢战,而且如此进退有度,那为何上次在汝河北岸没有趁机吃下我们那四千人呢?” 兀术复又连连摇头:“宋军如何能一夜吃下我们四个猛安?一千多的伤亡已经是他们极限了。” “或许如此,但末将总是有些忧虑。”韩常指着对岸旗帜微微眯眼而言。“别人倒也罢了,可这个岳飞不是个虚名之辈吧?梁山泊不提,鄢陵-长社一败,我们十几个猛安一个时辰便俱丧,就是他先渡清潩水的……” “你想说什么?”兀术忽然打断对方。 “末将总觉得,宋军在故意引诱我们往东北去。”韩常严肃以对。“这些日子,说有伤亡,但伤亡总是不大,说有迟滞,却也总能让我们继续挺进……偏偏前方军情,一概不明。等回过神来,却才意识到,这片地方本是骑兵死地,已成进退失据之态!四太子,末将且问一句,万一这几日挞懒元帅又败了呢?那前面岂不是有十万宋军在张网以待?” 兀术本能欲言,然后本能被噎住,复又满头大汗。 讲到这里,韩常终于瞥了一眼身侧的四太子,然后轻声放出了一个新消息:“好教四太子知道,王德与呼延通从后面追上来了,已经破了舞阳,渡了澧河……不然,若单以前方岳飞姿态,末将还不至于如此猜度。” 完颜兀术目瞪口呆,半日方才回应:“如此军情消息,为何此时才告俺?” “因为末将害怕四太子太想去捉那个赵宋官家了,先听闻此消息反而迫不及待想要渡河,以至于失了神智。”韩常冷冷相对。“而若是那样,依末将这几日观察,怕是拔离速将军直接便要引他本部西走了……” “他敢?!” “他如何不敢?!”韩常依旧冷冷相对。“此战东路军在河南大败而走,四太子和挞懒元帅拿什么去制西路军的万户?粘罕元帅和银术可是摆设吗?” 兀术一时语塞,继而心下愈发惶恐。 “非只如此,此番出兵,他已经丢了自己亲侄,若是再丢了他麾下那些兵马,他兄长银术可如何能饶他?”韩常继续冷静分析。“四太子,于情于理,他恐怕都会走……而他若走,咱们便是分崩离析之态,届时宋军南北围上,此河便是四太子和末将这个绝不会弃四太子而走的蠢人葬身之所!不过,如此风景,也正合四太子身份,想来四太子必然与末将一般无怨!” 兀术彻底无言以对,一直到日落之后,周边士卒开始举火立寨,方才低声勉强出言:“元吉(韩常字),你说怎么办?” 韩常依旧从容,显然考虑清楚:“伪作渡河,收拾筹备干粮,然后忽然扔下辎重,全军骑兵尽数顺颍水向西北而走,自缑氏转入洛阳,再图其他!” 兀术刚要再说,韩常终于不耐:“四太子……末将不在晚间军议出声,却私下来此,是因为有些话不好当众说来——这一战,四太子又败给那赵宋官家了!勇略也好,决断也罢,皆落下风,唯独我军尚有铁骑无数,将来事犹有主动可言,才劝你早日认清局面,莫要一错再错!” 一言既罢,韩常不再言语。而不知道过了多久,完颜兀术方才借着微微暮色稍作颔首:“就依韩将军所言。” 韩常劝得兀术,彻底松了口气,便要转身而去,却不料那位四太子却还是立身马上不动,而韩常无奈,刚要再劝,却借着周边微微火光又见对方从身后箭筒取出一杆女真特有的粗壮箭矢来。 韩常心下一动,便肃立勒马噤声。 而果然,兀术一箭在手,却又从身后取来一匕首,然后削箭落地,临河起誓:“太祖亲父在上,此生若儿不能殄灭赵宋,生杀那沧州赵玖,便当如此箭,寸寸而断!” 言罢,方才在韩常怔怔目下,收臀立腰,打马归营。 第七十六章 左右兼济(上) 且说,韩常临河而劝,终于让完颜兀术改了决策,而大军一旦决定抛下辎重,尽情奔驰往西京而走,却是瞬间无法可制…… 当然了,这种情况下,也意味着金军彻底放弃了与宋军作战的意图,而且扔下辎重下纯粹的急行军,本身就意味着马匹的倒毙率、士卒的非战斗减员率将大大提高。 见此形状,岳飞不敢怠慢,一面派部分部队渡河抢夺金军遗弃辎重,一面急速沿河追击,并不忘仓促去汇报赵玖与韩世忠,得知王德动向后,更是与王德发出联络,相约夹河追击。 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金军冒着巨大的减员压力奋力奔驰,等到登封的时候,便遇到了耶律马五的接应部队,成功进入洛阳盆地。 这下子,韩世忠的设伏之策彻底告败。 这不是韩世忠没有尽力,也不是岳飞没有勤恳执行韩世忠的方略。 实际上,两人做的都没有问题,韩世忠并没有忘记西京这个口子,他已经在联络李彦仙试图在西京一带彻底驱除耶律马五锁住口子了,但到底是晚了一步。 岳飞的执行更是没得说,他甚至忍住了在汝河畔聚歼那四个猛安的诱惑。 问题在哪里呢? 很简单,宋军低估了鄢陵-长社一战的意义……他们既低估了金军对这一战的惊愕程度,也低估了这一战对自己人的振奋作用。 或者说,赵玖、韩世忠、岳飞三人本身都有点特殊,都有点脱离群众的,三人在筹备这个埋伏的时候,根本没有将心比心,弄清楚大宋官家亲自出现在战场上战而胜之,以及十五个猛安成建制的全灭,对金宋两军双方到底有何意义? 这可是金军第一次满万却反而被成建制歼灭! 什么事情第一次来的时候,都会让人慌乱的……金军自己是怕了,挞懒亲历此战,慌乱难为,干脆一走不复返,而兀术那些人虽然没有畏惧这个份上,但内心的惶恐不安却也实际存在,而这种惶恐使得他们面对着岳飞教科书式的迟滞与引诱时,不但没有中计,反而愈发警惕。 毕竟嘛,以前的宋军不是这样的。 而导致金军主帅兀术彻底改变方略的直接诱因,也就是南阳方面的主动追击,更是出乎赵玖、韩世忠、岳飞等人的意料,他们真没想到王德和呼延通能追过来。 当然了,这个时候反过来一想,似乎王德和呼延通不追过来也说不过去……虽然不知道南阳那里具体是何反应,但见到金军呼啦一下全消失,然后打听到赵官家在鄢陵-长社那一番听起来有点吓人但好像又做不了假的作为,南阳的吕相公又怎么可能毫无反应呢? 甚至,御驾亲征本来就是吕颐浩的建议。 当然了,韩常的出色判断和拔离速等人的警觉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不得不承认,金国崛起阶段,同样有大批出色的军事人才趁势而起,他们的战斗力并非无根之木、无垒之山……一句话,他们可以因为此战和眼下困境一时慌乱,但想要他们的战斗力和判断力极速崩塌,也不是一个现实的事情。 但不管如何了,随着金军主力在付出了近千的非战斗减员、丢掉了更多数量的战马后,完颜兀术到底是成功撤回到了西京,并与耶律马五汇合。 不过,即便如此,战事也不可能就此终结,因为几乎是兀术抵达洛阳的同时,李彦仙部、将王彦部派遣到东京保卫赵官家后的韩世忠部、岳飞部、乃至于王德部、闾勍部,便陆续汇集到了洛阳东面汜水关、南面登封、西面渑池一带,也就是传统洛阳盆地的外围了。 各部合兵一起,最少得有七八万之众,相互联络不停,在拥有圣旨、金牌、玉带三重加成的韩世忠的主导下,基本上从三面包围了洛阳,并不停缩小包围圈,很明显是在对数量多达四万有余的金军骑兵主力虎视眈眈。 这不是韩世忠吃了豹子胆,也不是他报仇心切失了理智,而是这些将领,乃至于远在东京的赵官家都知道——扔下辎重、抵达洛阳的完颜兀术此时必然会获知挞懒北走的信息,而挞懒既走,握有这么多骑兵却缺乏补给的这位四太子再怎么暴怒,却有且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尽快筹集渡船,然后迅速渡过黄河,因为他已经无法在河南立足了! 金军渡河分兵断后之时,便是宋军再围过去狠狠撕咬一口的最佳时机! 正月将去,二月将至,受限于信息的传播速度,其他地方的金军、宋军或许还在冰火两重天……但正如《战争论》中提出的那个观点一般,主力会战决定了军事层面的一切,随着十余天前那场赵宋官家亲自发动并取得成功的会战,以及随后这些日子里宋军对那场会战战果的扩大,到此为止,最起码洛阳周边的交战双方都知道这一战到底是宋军守住了,金军被挫败了。 而且,这一战很快就要结束了。 于是乎,完颜兀术暴怒之余采取了最果断的方式,他毫不犹豫选择了以耶律马五为断后,然后全军及时渡河。 没什么可说的,宋军等的就是这支断后部队,在金军主力动用船队开始渡河的同时,数以万计的宋军开始从三面一起挺进洛阳……没有什么花招,也没有什么绝地反抗,等到宋军算准时机,最后集中兵力扑向北邙山北面的渡口时,金军在河南岸只剩下耶律马五领着一万人不到在此断后。 双方交战,重新上演了之前郑州一战的戏码,耶律马五先胜后败,损兵近三千后全军溃走。 但接下来故事的继续重演,却让韩世忠极为不爽利——耶律马五向西逃窜,借着马力居然成功在黄河上游的长泉渡与对岸接应的船队汇合,然后成功逃脱。 而耶律马五的成功突围,原因其实很简单,李彦仙失期了。 甚至,这个极受赵官家看重,实际地位恐怕与韩世忠、张俊二人齐平的方面帅臣不但是失期了,而且干脆是直接撤军了。 当然了,李彦仙不是在搞什么西军传统的恶臭,而是事出有因——陕州在黄河北岸的部分遭受到了金军西路军的强势攻击,而这波攻击中完颜娄室儿子完颜活女的旗帜也出现在了河东地区。 李彦仙必须要即刻组织接应自己在黄河北岸的部队,以防他们全军覆没。 毕竟,随着西路军的出现和东路军主力的北撤,此时的中条山周边,金军主力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得知消息后,韩世忠也没敢再胡咧咧,恰恰相反,明白事情严肃性,而且更明白赵官家就在身后看着的韩良臣,一面派部队协助李彦仙部撤退,一面总领宋军全军,即刻沿黄河布阵。 二月初,一时间,自潼关至滑州,黄河两岸,宋金主力云集,隔河对峙的双方兵力总数达到了惊人的三十万。 这下子,赵官家都有点慌了。 当然了,韩世忠在布置防线的同时,即刻有言奏上。 他认为,天气已经转暖,厌恶南方温暖气候的金军并没有再度南下的欲望,也不可能在短期内重新筹措足够二十万部队南下的粮草,这次东西两路兵马的联动,很显然是都元帅完颜粘罕在得知挞懒战败逃回河北后,以都元帅的身份协调两路兵马,以求接应河南部队回撤的。 而现在,完颜兀术主力撤回,陕州李彦仙之前收复的河东土地被重夺,那只要南京、滑州方向的金军平安撤回后,眼下这个恐怖的对峙局面,就会即刻消失。 届时,这一场从建炎二年打到建炎三年,持续了小半年绵延了数千里的金军第四次大侵攻,也就正式结束了。 数日后,南京金军撤离、滑州解围,韩世忠的言语正式应验。 随即,河北的金军主力全线撤离,战争结束了。 而二月十五,随着收复了南京的张俊亲自引军来到东京‘护驾’,赵官家下达了新的旨意。 其一,乃是让各部各军,分发可做种子的军粮,以及部分淘汰军畜与各地官府,再由官府分给躲避战乱归乡的士民,抢夺最后的春耕时机。 其二,各军老弱病残,就地安置,以作军屯。 其三,让进发到五河之地的南阳、襄阳诸臣随诸位相公一起改道郑州河阴,随行押解的襄阳财货、粮帛,也一并转向河阴,各军安置妥当确保无碍后,也尽量往河阴汇集……他这个官家要在这里犒劳六军,论功封赏。 PS:再往后翻,能看到小九代我向大家说晚安 第七十七章 左右兼济(中) 打完仗了,要论功行赏,要清点家底,要整编队伍,要总结教训,要决定下一步应对方略……有些事情急不得,有些事情缓不得。 而这其中,最明显,也最迫切的事情,便是赏赐和整编。 整编自不必说。譬如讲,将东京留守司全面整编纳入御营体系就势在必行,甚至说,在宗泽去世以后,这件事情已经成了赵玖心头头等大事,他必须要妥妥当当、体体面面的将此事处置好。但这件事情必然要触犯一大堆人的利益,是目前最实质、最严肃的议题。 至于赏赐,却是整编,乃至于往后一大串事情的前提。 虽说不大可能,可赵官家却绝不想落得跟种师中那般下场……仅仅是因为用来赏赐的银碗不够了,士卒便‘皆愤怒,相与散去’,然后种师中马上就败军亡身。 为此,早在宋军合围洛阳的时候,赵玖便发明旨,要求襄阳、南阳尽出府库浮财与相当数量的库存粮秣,以作军用。然后,等到战事一结束,河北传来消息,确定了过半金军就地散去,剩余往燕京而去后,赵玖便立即汇集军队、集中军官,准备论功行赏。 这些事情,乃是理所当然的,唯独河阴这个地方,有点不吉利罢了。 河阴位于郑州与孟州交界处,本身是这年头黄河南岸的重镇。不但同时挨着汴河与黄河,更是位于韩世忠之前布防黄河的中心点上。这个位置,从交通上来说,确实方便南阳、东京、西京三地军将、官僚、兵马汇集。 但是,方便归方便,这个地界闻名天下却是因为尔朱荣的‘河阴之变’……北魏王公大臣被屠杀了两千多人,史书中明确说到,‘河阴之下,衣冠涂地’。 从南阳、襄阳往此处赶的大臣们当然不至于疑惧到赵官家要搞什么大屠杀,但却不能不嘀咕赵官家别有用心或者心存暗示。因为此时,赵官家逃出南阳后的一系列操作已经显露无疑。而无论是那日出逃时将南阳、襄阳群臣一起蒙,还是到了鄢陵夺兵权时斧杀杜充,又或者御驾亲征亲自上阵,都让这些大臣们感到有些不安。 不过,随后闻得赵官家还于旧都,赠宗留守那首《青玉案》,多少让这些人放松了下来……因为这两件事情做的还是很有明君之态的。 其实,难怪这些人如此紧张和敏感,因为另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是,随着这一战以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结束,回顾赵官家鄢陵之战的战果,这些人虽然疑惧,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抗的意思和勇气……用阎孝忠送别百官北上时的话来说,百官此番北上,似有‘项王破秦军,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之态。 当然了,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是受到了两位吕相公严肃批评的,因为官家和大家是一体的,而项王与诸侯将本就各怀鬼胎,是一回事吗?堂堂南阳府守臣,怎么能说出这么不团结的话呢? 于是阎孝忠就闭嘴了。 而不管下面的人如何胡思乱想,又如何勾心斗角,二月下旬,随着兵马将帅渐渐汇集,南阳襄阳的诸位相公、大臣也都赶到郑州一带,赵官家便毫不迟疑,即刻从东京出发,扬龙纛往河阴而来。 一路上,从东面赶来的兵马沿途汇集的越来越多,随行军将也越来越多,其余西面、南面的众人也都快马加鞭,为首官僚大臣军将,更是先行到达河阴候驾。 二月廿三,赵玖来到河阴。 到此为止,河阴已经聚集了七八万部队,数十名统制官,统制官以上的也有韩世忠、李彦仙、张俊、王彦、岳飞、王德、闾勍等将。 除此之外,吕好问、吕颐浩、许景衡、汪伯彦四位相公以下,御史中丞、六部主官、翰林学士,都省、枢密院、御史台、东京留守司各处也都到来。 便是内侍省与御前班直也在杨沂中和冯益的带领下护送吴夫人赶到,韩世忠的那位梁夫人也随行到来。 文武汇集,一部分人本在御驾方向且不提,这日上午,河阴这边的文武自是在四位相公的带领下,合于一处,出城沿汴河相迎……而因为官家早前有旨,却只是出城两三里,并未远迎。 得益于此,韩世忠甚至有时间在此处搭起草棚,稍作布置。 中午时分,御前班直副统制刘晏便引骑兵先至,然后远处龙纛出现。随即,大押班蓝珪又亲自先行至此,传出口谕,大意是今日路边相见,文武百官一概免礼,待明日宴席再行大礼,而年长者、六部主官以上文臣、统制官以上武将俱可安坐静候……而等众人稍微按资排辈坐了下来,不过片刻,那稍显陈旧的龙纛便在王彦、张俊二人亲兵护送下来到了跟前。 龙纛立定,张俊、王彦二将亲自披甲执锐引各部军官左右先出,接着,束着牛皮带、穿着一套明黄色御阅服(从东京皇城里搜出来的破烂旧货,便于骑马)的赵官家便打马而出,身后则是之前随侍的那几位臣子,还有东京留守司的副留守权邦彦、判官推官等一干人。 见此情形,虽不用大礼,但文武百官依旧本能起身,一面想着该怎么面对这位官家,以便操弄即将到来的戏肉时,一面却准备在吕相公的带领下,与官家问安。 孰料,吕好问引百官刚刚布阵,未及言语,坐在马上未曾下来的赵官家便忽然肃容扬声以对: “且不用行礼,朕有几件要事要先与相公们速速议下大略……” 周围人措手不及,慌乱不已,便是跟着赵官家来的张俊等人也面面相觑,几位相公虽然养气功夫极佳,但闻言也是各自凛然,心中暗叫不妙——因为这本是南来的文臣们最担心的,他们最怕官家恃大胜之威,强加事端。 “张资政的事情之前在南阳便已经有了议论和追封,便不再多提了,但宗相公之前独守京城,一力维持,功劳甚大,如今死国,又可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朕以为当谥号忠武,追封王爵,以示哀荣……”赵玖面色严肃,缓缓相对。“四位相公以为如何?” 吕好问四人面面相觑,也是无奈,甚至之前涌起的某种反抗欲也瞬间低落了下来……这种事情能反驳吗?而且为什么要反驳呢?反驳赵官家追赠一位宰执?他们也是宰执好不好? 或者说,就算是他们中有某人觉得忠武这个谥号太高了,心里有点小妒忌,但能在这个场合说不行吗?甚至阴损一点,两位枢密副使还等着这事速速了断,赶紧提正呢! 妒忌,也只该远在东南尚且焦头烂额的李纲李公相来妒忌,他们不需要,也来不及妒忌。 于是,在身后三人大略点头后,吕好问当先拱手相对:“官家所言甚是,宗相公之功,之德,之迹,足配忠武,也当追封王爵。” 赵玖微微颔首,望着身前乌压压的人头,继续言道: “此事劳烦诸位相公了……还有一事,此战牵扯甚广,无论文武守臣、军将,俱当早早计算功劳,分发赏赐,提拔任用,还望都省与枢密院速速计量清楚,尽量在此地做个了断,莫失莫妄。” 这句话更是理所当然了,根本不用回头去看身后其余三位相公,吕好问便赶紧俯首表态:“官家尽管放心,臣等在此,已经在加急计量了……” 赵玖微笑以对,继续言道:“说起计量功劳,统制官及以下转任加封倒也罢了,统制官以上,各路帅臣、大府守臣,朕却当有一番大略言语在前,以免将来有争功之语……” 吕好问微微一怔,脱口而出:“官家请言。” “其实也简单。”赵玖继续微笑朗声相对。“朕以为,此战之中,非韩世忠扼长社、陈规守南阳,局势便已不可挽回,何况韩世忠出长社后另有统筹之功……此二人,当居功一等,陈规当以兵部尚书兼开封府尹,韩世忠当以少保再加一镇节度使!尔等计算功劳,不可使此二人赏赐落于此等!” 就在四位相公身后位置的陈规和韩世忠齐齐呼吸一粗,继而难掩喜色,陈规也不是个正经进士,韩世忠更是个粗人,如何会遮掩? 而吕好问等人虽然因为赵官家忽然说到了如此重要之事,以至于心中俱是一突,但出乎意料,却无人有任何反驳意图。 因为从公心上来说,陈规、韩世忠作为此战文武功劳第一,并没有多少可说的,他们在战前也本就是宰执之下地位最高的文官守臣与武将帅臣……而从私心而言,宗泽去世,枢密使空缺,本该是两位枢相中的一位成功上位,然后继续维持御前东西二府四个相公平衡局势的。所以,他们之前其实是有点担心陈规这个人会借此战强行入局的。 开封府尹,当然是个好差遣,天下公认的好差遣,却多少不是宰执……陈规这厮,小家子出身,浑不知自己被官家卖了吗? 而一念至此,四位相公非但没有反对的理由,反而有些觉得赵官家此番安排很得他们心意,甚至有示好之意……不过,大家都是熟人了,赵官家是什么人几位相公也都有点门路了。 所以,这几位相公准备接下赵官家示好之意后,警惕之心也愈发大作,以防接下来赵官家会借此大胜之威,强行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过,就在吕好问将要应声之时,赵官家却直接继续说了下去: “陈、韩之下,若非李彦仙进取河东,隔断东西战场,彼时人心便已沮丧;非马扩力战金军于河北,彼时便已措手不及;非张俊临南京,扼亳州,东线便已全坏;非岳飞、王彦二将奋起,助朕诛杜充、起鄢陵、攻挞懒,此战绝不可逆转……此五人,无节度使者,当加节度使,有节度使者,当加少保,以示恩宠!” 四位相公面面相觑,依旧没有言语,因为这个事情听起来,更像是强行给几个武将定调子。 非要说不妥,那就是赵官家似乎想强行抬举那个什么才二十六七的岳飞,然后凸显河北义军的感觉,所以只要张俊、李彦仙二人不闹,王德没有不服,那就应该没有问题。 实际上,立在韩世忠身后的李彦仙和骑马立在赵官家身侧的张俊并没有什么多余废话,王德在远处也没吭声……待见到这一幕后,四位相公几乎全都醒悟,今日赵官家的确是恃威而行,但却不是针对他们几位相公的,恰恰相反,是针对这些人的,甚至有卖了陈规,要四位相公们替他压一压这些毛病一堆武将之意。 只不过,现在看来,官家鄢陵那一仗确实厉害,根本不用他们几个相公敲锣而已。 “最后一事,朕思索再三,既然还于旧都,宗留守也已经逝去,那东京留守司便不必专设,而东京留守司诸军与陕州、西京等各处兵马,当统一整备,归于御营。” 赵玖将目光从韩世忠身后、岳飞身前的那名武将身前收回,稍微放下心来,便继续扬声宣告。“东京留守司大约统编为御营前军,以岳飞为都统制,西京、陕州部队大约统归于御营中军,以李彦仙为都统制……你们谁人可有什么言语?” 大部人保持了沉默,但吕好问吕相公在察觉到自己被谁拽了一下衣角后,还是即刻出列相对,言语从容: “好教官家知道,东西二府,都觉得此事甚为妥当,没什么言语!” 没人在官家和宰相之间插嘴,所以片刻之后,确定无人反驳后,赵玖微笑如旧,颔首不及:“既如此,咱们入城吧……辛苦诸位相公了!” PS:感谢大家打赏,不过上一章不是求打赏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在吐槽那个彩蛋章的功能里只有求打赏一个选项。 晚安。 第七十八章 左右兼济(下) 当日晚间,河阴城内,官家亲自设宴招待七位高阶将官,也就是韩世忠、李彦仙、张俊、王彦、岳飞、王德、闾勍七人了,而城内各处也是大小宴会不断。 毕竟,文臣也好、武将也罢,没人能在人事问题上保持淡定。 文臣们自是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拍马奉迎;武将们也粗俗不堪,称兄道弟,夸功自矜……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靖康以来的遗留风气摆在那里,且又有大战之后的恣意加成,不可能指望着一朝一夕就能改。 而这其中,枢密院副承旨万俟卨当然也是一位毫无疑问的抗金英雄……谁敢说他不是?而且,凭借着怀抱龙纛随官家突围之功,不出所料,他还成为了一个政治前途极度光明的红人,一时受邀无数。 低位者想巴结他,高位者想拉拢他,相熟同僚想找他打探官家在东京有何作为与举措,端是炙手可热。 不过有意思的是,面对着种种邀约,万俟元忠的选择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他拒绝了正在争夺枢密使位置的汪伯彦汪枢相的邀请,反而接受了同僚胡闳休代岳父汪叔詹发来的邀约,去赴了另一位汪氏的私宴。 话说,汪叔詹这个人,之前做过太常,但因为进献炼金术士一事,被赵官家所不喜,一时撸到了白身。一直到后来金军南下,此人主动上书支持官家留在南阳,才得以恢复了一点政治身份,却依然只是个居家散官……乃是南阳时期上下公认的,跟叶梦得、赵明诚并称的高阶倒霉蛋。 但是,汪叔詹虽然被撸了,却依然具有相当的政治能量,因为他虽然倒了,他远在扬州的亲家赵士?却没倒,而且几乎不可能倒,因为这个人乃是大宗正,是赵官家的‘皇叔’,当年孟太后就是他护送到南京的,是有拥立之功的。 非只如此,赵士?还老早弹劾过黄潜善,政治立场也拿捏的极稳,再加上赵宋近支皇室被一扫而空的客观条件,此人注定是个政坛不倒翁。 除此之外,汪叔詹的儿子汪若海,大女婿赵不凡,二女婿胡闳休,都是眼下官家身前得用的年轻俊才,所以这老头将来有的说呢! 而这,恐怕也是万俟卨往此处而来的真正缘故……一来借此地躲清静,避免招惹上枢相之争的大麻烦;二来,万俟参军也觉得自己眼下前途大好,是该寻点低调而又实用的人脉来稳固一下自己的根基了。 换言之,万俟卨此番是真想来交朋友的。 你还别说,效果好的惊人。 别看胡闳休这个中间人缺乏政治头脑,但汪叔詹父子却是典型的脑子好用,自有跟万俟卨一样的政治动物属性……一方空有人脉和政治基础,但领头羊却正在低谷,强力外援也暂时未归,所以正要寻找冒尖的政治盟友;另一方,则是一个正冉冉升起却无政治根基的政坛新星……双方简直是天作之合! 于是乎,双方稍一攀谈,互相试探之后,便即刻有些臭味相投之态,当场就入了巷。酒过三巡之后,万俟卨更是当场下拜,以胡闳休、汪若海平辈之身,认了汪叔詹为‘贤叔父’,然后方才入座再饮。 这个时候,大家就是自己人了,万俟卨便稍无顾忌,再加上之前战事紧绷,却是难得渐渐放肆,说了些平素他绝难开口的事情:“官家如今真是愈发有人主之态了。” “谁说不是呢?”汪叔詹捻须而笑。“却不知万俟贤侄具体说的是哪件事情?” “近来之事,无一不显。”烛火下,万俟卨掩杯而笑。 汪叔詹哑然失笑,便要再言。 而就在这时,对这场宴会本有些不耐的胡闳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忽然开口:“万俟兄,官家那首《青玉案》……” “那首《青玉案》极妙!”万俟卨当即肃然应声。“此词本身极妙,用的时机也极妙……自屈原大夫起,垂恩美人常比君臣之义,而那晚,官家写出这首词后,我在一旁只是一看,待看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便知道宗忠武要放下以往种种,畅怀而去了。” “这词竟是对宗相公之意吗?”胡闳休微微一怔。“我还以为是官家真想起了东京往事,真有一番上元节惊艳际遇呢。” 惊艳你个棒槌! 在场之人,个个都熟悉胡闳休,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齐齐暗骂。 “事到如今,想不想起,又或者落井时是否失忆,都已经无所谓了。”心中骂完之后,万俟卨继续叹道。“就官家落井之前的那些事情,连宗忠武都看在这词的面上不在意了,何况他人?” “不错。”汪叔詹捻须而叹。“此番北上,这首《青玉案》于路中传至于行列之中,也是一时轰动,众人纷纷抄录。不过,据说只有诸位相公听闻后,各自失态于当场,然后默然不语许久,一直到晚间才誊写记录,可见吕相公他们还是有些羡慕的。” “他们如何不羡?”万俟卨忍不住失笑插嘴。“不过,便是李公相此时大约知道,恐怕也会羡的。” 汪叔詹也跟着笑道:“谁说不是?事后老夫等人议论,一曰,此词可为元宵诗词魁首,官家才气逼人,只是以往太喜欢遮掩了;二曰,宗留守之功绩本就超凡脱俗,经此一词故事,将来后世名声,必然更上一层楼……而今日,官家又许忠武之谥,可谓尽善尽美了!” “是啊。”汪若海也难得插嘴。“今日时候也多有人议论,都说宗留守今日之后不敢比诸葛武侯,却也不逊王景略了,而若官家真能重振祖宗大一统之势,则宗留守将来还要两说的……” “必能重振。”胡闳休闷闷之中严肃答道。 “其实,依小侄所见,今日事也能显出官家本事来。”万俟卨醉意稍显,只是瞥了胡闳休一眼,便兴致不减,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不错。”汪叔詹也继续捻须而对。“为人主者,左右制衡、借力打力,本属寻常,官家登基快满两载,固然已经娴熟,但今日这一次,似乎尤其精妙……借一个枢密使的位子,外加不让陈尚书入列宰执的条件,吊住几位相公,却是让几位相公心甘情愿,助力官家压住了诸位帅臣。而最妙的是,陈尚书居然本人也不在意,被官家卖了还要如此振奋。” 胡闳休彻底蹙眉。 万俟卨闻言则愈笑:“贤叔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有说法吗?”汪叔詹微微一怔。 “小侄以为是有的。”万俟卨干脆言道。“几位相公看似与官家你来我往,拿他人他事做了交换,却浑然不知入了官家彀中……轻易之间,诸位帅臣便成官家直领,且诸帅臣此番集体升迁拔擢之后,以文制武之势以后恐怕就更难了。” 汪叔詹稍作思索,也是点头认可:“贤侄所言是有道理的……其实,老夫今日下午听城外归来的同僚讲起一事,说是吕相公最后应声之前,许相公忽然在后扯了他一把,吕相公方才迅速出声……老夫之前以为那是许相公在催促,现在经你一说却似乎是在提醒一般。” 这次,轮到万俟卨也微微一怔了。 “泰山大人、万俟兄!”就在这时,胡闳休终于忍耐不住,投筷于案。“你们二人说的这些,难道不是大势所趋吗?而官家今日举止,或者近日种种举止,难道不是阳谋吗?哪有这么多鬼蜮伎俩?说到底,自鄢陵-长社之战后,官家于军中威望已生,再北走旧都后,中枢上下也都振奋……如此大势之下,官家行事或许有些机巧,但诸相公也好,诸太尉也罢,何事能真正违逆?便是官家不做这些机巧,他们便真能不从吗?无外乎是官家给面子罢了!” 此言既出,桌上之人齐齐一怔,看向胡闳休的目光都有些愕然。 “如何这般看我?”胡闳休无奈,复又拎起筷子。“此乃兵法大势,所谓大胜之下,何事不可为?泰山大人和万俟兄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桌上其余几人面面相觑,然后倒是万俟卨微微一叹:“良弼(胡闳休字)一语中的!反倒是我眼界太低,一时着相了……” “这么说来,许相公确实是在催促,吕相公匆匆应声反而可疑。”汪叔詹也若有所思。“而至于今夜官家宴请诸位帅臣,却应该是闹不出什么事端了吧?” “正是此言!”万俟卨斩钉截铁。 且不说万俟卨与汪叔詹一家子如何高估赵官家能耐,另一边,正在设宴招待一众高级将领的赵官家,却已经有些无力了……他卖面子,还真就有人不买他面子。 别看他白日间举重若轻,似乎轻飘飘就定下了大略之事,但实际上,李彦仙、张俊还是不服与岳飞同列的,王德、闾勍也都各自愤愤不平,王彦也有点不满。 白日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天子和宰执们众口一词,积威之下,他们各自忍耐一时,但等到晚间,官家专门设宴安抚这些人时,这几人喝了几斤酒,便各自放肆无行起来。 然后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出来了。 这真由不得人,因为这年头大宋军官基本上就是这德行,真要比烂,他们要多烂有多烂,他们是功臣,是抗金英雄,不耽误他们是烂人! 其实,看看今天一力协助赵官家维持秩序韩世忠就知道了,这厮的能力、忠心,都是公认的现象级人物,也就是所谓‘古之名将’一般的豪杰,但大宋官军身上该有的毛病他也一样不拉。 好色!军纪废弛!高傲自大!吃空饷喝兵血!他哪样少了? 而在另一个时空里,这位韩太尉甚至操作过这么一件破事——他让自己心腹大将、黑龙王胜认王继先这个很得宠信的御医当干爹,目的是为了跟张俊争风吃醋,互相斗法。 就凭这些破事,遮掉名字,简直是个五毒俱全的垃圾,但打开名字一看,才晓得这是这个时代跟岳飞齐名的忠勇大将,历史上并称岳韩,往前比肩卫霍,往后与徐常齐名的历史名将……你能信? 然而说到底,幸亏赵官家知道这是韩世忠,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否则他这个官家当日在那次造反风波里怕是就要歇菜。 至于说今日参加御前小宴的其他主宾……张俊是个敢认王渊当干爹的贪财烂人无误,不必多提; 李彦仙是个别扭鬼,赵官家亲自劝一杯,他才喝一杯,王渊、杨沂中等陪宾来劝他都不理的; 王彦带着一股书生傲气,此番虽然受赏,但对居于岳飞之下也有不满,所以一开始大家没有原形毕露他还好,到了后来,他也有趁机撒气的意思,同样不是好伺候的主; 闾勍是诸将中最老成的一个,咋一看挺不错,但跟王彦一样,后期喝多了之后,也是满腹酸气; 至于王德,更不用说了,这是个纯粹的粗人,喝多了之后第一个闹事的就是他,又是脱衣服亮膀子要给官家看伤口,又是哭诉自己南阳四壁防御使不值钱,然后转身便去挨个按顺序挑衅韩世忠、李彦仙、张俊、王彦、岳飞等五个官家钦定的大功臣! 不过,也正是最后这件事情让赵官家今天涨了见识,他到眼下才知道,原来岳飞也是个酒品不咋地的人……王德挑衅了一圈,其余人都还保持了一丝理性,没有在官家面前陪这个夯货出丑的意思,但挑衅到岳飞之后,岳鹏举却干脆下场,直接出手将这位王夜叉给轻易揍趴在席前。 这份酒后的冲动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赵玖不知道的是,历史上岳飞不光是酒品不咋地,不是好事的地步,而是酒品极烂!他喝醉酒后不止一次闹出事,第一次酒后斗殴丢了工作,第二次都当了帅臣了,三十了都,结果酒后发怒去揍一个统制官,差点把人活活打死。 当然了,王德这次没被他打死,而且不管怎么说,岳鹏举依然是此间七个大将中私德中最具楷模姿态的那一个,治军和维持军纪的方向就更不用说了,按照赵玖之前的观察,和其他人比,岳飞简直就是圣人。 回到跟前,王德被揍了以后,眼见着七人全都醉意明显,赵官家便干脆结束了这场宴会,然后自有当陪宾的小林学士、杨沂中、刘晏、蓝珪、冯益等人按照官家事先安排,将这七人一一处置。 烂醉如泥的韩世忠被直接送到赵官家所居的河阴城县衙后院下榻,梁夫人被请来看顾,这一夜鼾声如雷,根本就是与赵官家、吴夫人邻屋; 张俊闷闷不乐回到住所,却见到了赵官家事先送去的大笔金银宝物,其中数百匹蜀锦乃是战中张浚从川蜀陆续送来的,为此番襄阳押解过来财货中最珍贵的一批财货,如今尽数给了张太尉,官家与吴夫人都未曾留一匹下来做新衣服……也是寒酸; 至于李彦仙,这位初见官家就有些不开心的年轻大将(36岁)自归居所,却不料第二日一早,官家大张旗鼓,遣内制小林学士与大押班蓝珪一起到来,正式颁旨,兴师动众之中赐下了一面‘中流砥柱’的军旗; 而王彦、王德、闾勍三人,翌日俱有单独赏赐、安抚、赦免且不提……唯一特殊的是岳飞,翌日一早,赵玖遣杨沂中前往宣口谕,言辞激烈,明言相告,日后不许在军中喝酒! 这些事情,在几乎塞满了达官显要的小小河阴城内,根本是瞒不住人的。 而随着消息瞬间传开,这日清晨,必然少不了一些闲言碎语。 “文衰武盛,这是大势所趋。”城中某处,都省副相许景衡对着昨夜同院而居的正相吕好问捻须而叹。“不过,诸大将之中,老夫本以为圣眷最重的还是韩世忠,但此番看来,这个岳鹏举似乎也不差……舜徒(吕好问字)兄怎么看?” “想这些干什么?”正在小口喝粥的吕好问连连摇头,继而无奈。“上午不用陪官家检阅部队吗?下午不用陪官家设大宴吗?光统制官就三十几个!便是此番河阴事了,就不用考虑东南平叛和收拾河南残破之地吗?你们这些人,哪来这么多心思?有这些心思,多喝口粥又如何?” 许景衡闻言也是端起粥碗来,却又再度放下,然后一声叹气:“不瞒舜徒兄,我总觉官家不会这么老实的,昨日不惹事,今日必然还会有事端……” “然则如何?”吕好问放下粥碗,无奈反问。 许景衡微微一怔,却干脆端起了粥碗。 ps:这章算晚上的,今晚上不用等了,我趁机调整下作息……写本卷结尾……大家午安。 第七十九章 梳通上下(上) 阅兵与分发赏赐毫无疑问是个力气活。 从高高在上的官家、相公、太尉,到下面的大头兵,大家都很辛苦,因为每个人都要做一些大量的重复性的工作。 当然了,下面的士卒或许心情会好一点,因为他们获得了真金白银的钱帛赏赐。 相对而言,从赵官家的角度来说,他本该有些精神上满足感之类补偿的……譬如数万得胜之师,齐呼万岁,官家打马横向行汴黄之畔,豪气自生,所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这是胡扯! 说句实在话,经历了这么多次战场,尤其是鄢陵之战七八万部队大总攻的场面都见过了,赵玖对这种阅兵也没啥感觉了,一上午加一中午下来,就是觉得累。 而宰执们外加都省、枢密院的官吏们就心情更不咋地了……因为他们是撒钱的,眼瞅着钱帛几乎一空,谁心里都有点虚。 其实照理说,大宋肯定有钱的,东南、荆襄、两淮、巴蜀都保住了,而且靖康之变中冗官、冗军,外加皇室的浪费问题也都被女真人变相解决了。那按照以往经验,剩余这些地方,只要运输接上来,供养这御营二十来万的军队当然没问题……淮南两路,一年下来光绢帛就百万计,是假的吗? 但是,也要看到眼下河南一空,东南未靖的现实问题……如果东南不能迅速安定,财政还是会出问题的;至于河南这里,说句难听点的话,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所以,这一拨襄阳、南阳积攒的钱帛全砸出去以后,上下不免稍微有些不安。 不过,还是得说,这种不安本质上是一种进步……之前赵官家让人在亳州刮道祖金身的时候,在顺昌府行在百官一起分两桶‘姜侍郎’的时候,那叫一个山穷水尽,反而没看到有什么不安的。 而现在这种不安,很明显是因为大宋重新有了正经朝廷的样子,按照运行正经朝廷的思路继而衍生出来的特定烦恼。 至于说昨夜大闹御前的几位帅臣,不知道为何,今日一个比一个老实。 当然了,该装的也没少。 韩世忠挂着一个玉带,挺胸凸肚,被官家带在身边一起检阅全军,却几次三番在赵官家上下马之际上前主动为官家牽马;张俊不知道听了谁的劝,居然将昨夜收到的蜀锦分出一半来,赏给了此番作战辛苦的自家部众;李彦仙将‘中流砥柱’的旗帜早早挂起,方才坐在旗子下面宛如木雕…… 而岳飞和王彦,以及王德、闾勍四人就只是老实了。 且说,这里面是有缘故的。 按照赵官家昨日到来后在城南的那番言语,虽然还未具体落实,但这几个大将之中,前三位是没有任何质疑的,而且排序明白无误。 韩世忠是少保加两镇节度使,位列第一; 张俊是少保加一镇节度使,显然是第二; 李彦仙只是一镇节度使,但他身上还有一个不在武阶序列的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而永兴军路目前一半都还在大宋控制区内,这个意义可比岳飞那不三不四的镇抚使,以及王彦敌占区的制置使强太多了,何况他还是御营中军都统制呢? 所以,李彦仙毫无疑问是第三。 但再往后,王彦、岳飞二人的排序,赵官家为了保护岳飞,其实是刻意模糊处置,没有过多讨论的,也就是所谓四大天王一定要有五个的感觉……故此,今日阅兵,基本上就是前面三人一边老实一边装,剩下四个只是老实,甚至昨日最闹的王德今日颇有点装死的意思。 总而言之,这场在河阴城北、黄河以南举行的盛大阅兵典礼,因为身份不同,众人虽说不上各怀心思,但姿态也都截然不同。 不过,今日的主角注定不仅仅是这些人,今日的戏肉也不仅仅在于从上午持续到中午的盛大阅兵之上。 下午时分,阅兵平安结束,虽然酒肉并不充足,但还是尽全力举行了全面的宴会……犒赏、犒赏,一顿好吃的总是免不了的。 而赵官家本人也在阅兵台上,公开举行了御宴,和昨夜小宴不同,这次军中统制官以上,包括赵官家之前点名提拔为统制的牛皋,以及岳飞部那几个被压在统领一级的将军,如李逵、汤怀、李宝、李璋等人,也就是目前真正领兵的实权军官,全都得以在御前排班宴饮。 官家居中,宰执在左,帅臣及御营都统制王渊在右,内侍省押班与御前班直正副统制侍立,然后六部九寺五监六院主官、翰林学士、御史台要员随宰执而列,数十位各部统制官、统领官随帅臣而排……林林总总,只是些实权文武,竟也有上百席之众。 若是完颜挞懒奋起余勇,杀个回马枪,一个猛安潜渡黄河,然后又穿越了连绵几十里的军营,最后真成功突袭了此处的话,怕是大宋真就要亡在这河阴了……当然了,幸亏他没来。 酒过三巡,为天子寿,为大胜贺,为宗相公悼,众人酒意微微,却反而显得有些拘束起来。 因为接下来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按照酒宴规矩,御宴当有歌舞、杂技、相扑,文臣居多时自然还要有诗词,武将居多时自然要有昨日那般折腾吵闹。 而今日大宴,看规模,本该样样不缺的。 但说实话,之前赵官家一首《青玉案》压遍古往今来元宵词,文臣们便是想卖弄文采,却谁不心虚?昨日那七位帅臣如此折腾,今日早已经老实,下面那群统制官、统领官又有谁敢如何? 至于杂技、歌舞、相扑……靖康以来,谁还见过? 难不成要等王德王太尉喝多了,邀请韩太尉家中的梁夫人过来舞一曲?然后不管成败,歌舞和相扑总是能见上一个? 当然了,赵官家不是那般小气的人,他既然准备如此大宴,自然也有节目奉上。 “官家有口谕,军中乏舞乐,当以相扑助兴。”瞅准时机,押班冯益忽然上前,扬声宣告。 检阅台上一时惊叹声连连,然后几乎人人振奋。 且说,相扑在大宋向来是上下皆宜的流行运动,不仅民间喜欢,文人、贵族和皇室也都喜欢,到了后来全盛时期,几乎每有御宴、国宴,都要有专业的皇家相扑表演。而正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表,靖康前,已经发展到贵族、豪门、大户,甚至文臣府上,几乎家家都豢养相扑手的境地,平时出席宴会,身后一排相扑手并列,随时出战,为主家争得脸面。 不过,这其中,必然还是皇家豢养的御前相扑手最为出众。 回到眼前,今日检阅三军,军营之内,文武汇集,还有什么比赵宋皇室的相扑表演更合适的助兴节目吗? 于是,此言既出,几乎人人翘首以盼,准备看看官家这一阵子在东京到底收拢到了什么水平的相扑手? 夯土而成的检阅台,之前为了方便检阅,本身就稍微有些阶梯层次,天然形成了一个所有人不必起身便可一起使用的观赏台,而随着冯益言语,很快,就在检阅台的前方平地上,立即便有数百御前班直振甲涌上,大略围起了一个场地。 众人愈发振奋,因为这本是御前相扑的姿态,以往皇室举行相扑,都要外围甲士,竖旗立鼓,然后说不得还会许围观达官贵人当场下注,然后胜者非止得钱,说不得还有赏官,败者也无忧,因为自有官家替败者掏钱。 不过,仅仅是片刻之后,在场文武便齐齐变色,因为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的官家心腹杨沂中忽然闪出,却是亲自下场带来了一群特殊的‘相扑手’……初时,还有人以为是看错了,但随着无人敢轻视的杨统制上台行礼汇报,所有人却都再无怀疑,部分东京留守司出身的统制官们甚至有些惊惶起来。 “官家!” 杨沂中俯首而拜。“逆贼张遇及其部军官三十人俱已带到。” 周边四野,整个军营依然处于喧嚷之中,而春风微动,顺汴河鼓起,本有呼啸之态,但御驾所在的检阅台上却早已经鸦雀无声,几位相公微微蹙眉,相顾思索,却因赵官家未道明原委,所以并不着急劝谏。 但可以想象,如果赵官家没有任何理由就真要当场做些掉份子的血腥之事,譬如强迫张遇和其部属互殴取乐,而非明正典刑,那不止是他们,此间上下文臣,都一定会出列抗议! 而且,官家难道不知道,这张遇乃是东京留守司出身,死便死了,如此场合来做文章,反而会让东京留守司诸官心生疑惧吗? 正在整编之时,对于这些盗匪出身的军头本该不做额外刺激才对。 “将人带上来。”阅兵完毕,换成了那身大红常服的赵官家一脸平静,却是直接应声。 杨沂中回头只是一招手,便有甲士将系在一条长长绳索上的几十人给扯到台上,为首一人正是前东京留守司统制官,一窝蜂张遇。 而张遇上得台来,浑身污秽、狼藉不堪,再无往日威风,却还是强做镇定,仰头不语……其实,这是他自己心里明白,真要是有活命机会,他肯定会直接跪倒,借着台上许多东京留守司同僚旧人的好处求一条命的。 然而,这不是南阳一战的罪责摆在那里,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今日注定没个好结果吗? 身为官军,却清洗了城中抗金文武,开城降金,直接坏了五河防线;降金之后,裹挟城中士民,驱赶他们去围攻大宋官家所在的陪都,而且屡次与南阳官军正面交战;败退之后,狼狈西走,却遭遇哗变,又为西平翟冲所破,兵马也为之一空……此战种种,他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性。 只是不知是什么死法罢了! “你就是一窝蜂张遇?”赵玖平静问道。“南阳城驱民填沟,后又造了甬道的那个?” 张遇看了眼座中那个大红袍子的年轻官家,一声不吭。 “你这人,还有你这些部属,本来罪不可赦,但今日朝廷阅兵犒赏,却未尝不能与你们一个机会。”赵玖并没有理会对方的无理,也没有理会左侧无数竖起眉毛准备出列的‘诤臣’,而是继续自顾自言道。“朕听说,你在你军中,驱士民为卒,士民不许,你便要他们两两互搏,以定生死,然后死者弃地、生者为卒……朕今日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张遇终于动容,却又有些难以置信之态,其人身后三十名军官也都颇露讶然之态。 文官们自然也是各自讶然,他们不是不想劝谏,而是一时遭遇反转……原本是想劝赵官家不要过于掉份子之类的,此时却担心这张遇万一能活,反而弄巧成拙! 难道因为赵官家一时兴起,便使得如此卑劣逆贼得以偷生?这可是让南阳诸臣受尽了苦的那个逆贼! 这事太过分了!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存了几分小心,不到赵官家最后说出‘生者得赦’之类定论,居然无一人出列,尤其是他们看到此番随官家一同来河阴的御史中丞胡寅、翰林学士林景默这二人都束手无言,安坐不语后,就更是存了个小心。 而就在下面文武各怀心思之时,赵玖却已经指着张遇身后众犯相询:“尔等三十人,乃是朕让杨统制专门挑出来的,皆是张遇用那法子选出的人,都经过一次这等事,应当知道规矩吧?” 这群张遇部军官自然叩首以对,却又截然不同,有人纷杂求饶,有人却口称圣恩,而立在前面的张遇也稍露笑意。 “那就下去吧!”赵玖也不再耽搁,而是挥手斥退。“你方三十人,算是一窝人,张遇自是一窝蜂,这一窝蜂与一窝人,今日只能有一方活下来……活者得赦!” 此言一出,检阅台上,人人色变。 文官们和大部分武官皆是交头接耳,俨然是一番‘果然如此’之态,甚至有人笑出了声,那三十人则是大喜过望,不过也有部分武将,尤其是那些东京留守司出身的武官,不由面色凛然,继而小心起来。 当然了,张遇本人也是面上瞬间没了血色,他情知今日到此为止,有心趁机在这台上喝骂两句,壮些血涌之气,但刚要开口,与他拴在一起的那三十名部下便迫不及待往下方而去,居然将他生生拽倒,然后硬是拖着他翻滚下了检阅将台。 待下了台,入了甲士阵中,自有班直将一些短刀、匕首、棍棒投下,那三十人或得了兵器,割开绳索;或来不及去抢兵器,直接连着绳索便将张遇按住。 然后众人一拥而上,宛如群狼噬肉,几乎是片刻之间,便将这一窝蜂给捅成了一蜂窝! 而张遇今日从头到尾,甚至都来不及说一言,喊半声,便沦为一块烂肉。 三十人得以赦免,归为军隶,自是感恩万谢而去,而地上那块烂肉却不免影响大家食欲。 而检阅台上陷入了诡异沉默之中片刻之后,正当东京留守司统制官马皋在几名同僚的目光交流之中一时按捺不住,准备出列上前之时,忽然间,他身侧一人却比他更早咬牙出列。 众人看去,却正是东京留守司统制官王善……然后,各自心动。 “王卿有话要说?”赵玖似笑非笑。 “官家!”春日午后渐渐起风,王善额头汗水微沁,却是勉力相对。“官家,张遇罪过极大,落到这个下场,也是这厮活该!但昔日他也是与臣等称兄道弟之人,既然死掉,臣想为他收尸!” “你倒是颇讲义气。”赵玖轻声感叹,却又看向了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的万俟卨。“万俟卿竟也有话说?” “官家!” 万俟卨赶紧出列来到王善身侧,拱手行礼后便昂然相对,望之正气凛然。“臣以为王统制所言荒谬至极,张遇这贼厮,本罪无可赦,而其人逼迫良家士民生死互殴,驱赶百姓填沟为一棍汉,却已经违逆人道,堪称惨绝人寰……故依臣看,今日官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称绝妙,但犹然不足!正该悬其尸,传送诸军,以为后鉴!” 王善张口欲言,却无声息。 而万俟卨一言既落,却又接连不断,指点不停,器宇轩昂:“非止如此,如王善等辈,昔日为贼,亦多有军纪不治之恶,随后虽有宗留守招抚言辞,不该再行追究,但今日为如此恶贼回护,显然贼性不改,臣以为当罢其军职、收其部属、贬为庶人,以儆效尤!” 王善赶紧下跪低头请罪。 而周围人听着,四位宰执带头,个个坐在位中,宛如木雕,引得所有文臣各自凛然。另一边,几位帅臣面面相觑,有心想开口,却在偷瞥了一眼赵官家后,各自老实如常,而见到自家主帅无语,韩、张、李、岳、二王等部,也都纷纷肃然不语。 唯独一波没了头绪的东京留守司诸官,在交换了许多眼神之后,愈发惊恐,然后马皋带头,除了郦琼以外,十几名统制一起出列叩首,却是一起为王善求情,声称要用战功换得官家饶恕王善……惊得对面权邦彦和郭仲荀几个东京留守司文官一时尴尬到惶恐的境地。 赵玖微微失笑,便要说话。 却不料,万俟卨丝毫不惧此等场面,反而立在那里,继续凛然相对:“官家!切不可为这些军痞所惑,据臣所知,马皋等十统制,在国难之时,不思出军营救韩太尉,反而私下联络,退兵合流于扶沟,然后仿效太祖当日行为,结为异性兄弟,相约同生死、共富贵……官家,这些人非止贼性不改,甚至全都心存不轨!” 风起旗扬,将台之上愈发安静,下跪诸统制中,居然有人本能去摸腰间,然后才忽然醒悟,面圣宴饮,兵甲俱除,而与此同时,台下台上,御前班直们倒是人人披甲执锐,和左右文武一起,冷冷看着这群人……并时不时去瞅一眼台下那堆烂肉。 PS:感谢新萌云哥的fans……万分感激……这是本书的第六十六萌。 第八十章 疏通上下(下) “有这等事?” 一身大红袍的赵玖微微一怔。“十统制仿效太祖结义?” “官家!”下方为首的马皋在地上惶急难耐。“好教官家知道,俺们十兄弟结义只是寻常草莽结义,求得自家义气,乃是江湖上常见的事情,如何敢说效什么太祖爷爷结义?又如何说什么心存不轨呢?” “官家,好教官家知道,此事诚不可赦!”万俟卨立在那里居高临下,看都不看马皋一眼,却只是抬手指着此人继续凛然以对。“十统制结义之后自成一体,从此之后,一人违逆,十人俱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继而东京留守司数万兵马根本无可制约……此等人物聚大军于东京内外,岂不是将官家与朝廷安危握于手中,肆意操弄?” “臣等绝无不轨之意,又哪里敢操纵官家?!”马皋越听越怕,却又看向了自己左前方的岳飞岳鹏举。“岳太尉,请救一救俺们东京留守司兄弟!你须知道俺们清白!” 岳飞张口欲言……他本是这些人熟人,有一份香火情,而且按照赵官家此番安排,东京留守司马上解散,应该是跟他的济州镇抚使司下合二为一,编制为御营前军,算是他的下属。 下属如此,本该出言回护才对。 然而,问题在于,岳鹏举是半个读书人,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十统制结义是要惹出天大麻烦的,你要真流落江湖倒也罢了,可眼下官家既然统一编制,恐怕没有哪个天子能忍受自己下面的御营军将搞出这种行为的。但是,眼前跪着的这些人又几乎囊括了东京留守司八成家底,是宗泽留下的最大遗产,而且他们刚刚才辛苦作战数月,豁出性命为国家拼杀,乃是地地道道的国家功臣,又怎么可能不救? 这些复杂念头,在岳飞脑中转了一圈,却只是一瞬而已,一瞬之后,岳飞便咬牙起身,拱手相对身后官家,并严肃以对: “官家,好教官家知道,这些人结义之事确实有欠考虑,但他们多出身草莽,行事草率,若说心怀不轨,未免严重,还请官家看在他们长社一战有功,从轻发落……” 岳飞毕竟是新晋帅臣、颇有圣眷,而且真正内行的人都知道,此人乃是河北人,是赵官家用来接收东京留守司这个河北流亡集团(也就是眼下跪着的这群所谓十统制等人)的特定人选,本身地位也是极为稳固。 人家本来就是这个山头里的人物! 实际上,若非如此缘故,上下如何能容忍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太尉?便是李彦仙等人对岳飞的排斥也绝不可能止于此。 所以,他一旦开口,倒是引得不少人微微心动,准备观望形势,以图卖好。 然而,官家以下,宰执们依旧静坐不动,韩世忠、张俊、李彦仙几位帅臣却只是冷冷看着这一幕,毫无表态之意……尤其是韩世忠,他作为长社被困的那个,作为那一战的指挥官之一,作为眼下军中第一大将,想说话总是绕不开他的,但这位韩太尉就是不动!反而冷冷来看这兵马还未入手便迫不及待想要维护的岳鹏举! 而文武大员们不吭声,谁敢吭声? “官家。”万俟卨稍待片刻,见到只有岳飞一人起来劝,却是放下心来,继而一声叹气。“臣以为岳太尉所言着实可笑……因为有些事情,是能论心的吗?天下事论迹不论心!臣也以为,十统制之中,或许十之八九都是忠心的,但须知道,昔日太祖也是柴氏忠臣,可为什么就以宋代周了呢?还不是有一帮军中兄弟给他黄袍加身?” 事情进入到了死结,莫说十统制中稍微知道点典故的人一时心凉,连岳飞都觉得自己太年轻太冲动了……因为他早就想过事情会往这句话上引,早就知道这次真的是马皋等人自己犯了天大的忌讳,甚至早就猜到眼下这个局面十之八九是赵官家刻意弄出来的,就是要整顿这件事情,却还是一时忍耐不住撞了上来。 可为什么呢? 岳鹏举扪心自问,而且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一来是他自己性格使然;二来是张所去世,宗泽又死,两位被他视为半父一般的长官忽然去世,给他留下了一个心理上的门槛,他一时迈过不去;三来,却是因为赵官家之前这几个月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让他忘了这个穿着大红袍子,不说话时一点表情都无的年轻人,其实是个官家,是个天子。 而且是个姓赵的天子! 且不说下面的人如何胡思乱想,面无表情的赵玖听到那句‘太祖也是柴氏忠臣’后,差点没撑住,几乎要笑场…… 须知道,王善和万俟卨都是他从东京带过来的,但他为防弄巧成拙,却只提点了王善,让这个在宗泽席前对自己效忠的军将出来冒头自爆,好扯出这个话题,再图借题发挥,却未尝叮嘱过万俟卨来做白脸,只是让小林学士必要时敲下变故,却不料这厮自己跳出来,还发挥到如此境地。 果然是个帝王就喜欢奸臣的吗? 而且,赵大真是柴氏忠臣吗? 五代十国的逻辑能往这年头套? 这大宋皇帝们得多没自信,才能在自己的国家繁荣了一两百年后还屡屡被这句话给弄出灵魂震颤来? 当然了,赵玖肯定是想不明白的,因为他虽姓赵,却不是这家赵氏的种,赵氏工科狗自有赵氏工科狗自己的可笑逻辑。 而终于,随着这位赵官家一路想到这里,却是真就笑出声来了……而闻此一笑,下方正板着脸的宰执、帅臣们,外加文武百官,还有十几位当事人不免心情复杂。 恐惧的更恐惧,不耐的更不耐,惊喜的更惊喜,而茫然的更茫然。 “朕以为,诸位说的都有道理。” 赵官家收起笑意,一开口就有点荒唐,这种事情便是都有道理,又如何能‘都有道理’?既然扯了出来,还能有个善了? “朕是真心信得过马将军,情知十统制彼时结义皆无逆心,否则何以不计生死得失,往鄢陵助阵?也以为岳卿所言极是,鄢陵-长社一战,诸统制功在社稷,朕不得不牢记于心,尽量保全。但偏偏万俟卿所言,却也极有道理……自古以来,哪有军中将领擅自结义,脱离公序私成体系的?此事一出,若不处置,他们迟早会落不到一个好下场,而若要处置,以此罪责,或杀或剐,翻遍史书来,谁又能说什么呢?”赵官家满口废话,却让下方不知道多少人听得心惊肉跳。 毕竟,这话听起来,落到最后却还是一个‘或杀或剐’! “不过,宗留守逝前曾有言语与朕,让朕务必妥善处置东京留守司诸军。”言至此处,赵玖不禁顺风幽幽一叹。“诸卿,你们或是朝堂宰执,或是国家名将,或是学富五车,或是经验老道,难道就没有人能起个两全其美之策吗?既能使此事风险消诸于无形,又能保全诸位统制官,不使功臣寒心吗?” 这好像又绕过来了,似乎还是要杯酒释兵权,而若是此论,大家就一个比一个熟了,且绝对能玩出花来。 果然,在稍微停滞了片刻之后,很快便有中书舍人范宗尹出列,其人行礼之后,正色相对:“官家,臣以为可以鄢陵殊勋,额外加十统制品级,然后使之三三两两为镇抚使,分往东南、京东、荆襄、广南、巴蜀,以作靖安之任。” 平心而论,这是个好主意,加官进爵,然后脱离主力战斗序列,再将这十人打散分开,相互之间还要定个主次,同时还能提高地方上的治安力度,显然算是一个加强版、且有时代特色的杯酒释兵权了。 只能说,范宗尹这人在没有什么过硬资历、功劳,却年纪轻轻(今年刚刚三十)做到中书舍人,而且很受南阳上下推崇,甚至,张浚西行巴蜀之前一度想把此人推荐给赵官家做御史中丞……是有他一份道理的。 赵官家闻言也难得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缓缓摇头,并下了定论:“不妥,这是本末倒置!” 这话有点严重,范宗尹微微一滞,立即便朝几位宰执的方向看去。 而首相吕好问无奈,只能本着保护后进英才的想法起身出列:“官家,臣等实不知官家心思,如此处置便有不妥,又何论本末倒置?” “此事简单。”赵玖见到宰执终于出面,却是干脆亮了底。“所谓今朝一胜,不过是挡住了金人攻势而已,区区鄢陵-长社奋力一击,也不过灭贼万人有余,天下大势依旧未曾动摇,而鞑虏一日未能尽除,则天下事则一日以抗金为本,而十统制如今一时自陷迷途,却非是存了什么歹心……” 说到此处,赵玖微微一笑,方才继续言道:“其实,莫说没有什么歹心,便是真有什么歹心,以眼下大局,朕都能忍,只要他能抗金便可!所以,今日处置,只该尽量保存十统制及其部战力,以图将来才对,焉能自毁长城?朕还指望着他们将来驱除鞑虏,替朕迎回二圣呢!” 前面说的还好,最后一句‘迎回二圣’,初来乍到刚刚接触这位官家的诸位臣子自然以为这是官家在宣扬什么孝悌之道,但接触日久,尤其是那几位已经跟这位官家熟悉了不少的文武却心知肚明……这话从这位官家口中说出来,却有几分虎狼之词的意味。 于是,吕好问等人即刻警醒,赵官家怕是早已经有腹案了。 一念至此,吕好问干脆拱手以对:“官家若有想法,何妨直言相告,臣等绝无异议。” 好嘛,赵官家言语未发,宰相便直接无异议了。下面几位颇有骨气的文臣面面相觑,却又无奈……这也就是一堆事还没结果,也就是眼下,若放在神宗、哲宗朝,这种宰相怕是三日都坐不稳。 然而,话还得说回来,从官家‘落井’后驱除黄潜善、诛杀康履算起,这位宰相从区区临时补任的尚书右丞,一路坚挺到今日,都快两年了……这个年限,放在常平年岁都显得可贵,何况人家还高升了一层成了正宰相,乃至于御前实际首相。 凭啥啊? “朕也是刚刚想到的。”见到吕相公这般好拿捏,赵玖当即笑对。“十统制结义,最大的错处便是在公制外另起私制,这样长久下去,便是他们初心再如何,也迟早会落得张遇一般结果,所谓不可轻易试探人心便是此意……” 已经跪在地上许久没有说话的马皋等十人听到张遇二字,也是惊恐心再度大起,却又有了一丝期待。 “既如此,何妨化私为公呢?”赵玖忽然正色。 “何为化私为公?”吕好问是真没想明白。 “私制扩大一点,大到和公制一般大小,不就公私合一了?”赵玖循循善诱。 闻得此言,下方万俟卨和十统制中几个脑袋活泛的早已经目瞪口呆,但如吕好问、范宗尹这种世家人物、诗书种子,几辈子都是紫袍出身的,却明显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赵玖见状却也不再遮掩,而是干脆挑开了谜底:“这样好了,今日御营诸军,除御营后军尚在东南外,各部主力云集各军主官,只要实领个数千兵马的,眼下八成都在此处……朕的意思是,既然东京留守司上下都讲义气,靠聚义结成一体,那御营全军何妨一起讲义气?台上诸统制、还有那几位暂居统领的,一并出来,就在这河阴之地,让几位相公、太尉一起做个见证,然后指着朕聚个大义,这不化私为公了?” 这下子,莫说吕好问、范宗尹,满场上下,文武百官,一起目瞪口呆。 “官家,这不妥吧?” 半晌之后,在赵官家的静候之中,和这位官家想的一样,两位枢相中脾气最大的吕颐浩居然忍住了没有出列驳斥,倒是许景衡忍不住直接座中起身驳斥。 “朕知道不妥。”赵玖端坐其上,朝许景衡微微一叹。“可还有更好的法子吗?宗相公逝前曾托付东京留守司于朕,明言这些兵马出身军贼、土寇颇多,不可不制,但又言国家艰难之时,又不可不用……稍许朝廷体统,能换十个统制官与他们部下数万大军安心为国效力,又什么不舍得呢?这买卖可以做!” “官家圣明!”许相公刚要再言,中间万俟卨便伏地叩首,大呼响应。“臣囿于眼界,心思狭窄,竟一时起了文武分界的阴小心思,着实惭愧!殊不知,眼下抗金为先,自然万事当以军务为上!” 许景衡瞪大眼睛扭头去看万俟卨……一时语塞之余也是一时气结。 非止是许相公,汪伯彦、吕颐浩、刘子羽等枢密院要员,几乎是齐齐去看这个熟人……南阳许久,他们怎么就没发现自家枢密院里居然藏着这种人物? 而且,怎么忽然就有了底气? 官家给的?还是自己寻的? 当然了,看归看,万俟卨一语还是塞得几位相公和所有想反对的人话都说不出来。 检阅台上,再度鸦雀无声。 片刻后,倒是赵官家凛然相唤:“马统制你们觉得朕这个法子如何?” “臣等自然无话,只有感激。”回过神来的马皋在地上连连叩首。 “那就好,朕还以为你们嫌弃朕不够格做这个聚义指誓之人呢……”赵玖说着复又看向自己右侧那些目瞪口呆的御营左军、右军、中军统制官们。“你们又是如何言语。” “臣……” 且说,或因出身,或因举止行径,有人其实是看不上其余同僚的,闻得官家问讯,本能想起身推辞,但听到刚刚那言语,却不由头皮发麻,又即刻改口。“臣等以为此事极为妥当。” “良臣以为如何?”赵玖见状再去问韩世忠。 “官家心思真是绝妙。”韩世忠赶紧起身拱手。“只是统制官们指着官家聚义,臣等又该如何?若是也一并指着官家结义,岂不跟他们错了辈分?” 韩世忠的着眼点总是有点让人难以捉摸,不过赵玖本就没有让他们牵扯进来的意思,所以愕然一时后便旋即摇头: “你们自是朝廷大臣,以朝廷法度为准,不用结义……座中有父子、叔侄的,也可只取长辈来聚义。” “那臣便觉得可行。”韩世忠干脆应声。“臣愿做这个见证。” “臣也以为可行。”岳飞赶紧跟上,对他来说,此事虽然也有些荒唐,但如果能够避免马皋等人被废弃,东京留守司兵马被遣散闲置,那总归是个最好的选项。 “臣赞同。”张俊赶紧跟上。 李彦仙见状环顾左右……且说,他对此事其实是极为不爽利的,因为这太掉朝堂脸面了,而且他自诩功高,又是西军正经出身,还一直谨守忠义,对这些反反复复做过军贼的人天生看不顺眼……但无奈上下左右帅臣皆同意,又经昨日教训,他也不好再跟官家闹别扭,便无言起身侍立,算是与诸帅臣同列了。 李彦仙既起,王彦、王德、闾勍俱起身侍立,而七名帅臣起身,下方诸统制、统领再无犹疑之态,纷纷攘攘,即刻起身离席,来到当中随马皋等人一起朝赵官家下跪,万俟卨也赶紧拽着范宗尹离开了此处。 赵玖抬手示意,自有杨沂中上前辨认唤名在场军将。 所谓: 御营左军独立领兵将领——解元、成闵、王胜、王权、岳超、许世安、翟冲,合计七人; 御营右军独立领兵将领——刘宝、田师中,计二人; 原东京留守司独立领兵将领——王善、郦琼、马皋、桑仲、张用、曹成、刘文舜、李洪、马友、徐彦、戚方、刘忠、李宝,合计十三人; 原济州镇抚使麾下独立领兵将领:张宪、汤怀、李逵、傅选,合计四人; 原西京三衙步帅闾勍麾下将领:牛皋,计一人; 原御营中军独立领兵将领:呼延通、傅庆(后者护送宰执大队而来),合计二人; 原王彦麾下八字军独立领兵将领:孟德、焦文通,合计二人; 原陕州李彦仙部独立领兵将领:翟兴、翟进、邵隆、绍兴、邵云,合计五人…… 林林总总,必然有不少人来不及赶来……譬如留守南阳、襄阳的几位中军统制官,东线与济南府对峙的扈成、王贵等人也是如此,而杨沂中和刘晏虽然官职与这些人齐平,却是居高临下,俨然不算其中的……但不管如何,大略算来,改编后的御营诸军中除了后军以外,各部核心主力大略都在,拢共三十六人。 “你们在扶沟是怎么结的义啊?”在几位宰执和大部分文官匪夷所思的目光中,赵官家不慌不忙,问起了专业流程。“可要拜关公,烧香火?” “好教官家知道,当时并未拜什么神仙,而是歃血为盟。”马皋硬着头皮做答。“十人割掌出血入酒,然后捧酒发誓,最后共饮血酒,便算成了。” “那就好办了。”赵玖抬手示意。“良臣去,就在台下,亲自搬一坛御酒来……” 不知道为何,韩世忠也开始心慌了,却事到如此,又不敢不去……而须臾之后,酒水搬来,赵官家便站起身来,从身侧杨沂中腰间取来一匕首,方才在座前出言:“都抬起头来!” 三十六员将领一起抬头,却见到那龙纛之下穿着红袍子的赵官家直接以赤手握刀,微微一蹭,然后便当众将数滴血滴入眼前酒坛之中,然后便收起匕首,示意倒酒,看这意思,却是不用下面这些人一起混血饮酒了……而见此一幕,上下文武也全都凛然起来,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位官家不是在瞎胡闹,最起码是没有用瞎胡闹的心态来对待这件事情。 俄而片刻,随着官家口谕,七位帅臣挨个倒酒捧碗,给下方三十六将一起奉上血酒,而杨沂中也和刘晏一起,替官家撤下了身前御案,好让官家与这些将领之间再无隔阂。 “诸卿,朕回东京,看眼前凄凉,只觉昔日繁华盛景,尽化为一场春梦。”赵玖早已端坐回位中,却看着尚在渗血的手掌,微微叹气。“彼时宗留守油尽灯枯,却生怕朕将来会有苟且求安之态,临死了还要强着朕立誓兴复两河,却不知,朕那时反而觉得区区一誓不足以明朕之志……两河上百州军,千万子民,血仇如海,哪里几句誓言能表胸中愤愤的呢?但反过来说,那时与眼下情状,除了几句誓言,又何以明心呢?故此,今日十统制擅自结义,闯下大祸,而朕却绝无苛求之态,只要你们聊表抗金救国之志,则万事朕皆可忍!” 言至此处,上下已经鸦雀无声,不少愤愤文臣也都安静下来,而赵玖环顾上下,却是肃然以对:“都起来捧碗吧!” 三十六员统制、统领官一起起身,小心捧碗。 而七位帅臣不敢怠慢,也一起肃立于右侧;诸宰执相顾无言……事到如今,却也只好一并率左侧文臣百官起身肃立。 “朕说一句,你们跟着念一句!”赵玖端坐位中凛然出声。“今日我御营军将三十六人,一并代御营上下二十万军士起誓……” 下方慌乱了一下,一时没有起声。 但也就是这时,杨沂中忽然捏着那柄匕首,引刘晏一起,左右上前半步,然后扬声以对:“今日我御营军将三十六人,一并代御营上下二十万军士起誓!” “今日我御营军将一并起誓!”三十六将微微一滞,旋即捧碗合力重复跟上。 “饮此血酒,拜天子,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赵玖张口便来,显然今日之前便有腹稿。 “饮此血酒,拜天子,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随着杨沂中的重复,这一次下方言语不再参差不齐,而是渐渐整洁如一起来。 “指此一生,雪靖康之耻,兴宋灭金,扶民救国,绝无二志!”赵玖继续领誓,眼神却有些冷淡起来,因为他知道下面这些人是他的绝对指望,但也正是这些人,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一群祸乱百姓,争功推诿,习气极坏的**、军贼,以及所谓义军,他的道路既阻且长。 “指此一生,雪靖康之耻,兴宋灭金,扶民救国,绝无二志!”众将也继续发誓,事已至此,原本混乱的心思也各自收起。 “若有临阵违令者; “若有临阵违令者; “囿于门户、得失,弃兄弟者; “囿于门户、得失,弃兄弟者; “涂乱百姓、牵连无辜者; “涂乱百姓、牵连无辜者; “临国事存私者; “临国事存私者; “必共讨之,使之生无可恋,死如阶下残尸!” “必共讨之,使之生无可恋,死如阶下残尸!”说到最后一句,下方诸将,早已经惶恐,有些人是真信这个,有些人则是从这些誓词中察觉到了一些官家的决意。 而左右文武更是凛然,韩张李等人也都面色涨红,浑身警醒……他们没有立誓,但这也绝对是赵官家对他们的警告和约束。 “饮下吧!”赵玖在此稍微停了片刻方才出言。“但须想好,饮下此酒,你们便是一起上过阵、结过义、立过誓的生死同袍了。而朕既然做了你们的指誓之人,便也不会不管你们……自今日后,御营诸将,今日立誓者与不在此处的统制官们,若逢军中不公事,遇地方纠纷事,有私下疑难事,皆可直接写札子飞马至今日领誓人、御前班直统制官杨沂中处,他本就提举皇城司,自会将你们的言语,直接送到朕跟前……” 听到最后一句,韩张李几个大帅一起心中冰凉,吕颐浩、许景衡二人更是齐齐一惊,但此时哪里能出言语?而下方三十六将也自无一人会憨傻到此事上有半分犹豫,却是在官家话音刚落之际,一起仰头满满饮下那根本没有血味,却也不知道是啥味道的一碗血酒。 然后,一起低头俯首,又朝上方亮出碗底。 “砸了吧!”端坐在那里的赵玖终于失笑。“砸了以后,今日咱们便放肆一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然哪来的聚义气魄?” 下方一时轰然,但夯土之台,却未免能碎,如李逵、牛皋、翟冲这般精细人物,却干脆又将没碎的酒碗捡起来,藏入袖中,准备带回家当个物件。 俄而片刻,酒宴重开,下方军官,甚至那些低级文官多有释然之态,而几位宰执和几位帅臣,却多悚然起来。 但不管如何,随着官家的御案被抬上来,新鲜的酒肉上桌,气氛很快还是热闹了起来。 见此情形,趁着热闹,一直闷不吭声的小林学士主动探身,隔着座位给自己前一位的御史中丞胡寅倒上了一杯酒。 后者从御案处收回目光,一脸复杂的回过头来,却又见那林学士从容捧杯相对:“今日河阴云淡风轻,将来却道阻且长,但幸得军士同起报国之念,国家显然要得一时安稳,这是好事,胡中丞何不多饮几杯?” 胡寅沉默片刻,方才举杯相对:“诚如林学士所言,国家能得片刻安宁,军士能起振作之态,当然是好事。” 言罢,二人相对一饮而尽,而二人饮罢,胡寅却终究难掩心中一叹……道阻且长,以今日局面,天下人何不如此? 诗曰: 汉家河北一百州,遗民南望皆期期。 问君北贼何足道,坐守画地如穷愁。 不共戴天是此仇,生不杀贼死不休。 诸公但能安身计,更无一点英雄气。 遂令多士皆沉醉,绝口不复言时事。 恭惟主上天勇智,皦日平生复仇志。 春色平场千万骑,望裹亭亭龙纛移。 六军拜手呼万岁,报恩便欲无生意。 南风微微天无云,牙领蟠冢愁黄曛。 草莽亦得拜天子,壮士何得愁朱门?可怜泾渭胸中分。 愿起沔阳死诸葛,作我大宋飞将军。 (本卷完) 第二卷总结 兼致歉信 兼本书开书四月小记录 上来先例行给大家汇报一下成绩。 刚刚看了下后台,发新章节之前均订11976,上架一开始是没有万订的,一两周才赶上,换言之,两个月涨了两千均?四舍五入有点夸张,因为中间有段沉闷期,有这个成绩我是挺振奋的。 24小时追订非常夸张,虽然最后一章请了假,没有最新确切数据,但实际上据我观察,哪怕沉闷期也有七千多,然后本卷后半段这几章高潮剧情涨的非常快,到了之前一章,24小时追订已经有了八千五朝上,接近九千这种夸张数据,不过一周内的追订却还是不到一万。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这本书和上本书一样,可能总体成绩不是特别爆,但大家一旦看进来,就都能看的进去,所谓读者黏性度相当高。 然后说完成绩,自然是要借这个致歉了。 这个成绩,这个追订,照理说但凡是个垃圾写手,就该日更万字,死在电脑前,以报君恩的……但实际上我这人还是跟上本书时期一样,三五不着调,晚上赶时间码字,偶尔作息一崩,就要坏事。 现在疫情时间,首都还是一级响应,爱奇艺这种996想上班都罚了款,滴滴也都轮换在家办公,那就不用说别人了,所以我这个破工作也能我继续整天赖在家里办公。但在家办公别的不知道,这个作息就是日常崩,因为我经常带着一种补偿心理强迫症一样去熬夜。 比如说刚刚这次请假……责任没啥可说的,就是我这人太散漫,管不住自己。 作息颠倒了,想调整下,提前更了一章,然后照理说该万事大吉,早点休息,好好放松一天,弄个好状态来结束这一卷。但实际上,那天晚上我刷了知乎,补了新番,最贱的是我在群里某位大佬的推荐下于凌晨买了《骑砍2》,然后就一直玩到天明。 再补觉起来以后,也就是请假那天晚上了,整个人是懵的,坐一会就后脑勺疼……明显身体和精神都不对劲,啥啥也想不顺,写了一千多字停在那里,一睁眼就凌晨两点了,然后发了个请假条。 说实话,很坑,对自己身体不好,说不定真就会猝死,而且非常伤害追更书友的感情。 但偏偏就是管不住自己这个散漫的性格。 大神约下来之前,我一度已经开始趁着疫情跟公司蹭裁员了,但说实话,且不说最后结果,真要是全职了,恐怕是会更散漫。 总而言之,先给大家认个错,这个更新和这些个请假,以及我的散漫是对不住大家的追更和大家给我的成绩的。 然后,回到内容上来。 这一卷是说什么呢? 很简单,如果说第一卷是主角这个人的立足,这一卷就是主角这个‘官家’的立足……两者是有区别的。 前者是一个人,后者是一个身份。 所以,第一卷抛开这个穿越身份的不讨喜,本身代入感和刺激感还是很多的,而第二卷就有些偏重于眼前的局势,这就导致本卷前半截大量笔墨描述主角跟南阳官僚系统互动时,略显沉闷。 但这是必要且理所当然的,因为作为一个官家,官僚体系是天然围绕着主角运作的,而且最能凸显天子的身份……尤其是里面的人单独拎出来,个个都有才,说话也好听……它会给主角带来极度的安全感与成就感的。 所以,一开始赵玖理所当然的,会选择依靠这个自己最近而且看起来似乎还很有力量的官僚体,并寄希望于官僚体系的改革和运作良好。 甚至,一直到现在,我们都不能否则官僚体系的合理性与存在感……因为相比较于韩世忠大面积喝兵血、好色,张俊贪财无度,乃至于范琼剥人皮,文官们的个人道德水平还是相对而言比较很高的……实际上,大宋坏到那份上,不可能是一个文官误国这么简单的,真要说平均素质,大溃败之下,毫无限制滥用武力的武将表现更烂,而且烂的更彻底,不像文臣单独拎出来还挺好看。 只能说韩世忠这种品性稍烂之余还有能力、还愿意为国家效力的,确实是稀少动物,就连张俊这种贪财之余愿意听话的,都算是了不得的将才了。 至于说东京留守司那些抗金英雄,也是一个很复杂的群体。 常规史观中,因为宗泽对他们的保护以及杜充对他们的镇压,还有一个岳飞的同袍这个光环加成,使得他们进入一种正面叙事状态……当然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宋军战争作为首要矛盾的当时,能抗金的当然是英雄。 然后呢? 稍微了解一下就知道了,这些人失去约束有多过分……一窝蜂张遇驱赶老百姓做兵的时候,逼迫他们相互搏杀,这就是东京留守司的典型人物。 只看一面,他们是英雄,再看另一面,活该千刀万剐。 还有一个不是东京留守司所属,但更典型的义军……邵青。 这个人只看他一则史料,你会感动的流眼泪……历史上金军渡江的时候,邵青作为招降的水军统制,只有一条船,而且是只有十八个艄公的小船,然后面对金军的千军万马,只有一条船的他单舟出战迎敌,箭矢尽绝方归……跟杜充、王燮那些同时期没骨气的文臣武将相比,简直是大大的英雄! 凭这件事情,谁敢说他不是抗金英雄? 然后呢?如果细细查资料,你会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一个史料,记载着他做贼时,攻城的时候,将城周边村落的所有人裹挟在一起,拿刀子逼这些人填壕铺路,顺便还要将裹挟其中的怀孕妇女找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剖腹取胎……干嘛呢? 不是吃,是用来占卜。 凭这个史料,谁敢说他有资格当个英雄?金军能比这个更残暴和野蛮?代表了堕落军将最低水平的范琼剥人皮都比他高端! 但这个人终究还是被招降了,当了统制官,然后还一往无前了…… 当然了,邵青这个人是个极端,极端到我都不敢写他,只敢写范琼。 但大多数义军、军贼都是复杂的,里面鱼龙混杂,真的是什么人都有……我是开书才开始接触宋代史料,属于临时抱佛脚,但就我的历史观而言,我得出一个结论是,总体上来说,这些失去了约束的义军、军贼,真的是比官军更堕落。 为什么?不是因为官军多伟大,而是因为一边是毫无节制武力滥用,人性之恶在乱世中肆无忌惮;另一边多少有些约束,有朝廷和体制在约束这些人。 所以在当时,五毒俱全的韩世忠看不起这些人,动辄骗过来杀掉是真有理由的,李彦仙从一开始就渴望被朝堂认可为正规军也是有理由的……谁想被当成这种人啊? 文官们厌恶这些人更是合情合理。 当然了,和这些人大略相同,都是河北流亡军士的岳飞却是个特殊的例子,不可以拿他跟其他人相比的,这个人能成为上千年来的中国军人的楷模是有他的独到之处的……我常在群里跟人辩论说,岳飞这个人身上两个点,一个是朴素而伟大的爱国主义……也就是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一个是突破时代朴素的底层视角情怀,他是真把底层老百姓当人的……也就是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了。 这两条任何一个都可以让一个人突破时代桎梏,何况是两条?而有这两条在身,什么大小眼,喝酒醉打人,是啥啊?是让他从神活过来变成人的要素而已。 实际上,岳飞这个名字,本身在中国文化里,已经有了一定的特定情境,类似的,甘地和萨拉丁居然需要两个人共享‘圣雄’这个外号,反而显得不足。 一个人伟大到一定程度,只要说出来名字,就有了抒情的感觉。 不过,我们也不能因为他的光环,就反过来把跟他类似出身的上下左右都想的太好了……回到历史情境里,一定要避免这种情况。 总之,回到跟前,扯了这么多感慨,还得再说回来,这些人再成分复杂,再堕落,你还不得不承认,那年头局面已经成这个样子,想要在军事上收拾局面,残留军队、义军,所有在军事上能团结的对象都必须要团结起来,继而约束起来,使用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的早一步获得胜利。 而正如赵玖质问杜充时说的那般,只有结束了战争,这些摧残人性的东西才会消失,人才有资格去做一个人。 实际上,这正是宗泽的伟大之处,他看的更清楚,更懂得深层的矛盾或者说矛盾根源,他知道这股力量的必要性。 相对而言,官僚体系中的人,单独拎出来都是个正经好人,一起成了体系后,却又不可能在短期内变成一个高效的机器,更何况,金军也不会给主角这个整合官僚体系的机会……又或者是,幸亏金军来得快,没让他被官僚体系的安乐窝给同化掉了。 所以,到了本卷后半段,面对着军事上现实困境,清醒过来的主角不在沉默中死去,就只好在沉默中雪夜上梁山了。 于是有了后半段情节上的忽然激昂。 但是这里必须要说两件事……一个是从情节上讲,主角这是贪天之功,他其实是在用宗泽的遗产和余威来完成他的救赎的,没有宗泽替这个国家收拾了这么一堆人,主角连本钱都没有,所以他才会在面对宗泽时彻底醒悟,然后写下了那首词,因为他在宗泽这里找到了自己缺的另一条腿,和一条真正的道路; 而另一边,从作者的角度来说,我要说自己这段写的其实并不好……因为本可以更好,大家知道那段事情连续准时更新,做的很棒,棒到我自己都有点骄傲。但事实上,很多时候到了很晚的时间点,我其实一章都只写了一半或三分之二,这个时候就经常很仓促的去只花半小时、一小时写最后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章节出来,干干巴巴,毫无润色,这就使得原本可以更高潮的剧情有种到了章节末尾高潮不到位的感觉。 所以还是得道歉。 但不管如何了,赵官家找到了自己的灯火阑珊处,又下了这么多生死符,咱们就不扯什么感性分析了。 例行说几个小剧情。 历史上,赵构的确是靠着抬高苏轼,以苏轼为引子,来宣扬自己政治立场,然后大约算是继承了宋钦宗的旧党姿态,却以一种更模糊和更婉约的方式,来展示出来的。 除了追赠苏轼太师的政治姿态外,他也确实有在苏轼真迹上题字表露心迹的历史段子。 而历史上,张浚罢相之后,也有过一个推荐人的段子,当时宋高宗想让他推荐秦桧,结果昔日跟秦桧关系极佳的张浚这时候已经发现对方是个烂人了,所以宋高宗一问,他立即直言此人无德,不可为相。 然后赵构再问,其实是想他再推荐赵鼎,结果张浚明知道对方心意,却不说话了……他知道赵鼎比秦桧强,却囿于二人对立局面,没有吭声。 于是赵构启用了赵鼎,但赵鼎却不可能再与张浚默契,昔日靖康之变太学中逃难出来的一伙人,就此分道扬镳。 接着就是赵张辗轧,秦桧趁势而起……只能说文官,他这个体制内的思维就很过分…… 但反过来说,书里面张浚走前最终推荐了已经跟自己发生了剧烈矛盾的胡寅,其实就是段子反用了……最起码主角对他交心和信任,让他还是无脑选择了顺着官家心意来做。 十统制结义没有历史原段,但在历史上东京留守司崩溃后,确实有拉帮结派,然后结义的戏码,而且还不止一处。 甚至拉帮结派后,几波山头还有相互火并。 其中,历史上马皋作为忠心大宋的代表人物,被造反其他统制官害死后,一丈青应该是投奔了闾勍,因为闾勍认她做了干女儿,并通过联姻又将他嫁给了张用,后来闾勍也败走,或者战死,张用和她一起做了流亡军贼,岳飞又招降了他们公母,算是有个好结果。而从历史叙事上,也看的出来,马皋、一丈青、张用这样的人,多少是有点底线的,裹挟老百姓当军队肯定少不了,但相对于其他人还是很有朴素道德感的。 不过有意思的是,一丈青改嫁后,依然自称马夫人,上阵就打着马夫人的旗号,号称忠烈……反正张用应该是没意见。 王善这个人也很有意思,在那个混乱阶段,前期兵马最多,势力一度最大,张用也依附他,所谓很多义兄弟也跟着他混,而他也在攻打大宋官军防守的城池时,说出过那句‘重定贫富、贵贱’的言语。 并且这个人,前期活跃中始终没有投降金军和伪齐,是坚持底线之余努力想往上爬的。 不过,后来他母亲随他辗转过程中,一次失足落水,直接去世,让原本很有野心和能力的王善立即就丧失了奋斗动力,最后直接心灰意冷,投降了金军或者伪齐,从此在历史中消失不见。 而这些人,王善、李逵、病关索李宝,改嫁的一丈青,哦,还有扈成,甚至包括杀孕妇取胎儿占卜,却又英勇抗金的邵青,应该就是后世《水浒传》的灵感所在。 他们是一个极度复杂的,整体来说比较堕落,却又堕落的有缘故(被世道逼着选择了滥用武力)的群体。 所以,这里面的关键是,他们之所以会普遍性、整体性的堕落,只是因为缺乏一个人来接替宗泽约束整理他们。 而书里面主角出现了,还下了生死符。 那么因为主角的存在感,原本抱憾的人可以释然而去,原本会堕落的清白人士免于堕落,原本会天日昭昭的……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就是历史穿越小说的根本爽点所在,他应该是大家内心深处某种朴素的正面的道德感与历史还有小说相互共振的结果。 最后的最后,我要打个广告。 推两个公众号: 一个是《书海鱼人》,安迪斯晨风大佬整的,每周四篇推文,包括网文长篇、新书扫文、各类书单,甚至是实体书推荐与短篇小说连载。 安迪斯晨风大佬应该是正经书评界转向网文的领军人物,他的评测很有深度和专业性,大家无论是想找文,还是想看网文深度评测,这个公众号都是个好去处。 另外一个是《赤戟的书荒救济所》,这个在书友的知名度中似乎很高,因为赤戟大佬专注于推书扫文,他跟安迪斯晨风大佬是一个深度一个广度,前者着重网文的评论,后者专著找出好书给大家看。 大家不妨去瞅瞅…… 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字,更新咋没这个劲头啊? 晚安。 第一章 国破山河在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话说,建炎三年的深春时节,随着金军退去,宋金两国第四次大规模交战正式告一段落,但战争带来的千疮百孔与各种遗留问题对双方而言都是个大麻烦…… 其中,且不说金军如何在河北镇压义军,上层又如何板荡起来,只说大宋这边,也是各种纷扰不停。 当先而论,如何恢复河南地区的生产与秩序,如何处置关中文武的一团乱麻,又如何应对京东地区的诸多军阀势力,然后如何平定东南叛乱……似乎每件事都是当务之急,也都是事关根本的大事。 而这其中,几乎每件事都还必然掺杂着重要的人事问题、经济问题、军事问题,所以处置起来不免棘手。 但是怎么说呢? 话有时候是能反过来讲的,这些事情就摆在跟前,再难不也得硬着头皮上吗? 实际上,凭借着之前勉强可以称之为胜利的战事结果,再加上二月间,赵官家在河阴之地稍微整编了一下部队,倒是让刚刚回到东京旧都安定下来的大宋中枢多少有了个可以入手的地方…… 也就是以军事为纲领,借此将事情铺展开来。 就眼下来说: 韩世忠部的御营左军此战损伤最重,所以朝廷让他先回淮西休整,同时负责河南、京西腹地的治安,待其部恢复过来,再做他论; 张俊的御营右军,自回徐州,以钳制事实上普遍降金、形成割据之态的京东之地; 李彦仙虽领了御营中军都统制的名号,但他的防区过于紧要,也是早早回归……很显然,这个中军都统制的身份未必名副其实……不过,即便如此,西京洛阳这次也干脆正式划归了他所防御,大小翟、牛皋等西京、汝州一带的义军改编之后,一并由他所领,而一直在西京驻防的前三衙步帅闾勍此番正式卸任三衙,进位御营副都统,离开了西京一带; 八字军肯定是很难回河北了,再加上王彦明确表示不愿居昔日下属岳飞之下,所以被任命为御营中军副都统制,与王德并列,屯驻郑州以及开封西侧; 而另一位御营副都统制王德则加了开封四壁防御使,正式屯驻东京周边; 至于原济州镇抚使与东京留守司合并而成的庞大御营前军,从理论上来说,本该是岳飞这个都统制统一使用,但实际上却被一分为二,一部分人随新任御营副都统闾勍往济州、南京而去,与张俊合力钳制京东诸贼,另一部分却是随岳飞本人南下,往东南平叛去了。 其实照理说,岳飞在济州日久,京东那边地理人情都熟悉,比如梁山泊的张荣什么的肯定认他,所以让他去和张俊一起夹击京东军阀才是最合适的……但是真没办法,凡事要讲一个轻重缓急。 按照官家和宰执们的讨论来说,东南富庶之地,是大宋养兵的根本所在,决不能允许叛乱继续蔓延,相对而言,京东从去年初算起,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短期内想要吞并整个军阀化且还有金军支持的京东地区,也确实恐怕有点困难。 所以,先集中精力往东南下手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至于为什么会是岳飞去平叛? 当然是因为他部下的军纪最好,你要换成原本距离最近的张俊过去,怕是还不如让叛军在江宁府那边窝着呢! 所以,这才有了这种因为赵官家一力推动而形成的别扭军事安排。 当然了,眼下都是权急之策,有窟窿就去补窟窿罢了,哪里不别扭呢?而且天知道随时会有什么新乱子、新危机? “出了何事?” 东京城内、汴河以北,相国寺旁,稍微恢复了一点生气的昔日内城繁华之地,一处酒楼之上,有人从临街窗口探出头来,却是能遥遥望见有骑士从御街上飞驰往来。“这是今日第几队了?还都是从南面过来?” “天知道……”杯盘狼藉的桌前,做答的乃是中书舍人范宗尹,其人闻言失笑。“昔日大宋东京,如今却已经是北面国门了,而既然是北面国门,那消息自然都是从南面来,泰发兄(李光)何必在意?”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实际上,范宗尹说完之后,在座几人,如户部尚书林杞、殿中侍御史李光、翰林学士李若朴等都只能苦笑而已。 “可惜,枢密院中并无相识之人……”最老成的林杞苦笑完之后第一个捻须出言。“否则多少能知道是不是东南叛乱军情,我们这也是担心则乱。” “昔日在南阳时,我曾与万俟元忠结交过……”从窗户那里转过神来的李光有些为难的答道。“但这人经此一番随驾的功劳,自恃有了根底,在河阴时便开始跳脱起来,来了东京后,更是屡屡与宗室、外戚结交,不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我便与他断了往来。” “他这是以近臣自居的意思。”林杞对道。“倒不好擅自说人家是什么品性。不过,断了也就断了吧,也是老夫多嘴……” “刘子羽是名臣之后,又素来持身颇正,若想寻个枢密院中的人物,何妨与他联络一番?”范宗尹若有所思。 “刘子羽未必会来……”李光情知对方是想说刘子羽背后有一个巴蜀大员、官家心腹,却是摇头不止。 “非是此意。”林杞继续捻须摇头。“老夫是说,眼下这个局面,知道不知道军情,枢密院中有没有相知的人物,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不错。”李光也跟着醒悟过来。“眼下这个局势,非得是宰执大臣直接出面,方才有用。” 言至此处,座中众人齐齐看向了最年轻的范宗尹。 而范宗尹终于也严肃摇头:“不瞒诸位,我昨日确实去问了一问,许相公大概是愿意帮李公相说话的,汪相公那里我根本没去,至于都省吕相公……” “吕相公怎么说?”林杞不由严肃起来。 “吕相公说,这种事情根本不是宰执能定的,还是要看官家心意和两位相公自己的姿态……”范宗尹正色答道。 “其实是有道理的。”酒楼上稍微安静了片刻后,还是林杞叹了一叹。“我们也不过是瞎忙罢了,但又不得不忙。” 众人彻底黯然。 且说,这几人今日于百忙中聚在一起,乃是为了东京城内最近起的一番风波……要知道,在军队人事大略做好了安排之后,宰执的名分便是头等大事,而果然不出大家所料,吕颐浩后来居上,以当日守南阳,并劝官家御驾亲征的功劳,成功越过了汪伯彦,晋身枢密使,一回东京就成为了正式的西府大相公。 不过,同样是正经大相公,这吕大相公跟吕大相公可是不一样的。 吕颐浩这才刚刚当上了枢密使,便开始大权独揽,将枢密院的事务尽数揽到身上。 西府中若有官吏敢违逆于他,他便当场甩脸,轻则罚俸,重则撵出西府,至于军务人事,凡有对他不敬者、失礼者,必然也会直接受惩,从韩世忠到御营中军的寻常统制,再到各部尚书,从来都是不假辞色,而且绝无隔夜报仇的习惯。 于是,上下一时悚然,而汪伯彦这个枢密副使也被顺势架空。 但这还不算,因为有官家传条子给四相公议事的传统……也就是当甩手掌柜的意思了……所以很多大事都只是往宣德楼后面的皇城中寻蓝大官报个备,四位相公便会在宣德楼右掖门前,原尚书省、现在的都省加枢密院所在之地议论妥当。 然而,自从有了枢密使身份以后,这位吕枢相动辄便会在四相会议中直接以事关军务为由,将很多事情强行划到枢密院这边来,最后自然是由他处置。 四位相公,汪枢相是个副手,天然矮了一头,都省吕相公是正经首相,却又是个不敢争的,许景衡倒是敢争,却因为东西两府的分组定式,根本越不过吕好问说话,所以这吕颐浩非但掌握了枢密院,而且渐渐压倒了其余三位相公,颇有大权独揽之态。 这倒也罢了。 最近这两日,随着岳飞迅速动身南下,这吕颐浩却又忽然借题发挥,屡屡指斥远在扬州的李公相…… 说实话,也就是大宋朝没有宰执弹劾宰执的先例,否则这吕颐浩一定直接弹劾李纲误国了。 但就算是没法直接弹劾,随着吕颐浩近乎于赤裸裸的表态,京中上下也不免惶恐不安起来。 真要是让这位吕相公取代了李公相,成为了百官之长,那届时以他的威势,谁还能有个好?便是不取代李公相,而只是扳倒,他的威势就能小? 所以,李纲的几位京中心腹,联络了在吕好问、许景衡身前说话妥帖的范宗尹,试图绥靖一二。 但很显然,局势太恶劣了。 因为说到底,这不光是吕颐浩气焰大盛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只在于赵官家和李纲二人身上。 李纲是他自己军事水平太烂,而军事不行却还要强行管军事在这年头简直就是原罪,李彦仙的例子摆在那里,宗忠武的衬托摆在那里,可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弄出事情来……手握御营后军数万,关键时刻,非但不能助战前线,还自乱阵脚,此番被人攻讦根本是他咎由自取! 而与此同时,更让李公相这些心腹们感到惶恐的是,他们忽然意识到,随着赵官家此番大破金军、还于旧都,昔日官家与公相互相扶持的局面已经没有了意义……到眼下为止,谁还会怀疑赵官家的抗金之意,和他的抗金之力?而且哪里还需要李公相的号召力来替赵官家整饬建立一个朝廷班底呢? 一句话,赵官家如今不需要李公相的大旗来竖人设,求支持了,这位官家自己的龙纛已经有效力了。 这群人,本质上是在忧虑赵官家会过河拆桥。 “范致虚死了。”场面安静下来一阵之后,沉思许久的范宗尹忽然带着一丝苦涩之意透露了一个消息。 “什么时候的事情?”有人惊惶抬头。“如何死的?” “不清楚,应该是刚到遵义不久的事情,反正我经手文书时,上面是说他看守的草料场着了火,所以死在了遵义。”范宗尹随口而答。 “只是如此?” “或许如此……”范宗尹语气愈发苦涩。“但也有别的流言,统制官翟冲的儿子翟彪最近刚刚折返回御前,据他喝醉酒与人说,自己去遵义办事,错过了大战与功劳。” “官家……”李光难以置信。 “官家心不能平!”林杞倒是不以为意。“而且此事便是挑明了又如何?杜充不也当众杀了吗?但随后便是鄢陵大战,是官家还于旧都,大家不就不敢说话了吗?” 而言至此处,林尚书稍微一顿,复又捻须再叹:“其实,这便是为何要有李公相这种大臣在位的根本缘由了,官家毕竟年轻,行事激烈,有个大臣制约着他总是好的,而如吕枢相,虽然也是个激烈大臣,却只是撺掇着官家,使官家更激烈,而非制约……” “说起此事,我其实与胡中丞有过一番交谈。”范宗尹忽然再言。 “哦?”其余人等齐齐一振。 “胡中丞倒是个干脆之人,他对我说,很多官家心腹都以为这是定乱立业之时,昔日祖宗法度未必可恃,而为人臣者,当随官家走一条新路……”范舍人小心复述道。“所以很多人,如小林学士他们,明知道事情原委,也不喜吕枢相气焰嚣张,却以为李公相也在扯官家后腿,所以才会沉默失声。” “荒谬!李公相如何扯官家后腿?” “这便是根本念头上的差异了……大家都觉得自己想的才对,却又有了纷争,放以往便是新旧党政,放现在也差不离。”范宗尹继续言道。 “……” “这不是我说的,是胡中丞说的。”范舍人赶紧解释。“是我问胡中丞自己怎么看?胡中丞便说了这番话,并说,道阻且长,且看将来。” “且看将来?” “胡中丞的意思是,金人不会给我们这里党争的机会,届时抗金大局自会拿成败检验谁对谁错……而以眼下来看,显然是官家稍胜一筹,而李公相稍败一场。” “这便是已经动摇了,这次也不会帮李公相进言的。”林杞一声叹气。“所以官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在御街两侧,渐渐有了生气之时,荒芜人烟的延福宫东面面,某处废弃荒地中,却还是荒草萋萋、山石杂乱,然后野兔狐鼠出没无常……与数里外的御街形成了鲜明对比。 没错,这正是昔日太上道君皇帝赵佶花了不知道多少人命、国运才弄成的花石-艮岳遗址。 不过,之所以成为遗址,却非是金军所为,实际上金军根本没有入城大肆破坏劫掠。这是靖康中二圣中的渊圣登基后,为了拨乱反正,不顾金军在前,专门花了大力气下令将各处假山砸碎,以示与父不两立之意所致。 只能说,这二位真是绝配。 “朕以为李公相是不可以骤然去位。” 野地之中,春花烂漫、万物生长,正是到了交配的季节,而穿着便服、束着袖口的赵官家一箭射死了一只藏在井口旁探头探脑的野兔后,方才回首叹气。“不光是当日他以一己之力重立了朝廷、安定了东南的功劳,也不光是为了朝局稳定,更重要的是,眼下东南还须有人坐镇……” “官家何意?”赵官家身后,胡寅蹙眉出声。“之前在南阳,地势偏狭,东南、荆襄天然分野,不得不分大员坐镇,如今官家还于旧都,中原开阔,漕运恢复……为何还要留人在东南坐镇,不怕尾大不掉吗?” “因为东京不稳。”赵玖干脆而答。“金人虽然算是受挫,但区区十几个猛安的编制,两三万人的整体损失,却并未动摇他们国力、军力根本,宋金之间攻守之势也没有改变,反而让他们对咱们更重视而已……而今年或明年,必然还有侵略,若届时黄河不得守,东京如何?” 胡寅沉默片刻,方才点头:“臣明白了,所以还是要让太后与潘贤妃领着皇嗣在扬州,也还是要李公相在彼处做个预备?既如此,巴蜀、淮南那里也要继续维持,以作制衡?” “不错。”面对着素来直白到过分程度的胡明仲,赵玖再次弯弓搭箭,却是一面瞄准了一个新的猎物,一面坦诚以对……私下说话,他反而更喜欢这种直白。“其实之前在南阳,潘娘子便多次来信,说想要过来……朕就一直没有答应……” 话说到一半,赵官家箭矢飞出,却居然没有中的,反而引得一只黄鼠狼从某个亭子后面窜出,继而消失不见。 “官家思虑深远、大局为重。”胡寅思索片刻,反而只能如此说了。“若以此论,确实该如此,反而是臣想的浅薄了……” 赵玖微微摇头,不知道是在可惜那黄鼠狼,还是在想什么。 而就当这位官家没了心思,然后准备亲自上前去捡起那只兔子,拎回去当今日晚餐之时,忽然间却有一阵嘈杂之声从身后传来。 随侍的胡寅、林景默、刘晏、冯益一起回头,待见到是杨沂中、蓝珪、吕颐浩三人仓惶走来,却又愈发不解……什么事能让这三个人一起失态到这份上? “官家!”来到跟前,杨沂中与吕颐浩居然一起失语,倒是蓝珪首先叩首于地,涕泪交加。“官家……皇后薨了!两位夫人也没了!五位公主(建炎年间帝姬已经改回公主)也没了三个!只回来两个!” 赵玖一时茫然,什么皇后,什么公主,莫名其妙! “官家。”吕颐浩也难得声音颤抖,失态难名,言语也混乱无度。“臣……刚刚滑州有金人使者,代金国四太子传来消息,并送回了两位公主……原来,邢皇后(赵构原配)与两位夫人,还有五位公主中的三位,靖康时便已经在路上薨了,两位尚存的小公主,却被金人此番一并送回,说是官家既有那般胆气,便当有此应……臣万死!” “臣等万死。”杨沂中、冯益一起下跪。 “臣等万死。”便是胡寅与刘晏也面色惨白,一个拱手,一个下跪,跟着重复了一遍。 而继续转身捡起了兔子的赵玖立在那里思索了许久,方才渐渐想明白过来,感情是自己这一仗多少争了口气,然后金人有了一点尊重,便将这个身子的原主人,也就是赵构的家人当日靖康中已经死难的消息送回,顺便将两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小女孩送了回来,以作姿态。 只是话说回来,之前那赵构明知道自己老婆孩子都被抢走了,居然还要数百浣衣娘,还要一力南逃,到底是个什么心理素质? 也难怪赵玖此时想来,觉得思维混乱。 而一念至此,赵玖不怒反笑:“你们有什么万死的?赵氏子孙遭此困厄,难道不是有些人不顾民生去弄花石纲,然后又有些人不顾大军压境,又只顾砸了花石纲的报应吗?” 言罢,其人将手中兔子扔下,然后环顾左右,一声叹气之余复又抬起手中弓箭,只往前方一处长满了青苔的花石假山上奋力一射。 一箭既出,居然钉在了那石头缝隙之上。 下方众人,本要出言,观此情形,却又齐齐语塞。 而就在这个当口,又有数人满脸仓皇,匆匆而来,却正是都省的两位相公吕好问、许景衡与枢密副使汪伯彦齐齐至此。 而吕、许、汪二位来到跟前,也是如之前吕颐浩一般,面色惨白,拱手下拜,口称万死。 “朕已经知道了。”心情复杂的赵玖无奈言道。“自是二圣自己可笑无能,引出这般皇家身上的报应,关你们什么事?” “臣惭愧……”吕好问抬起头来,却又满脸通红。“且不论二圣如何,但此事李公相确也有护卫之责,他已经随消息同上奏疏,自请槛车入京,听从发落。” 赵玖与吕颐浩、胡寅、林景默、杨沂中、刘晏、蓝珪、冯益,一起蹙眉。 “关李公相何事?”胡寅一时急躁。 “自然是李公相责任。”许景衡上前半步,严肃答道。“官家将太后、皇嗣一并托付,如今皇嗣薨了,身为人臣,他如何能免罪?” “你在说何事?”赵玖以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是滑州金人派了使者吗?” “官家!”许景衡这才反应过来,惶恐一时。“滑州金人何事臣等实不得知,只是说江宁叛军闻得官家遣岳飞南下,听说不许招安首恶,情知不免,便殊死一搏,集合兵马试图渡江往扬州劫持太后、皇嗣,虽未成功,却引得扬州城内骚乱,而皇嗣本在病中,受了惊厥,然后直接两日便薨了……消息送到枢密院,吕枢相不在,便寻得汪枢相,汪枢相又来都省找我们二人……官家……臣……” 赵玖闻言复又捡起兔子,然后又是半日毫无表情,立在那里没动弹,而其余人看到官家如此失态,却赶紧将头低得更下了,唯独吕好问、许景衡、汪伯彦三人心中疑惧,终于没有忍耐的住。 “官家,滑州何事?”吕好问小心相询。 赵玖闻言也不做答,而是第二次扔下兔子,并回过头来,对着那面艮岳遗址,复又愤愤一箭:“狗屁二圣,为这花石纲与靖康耻,有报应便报应在赵氏身上就是,何必还要连累别人?坏我局势?!将来是不是还要当筹码被送回来恶心我?为何不是你们早死?” 周围四相诸臣,齐齐愕然,却无人敢驳斥赵官家这般大逆不道之论。 PS:给大家磕头道歉了,算两章好不好,让我睡个饱……好消化肚子里的东西……以便食言而肥。 第二章 恨别鸟惊心 晚春时节,东京城在地震。 不过坦诚说,赵玖很难跟这些人一样感同身受,尤其是河北那桩子事。 你从个人感情上来说吧,很多人赵玖见都没见过,你让他如何如何也有点强人所难,你要是从公理心上来讲,大约是有点同情的,但后来上过战场,从亳州到两淮再到南阳再到东京,一路上见到家破人亡的事情也太多了,那点同情心早就被更惨的时局给消磨的差不多了…… 所以这就引申出了一个问题,你穿越成了赵宋皇帝,你就立即把自己摆到皇帝位子上了吗?把上亿的人口当成你的私人战略游戏玩具? 又或者思想觉悟高端一点,你觉得这个国家是赵宋皇室的附属品,还是说赵宋皇室是这个国家的附属品? 对于赵玖而言,这个答案不问自明,对于大多数文武臣僚而言,这个答案似乎也不问自明。 唯独这个问题根本没法沟通,所以这就很烦。 回到跟前,东京城上下这一日全城震动,如丧考妣,有流言说,邢皇后和几位公主根本不是之前时候死的,而是今年金人败退回去,死了家人的金将为了泄愤杀掉的,后来被挞懒、兀术、粘罕什么的发现,发现只剩俩孩子了,也觉得掉份子,所以编造了一个说法,并将俩孩子随手送了回来。 这是很有可能的,但也没什么意义,尤其是对赵玖,他反倒不能理解为何泄恨的不能顺手杀了赵佶父子,反而要杀无辜的女人,以至于继续留着那俩人隔空恶心他? 相对而言,扬州那档子事,说实话,东京城上下反而只是感慨李纲倒霉,所谓震动也只是停留在官场层面上……而这个原因倒很简单,因为这年头幼儿死亡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赵宋皇室也躲不掉,甚至本身就有死婴儿的传统。 不过,在赵玖这里就又反过来了……真要说两件事情里面他更在意哪一件,反而是南边这一件。 原因有二: 首先,从公的一面来讲,正如赵官家那天听到消息后的反应一般,他是真为此事动摇了朝中格局,动摇了他一直苦心维持的朝堂稳定感到愤怒! 须知道,他一直在避免内耗、避免党争,然后尽量维持朝堂总体格局的稳定,因为他知道自己真正治国是无能的,而在他无法真切处置各种国家庶务的时候,是需要有一个稳定的文官体系来替他管理国家的……但谁能想会出这种意外? 而宗泽已死,李纲一旦再去位,就意味着朝堂要从最高端开始自上而下进行新一轮的大规模人事洗牌……可哪有那个时间浪费在人事建设上? 其次,从私的角度来说,作为一开始穿越过来后就接触到的枕边人,真要说赵玖会对哪些高高在上的赵宋皇室人物有些感情的话,那必然是他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的潘贤妃…… 这种感情加上某些没什么可遮掩的、不管是好是坏的雄性本能,就导致潘妃母子一直是压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 现在石头松开了,下面心口上说不上伤口却也脆弱的一面反而无可遮掩。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要做出安排和应对的。 “吴夫人年纪不大,也没有养孩子的经验,神佑、佛佑……”冷冷清清的崇政殿上,面对着数十名眼下在东京的重臣,赵官家话说到一半却稍微卡了一下。“俩孩子才四五岁,先送到吴氏族中,寻年长妇人好生照看,抚养……该如何就如何。” 独自肃立的御阶之下的百官之首吕好问即刻拱手应声,这件事虽然引起全城震动,也确实让所有人心里起波澜,但从表面上来看,真要处置下来,也就是这一句话而已。 唯独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赵官家回到东京旧都,朝廷百官哪怕为了一个大义名分也不能说一个走字,但此地毕竟毗邻前线,天晴的时候隔着黄河便能望见金人旗帜,再加上河南生产破坏严重,所以此城却也不可能朝着旧日规模恢复。 实际上,所谓达官贵人、富商财主中的顶级人物,却只有一个昔日的珍珠吴家举族迁移了回来……倒正是吴夫人的娘家。 其余的,便是邢皇后的娘家邢氏,还有潘贤妃的娘家潘氏,现在都举族随太后在东南扬州。 甚至,赵宋宗室的大部分人物,包括赵宋宗正赵士?,与一位地位最显赫的、八十多岁的老帝姬或者说老公主了,眼下都在东南盘桓。 而朝中说起东京城内的外戚宗室之流,一般就是指吴氏与赵士?的亲家汪氏了。汪氏还好,到底是拐着弯的,吴氏就有些被大家刻意避讳,也就是万俟卨、杨沂中这种御前心腹才会与之刻意亲近。 所以…… “吴氏当然妥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这两个消息同日传来之后,御前气氛就变得和谐了许多,首相吕好问此时缓缓颔首,周围人连个表态的表情都没有的。 但是,这句话说完以后,冷冷清清的崇政殿还是不免继续冷清了下去……因为即便是隔了一日才重开朝议,但所有人都还是对接下来要议论的几件事情有些措手不及。 “扬州那边的事情与李公相无关……”赵玖自己也停了片刻方才正式表态。“小儿惊厥,固然可惜,但也是寻常事,不值得为此动摇大局。” “臣不以为然。” 反对声赫然来自于已经不知多久没表态反对过他人的吕好问,而这让坐在御座上的赵玖几乎无奈。 “不错。”许景衡也严肃出列相对。“官家,这件事情不在于官家是否大度,愿不愿意放过李公相;也不在于事情本身跟李公相有多少牵扯……李公相为超阶的平章相公,军政统揽于扬州,把控东南,说白了,乃是官家将东南之地、东南之人,还有太后、贤妃、皇嗣一并托付给了他……如此前提,莫说皇嗣薨去跟兵变有关,兵变又是他惹出来的,便是与他无关,他也要为之负责的!” “官家。”汪伯彦也上前一步,正色跟上。“皇嗣虽无太子之位,却有太子之实,于李公相而言,是半主名分的……若不处置李公相,反而是要将他置于逆臣之所在。实际上,官家不妨想一想,一个皇嗣平白在官家身外没了,总得有人要为之负责的,不处置李公相,难道要处置太后或者潘贤妃?” “官家。”吕颐浩此时无奈站了出来。“臣素以为李纲粗暴无能,而且素来与之不和,但臣曾为东南守臣,对扬州事却也知晓一二……昔日东京沦陷,官家将太后、贤妃、皇嗣,乃至于宗室尽数安顿于扬州与东南,达官贵人闻风而动,彼处聚集富户豪门贵人无数,又多携金银宝物……故此,一朝闻得兵祸,继而失控,也是道理上的事情,所以这次扬州惊乱,着实怪不到李公相头上。” 四个相公依次表完态,上下完全无声……之前唯一攻讦李纲的如今成了唯一保护李纲的,之前想维护朝堂稳定的,如今却全都表态要治罪李纲……这就是政治,合情合理的政治。 “那就罢了吧。”赵玖实在是无奈。“罢相去职,不用一路颠簸来东京了,也不用什么提举什么宫,且寻个他老家周边的偏狭州军,请李相公稍作安顿,也好署理民生,发挥余热。” 四相一起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怠慢,周围那些尚书御史、学士舍人什么的,也都安静如初,因为谁都知道,今日的麻烦事多了去了。 “李纲既去,敢问官家,东南守臣谁可代之?还是说待岳飞平叛之后,便不再设东南使相?只加寻常转运使、安抚使、经略使?”吕好问倒也没敢耽搁,因为这事拖不得。 “朕以为还是得设使相专司东南。”赵玖干脆表态。“不可轻易裁撤。” “请官家明示。”吕好问也严肃起来。 “因为东京位于前线,下次金人再来,集合大军至此,则未必可保。”赵玖坦诚以对。“而若不保,还是要撤往南阳,彼时巴蜀、荆襄、东南三地天然分野,若无使相大臣常驻,未免会出大乱子。同样的道理,太后和宗室在扬州,也不好轻易召回东京。” “如此说来,官家是不准备跟金人议和了?”吕好问忽然转到了另外一个话题。“官家,此番议和是金人首倡,并随两位公主专派使节,非我等提起,并不违淮上之论……东京城内,皆有期盼。” “朕当然知道这次是金人主动来议和,并没有违背淮上言语。”赵官闻得此言不由冷笑起来。“而且人家还送回了两个公主,朕也不好撵人……但若要议和,朕也有期盼,却是要金人先归还太原、陕北,交出折可求、刘豫,以作诚意,再做具体议论!” 这就是强行耍流氓了,于是下方终于嗡嗡一片,而这次也终于有宰执以下的大臣主动出列了。 “官家!”刘子羽扬声相对。“早春一胜,并未改宋金大局,如今还是金人强大宋弱,而攻守之势也未有动摇,连官家自己都说,下次金人还是要来的,而东京下次未必得保……既如此,何妨暂缓一二,与之议论拖延一番?若能拖个一年两载、两年三载,聚二十万精兵、成十万甲士、攒三年粮秣、悬百万金银,出太原仗山地与金军决战,何愁大局不定?” “还有谁以为可议和的?”赵玖微微蹙眉。 “臣以为可以。”翰林学士李若朴也肃然出列。 “臣也以为可行。”殿中侍御史李光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鼓起勇气出列。 “臣附议。”中书舍人范宗尹跟上。 “臣……以为可以。”忽然间,许景衡居然也跟着出列了。“官家,现在这个时候议和对我们是有好处的,而臣等……” “朕知道!”见到连宰执都出面了,赵玖情知不能再忍,却是即刻出言打断了对方。“朕知道你们都是公心,朕知道刘参军父亲在靖康中殉国,他弟弟一家死的只剩一人;朕也知道李若朴是李若水亲弟,他兄长是靖康殉国诸臣中最激烈最忠心之人;朕还知道,你许相公当日在朝堂最艰难之时,一直维护李伯纪、宗忠武,内心坚定忠忱无二;朕更知道,李光李御史是李公相至交,他在此时出列表态,一个不好便要万劫不复……朕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真的奋不顾身,都是真的为国家着想,不是想投降,不是想屈膝……但朕就是不愿议和!若要议和,先行废立之事,再来说此事!” 此言既罢,殿中鸦雀无声,上下皆有愤愤之态…… “官家言重了。”停了片刻,倒是汪伯彦拱手出言。“其实陈尚书(陈规)有言在先,只要物资人力跟上,东京城完全可以按照南阳的法度来守,而若如此,届时金军再来,其实未必能得便宜……” “说的好。”赵玖随口答道。 “其实依臣来看,金人此番议和,说不得是之前一仗被打怕了,心虚了,内乱了……这时候如何能与他议,反而该筹备北伐才对!”吕颐浩也出言表态。 而赵玖此时却不由皱了下眉头。 “官家!”等两位宰执说完,等了一阵子的许景衡长呼了一口气,却是理都不理两个枢相,而是直接对赵玖严肃以对,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官家昔日在南阳,与宰执有言,不许擅自以免冠相对,那敢问官家,你生气了,便可以以废立相对吗?” 赵玖微微一怔,继而尴尬一时,却是赶紧点头:“是朕错了,不该与诸位置气,但战和之事朕意已决。” “那还是得请官家给个说法与道理……”许景衡沉声再对。 “说法多的是。”赵玖见对方穷追不舍,便又有些来气,便指向了下方一人。“御史中丞,你来说为何不能议和?” “君父为人所执,千万生民沦为胡虏牛羊,此不共戴天之仇,哪里能议和?”胡寅早就忍不住了,只是刚刚气氛不对,不好开口罢了,此时闻言,当即拂袖而对出列众人。“春秋大义,诸位都忘了吗?” “就是因为足下动辄春秋大义,所以有识之人轻易不敢开口,只能我等天下人尽皆知与金人有血海私仇的几个人在此言语……”见是胡寅,刘子羽当即怒斥。“若依你胡明仲的春秋大义,官家建炎元年便去北伐,国家早就亡了!我们是说不抗金,不打仗吗?只是想求个稳妥与必胜!” 胡寅刚要与之辩论。 却不料,就在这时,一旁李若朴忽然愤愤插嘴:“昔日靖康中,我等举族与金人生死而对之时,却不知道春秋大义的胡中丞彼时在做什么?躲在太学中坐视君父出城去死吗?送了两个君父不成,今日还要用春秋大义亲自来送第三个?” 胡寅羞愤入头,血气难掩,却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辩论。 “够了!”这时候,御座上的赵玖终于冷静了下来,却是面无表情,及时喝止了这场无端争执。“彼时谁知道金人会如此残暴?而就是因为晓得了金人残暴狡猾且无信,太学中张浚、赵鼎、胡寅等人才起了主战之念……不要无端颠倒因果、时间,做人身攻击。” 胡寅、李若朴、刘子羽三人面面相对,也都觉得无趣,却是一起拂袖不语。 而言至此处,御座中的赵玖复又严肃看向了许景衡:“许卿,昔日朕让你转赠张悫张相公《赤壁赋》一事还记得吗?” “臣记得。”许景衡拱手以对。 “朕在后面题的词呢?” “记得,是王舒王的《游褒禅山记》……” “哪些字?” “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余之所得也。”许景衡咬牙复述道。“臣铭记在心。” “朕也铭记在心。”赵玖缓缓言道。“朕知道你们议和不是真的议和,更不是要屈膝投降,而是主战之中,存了保守稳妥之念……” 许景衡欲言又止。 “许相公。”赵玖冷冷相对。“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朕也没忘……当日南阳城外,朕与你虽无明言,但其实有君子之约,大敌当前,咱们都不该挑起新旧党争,更不该说什么祖宗家法对不对的事情……所以今日事,咱们照理不该从此处议论!可实际上,你们之所以想要议和,根子上却还是保守士风心态,今日挑事的不是朕!” “官家若如此说,臣也无话可说了。”许景衡长叹一声。“臣不免冠,不撂挑子,愿求东南为使相……” “不许。”赵玖幽幽叹道。“河南千疮百孔,少不了你。” 许景衡终于无奈:“但官家总不能不让臣说话,臣乃是都省相公!” “朕许你说话,只是这件事情的问题便在说话本身上。”赵玖也显得无奈起来。“今日若许议和,明日妥当了,想要再战,你信不信也有人会出来,说什么为民生计,不该战的?不管金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试探还是哄骗,这股气都不能泄!而朕的意思,就在那《褒禅山记》的几句话里……朕以为,这个时候,既然老早定下大略,要与金人战到底,那争论本身便不值得再起。不是这样那样对不对的问题,而是国战之中,一开始就不该有争论的问题!” “臣等明白了。”就在许景衡一时沉默之时,吕好问忽然拱手相对。“正如昔日新旧党争,不是说新旧如何,而是说党争二字自伤根本……而今日,不说战和,也不说稳妥激进,只是争起来,便要内耗,刚刚胡中丞与李学士、刘参军便是明证……所以一开始便不该擅自动摇原定之策!” 吕好问既出此言,许景衡以下,几名主张暂且议和喘口气的,外加胡寅以下几名有愤愤色的主战派,自是各自敛容。 而吕好问也继续拱手相对不停:“不过官家,今日既然说到此事,还请官家再当众给个明确答复……宋金之间到底要如何才能有个结果?” “金国覆灭。”赵玖干脆做答。“还要犁其庭扫其穴,除此不论。” “臣等明白了。”吕好问带头拱手行礼。 “臣等明白了!”汪伯彦赶紧跟上。 “臣等明白了。”吕颐浩诧异的从吕好问身上收回目光,也赶紧拱手。 “臣明白了,国家艰难,正该相忍为国,团结一致,确实不该有无端内耗。”许景衡叹了口气,也终于拱手相对。 而其余以下,或是匆匆跟上,或是不情不愿也都纷纷在赵官家的余威和首相的和泥之力下一起表态……此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不过也就是暂时,因为赵玖早已经看明白了……这不是人的品性问题,也不是记不记得之前话语的问题,而是大宋朝几百年祖宗家法制度,将士大夫和官僚集团养出了一种天然趋于保守的风气。 这种保守风气,古往今来都不会少,也真不好说说人家是对是错,但在大宋这里明显格外突出,而且格外强力。 今日稍微保住了河南地,就有人想议和,将来随着战争继续下去,金人必然是更消耗不住的那个,开出的条件也会越来越务实和优渥,然后必然还会有人带着同样‘我是为国家好’的心态尝试推翻‘不合时宜’的既定国策。 不过,赵玖也绝不会松口的……不是他多么坚定和多么高瞻远瞩,而是他知道结果! 一旦这口气泄下来,真正的投降派就会趁机从口子里钻进来,到时候原本主战的会变成主守,主守的会变成主和,主和的也会变成主降,最后就是秦桧那种人粉墨登场了。 所以说,赵官家外对数十万金军,内对上下五千年都出名的大宋士大夫和大宋军将,绝对是任重道远。 “既然金使来事已经议论妥当,可见垂危之下,东南犹然该有使相大臣坐镇……”吕好问继续主持了之前的朝议。“官家,此任虽是外任,却依然是宰执一般的名位,还应该额外加节度使制约军事,拱卫太后,本该官家钦定,却不知官家到底欲使谁去?还是说提拔一位妥当重臣?” “朕已经有了一个妥善人选。” 赵玖叹了口气,忽然起身走下御座,来到御阶之下,目光从身前四位宰执身上扫过,最后落到其中一人身上,却是不待对方出言,直接当众拱手作揖,一揖到底。“吕相公,你最知东南局面,更有一番雷厉风行,朕今日就将东南之地、东南之人,还有扬州太后、东南宗室,全都托付给你了……还望你念在咱们君臣之义上,到了东南后妥善为之,做朕的倚靠。” 吕好问以下,百官齐齐怔住,而当事人吕颐浩更是半晌不语,许久之后方才心情复杂,躬身还礼,口称‘万死’! PS:人的惰性……积重难返……我知道书评区一定把我骂出花来了……根本不敢看,只能说句万死…… 第三章 江湖多风波 面对着突发事件,和看似突发其实早有预料的一波朝堂内部浪潮,赵官家还是选择一力维持既定的政策与政治格局,也就是最简单的修修补补……说白了,国战期间,内部稳定总是第一位的。 相忍为国,相忍为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让吕颐浩去东南,在不同的人眼睛里肯定有不同的解读,可从赵玖那里来说,吕颐浩却肯定是最合适的一个: 首先,此人有能力、有魄力,独断地方后是能做事的,而且此人本身是被李纲从扬州撵过来的,对扬州和东南非常熟悉,回去就能上手,而眼下能做事才是最要紧的一条; 其次才是所谓政治考虑……赵玖又不是聋子瞎子,他当然知道这位吕枢相最近在东京城内引来了众怒,而将这么一个人放到东南,既是对吕颐浩本身的保护也是对他的一定惩罚,是对当日殿上部分官吏的妥协,却也是某种警告。 毕竟,吕颐浩此番往扬州去,跟之前李纲在东南的作用一样,就像是悬着的一柄剑一般,随时提醒着一些人不要乱折腾。 李纲不能压着你们了,还有吕颐浩,老老实实办事就是了。 不过,总体来说,大家还是识大体的,再加上赵官家刚刚攒起来的那点威望还没消耗殆尽,所以这日殿上冲突终究只是局限在了崇政殿上,没有过多扩散。 真要扩散了,似乎也无关紧要。 须知道,此时的东京城根本就是个除去军士不到二十万人口的空城,议论的再热闹,也形成不了所谓舆论,更不可能造成政治影响,引发太学生砸门……因为太学生都没了!甚至回来一个认证的太学生,基本上就会被直接录取一个,然后发到河南各处去当官。 总之,突发事件注定意义深远,也注定会有无数联动效应,但只是最高层议论的话,却是早早定了调子,并迅速得以执行……别的不提,最直接一个,金国使者高景山闻得赵官家的‘前提条件’,倒是保持了涵养,只是一笑,便不再多说任何言语,直接自请告辞了。 很显然,金军也只是试探,见到赵宋态度如此坚决,便干脆放弃了交涉,既没有装模作样,也没有虚言恫吓。 只能讲,如果说淮上一战,只让完颜兀术和阿里、讹鲁补这三个金军高层意识到了对手的转变,那么刚刚过去的这次大侵攻,就是让整个金国上下一起意识到了赵宋朝堂自上而下的转变。 故此,这个时候,再装模作样或虚言恫吓,便没有了意义。 当然了,毕竟是送公主回来的,高景山一行人也没有被无端埋葬在艮岳遗址里,三月底,晚春时节,这位金国大员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几乎是跟吕颐浩前后脚出城,复又从滑州渡河,准备往大名府归去。 且说,此时此刻,由于赵宋官家还于旧都,黄河沿线兵马厚重,大名府这里又是金军控制黄河的要冲所在,左可援护京东济南刘豫,右可防备东京周边重兵,退还可扫荡河北平原,却是在撤兵之后、军事对峙局面形成时立即按照粘罕的安排,合力屯驻了二十几个猛安,四五员大将,俨然成为了金军前线枢纽。 故此,高景山赶到滑州,便有对岸之人早早派船来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长社城下的前万户大?。 二人分舟渡河,待到对岸便已经天晚,便干脆留在渡口,并着人取河中鲜鱼,就在河北渡口寻了房舍,起了炉火,做起鱼汤,然后置酒相对。 要知道,高景山跟大?自然是相熟之人……得益于隋唐契丹时期的大发展,这年头辽东这个地方从文化角度来说已经成了文明高地,但偏偏在地理上却是文明边地,那地方女真、渤海、高丽、契丹、奚、汉,甚至还有部分蒙兀人,各种混居无常,倒有自己的一套的文化特色与行事逻辑。 而女真人之所以能起势,抛开大辽与大宋的腐朽,还有完颜阿骨打那代人的英豪不提,本身背后是有一个文明发达的,最起码是军事文明相当发达的辽东之地做倚仗的。 实际上,完颜阿骨打起兵后,花了相当多的精力与时间按照部族联盟的那种方式来整合辽东诸族,金国刚一建国,所谓最基本的猛安谋克制度中,奚、契丹、高丽、渤海、汉诸族,便都有人位居高位,所谓女真不满万的女真,绝非是单一从深山老林中涌出来的女真族裔。 当然了,辽东那个地方太混乱,文明与野蛮,落后与先进是并存的,这也确实导致了金国内部的混乱体制,只不过这种混乱在金国不停的强势扩张中被遮掩了下来而已。 回到眼前,高景山这个人背后的高氏,你说他是渤海族是可以的,但说他是高丽族也是没问题的,因为这两个民族本身就是一家,无外乎是说如今有一个高丽国的政权实体存在,能不能依附而已……实际上,高景山的同族就曾有人在辽东举兵与完颜阿骨打对抗,试图争夺辽东的控制权。 只不过败了而已。 所以,大?和高景山绝对算是世交之人、相熟之辈,甚至,勉强可以称之为同胞的。 “宋人确实不愿议和?” 酒过三巡,双方微醺,说了好一通家常话之后,年轻的大?方才举杯问到了正题。 “谈都不愿谈……”高景山干脆做答。“那赵宋官家确实硬气。” “俺今日说句闲话。”大?闻言哂笑。“咱们大金立国已经快十五年了,虽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遇到宋人这般亿万大国,却是万万耗不起的……他们都说俺在长社城下葬送了十五个猛安,却不提这些年与宋人交战,又有多少人被日渐消耗掉了。” “这倒是实话。”高景山当然知道对方肚子里有怨气,便赶紧来劝。“但毕竟是战败,只是不让你领兵为将罢了,依然还是世袭的猛安,大名府的屯将,这个地方如此紧要,将来一有战事,你只要稳住了不出差错,总是还能再领兵出去的……” “俺自然知道按照军纪,早该将俺砍了,如今这个发落,只是因为俺哥哥殉了国,俺们大氏又是咱们渤海族内第一的贵族,再若将俺砍了,怕是会再激起不妥事来,所以从轻发落。”大?摇头不止。“只是高将军,此番处置俺还是有两个大大的不服……” 高景山毕竟年长,心思妥当,所以闻言并未再做应和,只是兀自起身给自己盛鲜鱼汤来用。 而大?年纪偏小,又是弟承兄位,多少有些衙内气息,反而饮下一杯酒后愈发不管不顾起来:“高将军你来评评理,那日战事俺自然要担上责任,可右副元帅又如何呢?他才是正经的当日战场主帅,为何俺没了万户,没了领兵权,又罚了金银,他却连个官衔都不曾落?” “大将军想多了。”高景山听到是此言方才放心,却又放下汤碗跟着笑了起来。“右副元帅那里其实跟你的处置是一般道理……你是渤海第一贵族,人家是完颜本家,你兄长殉了国,人家则是国主兄弟兼心腹,所以你只是不许领兵,而右副元帅那里,依着这次这般议论,虽还挂着右副元帅职务,下次却必然不能再度领兵为帅的!两边其实是一样的!” “若只是这般看,自然是一样的!”大?闻言冷笑。“可若算上刘豫呢?” 端起汤碗的高景山微微一怔:“这关刘豫何事?” “你还不晓得吧?”大?愈发冷笑不止。“前几日,粘罕国相、大太子,已经与国主做了当面议论,若宋人不愿称臣、割关中京东之地,那便要立刘豫当皇帝了……济南、青州、淄州、莱州、登州、密州、兖州,七个大州一并归这个降人知府来管!而今日,高将军既然回来,只要入了大名府,那边国主的使者得了讯息,就会直接过河驰入济南,让人家当皇帝。” 高景山面上不变,心中震动……话说,这消息虽然早就传的满天飞了,可临到跟前,这些人依旧震动难名。 毕竟,这可是皇帝!是一国之主! 当然了,低头请啜鱼汤的高景山很快醒悟,却又放下汤碗,稍微敛容以对:“其实也是有道理的,此番大侵攻,西路军大胜,尽取陕北,东路军却无功而返,河南之地未有半分得手,而愈是如此,愈要撑住济南这片河南立足之地,以图将来胜负……反倒是陕北,那折可求未闻得要当皇帝吧?” “折可求那里问了,他不愿意,便直接停了。”大?随口答道。 “这道理便对上了,西面局势很好,反而无须立个皇帝。”高景山苦口婆心。 “道理是道理,比较是比较。”大?终于执杯冷冷相对。“俺没说刘豫当皇帝的对错,只是将这个刘豫与俺自己,还有右副元帅放在一起比较,不免心寒……” 高景山心中微动,赶紧再去喝汤,却不料汤碗已经空掉,便不由尴尬,只能转手倒酒。 而大?毕竟年轻气盛,根本没在意这些动作,却是借着酒劲,将心中藏着的那句话直接说出口来: “他们完颜氏是金国当家的不错,想咋样便咋样,俺也没法说,可对下面总要讲一个赏罚公正吧?俺们大氏和你们高氏引着渤海、高丽儿郎无数,随太祖起兵至此,前后死了多少人,也没有见到完颜氏给俺们大氏一个王爵,给你们高氏一个都督,然后各自分出一个州郡来快活!如何一个刚刚降了一年多的南人,只因为会奉承,便能做到一个皇帝,领了七个那般富庶的州郡?!俺今日直言了,国主(完颜吴乞买)、国相(完颜粘罕),还有几位太子处事不公!” 高景山心情复杂,沉默不语。 大?见状,情知讨了个没趣,却也浑不在意,他本就是找个人发泄一下,难道还指望串联起来,逼迫燕京那边分他个大名府留守?便干脆冷笑喝酒。 一夜无言,翌日天明,高景山自入大名府,果然在城中见到了国主使者,却又不做理会,而是兀自轻驰向北,数日后便入得燕京,并于辽国旧宫室中见到了国主、国相与大太子完颜斡本、四太子兀术,将东京见闻奉上。 孰料,四位贵人并未在意,直接道声辛苦,便将他放出宫去。 而这日晚间,算算已经是春夏之交,但燕京之地却是风沙不断,而高景山再度出门,却是私下拜谒了四太子完颜兀术。 “大?是这般说的?” 完颜兀术剃掉了胡须,却显得有几分年轻人的样子了,但语气反而愈发老成。 “是。”高景山小心相对。 “无所谓了,他有怨气也是寻常。”兀术摩挲着光洁的下巴,坐在柔软的蒲团上,略显感慨。“这事关键不在于刘豫,刘豫只是个引子,关键在于战败无所得……至于挞懒,俺恨不能活剥了挞懒,可国主却一力偏袒,大哥和俺想要处置他,国主只拿损兵数量来说话,说俺丢的兵马不比挞懒少多少,而且也丢了一个万户性命……偏偏咱们东路军这一败,西路军却大胜,粘罕一时气焰嚣张,大哥也不得不随国主一起进退。” “是这个道理。”高景山微微感慨。“末将沿途行来,确实觉得暗流涌动……不过刘豫那事,军中不服之人不光只是大?一人而已。” “是这样吗?”兀术继续蹙眉对道。“可那也没办法……高将军,你是个老成的人,俺也不瞒你,去年冬日,咱们南下的时候,俺五叔父斜也忽然病了一场,如今连上马都艰难,不知道还能捱多久……国中此番纠缠,怕是要迁延日久的!这时候,只能依仗着刘豫在前面拖延一二了!让他称帝,不光是赏赐他,也是要他和赵氏不能两立!” 高景山心中震动异常。 且说,完颜斜也,乃是太祖皇帝和眼下国主的第五个同胞弟弟,更是正经的谙班勃极烈,名副其实的继承人、皇太弟。 之前三大派系的政治斗争,很大程度上是围绕着完颜斜也、阿骨打直系(也就是兀术兄弟几人),以及国主完颜吴乞买亲子三方争位进行的。现在完颜斜也一朝病重,燕京这里自然要天翻地覆,也就难怪金国最高层会对此次南征的责任人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更难怪无人在意战和事、前线事,以及军中的不满情绪。 但是,金国立国之本在于军事,朝堂争端最终往往是要靠着前线军事成败、功劳大小来定的,那么此番事中,几位太子真能争得过国相粘罕吗? 你们可是打了败仗的人!而粘罕的心腹可是有条不紊,半点破绽都无,直接夺了整个陕北。 难道真指望一个区区降人皇帝来给你们立军功?可这个皇帝不还是被国相抢着立了吗?关你们什么事? 一念至此,高景山本想再劝,但不知为何,却硬是把话塞进了肚子里,反而一脸醒悟之色,然后平静起身告辞……他一个说不清族裔的高氏,为啥要为人家完颜氏操这种心? 你也配?配的话,为啥不封你个都督,给你一个州郡快活? 第四章 江湖多风波(续) 这个春夏之交,宋金两国都是烂事不断。 这边是皇嗣去世,那边就是皇太弟病重;这边是公相去位,那边就是三派争位;更不要说,之前这边丢了陕北,关中弄得一团糟,几乎看不到理清的希望,那边则是东路军无功而返,并损兵折将,引得内部怨气丛生。 而到了初夏时节,双方又是齐齐出了外患上的大事。 赵宋这里,自然是因为济南刘豫的突兀称帝而一起陷入震怒、惶恐之中……这种事情对汉人而言实在是影响太大了,尤其是刘豫本来是个正经的赵宋臣子,中过进士的士大夫,这种冲击感造成的影响可不是学人家大?将军喝几杯酒、骂两句就能消解的。 而金人那里,却是蒙兀人正式反了! 话说,蒙兀人早在契丹时期便成了契丹边患,金人继承了契丹的边境格局,自家从边患变成了地主之后,不免也继承了契丹的其他边患,而这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蒙兀人。 其实,早在完颜阿骨打崛起之时,因为契丹的虚弱,大草原上的蒙兀人也同时迅速摆脱了压制,进入扩张、兼并的节奏之内。而其中,最强大的一个部落正是蒙兀诸部落中历史最悠久的乞颜部,而乞颜部的首领乃是孛儿只斤氏的合不勒。 靖康二年,趁着金军主力尽数南下之时,合不勒会盟诸部,被各部联合推选为蒙古部长……其实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汗王了,而合不勒自此也可以被称之为合不勒汗。 不过,合不勒这个汗是推选出来的,本身没有经过部族战争兼并,控制力不是很大,本身存在的意义,也是作为一个蒙兀人的代表,以图在金人那里替大家争取到一定的自主权。 所以,当金人成功制造了靖康之变,数以十万计的大军主力折返后,合不勒明智的选择了与金人进行外交斡旋,最后讨论的结果则是他正式接受金人的敕封,当了一个所谓‘蒙兀国王’,并在次年,也就是之前赵官家在南阳混日子的时候,选择亲身前往金国首都会宁府,拜谒金国国主完颜吴乞买。 到此为止,似乎双方便要定下名分,重回昔日契丹时代的稳定局面。 但不知为何,这时候,双方却在酒宴上折腾出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合不勒喝多了,真醉假醉不知道,居然直接上去拿手捋人家金国皇帝吴乞买的胡子,而吴乞买这边则即刻因为对方的失礼陷入到了‘震怒’状态,当场将他拿下,还以对待臣子的姿态按在殿下予以严厉呵斥。 说不得,还趁机打了人家合不勒几下孤拐,以发泄被粘罕责打的怨气。 合不勒当时据说是醉酒不提,但醒来之后却一定是就此怀怨的,这厮假装没事,会宁府游玩了一阵子后,等到那位皇太弟忽然病重,前方战事又不稳,吴乞买等权贵一起南下燕京接应大军之时,却是趁机告辞,然后就溜回了蒙兀草原。 再然后他就反了。 其实,就蒙兀人和金国这个战略姿态,双方爆发战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大辽轰然崩塌,蒙兀人当然想趁机获得独立,不想昔日平起平坐的女真人欺压他们,而女真人当然想学着契丹那般让蒙兀人称臣,然后老老实实当狗。 双方是有本质矛盾摆在那里的,而合不勒跟完颜吴乞买那场闹剧,似乎也有相互试探的嫌疑。 但无论如何,孛儿只斤氏与完颜氏,居然是因为胡子问题展开了他们之间第一次全面战争,倒着实富有戏剧感。 而稍微可惜的是,赵官家此时未能得知此事,不然一定要郑重其事记在他的笔记本里。因为相对而言,这就这些日子,不免觉得生活有些无趣,甚至对某些原本应该极度重视的国家大事也显得有些兴致乏乏。 “这次里面可有手指?” 春夏之交,南风正盛,正在致力于以一己之力消灭艮岳遗址中所有比老鼠大野生哺乳动物的赵官家,回头见是杨沂中捧着一个熟悉的盒子过来,不免面露警惕。 “臣不敢私自拆封。”杨沂中怔了一怔,方才躬身相对。“这是御营左军翟统制送来的密札……” 赵玖看了眼就立在一旁的翟彪,却是一努嘴,示意这个当儿子的拆了他亲爹的札子盒,却不知是在防备什么。而翟彪倒是毫无顾忌,直接上前接过盒子,打开之后果然没有什么小手指头,只是拿出一面普通丝绢来。 赵官家这才放下心来,便收起弓箭,上前接过来看,但只看了一个字便又觉得有些血压上升起来,原来这文书字迹居然是红色的,不用想也知道翟冲在弄什么幺蛾子。 于是赵玖复又抬手,将文书递给了翟彪:“你来读!” “好教官家知道,臣自幼不识得几个字……”翟彪接过文书后,装模作样看了两眼,却又恭敬低头双手奉还。 不认识字你还看几眼? 赵玖差点被气笑,却是一边直接转手递给了另一侧的林景默一边随口问道:“那你父亲识不识字?” “好教官家知道,臣家里爹爹还没我认得字多。”翟彪倒是理直气壮。 赵玖这次懒得吭声。 而小林学士接过来,也是稍微沉默了片刻方才读了出来: “给官家叩首问好,自家月初才在西平知道济南府刘贼的事情,煞是气愤,只是因为奉官家旨意随韩太尉在淮西本地休养,本该不做理会。但俺虽不知道大道理,却常听人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刘贼若不理会,岂不是让人以为官家没了忠心可靠的人用?俺想来想去,越想越气愤,便咬破了指头,滴了血,让文书沾俺的血给官家写了札子,只是想让官家知道,若要去打济南,俺一定走在前,学着当年韩太尉活捉方腊一般活捉了刘贼,然后千刀万剐了给官家出气……” 赵玖听了之后依旧半晌没话。 小林学士无奈,等了一阵子后只能提醒了一句:“官家,就这些了。” “回个信……给御营所有统制官回个信,就一个意思,以后不许写个札子还弄这些血不拉歪的东西!”赵玖摇头相对,然后直接再度摸起了弓箭。“还有,再给那割手指头的刘文舜单独加句话,朕知道他是济南人,也知道他是恨极了刘豫,但无论如何,表心迹归表心迹,却该爱惜自己才对……” “只是如此吗?”风声中,小林学士上前一步,正色相对。 赵玖微微一怔,复又放下手中弓箭:“林卿怎么说?” 小林学士稍显犹疑,但还是坦诚相对:“官家,臣以为刘逆虽然是跳梁小丑之辈,但毕竟是首开先河……若不速速覆灭,固然不虑济南成了气候,但须小心自家人心动摇。” “林卿说的是对的。”赵玖点了点头,稍微正色。“但林卿,东南平叛、河南百姓回迁编户、东京城改造、军队休整、调理关中纠纷,哪个不是要紧的事情?至于说刘豫称帝,确实有点出乎朕的意料,因为朕以为此番既然撵走了金军,只凭一个京东七州,他就没底气再称帝了;但从心底长远来说,这种人的出现,朕却从一开始便有所预料……换言之,有人称帝朕早有准备,只是不想是此时罢了……而你让朕因为他突兀称帝,便乱了自家阵脚,朕总觉得有些得不偿失。” 小林学士束手相对,选择了继续倾听……这是他跟赵官家之间特殊的交流方式,很多时候他不理解不懂,甚至持反对意见的时候,并不会出言反对,而是选择用这种方式继续维持交流,相对应的,赵官家似乎也需要这么一个城府深厚又善于倾听的人。 实际上,作为赵玖身侧实际上主持工作的内制,再加上他城府颇深的性格,这就使得小林学士可能是倾听赵官家政治意见最多的一个人。 而另一边,在身侧只有林景默和杨沂中这种心腹之人的时候,赵玖也一般不会做什么遮掩: “而这件事情发生在此时,便有一个大问题,那便是如果即刻动手平叛,能不能速胜?若能速胜还好,若不能速胜……朕就不说战败了,只说不能速胜……那便会因为区区一场平叛济南之战乱了整个大局,最后等今年金人卷土重来之后,万事无备,咱们现在太虚弱了!” 林景默终于缓缓点头。 他并不认可赵官家轻重缓急的言论,最起码不认为东南、关中、东京防备、军队休整在这件事面前更重要,更有优先性,但他认可赵官家最后的担忧。 须知道,之前一仗打下来,大宋掏空了储存、损失了大量精锐兵力、丢掉了陕北、彻底空置了河南、断了东南供给,只是靠着长社一战带来的胆气和赵官家还于旧都的政治声望来维持一种表面上的‘胜者’姿态。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韩世忠回到淮西后的急促征兵行为,一度引发了局部动荡,逼得赵官家亲自写信给他,让他稳妥军纪; 实际上,因为河南的重新编户,与对归乡流民的救济,南阳、襄阳的仓储也下降到了一个很危险的份上; 实际上,陈规虽然说东京城可守,但他的规划却屡屡限制于民夫数量与钱粮拨款上面; 实际上,因为东南断供的同时又接手了庞大的东京留守司军队,为了省钱,所有官员都在半俸,至于赵官家来到东京、入驻皇城,连后宫除草这种事情都是吴夫人领着一些重新回来的小内侍在做,甚至赵官家整日打猎以代替以往射靶箭之事,一开始也是因为宫中狐鼠猫兔泛滥,到处惊吓寥寥无几的宫人所致…… 如此可怜,以至于偌大的宫廷摆在那里,可两位公主回来都得寄人篱下。 这种时候,赵官家本人坚持原定方略,暂时忽略掉济南,想熬过这个最艰难的时刻,再做雷霆一击,似乎就显得很合乎情理了。 毕竟,真如赵官家所言那般,一旦出兵,不能速胜,届时如之奈何? 会不会满盘崩坏? 不知道。 但一定会严重影响今年秋后的新一轮大战。 回到跟前,小林学士既然理解了官家的意思,复又微微颔首,便不再问此事,反而直接请退,而赵玖也直接应允……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小林学士此去除了给那些统制官们写信做安抚,还要将刚才官家的意思大略转告给一些人,有些话,官家其实不好直接公开交流的,只能用这种方式将意思传达出去。 小林学士说给御史中丞胡寅,御史台确保不扯淡,说给几个翰林学士,整个文管系统心里有了底,或许就能在公开讨论时少一些阻力了。 而小林学士既走,杨沂中却还在此,赵玖也不做理会,而是直接负弓往偌大的艮岳遗址内中而去,杨沂中和几名班直则即刻跟上。 “东京最近可有什么传言?”一箭射死了一只白日宣淫的野兔之后,赵玖方才开口询问。 “刘逆称帝一事,震动朝野,一举一动皆受瞩目……从称帝仪制,到祭祀孔圣,再到所发指斥官家失天命、得位不正的檄文,俱有讨论。”杨沂中认真对道。 “地方上呢?” “地方上,若论河南还好,但过了南阳、寿春一线,再往南的富庶之地,却也多在议论伪齐建朝之事。” “看来此事对人心震动还是极大的,金人多少下了一步好棋。”几名班直捡起猎物后,赵玖继续往遗址内中而去。“除去此事,可还有别的议论……” “请官家明示。” “朝野对朕这些日子无所事事,整日打猎,却将大多数政事托给宰执们是怎么看的?” “好教官家知道,抛开伪齐一事,只说官家表现,上下其实并无恶意……一来,政务交给宰执,转向都省、枢密院本是有道理的,甚至有人说这是垂拱而治……” “朕忘了这一茬了……这是人的头骨?有梅超风……不是跟你说,然后呢?” “然后……二来嘛,大家也知道官家和宫中的艰难,春日之后,宫中长满野草,官家射兔子、吴夫人拔草,却拒绝了吴氏的进贡,南阳输送财帛全都不入宫……这些事人尽皆知。” “别只往好了说,其实啊,朕哪里是愿意就在这里射兔子?若是在南阳,出城去白河泛舟钓鱼多自在,便是曲端每天作一首诗嘲讽,那也要去做的,若是能亲射虎、看孙郎,千骑卷平冈,便是吕相公死谏朕都觉得值。”赵玖一边继续寻觅猎物,一边苦笑。“当然了,他们并不知道,朕是真不懂那些政务,而政务军务之间,光是协调人事、安抚大臣,定下决策就已经费尽朕的心思了,如何还能学诸葛亮事必躬亲?然后只能躲在这里射兔子,补贴一点家用……” “……” “你刚才说‘抛开伪齐’又是什么意思?” “伪齐那些檄文还是有人议论的……”杨沂中语气不免稍微小心了一点。 “朕知道了。”赵玖不以为意,而是继续往艮岳深处寻觅猎物。 而杨沂中也不再言语,只是随行。 就这样双方并行,但可能是因为风大的缘故,官家连续射失了数只猎物。不过,也就是这时,赵玖忽然醒悟,然后驻身回头: “还有事?” “是……”杨沂中小心对道。“岳太尉大军已经渡江,扬州本身安定,据说,潘娘子正在恳求太后,请太后发旨意,许她来东京与官家相会……只因要不了两日,潘娘子请归东京的奏疏便也该到了,所以这件事臣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赵玖沉默了一阵子,却是举弓对准了极远处假山上一只并不怕人且正在对着什么张牙舞爪的银白色野猫,然后忽然一箭射出,箭矢在风中划过了一个极为诡异的弧线,却在下落痕迹明显的轨迹末端,将那只野猫一击毙命。 “来便来吧!”到此为止,怪异的风声之中,赵玖方才一声叹气。“这么大的宫殿,总是能多住几个人的……不然呢,总是没法撵的吧?” 第五章 舟楫恐失坠 四月上旬,初夏时节,文德殿,官家回銮东京后的第一次大朝议,秩序混乱。 而这种混乱来源主要在于三处: 一处是在缺乏东南钱粮转运的情况下,很多原本应该顺理成章的事情全都难以展开,大家不免抱怨。 另一处,则是关中的混沌,在陕北根本无法反攻的情况下,关于如何处置曲端、王燮、王庶这三人的争论已经到了一种极致…… 王庶是个立场没有任何问题的主战派文臣,是宇文虚中进入关中前绝对的文官首领,也是大宋在彼处的代表,此番更是亲率大军迎战金军,但却一败涂地,丧师丢地; 而王燮盗匪或者说义军出身,之前闻风而走,这一次却听命上前作战,只是也一败涂地而已,而且一败之后居然从陕北一路逃到凤翔,显然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只是这个废物表面上还算听话; 至于曲端,这是争议最大的一个人,他的傲慢,他的跋扈,已经成为了整个朝廷上下的共识,这一战中他首先以必败为理由拒绝了正经上司王庶的征召,然后完全没有参战,可是他却在战败后王庶全军覆没、王燮逃走后,以一己之力维持住了防线,将金军攻势局限在了陕北,使得完颜娄室没有能够趁势扩大战果,并最终等来了中原挞懒的北走……换言之,现在看来他似乎才是那个掌握了真理,被所有人误解的人。 这种情况下,也就难怪上上下下争论不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三人了。 而前两事还好,多少还是就事论事,真正让局面失控的,却毫无疑问是文臣武将们对刘豫称帝的剧烈反应。 偏偏相对而言,坐在御座上的赵官家又实在是淡漠的有些过了分。 说实话,看着殿上一个个明知道自己态度却还义愤填膺的臣子们,赵官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神游天外了起来,他只是不停思索,眼下的局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问题其实很简单,为什么之前在南阳那么窘迫,却没有眼下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而等到现在,豁出命来换取了一番胜利,让国家最起码从表面上看起来有了一点国家的样子,却反而觉得事情变得一团糟呢?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知不觉,自己都做了近两年的赵宋皇帝了,从一开始想跑、想跳井自杀‘归位’,到眼下疑虑自己不能掌控局面,只能说,时间真的是一把杀猪刀了。 可这么一想,不说与南阳相比,只和两年前相对,眼下的局势又到底差在哪里呢? 又还能差到哪里呢? 那时候的赵宋朝廷根本就是个流亡小朝廷而已,亡国之危就在跟前。 那时候的自己根本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装木雕、找李纲的废物……当然了,现在也没好太多……但还是进步了。 但总而言之吧,有些事情,无论是所谓‘河北旧事’,还是如潘妃这种私人问题,既然当日当着宗泽的面‘承认’了刻骨铭心,那便没必要再做掩饰……该面对的,总的面对,有些东西也需要一个了结。 “官家……陛下!” 吕颐浩力荐而新上任的礼部尚书朱胜非说了好大一大通话,却半日没得赵官家回应,对此,好脾气的朱胜非没有吭声,倒是引来许景衡许相公的当堂不满。“朝廷尚书在与陛下说话呢!” “朕有罪。”今日宛如雕塑的赵玖终于发出了声音。 许景衡怔在当场,旋即尴尬起来:“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话怎么说来着?”赵玖继续言道。“朕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一人?”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出自《论语.尧曰篇》。”许景衡出于一个儒学大师的本能,对赵官家做出了更正提醒,却又迅速醒悟,虽然这位官家拒绝经筵许久了,但眼下绝不是讲课的时候,非只如此,这位官家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未免让人提心吊胆。“不过意思是一样的,躬便是自身的意思,官家不必在意……而且刚刚所论不过是如何驳斥刘逆,以正视听,哪里就牵扯到天子罪过?” “没闹笑话就好。”赵玖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倒是让殿中最前方这些跟了这位官家少则半载多则两年的大员们心中莫名惶恐起来。“不过,朕正是在说刘逆之事……人家发了檄文,我们只在这殿中批驳来批驳去,又有什么意思?” “臣正是此意。”后面有人明显没有意识到气氛不对,忍不住插了句嘴。“对付刘逆,正该用大兵会歼,生擒之后,明正典刑,方能以正视听,区区言语到底有何用?” “非是此意。”赵玖微微抬高音量,语气却依旧平静。“朕以为,既然刘豫发了檄文,说朕当日种种过失,朕何妨下罪己诏主动澄清,以正视听?” 吕颐浩不在,又是几乎时隔多年第一次东京城内的‘常朝’,人数众多,大家表现欲也挺强,所以秩序不免一时失控起来。 喧哗声中,有人匆匆下跪请罪,有人惶恐失色,有人急忙驳斥……便是许景衡也一时懵住,他立在那里,非常怀疑赵官家还是因为之前的事情在跟自己置气,要用这种事情给这里的官员难堪。 毕竟,罪己诏这种东西,几乎是一个皇帝的最低政治姿态,如何就能因为对方发檄文来骂,便下罪己诏? 真要是那样,岂不是不打自招? 甚至不打自招这种说法也不对,因为这位官家明明刚刚抵御了金军入侵,然后还于旧都,政治声望也是有的,也没理由这时候下罪己诏吧? 所以若是这个天子下了罪己诏,那这些文武百官又该如何自处?真要说责任,刘豫一个正经进士、大宋文臣精英做了逆贼,当了儿皇帝,他们这些读书人又该如何?实际上,今日大家这么激烈,到底有几分是真在意刘豫,有几分是想证明自己的政治立场,恐怕未必好说。 但很快,许景衡也好,吕好问、汪伯彦也成,都即刻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那就是不管这位官家是不是在开玩笑和置气,可如果不做阻拦,那对方恐怕真就能让小林学士给整出一份罪己诏出来!甚至还可以通过他自己的渠道,直接发到军中各处……那可就是真要学包龙图,‘不如回家卖莲藕’了! “肃静!” 惶急之中,许景衡陡然回头,然后严厉呵斥了出来。“殿中侍御史何在?立即记录失态之辈!杨沂中、刘晏何在?速速引御前班直整肃!” 殿中陡然喧哗,又陡然寂静。 “官家。” 而在这片寂静之中,吕好问带头,引其余二位宰执正式大拜行礼,严肃以对。“此番刘逆言语荒悖,不值一哂;其伪齐国度,不仅是金人所立子国,更不过区区七州之地,还有李成、孔彦舟之辈分割占据,形制可笑……何至于为此下罪己诏?” 你们也知道不值一哂吗?也知道形制可笑吗? 赵玖心中无力,却面上不显:“不用说了,朕意已决!” “官家!” 吕好问几乎绝望。“刘逆言语真的不值一驳……” “朕觉得还是要驳一驳的。”赵玖坐在御座中平静答道。“刘豫这篇檄文大概是骂了朕两层意思……一个是‘衔命出和,便图潜身之计;提兵入卫,反为护己之资’,另一个是‘忍视父兄’……前者是他强行推测朕登基前的心迹,固然不值一提,但后者却是天下人共知的实情,朕不得不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吕好问以下,这些大宋的官僚精英们几乎是立刻醒悟了过来,却又反应不同。 中下层,或者说相对而言的中下层,以及大部分新来的官吏,普遍性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按照这些人的理解,赵官家这是避实就虚的一个高招,先无视掉最严重的道德指责(也就是衔命出和,便图潜身之计;提兵入卫,反为护己之资了),把问题的焦点集中在孝道上面,给天下人诉诉苦,那么反而能争取舆论支撑……毕竟嘛,谁都知道这个二圣北狩是一个客观的现实情况,赵官家‘忍视父兄’也是一个很无奈的客观困难。 但一部分人,尤其是跟赵玖接触很久的人,从几位宰执,到胡寅等人,却几乎是立即醒悟,继而齐齐失色。因为,他们比谁都明白这位官家对‘父兄’的真实态度。 不说别的,前几日这位官家在艮岳遗址处对皇嗣事件说的那番话,固然有收买人心的嫌疑,但言语中对二圣的厌弃、怨愤,却也是做不得假的。 换句话说,这位官家一旦下罪己诏解释这个‘忍视父兄’的问题,依照他的性格和死了老婆、儿子后的愤恨心态,十之八九要以下罪己诏的名义彻底清算靖康之变的过失,然后将靖康之变的责任正式的、公开的,推给‘二圣’! 当然了,‘推’这个字,似乎有些不妥。 犹豫了一下,胡寅几乎是咬着牙出列下拜,然后颤抖出声了:“陛下……臣……臣……” “胡卿如何?”赵玖平静的看向了这个年轻的儒学宗师,也是自己身前追随时间仅次于吕好问、张浚的人物。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胡寅几乎要落泪了。 “朕意已决。”赵玖叹了口气。“胡卿,你随朕近两载,也该明白,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 胡寅彻底无奈,却是潸然泪下。 周围人多数还都以为胡中丞是忠心可嘉,不愿官家自损名声……但是如几位宰执、小林学士等人却是心知肚明,胡明仲这个年轻轻轻却又在儒家理学、道学之上有极深造诣的宗师,是被官家逼到了墙角。 之前刘豫称帝,他的反应是最激烈的,因为这是以臣悖君,算是严重的侮辱了他的信仰;现在官家要公开定责,哪怕是通过‘罪己诏’的方式,但实际上必然要触及‘二圣’,这是以子论父、以弟论兄……也同样让胡寅难以接受。 毕竟,纲常二字,正是胡寅这批人坚持激烈抗金的理论依据。 因为有纲常,所以‘父兄、二圣’被掳后便有了天大的仇恨,所以才该用最激烈的姿态抗金。 但现在,偏偏赵官家用了这种罪己的方式,从表面上绕过了纲常,通过将自己同样划入了‘罪’的行列,算是给了大部分儒家文臣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所以又不好说他是纯粹的‘以子论父、以弟论兄’……而且再说了,那两位是君,眼前这个就不是君吗?都这样了,还想如何?所以,在场的明白人很多,却都没有激烈到这个程度。 唯独一个胡寅,实在是太直肠子了,一时绕不过这个弯去。 第六章 舟楫恐失坠(续) 朝堂上的这些人精想的一点都没错。 赵玖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伪齐,这种跳梁小丑的出现一开始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根本不愿意为这种事情做出多余的政治与军事反应,甚至觉得这种事情还没有东京城堡垒化的工程重要。 但是,既然没人赞同他,甚至眼下这个问题还是全国上下目前排行第一的热点问题,那就不要怪他来蹭热点,然后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毕竟,于公于私赵玖都已经决心要给那段‘历史’做个了结,而这是一个送上门的机会。 胡寅的诚恳表现似乎没能阻止赵官家下罪己诏的意愿……实际上,当赵玖决心既定,又把自己这个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受害者身份的天子摆到罪人的地位上以后,只要他狠得下心来,就已经没人能阻止他了。 实际上,他也想不出谁还能阻止他了。 “陛下!” 就在所有人望着胡寅感慨之时,事情似乎又要顺着这位官家心意走下去,闹个大新闻的时候,忽然间,首相吕好问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动作,他当众朝御座屈膝下跪,大礼相对。 全场愕然,此举更是让今日一直表现淡漠的赵玖当场倒吸了一口气……毕竟,一个宋代的宰相,理论上,除了一开始宣麻拜相的那个特殊仪式上需要跪一跪做个表面姿态外,根本不需要做出这种礼节。 历史上,王安石骑马入宫禁,被内侍在门前阻拦,不得已下马,便宣告了他与神宗的关系不稳,然后很快罢相,可见宰相之重,何论是如此姿态? 说句不好听的,逼得宰相下跪,你这个官家得任性到了什么程度? 实际上,赵玖也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么一招……正所谓,你能罪己,我能屈膝……苍天放过谁? “吕相公……” 回过神来,大押班蓝珪几乎是跳了起来,直接避开,而赵玖也赶紧从御座上起身,立在一侧,并神情复杂。 “臣有罪!” 不等赵玖开口,吕好问直接在地上埋首。 赵玖一时气急:“你有何罪?” “臣确实有罪!” 吕好问毫不迟疑,却是一刻不停,扬声相对。“太上道君皇帝时,任用六贼,国家不宁,丰亨豫大之余文恬武嬉,臣身为人臣,不能识危局,不能为死谏,却只是养望沽名,已然有失人臣本分! “渊圣之时,臣骤然受用,超拔为阶下近臣,历任吏部、兵部显要职衔,却只是囿于党争,争辩元祐、元丰旧事,临到战时,又不识军事大体,致使前线崩坏……靖康之变,臣身为主政兵部尚书,罪莫大焉! “及至靖康之祸已成,二圣为金人所制,张邦昌篡逆,臣自恃道学名儒,却居然不能死节,反与之盘桓无定,堪称罪无可赦!若依李公相昔日南京言语,早该伏诛! “然臣之罪,犹不可追加之所在,却是在于建炎年中,陛下登基之后,不能识陛下神武,区区数月波折,便生退意死志……而若如此,岂有今日还于旧都,重见国家建绍之时? “今日伪齐以区区昔日乱中波折,无端臆测陛下心境,若陛下真以为自己有罪,欲下罪己诏以正视听,何如先诛罪臣以正朝纲?否则,臣不能心服!” 满堂肃穆,而就在其余所有大臣犹豫是否要跟上之时,赵玖却是第一个醒悟过来,然后立在御座之旁连连摇头: “吕相公何至于此?” “陛下以为臣是在维护谁吗?是在替谁争什么体面吗?”吕好问抬起头来,也是难得失态。“臣今日所言,俱是肺腑之论,俱是这两年存于心底的不堪之论,也是还于旧都后跃跃于心中之论……昔日臣等亲眼目睹靖康之变,观大厦崩于瞬间,几无可想,无外乎是尽人事听天命,谁能想到两年而已,复又还于旧都?非要说今日有什么气愤之论,却只有一句话而已——陛下自有中兴之相,当行中兴之事,何至于屡屡计较于一二无端之臣,无稽之论?那些旧事,就那么重要吗?!” 赵玖立在那里停了半晌,方才叹气:“若如此,吕相公又何必耿耿怀于旧事呢?当日大难猝至,又有谁是干净的?” “官家,正是此论。”汪伯彦闻得这句话,也赶紧下拜,匆匆迎上。“其实,昔日入南阳前,于方城山下,陛下便已经尽数赦免之前旧罪,往事一概不该再提,而臣子罪过可赦,陛下罪过如何还要再说呢?” “天子与臣子是一回事吗?”赵玖再度失笑。“刚才那个《论语》所言,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君可赦臣,谁可赦君?” 汪伯彦一身冷汗迭起,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陛下,时过境迁。”许景衡也终于跪下。“君既赦臣,天亦当赦君!” “天有何恃,可以赦君?”赵玖依然不满意,但眼见这满朝文武都要下跪,却还是决定暂时息事宁人。“算了,朕暂时不下罪己诏了。” 殿中百官,俱皆释然,却是齐齐躬身行礼,倒是没有随之一起下跪……以免形成逼宫之态。 “但朕今日尚有一二言交待诸卿……” 赵玖目光从朝堂上地位最高的四个人,也就是三个宰执和那个落泪的御史中丞身上扫过,却是终于显出几分严厉姿态。“今日不再计较,不是因为你们有道理,说服了朕。而是因为朕这个人没有吕相公那般赤诚,是个虚伪之辈,所以为了诸位体面,强做姿态……至于说到什么天子罪责,却已经板上钉钉,史册昭彰,将来总有躲不掉的时候!” 就在三位宰执身后立着的胡寅听到这里,头低得更深了。 “至于有些人近日喧哗缘故,朕也要提醒一句,朝廷现在乏物、乏力,事情急不得、做不得就是急不得、做不得,你们自是大臣体统,非得学朕这般不知轻重、装模作样又有什么意思?喊上几句,便可变出钱粮、解决事情了吗?”赵玖继续厉声相对。“还有,宰相下跪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以后定一条规矩,紫袍者不许殿上随意下跪!” 言至此处,赵玖终究恨恨,到底是拂袖而去。 今日胜负,居然是两败俱伤? PS:这几天状态很奇怪……感觉脑子是虚浮的……明明知道这一卷要讲啥,却始终觉得没有质感。不光是太疲惫,感觉还有心理上的问题……你们能理解那种感觉吗?忽然几天,觉得自己做啥都是很垃圾的,感觉什么东西都不能带来好心情和喜悦感……游戏、小说、咖啡、甜食、甚至猫咪都不能带来满足感,不敢用任何方式跟任何人主动社交,不敢去看小说的所有渠道反馈,甚至不敢去看同类型小说,乃至于不敢看小说……整天盯着新闻或者几个枯燥游戏界面发呆,发现时间到了硬挤出来一点内容。 第七章 凌晨过骊山 这一次吕好问突然展示担当,导致双方两败俱伤,让赵玖反思了不少事情。 他意识到,想要为所欲为还早着呢……而且这个之前在南阳最终没起到什么决定性作用,以至于让他有些厌烦的官僚团体也绝不是自己的敌人。 一句话,大家还得这么凑活过日子,绝对不能离的,或者说离了也没用了……都亚当夏娃了,还相互伤害图啥啊? 实际上,这次朝会的罪己诏风波和上次的议和风波,加在一起,完全可以看成双方从南阳回迁到东京后的相互试探,以图给双方寻找一个的新的定位: 第一波算是赵玖胜利,所以赵官家的权威毫无疑问增长了一大步; 而第二波则是试探到了底线,在纲常这个严肃的问题面前,双方稍作试探就都适可而止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朝会以后,双方进入冷静期,事情反而开始有了进展——一件非常荒唐的事情在于,岳飞居然就直接平叛成功了,他的报捷文书根本就是跟潘妃请求随驾的信函一起到的。 枢密院都不敢信! 折腾了小半年,给大宋复兴造成了严重政治阻碍、军事阻碍、经济阻碍的东南江宁军乱,在岳飞部渡江之后的第五天便宣告结束。 而岳飞的军报也写的极度诚恳和老实: 渡江当日,与敌战于江宁府城以东临江石步镇,胜之;次日大战于蒋山(就是钟山),再胜之;休整一日,夜攻江宁,克之;翌日,本部统制官张宪复追敌至于城西南牛头山,擒得匪首王亦,计降叛军一万有余。 对于这个战报,枢密院一度表达了谨慎的怀疑态度。 之所以谨慎,是因为他们也知道,江宁叛军的战斗力不可能会太强,只要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的去打了,这群乌合之众不可能是岳飞部那些跟金军血战过的御营精锐对手的。 然而,问题在于,大宋朝开国百余年,出过这种不做任何多余动作、没有任何额外条件,就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去打仗的将军和部队吗? 狄青? 狄青作枢密使的时候也要政治投机的!文彦博那些话固然可恶,但引发出这些骚话的某事原委中,狄将军也不是那么清白的。 韩世忠? 这厮刚刚在淮西强行征兵,差点闹出民乱。 所以,不用在东南富庶之地多盘桓几日的吗?不用扬州那边太后发点赏赐吗?不用吕颐浩到任之后统一调配友军和后勤的吗? 就这么过江、打仗、攻城、追敌,平了? 莫说枢密院,就算是赵玖,虽然知道这肯定是真的,但对这个军报也是觉得荒诞的不得了……想他萧萧索索夜奔斤沟,宁亡国也要砍人头,怀抱人头夜渡淮河,谁好伺候了?哪次不是豁出命来去秀? 所谓明知道是真实的,却依然觉得太不真实了,难道不是荒诞感? 更别说,眼下还有个曲端在做强烈对比。 于是乎,难得神清气爽的赵官家,一边下旨表彰岳飞,一边又下旨让吕颐浩速速收拾东南局面,将之前战乱阻断的两浙、福建物资交与岳飞部押解至东京。 与此同时,一面回函允许潘贤妃入京,一面却又特发御史中丞胡寅为特使,出关西往见宇文虚中与关西诸将——这既是赵官家对胡寅的某种帮助,希望他走出之前罪己诏后的不妥状态,也是要对关西的情形做出一个彻底的决断。 须知道,不光是东南事了,日前,出镇巴蜀的张浚也传递来了一件好消息,按照他的说法之前朝堂上认可的赵开采取的财政改革取得了奇效……这个改革赵玖如今已经稍微能够理解了,大概就是说以前大宋朝廷虽然经济发达,却讲究一个官营经济上的控制,最起码在茶、盐、酒、矾、铜铁等特殊方向上的收益要确保为国家垄断,但是因为要确保控制,就导致巴蜀这些偏远地方的实际市场规模需求远大于官方定额,而赵开的改革便是指着眼下中枢极度缺钱的情况下,彻底放开市场,以尽大可能获取这些专属经济的财政收益。 于是,整个巴蜀地区在一年内,仅仅从茶叶一项便获得了近一百万缗的额外收息(一缗指代一串钱,由于铜价问题实际兑换远远小于一千钱,且额度不定,却更能代表购买力)。 说白了,一百万缗,对于战乱前大宋过亿的总财政收入而言不值一提,对于眼下巴蜀、东南眼下各自近千万的财政收入而言,似乎也不是个大的数字,而且,赵开的财政改革最终收益也还需要时间来完成财政周期…… 但关键的一件事情在于,经过赵开的改革和张浚的统一施压,巴蜀一带通过鼓励茶叶商人进行茶马贸易,仅仅是第一年,就直接从横断山脉与西北藏区换取了马匹一万有余! 那么这种情况下,且不说巴蜀财政大面积起色后输送效率问题……它肯定是直接用到关西的效率最高……仅仅是一个战马的输送与分配问题,都使得关西这档子破事的解决迫在眉睫起来。 胡寅不是笨蛋,他虽然耿直的过分了一点,却很清楚此番西行是官家对他的爱护,更是正经的国家大事,所以得到旨意的第二日清早,等城门一开,便带着此行副手万俟卨,外加三五个都省书吏,十来个常随,以及御营中军调配的二十员兵丁,一起出发向西去了。 一路西行,前半段景色倒是寻常见闻。 所谓寻常见闻其实也不寻常,只是胡寅等人在东京周边日常见惯的场景罢了……无外乎是军屯,是沿着黄河方向修筑坞堡,是满满腾腾的军人和军人家属,以及从河北源源不断过来的流民。 至于已经南下的河南本地百姓,乃至于之前数年间早早南下中原的河北流民,却是根本不愿意回到前线讨生活的。 所以整个道路的前百余里,都充斥着军管的特殊氛围和战后那种特定的萧索特质。 而这些,跟东京城实在是太像了,并让胡寅一行人感慨之余不免忧心忡忡。 但是,这种忧心忡忡很快便消失不见,因为接下来越过汜水关,进入西京地界之后,胡明仲等人就变得彻底失声了——西京洛阳也遭遇了兵灾、也萧索,但和汜水关以东那种萧索中保留了人烟活动的气息,整体而言是能看到一丝恢复痕迹不同,这里的萧索有一种让人感觉恐怖的灰蒙气息,完全让人看不到希望的那种。 昔日千年古都,早在靖康末、建炎初,随着大小翟还有西京其他义军的强烈抵抗,便引来了金军的报复性焚城与屠杀。 大宋核心繁华所在,早早被付之一炬。 而后金军两次大侵攻的进退,都有主力经此往来,并爆发过数次惨烈的大规模交战。甚至可以想象,将来再次爆发战争,西京这个丧失了完备城池系统的要害地方,恐怕还会遭遇大规模兵灾。 故此,非但原本逃离的西京百姓不愿意回归,就连河北流民都绕开此地,本地屯军也都着力在洛阳平原周边山中修筑坞堡,以作将来应对。 而昔日天下之中的洛阳平原,不免陷入到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死寂姿态。 胡寅等人沿途所见,田地抛荒数年,多已经辨别不清田埂,城池空荡,除少数屯军外,几无民生气息,而屯军所饲猪羊直接出入县学、庙宇。等来到洛阳本城,却又见昔日宫阙名所彻底灰败,连猪羊都无,只是野兽出入街道,完全不似人间。 胡寅等人震动之余,依然决定往赵宋八陵去拜谒,却又被牛皋派来、事先得了叮嘱的当地老卒劝阻。原因是金军入侵后,按照这年头的封建迷信思维,理所当然的扒了赵氏陵寝,而昔日费心费力保护皇陵的闾勍更是率本部与试图盗墓的金军、盗匪、义军屡屡战于赵氏皇陵周边,彼处尸骨累累,已成凶地。 而偏偏赵官家和中枢又有几次明旨,之前交战时专门让官兵无须在意陵寝,河阴之后,又叮嘱西京屯军先留意自家坞堡防御建设,暂时不用去清理陵寝……所以彼处早已经不堪入目,且被宋军暂时封锁。 莫说胡寅闻得此番言语,泪如雨下,就连万俟卨经此一行也震动万分,而二人却又只能一面咬牙切齿,一面逃也似的匆匆继续西行了。 得益于这种逃跑式的行进速度,四月下旬,御史中丞胡寅便越过了潼关,进入了关西,来到长安见到了另一位枢相宇文虚中。 但这个时候,情况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宇文虚中这边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 “胡中丞不必去各处探查了,曲端跋扈日久,已不可用!不如且回东京复命!” “宇文相公何意?”胡明仲目瞪口呆。 他当然目瞪口呆,便是万俟卨也觉得匪夷所思。 须知道,关西这里之所以迁延不定,一方面是当面金军西路军主力战斗力极强,导致关西总是在打败仗,局势也一直在恶化,没法展开工作;另一方面,却是宇文虚中来到关西以后,一直强调应该对前线将领放权和优容,这与朝堂中枢想要处理掉曲端的想法颇有相左之态。 换言之,一直以来,宇文虚中都是曲端的实际保护者。 而现在,胡寅等人从西京一路行来,亲眼目睹那种‘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的战争残破景象,也越来越觉得,不应该计较前线将领的些许跋扈与惹人厌的性格,而更应该注重于实际军事效果……一句话,身为朝廷使者的胡明仲等人一路行来,观念是在渐渐变化的,他们渐渐理解起了宇文虚中的想法。 故此,现在见了面,宇文相公忽然彻底改变姿态,不免让胡寅等人疑惑不解。 “此战之后,曲端趁机兼并关西各部兵马……”长安官署堂上,面容憔悴的宇文虚中捻须而叹。“这些倒也罢了,他去年那一战后便是这般做的,只能说是军中旧日陋俗,遇着乱世,便起野心。而且,这一次他到底是往我这里报备、发文的,而且有正经权责的王庶王经略此番战败后也一直在他军中……” “如此说来,倒不算违制。”坐在下首的万俟卨小心插嘴。“莫非是私下中有逼迫王经略的故事?” “真若只是如此也倒罢了。”宇文虚中连连摇头。“其实,朝中上下皆知,本官一贯以为,本朝以文驭武姿态确实有些过分,当此国难之时,更是不合时宜,也确该放权于知兵之将,然后不知兵的文官主动坐镇后方便可……王庶战败,曲端羞辱逼迫一二,最多算是此人性情可恶。” “那是……” “就在数日前,我的幕属自曲端军中折返,告诉了我一件事情……王庶王经略似被曲端软禁!” “何以见得?”胡明仲追问不及。 “因为我幕属以我使者身份抵达曲端军中之后,曲端直接进言,王经略丧师辱国,不如杀之以谢天下。”宇文虚中面色铁青。 “……”胡寅一时愕然失声。 “这不是跋扈,这是在谋逆!”万俟卨也是愕然,却旋即脱口而出。“焉有统制官、知府杀经略使之事?” 第八章 独耻事干谒 “说谋逆未免言之过早。” 宇文虚中叹了口气。“最起码他还知道要请示我这个枢密院副使,才能去杀一个经略使,只能算是进言让我这个相公去杀经略使。而且,如我所料未差,他此番欲杀王庶,多少只是为了兼并王庶残部,统一兵权……但此人性格跋扈,再加上此番完颜娄室入侵陕北,王庶又大败而归,使此辈在前线再无人可制,所以才会反意渐滋。” 这宇文相公真是太过优柔了,无论如何,你一个下属军将,想着杀直属上司,而且还是武将杀经略使,这简直闻所未闻,只要有了这个想法,这个人不算谋逆那也是谋逆了。 一念至此,万俟卨心中对宇文虚中不禁有了一丝不屑姿态,但面上却严肃以对,并旋即改口: “相公贴切,正是这‘反意渐滋’四字……没有谁是一开始便敢造反的,但情势如此,又无人可制,这厮反意便只能越来越强,日后迟早生乱!” 宇文虚中连连颔首:“所以,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曲端都已不可大用,再加上王燮无能、王庶兵马尽丧,这三人之事也无须你们再来闻讯查探了,不如且回东京,让官家和中枢诸公早下决断,定下关西新策,至于王庶,我自会想法子用朝廷名义将他从曲端军中救出……” 闻得此言,万俟卨心中愈发感叹,可怜自己此行沿途辛苦,最终却又无功而返,着实可惜,但面上却是连连颔首,口称相公安排妥当。 然后,二人却是齐齐看向了此行正使,御史中丞胡寅,只等此人点头,便要折返东京。 孰料,胡明仲稍作犹豫之后,却开口说了一件别的事情:“相公是京东人士,可知道刘逆悍然称伪帝一事?” “这怎么可能不知?”宇文虚中一时苦笑。“胡中丞想说什么?” “年初交战时,在下曾与小林学士交谈,他有一语让我思索至今。”胡寅看了一眼万俟卨,引得后者心中微动。“具体言语便不说了,但意思却是清楚的……那便是靖康以来,前后多年,天下其实已经重陷乱世,官家自南京登基,辗转反侧,从无到有,固然绍建朝堂,使国家颇有起色,但恰如光武中兴,前汉之制实不能应之后汉……” 宇文虚中怔了一下,但立即颔首:“其实胡中丞不必遮掩,我也是这般想的……时势流转,祖宗家法确不可恃。” 这次,轮到胡寅稍微一怔了,但很快他就继续言道:“相公心里清楚便好,下官的意思是,如今之世,连正经的进士及第都可以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堪称风俗尽坏,而对于武官又何必还按照昔日情形来看呢?” 这曲端都要反了,还什么昔日情形?! 万俟卨心中无语,面上不变:“中丞所言其实也有理。” “官家曾有一言,他说若能抗金,万事他都能忍。”胡寅先没有理会万俟卨,而是继续朝宇文虚中恳切言道。“宇文相公,眼下的情形是,无论如何,曲端都在前线稳住了局势……便是他野心真不可遏,真存了割据逆反之心,也未必不能用!” 宇文虚中捻须颔首:“确实如此。” “而且,曲端纵有逆心,其部众却都是朝廷官兵,从他请示相公去杀王经略来看,他在军中未必威望卓著到一言九鼎的境地,何况关西这里事关重大,曲端便是彻底不能用,也当寻可用之人托起局面……”胡明仲继续言道,却又恳切看向了万俟卨。 “所以,胡中丞还是想去军中亲自一行,看看能不能做点事情?”不等万俟卨回应,一旁宇文虚中哪里听不出来对方意思,便直接问破。 话说至此处,胡寅终于叹气: “其实我也不瞒相公,国家艰难,正乏做事之人,而在下区区一书生,早年曾凭血勇之气,荒唐上书,让官家不要登基,方才有了一点名声,得以为官。后来承蒙官家不弃,拔于近侍,三十岁便为中丞,细细数来,多是靠资历、进言所取,生平并无一点实绩,甚至军事上多有荒唐言论……所以此行实不愿无功而返。” “那中丞便去吧!”宇文虚中直接点头,他其实非常理解对方的心态,因为靖康前的他也是同一般所谓清流人物,而靖康后却是存了惭愧之意,方想拼了命来为国家做点事情,却又总是做不大好。“正好以朝廷使者名义将王经略救出来,也好趁机探查清楚曲端心意与他军中概况,但无论如何,务必以保全自身为上……须知,你是大宋御史中丞,自身安危便事关重大。” 胡明仲赶紧起身,重重一揖。 一旁万俟卨心中叹了口气,也跟着起身一揖。 话说,万俟卨的心思有点奇怪,以他的察言观色水准,自然是一开始就听出了胡明仲的意思,然后一开始也是不大愿意跟着对方一起冒险的。 但不知为何,当胡寅在那里跟宇文虚中表明心迹之时,他却顺水推舟,没有做任何阻拦。这不仅仅是他位卑言轻,在相公和中丞之间说不上话,更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的顺水推舟,觉得这么走一遭,恐怕也不是坏事。 而究其原因,第二日出行之前,万俟卨便已经想明白了——他还是想立功劳,想做大官! 须知道,当初他刚刚授官的时候,便敢往洞庭湖那种地方冒险闯荡一番的,也正是为此才入官家法眼,成了那一波授官人中最为得用的二人之一,有了日后际遇。 而眼下,他虽早已经根基深厚,可年纪偏大、跟到官家身前的时间过短、资历极低,却也是事实……之前春日间东京城论功行赏,原本他是可以直接出任外州的,只是因为知道枢密院权责更重,更能贴近御前,所以硬是忍下……而如今却显然是想着就在任中攒几件大功劳,然后试图在京中直接转任都省大员了。 只能说,人各有志。 翌日,众人再度启程,胡寅自恃身上有完备公文印玺,便婉拒了宇文虚中派西军旧员随行的好意,只让对方提供了两个向导,便即刻出发……不过,胡明仲一行人很快就发现,向导其实都没必要带上的,因为军需物资还是接连不断从长安出发送往北面前线的,一行人只需跟着大略人流便能一路北上抵达延鄜路的鄜州,也就是眼下关西兵马云集,与延安府金军仗着山脉对峙的地方。 话说,关西景色不同他处,地穷而民皆尚武,沿途看来,妇女、少年都多配弓箭不提,遇到成年男子,更多是成群结队,颇有军伍风气……但胡寅、万俟卨等人只是暗暗感慨,却因为着急赶路而不好多做流连。 四月廿七日,便抵达鄜州境内,然后便准备经三川镇渡过华池水,去往鄜州腹地。 但也就是这时,出了一档子意外之事。 须知道,三川镇乃是陕北商贸重镇,水陆交汇所在,西面环庆路抄近路赶来的兵员、东南面顺着洛水运达的军械、西南面大路从川蜀运抵的钱粮,基本上汇集于此,堪称前线的后勤大本营。 所以,此处兵马混杂,且早已经军管。 胡寅等人试图渡河,却发现浮桥有人把守,轻易不许闲杂人等过去。非只如此,浮桥前小营里面却只是一个准备将、两个都头,也不知道什么是御史中丞,到底有多大官,再加上曲端治军还是比较严厉的,之前有明文军令,非军务之人不得擅自渡河,所以竟然不敢放行。 不过,那准备将到底是懂得枢密院是个厉害去处,也不好怠慢,便指了上游,建议他们从上游二十里的直罗城渡河,因为直罗城中有一位从延安败退下来休整的薛统制,正在彼处驻扎,应该认识公文,也好方便护送。 胡寅与万俟卨面面相觑,倒也无话可说,反而在心里感慨曲端虽然跋扈,倒是个军法严格之人,便即刻依言而行,而这准备将也专门派员去通知了那位统领。 而果然,那人毕竟是个统制官,御史中丞是什么官如何不晓? 实际上,闻得御史中丞奉天子命来巡视关西,此人即刻大开城门,并亲率数百军士出城相迎。 事情到此为止,一切都是很顺利的,唯独当双方会面之后,却异变陡生。 “你是何人,为何敢穿紫袍?”这薛统制见得来人,于道旁率数百军士恭敬相迎,遥见紫袍人过来,便干脆下跪行礼,但听到免礼声音抬头之后,看到胡寅容貌,却猛然起身,当场伸手指斥。 “我便是御史中丞胡寅,自然穿紫袍。”胡明仲莫名其妙,但还是恳切相对。“薛统制何意?” “看你容貌,不过三十未到,天下哪有这个样子的御史中丞?”这薛统制冷笑不止。“俺就说,堂堂御史中丞如何只带着二三十随员便到了此处?莫不是个臭措大借机行骗,是个假中丞?!” 胡寅闻得此言,本能就有些羞愧姿态,却是一时尴尬起来,然后方才红着脸想要解释。 然而,这统制官早已不耐,见到对方如此形状,更是认定了此人是假装的,便直接双目一横,就在道旁河畔厉声下令:“将这个敢来糊弄老子,哄老子给他下跪行礼的假中丞拖下马来,先打二十鞭子!” 话音刚落,便有甲士上前,直接将胡明仲等人拖拽下马,并以刀兵制住万俟卨等随行之人,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道旁扒了胡寅紫袍,硬生生先抽了二十马鞭! 马鞭劈头盖脸抽下,血痕顿现,而旁边脖子上被架了刀的万俟卨见此形状,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然后立即放弃了当场强行辩解之意,因为一旦惹怒对方,或者当场确定了自家身份,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当然也决不能承认自己一行人是假的……只能说,这可真是中丞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而胡明仲挨了二十鞭子,却也全程一声不吭,只是咬牙硬撑。 且说,他脑中此时也只有一句话不停回响而已——此诚乱世也! 第九章 独耻事干谒(续) 刚一离开赵官家就挨了社会一顿毒打的胡中丞厄运还没结束,但也没如万俟参军担忧的那般被直接杀掉灭口——他们一行人先被洗劫一空,然后就被直接扔进了直罗城牢中,继而暗无天日起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心一意带着做事心态而来的胡明仲遭此迎头棒击,却居然没有沮丧。或者说,仅仅是片刻之后,此人便振作起来,反而安慰起了狱中周围诸人,并与社会经验明显更丰富的万俟卨主动讨论起了局势,研究如何脱困。 这份气度,着实让万俟卨心生震动,并对这个年轻的御史中丞大为改观,甚至隐隐将此人提到了半个小林学士的身位——须知道,他们眼下是真的有生命危险的。 其实,平心而论,大宋朝虽然有重文轻武的毛病,但大宋的科举制度却并不是明清八股选文那么死板的,而且一直在不停的改革(前后六次大的论争),以寻求尽可能的选拔出最优秀的人才。 整体而言,它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有宋一朝,文官佼佼者的大略素质总是让人无话可说的。 当然了,这里面一个根本原因在于,这年头儒家思想活力尚在,各种学说蓬勃发展,还没有走入后来那种不可逆的死胡同。 回到眼前,胡寅与万俟卨既然忍得住这些皮肉之苦,沉下心来思索讨论,却仅仅是在一顿饭以后便迅速得出了一番结论: 那就是这件事情,要么是曲端提前打探好了他们的行程,故意用这种方式来行杀威棒,而若如此,只要耗下去与之斗智斗勇便可,大家其实并无真正的生命危险;要么是那个薛统制确实是个被乱世惯坏的军头**,要是这样的话,确有危险,但只要稍作忍耐,应该也很快会有人来救,并且可以借题发挥,就此入手。 至于如此判断的原因嘛,倒也格外简单……他们虽然被困在牢中,满地脏污,虱子老鼠乱跑,但出乎意料的是,送来的牢饭中,给胡寅的那一份,居然格外整洁。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城中绝对有有心之人在看着呢。 而果然,大约在牢中吃了不过四五顿饭,也不知道外面是上午还是下午,忽然间,便有无数甲士簇拥着三人涌入大牢。 而其中一人明显是个文臣,直接来到牢门之前,未及开门便长揖到底,口称下官,却是这直罗城内的黄知县。而剩余两名戎装将军皆面色发白,甚至二人中稍显矮胖的那名军官在牢门打开,闻到了牢中骚臭气息后,干脆直接向前两步,进入牢中朝胡寅下跪请罪。 万俟卨眼尖,却是认得此人乃是那薛统制身侧人物……这么一来,他们之前被谁给护住便已清楚无误了。 然而,就当那知县进一步跨入满是骚臭味的牢内,准备亲自扶起胡明仲时,这位大宋御史中丞却拒绝了那知县的扶持,然后自己主动站起身来,又只与万俟卨对视一眼,便昂然负手,直接发问: “哪位是曲将军麾下?” “武义郎,泾原路兵马都监,知怀德军吴玠,见过中丞!” 那名立在牢外,身材魁梧、面色蜡黄的将军,闻言赶紧上前一步,试图进入牢内,却因为里面狭小不堪,还挤进去了新来两人,便只好停在牢门外拱手相对,报上官职姓名。 “是曲端要做反,遣你来杀我吗?”身上散发着馊臭味的胡明仲依旧负手昂然以对。“吴将军,我乃朝廷大臣,可杀不可辱……请替我指向东南,让我面东京而死。” 吴玠与其余二人齐齐怔在原地……他们只觉得这东京来的大官说的每个字他们都懂,连一块却是宛如真宗皇帝的天书一般荒唐,所谓不是不认得,而是不敢懂。 “我等也是这般意思。” 眼见着无人出声,一旁万俟卨便也同样昂然相对。“太宗皇帝有言‘在家行孝爱,食禄尽忠贞’。我万俟某人虽潦倒半生,但既一朝蒙官家看重,得为枢密院重任,如今又身为天使,岂能有失节之理?要杀速杀,自中丞以下,我等无一人会为虎作伥的!” 吴玠听到这里,还是不敢吭声……他此时已经听懂了那几句话,却还是不敢说半个字,却只好看向那知县求助。 而那知县也是冷汗迭出,偏偏此处只能他来说话,于是支吾了半日方才硬着头皮先行解释了一番: “中丞可能有些误会……那薛贼本是王燮在河东时招揽的泼皮贼军,昔日是个贩狗皮的,素无法度行止,此番败退下来后,王燮跑的快,将大部兵马扔下,他才只好随王庶王经略与曲端曲都统在此……而前日他不分青红皂白,不行查验就做下如此荒唐悖逆之事后,我等因他手中有兵,也不敢来强劝,生怕一个不好连累中丞等人性命。好在这里有个韩统领是晓事的,下官便请韩统领稳住薛贼、护住中丞,然后又急函往河对岸洛交城求助吴都监……方才有今日之事。” 胡寅闻言只学着赵官家模样,所谓面上并无表情,口中却出虎狼之词:“知县何必欺我?自长安至东京,上下皆知曲端要反,且无人可制,我与万俟参军此番前来,本就是准备割环庆路与鄜州给他,好让他不要学济南刘豫称伪帝,再看看能不能救回被他扣押的王庶王经略……” 这黄知县听到一半,便彻底惶恐,直接拽着胡寅袖子相对:“中丞!莫要玩笑!” “谁与你玩笑?!”万俟卨也在一旁作色相对。“曲端要反,人人皆知,先拒不听令出战,战后复又扣押经略使,兼并各处兵马,后来刘豫逆贼称帝,他便以陕北大局逼迫宇文相公杀王经略……反意昭彰,人尽皆知,如何你反而不知?” 那知县愈发惶恐,却又看向了牢门外的吴玠。 吴玠怔了一下,本能想替自家追随了多年的上官辩解一二,但不知为何,张开口来,却无言以对。 非只如此,万俟卨一语,竟是和之前曲端扣押王经略后,某一日宇文枢相的幕僚特使忽然狼狈离开前线的事情,还有近来发生的一件事情直接对上了……曲大这厮,真曾想过要杀经略使?! “说话呀,吴都监?!”那知县瞪大眼睛看着牢外,几乎是哀求了出来。 吴玠恍恍惚惚,却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王经略和曲都统的事情,下官实在是不知道,但昨日下官接到这边讯息之前,却晓得了一件事情,说是雕阴山大营那里,曲都统让王经略将印信留下后,便将他请了出去……不过刘豫又是何人?下官刚从宁州襄乐那边过来没一旬,委实不清楚前线故事,什么前线大将吗……” 吴玠越说声音越小,渐渐停下之后,牢房内却也随之鸦雀无声,而最后居然是那黄知县打破了沉默,此人身体晃了一晃,差点跌倒,倒是胡寅年轻,抢先扶住了他。 至于那位跪着的韩统领,此时也有些撑不住劲,身体很明显的在地上摇晃了一下。 “吴都监,你若真不知道,我就说与你听好了。”狭窄逼仄又满是汗臭、骚臭的牢房内,万俟卨隔着栏杆负手冷冷相对。“你家曲都统在延安战后趁势扣押经略使王庶、兼并各处兵马,非只如此,还于日前进言宇文相公派来的幕属,请宇文相公以败军之罪于军中斩杀经略使王庶……朝廷未曾闻有都统制官杀经略使的前例,却是以为曲都统谋逆之态已经明朗,所以遣我二人至此,只求索回王经略而已,却不料刚到此处,便受了你家曲都统一顿杀威棒,继而逼得我们起了死志。” “中丞,前线军事混乱,下官属实不知情,此事与下官决然无关!”不等吴玠开口,那黄知县便先在胡寅怀中拽着对方中衣哭泣相对。“想我屡试不第,靠着蔡太师改革科举,辛苦做了数年太学生才得一个正经出身授官至此,勤勤恳恳数年,怎么可能想过助逆啊?” “也与下官无关。”吴玠刚要再说,地上那韩统领终于也匆匆开口辩解。“薛贼所为,便是曲端指示的杀威棒,也只是他们自相勾连……与下官绝无关系,还望中丞明断,也望黄知县给下官做个证。” 吴玠终于得到机会开口,却又不禁头脑恍惚起来,半晌方才小心拱手相对:“下官只是接到黄知县急函,前来救人……中丞若不信,我现在就去杀了薛丰贼子,拎他人头过来,以证清白。” “可怜那个薛统制,自以为帮人打了一场杀威棒,能做投名状,却反而招来杀身之祸。”万俟卨愈发冷笑。 “罢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胡寅也终于再度开口,却是松开那知县,隔着牢门相对牢外。“这位吴都监,请你去转告曲都统,王经略既走,我此行也无用……故此,若他真有诚意,还请不要折辱,只将王经略印信给我,放我们走便是。” 吴玠头皮发麻,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偏偏这黄知县、韩统领俱在此,谁也瞒不住他是曲端心腹大将,所谓跟着曲端多年水涨船高之辈……竟是连辩解都无法辩解。 立了半日,这吴玠只能喏喏而走,不过走了数步方才醒悟,却又回身小心行礼:“无论如何,请中丞暂出牢房,洗漱用饭、换回官袍,于县中稍歇……” 胡寅连连摇头:“眼下局势未明,我若出此牢房,享用这些,怕是将来回到东京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什么?”可怜吴玠以悍勇猛进闻名西军,此刻却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处处小心惶恐。 “能是什么?”万俟卨直接一屁股坐回到了牢中腌臜地上,放声嘲讽。“此时出去受用那几日倒是简单,可日后若有人指此,说我们屈膝从了逆,失了朝廷体面,却是辩无可辩了……所以,吴都监且去,至于我等,不与曲都统了断此番事务,是万万不敢出此牢房的。” “我也不出去了。”那黄知县想了一下,抹了一把眼泪,然后也坐了下来。 至于那位韩统领,直接一翻身就好,倒是省事。 吴玠独自立在牢房之外,望着满满腾腾的牢房,不知道为什么,一时间居然也想进去。 第十章 北辕就泾渭 吴玠不是蠢货,今年三十七岁的他已经从军十七年,年少时读过书,又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有些事情一眼便能望穿,他情知这是自己一头撞了进来,然后被这些人给赖上了。 但知道归知道,明白归明白,现在的问题是,牢里那人是个确确实实的御史中丞,也是确确实实的天子使者,所谓代表了中枢的正经大员,而且事情的严重程度也摆在眼前,自己的老上司曲端也确实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举止。 所以,这摊子事再骚再臭,他既然沾上了,又被人逼到了墙角,便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至于如何去做,别看吴都监一脸无知模样,然而在西军混了十七年的他,如何不晓得某些事情的流程? 甚至真要做了,以吴都监对兵法的擅长,和他本人那种攻如雷霆的手段,反而有些雷厉风行兼擒贼擒王的势头来。 这一日,乃是五月初一。 吴玠离开大牢,丝毫不停,先将那薛姓统制下狱,而且就塞到了胡中丞等人对面,然后便即刻主持兼并了薛部兵马。 与此同时,他又写了一封机密私信让自己幼弟兼儿子吴拱亲自带着,去见自己在河对岸的胞弟吴璘。 隔了两日,也是伺候牢中诸位大爷两日后,算准了时间,吴玠方才又集中写了十几封信函给泾原路相熟的将领们分别送去…… 且说,宋代军制复杂,关西诸路身为边路一开始便有特殊军事制度,宛如军区一般,所以却不是如中原那般常见到统制、统领职衔,更多的是按照‘路’这个地域单位来划分军将。 比如吴玠做都监之前便依次做过泾原路第十正将、第二副将,而曲端兼并关西军权的步骤,也是先取得泾原路兵权为己所用,然后以泾原路兵马为本钱,再利用战争尝试兼并其他各处兵马。 所以,这些信函自然是给曲端核心部众,也是他吴玠的相熟旧人,如今正集中在延安府与鄜州边界一带的泾原路诸将的,不过内容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一些稍带暗示的安抚与提醒,并不是他真正要指望的……或者说,一个军人自然有军人的行事方法,怎么可能靠信函来串联? 实际上,这批信函刚刚发出,吴都监便得到讯息,曲端曲大将军便已经在自家弟弟的护送下来到河对岸了。 这一日是五月初四,吴玠不敢怠慢,即刻引亲卫百骑出城北临华池水上浮桥相迎。 今年约莫四旬的曲端正是一个将军的黄金年龄,而其人身材魁梧,面色微红,一身耀眼甲胄,胯下一匹格外高大的坐骑,却正是闻名关西的那匹神骏‘铁象’,百骑亲卫分左右两翼自后方尾随,又有吴璘引百余骑自后方兜尾相随护送……近两百铁骑驰马自北而来,自有一番气势,何况还有都统旗帜迎着夏日熏风飘动,配合着曲大将军近来志得意满的状态,端是威武壮观。 不过,再壮观也要讲基本法的,曲端来到浮桥之前,见到吴玠引百骑下马恭敬相侯在对岸,也是得意一笑,便翻身下马,牽着铁象一马当先而去。 其余近卫骑士,也都纷纷下马依次小心上桥。 待到前头曲端先行过了浮桥,便直接来到路边翻身上马,准备继续前行的。然而,吴玠今日却表现的格外恭谨,他居然以泾原路仅次于曲端的军将身份上前主动为曲端牽马,还制止了其余人跟上,等来到一旁数十步外的树荫下,方才停下,以便二人私下相对。 而曲端全程堂而皇之、坦然自若不提,来到树荫下也不下马,却是依旧在铁象身上居高临下而问: “大吴,你说宇文相公又遣使者来了,还被薛丰那厮给打了?还给下到牢里?” “是!”吴玠看了眼对岸,抬起头来,不慌不忙正色相对。 “你是怎么处置的?”曲端蹙眉相对。 “末将当时正在洛交城内,接到这城中黄知县信函,便来此处擒下了薛丰,准备将宇文相公的使者救出来。但不知为何,那使者只说是都统你做的局,故意让薛丰来打他杀威棒,再让我来做好人,反而赖在牢中不出来了……” 听到这里,曲端闻言愈发蹙眉,却居然没有生气,反而哂笑一声:“我若做局打他杀威棒,如何不用咱们泾原路的老人,反而用一个王燮的旧部?” 吴玠也是一声叹气:“道理是如此,别人不知道,我如何不知这必然是薛丰犯浑,与都统无关。但不知为何,那使者认定了是都统你的安排,非只如此,黄知县与那使者私下聊了几句后,竟然也入了牢中……并直言相告于我,除非是都统你亲自过来,否则绝不出来。而末将以为,宇文相公那里到底是……” “不必多言了。”曲端终于听得不耐烦,便在马上挥手。“就是这些朝廷大员自以为是,屡屡坏前线大局,本以为宇文相公是个妥帖的人,只在长安安坐,能放权与我,谁能想也这般大惊小怪……况且,你传讯传的那么急,我这不是速速过来了吗?” 吴玠看着从那边浮桥处鱼贯下马过河,然后又重新上马的骑士,却是连连附和点头,继续从容言道:“正是这个道理,无论如何,都统都该跟天使解释清楚王经略一事,否则泾原路上下二十几个将官岂不是都要被都统连累,然后被朝廷统一当成反贼了?吴某良家子出身,辛苦十七年,却不曾想过造反。” 骑在铁象上的曲端微微一愣,继而脸色陡变,而他刚要说话,却又顺着对方的目光猛然朝桥口看去。 而到此时,曲端方才注意到,原本应该直接在河对岸折返的吴璘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非只如此,刚刚他与吴玠交谈之时,吴璘的卫队与他曲端的卫队根本是混杂这一起渡河的,此时刚刚渡过一半约百余人,却正是一半吴璘部,一半他自己的卫队。 换言之,河这边他曲端的贴身卫队此时只过来几十人,却还被三倍以上的吴氏兄弟卫队给混杂包围了起来。 “对面的莫要再渡了!” 就在这时,桥口那里的吴璘也翻身上马,扬声相对桥上:“都统是外镇大将,此时要去城中见官家来的使者,按规矩不能带太多卫士……人数已经够了,剩下的在河对岸等着,待会自有饭食给你们送来。” 河对岸埋怨声顿起,甚至有人质疑,明明吴玠就屯兵在此城,如何还要搞这些虚文? 不过,很快南岸便也有与吴璘相熟的几个卫队军官适时出言解围,无外乎是若官家使者有赏赐可会平分?待会可有酒肉?之类之类言语。 而此等言语既出,对岸反而哄笑成了一团,便无人在意之前埋怨了。 曲端回过头来,冷冷相顾:“大吴,你们兄弟这是在作甚?” “不是我们要作甚,是天使手段高明,指着什么你进言杀王经略一事说都统你要造反,顺势赖上我了。”吴玠坦诚以对。“我被逼入墙角,又不想蒙冤,便只能用这个法子请都统来当面见一见天使了!” “狗屁天使!”曲端回过神来,冷笑相对。“十之八九是宇文虚中得了东京来的几个内宦小吏,便来充大头,你也是从军十七八年的老军了,做到一路兵马都监,我麾下第一位的大将,如何便将你拿捏成这样?” “不是什么内宦小吏,是御史中丞为正使,枢密院参军为副使。”吴玠不慌不忙,继续言道。“这两位都是年初随官家从南阳城遁出去,随驾去鄢陵打那一仗的心腹……这二人便是官家本意!” “他们只因挨了薛丰的打,便说我要反?”曲端听到前面身份介绍,倒也一怔,但继而就愤怨了起来。 “都统,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你为何不能往城中与御史中丞相见,当面说清?”吴玠也不耐了起来。 曲端怔怔不语。 “都统总不会以为我吴玠要害你吧?”吴玠愈发不耐。“若如此,你自去浮桥前下令火并便是……但若如此,恐怕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要造反的了。” “我须不是你们兄弟这般下作人的对手!”曲端终于一声冷笑,却是兀自打马往直罗城方向而去。 吴玠面色阴冷,也回身上马,便自引桥北面的骑士疾驰跟上。 行过两三里,来到城前,却见曲端马快,早早来到城门处,然后却并不入城,俨然是起了戒心,想等自己那跟过来的几十骑近卫再行入内。 然而,来到城前,不等曲端开口,吴玠便干脆回头喝止:“跟都统来的人,留下一半,只有一半可以入内!” 曲端勃然大怒,在马上回身以马鞭指斥:“吴玠,你真要反我不成?” 而事到如今,吴玠也懒得再跟对方装样,干脆昂起头来,同样抬起马鞭相对:“曲都统,城内是带着官家旨意过来的御史中丞,半相之尊,你不遵号令,是真要反大宋不成?!” 周围卫士早已经听呆了,但两边本是一家,相顾之下,全都惶然。 而曲端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冷笑不止,便催动胯下铁象驰入城中,剩下的卫队面面相觑,却果然是在吴璘的逼视下留下了一半,只有二十余骑跟入城内。 然而,这还不算,待到入城,这曲都统驰不过百余步,在第一个街口前便遭到了一处武装拦截。 曲端回过头来,见到吴玠引百骑跟来,彻底愤怒:“大吴!你今日不是要反我,你是要杀我是不是?可怜我曲端纵横关西二十年,居然要被军中下属所杀吗?” “都统也知道下属不该威逼上司的吗?!”吴玠勒马来到对方跟前,依然不惧。“曲大!你仔细想想,我今日对你,与你当日在雕阴山大营对王经略有何无二?他当日不就这般来见你这个下属,结果过一层关口去一半卫士……你曲大若没存了杀上司造反的心思,我大吴如何便存了这般心思?我大吴今日所为,只是想让你清醒一二!” 曲端怔怔,竟然无言以对,然后便沉默打马走过这个街口关卡。 而接下来,果然如吴玠所言那般,曲端遭遇到了当日王庶在他营中的一般遭遇……每过一个街口、门卡,便留下一半卫士,待到那县中监狱门口,却只剩下一骑相随。 眼见着那唯一一骑侍卫也被吴玠麾下士卒强行拦住,曲大翻身下马,继续向前,但等他一步踏入这监牢,却陡然觉得浑身冰冷,再难抑制,然后一时停步望天,仰头长叹。 “都到此处了,都统何意?”吴玠跟在身后,冷冷相对。 “我在可惜铁象,这匹宝马能日行四百里,乃是关西一等一的神骏。”曲端仰天而对。“日后便送与你吧,多少不算辱没他。” 这次轮到吴玠气急败坏了:“曲大!没人要杀你!只是让你来自辩而已!若是那御史中丞无凭无据强要杀你,我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放你走!” 曲端微微摇头,也不辩解,却终于昂然踏入了监牢之内。 第十一章 潇洒送日月 话说,胡寅、万俟卨、黄知县、韩统领四人挤在一个狭小牢房之内,虽然无人敢怠慢,更有吴玠小心遣人来打扫,但正值夏日,这种地方有些东西不是打扫就能解决的。 一个自然排便带来的骚臭味,另一个是在整个大牢中滋生的蚊子、虱子之类的玩意。 而曲端一身完备甲胄进入大牢,并大马金刀的在这间牢房前面盘腿坐下之时,里面四人正迎着牢房微光在那里相互帮忙捉虱子呢。 当然了,看到此人进入,吴玠又与另一名高阶将官扶刀立到了此人左右两侧身后,情知是何人到了之后的四人便即刻停手,继而正色起来。 韩统领与黄知县格外知趣,早早躲到角落里,而胡寅与万俟卨却在曲端对面正襟危坐,并相互以目光交流……仅仅是从曲端到此,然后身上兵器落到了吴玠手中这个结果,他们便足以推断出很多东西了。 比如说,关西军心还是向着朝廷多一些的; 还比如说,曲端很可能真的只是跋扈过了头,而不是造反,否则不至于轻易到此……吴玠是来通报过他的计划的。 “我有何罪,要受此折辱?” 孰料,双方坐定,居然是曲端率先开口,且尚未通名便冷冷相询对面栅栏之后的二人。 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的胡寅措手不及,倒是万俟卨微微捻须冷笑,丝毫不乱:“我等在牢中,浑身脏污,只能捉虱子度日,阁下在牢外,金盔银甲锦袍,只是去了兵器而已,如何反是你受折辱?” 曲端微微一怔,旋即改口:“那好,下官泾原路都统、知延安府曲端,敢问中丞,我有何罪?要被污蔑造反?” 万俟卨扭头去看胡寅。 而胡寅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却是在牢中端坐,面无表情相询:“我想问一问曲都统,身为都统制官和延安知府,却扣押自己正经上司经略使王庶,然后还想杀掉他,宇文相公不同意后就强行留下了经略使的印信,驱赶了经略使本人出境,这是实情吗?” “是实情!”曲端昂然做答,事到如今,这些事情根本瞒不住人。 “为何如此?”胡寅严肃追问。“你不知道如此作为,形同谋逆吗?” “王庶无能,非我不能收拾局面,这与造反何干?”曲端昂然相对。“其人丧师辱国至此,我欲杀之以谢天下,却反而因为长安的宇文相公不同意便轻易放过了他,只是将他逐出鄜州,这不正好证明我对国家忠心耿耿吗?” 旁边吴玠、吴璘兄弟,还有牢内黄知县、韩统领等人都已经听呆了……好嘛,且不说什么按照品级大小,王庶是你上级,只说人家一个延鄜路经略使,你没杀成,在延安沦陷的情况下被你扒了官印撵出鄜州,为何还能理直气壮,觉得没有问题? “天下哪有下属软禁、驱除上司出驻地的道理?”胡寅强压怒气相对。“莫说你还起了杀意。” “他丧师辱国!”曲端依旧端坐昂然。“陕北人人欲杀之!” “他丧师辱国,不是因为你不听调遣,不去参战所致吗?”胡寅终于按不住脸上表情了,看来不是人人都能学的赵官家那种装木偶的本事。 “一听你这言语,便知道又是一个如李纲、王庶一般的不知兵废物!”曲端以手指向胡寅,厉声相对。“完颜娄室数万精兵摆在那里,王燮是个一接战就只会跑的盗匪,我手上不过一万多精锐,乃是关西兵马的种子,本就该沿山区布防,层层迟滞后退,以作保全……怎么能真按照王庶的意思断送在延安?你可知,若依着你和王庶的那种道理,当日贸然参战,整个关西都已经被完颜娄室拿下了!你这废物连牢房都没处坐!” 胡寅被骂的懵在当场,周围人也都愕然,而这曲大却继续宣泄不停: “你们怎么就不懂,关西眼下这局面,根本就是我一力保全的?!而如你、如王庶、如李纲这种不知兵的废物,军事上每多一句嘴,前线便要多损失成千上万的士卒性命,国家便要少十年国运?!国家有如此祸患,百姓遭这等罹难,皇室受那般羞辱,金人只占三分缘故,你们这些纸上谈兵的文官废物,却要占七分以上!如无你们,连靖康之变都不会有的,如今却来说我?!” 胡寅面色涨红,气息难平,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牢内牢外,莫说此处七八个人,便是其他牢房内陪坐的枢密院侍从、御营军士也都全然鸦雀无声。 最后,倒是万俟卨看不过去,忍不住插了句嘴:“焉能对中丞如此无礼?” 此言一出,曲端当即愕然,继而振甲起身,然后面朝吴玠,并以手指向牢内胡寅询问:“这个年轻的才是御史中丞胡寅?不是枢密院参军万俟卨?” “不是!”吴玠无奈做答。“刚刚说话的才是万俟参军,至于中丞,薛丰便是因为中丞年轻,才误以为是假的……” “薛丰真是无辜。”曲端回头看了眼身后牢内上了枷锁,此刻早已经看傻了的薛丰,不由微微吸气发笑,却又口音发颤。“若我是他,遇到这种中丞,早就一刀杀了,何至于留下来祸害天下?” 胡寅连双目都已经涨红。 而曲端却理都不理牢内之人了,只是对吴玠继续言语:“大吴,你看到没有……我从军二十载,你从军十七载,为国家出生入死,多少次豁出性命,却只是一个都统、一个都监,而这等人,只因为读的几句书,虽于国家无半点用处,却能三十岁便能做到半相,还能一言定你我生死……何其不公?” 吴玠欲言又止。 但曲大却旋即摇头,自己更正了说法:“不对,若说读书,你跟我也都是读过书的人,我还能作诗吟赋,为何不见四十岁做个枢密副使?这种人十之八九是靠着在官家身前亲近,才得高位的,而今日你们兄弟却将我的性命交给了这种人?” 莫说吴玠,牢内外其余人全都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了,而胡寅这个当事人偏偏早已经气息不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罢。”曲端再度叹气,却似乎是冷静了下来,然后扭头相对牢内的胡寅。“我曲大自诩将才,自问忠忱,若遇到正经大臣,自愿辩驳,但遇到你这种人,却是辩都不愿辩的,你说我是造反便造反好了,想寻借口杀我便杀了好了,我都无一言……只是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与王庶、王燮之间,谁是误国之辈,谁又是废物无能之辈,然后又是谁拼尽全力稳住了关西半壁,关西五路百姓士民自然知道,这关西五路河山也自然看的明白……你这种人须堵不了悠悠之口!而昭昭史册,将来也自会与我一番交代!” 这个时候,眼见着万俟卨遮面不语,胡寅气息依旧难平,吴玠却是终于上前一步,第一次朝着气息不平的胡寅单膝下跪: “中丞,曲大的罪过清楚无误,却只在他跋扈惯了,想要除掉王庶独揽兵权,却绝非是谋逆之人,否则早该有所串联、提防,今日如何轻易至此来见中丞?只请中丞不要因为他言语冒犯,便直接处置了他……” 不知为何,一直掩面的万俟卨几乎想笑:“吴都监,我只问你,便是这位曲大将军如你所言,并无造反的心思,然后我们今日复强要杀了他……那杀之固然冤,但依着他这种为人,难道不能再加一句咎由自取吗?” 地上的吴玠竟然无法反驳。 倒是曲端,见到不是那年轻中丞说话,不由冷笑:“尔等文臣,皆是如此视我等前方武将为草芥吗?我若不反,堂堂大将,尔等虽可冤杀,却不可轻易折辱……” “刚愎自用、跋扈无度,轻视同僚、羞辱上司,动辄违背节制,出大言自诩,却没有半点战功……谈何折辱?”万俟卨也在牢内冷笑相对。 “你们这些文臣也配说战功?”曲端复又大怒。 “南阳如何守下的?鄢陵长社谁打的?”万俟卨凛然指斥。“你在陕北蹉跎之时,却是被你作诗嘲讽之人在中原血战,将金人整个逐出了河南!你也配在我们二人面前说战功?!” “南阳是你们二人守的?鄢陵-长社是你们二人打的?”曲端愈发愤恨。“若是你敢当面应一句,敢问置韩世忠、岳飞何处?而且你们自诩鄢陵-长社大胜,说是全灭了十几个猛安,却不知道其中到底杀了多少金人,有没有杀良冒功?” “曲大!”吴玠也被曲端气疯了。“金军逃出河南是假的吗?完颜娄室放弃进军转向河东是假的吗?你这般性情,今日死了,也活该死了!” “你懂什么,我难道怕死吗?”曲端依旧不惧,依旧振甲相对。“只是要告诉你,中原胜则胜,但未必有如此大胜。且中原得胜,关西上下便不辛苦了吗?如何赏赐出那么多太尉,却对关西吝啬官职?还不是因为那边挨着官家,人人都能做幸进小人!” “既如此,你也去挨着官家,做个幸进小人如何?”许久没说话的胡寅忽然出言,却不知何时已经冷静了下来。“我胡明仲不知兵,朝中总有人知兵,你说我不配说战功,朝中总有人配在你身前说战功……来时官家许我有一份专断安排,我可着最大规格与你,许你去东京官家身前,做个御营副都统怎么样?” 吴玠长松了一口气。 曲端微微一怔,却旋即摇头再笑:“不过是怕在此处杀我动摇军心,所以哄到东京去杀罢了!” 一旁一直没吭声的吴璘都觉得受不了了:“曲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天下事都要你来做才行吗?真要杀你,就凭你刚才那番胡言乱语,中丞强逼我们兄弟在此处动手,你真能活?” 曲端张口还欲嘲讽,那边吴玠却是干脆起身推搡起来:“曲大,你莫要得寸进尺,朝廷在中原大胜,人心依附,真要杀你,何须如此旋转?中丞也好,宇文相公也罢,真要杀你,你并无半点侥幸。而且等到了东京,便是官家做主,官家便是要杀你,那也是圣意了,与胡中丞再无关系。” 话说,曲端虽然号称能文能武,但在吴玠面前还是不够看,何况还有吴璘在旁?所以,双方胡乱推搡两下,曲端便被直接按住,然后寻人捆缚了双手。 而即便如此,这曲大依然不服,口中依旧惹人生厌……一会‘我知道了,你吴玠想的是把我除去,关西便是你来掌兵权了’;一会‘这中丞发了我,以他的不知兵,留在此处,怕是要断送关西精兵种子’。 等他被吴璘奋力推出去时,犹然仰头长叹:“可怜我曲大一番报国之心,居然为此等小人所害!” 最后,居然还不忘给吴璘再送一次马! 且不提此人如何作妖不服,待到此番乱平,胡寅、万俟卨,连着那黄知县、韩统领外加之前的随行人员一起出了监牢,然后胡、万俟二人被安排到一处单独院子洗浴,眼看并无旁人,万俟卨却是终于忍不住了: “中丞不该被这厮拿捏住言语然后放他一条生路的,就凭此人在牢中那番跋扈言论,便是吴氏兄弟都已经动怒,杀了就也杀了。” “非是被他拿捏住言语,而是怒到极致时反觉得他说的话中确实有些歪理。”胡明仲出得牢来,又靠着拉拢了吴玠处置了曲端,却依旧眉目不开。“再说了,身为奉天子命巡抚的臣子,不该擅自动用天子权威,为个人威福……此人终究有功,又是关西第一的大将,总觉得杀了可惜,不妨交给官家调教。” “也罢。”万俟卨摇头叹气。“带回东京再说吧……只是关西这边又该如何?中丞觉得吴玠可用吗?” “吴玠自然可用。”胡寅随口做答,然后忽然驻足。“万俟参军,还请劳烦你带此人回东京赴命,我就不去了。” 万俟卨也愕然驻步,目瞪口呆:“中丞何意,何谓‘不去了’?” “不瞒万俟兄,此番出行,见山河破碎,愚弟颇有杜工部安史乱中出京见闻那般感慨,却只恨没有官家那番文采,得以畅叙胸怀。”胡寅认真说到。“而心境一起,便起了自请外任之念……只觉做一任知州也好,留在关西当个机宜文字也罢,但凡能为国家做点实事,却是胜过在东京朝堂之上枯站的!” 万俟卨欲言又止。 话说,堂堂御史中丞出镇,不可能只是个机宜文字,甚至不可能只做一个知州……开什么玩笑?连王燮那种废物都是知凤翔府,连曲端这种跋扈之辈都是知延安府,甚至连曲端之下的吴玠都是知怀德军,胡寅怎么可能跟这些人并列?所以,此番既然请留外任,最少便是替下王庶的经略使,最多却甚至有可能代替宇文虚中出任类似于长安留守之类的要务。 不过,这关他何事呢? “个中缘由,还有今日之事,我自然会写札子送上,唯独一番言语,请万俟参军务必替我面呈官家……就说,胡寅知道,如今朝中抗金大局已经不可动摇,自己在朝中非但无用,还因迂腐屡屡阻碍朝廷大政;而一旦外任,胡寅也知道自己不懂军事,所以绝不会擅作主张,军务之上,只会听宿将言语行事……还请官家给我一次机会。”说着,胡明仲一身脏污中衣,就在这院中朝身上同样狼藉的万俟卨重重一揖。“而无论如何,靖康之后,胡寅报国之心,与金人决绝之意,未曾有半分动摇。” 不知为何,迎着对方,万俟卨心中居然难得升起一种慌乱之态来……而上一次如此慌乱,还是那次负龙纛,随赵官家夜出南阳之时。 算算时间,却只是在三四个月前而已。 第十二章 潇洒送日月(续) 战争年代,事情的变化速度往往会快的出人意料。 万俟卨等人不过是往关西一行,来回三四十天而已,待回程时沿途所睹就已经大变了模样……比如来时死气沉沉的洛阳那里,再经过时明显能察觉到洛阳城旧址得到了些许整修,虽然还是一片萧索,但最起码有了一点点生气。 非只如此,据说皇陵的宗屋也得到了一定修缮,而从扬州过来的大宗正赵士?此时正在祭祀哭陵。 待行到郑州境内,这种情形就更加明显了,因为炊烟的数量和密集程度是骗不了人的。 万俟卨对此心知肚明,这必然是东南军乱平定,之前受阻的东南财赋物资得以沿运河抵达东京的缘故……两浙路加一个福建路,靖康之前一年财赋杂物的总收入便是两千万缗朝上,即便是靖康以来动乱外加刚刚平定的军乱消耗了许多,一年最低也该有个一千万缗,与巴蜀持平……而这一波延误了大半年才送来的财帛粮秣外加实物,估计总价值绝对六百万缗朝上。 有了钱帛粮草,自然万事都可为。 不过,除了这种硬条件外,以万俟元忠的聪明和如今的段位,却也从这种现象中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另外一层他说不太清楚,却又切实存在的东西。 而这种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眼下的局势。 须知道,之前在南阳时,作为当事人的万俟卨便能看出来了……当时情况那般糟糕,但当登基后的官家一旦确定了陪都所在,南阳便即刻涌入了大量的流散官员、士子、商贾,而且荆襄、巴蜀、东南的局势也都瞬间受到南阳的影响,渐渐趋于安定。 东南各处动乱得以招抚,洞庭湖钟相敛声息气,有着那么大实力的范琼只能束手就缚,然后被活埋在棺材里以儆效尤。 眼下也是如此。 尽管大宋面对着陕北的丢失、伪齐的出现、内部的叛乱,军事实力也依旧处于毫无质疑的劣势,再加上东京城如此尴尬位置,无不导致了将来的大量不确定性,但当赵官家在旧都这里稳稳坐了数月之后,整体局势还是迅速的朝着稳妥方向进发。 颇有点人心思定的味道。 不过,已经算是御前得用人物的万俟元忠却并不以为喜,因为他总觉得,所谓人心思定其实未必是好事,因为人心思定说不得就会演变成人心苟安……而偏偏此刻在东京城坐着的那位官家绝对不可能接受苟安。 当然了,这些都是万俟卨自己沿途无事瞎想的,只是想一想而已,连影子都没有呢,何况之前的事情早已经证明,金人在前,不是你想安定就安定的。 回到跟前,五月中旬最后一日,带着某人辛苦赶路的万俟卨终于得以重返东京,而似乎是在映照他的那些想法,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是,他居然在东京城堵车了。 真的是堵车了,万俟卨带着人从西面的新郑门入外城时尚好,但进入内城以后居然在西大街与崇明门那个路口上遭遇到了一系列长长的车队,被堵在了当场。 平心而论,这种事情放在六七年前绝对是寻常事,那时候东京城内挤了上百万常住人口,达官贵人多如牛毛,车架仪仗自然也是铺满大街小巷,何况养活百万人口的物资货运车辆也需要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 但眼下就不寻常了。 “这是谁家的排场?” 万俟卨只牵着马,便随手召来路旁楼店出来看热闹的小厮询问。 “官人刚来东京?”店前小厮闻言倒也识货,一眼看出万俟卨一行人乃是正经官吏上京,便知无不言。“那自然不晓得缘故。这是岳太尉平了东南军乱后,扬州几家大户闻得官家回到东京,便也动了归乡之念,便结伴尾随大军至此……为首的有大宗正郇康孝王家,潘贤妃潘娘子家,相州梅花韩家,还有之前薨了的邢皇后家……而这边堵住道的正是潘娘子家和梅花韩家,他们两家旧宅相近,韩家先过去,潘家等不及,直接顺上,便显得气势大了些,又不想今日从西大街来的人也不少,偏偏又无人敢阻断这两家的行进,所以在这口子堵塞了起来。” 万俟元忠捻须而笑。 “国家衰亡,必有妖孽!” 但未待万俟元忠笑出来,一旁一个一直未下马的红脸锦衣大汉却愤然当街出声,声音之大直接引得满街人侧目。“沿途所见,西京皇陵都不得保,却只顾劳师动众去接一个妃嫔从扬州过来?来便来吧,本该轻车简从,以示后宫之德,却在这里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堵塞道路,反让堂堂国家大臣、前线将军在这里枯等?天下焉有如此道理?!” 那小厮听到这里,直接一溜烟钻回自家楼中去了,而满街人却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位红脸大汉。 但片刻之后,出乎意料的是,原本行进不停的车队却主动一分为二,已到街口的自然赶紧过街,未到街口的车队却老老实实停到了路边……非只如此,俄而片刻,复又有一年轻子弟与一名年长管家一般的人物亲自出来,自报姓名,口称惭愧云云。 红脸大汉,也就是来京‘赴任’,走到西京才给松了绑的曲端了,自然是冷哼一声,不做理会。而旁边万俟卨只是随口报上姓名后,便也哂笑不语。 且说,万俟元忠心中透亮,这可不是这种显贵外戚之家见到国难如何便忽然改了性子,而是时势使然。 要知道,当日靖康中二圣北狩,邢皇后也被掳走,而潘贤妃非但是少有留在官家身侧的正经女眷,还又有皇嗣在怀,所以一度被议论是可以直接立后的,但终究邢皇后情况未明,所以在当时大臣们的劝阻下,并未能成。 而如今,邢皇后已经确定遇害,听说连棺椁不日都要送还,而潘贤妃虽没了一个皇嗣,但这年头养孩子养不成太常见了,反倒是因为没了孩子,甚得官家爱怜,所以专门被允许回来随侍……故此,这么一来的话,事情就很微妙了,因为潘贤妃的阶位是远远高于后宫所有人的! 或者说,随着官家屡屡解散宫人,推辞女眷,眼下宫中只有一个吴夫人和潘贤妃算是有名分的,而吴夫人年纪又小,位阶又低,俨然不是潘贤妃对手,那么后位一旦讨论起来,便几乎是潘贤妃囊中之物。 至于说为什么是几乎而不是一定,乃是因为除去官家心意和看似不成威胁的吴夫人外,潘贤妃首先要面对一个真正强大的旧敌——当日在南京力劝刚刚登基的官家不要立潘贤妃为后的人,恰恰是如今位子最稳的都省首相,吕好问吕相公。 换言之,这是潘氏自知时机敏感,所以才来装模作样,而万俟卨也自知这潘氏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此时得罪任何大臣的,所以有恃无恐。 而曲端嘛……说实话,曲大将军走了一路,也想明白了,此番前来性命和官职估计总是有的,但想要再上前线总领一方,不免有些天方夜谭,很可能是闲养起来,以对他关西旧部有个交代……所以,曲大将军这叫本性使然外加破罐子破摔! 你皇后家里也罢,你天下第一名门家中也好,关老子屁事?! 闲话少说,回到眼前,万俟元忠除了一点别样心思外,最关键是此番西行明显有功,所以自有所恃;而曲大又决心谁都不给脸,于是乎,二人横起来果然连潘贤妃家人都不放在眼里,当着潘氏子弟与管家的亲身告过,居然只有万俟卨微微一拱手算是应声,然后二人便自引下属随从,当真昂然从潘氏车队中过去,往旧尚书省、皇城方向而去了。 而二人既走,攒了半肚子气的潘氏家人见再无人敢主动穿过潘氏车架,便继续横穿西大街不停,只有路边无数闲人望着万俟卨与曲端远去背影,暗自感慨……这东京才热闹几日,却不料已经养出这般奢遮人物了。 不提小小插曲,只说万俟卨与曲端来到御街南转,进了都省与枢密院共占着的昔日尚书省地界,却未见到枢密副使汪伯彦与两位都省相公,只有枢密院都承旨刘子羽在此理军务……自那日河阴事后,双方便已经日渐生分,只有客套公事而已……不过此事到底事关重大,虽然中枢早得了宇文虚中从关中发来的快马急报,但正主到来,必然是要面圣亲自汇报的,而刘子羽也不敢怠慢,当即便将消息传入宫中。 很快,宣德门那边便传来口谕,说是正好几位相公、太尉都在御前论事,让万俟参军直接与曲都统入大内,顺便参详军务便可。 众人自然无话,唯独曲端,倒着实有种,虽是第一次来到宫中,第一次来面圣,但从宣德楼前一路走到宣德楼后,却都一直昂首挺胸,姿态凛然……这模样,说不得见了官家和几位相公、太尉当面,也能继续作出幺蛾子来。 只能讲,不愧是当日公开作诗群嘲整个南阳朝廷,然后又霸凌了整个关西的男人。 进入大内,在大庆殿转西,专门一个大院子,内有钟楼鼓楼护着一个文德殿,便是日常所言上朝办事的地方,也是第一批被收拾干净的地方,而进入文德殿范畴,便只有二人能入内了,而且还要搜身去兵、去甲。 搜身完毕,万俟卨被宣召先行入内,曲端留在鼓楼台阶之下相侯。 对此,曲大当然早有心理准备,关西那些事情摆在那里,自己此来,终究是不可能再被中枢视为自己人了……而此时回想,曲端倒是难得有些后悔起来,却又丝毫不显于面色,反而觉得来到此处,待会面圣,更应该强硬到底,显出自己风采来,不然岂不成了笑话? 但就在曲端就着夏日虫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间,一阵振甲之声打破了文德殿前的虫鸣,也打断了曲端的思绪。 莫不是还真要杀自己? 曲大心中警醒,复又旋即哀叹……死则死矣,刀口上舔血二十年,他还真怕死吗?只是可惜铁象未曾在关西送出去,跟着自己一路过来,却不知会不会被那个万俟元忠给贪了? “曲大!” 数十名甲士自殿中涌出,来到曲端身前台阶上,而为首一人骨架极大,却穿着锦袍,拴着玉带,远远便居高临下喊出了曲端诨号。“还认得俺吗?” 曲端怔了许久……他初看那玉带,第一反应还以为这就是官家亲自出来看他呢,但对方一开口,一听到那熟悉的口音,曲大方才猛然醒悟,这必然是昔日西军故人泼韩五,当今武人第一,少保兼两镇节度使韩世忠韩太尉了。 不过,这话似乎不像是来杀人的吧? “韩太尉。”面对着如此人物,曲端忸怩了一下,难得正经拱手行了个礼。 “你还知道要给俺泼韩五行礼啊?”韩世忠立在台阶上,冷笑不止。“听人说,咱们西军几十万口子,死的死走的走,逃得逃没得没,竟然让你这厮成了关西第一大将,岂不是个笑话?官家那话怎么说来着,山中无老虎,野猫称大王?” 一旁杨沂中有心提醒更正,却懒得多言,而台阶下的曲端张口欲言,但当着这位的面,却着实不知该从何处反驳。 “俺今日也不说死了的刘光世,还有在扬州养老的杨老太尉了,也不提正在殿中奉承官家的张俊小人。”韩世忠继续冷笑。“今日这几个随俺出来的班直都是西军选出来的资历人物,当着大家的面,俺问你,只说你曲大与俺韩世忠这两个人……谁年纪大一岁?” 曲端抿嘴不语。 “问你话呢!”韩世忠扶着腰带冷笑道。“大小都不知道了吗?” “是太尉。”在台阶上几十号人的逼视下,曲端终于无奈拱手。“太尉比我大一岁。” “谁从军更早?” “是太尉。” “谁资历更深?” “……”曲端终于不说话了。 “谁功劳更大?”而韩世忠也不再计较,只是追问不停。 “……” “俺是不是西军正经出身?还是说你们泾原路是西军,俺们延鄜路就不是了?” “……” “那俺现在是太尉,你不是,你凭啥不服?” “没有不服太尉的意思……”曲端莫名沮丧……隔空放地图砲是一回事,当面遇到这种却又是一回事了,从军人角度,他是真想不到任何一处韩世忠比他差的地方。 “那就好。”韩世忠忽然一努嘴。“小杨……这是杨沂中,你老上司杨老总管的亲孙子……小杨下去,扒了他的这身锦袍!” 杨沂中听了半日,就等这句话呢,直接与数名班直一起蜂拥而上,就在这文德殿前的鼓楼之下按住了曲大,然后胡乱扯掉了对方衣服,露出洁白却又满是肌肉与疤痕的后背来。 而此时,又有一人将一支马鞭双手奉给了韩世忠。 “我不服……我乃朝廷大将,士可杀不可辱!”曲端看到此处,哪里还不明白,韩世忠这是要给他来杀威鞭,却是愈发挣扎起来。“泼韩五你虽事事比我强,却也不能如此无端辱我!” “俺是奉官家的旨意,专门来打你这二十杀威鞭的!”韩世忠不慌不忙,一手扶着腰带,一手拎着鞭子绕到对方身后,然后扬声以对。“官家让俺告诉你,御史中丞是国家大臣,胡明仲是他的使者,在你防区挨了鞭子,不管你知情不知情,又有没有参与,今日都该你亲身还回来!只因殿中诸太尉,只有俺韩五一人自资历到功劳都能包你圆了,所以才专门给俺这个长脸的机会!” 话音刚落,韩世忠直接手腕一抖,抽到了曲端背上。 鞭子上身,痛彻入骨,曲端一时咬牙,话语也咽了下去……可见泼韩五足可称个中专家,只能说不愧是西军嫡传了。 而这还不算,韩世忠一边抽打一边却又喝骂不止: “俺就不懂了,你有什么可自傲的?有什么可跋扈的?俺韩五都未曾跋扈?你在俺面前再跋扈一个? “一个统制,便敢肆意兼并同僚? “一个延安知府,居然要杀顶头上的经略使? “一个刚刚任命没三月的都统制,居然就敢把御史中丞不放在眼里? “胡中丞说你没反意,可依着俺,没反意也活该杀了!成不成? “只你关西辛苦?别人都在享福?官家在淮上,一根蜡烛都不舍得点,住在宫里,天天射兔子吃! “俺老韩都才刚刚学着读书,你还作诗?还作诗嘲讽官家和诸位相公大臣? “被你嘲讽的官家和大臣,如何撵走了金军? “你可知你背上疤痕,都没俺韩五一分多? “还有胡中丞,多好的一个人,如何在你防区里挨了打?那可是天使! 韩世忠喝骂不止,鞭打不停,曲端却也全程咬住牙关一声不吭,宛如当日胡寅挨打之时。 待打完了,韩世忠收起鞭子,转到对方身前,不喘不急,复又冷冷相对:“如何,可有话说?事先说好,你要敢有怨怼官家的意思,俺今日拼了身上两个节度使,也要在这文德殿前面将你亲手杀了!” “有!” 曲端牙关微颤,背上也满是血渍,却在地上奋力相对。“官家旨意是打我二十杀威鞭……你韩五却滥用私刑,打了我二十一下!” “是二十二下,而这最后两下,正是俺私下打的,因为胡中丞须是俺认下的兄弟,俺就是要公报私仇……”言至此处,韩世忠复又劈脸补上一鞭,方才继续狞笑相对。“还是说你曲大到今日才知道俺唤做泼韩五吗?你若不服,日后咱们相处的多了,何时来找俺,俺等着你便是!” 曲端面上血痕勒出,但终于是咬牙不语。 “给他衣服,带他进来。”韩世忠不再理会此人,直接扔下马鞭,扶着腰带回殿上去了。“官家在议论军事,按规矩,他这个御营副都统制正该旁听参议!” 曲端微微一怔,依旧咬牙不语,却忽然落得一滴眼泪,然后赶紧拭去。 PS:感冒加重了……感觉得有人抽我二十鞭子才能恢复。 第十三章 君臣留欢娱 “哪来这么多金军?金军便是铁打的,不用休整的吗?上次十二万大军南下,除去长社那边丢下的十五个猛安,其余零散损伤也不下一两万人,不需要补充兵员、战马的吗?何况金人多少年都不耐暑热,为何今日突然变了?此事朕与岳、闾两卿看法一致,十之八九是刘豫借来了金人服饰,以此来壮己方军威,并做恫吓之用……” 曲端进得殿内,便直接望见御座上有一年轻红袍之人正在侃侃而谈,他情知此人便是赵宋官家,便强撑着背上疼痛想要行礼,孰料,那御座上的年轻人居高临下远远望见,只是随手一抬便不做理会,唯独口中言语却未曾停下,却似乎正在说伪齐事端。 “可若如此,臣有一事不明。” 先一步进殿的韩世忠再无刚刚殿外嚣张模样,只是宛如没事人一般拱手相对。“伪齐现有多少兵马?又有几分战力?谁给他们的胆子主动来攻?” 赵官家扭头看向了阶下一人,却正是这段时间在南京坐镇,主导前线与伪齐对峙的闾勍。 “二十万总是有的吧?”闾勍刚要开口,一旁张俊忽然失笑而对。“七八个大州摆在那里,一州难道养不起两万兵?再凑点民夫,弄个二十万兵马,号称一个百万也是寻常。” “一州如何能养得起两万兵?”韩世忠当即蹙眉。 “这种事情韩太尉自然不懂,不然也不会在淮西差点闹出民变了。”张俊也丝毫不怵,却是顺势挖苦了对方一句。 韩世忠心中暗恨,却难得没有发作……一则官家身前他也不好发作,二则此事早有定论,也确实是他韩五的锅。 不过怎么说呢?若有机会,他韩世忠也绝不会放过张俊就是了。 须知道,这二人,早年间是王渊替朝廷搞平衡,故意挑拨两人对立,而二人也都不是傻子,只是配合一下而已。但日子久了,积怨过多,再加上军中养出来的陋习,真真假假也就说不清了……反正现在韩良臣是觉得,张伯英这厮打仗不行,就会贪钱,也配跟他泼韩五并称? 而张俊是怎么想的,那就说不清了。 “一州当然养不了两万兵,但得看有没有军饷,要不要操练,给不给士卒吃饱,用上热水。”枢相汪伯彦根本懒得理会这二人,只是在旁束手而对。“我记得御营前军统制王善当年从河东来到东京时,便有二十万兵……” “这倒是实话。”闾勍也跟着开口道。“拉壮丁嘛,如金人一棍汉,这样的话莫说二十万,京东人口摆在那里,四十万都有……不过,臣在前线观察,伪齐部中还是有些部队颇有战力的,如济南刘豫本部,兖州伪元帅孔彦舟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青州伪大都督李成部,据说其人领兵治军只在孔彦舟之上!” “听过此二人。”赵玖颔首应声。“孔彦舟号称小岳飞,李成武艺与鹏举不相上下……能到这份上,自然都是人物……这样的核心战力,他们有多少?” “刘豫约有万余人,其子刘麟亲自掌握;孔彦舟少些,只有七八千;李成地盘大,可能又多些,但绝不会超过一万五这个大限。”岳飞拱手相对。 赵玖终于微微蹙眉。 下方张俊见状,小心向前:“好教官家知道,臣昔日在徐州,降服沂州之后,李成曾遣人与臣问候,此人或许可以招降也说不定……” “张卿会错意了。”御座中的赵官家终于失笑。“朕虽惜才,却不是什么人都要的。这李成既然成了金人儿朝廷中的大都督,朕如何还能要他?倒是东平府的梁山泊张荣,虽然河阴也没来,此番也扭扭捏捏一直不来见朕,说什么梁山泊里自逍遥,但毕竟大是大非拿的稳,朕反而是不计较的……” 下方几个军头赶紧肃然,还有几个熟人终于回头正眼看了下在殿门内角落中站着的曲端。 “其实,这便是刘逆为何敢主动调兵遣将,试图做衅的缘故了。”汪伯彦却是适时出声对刚才的问题做了正式总结。“你们想想,这贼厮既然称了帝,从他而言,心里必然清楚,自此与皇宋再难两立,所以必然要不惜一切尽全力与咱们为敌……之前一登基便发檄文、祭祀陈东也好,随后又尊孔、开科举也成,还有今日不惜主动动员兵马,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好像宋金两国加一块都没他一个济南府动静大……还不是没得选?” 众人纷纷颔首,都觉得汪相公这话水平高,一则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二则语气也学的跟官家相似起来,着实厉害。 “所以,此事不必多论。”御座上的赵官家点头之余也坦然吩咐道。“他若真敢动手,前线张、岳、闾三卿便不必汇报,直接打回去便可,但要快、要狠、要稳,而且不要贪……总之,记住一句话,金人须才是正经敌人,切莫一时陷入京东如陷泥潭之中,平白给了金人机会!” 张俊、岳飞、闾勍三人正式出列,然后正色拱手应声……看来这个议题便是要过去了。 “该说什么了?”赵玖面无表情,复又朝吕好问、许景衡二人方位询问。 “战马、定额、军费!”许景衡惜字如金。 “不错,战马、定额和军费。”赵玖点了点头,好像他真把这些事给忘了一般。“只说战马……刚刚良臣出殿前其实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让关西留一些,送到这边算一万整数……其中,后军做预备队,就不分了;然后中军有李彦仙、王德、王彦三处,就多分一些,拿四千匹,前军、左军、右军三家平分剩下的六千……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无话可说……这种事情,真争起来是没完的,而且赵官家一开始其实是想集中使用的,但无人接受,更不知道这骑兵大队真成了,该属哪家? 眼下已经是比较公平的方案了,也都做了妥协。 就这样,眼见着众人安静接受了方案,众人便继续讨论了下去。 “说到各军定额,却是跟军费连在一起的。”赵官家继续在御座中侃侃而谈。“按照良臣刚才出殿前给朕做的计算,一个骑兵养在中原,连人带马一年须一百缗钱物才能支撑,那这一万骑过来,一年便是足足一百万缗了?” “回禀官家,正是如此。”韩世忠硬着头皮言道。 “这还需要征收特定实物以作军用……对不对?”赵官家继续追问不止。“牛筋、草料什么的?” “是……” “若是不算骑兵,只说寻常披甲军士,养一个精锐敢战的甲士,一年要多少钱?”赵官家今日算术极差。 “五十贯钱加十来石粮……”韩世忠小心应对。“得算军士家眷用度。” “张太尉那边呢?”赵玖继续询问。 “也是如此吧?”张俊难得跟韩世忠一般做答。 “岳卿……” “若要全额军饷,日常操练,自然是韩太尉所言那般,五十贯钱加十来石粮。”岳飞老实做答。“不过,这自然是个粗疏数字。” 赵玖连连颔首:“那假设御营诸军精选固定到二十万甲士,然后再指着张浚的奏疏,大着胆子定个三万骑兵为算,一年便是一千三四百万缗的钱,外加三四百万石的粮食……这得整个东南经济恢复到靖康前,再把东南掏空了才够……对不对?” 众人纷纷摇头,却无人敢接茬,便是曲端都在下面摇头,暗叹这赵宋官家果然是不识人心风俗。而且,曲大还一时心中犹豫,要不要看在之前二十鞭子的份上出言提醒一下这位官家。 “不够!”就在这时,御营都统制王渊难得出言。“官家,恕臣直言,官家此论只是计算的准,实际上花费更多……因为财赋收上来是一个数,转运到军中又是另一个数,真正发下去又还是一个数……臣大胆一些,官家真要养御营二十万精兵,并置三万骑兵,则须每年两千五百万缗,外加五百万石军粮,非此勿论。” 赵玖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如常:“如此说来,你们吃空饷喝兵血居然要喝掉一半吗?” 角落里的曲端目瞪口呆,下面几个太尉更是一时尴尬难言。 王渊无奈,小心解释:“官家,这倒不是纯粹吃空饷……沿途运输损耗,民夫使用,都是大头,便是真到了军中,军官待遇也不能按区区五十贯来算。” “这倒是实话。”赵玖点头应声。“是朕错了……你们吃空饷喝兵血,只喝三成,着实了不起。” 下面已经无人敢接口了,便是王渊都不敢应声。 “可若是这样的话,两千五百万缗加上五百万的粮食,岂不是要掏空东南、巴蜀所有的收入,再搭上荆襄的粮食?”赵玖幽幽叹道。“那样的话,朕倒是好办,还能往艮岳那里射几只兔子,补贴家用,实在不行还能往吴氏、潘氏那里做个吃软饭的女婿,借点粮食度日,反正就四五口人,总能吃饱的……可东京上下,文武百官,还有天下几百州军的官吏,又该吃什么呢?” “陛下!”曲端着实没忍住。“你只算了御营兵马,关西难道没有一分军饷吗?长安不守了吗?” “哦!”赵玖好像刚刚反应过来,指着曲端一脸恍然大悟之色。“是了,这位刚来的曲都统说的对,其实以输送损耗来看,巴蜀那边的钱粮直接供给关西才更值得,也该在那里养个四五万兵……可若这般计算,御营这里,岂不是倾天下财赋,也养不起二十万甲士?” “官家……两淮尚在,淮南财赋莫忘了算。”许景衡冷冷提醒。“淮南富庶,是可以抵消巴蜀的。” “不错。”赵玖颔首不及,并双手一摊。“你们看,事情又回来了……朕还得去吴家、潘家那里打秋风吃软饭。” “官家!”一阵沉默之中,岳飞第一个忍耐不住,却是昂首相对。“御营前军那里,官家只以一甲士五十贯加十石粮来供给,臣绝不多要分毫……” “臣也是如此。”未待赵玖开口,韩世忠、张俊几乎是不约而同,齐齐出列俯首相对。 而韩张二人既出,王彦、闾勍也都如此表态。 赵玖摇头不止:“你们这些人,有的朕是真信,有的朕是没法信……良臣?” “臣在。”韩世忠俯首相对。 “朕给你的御营左军五万编制外加五万甲士的军用,到时候打起仗来,金军来了五万,朕让你顶上去,你怕不是只能带着三万甲士顶上去吧?”赵玖不以为意道。“还有伯英,给你五万编制,五万甲士的军用,到时候你倒是能拉出来实打实的五万兵,可其中又有多少人能披甲,多少人能得操练?若朕真信了你们的话,说不得便要吃了大亏的……不过话说回来,朕又怎么可能信你们?咱们相处日久,你们二人何必在朕面前耍这种花样?” 张韩二人几乎无地自容。 “官家也莫要苛责两位太尉。”吕好问终于适时出声。“眼下局势,韩张二位到底是能战的,而且这些钱又不是两位太尉自己贪了去,下面统制官、统领官,一直到队将都头,谁人不分润一些……国家军政败坏,是百余年积攒的弊病,相对而言,却未必需要苛责两位太尉!” “朕当然清楚,不然何至于与他们开诚布公?”赵玖依然不以为意。“又不是在逼他们如何如何,只是跟他们说清楚国家的难处罢了。” 张韩二人刚要再开口,吕好问旁边的许景衡再度严肃开口: “官家,此事其实只有两条路可走……一则东南加税、荆襄加赋,二则少养一些兵……唯此而已。” 赵玖沉默了下来,下方诸相公、太尉也都沉默不语……其实,这也是老生常谈了,甚至此番吕颐浩抵达扬州后,便直接发来一份在东南两淮针对性加军饷的方略,因为他老早就知道,想要养兵,只能加税,否则以靖康后遭到严重破坏的税赋收入,是注定养不起那么多兵的。 而隔了许久,赵官家方才失笑出言:“金军东西两路是标准版的二十个万户,若不养二十万兵,如何御敌?” 下方许多人本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这句话才是今日最要紧的一句话。 “可若如此,也只有应许东南加税、荆襄加赋,才能勉力支撑……”赵玖果然说到这话,却又在御座中继续不停。“而朕今日唤诸位太尉过来,不光是要给你们定各军兵额,分西北战马,更不是要说什么伪齐……朕还真没把这些事放在眼里,朕想做的恰恰是要当你们的面算清楚这笔账!” 说到这里,一身大红袍的赵官家直接从御座中霍然起身,然后凛然相对:“望诸位太尉牢记,有些事情朕不得已可以忍,但不是说这些事情就是对的,朕将来还会忍!此其一也!而你们所吃所用,俱为东南、荆襄、巴蜀、两淮士民膏血,他日人家造反了,可以攻,可以伐,却须记清楚,人家都是被你我逼出来的!此其二也!” 说完这话,不待这几位太尉下跪请罪,赵玖直接转身走下御陛,转身从侧方门中走出去了。 俄而,随官家出去的杨沂中去而复返:“官家口谕,今日早上多射了两只兔子,万俟参军、岳太尉留饭,其余诸相公、太尉直接散了。” 第十四章 与宴非短褐 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国家再穷,老百姓再生离死散,也少不了某些人一顿宴席的,何况除了赵官家家族凋敝的不成样子外,其余人也没寒碜到全家只剩四五口,然后积蓄被掠夺一空,只剩一间大祖宅的地步。 便是真寒碜到赵官家眼下这个样子,也多少能自产自用,吃得起一顿饭的。 转回眼前,这场因为几位太尉在场而显得土味浓厚的殿议结束后,众人各自散去,赵官家自与岳飞、万俟卨去用御宴,而殿上其他人,除了一个曲端无人理会,可能需要回都省那边办理一下手续,然后租房子、点外卖、喂马什么的,其余人也都各有去处…… 韩世忠主动拽住了吕好问吕相公,要去人家家里吃酒,又不忘唤上闾勍;王彦则主动随许景衡许相公往许府而走;便是张俊张太尉也难得与许久未见的干爹王渊说了几句贴心话,然后二人便一起慢一步往汪伯彦汪枢相府上而去。 待到酒过三巡,日头西斜,心中有事的这些太尉自然便土味浓厚的直接打听了起来。 “吕相公,国家财政真到了这份上吗?” 御赐宰相府邸上,树荫之下,花红叶绿,尚挂着玉带的韩世忠难得摆出一副小心姿态。“这只是没了两河京东,然后关中与淮北、京西乱了些……便是如此,也该有昔日一半,也就是每年五六千万的财发吧?何至于只有两三千万?” “这种事还能瞒得住人?”吕好问收起筷子,无语至极。 “哪能这么算?”一旁刚刚放下酒杯的闾勍也无语了。“我说句良臣你听不惯的话,此时张太尉在汪相公那边,便绝不会如此问的……人家最起码有些财货上的常识!国家经济是连在一起的,譬如活人一般,忽然砍了一半,怎么可能就能保住一半?断了一条腿,不要流血的吗?” 闾勍是一起上过阵的老资格,而且这番话说的直接,韩世忠不免尴尬。 “闾太尉所言是有道理的。”吕好问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却是顺口给对方解释了一下。“譬如说,国家财政,多半都是来自商税。可商事这个东西,不需要南北往来吗?以往江南的丝绸,卖到河北,如今可还能卖?欲寻到新销路,要不要时间?而且行商这种事情,最讲究一个平安交通,战乱一起,对人心打击最大……” 韩世忠若有所思:“确实,官家登基两年,东南只平安了半年……” “不错,”当着粗人的面,吕好问幽幽一叹,却也说的直接。“靖康之后的建炎元年,东南各处乱起,遍地烽烟之下,皇宋颇有亡国之虞,彼时可有人敢出门去贩卖大宗货物?后来李公相安抚了地方,只好了半年,去年,也就是建炎二年秋日开始,江宁军乱又起,绵延至今,又哪来的人心安定,交通平安?而今年,眼瞅着又要好上一阵子,但谁敢说等到秋后还能继续平安?” “是金人。”韩世忠彻底醒悟。 “正是金人。”吕好问缓缓叹气。“金人每年都来,而金人一来,形势一差,莫说直接荼毒之地,就连后方也难存安稳之心……几次东南动乱,不都是顺着金人攻势起来的吗?” 韩世忠继续若有所思。 吕好问也干脆直言不讳:“靖康前,东南有两千万朝上的财赋,到了建炎中便是能收上来,也只有一千万的样子,这便是动乱所致。而照理说,随着局势稳定,这些财赋本能慢慢回复到昔日情形,甚至因为流民南下,人口渐增,反而能再涨些……但一个前提是,金人不能打过去,也不能再生乱子。” “所以中枢宁可加税,也要养兵?”一旁闾勍小心相询。“一旦加税,江南必然渐渐不稳,说不得就会起乱子,可若不加税,挡不住金人,同样会不稳?但若挡住了金人,后面迟早能渐渐缓过来?” “闾太尉这番言语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吕好问一声苦笑。“加税当然不好,但关键还在于加税之后前线能不能赢……不说赢,只要能让金军过不了淮河,依旧跟上次一般成相持局面,以人心思定的大趋势,财政上便能渐渐缓过劲来,而以官家的清心寡欲,什么加税加赋必然也是要减回来的;但若挡不住,到时候莫说前线故事,便是身后也必然会动乱更甚……这就是在赌胜负。” 韩世忠缓缓点头,却又慢慢摇头:“如此说来,官家也还是极为艰难的,也确实是有些恼了我与张俊的……听说这岳飞虽然年轻,本人却跟官家一般极为清苦,是不是为这个入了官家的眼?”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吕好问微微捻须感慨。“我适才说官家清心寡欲,你说官家清苦,却还是不足以与官家眼下姿态相妥帖的……其实,这些日子多有旧日贵人回归东京,眼见官家如此局面,有人干脆说官家这是在卧薪尝胆。” 韩世忠最在意的本是此事,便小心再问:“故此,官家是真为军中奢费恼了我?” “称不上。”吕好问回过神来,即刻摇头。“良臣本是国家大将,当世第一的将军,如何会真的恼了你,加专门的战税也是之前中枢花了好久议定的,只不过今日官家确实因为财赋与军费一事心情不佳也是实情罢了……再说了,官家一意抗金,连曲端这种人只因为维持住了陕北局势都能得免,何况是良臣有大功于国?如何会真恼?” “不瞒相公,不管真恼假恼,官家今日作色之后,我总觉有些……惶恐。”韩世忠以手指胸。 “惶恐不是正常事吗?”吕好问不以为意。“那毕竟是官家……良臣若真有心,打仗的事我不多说,良臣自然是为国尽忠的典范,但也应该回去在军纪上下些功夫,不然那岳鹏举迟早要后来居上的……你刚才问岳鹏举是否因为清苦而为官家青睐,我也可以答你,不是!官家从不在意这些小事,他是因为岳鹏举部军纪斐然!你可知道,东南平叛之后,那岳鹏举复又押送东南财赋来京,其部纪律极为严整,初时吕枢相自扬州来奏疏言及,上下皆不敢信,但财帛到京,账目清晰,浮财无一损少,方才震动朝野,使上下皆知此人有古名将的风姿。” 闾勍此时复又插了句嘴:“其实鹏举用兵识人也着实出众,只是尚未知名于世而已,当日他曾在我麾下作战月余,印象深刻。” 花树之下,韩世忠一声叹气,却又低头再对:“吕相公,闾太尉,承蒙提醒,我回去后自然会尽量管管下面,给官家省点心。但今日还不止此事,我这里还有一私事,事关岳鹏举,原本我是准备私下处置的,但今日出了这种事情,扯出来或者不扯出来,都显得我是个小心眼起了妒忌心的人,着实尴尬。所以,还请两位帮我参详一二……不瞒二位,那岳鹏举的原配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随流民流落到我军中,还嫁给了一个都头,这是上个月才发现的,却已经嫁了一年了,我该如何处置?” 吕好问与闾勍一开始根本没听懂,反而因为刚才说了许久,口干舌燥,此时都在用餐倒酒,但半晌之后,二人却是齐齐愕然怔住……这种事,谁遇到过? 且不提韩世忠遇到如此尴尬之事,陷入两难之地,另一边,夏日熏风阵阵,所谓两手拔不尽,夏风吹又生……面积巨大的延福宫内,因为缺少人手而满是野草的一处小湖畔的石亭内,脾气越来越大的赵官家却还在朝人发脾气、甩脸色。 “你说朕的太尉、节度使,是你家昔日佃客?”石亭内,所有人都束手而立,而唯一坐着的赵玖却瞪着亭前立着的一人,冷笑不止。 亭前那人,乃是名相韩琦的孙子,神宗皇帝的外孙,同时也算是赵玖这个身体的表兄了,正是如今梅花韩氏返京后的当家人韩恕,今日刚刚入京便被召唤入大内,结果却劈头闻此言语,此刻几乎抖如筛糠,而后不知从何应对。 “官家……”岳飞见状无奈,只能拱手求情。“臣出身贫贱,父子两代确为韩氏佃客,且臣昔日在乡中,若非韩氏提拔,也未必能做的弓手养家,韩氏与我家也确有恩义,此事并无半分虚假。” “朕知道并无半分虚假。”赵玖依旧冷笑不止,却还是盯着那韩恕而言。“但有些事情,固然是真的,却逢人说个不停是什么意思?从扬州到东京,沿途说了一路,生怕别人不知道朕的太尉曾是他们家的佃客?赵氏的江山还是柴氏让的呢,也没听说柴氏逢人便说此事吧?你们安得什么心?就你们韩氏是贵种,是大宋第一名门,是门生故吏满天下?你韩恕这是想做袁绍还是想做袁术?” 韩恕闻得最后一言,彻底承受不住,直接当众朝自己表弟下跪,叩首不及。 第十五章 臣如忽至理 话说,韩恕此番率家人自扬州折返,本以为能展示出他们梅花韩氏与国同福祸的姿态,从而与昔日并不显眼但如今皇位格外稳固的赵官家取得一个好开端……说到底,赵官家本人才是政治权力的源头,而二圣北狩,眼下赵官家除了一个七八十岁的太姑奶奶外,已无其他近支同姓亲属在黄河之南,那么从外性亲缘来说,似乎也就是这一堆表兄弟算是近亲了。 至于这些外姓表兄弟里,毫无疑问要数梅花韩氏出身最正,最有体面。 然而,如此拳拳之心却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吃了如此挂落,只能说真真是天家凉薄了。好在这位官家习惯性口出虎狼之词,却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待对方下跪之后,便一声呵斥,将此人撵了出去……看他样子,与其说是真起了忌讳之心,倒不如讲是拿人家做筏,来示恩拉拢大将。 如此作为,周围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但不管如何,韩恕被匆匆召来,挨了一顿呵斥后又被匆匆驱赶出去,赵官家却宛如没事人一般兀自开宴……众人重新坐定,除赵官家这个主之外不过岳飞、万俟卨二人算是客,外加林景默、杨沂中、刘晏、蓝珪四人算是陪,一共区区七八人随意在亭中坐下,而席上也不过是七八个荤素,其中三盘荤菜倒真全是兔子肉,可见这位官家今日殿上所言未必是虚。 如此姿态,其实远远不合礼节,但朝廷经历了靖康之变,经历了从南京逃到淮上,又从淮上转进到南阳,再回到荒草萋萋的东京城,也无所谓什么规矩不规矩。 该习惯的早习惯了。 众人坐定,先是岳飞稍显尴尬……此人虽然是个做事比谁都成熟的人物,但毕竟是个活人,内心敏感的习性却是未变……随后,四个陪客,小林学士和刘晏是素来的闷葫芦,蓝珪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一副战战兢兢的姿态,根本没有陪客的样子,而素来善于奉迎的杨沂中因为掌握了皇城司并享有了与统制官们传递密札的权力后,不免对上这些帅臣有些敏感,所以气氛居然一时难以活跃。 不过,幸好有万俟卨,其人中年入仕,朝堂、江湖都是厮混过的,借用大苏学士一句话,所谓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苏州乞儿,倒是从西行见闻说起,渐渐带动了席间情绪。 “曲端有一匹宝马?” 赵玖微微一怔。“日行四百里?!” “不错,”万俟卨从容笑对。“好教官家知道,此马在关西上下闻名,臣也亲眼见了一路,着实是一匹神骏,那个头足足有寻常驽马两个大,全身披甲时宛如怪物,怪不得叫铁象,而且非止耐力不同寻常,冲刺起来也是极快,听人说这种神骏乃是万中无一,全靠运气才能得的……那曲大在牢中被吴氏兄弟按住,以为自己将死之时,都还没忘记要将此马托付给吴璘,不过好在官家仁念,看在他维持有功的份上许他活命,到底是让他骑到东京城来了。” 赵玖若有所思,万俟卨也当即笑而不语,席上居然一时无声。 “鹏举可有好马?”停了片刻,赵玖忽然开口,却是直接寻上了岳飞。 岳鹏举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起身拱手相对:“回禀陛下,臣有两匹好马,虽然比不上铁象那般神奇,却已经堪称良骥,足够使用了。” “两匹?”赵玖不由眉毛一挑。“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 “回禀官家。”岳飞犹豫了一下,明显稍作思索,方才正色做答。“这两匹马一匹是臣当日在河北所得,另一匹是依照着前一匹的性子在此番江宁平叛中所寻得……二者性情相似,都是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食量惊人,一日便要数斗豆料,一斛泉水……然而如果豆料不经过清洗,泉水不是干净的活水,它们却宁死都是不吃的。” 在座之人,哪个也不是傻子,闻言多有笑意,便是赵官家也笑了:“如此说来,所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好马也不吃污秽之物了?” “非是臣大言凿凿,虚言诓骗,实在是臣的那两匹马确实如此。”岳飞当即再言。 “朕倒是信的,鹏举继续说来。”赵玖缓缓点头,复又示意岳飞坐下来讲,显然并不以为意,而其余人也多有颔首之态。 毕竟嘛,好马挑食,有肯定是有的,但是岳飞专门挑出来这个来描述自己的两匹好马,无疑因为刚刚殿上之事,来以马自喻,继而自鸣清白。 “是……其实,这倒也罢了。”岳飞继续言道。“关键是这两匹马的本事也不是能一下子就显出来的,臣当日奉宗忠武之名,持其中一马引五百踏白军奔汜水关为援,便极有感触……一开始行军的时候,臣披甲执锐,驾驭此马,行三四十里,并不比左右其余踏白军骑士的战马要快,宛如寻常战马; “但到中午,急行军近百余里后,军中其余战马皆喘息不停,不得已要停下暂驻休息,臣胯下此马反而精神百倍,甚至嘶啸长啸,越跑越快; “等到下午,再度行军,又行百里,夜间才到汜水关,全军战马此时早已经疲惫难耐,而臣胯下此马居然不出汗、不喘粗气……臣以为,这就是一等一的良骥了,因为它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是所谓致远之才!” “确实是好马!”赵玖静静听完,方才抚掌而笑,却又看向了几个近臣。“其实,朕也有一匹马……是平甫送给朕的那匹辽东马,现在也还养在这宫中,你们应该都还记得吧?” 刘晏、杨沂中、蓝珪,乃至于小林学士,纷纷点头。 其中,刘晏更是略显尴尬相对:“臣给官家的那匹马是不如岳太尉这两匹马的,更不如铁象。” 赵玖并未置可否,而是直接笑言道:“朕的这匹马,个头大,但每日吃的却没有鹏举那两匹马多,也不是太挑食,放在宫中吃野草也是行的,驾驭起来加速极快,行三四十里,速度远远超过其他马匹,但是到了百余里后,便跟寻常战马没什么区别了,也是汗水迭出,气息难平……鹏举以为这是好马,还是劣马?” 岳飞微微一怔,继而居然有些慌张……这跟他想的不一样吧? 倒是座中其余几人,俨然早已经熟悉了这位官家的习性,却是无人以为怪异。 不过,不管如何了,岳飞终究不是个惯于说谎的人,却是硬着头皮做答:“臣以为应该不算良骥。” “按道理来说确实不算良骥。”赵玖坦诚以对。“相对于鹏举那两匹致远之马而言,更是差的离谱,但朕私心以为它依然算是好马……因为天下间难寻的何止是铁象那种神骏?致远之材就常见了吗?这种开头跑的比寻常马快一些的辽东大马,已经算是好马了!” 众人各自心动,赵官家也继续说个不停: “再说了,中原缺马,从南京到淮上再到南阳,朕身边的马也确实不多,彼时它已经是平甫他们能给朕寻到的最好马了,朕也就是骑着此马处置了范琼,夜遁了南阳,一直到那日长社城下骑着它渡河直趋鹏举阵中……鹏举!” “臣在。” “这些日子,随着东京城日渐热闹,不少人对朕多有议论,有说朕过于清苦让下面不好做的,有说朕处置事情杂乱无章的,还有人说朕赏罚不公的……但其实,如几位宰执、近臣早就明白朕的心意,他们知道朕所行、所举、所言,俱是以抗金为本,其实也确实如此。”赵官家坐在亭中,缓缓言道。“因为朕以为天下动乱,民不聊生,内外是非,却还是以两河千万士民百姓为金人蹂躏为最,所以眼下归根到底还是要以宋军交战为首要之事。” “官家为难了。”岳飞尚未开口,万俟卨便忍不住插了句嘴。 赵玖失笑相对,继续缓缓言道:“故此,朕处置朝政人事,还是要看是否对抗金有利,是否对抗金有功。而以眼下大局再论,终究还是金强宋弱,金攻宋守。所以,铁象也好,致远良材也罢,朕的那匹劣马也好,乃至于市井骡子、毛驴,只要它能用来抗金,那便是朕私心的良骥!否则,即便是金象、银象,也活该炖了吃肉!” 岳飞听到这里,终于严肃起身,再度拱手相对:“官家天子胸怀,远胜臣之所想!” 林景默等人也不敢怠慢,各自严肃起身,纷纷相随行礼。 “都坐下,席间无聊,咱们君臣之间胡扯几句,表表心迹而已。”赵官家得了岳鹏举的表演,难得显出得意神色来,却是摆手而笑。“不过林学士若是有空,饭后不妨将刚刚朕与鹏举之间这番对话给润色一二,整一篇小散文出来,贴在宣德楼前和都省大门上……免得有些人今日殿上事后惴惴不安,闹出什么大新闻来。” “遵旨!”小林学士当即应声。 众人重新坐定,此时太阳已经越来越偏西,渐渐有夕阳之态,众人再不说什么铁象,却是气氛好了许多。 然而,就在几人言语渐渐妥当,酒水也酌量稍微用上,所谓渐渐入巷之时,却有之前押送韩恕出去、如今执掌延福宫的押班冯益忽然到来,然后就在亭前严肃禀报了一件意外之事。 “高丽使者?” 正夹着一块兔腿的赵玖愕然回首。“这倒是有意思……怎么过来的,莫不是假的吧?” “使者常服而来,直奔都省,确实可疑,但都省内有年长官员居然认的来使,正是往日来过东京的高丽使者,所以必然不会是假。”冯益有条不紊,正色而答。“而时间已到傍晚,诸位相公、尚书都不在,只有枢密院都承旨刘参军留守,却是一面去通知几位相公,一面往宫中送讯,臣正好从宣德楼回来,给撞上了……刘参军请官家指示一二,该如何应对?” “这有什么可应对的?”赵玖继续将兔腿夹到身前,方才从容吩咐。“只告诉刘子羽,让他与高丽使者试探一二,问问能不能帮我们对抗金人,若能帮忙,只是一兵一卒,朕也能再来一次海上之盟!若不能,直接打发出去,朕就不见了!” 夕阳已现,席间寂静无声,冯益怔了片刻,却只能点头应声而去。 第十六章 仁者宜战栗 五月间东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情,都很重要。 诸如赵官家强调了伪齐的应对策略,宣布同意了吕颐浩版的东南月椿钱,制定了御营各军兵马定额…… 其中,御营后军经江宁军乱后,直接被缩编为一万五千定额,依旧驻扎东南,主要是协助吕颐浩安定后方,兼做必要的后备军: 御营左军,也就是韩世忠所领淮西军,为四万五千定额; 御营右军,也就是张俊所领淮东军,为三万五千定额; 御营前军,也就是岳飞所领昔日东京留守司和他的本部,合计五万五千定额,却是需要对东京留守司兵马进行大规模缩编淘汰了,但东京留守司的兵马敢战之余良莠不齐也是事实; 御营中军,因为李彦仙领导的陕州军有河东义军存在,加之他在前线抽不开身,暂时不好议定具体数额,但王德与王彦加一起却有三万五千的定额…… 而这些总共加在一起,却是以二十万步卒为定额,还有三万纸面上的骑兵编制,但后者短时间内却是难以兑现的,只能慢慢来。 此外,还有关西的任命。 关西那边由于地理原因,着实难以跟巴蜀分隔开来,而考虑到转运损耗,二者又很自然的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经济、军事体系。最合情最合理的方式,自然是巴蜀直接供给关西,然后在关西成军。 而且巴蜀富庶,此番又是唯一一个没有受战乱影响,甚至从赵开的经济改革来看,彼处的经济潜力还可以深挖的地区,所以鞭长莫及之余也要格外重视。 对此,赵官家倒是一如既往放得开,他依旧以宇文虚中坐镇长安,协调所有;以张浚为巴蜀兼熙河五路转运使,总揽后方财政粮秣;以胡寅为鄜延、泾原两路制置使,总揽前线……这就形成了一个能保证忠诚度的三人班子。 说到底,赵官家对胡明仲还是比较信任的,这人虽然军事无能,但品格是没的说,既然他说了只会听宿将言语,不会以私意干涉军事,那便一定能做到。 而相对于这些事故,诸如补李光为御史中丞,以万俟卨为殿中侍御史,出巡南京,作为岳飞此次整军的‘监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最后的最后,虽然这个五月格外繁忙,但赵官家最终还是决定要亲切接见高丽使臣金富轼了…… 没错,赵玖终究还是打了自己的脸。 且说,甭管刘子羽怎么试探,人家高丽使臣怎么可能答应大宋联合起来抗金?这又不是当年完颜阿骨打刚起兵的时候,兵马大几千,高丽国还能起点心思,现在的大金毕竟是带甲数十万的万里大国,你让他那个身板抗金未免不现实。 实际上,高丽在金国崛起、契丹灭亡、大宋衰弱这个过程中,一直表现的格外实在……完颜阿骨打起兵后,他们看人家弱小,就打着帮宗主国大辽镇压叛乱的旗号发兵去讨伐;后来完颜阿骨打在辽东杀疯了,他们立即跟金国约为兄弟之邦;再后来靖康之变爆发,二圣北狩,他们听闻消息震惊之余,却又立即对金国称臣效忠。 而整个过程中,高丽不知不觉间,居然趁势占领了鸭绿江以东的所有领土,将自己的版图扩大了小半不止。 相较而言,西夏那个傻缺,契丹亡了跟金国争地盘,结果一场骑兵大战,机动主力直接被金国最强大的西路军给彻底打崩,靖康之变后明明已经没了扩张实力,却又试图在大宋边界上占便宜,结果又被曲端跟吴玠打了个防守反击,然后就沉默到了现在。 换言之,高丽作为眼下宋金之外对局势看的最清楚的第三国(肯定比西夏看的清),一直以来都有自己对局势的判断,而他们此番遣使来到东京,不管内部是如何争论的,但从外在表现上来看,却明显是受到了年初金军无功而返的冲击,觉得将来的局势,恐怕是宋金南北对峙的局面……金国虽然强盛,却很可能变成一个强大一些的契丹,而宋国虽然衰弱,却能够稳住局面。 于是乎,便有了高丽国再度两边一起下注的情形,也算是延续一百多年的传统艺能了。 至于赵官家为什么要食言而肥,原因很简单。 首相吕好问亲自过来告诉赵官家,高丽那边虽然不能用来抗金,但是两国贸易往来还是很友好的。而靖康后,因为最近高丽的齐鲁之地落入贼手,经贸往来不免严重受挫,适当接见一下,表达一下从徐州以南恢复海船贸易的期盼,想来对商税的增长是有很大好处的。 对此,已经穷疯了的赵官家自然是从善如流。 然而,就在这位官家寻来东京城内有知晓高丽内情的商人,以提前做功课的时候,却惊愕发现……高丽好像真有主动伐金的可能性! 这不是玄幻,而是事实,原因在于高丽的内部斗争。 “好教官家知道,高丽之前也不太平。” 还是在那个临湖的石亭内,唯一的区别是,七八天过去了,此地的野草长得更旺盛了,湖中蛇虫之属也明显繁盛了许多,大白天的,人声居然遮不住蛙声与蝉鸣……而此时说话的乃是一名身材颀长,容貌端庄、身着白衣的中年人,是个唤做王伦的旧日落第书生,后来的东海富商,因为行事儒雅,所以得了个绰号唤做白衣秀士,此刻正坐在石亭内紧张朝官家讲述。 “先是之前多年间国中出了大大的权臣,乃是当今高丽国主的外祖父,唤做李资谦,权倾朝野,经历三朝之后,渐渐有了王莽之意……” 言至此处,此人明显一顿,这位白衣富豪的身侧,亭中另一个石凳上,另一位容貌端正、望之风姿如玉的素衣中年人,也是本能面色尴尬起来,因为这位陪坐之人正是一个标准的外戚,所谓珍珠吴氏当家人。 没错,这位年约四旬的素衣之人,自然就是赵官家口口声声要打秋风的那位吴氏岳父吴近了,此番赵官家正是托他寻来高丽海商,白衣秀士王伦的。 “听你言语,必然是没成了。”赵官家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却是毫不在意,随口催促。 “自然没成。”王伦赶紧做答。“这种事情如何能成?当今高丽国主倒也是个有手段的,所谓郑伯克段于鄢,欲擒故纵,却是在靖康元年那一年拉拢了他外祖父的心腹大将,然后忽然间铲除了他的外祖父,并将其一党尽数诛除,随后又流放了他外祖父的心腹大将。” 赵玖缓缓点头……这也是东亚老套路了,只能说高丽国苗红根正,不愧是绵延已久的东亚核心文明之一了。 “后来。”见到官家点头,王伦也渐渐去除了初见官家的紧张情绪,渐渐顺畅起来。“李氏虽倒,兵马财政大权却一时无人掌握,反而引起了高丽国内开京、西京两拨贵族的内斗……” 赵玖听得索然无趣,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合情合理了好不好? 话说,王伦一个读过书的富商,如何不懂察言观色,情知官家不耐烦听这些,却是赶紧跳过这些狗屁倒灶之事,进入重点: “好教官家知道,两拨贵族既以地域分派系内斗起来,却是给高丽国主自起心腹的机会,他为亲自掌权,不惜破格任用和尚妙淸,还有一些新提拔的心腹之臣,如郑知常等人来主政,而这些人却都是一力主张伐金的,并且在靖康年间,运作过一次伐金。只是恰好如今使者金富轼,当日从东京回去,告诫了靖康之乱,说明了金人之强,方才中止。” 赵玖心中微动,终于来了点兴趣。 “官家。”介绍完毕,王伦终于小心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官家询问小民高丽内情,小民不得不斗胆以对……依着小民见解,高丽国中上下,如今对金人野蛮姿态,普遍还是看不起的,朝野之中对称臣于金也都颇感愤懑。但以此番来使金富轼为首的一批人,却是专务事大,不论蛮夷华夏的,他们见到谁大便专心事谁,从不吝于改换门庭,也不在意脸面。之前上表称臣于金的,正是金富轼,如今见到官家龙威大振于中原,主动来使的,还是他金富轼。” 赵玖思索片刻,却是缓缓点头,口称辛苦。 王伦惊吓不已,当即起身行礼。 “这样好了。”赵玖稍作思索,随口相对。“你若还是要做生意,便去做生意,只当此次是平白过来了一趟。但若是有心,朕便发个条子问下吕相公,如今国家用人之际,能不能请你暂入鸿胪寺,当个金富轼的馆伴使……然后若此番做的好了,便赐个出身,正经来做此事?” 王伦本是昔日科举不第,才去做的海商,此番觐见,本就存了些许期待,如何不愿?只是他也知道,自己还得过吕好问那关,便也不敢流露过多情绪,只是俯首谢恩而已。 而谢恩既毕,王、吴二人情知此事已了,便也不敢多留,直接拱手请辞。 赵官家也不在意,居然专门送了吴近几十步,方才折回亭中思索。 且不说赵玖想起了什么,又准备如何应对高丽使者,只说那王伦与吴近一起出门,走过许多步,眼见着周围荒草萋萋,而且连个人烟也没有,心中愈发感慨,偏偏又不敢多言。 但转过门来,迎面却又迎上一副仪架,说是仪架,却既无牲畜,也无车轿,只是四五个宫人、内侍围着一宫装丽人迎面而来,而那宫装丽人还亲自捧着一盘雪糕,正袅袅婷婷往之前官家方向而去。 王伦尚且糊涂,吴近却是一个头两个大,遥遥便躬身行礼,而那丽人却看都不看,也不出声招呼,直接就越过去了。 待到人走,王伦方才恍然大悟:“是潘娘子?你家那位夫人呢?” 吴近看了看日头,也是郁闷,却又只是摇头:“此时当在读书,或是练武……反正是在上学。” 白衣秀士目瞪口呆。 PS:感谢本书第六十七萌,青藤老人同学! 第十七章 仁者宜战栗(续) 五月将去,六月将至,鉴于潘贤妃不止一次暗示赵官家,她想再要个孩子……一次两次这么说,赵官家自然觉得颇有感触,三次四次这么说不免觉得只剩情趣作用,五次六次这么说就觉得有些干燥了,七次八次便反而有些烦躁。 于是乎,这月月底,赵官家正式下旨,将两个公主一起交予生养过的潘贤妃抚养……效果是极佳的,潘贤妃终于不再说这话了。 除此之外,赵官家也正式接见了高丽使节金富轼,这个历史上开启了朝鲜半岛上千年事大主义政治思想之人,也可能是朝鲜半岛最有水平的历史学家(此人系统性整理了高句丽、新罗、百济历史,将三国统一纳入高丽正朔,也是朝鲜半岛第一部官修正史),前后扶持高丽三代君主渡过内外各种危机的政治家,本身毫无疑问是一个人杰。 然而,如此人杰与赵官家的会面却显得波澜不惊,二人的表现未免都有些老成到了敷衍的地步,双方宾主尽欢,只是强调了一下传统友谊的悠久与民间商贸活动的必要性,然后便不了了之。 归根到底,赵官家既然明白这个金富轼是个务实之人,便没了从他这里讨便宜的心态……高丽内部虽然有缝隙,但说实话,此时言之过早,留个心眼以备将来便可。 至于说金富轼那边如何想的,就不太清楚了。 只是据王伦来讲,金富轼应该没有表面上那么镇定。因为此人入宫之前,在打听了一些靖康以来的事情之后,对赵官家的评价据说就已经非常之高了。这位高丽重臣兼著名史学家认为,赵官家身上的毛病还是有的,但却是跟‘圣主’相比……譬如说拿光武相比,竟然已经可以算是个三七开的光武了。 非止如此,这位金大使对赵官家的文艺水平更是格外敬仰。 那篇《青玉案》自不必说,便是那些‘易安居士旧作’金富轼据说都做了细细收集和整理,而此人在都省那里看完那篇出自小林学士所润色,赵官家和岳飞署名的散文《良马对》后,更是当场抄录,说要拿回去给自家大王看一看。 然而,入宫之后,面对着整个荒草萋萋的宫廷,这位之前一直对王伦口中‘官家清苦’欠缺表达的高丽使者兼国家重臣,反而陷入到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之后与赵玖的会面更是有些乏善可陈。 且不提高丽使者来去匆匆……毕竟嘛,多少算是达成了一定的成果……而赵宋官家枯燥的生活也在继续。 时间进入六月,终于有了关于战事的突发消息,但来源却有些匪夷所思——昔日逆贼宋江余部史斌,唤做史大郎的那位,忽然出现在了兴元府(汉中)地区,然后公然称帝,并引军尝试攻取兴元府城。 史大郎本随宋江降服于朝廷,后来宋江病死,他就一直在张叔夜部下为将,再后来靖康之变爆发,张叔夜引兵勤王,成为唯一一个突破金军封锁进入东京城的勤王大臣,而史大郎也基本上确定是在这场大乱中重操旧业,做了军贼。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厮居然一路流落到了关西或者上庸一带,以至于今日忽然出现在兴元府,甚至还敢公然称帝? 这件事,算是少有引起赵官家唏嘘的一件事情了……须知这史斌史大郎的出身、名号,一听便知道是九纹龙史进的标准原型,比之御营前军副都统马皋的那位一丈青夫人和绰号病关索的李宝都要贴切,而九纹龙史进无疑是赵官家小学三年级时期的人生偶像,却不料最后会以这种方式认识到偶像的存在。 不过,知道归知道,赵官家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原因有三: 其一,这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暴乱,除了史大郎称帝本身有点惊世骇俗外,其余表现跟寻常军贼作乱并无区别,而且考虑到消息传递的延迟,考虑到汉中那地方的闭塞,很可能是刘豫称帝或者陕北丢失的消息导致的涟漪,真没必要大惊小怪。 其二,赵玖刚刚给关西设定了宇文虚中-张浚-胡寅的领导架构,可以适当检测一下……实际上,随着这位官家登基近两年,很多人都已经渐渐摸索出了一些官家的脾气,而喜欢当甩手掌柜,对臣子们而言无疑是官家身上一个大大的优点。 其三,东京这边的生活枯燥归枯燥,可官家也是很忙的,诸如接见高丽使臣这种说有用有用,说没用没用的事情总是不断。 譬如说,最近赵玖因为高丽和尚的问题得到了启发,再加上又实在是穷的不行,就动了去寺庙化缘的心思。 他先领着潘贤妃、吴夫人,外加赵神佑、赵佛佑两个小公主,也就是赵宋皇室满门了,去了一趟就在东京城内的大相国寺……不过,最终却是大失所望而归。因为靖康之变中金人的搜刮是针对整个城池和赵宋中枢的,是隔空榨取。这种搜刮水平太高了,大相国寺也不可能因为金人比较尊重和尚而免俗,所以此地百年浮财,早就通过大宋朝廷的手,干干净净的转入金人腰中了。 那么平心而论,人家大相国寺如今跟赵宋皇室一样,基本上就只剩那占地面积巨大的祖宅算是有点经济价值了。 唯独大相国寺的和尚们到底不像赵宋官家可以满天下跑,而且毕竟又勤劳一些,拔草总是没停过的,所以位于御街东面、占地面积极大的相国寺品相还是极佳的,想来房地产开发价值应该比赵宋皇城要强一些。 故此,本着贼不走空的道理,赵官家决定强行征用空地和房间都比较多的相国寺作为军器营,专供开封府尹陈规在此处置办各种城防用的军器军械,然后大相国寺的和尚们也该发挥厨艺水平,替民夫和军士们做个饭烧个水什么的。 当然了,看在人家大师傅一脸惶惶然的样子,赵玖到底是没把事情做绝,只说国家危难,指不定东京城还要面临围城,大家要相忍为国。 等有朝一日收复两河,他赵玖自然会把相国寺的使用权还回来,说不得还能在燕京开一家分寺,扩大产业规模云云……甚至还留了一份带有他画押的签字文书。 文书最后,沧州赵玖四个字,已经越来越好看了。 大相国寺的大师傅还能如何呢?只能捧着这文书讪讪而对,念几句佛,然后叙述一番赵宋皇室对相国寺上百年的尊崇罢了。 当然了,这番言语肯定是在表达与国家共存亡的决心,而非是提醒赵官家佛祖不可欺,不然呢? 须知道,眼下的东京城便是又比去年热闹了许多,但其中老百姓里的男丁加一块也是肯定不如那二十万御营军士数量多的。 何况这东京城附近本就有数万御营兵马。 更别说,毕竟有个官家许诺了分寺,还给了文书不是? 于是乎,这日傍晚,赵官家颠倒乾坤,亲自敲响了大相国寺那著名的晨间大钟之后,双方宾主尽欢,赵玖全家享用了一份闻名天下的相国寺素斋后,便也心满意足告辞离去。 离开相国寺后,大概是觉得相国寺化缘的成果不太够,赵官家第二日居然复又重新启程,却只带着方便出行的吴夫人,出东京一路往西不停,复又在西京地界微微南转,俨然是往禅宗祖庭,登封少林寺而来。 话说,跟倒霉的大相国寺不同,少林寺位于少室山中,金军又多有信佛之辈,倒是没有遭遇到系统的烧杀和劫掠。 非只如此,或者完全可以说恰恰相反,少林寺从唐时渐渐兴起,不断壮大,到了眼下,已经来到极盛之时。坐拥万亩以上田地不说,光寺基便有五百四十亩,楼台阁塔数千间,僧众数千人。 甚至早在仁宗年间,少林寺便主动在东京城内开过分号,试图与大相国寺争一争高低。 而且,寺内素有习武之风,又有数不清的佃户劳力,寻常军贼盗匪或是畏于宗教,或是惧于少林寺强大实力,多嫌弃此处麻烦,再加上少林寺手段高超,战乱之中早有人在登封城中处置俗物,往来无论僧俗宋金,只要是有兵马过境,都有一份身段和表达,所以便是骚扰也少有遭遇。 故此,赵官家此番前来拜山,牛皋与大崔两位统制官,外加杨沂中亲自带领的御前班直,足足数千军士围上,自然早早惊动寺内主持与诸多僧众,然后一边匆匆出山门迎,一边惶恐难耐。 毕竟,谁也不是傻子,这位官家明道宫中刮道祖金粉,相国寺中收人家寺庙做军用,还有之前在宫中近乎卧薪尝胆的传闻,早早从登封转入少室山内。 再加上人尽皆知,如今朝廷因为军费导致了严重的财政困难,以至于东南粮帛续上,朝廷文武都还是半俸待遇……那敢问,哪位大德高僧不存了天大的小心呢? 果然,双方相会,少林寺群僧跪迎官家入寺,尚未进入山门,这主持大师便主动表达了为国分忧的意思。 细细一问,居然要献出积攒的粮食数万石,外加金银三大箱,其余钱帛近二十万缗! 如此手笔,如此决断,自然让赵官家心中感慨,不亏是能延续一千五百年的天下第一名刹,这份眼力和身段,还有这份决断,比金富轼似乎都要强上三分! 搞得他想去刮金粉都不好意思。 当然了,赵官家为了保护如此古刹,还是在山门前继续索求了两百武僧充入军中,并收取了登封城外五千亩田地,连着佃户一起充作军屯,同时还要求少林寺尽量保证从登封城经过的河北南下流民基本口粮。 毕竟嘛,按照赵官家所言,军民一体,僧俗一家,大宋兵强马壮,人民富足,才能更好的保护少林寺这个大宋的共同宝贵财产。 对此,少林寺的几位大师虽然有些怔怔,却还是尽量从佛法上表达了理解和认可。 于是,宾主再度齐欢。 然而,翌日,正当赵官家看在那些粮食、钱帛、长满庄稼的良田面子上,准备在大雄宝殿给佛祖上一炷香的时候,有一位随行贵胄大臣,却是彻底忍耐不住了。 “官家!” 自扬州折返不久,然后此行强要跟来的大宗正赵士?忽然严肃出列,显然是在等这个机会。“焉有到了西京,不先去祭扫皇陵,却先拜佛的道理?” 赵玖微微一怔,便要解释:“这件事昨日不是跟皇叔说过了吗?” “官家昨日尽是敷衍之词,而臣也知道官家心思。” 赵士?继续在殿中严肃相对。“臣知道官家此行是在为国家求财……但何尝不是躲避大典?前几日,都省许相公、礼部朱尚书进言,说既然回到东京,便请官家恢复旧制,补行大典,兼告祖宗,同时祈安二圣,以安人心。结果官家却顾左右而言他,随后便亲自往大相国寺,复又往此处而来!敢问官家,一道旨意便能做的事情,为何要亲自施为?而本该亲自去做的事情,为何要推三阻四?为何官家眼中的轻重,与我等眼中的轻重,截然不同?” 赵玖面色早已经恢复如初,却是正身立在大雄宝殿之中,佛祖莲台之下,微笑束手相对:“这番话……特别是最后两句,皇叔早就想说了吧?” 赵士?回过神来,也是有些沮丧,便拱手再对:“官家,老臣并无指斥之意,只是一番公心,也无意损害官家威福之权,否则便不会等到此时,来到如此方外之地,方才进谏了。” 这倒是实话,此时能入大雄宝殿的,除了赵官家和赵皇叔以外,便是女扮男装的吴夫人、小林学士,外加几个纹丝不动的禅宗高僧了……牛皋、大崔二将根本就在山门内外,杨沂中也只在殿门那里扶刀侍立。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这里毕竟是宗教场所,天然具有一种政治屏蔽性、隐蔽性,大家说完话,出了门是可以假装不算数的。 “朕知道,而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回到跟前,赵玖闻言便也幽幽答道。“大家都是为公,但各自之‘公’却已截然不同。为何如此?其实,皇叔在扬州一年有余,朕在他处一年有余,经历事端不同,咱们所思所想也早已不同,如今再会,本该说个清楚的,这是朕的失误。” “臣恭听圣谕。”赵士?俯首严肃相对。 其实非只是赵士?,殿中其他人,从小林学士到那位女扮男装的吴夫人,全都竖起了耳朵……当然了,专修禅宗功夫的少林高僧肯定是不屑听这些朝廷隐私的。 “靖康之变,朕尽失父母兄弟姐妹,而流离之中,见天下士民百姓有相似之苦,便渐渐存了共情之心,便有了以士民百姓为父母兄弟姐妹之意;至于皇叔等人,虽也失君父亲眷,却依旧端着一些个空壳子当做君父亲眷,甚至还想让朕装作一个木偶来做某些人的替代,丝毫不以身前活人为念……这便是你们回京之后,咱们之间总是出岔子的根本缘故了。” “老臣……老臣还是有些不懂。”赵士?勉力相对。 “非要直白一点也无妨……朕曾立誓,此生要兴复两河,殄灭金国,犁其庭扫其穴,合天下一统……皇叔听过这事吗?”赵玖依旧神色不变,微笑不停。 “略有耳闻。”赵士?当即应声。 “那敢问皇叔,朕既要为此等事业……若是做成了,最起码也要比个光武吧?而想要成此事业,那也该向光武以上的古之圣君学习吧?” “这是自然。” “那你们为何不要朕学光武,反而要朕去学一些上百年都未曾收复燕云、平定西夏继而统一中国的碌碌之辈呢?”赵官家面色依旧如常不变。“更不要提,居然还有人想让朕学那些葬送了族中江山,自家北狩,却让天下受辱之流!朕便是再自甘下贱,又如何能做那种事?祈安,祈福,他们也配?!” 赵士?目瞪口呆,继而忍不住压低声音,恳切相对:“官家,你的天下,本是祖宗父兄的天下,你的皇位,也本是祖宗父兄的皇位!” “祖宗的天下,本是天下人心奉出来的天下,祖宗的皇位,也本是天下人心奉出来的皇位!”赵玖依旧没有动怒,居然还能微笑相对。“而如今人心尽为父兄所失,赵宋的天下与皇位传到朕这里也已经摇摇欲坠,朕自当重整人心……且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叔难道没读过书吗?” 赵士?彻底愕然。 “皇叔,”赵玖见状,却是缓缓而言,从容再对。“你为了朕的体面,没有在东京公开进谏,朕感激不尽。而朕为了你的体面,便也在这方外之地给了你一个诚心诚意的答复……不过出了门,有些话朕便不会认的,省的相公尚书们再闹别扭……还请你多加见谅。” 说完此话,赵官家回过身来,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从有些呆滞的少林寺主持手中夺过信香,然后朝着身前端庄金身木偶大略摇了下手,便将信香随意插入身前炉中。 复又长呼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当一个独夫,有时候还是挺爽的……怪不得赵佶能堕落到那种份上? 须得引以为戒。 想到这里,赵官家复又双掌合十,朝着木偶微微行了一礼,然后方才敛容转身往殿外而去,表情宛如木雕。 PS:晚安……兼节日快乐? 二十一个小时未睡,容我沉眠不起。 第十八章 行旅相攀援 赵官家过分了,毫无疑问的过分了。 有些话,即便是在方外之地,所谓政治密室里,也不该这么早说的。尤其是人家赵皇叔真的是一腔赤诚……实际上,按照这年头的政治正确,人家赵皇叔才叫大义凛然和诚恳无二,反倒是赵玖显得格外离经叛道。 但是反过来讲,赵玖后悔吗? 说后悔也后悔,说不后悔却也不后悔。 后悔的是,他能堂而皇之对赵士?说出这种话,说明他飘了,所以他旋即自省,不能因为自己握住了兵权就在那里沉溺于独夫的感觉,这样肆无忌惮,如此轻佻无度,跟赵佶那种人何其相像? 不后悔的是,这本就是他的真心想法,他就是看不起大宋的那些官家们,就是将二圣视为靖康之变的罪魁祸首,而非是什么受害人。 所以,说了也就说了,他也不是第一次砍自己屁股下面这破椅子的椅子腿了,大不了再垫块砖继续凑活坐呗……又不是他赵玖愿意穿、愿意坐的! 自出井以来,整日提心吊胆,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然后到底是没吃上冰雪,只吃了雪糕……这官家的日子真好过? 于是乎,抱着这种心态,上香完毕,赵官家复又在少林寺盘桓半日,大约是查看了藏经阁、面壁洞等文物古迹,然后又看在大和尚们佛法精湛的份上,亲笔题了《拳出少林》四字,便安歇一宿,然后下山而去。 话说,且不提赵玖起了流氓心态,只说忠谨无双的赵皇叔随着官家仪仗下得山来,却自然是心情复杂,不同他人……说到底,这个新官家还是伤了老皇叔的心,但思来想去,这位老皇叔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那是官家。 须知道,大宋朝延续百余年下来,所谓赵宋官家一边承受着因为人口爆炸导致的市井平民文化影响,以至于某些光环不再,上到宰执与皇亲国戚,下到小民百姓,人人皆可议论评价这赵宋天子,当然了,大家也可以议论宰执和皇亲国戚;另一边,却又不得不承认,按照赵宋那种祖宗家法,这赵宋官家的权柄却也是越来越盛的。 就好像被某人不值的太上道君皇帝赵佶,人人皆知他轻佻,人人皆知他除了国事什么都行,人人都知道他身边的六贼可恶,甚至可恶的不只六贼,也人人都知道花石纲是个祸害,以至于引起了东南之地的大规模民变……然而,金人打来之前,可有哪位拦住他往李师师那里跑了吗? 实际上,在这位老皇叔眼里,眼下这位不敬祖宗和父兄的赵官家,偏偏又跟他所不敬的那位太上道君皇帝简直是一个模子弄出来的人一般……都是典型的轻佻昏悖之君! 然而,那又如何呢? 彼时都无人能阻止太上道君皇帝,今时今日,让他一个身份敏感的远支皇叔去讨论这种问题,难道会有用,会有好下场? 官家官家,真以为什么规矩能管住人家? 若是能管住,大宋怎么落到今日下场的? 甚至,若是赵玖知道这位皇叔所想,恐怕还免不了私下多感慨一句……若官家可为制度所制,那岳飞是怎么死的? 而且干出风波亭这种事情以后,韩世忠反了吗?还是他愿意拿满门给岳飞作保的赵皇叔反了? 他赵玖再离经叛道,再无耻,难道真能比得上人家原本历史中的赵佶父子? 凭什么只说私下骂了几句父兄的他荒悖,欺负老实人吗? 总而言之吧,大约是感念至此,皇叔赵士?不由心灰意冷,所以甫一来到山下的登封县城,便准备写奏疏,称病告辞,先行离去,从此不问朝政,只守宗庙。 然而就在这时,赵官家居然先行传来旨意,说是他本想亲自往洛阳八陵祭扫,但连日身上不好,待见了陵寝反而伤心,暂且不忍,便以大宗正、皇叔赵士?为祈福使,代天子正式往洛阳八陵祭祀祈福。 这个说不清算是折中赔不是还是固执己见的任命,让赵皇叔愈发无力……他倒想撂挑子,可撂挑子后万一祖宗真没能得到祭祀呢? 无奈之下,其人收起原本称病的奏折,接了旨意,替装病的赵官家出马,带着全服天子仪仗,第二次往洛阳八陵而去。 小林学士与大崔统制部下军士也随行而去。 非只如此,数日后,首相吕好问、礼部尚书朱胜非,也都接到旨意,充当副使,往洛阳八陵汇合正在沐浴斋戒以待佳期的赵皇叔,同参八陵。 至于赵玖本人,却独独带着吴夫人与杨沂中领着少许班直,是在登封城左近牛皋军中暂时长住了下来,准备熬过这段时间。 而也就是在此处,这位官家终于得知了岳飞妻子南下,早早嫁给了韩世忠部军士一事。 这件事情,岳飞处置的没有任何问题,他着军中认识自己妻子的一名心腹军士,往韩世忠这里捎来五百贯钱,然后便再无言语……一面是此事终究导致了二人感情破裂的事实,一面是照顾到了渐渐长大岳云兄弟的心情。 原本挺尴尬的一件事情也到此为止。 这事毕竟牵扯大将私隐,双方也都没有声张,所以赵官家知道的有些晚,而且他也对岳飞的处置也没有二话,更不想擅自过问,再度引来岳韩二人尴尬……唯独此事此时传入赵玖耳中,不免让他留意到了一件事情。 “军中多河北籍贯之人,此类事情多吗?”赵玖稍作了解之后,自然对传递消息的杨沂中顺势询问起来。 “多。”杨沂中稍作思索,便肯定做答。“但更多的却是主动买卖,如岳夫人这般脱离夫家在先,然后自寻出处的反倒少见。” “何为主动买卖?”赵玖微微一怔,他只是想问夫妻分离,却未曾往什么买卖上想。 “便是夫妇少有分离,过得河来,赤贫无物,为得生计,自将妻子典卖出去。” “丈夫卖妻?”赵玖到底愕然起来。 “是夫妇一起卖妻……”杨沂中稍作解释。“而且一般是活卖。” “什么叫活卖?” “便是夫妻情分未尽,只是一时穷极,出卖之时或是与人做妾,或是与人做仆,都有一个金额和年限,然后或是期间丈夫筹钱来换,或是妻子到期自归,都可破镜重圆……但活**之死卖往往便宜极多。”言至此处,杨沂中又做补充。“很多时候,主动活卖的妇女往往不要钱,只要大户人家许他们带着孩子过去养活便可。” 赵玖目瞪口呆。 “当然,也有一种活卖的特例。”杨沂中已然小心起来,却又出于职业道德,不得不言无不尽。“那便是不定金额,只要卖过去给人家生下一个孩子便可,乃是租赁生子之意……孩子出生满月,便算合约已尽。” “你是说,朕的御营军士……也有这般事情?”赵玖终于回过神来,眉目也明显狰狞起来。“岳飞妻子那事,已经算是走运道的了?” “官家。”杨沂中愈发小心。“既然是官家主动询问起臣,臣须让官家知道,此事牵扯两层……” “说来。” “一层乃是妾通买卖的制度,百年皆是如此,非止此一时,也非止军中,乃是唐时律法定论,然后皇宋承唐法,流传至今。唐时白居易三年一换妾,本朝大苏学士也曾卖妾换马,包龙图之妾怀了孕,照样打发……甚至韩太尉家中梁夫人与两位妾室,也都是买来的……这种事情根子在于制度与律法上,古今上下皆有。”杨沂中小心而对。“至于说河北流民卖妻,根子则在于流民赤贫上,不卖妻子,也要卖孩子,不卖孩子,也要自家卖身为奴仆的……二者不可一概而论。” “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赵玖微微点头,却复又微微摇头。“但此事还是不妥,当止……让吕相公不要去祭祀了,直接让他来登封见朕。” 杨沂中俯首听令。 却不料,就在此时,赵官家忽又当面嗤笑:“如此这般,还有人要我给二圣祈福,岂不是自欺欺人?” 这次,杨沂中自然还是装作没听到。 PS:感谢第六十八萌yoyowalker同学了,今天你们出去walk了吗? 说实话,今天有点纷扰,也有点仓促,还是受影响了,着实没心情码字……抱歉。 第十九章 川广不可越 吕好问吕相公也是辛苦,一把年纪了,在如此暑热的天气下,却因为赵官家装病不得不往来奔波。 不过,吕相公的态度还是很好的,而且对赵官家的政治姿态表示了认可,他也认为应该对御营士卒的家眷进行统一赎回,或者直接强令赦免,因为这样做可以施恩于士卒,鼓舞军心……用他的话说便是,‘几千万的钱帛都撒出去了,没由来因为这种事情再落得不好’。 但是,这位都省首相却反对进行大规模的统一赦免,更反对从律法上一步到位,直接废除人身典卖制度。 “朕大概懂得吕相公某些顾虑。”抱病在登封的赵官家虽然还是少见多余表情,却面色红润,语言顺畅。“几百年的制度和风俗,早已经深入人心,现在国家不是正常状态,骤然改变如此关系重大的律法,反而会徒劳添乱,不如等到局势稳定下来,再细细讨论……只是朕稍微不懂,为何不能对河北流民进行统一赦免?” “因为战乱已经数载,河北流民卖身之处,多非河南,而是更往南面的淮南、南阳,乃至于东南、荆襄一带。”登封县衙后院花树之下的亭中,吕好问从容做答。“官家,河南这里,经历兵灾,又是官家引御营大军所屯驻之地,事关军事,因此富户豪门多能体谅,便是不能体谅,也不敢更不能产生什么麻烦。而那些地方须是后方,有些人未必知道和体谅朝廷的难处……” 就坐在吕相公对面的赵官家听闻此语,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之前那种期待感却明显荡然无存。 很显然,他察觉到了吕好问言语中的坦诚,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切实困难……因为按照赵玖那贫乏的认识,这种‘我确实有个花了五贯钱买的妾’之类关乎切身利益的问题,阻力的确一贯巨大。 要是他能做个太平天子,国家安稳,财政富裕,慢慢整理这些东西,或许还行。但是眼下,战争期间,金人的军事威胁始终不断,尤其是朝廷刚刚对东南加了商税,对荆襄加了实物赋,再刺激后方,未免显得极度不合时宜。 而且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且不提,一个让这名穿越者警醒的事情在于,或者说,早在之前无奈选择加税的时候,他就已经敏锐意识到,随着抗金战争的长期化与规模扩大化,阶级矛盾将会越来越突出。 更让人无奈的是,这个时候民族国家概念尚未形成,很可能会出现一种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相抵触的情形。 前面需要抗金,所以后方得加税。 后方老百姓苦不堪言,但他们的痛苦来自于朝廷的压榨,对金军的危险是没有切身感受的,所以说不得就要选择造反……对于穿越者而言,这毫无疑问是值得同情的行为,但这种行为势必又导致前方抗金乏力,逼得那些原本应该用来抗金,甚至应该用来维护后方百姓安泰的军事力量用于镇压内部。 而这,正是那日赵玖专门叫来诸帅臣,当众甩脸的一个缘故所在了。 因为他骨子里始终认为,不管表面原因如何,从基本动机上来讲,底层老百姓的反抗始终是可以理解,乃至于正确的。 除此之外,身为穿越者,赵玖还不得不面对由此引申出来的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自身的定位。而这件事情,也正是他最近不得不直面的一个疑难问题。 首先,他穿越过来是干嘛的?抛开虚无缥缈的道祖钦定之论,肯定是要好好活着,而好好活着自然是做有意义的事情……那什么又是有意义的事情? 抗金! 这点毋庸置疑。 然后呢,当个好皇帝? 怎么当好皇帝? 把自己融入这个角色中,当一个赵宋皇室的孝子贤孙,前面学光武兴复山河,后面对内做个仁宗一般的‘圣人天子’,对外做个神宗一般的‘进取天子’? 届时国家文化兴盛,一时昭然……想必也能混个比较高的历史评价吧。 毕竟嘛,他‘圣人’起来肯定比宋仁宗要更‘圣人’。 天下大旱,宋仁宗辛苦求雨,路上没找到带水的随从,强忍着不喝,最后果然感动了上天,东京下了一场及时雨,以至于只有京东沂州的老百姓继续遭灾,然后饿得不行,选择了造反杀官抢粮,这是何等圣人?换成自己,肯定背个大水壶,路上还主动分给其他人一点的,说不得就能感动道祖,来个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连京东那边都下几滴雨的! 然后‘进取’起来,也肯定比宋神宗更‘进取’,宋神宗登基后契丹人来讹诈,问遍了老臣,都说契丹人打不过,就准备割地五百里……换成他赵玖肯定只割五十里啊!而且还能把锅砸到大臣头上。 但如此圣人和进取,内心何堪呢? 唯独话还得再绕回来,时代如此,他一人强行维持一个穿越者心态,拒绝融入时代的价值观中,又未免可笑……真那样的话,反而只能落得个离经叛道,被所有人视为商纣夏桀的地步。 更关键的是,一味抵触与对立,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何况是有意义的事情。 “官家。” 花树之下,亭中满是香气,吕好问见到赵玖许久不言,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有些不安起来。“官家确实有心想救助这些河北流民?” 赵玖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却不答反问:“吕相公,朕的父母姐妹兄弟,还有许多亲眷,靖康之变的时候,便都北狩了,你应该知道吧?” 这能不知道吗?吕好问低头不语。 “而自古以来,所谓挟持人质者,当不计人质性命以急攻……这个道理,吕相公也应该明白。”赵玖缓缓而言。“所以,莫要说朕不孝,而是说从道理上,朕本来就该冷淡一些的。所以,当日在亳州明道宫中,朕决心抗金以后,就一直把二圣与北狩诸位亲眷都当成死人了。” 吕好问想起当日落井疑云,沉默片刻,方才感慨相对:“官家确实为难……是臣等操之过急了。” “这话从何说起?”赵玖面色不变。“朕也没有埋怨你们的意思……你们的想法与做法,也多算是老成谋国的……倒是朕,有时候不免因为年轻而偏狭。” “臣惭愧。”吕好问到底是起身相对,以作谢罪之态。 “且坐。”赵玖继续感叹道。“刚才吕相公问朕,到底是不是确实有心想救助这些流民,朕当然想救,因为朕自从将北狩亲贵都当成死人后,便隐隐有将这天下万民当做自家亲眷一般的心思,之前被宗忠武当面逼迫发誓,不指天而指民,便是此心了……哪里有见到自家亲人被当成物件典当贩卖而不忧心的?” “官家仁念。”刚刚坐下的吕好问再度欠身。“倒是臣等,不免又显得有些不识大体了……其实,臣刚才询问官家,便是忽然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 “且不说此事,朕尚有一个疑问,想今日当面问问吕相公,须知道……吕相公从明道宫起便是御前实际上的首相,咱们君臣风风雨雨的,从八公山到南阳,再到东京,也该坐下来交流一二了。”话到这里,赵玖沉默了片刻,方才轻声呼喊。“吕相公。” “臣在。”吕好问立在亭中,心中一惊,难得严肃以对。 “当日神宗与文彦博论新法的时候,神宗说‘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彦博对道:‘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赵玖轻描淡写,说起了一桩往日公案。“你怎么看文宽夫的这番话?” 吕好问神色严肃,张口欲言,却又主动停下,明显是在思索。 “事先说好。”赵玖忽然失笑道。“朕知道,神宗皇帝用王舒王来改革未必是真为了百姓,多少有开源揽钱的意思,朕也知道文宽夫这话有点跟神宗皇帝置气的意思,朕更知道,新党那些人做起事来,从士大夫到百姓都‘不悦’……但今日,只有咱们君臣在此,朕只想听听你吕相公就事论事,说说你本人对文宽夫这句话的看法,唯此而已。” 吕好问更加严肃,但却不再犹豫了:“回禀陛下,就事论事,臣以为潞公(文彦博封号)此言失之!” “怎么讲?” “潞公此言,非要追溯学理,大约是《孟子》‘巨室之所慕,一国之慕’的言语,然春秋战国以降,孟子至如今已经足足一千四五百年,昔日巨室,便为一国之主体,至于如今,士民百姓俱是一国之主体,何况士大夫渐渐已自百姓中来?”吕好问认真以对。“故此,臣以为,孟子之言,放到今日,本就是天子与百姓共天下之意!至于潞公,或是一时赌气,说了一句蠢话;或是一时愚钝,从根本上便误解了孟子的道理……但总而言之,这话终究不对!臣以为,天子本当与百姓治天下!此方为理之所在!” 赵玖稍显释然,缓缓点头:“说起来,朕记得吕相公乃是道学名家,为何近来少见学术?是因为当了首相,日渐繁忙了吗?” 吕好问愈发严肃起来,倒是恭敬相对:“好教官家知道,臣那日殿中所言,皆是真心,臣早年自恃道学名家,但靖康之中,未免有失节嫌疑,明道宫前后,若非官家落井,身体欠安,几乎有避世求死之心,如何有脸面再做学问?” 赵玖摇头而笑:“幸亏吕相公没走,否则哪来的咱们君臣还于旧都,以至于今日坐而论道?都说道学、道学……道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吕好问心中大动,便想要细细给官家叙述一番,但这个话题太大,且担心说的枯燥会引起官家不满,却又不禁张口结舌,半日方才憋出来一句: “好教官家知道,道学亦称理学,乃是因多论天地万物之道理而得名,迄今为止,早已经传播极广,只是稍逊新学罢了……” “道学便是理学?那昔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张载也是道学吗?”赵玖心中微动,追问不及。 “张横渠自然是道学先贤。”吕好问心下愈发激动,便赶紧做答。“他所创关学本是道学名派,昔日神宗皇帝时,所谓张横渠之关学、二程之洛学、王舒王之新学,便已呈三鼎足之势。” “新学也是理学吗?”二程的理学赵玖自然知道,但对新学却不免好奇。 “不能算。”吕好问严肃摇头。“理学要讲道德,要穷天理的,而王舒王虽然学贯古今,可他所创新学却只是为了他的新法,多讲功利,在天理与道德上却有所欠缺……” “朕以为讲功利比讲道德强。”赵玖当即应声。“当然,穷天理还是要的。” 吕好问先是本能一滞,继而却又微微心动。 “那吕相公你又是哪一派?”赵玖继续追问。 “臣……”吕好问愈发严肃,却是稍作整息后才正色回复。“臣是家学,早在臣祖父先申公(吕公著)时,便已经世称吕学了。而所谓吕学,虽有‘致心’之论,兼长佛家之言,但与张横渠的关学相近,也是世人皆知之事……昔日横渠先生入京,关学、洛学、新学三鼎足之事,便是臣祖父先申公一力为之。” 赵玖面色如常,微微颔首:“原来如此,却也可惜……朕常想,王舒王的新学乃是国家根本,不可轻抛,但确实在天理之论上尚有欠缺,无法与道家之无、佛家之空相匹敌,若是道学、新学能共存,岂不正好?可偏偏这些学派之争,好像比宋金两国仇怨还要深,逼得朕只能死守新学!真真不可理会!” 吕好问稍作犹豫,却终究是沉默以对。 “吕相公刚才说有个折中的法子?”赵玖复又回到了之前的议题上。“什么法子?” “官家虽然不好此时以律法或者谕令逼迫南方富户开释所买河北流民,却可以鼓励南方富户主动释放,并以官爵赏赐其中佼佼者。”吕好问赶紧扔下刚才那阵云里雾里的讨论,直接在亭中相对。“同时,还可以大开恩科以收拢南方人心。” 赵玖不由失笑:“前一条倒也罢了,后一条吕相公莫不是又在欺负朕当日明道宫落井忘了故事?朕便是再糊涂如今也知道了,蔡京主政之时,早已经将科举制度,改成县学、州学、太学三级学制,然后直接在太学取士……如万俟卨、胡闳休皆是太学生,郦琼乃是州学生……想开恩科,是不是要先废掉这三级学制?” 吕好问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力建言:“官家,三级学制不公,常为权贵子弟所趁,到了地方上简直就是察举制度一般可笑,臣还是以为恢复到往日科举制上……” “本朝恩荫官难道少了?”赵玖摇头不止。“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好了,咱俩再折中一下,一分为二,一面先让天下州学生来京,以糊名考试为准,录取一定太学生,太学生再上殿参与殿试,算是大开恩科;然后这次开释赎人比较多的,直接赐予州学生、太学生身份,其中州学生允许直接来参加考试,太学生允许直接上殿,参与殿试……” 言至此处,赵玖若有所思,复又补充言道:“还有军中立了功的读书人,地方上有殊绩的吏员,都可一并仿照此例,赐予州学生或太学生,让他们博个出身……此事可以做战时定例,而今年的便抢在中秋之前处置好,如何?” 吕好问再度犹豫了一下,却终于还是勉强点头:“就按照官家所言,臣回去尽力跟许相公说一说。” 赵玖缓缓颔首。 说完此事,君臣二人终于再次落座于亭中,而且只是饮茶闲谈,不再论多余朝政。 然而,正当二人说一些闲话的时候,一身丝缎常服的杨沂中却忽然从前院而来,而且直到亭前,方才止住步伐,并拱手严肃行礼。 赵玖与吕好问对视一眼,心中各自一沉。 “官家、相公……京东闾太尉军报送至东京枢密院,说是伪齐大举出动,济南府、兖州兵马两路齐出,往东平府而去,青州兵马似乎也往沂州而去。”杨沂中汇报不停。“枢密院猜度,应该是伪齐窥的岳太尉整汰部队,以为得机。而此时,岳太尉应该已经出兵。” 赵玖听到是京东方向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放下心来……他担心的是洞庭湖钟相此时发难,还真不在意什么济南。 这倒不是说钟相比刘豫、李成、孔彦舟都要强,实际上按照赵玖的判断和认识,相较于伪齐那些最起码个人能力没得说的汉奸与野心家们,一会勤王一会楚王的钟相基本上算是个庸人,但眼下的情势却决定了钟相一旦造反,他对大局危害反而是最大的,远非早已经明枪明刀摆开阵势的伪齐那边能够相比。 故此,赵玖听完汇报,根本动都不动,只是随意而对:“朕知道了。” 杨沂中也好,吕好问也罢,各自诧异,却也无话可说,于是乎,三人又说了几句细节,便大约定下来,吕好问继续回八陵参与祭祀,而赵官家自归东京坐镇,以安人心。 除此之外,本着锻炼御前班直外加速战速决的心态,赵官家复又派出了杨沂中引御前班直两千,往京东助阵。 就这样,三人议定,赵官家依旧安坐亭中,其余二人却纷纷起身。 然而,吕好问再三犹豫,都到亭外十几步了,反而停住步伐,回身问出了一句话来:“官家以为潞公是个怎么样的臣子?” 赵玖怔了许久,方才醒悟潞公是谁,复又当即失笑:“朕虽然不同意文彦博的观点,却还是以为他道出了眼下实情,指出了问题所在,算是个有本事的实诚人……毕竟嘛,做官的都是士大夫,不让士大夫共天下,又怎么能与百姓共天下?至于吕相公问朕以为文彦博本人如何,朕也可以直接答复,这个人虽然比不上王舒王之勇于任事,知难而上,倒还是可以做宰相的!相对而言,冯京马凉之属,反而不足为道。” 吕好问一言不发,拱手告辞。 当日无言,隔了一日,吕好问辛苦赶路,翻过少室山行至孝义镇,迎上了前来接应的小林学士,将要再往北入八陵所在的山陵之中时,却见有登封知县辛赞亲自作为使者辛苦追来。 “官家归京前所书文字,让我转赠关西胡制置?”满身是汗的吕好问接过卷轴,只是听这辛知县稍作说明,便一时郑重起来。 因为不只是吕好问,便是一旁来接应的小林学士都本能想到了当日赵官家让许相公转赠给张悫张相公的那份文字,可见赵官家这种一物多用的套路,所有人都已经了然于心。 于是乎,吕好问没有任何顾忌,直接打开,然后便与一侧小林学士怔在当场,那辛知县本是个好诗词之人,一时心痒难耐,也大着胆子探头去看,却见到上面只有一首并不识得词牌的小词,而且似乎只有半阙。 正所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西京路。 望旧都,意踌躇。 伤心汉唐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PS:感谢第六十九萌靐焱骉同学了,还是那句话,天气那么好,今天你们宅在家里看比赛了吗? 第二十章 阳谷 天气暑热,更兼沿途绿树成荫,抱病在身的赵官家携吴夫人自登封缓缓东归,而杨沂中军令在身,却是早早出发,先一步回到东京,然后便率领两千御前班直往京东驰援。 由于伪齐的主攻方向是东平府,所以两千班直没有走南京再转前线,而是直接沿着黄河穿越滑州、经濮州往东平府而去。 当然了,除了行军方便以外,杨沂中此举还有一公一私两个军事上的好处……从公事上来讲,部队从大名府下属的濮阳城对岸路过,可以进一步试探并确定金军动向;而从私心上来讲,面对着伪齐部队,宋军将领普遍性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他却是担心从南京赶过去喝不着汤,还不如从此处直接插入济南与东平的缝隙之中,看看能不能建立奇功。 然而,这一日,两千班直急行军进入东平府境内,傍晚时分来到东平西北角的阳谷县城前时,却忽然遭遇到了一件预料未及的事端。 “为何不许我们入城整备?” 杨沂中微微蹙额。“城中守备不知道我们是东京来的朝廷王师吗?还是说阳谷位于前线,几番遭遇大军反不知兵事利害,城中大户临战之时反而怕我等骚扰?” “回禀太尉,城内那守备绝对知道太尉来历。”奉命出城交涉的富商中,一名明显是首领人物的中年男子越过其余众人,苦着脸小心相对。“而俺们这些人经历了数次金军南下,如何不知道兵事凶危?自然晓得如此战事之下,城中有王师反而是好事……” “那为何会落得如此情境?” 杨沂中追问不停,语调却忽然降了下来,很显然,以他的精明却是即刻猜到了一种可能性。 “回禀太尉。”富商拱手直言,却果然如杨沂中所料。“城中守备之人,乃是梁山泊张荣所任,素来对官军有所提防。” 杨沂中身后,一众班直军官各自愤怒,甚至有人直接拔刀喝骂。 话说,自古骄兵悍将,本就互相不服,何况御前班直乃是天下最高等的编制,是天子的所谓心腹?实际上,即便是赵玖在某些问题上也不能免俗的,他非但给了班直最高等的待遇,还趁着这次大整编,往各处塞了一些在御前得用眼熟的军官,并又从各部又调入了些许精锐来充实班直……这使得御前班直依然是一种毋庸置疑的快速优先升迁渠道。 再说了,从下蔡到南阳再到长社,御前班直在生死拼杀上面也从未拉胯,却是让这支军队从内到外都骄横到了一定份上。 说句不好听的,本该他们欺负排斥其他部队,却不想会在阳谷县城被一群草寇给反过来欺负。 也难怪翟彪直接舞着刀子要直接攻城了。 “且安静些!” 嘈杂声中,几名阳谷富商早已经抖如筛糠,却不料杨沂中忽然轻声开口,便让身后陡然安静了下来。 惊得那几名富商各自惶恐之余却又面面相觑……那意思很明显,这军官虽然年轻,却好大官威,居然是个真正能拿主意顶用的人! 不过,这就是小地方人的局限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位‘年轻太尉’非但是个顶用之人,甚至根本就是当今大宋朝廷里数得着的要害人物……当着赵官家面,他杨沂中是越来越谨慎小心,当着吕好问、韩世忠等人的面那也叫一个姿态恭谨,从不出错。 当然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动辄被这个喊打那个喊杀的。 然而说到底,天底下有几个赵官家,又有几个吕相公、韩太尉呢? 再说了,杨沂中本身就是资历最老的御前班直首领,一开始就是这支御前部队的创始人,直到康履被某人一刀砍死,刘晏引赤心队加入,方才有了一定制约。 “城中这守备唤做什么,什么来历?”杨沂中喝止之后,复又对几位富商正色相询。 几名富商惴惴之下,却是愈发小心起来,然后还是之前那名首领上前作揖相对:“好教太尉知晓,城中这守备唤做萧恩,正是梁山泊本地渔民,算是梁山泊那位的心腹……济南那一战后,梁山泊那位整饬部下,多用本地渔民充任各地守备,所以与他胡乱做了个统制兼知县,这才掌握俺们阳谷一县!” 杨沂中若有所思,却又再问:“他有几许兵马?其中多少披甲之人?” “五六百人,四五十副铁甲。”这人张口即答。 杨沂中听到此处,忽然一笑:“你又唤做什么,什么来历?” “俺叫张懋德,乃是阳谷本地人,历来的良善人家。”此人心中没由来一紧,却又没由来的起了几分期盼。“太尉唤俺张二官便可。” 杨沂中不以为意,只是再问:“你开头便说这萧恩是‘那守备’,却不用敬语,还对人家有多少兵马了如指掌,偏偏又出来领头做这个尴尬的联络之人,且一意煽动……是不是跟他有仇?” 这张二官闻言一怔,却又咬牙相对:“不是有仇,却着实是熬不住了……太尉不晓得,自从这萧恩掌握了县事以后,凡是遇到官司,无论区直,只是判富者败,穷者胜,不过大半年,俺们这群阳谷本地人家,所谓中产的都破了产,如俺家这样的积善之户,也都被那些市井无赖压榨走了八成家产,眼瞅着便要活不下去了。” 杨沂中当然知道对方在夸张,真要是到这份上,跑就是了,何至于还在这里维持? 不过,他也懒得在意,只是继续相询:“这萧恩拒绝官军入内,是只他个人处置,还是梁山泊张镇抚特意命令?” “呃……” “说实话!” “应该张镇抚特意命令。”这张二官小心对道。“因为之前传言,南边济州岳太尉据说早已经引了十万大军到了汶水南边的中都县,却忽然停下不动,便是张镇抚隔着汶水发了言语,说岳太尉但凡过河,便绝了往日义气……还说当日旧怨,他要一力偿还。” 杨沂中沉默一时,他知道事情难办了。 须知道,张荣这个人是有大功的,当日梁山泊大捷,此人无论怎么讲都是泼天的功劳,而身为官家心腹之人,杨沂中也非常清楚,赵官家对此人同样态度分明——是友非敌,格外欣赏。 然而,与此同时,稍微有心之人也都能察觉到,张荣对朝廷却是戒心重重,他之前虽然受了朝廷封的镇抚使,却浑然不做一回事,肆无忌惮发放官职,视朝廷名器为玩物……这倒也罢,关键是后来官家还于旧都,专门写信召唤他去,他也置若罔闻,甚至私下宣扬,说什么梁山泊中快活,不受官家管束。 说白了,四个字而已——贼性不改! 唯独,这个贼,乃是官家记挂在心上之贼。 不过,即便如此,杨沂中也只是稍作犹豫,便下定了决心……毕竟,他路上便知道,前方济水另一侧,平阴县左近,已有大规模交战,而战争期间,既近前线,事关军事,焉能迟疑? “张二官,”一念至此,杨沂中当即轻声相询。“你既然如此大胆专门来撺掇我,那我问你,你回去能打开城门吗?” “不必走城门。”这张懋德赶紧应声。“城西一处城墙挨着俺家药材点的仓库,那处城墙上的都头本是本县昔日捉贼的正经都头,素来与俺交好……俺回去做好支应,太尉自可派天兵源源不断翻墙过来,在俺家仓库中集结起来便是。不过……” 杨沂中不等对方暗示什么,便直接点头:“我晓得,城中如此姿态,已然惹怒了我,这些人都被我扣下,只让你一人回城,准备牛酒金银来换人!” 张懋德不由大喜,暗赞这军官虽然年轻,却是个能耐之人,于是只又说了几句,便扔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同县大户,然后忙不迭的换了一张哭丧脸,匆匆告辞回去。 然而,张懋德哭丧着脸,独自折返城中,须臾片刻,却又哭丧着脸转回身来,同行的,还有数十个兵丁,为首一人,更是打扮怪异,待到走近,更是一目之下,便难让人忘怀。 原来,此人面色黝黑通红,身材矮壮,一看便是水上讨生活的穷汉,却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知县绿袍,戴着硬翅幞头,偏偏又只系着麻绳在腰,大步一迈,更是露出一双露趾的麻鞋……恰恰宛如一只上了岸的鸭子一般,摇摆而来。 杨沂中身后诸将遥遥望见,都不由笑出声来,唯独杨沂中一人,面色反而严肃起来。 “你们这些东京来的鸟官军,如何敢扣押了俺们阳谷县中的使者?”此人来到几十步外,便指手画脚,放声呵斥。“几多年了,却还是当年道君皇帝时的嚣张模样?家国百姓,都是你们祸害的,闹出金人、齐人,也是你们祸害的,如今不让你们进城,又待如何?” 身后翟彪等人闻言各自性起,唯独杨沂中面色不变,遥遥拱手:“可是萧知县?我等是御前班直,奉圣旨来东平与伪齐作战。敢问萧知县,军情严重,我在路上便闻知,伪齐兵马似在平阴县左近与张镇抚交战,彼处距此不过数十里,骑兵若来,一夜便至,如何要将我们暴露于野?” 那来人,也就是梁山泊头领萧恩了,闻言也是一滞,却又咬牙相对:“若是这般说,你自退兵便是,俺遣人护送你回濮州安顿!” “我奉圣旨而来!”杨沂中放下手,冷冷相对。“官家亲口下令,两千班直,往前线助阵,如何能不战而退?” “你一口一个官家,可知道赵官家自让俺家哥哥做了镇抚使,便是许了东平府一地与他?”萧恩闻言,也是掼下头上帽子抓在手中,干脆相对。“而今日俺家哥哥一力要雪前耻,连岳镇抚这般交情都不许过去助阵,你便是官家所遣,俺又如何能忍你?今日也就是俺兵马不足,不能拦阻,否则连路也不让你过,何谈入城?!” “果真不许入城?”杨沂中稍显不耐。 “不许!” “若金军或伪齐兵马真来了怎么办?”杨沂中追问不及。 “你若强行不退兵,俺届时出城助你!”萧恩干脆而答。“但要先将俺城中使者还回来……虽都是些为富不仁的狗东西,但也不该平白被你这群东京来的鸟厮扣押!” 杨沂中点了点头,却是平静回头下令:“就以城墙为倚仗,在城下安营扎寨,再将这些人放回。” 此言既出,御前班直个个不忿,萧恩也是一怔,至于那几名被张二官卖了的富商大户自然是个个欣喜若狂,唯独对面的张懋德却是目瞪口呆——感情这军官只是个花架子,自己还是赌错了。 但也就是此时,情知这些人是在想什么的杨沂中却又回过身来,一手扶刀,一手指向那萧恩,凛然以对: “萧知县、萧统制!我今日虽让你一步,却也要你知道,不是我杨沂中怕了你,你那三五百兵还不在我眼中,今日敬你,乃是因为你身上穿着官袍,来为自家治下生民讨公道,而我既为朝廷命官,便是看不起你一个水泊逆贼,却也须敬你是堂堂阳谷守臣,如此而已!” PS:推书《问道红尘》……为了姬叉,大家加油吧! 然后再报个信,小九跑了,这是榴弹怕水代笔……找了一晚上,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前几天还在尝试跟他一起录彩蛋章。 第二十一章 吾山 一夜无言,也无丝毫动静,萧恩自归城内,杨沂中自起营寨,便是张懋德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让那些被他一度抵押出来的县内大户闭了嘴……而随着城内专门送出了一些酒肉瓜果,城内城外,到底是安然无恙。 非只如此,翌日一早,杨沂中继续起兵东进,城内也无多余言语。 而接下来两日,两千御前班直小心行军,却是经景德镇转关山镇,再到吾山,来到了济水畔,并准备从吾山后面的北新桥渡过济水,前往支援河对岸下游的平阴前线。 但是,杨统制的侧翼插入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前方激战中的东平府镇守使、梁山泊大头领张荣终于亲自遣人传来‘军令’,要求杨沂中这条漏网之鱼停在济水畔,不许再擅自前进,否则他可不管什么班直班弯、官军官贼,一并视为敌军处置。 杨沂中彻底无奈之余,却还是不免被气了个半死。 话说,此时来到济水边上,他早就探查清楚,知道前方战事激烈……张荣几乎集中了水泊梁山和东平府的所有力量,亲率不下两万之众,依仗着平阴城池之便,在平阴周边与伪齐交战不停;而伪齐方面,刘豫长子刘麟率两万余济南兵、伪齐元帅孔彦舟率一万多兖州兵,兵力稍多,所以气势也极大。 而且说实话,这三人中,无论道德、立场,张荣和孔彦舟都真的是有本事的人,而刘麟也不是什么草包公子……更何况,事到如今,正如那日枢相汪伯彦所说那般,伪齐的那些头头脑脑,处在哪个位置,根本就无路可退,所以在军事上绝不会有半分大意。 至于张荣,且不说这是个这年头公认的内陆水上无敌之人,便是在陆上,那也是昔日京东出了名的豪杰人物,遑论此人一直将那次因孔彦舟反水而导致的大败视为生平之大辱……而这种情绪化的江湖人物,一旦发起狠来,又是何等激烈? 所以,这三人在前线交战,虽然只有不到十日功夫,但却是你来我往,设伏强攻,立寨控城,火烧土垒,端是热闹非凡。 但话还得说回来,这般热闹,用另一种说法来见,双方反而是一直处于一种激烈的对峙局面之下。 那么照理说,这个时候只要张荣稍微放下一些心里的疙瘩,让岳飞引相当数量的部队过汶水,那几乎便是一场理所当然的大胜,完全可以达成赵官家期待的那种干净利索的胜利。 便只是让杨沂中这两千精锐甲士上前线参战,说不得也能带来一些惊喜。 然而,这不是这位梁山贼首一直对官军成见极大吗?这不是他视那次大败为生平之大恨,以至于昔日兵败连与岳飞见面都觉得羞耻吗? 所以,回到眼前,两千御前班直,在数万人的战局之中说能起作用也能起大作用,但真惹怒了张荣,硬着脖子上去以后,怕也真有可能在战局的磨盘里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而杨沂中身为御前统制,领着赵官家最基本的一支武装力量,只是来见血参战磨砺部队的,却非是要冒险将整只部队无原则抛出去的。 或者说,部队可以抛出去,但要有价值……身为御前心腹,杨沂中非常清楚赵官家对军队的某种理念。 于是乎,杨沂中选择留在了吾山,留在西南-东北走向济水的西北这一面,就在吾山脚下那座方便行军的永久性浮桥,也就是著名的北新桥前安营扎寨……并给更南面(隔着济水、汶水)的中都岳飞发去军情文书,以作联络与汇报。 然而,冒着酷暑等了三日,非但没有等到原本以为三日便能折返的信使,却反而迎来了一场暴雨,而且暴雨之中,还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且说,这一日天气陡变,大雨瓢泼,天气昏暗,待到中午时分,忽然有一支兵马自济水北面极速进军,经吾山南峦,直奔北新桥而来,然后一头撞到了御前班直的营盘之上。 双方雨中猝然相逢,各自震动,继而迅速爆发了激烈战斗。 对于来袭部队而言,在这个要害关口遭遇守军,自然是可以直接出手的,而对于杨沂中而言,他也几乎是第一时间意识到了来军的目的——张荣此时已经力尽,所以来军必然是伪齐或者金军,此行也必然要趁着大雨渡河,绕后包抄平阴,以图全歼张荣主力。 回到眼前,虽是白日,但雨水之中,天气昏暗,道路泥泞,旗帜不展,所以战斗一开始便是从最激烈和最残酷的乱战肉搏进行的。 御前班直猝然接战,却又因为未能及时披甲,上来就遭遇到了数以百计的战斗减员。但这些部队的牺牲和杨沂中的果断,毫无疑问的为后续部队争取了宝贵时间。所以等到后续部队披甲整备,按照百人队、十人队从营房中涌出,战事却又迅速偏转过来。 精良的铠甲、优质而完备的兵器、精选的兵员、营盘的防护作用、驻扎此地数日带来的地形讯息优势,更重要的是雨水带来的混沌,外加杨沂中的指挥若定,让反应过来的御前班直将自己的战斗力发挥到了极致。与之相反的是,无数来袭部队被堵在吾山之下,面对着不大却精致的营盘,吾山南峦的地形阻挡,却是使得他们丧失掉了最大的人数优势。 偏偏与此同时,雨水下的奔袭、乱战,导致了严重的指挥混乱,使得来袭部队根本不清楚前方战事如何,只是源源不断将部队投入到了战斗之中。 于是乎,夏日雨水之中,济水之畔,桥梁之侧,铁器交互之声,哀嚎哭喊之声,喊杀声,以及无论如何都占据主动的风云雷电之声,产生了一种混合的、令人觉得牙酸的战斗奏鸣之声。 配合雨水都遮不住的血腥气,瞬间便使得扼守北新桥的宋军营盘变成了血肉磨坊一般的存在。 整整一个下午,雨水瓢泼不停,电闪雷鸣之中,尸首堆积起来,竟然开始渐渐阻塞交通,最后居然成为了减缓交战激烈程度的最主要因素。 傍晚将至,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来袭部队终于因为视线问题不得不放弃战斗,而御前班直也只能在营寨中点起火把,努力呼喊,希望自己受伤的袍泽能主动发声求救……但也仅仅如此罢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之中,再加上剧烈袭来的疲惫感,打扫战场无疑沦为一种奢侈,一阵混乱之后,也不知道到底救出了几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翌日清晨,雨水淅沥不停,日光刚一隔着云层出现,稍微获得了一点行动力的宋军便即刻行动起来,开始迅速打扫战场。 一夜都未卸甲的杨沂中也早早回到昨日战事最激烈的营盘所在,进行巡视。 然而,清晨微光之下,他惊愕发现,雨水不断的营寨内,水流在尸首堆下汇集,形成潺潺水道,复又流向济水,而其中竟不见有多少血色。 不是说没有血水。 实际上,正在粗暴打扫战场,努力寻找自家伤亡战士的御前班直们几乎每翻开一个尸首,都会有明显的血污融入地上雨水之中,但很快就被更多的水流给稀释、浑浊化,继而消失不见。 换言之,若非尸首尚堆积于营寨之中,若非还有伤员尚在哀嚎,若非残破的营寨与凌乱的军械就在眼前,这一夜尚未停歇的大雨,竟然已经将昨日那场激烈战斗的痕迹给完全遮盖住了。 区区人力,在自然面前还是不足一提。 而就在杨沂中望着脚下水流发呆之时,忽然间,一阵格外惊悚的惨叫声从不远处响起,却是让周围正在粗暴打扫战场的御前班直们各自愕然,但很快,这些人就恢复如常了。 至于一夜都没有解甲的杨沂中,却是扶刀立定不动,宛如雕塑一般置若罔闻,只是盯着脚下水流发呆而已。 “统制……” 稍微变小的雨水之中,拎着一把明显带豁口朴刀的翟彪从之前哀嚎处闪身出现,凑到跟前,却显得面目狰狞。“问清楚了,虽是掺杂了许多金人服饰,却不是金人,也不是济南府的人,更不是兖州孔彦舟的人,乃是青州李成的人,总数不下两万!而且也不是顺着济水而来,却是开战后便随李成麾下密州首领杜彦直接到了河北聊城,在彼处换了金人旗帜,又向大名府寻了些金人旧衣甲,然后前日忽然渡河,往此处过来,本想以金人旗帜吓唬咱们,却不料雨水太大,根本没亮出来。” 杨沂中心下醒悟,若有所思,却又直接说了出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成根本没去易守难攻的沂州,而是本就商量好了,来做这支奇兵,却恰好遇到我们……着人将此事即刻送往平阴张镇抚、中都岳太尉处!” “喏!”翟彪应了一声,却并未动弹。 雨水淅沥之中,杨沂中迈开一步,复又扶刀顾首:“还有什么?” “那贼人吃痛,说了许多话。”翟彪依旧面目狰狞。“此番李成大军,最少有两万之众,且是从黄河那边过来的,而昨日交战的主要是李成下面密州头领杜彦的兵马……” “我已经知道。”杨沂中面色如常。“你不也是刚说过吗?” “统制,俺的意思是……”翟彪睁大眼睛相对。“若是李成兵马从聊城渡黄河过来,那最近过济水,也是最方便过济水的地方便是此处北新桥,他没由来分兵从下游滑家口渡济水,那里贴近平阴,一个不好是要被平阴大军发现的……可反过来讲,今日一旦受阻,偷袭不成必然改强袭,那李成也说不得就会分兵从多处一起渡济水,去强行包围平阴了。” “这我也知道。”杨沂中还是面色不变。 “统制,”翟彪咬牙再对。“咱们昨日虽然打赢了,可毕竟兵少,开头一个照面便丢了两三百兄弟,这还只是李成前军杜彦六七千人的规模,而李成大部眼见着便要赶到,偏偏今日雨水眼瞅着不比昨日……” “翟彪,你到底想说什么?!”杨沂中终于不耐。“军中进言,应该直截了当。” “统制,俺不是说撤军,然后将平阴后背白白卖给李成,那阳谷的萧恩虽然是个夯货,却也不能做这等事……俺是想说,咱们能不能撤到河对岸,隔河防守?”翟彪的言语引来了周围几名统领、都头的各自意动。 实际上,非只是这些军官,便是杨沂中也一时沉默了下来。 隔河防守,不仅仅是有效减小兵力劣势带来的影响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能够有效避免交战,御前班直何其精锐,若再兼有隔河之利,安心守桥,几乎便能处于一种不败之地。 故此,这么做,似乎才是最妥帖的,因为他可以最大程度上保全部队。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翟彪没说,但意思却很明显的一条,那便是真到了必要之时,也就是平阴张荣那里陷入包围,或者全军溃败的情况下,这提前退到济水对岸的一千多班直,可以从容南撤,过汶水去汇合岳飞……张荣不把自己当官军,那御前班直又为何要为他拼命? 说是没有门户之见,却依然不能免俗。 但很快,身为这支精悍兵马主帅的杨沂中便下定决心,然后摇头相对:“不可以!” 众人各自一滞。 而杨沂中却也没有遮掩,反而将道理说的清楚: “雨水虽小,却未放晴,隔河难以监视清楚,而咱们一旦渡河防守……若我是李成,情知河对岸这支兵马人人带甲,精锐异常,强攻难过,便只留下些许小部队以作疑兵,然后大军直接潜行向下游,自滑家口强渡……届时我们这两千班直岂不是空置?可咱们若留在河这边,李成最少也得分数倍于我的大军监视,甚至说不得存了尽起大军,趁这日雨小强行吞下我们再渡济水的意思,这样一来,咱们固然危急一时,却能在大局中起大作用!” 众军官各自一怔,然后纷纷醒悟,但其中不少人醒悟之后,反而又再度面色犹疑起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雨水从盔甲边缘滴落,杨沂中继续扶刀环顾四面,当众言道。“你们以为我这是将官家的两千班直尽数赌在这济水畔、吾山旁,但实际上却没到那个份上……因为你们莫忘了,伪齐兵马之所以行此番攻势,本是以为岳太尉部正在整编,必然难以出战,所以才敢放肆一搏,来取东平府。换句话说,此番伪齐作态,是没有将岳太尉部计入其中的,甚至也没有计入我们,否则何至于昨日猝然相遇?但你我皆知,岳太尉部是可以出战的,我们也是来了的!换言之,东平府战事,大局在本在皇宋!所以只要我们能撑住两三日,请岳太尉不再顾忌张镇抚形势,直接出兵,那平阴方面必然分出胜负,此处也必然有援军,李成则必走!反倒是我们此时退到河对岸去,却有可能葬送大局!而若那般,回去以后又有何面目对上官家?” 言至此处,不等众人言语,杨沂中直接拔刀出来,对着周围军官冷冷作言:“道理说完,自此时起,便不许再论渡河事宜,安心守营护桥,违令者斩!” 到底是参与过几场血战的,又是骄兵悍将,此时闻言,却也都不再多说,只是低头领命而已。 然而,这边杨沂中刚刚传达完决意,未及众人稍歇,果然,稍微转小的雨势之中,穿着金军衣甲的大量兵马便极速来攻,并在雨水之中糊成黑压压一片,让人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且说,虽然是夏季,但雨水影响还是太大,这个时候拥有营寨的宋军都才刚刚做好准备,而露营在外的伪齐兵马却已经发动了攻击,可见,他们应该是得到了来自最上方的压力,不得已而仓促为之。 所以,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 PS:从今天开始重新做人,安心写书,上个月十四万字,这个月要完成十五万字的更新…… 然后我就再问一下,真的是我太老了吗?还是你们太年轻?反正没人看过《打渔杀家》和《金瓶梅》?萧恩跟张懋德…… 第二十二章 你知我知 雨水确实变缓了,但足以遮蔽身形,沾湿旗帜,并让弓弩失效,阵势也基本难以铺展,所以战事最终还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形式进行的。 而就在吾山南侧的官路上,一人身材雄壮,大马双刀,全副甲胄,正望着前方北新桥前那灰蒙蒙一片的宋军营寨兼战场,却只是在雨中立于马上,肃然不语。 此人,正是李成。 话说,之前宋廷议论伪齐,都认为刘豫以下,便是刘麟、李成、孔彦舟三人最需留意,这当然是没错的。但实际上,单以得军心、有威望而论,孔刘二人实在是逊色李成不止一端,或者说,从这个角度来说,李成与其余二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 虽然是渡河冒雨奔袭,但不代表李成兵马没有夜宿之处……北新桥作为济水交通要道,旁边大约三四里的地方就有一处因为商贸交通而形成的小集落,只是之前数次金军往来,如今又有平阴大战,此处百姓早已零落而已……不管如何,这是一处理所当然的避雨之所。 然而,李成半夜赶来,虽然占据了这个集落,驱赶了其中的前军,让自己中军精锐前往占据休整,可他本人却亲自出镇,与前军士卒一起露宿于雨中,待到天明,前方一旦交战,虽然明知雨水之中寻常士卒根本看不到他形状,却还是挺身立马,于雨中矗立。 确有大将之风。 当然了,这番作态还是有人能看见的,奉命前来督军的伪齐宰相洪涯自小集落中休息完毕,骑着马撑着伞来寻李成,自对方身后看到这一幕,却是先把伞收起,挂在马上,又兀自淋了一阵子雨,方才打马上前,与李成并马而立。 且说,人家双刀李成的武艺本是天下数得着的,视力何等之好?刚刚他便已经瞥见这位‘宰相’形状,只是佯作不知而已…… 毕竟嘛,这洪涯非止是这大齐宰相这么简单,有传闻说此人原本是金国右副元帅挞懒的心腹,与挞懒有救命之恩,甚至当日挞懒败走长社之时根本就是此人收拾残局,一力维持的。 而等挞懒退到河北,此人奉命去大名府与金国国相、都元帅粘罕交涉建立大齐一事时,居然又入了都元帅粘罕的眼,于是此番大齐建立,这洪涯根本就是从大名府接任的大齐宰相……换言之,人家不止是一个大齐宰相,也不是此番李成青州兵的监军,更像是大金国派往大齐的监军! 对上此人,连大齐皇帝刘豫都要礼让七分,那么照理说,李成也该礼让三分才对。 不过,这青州、密州、潍州三州之主,所谓齐国大都督的李成却不是个寻常武夫,他一开始便晓得自己这种毫无根基的军阀军头须得政治上有所倚仗方能真正存身长久,然后寻得良机渐渐做大……所以,他对这位洪相公,根本就是存了五分礼让之态。 “大都督辛苦了。”洪涯打马来到李成身侧,从容相对。“前方战事如何?” “洪相公也辛苦!”李成同样平静。“前方战事不利。” 洪涯微微一怔,却是望着前方混沌一片的营盘稍显犹疑:“何以见得?大都督这也能看清战况?还是说有些在下不懂的门道?” “并非什么玄虚道理。”李成继续凛然道。“只是我治军极严,清晨便下军令与杜彦,只要突入对方营寨百步,占据栅栏、营门,便当极速吹动号角,届时我整休了一夜的中军便会趁势涌上,一鼓作气,而杜彦也不敢不听……但迄今为止,尚未听到号角之声。” “原来如此,看来还是在拉锯争夺。”洪涯微微捻须感叹。“经长社一战,宋军士气大涨,便是对上金人都已经去了三分畏惧,何况昨日雨中猝然相逢,咱们伪作金军之策没能起效……” “最好的情况自然是在栅栏前后拉锯,”李成没有理会对方后面那些废话,却是直接做出了进一步分析。“最坏的情况却是这股宋军精锐异常,直接将杜彦的密州兵堵在了营寨边缘,有序杀伤……那样的话,密州兵怕是马上就要承受不住伤亡,杜彦也要赶在军势溃败前来请罪了!” “原来如此。” 洪涯忍不住多看了李成一眼,却并未因为对方言语而失态……毕竟嘛,战败这种事情谁没经历过?关键是李成这人如此从容说出这般话,倒是让人猜疑他心思之余愈发有几分敬意了。 不管如何,大将之风总是有的! 不过,就在洪涯若有所思之际,前面打脸的事情便来了——微微雨幕之中,无数齐军,也就是杜彦的密州兵了,却忽然间如潮水般倒卷而来,动静之大,即便是雨中也能稍微窥到其中声势。 李成明显一怔,继而面色阴沉,却又朝身侧微微挥手。 而随着这位齐国大都督的示意,数百名一直在官道两侧候命的骑兵,忽然从雨幕中闪出。且说,洪相公当然早就看见李大都督这支亲卫骑兵,但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这些骑兵非但甲胄完备,手上却还都各自持一柄长杆单刃大刀,那刀刃足有两尺有余……而此时亮出刀刃,虽是雨天,却也明晃晃一片,端是惊人! 紧接着,这批骑兵不顾雨天泥泞地滑,直接排成横列,纵马向前。其中,军官押后,放声呼喊,要求前方溃兵即刻折返列队,而绝大部分长刀骑兵,却是迎着溃兵不急不缓,从容向前,然后甫一接触到溃兵军阵,便大肆砍杀。 一时间,吾山南峦下的官道之上,断肢残躯洒落一片,引发的动静犹然胜过之前交战时的响动,尤其是其中哀嚎之声更是瘆人。 但不管如何,溃兵却是迅速得以整顿,前方桥前宋军营寨内追逐出来的士卒也即刻放弃追击,回身固守。 局面稍微稳定了下来,李成不慌不忙,却居然先瞥了一眼身侧洪涯,见到对方面色不变,反而捋须感叹,却是顺势又起了两分敬意。 “洪相公稍待。”片刻之后,数名长刀骑兵拎着明晃晃的大刀,将一名甲胄精良的军官驱赶过来,李成见状,却是先跟洪涯道了声乏,方才回头朝着马前那军官凛然出声。“吴顺,杜彦呢?尔等为何败到如此地步?” “杜大兄死了!”那吴顺伏于马前泥泞之处,身上淋雨,脚下崴泥,偏偏又气喘吁吁,端是狼狈不堪,却又因为数柄长刀在侧,李成在前,不得不匆匆解释。“好教大都督知道,不是我们不尽心尽力,乃是这股宋军不是寻常所在,乃是赵官家心腹的御前班直!所以虽只两千,却前后两日将我们五六千密州兵顶的严严实实……” 一直拿捏姿态的李成与洪涯终于齐齐变色,他们本是渡河偷袭,冒雨而来,然后猝然交战,一日一夜,便是有零星情报,又如何能这般断定前方这股精锐来历? 实际上,当日在阳谷,那张懋德也只是以为东京来的‘王师’,却也不晓得这是御前班直。 说到底,除非是跟那位官家有过直接、间接接触,谁又能信赵宋的官家舍得把自家班直当成消耗品给扔出来呢? 而回到眼前,李、洪二人齐齐变色,洪涯旋即恢复镇定,倒是李成忍不住在马上严厉呵斥:“你如何得知是御前班直?” “好教大都督知道,是那官军自陈!”吴顺赶紧叩首再答。“今日战了小半个上午,本以为可以耗下去,却不料双方都疲敝之时,对面一将引他亲卫武士,早早藏身于前线官家甲士之后,无论前线如何惨烈,却只是不动,临到我那兄长下令前方军士轮换之时,才忽然趁势冲出,直奔我家兄长而去……而我家兄长措手不及,却被他直接斩了!这时那人身侧武士方才喊出来,说斩杀我兄长的,正是御前班直统制官领皇城司杨沂中!” 李成本能张口冷笑:“焉知不是在趁势唬你们这群败军?若非听到是御前班直,你们何至于溃散到这个程度?” “不是在唬,十之八九是真。”就在这时,洪涯忽然出言,却是下了断言。 李成回过头来,微微一怔:“洪相公……?” “杨沂中至此,必然是受了那赵宋官家的直接旨意。”洪涯昂然睥睨做答。“而洪某不才,曾于长社亲身败于那赵宋官家之手,当日长社城下,我遥见赵宋官家龙纛,也如李大都督这般不信,却是亲率百骑,穿阵去观虚实,待到龙纛之前,百骑死伤过半,却也窥的清楚……从那日起,在下便知道,东京城内那位官家的脾性简直就不像赵氏子孙!而今日,这杨沂中引御前班直在此,反而正对门路!” 李成依然犹疑。 而洪涯不慌不忙,却又捻须冷笑:“大都督便是信不过洪某,也该信得过那覆没在长社城前的十五个猛安!” 李成终于肃然:“如此说来,前方真是御前班直?” 洪涯依旧冷笑:“在下固知赵宋天子,所以愿意相信!” 李成闻言仰天一声叹气:“如此说来,此番战事岂不是要艰难起来了?” 洪涯微微一怔,反过来眯眼去看对方:“大都督此言何意?” 李成当即感慨相对:“洪相公,你想啊,御前班直乃是天下兵马精选,何其精锐?若他们一意固守,咱们又怎么可能轻易突破?” “我军两万,而敌军看营盘规模,却只一两千人,又没有隔河相守,而是背河守寨,便是精锐又如何捱的住消磨?”洪涯当即失笑。“昨日猝然接战,不是说便当场消磨了对方两三百众吗?便是今日密州兵溃下来,便没有杀伤?” 李成终于也笑:“洪相公,在下不是说打不过去,而是讲,御前班直如此精锐,便是消磨过去,战机便也失了,何况人家昨日便该求援了的,届时还没消磨起来,说不得援兵便到了……” 洪涯继续捻须而笑:“若是这般的话,留下密州兵看管这御前班直,咱们从下游滑家口强渡,直接从侧翼攻击平阴又如何?” 李成摇头不止,继续笑对:“密州兵已遭如此败绩,如何看得住这御前班直?” 洪涯终于不笑:“如此说来,你我不如撤军回黄河北面聊城去了?” 这话就很恶毒了……若是两万之众匆匆渡黄河而来,却被两千班直在两日内直接又逼回黄河北岸,怕是河北岸的金军能直接在聊城将李成给了断了也说不定! 然而,李成闻得此言,也严肃起来,却又不着急回复,反而是朝身前几名长刀骑士微微一努嘴……后者会意,其中一人位置最好,角度最正,却是朝着马下之人的脖颈一刀劈下,就在李成洪涯二人身前将这密州军的二号人物吴顺直接了断,五阳之首当场落地! 且说,吴顺一直趴在地上听两位大人物交谈,还以为自己早就得生路了呢,甚至刚刚说到密州兵看住御前班直一事时,他还想主动请缨……唯独李成即刻反对,所以才一直伏地不动。 结果呢?忽然便丧了性命! 说到底,此人却是忘了,这李成治军严肃,之前败绩不说,只是主将身死后他吴顺没收拢住部队,便是十死无生了。 回到眼前,人头在李、洪二人马前滚落,躯体也喷出温热血液,将战马前蹄处的泥泞喷洒成血红一片,几名长刀骑士却看都不看,便各自转身归队。 倒是李成,全程盯着洪涯不放,但眼见着对方依然不惧,却又下定了决心,终于坦诚相对:“洪相公,我与你说实话吧……你只知道赵宋官家,却不知道另外一人,而我之前只知道另外一人,却不知道赵宋官家,所以咱们才各自带着一丝侥幸至于此处。而今日既然至此,又逢此时,却该相互交心,让各自明白前途。” 洪涯只是捻须不语。 而李成也没卖关子:“这一战,我一开始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别人都以为岳鹏举此人年轻,将东京留守司十万之众整合成五六万,必然要出乱子,便是不出乱子,内部也会艰难,然后难以开拔作战,但我却知他能耐……所以之前才会在聊城久久不动,直到天色阴沉,觉得可以速战速决,方才下定决心渡河而来!但谁能想遇到此事?” 洪涯微微心动,继而对道:“这岳鹏举当日在长社虽与在下有所交手,却只是诸将之一,并不突出,却不知所谓能耐比之韩世忠如何?” “我未见韩世忠,故对韩世忠不能心服。”李成坦诚以对。“但我见过岳鹏举,却在武艺与气度上被他压了一分!不敢说心服,却足可信他本事,知道他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洪涯犹豫片刻,眼见周围无人,倒也干脆:“大都督意欲何为?莫不是以为赵宋天子与当面帅臣都是人物,咱们此战必败,然后不如就在此处消磨,坐观成败?” “是也不是!”李成凛然相对。“此处受阻,若今日午前不能拔除或者逼退前方这股御前班直,则东平之战,大局便当彻底败坏。但为将之人,焉能临战退缩?我若想退缩,一开始便不会去聊城待命……” “大都督到底意欲何为?还请明言!”洪涯听得不耐,直接催促。 “我欲亲率身侧精锐猛攻前方之敌,若午前能胜之、退之,咱们便从此处或下游继续去围平阴。”李成也干脆做答。“而若不能如此,那恕在下直言,咱们二人便不如在此处消磨一二,静观其变……反正大金国几万兵就在身后大名府,总是不能让济南府丢了的吧?” 洪涯终于勒马再笑:“若如此,在下且观大都督本事!” 李成得到监军许诺,没了政治上的后顾之忧,便一言不发,直接赤手空拳催动胯下战马,越过马前残躯向前而去,而周围数百长刀骑兵,却是随着军官有序号令,纷纷打马随从。 一时间,李成两侧,虽只数百骑,却进退井然,长刀如林,缓下来的雨势之中,自成一片气势。 至于大齐宰相洪涯,在此人身后稍驻,先瞥了眼那颗就在自己马蹄前的那颗人头,又盯着对方背影冷冷一瞥,勉力藏住了一个文人对这种乱世武人的本能厌恶,方才打马向前,往观成败。 PS:感觉需要时间找状态…… 第二十三章 是他非他 且不说这二位大齐国核心文武如何各怀鬼胎,装模作样。 只说眼下,李成既决心再来搏一搏,便兀自赤手空拳引亲卫长刀骑兵向前,随即,又有数千昨夜休息妥当的青州本部中军自后方涌上,便是之前溃散的密州军也在主帅、督战队、后方中军的压力下重新集结向前。 战场形势登时再变。 “这李成确有几分本事。” 杨沂中一边说一边本能看了眼自己身上札甲臂膀位置,彼处札甲甲片之上有一片清晰的鲜红血渍,很显然,对方行动迅速,之前斩杀杜彦时的血迹尚未来的及被雨水冲刷干净。“来得好快!” “这刀也好快。” 旁边有些气喘的翟彪也忍不住在雨中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感叹相对。 周围班直军官当然知道翟彪意思……因为就在众人目前,那些长刀骑兵已经开始下马列阵,准备步行前扑了,而那些明晃晃的长刀又着实骇人。 当然骇人! 要知道,长柄大刀是一种很基本的武器形制,但两尺长的刀刃,却意味着刀身的长度和刀尾的配重同样惊人,能在马上使用这种大刀的人,毫无疑问个个膂力惊人。 不过,杨沂中旋即摇头:“这种兵器,注定不能久持,不过是开篇三刀之威罢了,传令给下去,必要之时可以弃掉部分营寨,待敌深入,其势必缓,再行反扑!” 周围军官,各自颔首,领命之余也都颇以为然。 话说,兵刃和甲胄是不一样的,甲胄是可以修理、清理的,保存的好的话是可以存在很久的,甚至有所缺损也可以照常使用……但战争年代的兵刃,在某种程度上却更像是一种消耗品。 好长一刀,一刀下去快准狠,说不得能将一人一刀两断,但稍微一歪便可能遇到硬骨头然后卡住,再一刀下去便可能有豁口。 故此,完全可以想象,这种长刀用起来,莫说用的久远,便是一场持久战恐怕都显得艰难。 实际上,御前班直的人都知道,之前回到东京,便有大臣上奏,乃是建议官家恢复金枪班、招箭班等特定御前编制,只不过赵官家以为不实用,便一概否了。所以迄今为止,整个御前班直却只是如寻常骑步那般编制,只不过披甲率和实额都能做到百分百而已。 而今日,御前班直与一支伪齐地方军阀的卫队相遇,老老实实披甲执锐的是皇家亲军,花里胡哨,应该只有开门三刀作用的部队,反而是军阀的卫队。 也是让人啧啧称奇。 当然了,回到眼前,惊也好,叹也好,战事却如头上雨水一般总是阻拦不住的。 须臾片刻,随着那李成毫不迟疑的正式下令,数百长刀甲士举刀如林、缓步向前,而这些甲士身后,却非是青州中军,而是那重新组织起来的密州残兵。 大齐宰相洪涯遥遥看着这一幕,也是心中冷笑……说到底,李成这厮看似英雄气概,也的确是准备再搏一搏的,但终究还是不舍得全力压上,反而有些投机取巧的嫌疑。 当然了,这倒不是说李成小家子气,而是宋金大局之间,这厮想要辗转腾挪,确实也得保一保家底子。 换成他洪涯也会如此。 但不管如何了,就在双方人物心思各异之时,吾山之下,雨水之中,正立在官道上的宋军营寨边缘,战斗却是已经重新爆发。 而正如双方将领都预想到的那般,长刀甲士上来锋锐不可当,数百人如林向前,阵型严谨,劈杀从容,却是甫一照面便造成了宋军数十人的伤亡减员……而且,这种减员几乎可以直接等同于战死,因为那种长刀所造成的伤口,在眼下这个状态中,几乎不可能救得回来。 于是乎,在亲眼目睹了一名熟悉的班直被活生生砍断臂膀,复又被泥泞地上为敌军乱刀了断后,杨沂中不再犹豫,而是即刻下达了后撤命令。 早有准备的班直军官纷纷率各部有序后撤,将早已经狼藉不堪的营盘边缘地区拱手让出。 而接下来,战事一如杨沂中预料的那般,杂乱的栅栏、营房,满地的尸首,泥泞的地面,随着宋军主动撤退,长刀甲士之间迅速脱节,再难维持阵型,而一旦丧失阵型,手持长刀这种武器的甲士却是杀伤力大减,以至于让短兵奋战为主的班直们重新夺回部分主动。 可以想见,再这么下去,这些长刀甲士不敢说迅速陷入困境,却也要在复杂混乱地形之中渐渐失了之前的锋锐。而若失去锋锐,如何能逼走这股韧性极强的御前班直。 出乎意料的是,当此之时,身为三州之主的齐国大都督李成,非但没有号令那些密州兵压上,反而以主帅之姿挺身勒马,直接亲身压入宋军营盘之中。 李成亲自向前,虽无言语,却效果极佳,原本气势稍衰的长刀亲卫几乎是瞬间振作,人人奋勇,许多稍微落后的亲卫更是不顾一切越过阻碍,而其中军官更是在喊杀之余呼喊询问、号令指挥,试图重新结成阵型……一时间,这些长刀甲士竟然隐隐有抓住宋军主动撤退的机会,趁势将战线彻底压过去的感觉。 杨沂中既惊且怒,但没有任何犹豫,他就即刻放声呼喊,下令全军回身反扑!昨日到现在,御前班直的减员已经到了一种危险的地步,但随着主帅下令,这些士卒却还是回身反扑……不仅仅是什么天子亲军的觉悟,也不仅仅是平素赵官家恩养充足,还有御前班直普遍出身清白不敢违命的惯常心态,也有背水立营、未必逃脱的无奈。 当然了,必然还有杨沂中本人平素在下属面前表现的威严而又沉骜,所谓素有积威的缘故。 故此,随着李成默然勒马入营,杨沂中一声令下,战事立即又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重新上演,双方都是精锐甲士,一方持长刀却限制于营寨地形,一方对营寨熟悉、作战灵活,却又不可能无视对方的兵器长度优势。 往往是一个长刀甲士一刀劈出,便能直接造成减员,但想要劈出这致胜一刀却要先遭受多名短兵甲士的灵活围攻,然后直接丧失战斗力在前。 总体而言,这里毕竟是班直的营地,随着杨沂中一声令下,直接参战的班直数量也是远远超过那些长刀甲士的,所以战事天平还是再度有扭转趋势的。 但这不代表刚刚一进一退引发的危险就此停止,甚至恰恰相反,因为李成可不止是这些兵!只要李成再度投入核心战力,那么陷入困境的依然还会是宋军。 杨沂中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再度握紧了腰中那柄宝刀,然后轻声唤了一下他身前最得用的都头:“翟彪!” “统制!” 翟彪早就在旁候命,闻言即刻应声。 “再来一次。”杨沂中喘了口粗气。 翟彪当然知道再来一次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到军令,却是先是看了眼远处那个骑在马上非常明显的身形,然后明显犹豫了一下……因为随着雨势越来越小,而且越来越逼近中午,淡淡的云层后面光线也早已经越来越充足,而翟彪目力非常,却是窥的清楚,那敌军主帅双手勒住马缰,表现随意,就那么大马金刀一般的立在稀疏的战团之后,反而显得有些不妥。 但不妥归不妥,二人低声稍作讨论之后,还是决定再试一次——虽然不知道此人是否是李成,但很显然,正是他打马入营使得那些长刀甲士各自振奋的,所以无论如何,杀了此人,或者赶走此人,今日中午便总能撑过去了。 唯独杨沂中不是韩世忠那种变态,雨水之中也一时寻不得特别稳妥的弓箭,却只好集中调度部分精锐甲士,进行突袭斩首了。 而且,战机稍纵即逝,决心既下,便不可能做什么拖延的。 于是乎,很快,与其说是斩首,倒不如说是强袭的行动便即刻展开。 近百名一直没有参战的班直,其中至少一半人都身披这个时代最让具有代表性的札甲,忽然从营帐后方转出,几乎是即刻结成一个相对紧密的锋矢之阵。 “那人便是李成,随我斩杀了此獠,以报官家之恩!”阵势刚成,锋矢箭头所在,一名银盔札甲之将,便忽然拔刀指向李成所在,然后回身放声大呼。 一呼之后,百人齐应,喊杀之声,即刻盖过了战场其他各处。 而呼应既成,这银盔大将便放下盔上自带的银制面甲,浑身几乎只露一双眼睛,然后就倒提一把朴刀,直接奋勇强袭向前。 且说,对于宋军而言,尚不能确定那人便是李成,但对于长刀甲士们来说,却根本不用有任何犹疑,他们几乎是不顾一切放下眼前的战斗,甚至不惜将后背卖与身后宋军,直接蜂拥折返,试图护住自家大都督。 然而,宋军既然决定行此强袭,又如何能轻易放任? 且不说原本交战的宋军士卒努力纠缠,便是在营内行强袭锋矢之阵的大部分甲士,也本就是要阻拦隔断这些兵马的……一方直冲向北,直扑李成,一方自两侧纷纷回身夹击,双方几乎不顾一切,硬生生撞到了一起。 短促的交战中,血肉横飞,哀嚎瞬间集中响起,却又根本遮掩不住双方的喊杀声。 唯独宋军冲势极大,这支百人部队又是精锐中的精锐所在,何况为首银盔将领与周边几个武士格外神勇,连杀连砍不断。所以那些长刀甲士虽然尽力,却还是眼见着这波强袭渐渐逼近自家大都督所在。 然而,作为战场焦点本人的齐国大都督李成看着这一幕,却只是面无表情,且毫无动作……不知道是镇定到了极致,还是一时吓呆了。 而不知不觉中,银盔大将与李成之间却已经只相距二十步,中间三五人而已。 说时迟,那时快,最后尚结成阵势的宋军奋起余勇,直扑向前,为首那银盔大将与身侧一名侍卫各自一刀,便干脆合理了断了一名挡道的长刀甲士,剩余人也各自缠住就近齐军。 当此之时,那银盔大将奋步向前,却忽然停身出手,将手中朴刀直接朝着那骑马之人掷出。 但李成只是猛地一偏身,便轻易躲过这猝然一击,甚至双手都还握着马缰。 而那银盔银面之将也不慌张,却又顺势从身侧那名札甲班直手中夺来一柄单刀,然后便奋勇向前不停……很显然,那一掷只是吸引李成注意力罢了。 但出乎意料,李成反应依然惊人,他眼看着那银盔大将趁着掷出朴刀的间隙蹿到跟前数步开外,却是忽然撒开马缰,然后双手左右交叉,自身后马背左右各自抽出一把单刀来。 两把单刀,自然便是双刀了!却正是昔日靖康乱中,这李成横行天下所倚仗的那两把刀! 双刀既出,却又快如闪电,其人右手拔刀之余,借势奋力一挥,便与身前扑上来的银盔大将当面对了一刀! 只是一刀,李成面色不变,胯下战马却嘶鸣起来,而那银盔大将也于马前猛地一滞,继而身形失控。 而李成依然面色不变,却又在不知何时出来的日光之下,从容顺势劈出左面一刀,刀势依旧如闪电,却是正中那身形失控银盔大将的肩膀! 札甲护肩出色,一刀之下,火星四溅,银盔宋将虽然没有当场被砍断一条臂膀,但其人臂膀却明显当场有些失控之态……看他样子,不是脱臼,也是脱力。 故此,毫无疑问,双方这当面奋力一合,差距明显,胜负清楚——乃是李成更胜一筹。 实际上,李成本就是因为杜彦之死,心下警觉,然后又不愿投入大规模部队硬磨死耗,所以存了诱敌之意。 毕竟嘛,战乱之后,其人横行南北数载,除了当日与岳飞在定陶城内那一次稍显下风,武力横绝之态却是毋庸置疑的。 这本是他在乱世中起了野心的倚仗! 胜负既分,李成终于狞笑,却又右手运刀奋力朝着身前身形失控的宋军劈下,俨然是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了结此战。 但就在此时,雨后艳阳之下,一道白光忽然从自己腹部要害之处平平横劈过来,李成难得失措,当场弃了双刀,慌忙从另一侧滚落下马。再抬起头时,却看到自己胯下战马已经被平平割断了双耳,然后嘶鸣逃窜。而那白光从马上平平快速挥过,却又稳稳收住,却正是一柄自己亲卫所持的那种长柄大刀。 如此惊艳又收发自如的一刀,自然绝非凡俗武艺,李成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这一刀的主人比那银盔大将更胜一筹,甚至到了登堂入室与自己难分胜负的地步。 而李成怀此愕然之态再去看时,却发现正是之前跟在银盔大将身侧被夺了兵器的那名‘寻常札甲班直’! 这才是杨沂中!此人堂堂御前班直统制,却居然还要使诈?! 李大都督心中大叫,却毫不迟疑,即刻转身向北面营外逃去……失了双刀,强留在此,怕是真有性命之危,而他李成却是要在乱世做一番大事业的人! 焉能为了什么金、什么宋、什么齐,死在这里? 第二十四章 何去何从 “逃走那人,便是李成!胜了李成的,乃是御前统制官,领皇城司的杨沂中!” 夏日雨后的阳光之下,随着躺在地上的翟彪学着之前那般再度奋力一喊,这一日中午,伪齐兵马的攻势算是到此终结。 当然了,实际情况跟翟彪的怒吼其实没大关系,因为那些长刀甲士本身就是李成的心腹,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他们不需要为战事胜负负责,只需要为李成尽心尽力便可。所以,眼见着李成逃走,这群人几乎是一瞬间便被抽干了战斗的欲望,然后如潮水般撤出了宋军营寨。 而从这些人撤退时的形状来看,他们明显没有丧失战斗力……这一点跟他们大都督并无两样。 话说,见此情形,侥幸一招逼退对手的杨沂中面色不变,心中却不免阴沉,对他来说,没能斩杀李成,终结此战,总是不妥的……地上的双刀,已经毫无疑问的告知了之前那人的身份。 当然了,身在局中,总是要以最坏打算来思考的杨沂中未免想象不到,他那豁出性命的一刀下去,非止是逼退了李成,缴获了一对刀,终结了对方这一轮推挤,更是直接为这个夏日猝然爆发的一整场战役划上了句号。 不过也肯定不能怪杨沂中看不到这一点,甚至不能因此而嘲讽李成装模作样……真的不怪任何人。 想昔日靖康之乱,李成率几个兄弟走南闯北,自河北至淮上,再转山东,江湖厮杀,军贼火并,何时惜过命? 而等到宋金两国东线渐渐稳定于京东地区,他开始统领部队正式创立基业以后,更是士卒不食则不食,士卒不眠则不眠,雨雪风霜从不避讳,军令严肃之余私下却又竭尽所能恩养将士,而且迅速在军贼割据的京东扩张到了三州之地……怎么看怎么像是个人物。 但是,如此人物却有点生不逢时的味道。 毕竟,这天下这几年虽然看起来乱纷纷一团,但总体上来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始终没有动摇宋金两大国的存在基础: 大宋的确差点就亡国,但还是缓过了那口气,然后依旧牢牢控制着东南、荆襄、巴蜀、两淮等核心地区,再艰难也保住了天下过半人口、疆域……体量在那里,万事皆可为。 而与此同时,大金国虽然也面临着内外各种乱七八糟的矛盾、挫折,让很多人心生疑虑,但到目前为止,依旧无人能质疑他们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今年年初鄢陵-长社那次大捷,如此震动人心,本身就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金人军事上的强横,强横到失去了区区十五个猛安,一次侵攻无功而返便让人惊愕难名。 想想靖康以来宋军丢掉的部队,打的那些败仗,简直没脸对比。 那么回到眼前,在这种局势下,也难怪豪横如李成这种人物,都不得不接受了金军的招安,成为了伪齐的大都督……以此来获取一点点用以立足的政治根基。 然而,即便是这么一点点政治根基也是荒唐难明且摇摇欲坠的。 谁都知道这个大齐国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自己都知道,但还是不得不跳进来,然后又在今日上演了这种可笑的战斗表现。 其实,这也是东京赵官家之前对待伪齐如此轻描淡写的一个重要原因……当时在登封的镇定,固然有对岳飞的无限信心,但以赵官家这两年的经历和政治成长,也是能够意识到伪齐政权本身的脆弱与可笑的。 天色放晴,一日无言,败退下来的李成没有再发动进攻,而是以附近集落为核心开始安营立寨,至于那位洪相公也没有再进行催促……二人真就跟之前说的那般,在此地‘消磨’了起来。 非只如此,当日夜间,更荒唐的事情出现了。 有一支小股兵马从西面潜行吾山,来到战场。然而,李成部的哨骑虽然早在白日就发现了这支部队的踪迹,通过抓活口知道对方是从西面阳谷县而来的地方援军,知道对方只有区区几百人,甚至都知道领头的是什么县令萧恩,但还是选择了视而不见,就眼睁睁的看着这支部队‘潜行’成功,进入了御前班直的营盘,有效充实了防守。 第二日,济水北岸并无战事。 第三日,双方依旧无战事,但两军首脑却都起了惊惧之心……因为北新桥这里,只得到了来自张荣的一千援军,却不见岳飞部任何踪迹。 而果然,这日下午,大齐国宰相洪涯忽然受到李成邀请,来到集落某处民房之内,说是要当面讨论军情大事。 “洪相公。” 稍微出乎意料的是,一整个上午和中午都在自己舍内焦躁不安的李成,甫一见到来人,却即刻换了一副从容模样,虽然开门见山,但言语却并未显得有多么急促和慌张。“张荣援兵已至,但岳飞兵马未见踪迹,不知道洪相公可有所窥见?” 刚一进到舍内便被当头问了一句的洪涯微微一怔,继而内心稍显慌乱……他倒是自称什么百骑窥纛,然而旁人不知道他自己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军事他懂,但只懂一点后勤粮草调配;胆略他有,却只有三分,且都用在装模作样上;谋略他会,但多是揣测人心,猜度阴私;政务他也懂,更只是当日在新郑县中临时历练出的。 而现在,以东平府为核心,周围画一个圈,两个大阵营,四五方互不统属的军队,十几万人,你让他从哪里窥见? 当然了,不知归不知,可洪相公还是如之前那般拿捏作势,先是捻须若有所思一番,方才微微一叹: “若是赵宋官家总揽此战,我自然能猜度一二,可岳飞此人我着实不如大都督清楚,大都督哪里反过来问我?” 李成见状,心中稍微放心,却也微微一叹:“不瞒洪相公,在下思索半日,总觉得此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岳飞不来救杨沂中,无外乎是两个心思罢了。” “不妨说来。”洪涯一脸恳切。 “一则,他到底是个人物,说不得便是已经窥破了咱们的心意,知道你我只是在济水这边消磨,所以懒得相救,只是继续在南边静坐,等待平阴前线疲敝,再行雷霆之举。”简朴的民舍之内,李成也诚恳做答。“二则,他是得到讯息后觉得来不及相救,便决心孤注一掷,此时干脆早已行动。” “何为孤注一掷?”洪涯自动忽略了前一种可能。 “自然是精选兵马,渡汶水,奔袭平阴前线!”李成一脸严肃。 洪涯心中微动,却也本能颔首,俨然是认可了这种可能性。 但不知为何,说到这种可能性后,舍内二人反而就此打住,以至于各自无声片刻,只有不远处蛙声、蝉鸣鼓噪不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还是洪涯回过神来,小心相对:“若岳飞这般行止,大都督又准备怎么做?” “其实不管是岳飞是哪种行止,此时都有恰恰有一个妥当的应对之策。”说着,这李成负起手来,扭头看向门外,然后背着洪涯微微一叹。“依着在下来看,咱们不能消磨下去了,倒不如取个最稳妥的法子……我引青州兵、潍州兵即刻顺济水往下游而去,却不再尝试包抄平阴,而是老老实实到平阴更下游的傅家岸,跟……太子、大元帅他们汇合一起……而洪相公这里,我将几千密州兵与你,又何妨去阳谷那里,据坚城背黄河,以保济水北岸后路?” 李成这番话说的断断续续,而且背对说话对象,不免显得有些怪异。 不过,这番言语中的信息量太多,洪涯本能心中思索不断,却是来不及想这些。而且,越是思索,洪相公就越觉得此事可行。 因为首先一个,无论岳飞是继续猛虎坐山、窥伺战机,还是已经行军往前线孤注一掷了,李成放弃眼前一时难渡的济水放线,老老实实绕回济南,转过去汇合刘麟、孔彦舟,对大局来说都是有利的,最起码比在这里消磨强。 其次,让他洪相公领着几千密州兵去阳谷坚城,不但可以做疑兵让杨沂中和他的御前班直不敢轻动,而且确实可以在平阴大局失利后为大齐部队多保一条撤往河北的后路,同时还有监视西面,防止东京再从此处派援兵的意思。 当然了,这些都是从公事角度思索考虑的,而经过这几日接触,洪涯是坚决不信对方会一心为公的。 实际上,洪相公也猜到了李成的私心。 这位大都督的私心其实很简单……他到了下游恐怕未必会过济水参战,说不得就会在傅家岸那里跟孔彦舟、刘麟隔河联营,继续他的观望。 而且,去彼处观望比留在此处消磨有一个天大的好处,那就是金人方面须抓不住把柄处置他!留在这里,时间长了,届时真的平阴一场大败,未免在事后会引起河北金人方面的震怒,说不得就有一二迁怒。 但那又如何呢? 须知道,人家李大都督给他洪相公几千兵,让他洪相公入坚城去逍遥避暑,恐怕正有几分贿赂堵嘴的意思。 所以何乐不为呢? 一念至此,洪相公终于在李都督的注视之下重重颔首,而李大都督也不由在出了半身汗水之余松了一口气。 然后,居然即刻下令,当日便匆匆动身。 就这样,盛暑时分,午后正热,自河北渡河偷袭不成的李成却忽然分兵,主力顺济水往东北方向的下游而去,与此同时,其中四五千失了首领的密州兵却在‘大齐宰相洪’的旗号下往西面而去,乃是从容取了空置的阳谷县城。 原本就心急如焚杨沂中不敢怠慢,复又军情写清楚,分别给平阴张荣、中都岳飞送去……他根本不敢告诉自己的部属和那位之前义气来救、此时同样心急如焚的萧县令,去往中都的使者根本就如泥牛入海一般,一去不回。 因为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使者遭遇到了扣押! 说实话,有些事情、有些人,他杨沂中是愿意相信的,但其余人却未必如此……因为眼下这个情形,相信谁就意味着要将性命托付给谁。 “李卿弹劾谁?” 就在同一日,东京城内、垂拱殿上,难得开了一次经筵的赵官家正准备离开回去练字……这些日子,赵官家虽然很少再去射‘活动靶’了,但依然保持着早间射箭,傍晚练字的习惯……而就在此时,新补一名御史李经忽然上前,当众弹劾一人,引得赵玖好奇回头。 “臣弹劾御营前军都统岳飞。”李经正色相对,言辞激烈。“此人表厚内浅,无能误国!” 赵玖看着这位李纲的亲弟弟,实在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想当日岳飞弹劾李纲是投降派,如今轮到李纲的弟弟弹劾岳飞无能了。 第二十五章 孰是孰非 “李卿不妨细细说来。” 赵玖笑出声以后,倒是没有继续失态,而是回到了御座之上端坐,并敛容以对。“岳飞何以无能误国?” “陛下……李御史!”就在这时,御史中丞李光忽然出列,先是对赵官家微微躬身,却又即刻回身,对着李经严肃以对。“岳太尉此时正在前线与伪齐大军相对,而虽说御史可以风闻言事,不以言获罪,但也须知道军情严重!故此,若事涉军情,还请暂时勿论是非,以免影响军心!” 赵玖情知李光是在回护自己下属兼挚友亲弟,却并不言语。 “好教中丞知道,此事与眼下军情虽然有关,却非是直接相关!” 李经闻得提醒,先是对李光正色做出答复,复又朝御座中的赵官家严肃相对,“陛下,臣所言非是风闻,乃是亲自查探所知,存有实据,绝非肆意攻讦大将……” “说来。”赵玖愈发好奇了……他是真想知道,岳飞到底是怎么跟无能两个字联系到一起的。 “陛下,臣月初方入京城为监察御史,首要之任便是与御史台同僚一起监察御营各军整编定额一事,而臣这些日子在枢密院调阅卷宗,检查各军整编结果时,对比各军汇总上来的各项数目,却发现岳飞部中有一类数字与其余各军中相差甚多……”言至此处,那李御史恳切相对。“官家,若是这数字各军皆有不同倒也罢了,可实际上却是各军相差无多,唯独御营前军不同,可见确系是岳飞本领欠缺,处置无能!” 赵官家面色不变,心中却终于惊疑不定起来。 毕竟嘛,对方这‘凭据’,已经隐隐有大案牍术……大数据的感觉了,而数据是不会骗人的,大数据更不会骗人。 当然了…… “到底是什么数字不同?”赵玖正色相对。“李卿如何便知道是岳飞无能?须知,便是与其他各军有所不同,也说不得是什么无用数据,指不定便是气候、军士籍贯所致,如北人用面食,不喜稻米,御营前军多河北籍贯,后勤上某些数字大有不同,乃是寻常之事。” “臣不至于无谓到那种地步!”李经言语中终于显出几分愤然之态了。“臣也不是挟私报复……” “朕没这个意思。”赵玖眼见着对方要情绪化,只能无奈催促。“李卿尽管说来。” “官家。”这李御史终于恳切揭开了谜底。“臣细细查探,发现岳飞所领御营前军的各级军官数量竟是其余诸军的数倍以上!” 话说,经筵本无定制,但能出席这个场合的都得是清贵大臣……譬如这次赵官家登基后首开之经筵,乃是以吕好问吕相公为主讲,翰林学士、六部尚书、台阁御史列席,并无其他人参与。 换言之,在场的都是文化人。 但即便如此,李经说出这个言语之后,垂拱殿上依然显得有些哗然之态。 “这说明什么?” 不是装模作样,实际上,赵官家一时间还真有些恍惚。 “说明岳飞无能啊!”李御史继续恳切相对。“官家何必装聋作哑,袒护此人?且不说军官数倍他处,靡费巨多,只说如此多的军官从何而来?还不是官家让他整军,他殊无胆魄,只是将那十万东京留守司兵马中的底层军士大略裁去,其中军官却不敢轻易处置,以至于冗官充斥军中……如此多的军官,上下臃肿,也难怪伪齐刘逆在东平开战多日,他却只在汶水畔连动都不能动了!” 殿上愈发哗然,不少人交头接耳,而片刻后,御史中丞李光也正色出列: “官家,臣等固知此时在战时,不宜处置前线帅臣,但无论如何,还请官家早做防范,一则速起御营中军或御营右军往援东平,二则须在战后对御营前军与东平镇抚使张荣做出处置……” 赵玖面色不变,但心中还是有些茫茫然,他还是没弄清楚这里面的逻辑。 而此时,连今日的主角,首相吕好问也正色出言了:“官家,臣以为李中丞言语还是妥当的,当然,具体事宜还是应该即刻召集枢密院上下讨论,制定方略,再速速决断。” 赵玖终于出声,却还是显得犹疑:“军官不是越多越好吗,如此方能如臂使指吧?” 此言一出,殿中一时无声。 但片刻之后,监察御史李经彻底忍耐不住,愤然相对:“陛下,军官越多越好,臣委实未闻!” “陛下。”御史中丞李光也正色言道。“军官素有定制,而如岳飞这等节度使、太尉,虽有添置各级军官幕属之权,可比别处几位节帅多了数倍军官又算是哪样?就不怕过犹不及?这么多军官,定然是他之前整编部队之时未能清静所致,而非是为了‘如臂使指’!” 赵玖这个时候终于反应了过来,却又觉得好笑起来。 这件事情,本质上没有谁有坏心……如果真要说存了私心,恐怕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对着被清流排斥的殿中侍御史万俟卨而来的,因为万俟卨直接负责监管御营前军的整编……至于岳飞这里,说到底,是这些大臣按照常理来推断,不信如此年轻的岳飞有那个本事,所以就按照大宋军队多少年的尿性进行了合理推测。 比如说,他们把岳鹏举在前线汶水一带的稍驻,当成了无法控制军队而被迫不能支援前线,然后又根据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去调查研究,直接发现了更加‘实锤’的证据! 而几乎可以想见,接下来,随着岳飞的军功地位渐次出众,文官这里的这种‘怀疑’或许会渐渐消失,但提防心却是不免再起,而其余武将们的妒忌心也要随之而来。 到时候,恐怕会更热闹也说不定。 一念至此,赵官家却是再度笑了出来。 这下子,一开始还在维护下属打圆场的御史中丞李光都怒了:“官家,臣所言有何可笑之处吗?” “非也。”赵玖看都不看对方一眼,直接应声。“只是想起一事……你们说张荣这人到底该如何处置?岳飞停在汶水,按照他的解释、闾太尉的札子、杨沂中的札子,不都是说是张荣这厮惹出来的吗?” 这就是强行转换话题了。 但还挺有用,因为张荣这人的问题最近京中也在争论,而且争论的非常激烈,也非常有意思……一部分人,比如御营副都统曲端就认为,张荣如此举止,形同叛逆,不杀不足以收军心;但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张荣本来就是贼寇,此番虽然有些置气举止,但本质上还是在为国家出力的,何况人家有大功在身,应该优容。 赵玖当然知道这两种态度的根本缘由。 简单点说,张荣现在表现的像个跋扈军阀,而他以前则是个受了官职的贼寇……那么相对应的,如果之前一直把他当成贼寇,此番自然觉得此人举止反而显得可靠;而反过来说,如果有人之前把他当成了官军,此番自然觉得此人举止是在公然挑衅中枢权威,必须要严厉处置。 一言以蔽之,视角问题。 至于说赵玖是怎么想的……其实赵玖并没有多想,因为他在等岳飞了结这一战,也只有前线结果才能真正逼迫张荣做出决断。 那个时候,才是需要下决心的时候。 “好了……” 随着赵官家强行改变话题,殿中复又争论不停,眼见如此,吕好问情知是怎么一回事,却是适时出来履行他的宰相职责了。“官家,今日天色已晚,君臣又一起行了经筵之礼,何妨让诸臣工各自回去,明日集中上书议论这两件事,然后着枢密院、都省在御前平正彰明?” “吕相公老成任事!”赵官家即刻颔首,却是再度起身,然后直接离去。 然而,离开御座,走不过两步,赵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当日岳飞弹劾李纲,当然无稽可笑,但也落得白身而走的下场,李彦仙更是因为说了实话落得被通缉的地步;而今日李纲的弟弟弹劾岳飞,十之八九也会变得无稽可笑,反而注定没有任何影响。 也是荒唐滑稽。 当然了,赵玖心里明白,这是因为李经是御史,他受到了某种类似于程序正义事物保护的缘故。 不过,还是可笑,所以赵官家三度笑出声来,却又扶着金带,匆匆而走,以至于虎虎生风,头上硬翅摇摆不定……却正是着急回去练字了。 一夜无言,翌日下午,就在东京这里开始针对京东战局进行大规模讨论、弹劾、分辨之时,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的阳谷县城里,齐国宰相洪涯却已经绝望了。 不过,绝望之余,看着杨沂中旗帜后面,那从东西两路并进而来的三面‘统制官李’的大旗,洪相公却又忽然顿悟——这三个李统制,一个应该是李逵,剩下两个应该是李宝。 这三个人,都是岳飞所领御营前军军官。 而御营前军的兵马同时从济水上下游一起过来,却也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正当齐军来了个迂回河北、以黄河为遮蔽绕道包抄张荣的同时,岳飞很可能策划了一场左过梁山泊,右越泰山的更大包抄! 乃是将整个东平府给包了进来? 而且,考虑到这个包抄的路线长度,说不得张荣不让这个岳飞过汶水以后,人家就立即行动了。 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再往下想的话,洪相公很快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是被李成给卖了! 非只如此,那厮恐怕是真如他说的那般了解这个什么劳什子岳飞,否则如何逃得这么利索?那么精巧?! 现在应该到济南了吧?! 金军如果不想在暑日渡河参战,恐怕还得要捏着鼻子扶持他来维持局面吧? “出去一趟。”一念至此,洪涯忽然回头指向了身侧一人。“张懋德是不是?出去一趟,给我做个使者。” 张懋德张二官一时有些为难。 第二十六章 其易其难 岳飞的计策称不上什么奇谋妙策。 杨沂中一开始从济水北岸插入战局,对面李成从黄河那边绕过来,本质上都是一回事,就是穿插包抄,就是迂回侧击,算是军事上最常见的手段之一。 唯独这二位的‘包抄’都没成,但岳鹏举的包抄成了,而且是双面包抄,双面侧击,然后距离远一点,道路艰难一点,部队多一点,速度快一点,最后成果也多一点……如此而已。 当然了,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即便是岳飞和他的御营前军最终完成了这一战略性的包抄,但其他人,诸如张荣在前线真刀真枪的战斗,杨沂中在济水的血腥阻敌,乃至于萧恩一个区区县令不顾一切的盲目支援,都不能视为无用之功。 恰恰相反,战争中从来没有无用功,没有这些人看似无端的消耗和血勇,是不可能换来最终看似神奇的所谓致命一击的。 譬如之前那一轮金人大侵攻,赵玖定下韩世忠、陈规战功第一,李彦仙张俊居其后,反而是最后起到奇效的王彦、岳飞再次之……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政治上的平衡手段,而是说如果真没有这些人前期的反击、坚守、消耗,乃至于败绩,后期想指望一战把金人撵回去,无异于天方夜谭。 长社一战,这些人同样居功至伟。 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因为战事还没有结束。 根据最新的情报,李成应该是成功壁虎断尾,逃入济南府境内了,此刻正在济南府重镇长清据城固守,算是抢先一步脱离了包围圈,并抢占了一个好的防御位置……这一次,洪涯的猜度一点都没错。 双刀李成李都督就是很懂岳飞。 而与此同时,孔彦舟、刘麟的近三万部队则被西出泰山的岳飞与张荣一起包围在了平阴以北、长清以南,济水与泰山之间那片狭窄的平原之内,所谓无倚无仗,几乎成为绝地之众……之所以说是几乎,而非直接是绝地之众,乃是说他们在理论上还是存在着援兵这种可能性的。 说不定李大都督忽然就破釜沉舟来援了呢? 说不定隔着济水和黄河的金军就飞过来了呢? 说不定刘豫刘皇帝就老夫聊发少年狂,千骑卷平冈,一口气从济南冲过来了呢? 与之相比,相对应而言,被困在阳谷城的大齐宰相洪涯和那几千密州兵,理论上倒是更有说法一点。 首先,阳谷县是东平府在济水以北的唯一一个县,此地连结南北东西,乃是天下有名堂的富县、大县,县城也是很高大壮观的…… 没错,跟在野地里陷入绝望的孔刘二人不同,洪相公可是有坚城可守的,换成孔彦舟和刘麟能羡慕死。 其次,阳谷城外的宋军虽然汇集了多方多名将领,但总数并不多,加起来也就是六七千人,而洪涯手上也有四五千人,考虑到攻守问题,他的兵力其实并不在劣势。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阳谷县背后不远便是黄河,如果金人真的来援,那么阳谷将会是第一个被救援的所在。 这么一想的话,李成给洪相公安排的地方似乎也不是很坑,若洪相公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将阳谷化为玉壁,然后将宋军数万之众拖死在这阳谷城下几个月,说不得金人能直接让他当金国宰相! “他想要出降,只求保全性命?” 由于身份的特殊性,杨沂中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这支联合部队的主帅,而此时闻言,却不免在中军帐中嗤之以鼻。“他是伪齐宰相,所谓降金要员,国家败类,官家对此类人物早有定论,如何能饶他?若是饶了他,那之前张遇岂不是白白被人插成烂肉?” 话说,杨沂中不在赵官家身前,一般是很少有言语的,基本上保持着一种威严沉骜的姿态,但此时难得出言嘲讽,却也无人觉得不对……毕竟之前数日,这位御前心腹遭受的压力何其之大,今日一朝局势反覆,自然心中带了一点释放和发泄的意味。 乃是人之常情。 实际上,非只是帐中许多人,便是那使者平素善于察言观色,此时闻得此言,观得此形状,也在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起来。 这还不算,这杨统制呵斥完洪涯的异想天开后,却居然也没忘了这个使者: “张懋德,张二官,你如今如何又做了伪齐使者?朝秦暮楚,左右逢源,也可以吗?” 张懋德何等机灵人物,一个激灵之下,便当众下跪于地,恳切相对:“杨统制,萧知县弃了俺们,伪齐兵马数千人忽然进来,俺一个寻常百姓,如何能抵挡?便是此时他强着俺出来做使者,俺念着家小,又如何能反驳?不过,俺自然是心向往朝廷王师的,只要杨统制有言语,俺今日回去必然让全族老小几百口拼死报国,务必接应王师进去……” 杨沂中等的便是这话,唯独此人极不老实,所以当即便要再威吓几句,以求拿捏妥当。 但是,杨沂中尚未及开口,下面李逵和两位李宝三个统制也来不及助兴,有一人却抢先开口,却正是那‘阳谷知县’萧恩。 “杨统制,还请不要逼迫过甚。”萧恩站起身来,就在帐中俯首。“若要作战,俺愿意打头阵爬墙,却无须要这张二官拼了家中老小出力……说到底,眼下这个局面多少得怨俺,若不是俺轻易取了县中兵马离去,如何能让这洪贼轻易占据了城池?再说了,俺是阳谷知县,守土有责,如何能让下面百姓先俺上战场?” 杨沂中当场怔住。 而且,莫说杨沂中了,便是下面几个将军也都各自怔住,心思比较精细的李逵更是心中暗自感慨,也不知道是该称赞这萧恩讲义气,还是该骂他太老实…… 须知道,这什么张二官,一看便是典型的豪强加豪商,一面势力广大,堪称有狠劲的地头蛇,一面又沾染了市井中无赖的脾气,滑的如泥鳅,如何能真被他这几句言语给拿捏哄骗了?刚才那句‘萧知县弃了俺们’,一开始还觉得是他口不择言,现在才晓得这厮是拿捏住了萧恩性格,故意为之。 说句不好听的,就凭这番作为,若换成他李逵做知县,说不得上来就把这张家给灭族了,如何还能留到现在让这厮左右逢源? 不过转念一想,这萧恩到底也是个讲义气、讲道理的人物,这种人物在这种世道里反而让人隐隐服气,可恨当日在张荣手下盘桓时,未能结交一二。 实际上,不止李逵这般想,帐中之所以一时寂静,便是自杨沂中以下,病关索李宝与泼李三李宝都觉得此人可气可笑之余又暗生敬意,不愿意说出什么严重的话来。 只不过,明明有人可做内应,又何必拼了命去爬墙呢? 自古先登为勇,为啥? 死得快! 而一念至此,李逵甚至忍不住想要拉着萧恩出帐,私下将底细全盘托出。 当然了,不得不说,张懋德张二官到底也是个精细人,眼见着局面僵住,那上面与左右几位军官又都冷冷来看自己,便晓得还得自己‘挺身而出’,为王师分忧,省的几位统制为难。 然而,就在这不尴不尬之时,帐外门侧忽然有人冷不丁的出声了: “萧知县说的对,本官也颇以为然……非只如此,官家也素以治下生民为先,若能保全阳谷全县百姓,便是有一二不妥之处,想来官家也会欣慰。” 张懋德和那萧知县尚在茫然,杨沂中和李逵、两位李宝却都齐齐起身,然后为首的杨沂中更是一改之前沉骜面孔,略带笑意: “万俟御史如何在此处?” “杨统制、三位李统制、萧知县。”殿中侍御史万俟卨自帐外闪出,含笑相对。“在下本在平阴岳太尉那边,又往平阴张镇抚处走了一遭,然后闻得此处围了一个相公,便又忍不住专程过来……” 其余几人倒也罢了,杨沂中闻言却是心中微动,继而上前一步,拽着对方出帐而去,足足一炷香时间方才回来。 回来以后,几位统制情知两位御前得用的大人物已有决断,便各自肃立,而张懋德也晓得厉害,直接跪伏于地,不敢抬头,倒是萧恩依旧有些云里雾里。 “萧知县,我是殿中侍御史,便是俗称的御史,现在正在岳太尉的御营前军巡视监察,又算是所谓监军,而刚刚又从张镇抚张大头领处过来,也得到他应许处置这济水以北的事务,还请你周全一二。”万俟卨回到帐中,并不着急与那张懋德说话,反而是跟萧恩先做了介绍。 而萧恩虽然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门道,但架不住对方说的通俗易懂,又是御史,又是监军,还受了自家首领许可,如何还敢拿大,便赶紧拱手行礼: “若是这般,俺愿意听御史的吩咐。” 万俟卨微微颔首,这才看向了地上之人,却不慌不忙,从容吩咐:“张二官是吧?你回去转告那洪相公,就说昔日与他同殿授官的殿中侍御史万俟卨到此,看在往日情分上,我倒不是不能劝杨统制给他个活命的路数,但须让他看清局势,不要做非分之想……若真存了活命心思,便于今晚三更从你家药材铺亲自翻过城墙,来城西墙下见我,且只有他一人与你这个中人方可……除此之外,并无他路,而若他稍有犹疑,也不会再与他谈。” 张懋德闻得此言,知道又遇到了厉害人物,只是急忙叩首,便一言不发,低着头匆匆回城去了。 这日暑热如常,到了夜间三更,夏风习习,月色半起,银河半显,提前睡了一觉的万俟卨从容起身,又是洗脸又是喝水,等了好一阵子方才带着翟彪等数名杨沂中安排好的利索班直往西城而去。 待来到张氏药材铺所对着的那片城墙区域,却果然见到这片城墙之上殊无巡逻军士,而城下阴影之中正畏缩立着二人。 而二人见到万俟卨过来,小心向前,露出身形,却正是大齐宰相洪涯洪相公,和阳谷一霸张懋德张二官。 万俟卨见到二人,根本不理会张懋德,却只是对着洪涯昂然负手一笑:“洪相公,咱们同殿授官,你出为知县,我留任枢密院,谁成想不过一年,我才做到殿中侍御史,你却已经宣麻拜相了……按照官家一句话,真是人的成就啊,不光要看才学,还得看际遇!” “万俟兄不要……不要耻笑!”洪涯眼见着熟人到来,却是咬牙相对,言语直接,偏偏又略显磕巴,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畏缩。“李逵本是密州头领,杜彦、吴顺既死,他在密州兵中威望便无二论,此时应该马上便要被旧部接应入城了吧?而我对军中不做理会,此时又弃掉城防孤身至此,可见、可见诚意了吧?” 万俟卨听到对方一语道破李逵与内应之事,倒也不以为意,反而认真点了点头:“确见诚意,且见胆略!” “那便速速将纸笔与我,待我写下行状,便速速送我渡河!”洪涯闻得此言,心下如一块大石落了地,却是上前一步,直接拽住了跟自己有同殿之谊的万俟卨衣角,却还是稍显哀求之色。“万俟兄,请你转告官家,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懂完颜挞懒!待我此番北走,不管是去济南还是去大名府,又或是去燕京,都必然能为官家立下奇功!” 跟这种什么都懂的人说话就是干脆直接,所以万俟卨也不装样,反而顺势伸手牵着对方向北而去,并感慨相对,握手言情:“君为其难,我为其易,还望有朝一日天下清明,能与贤兄共饮于御前……” 对此,洪涯只能苦笑相对:“官家明旨不许受降人反覆,便是将来真有那一日,我也只求能安养晚年,如何敢奢求其他?” 万俟卨一声轻笑,复又点头不及:“贤兄如此清明,倒显得我有些斤斤计较了……那这就走吧,行状什么的,我做主,就不必写了,咱们心照不宣便可。” 洪涯终于愕然。 “你这种通透之人,又经历此事,那若皇宋昌盛,自然心照不宣,而若皇宋前途不明,便有行状又有何用?”万俟卨不以为意。“不如干脆一些,求个各自洒脱……唯独莫忘了官家威仪与今日之事。” 洪涯只觉浑身释然。 但就在二人明月银河,互生知音之心的时候,忽然一声凄厉惨叫从身后响起,惊得洪相公慌乱回头:“出了何事?” “无事,无事!”万俟卨赶紧拽回对方,并坦诚相告。“为洪相公分忧而已。” 洪涯心下醒悟,即刻不再去看身后,而是随着对方亦步亦趋向北而去……而待二人消失在夜幕之中,仅仅片刻之后,城南墙上便忽然举火,映照着夜空如白昼一般,继而一阵鼓噪之下,阳谷县城南门便为之洞开。 接下来,御营前军统制官李逵一马当先,冲入城内,并有不知道多少人在城外一起发喊,高呼密州李逵之名,其旧部遥见旗帜,复又闻得此声,便纷纷倒戈,争先恐后降服起来。 就这样,占有坚城,兼有数千兵马的阳谷,居然只是一日夜多一些便得以告破,却是让东平战局再无转圜余地。 唯独伪相洪涯趁乱化妆逃走,倒是颇为可惜。 ps:抱歉,又陷入老循环了。 第二十七章 似玄似黄( 上) 阳谷不到两日便告破,且阻断了理论中金人来援的最近道路,这些事情暂时并不为孔彦舟、刘麟所知晓……又或者说,他们压根连某位相公去了阳谷的事情都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对于在济水东南侧平阴以北旷野立寨的孔刘二人来说,他们只是在辛辛苦苦、认认真真的作战,尽全力麻痹着对面的张荣,等待着所谓李成的致命一击。 然而,忽然间,李成来是来了,却不是从张荣身后过来,而是从济水对岸马不停蹄的擦身而过,并一去不复返。 其实那个时候,以孔彦舟和刘麟的军事素养,就已经开始警觉了,孔彦舟甚至已经下令前线部队撤离前方交战区域准备集合兵力了,但再警觉也架不住李成前脚刚从济水西北面路过,后脚岳飞的部队便从东面泰山中密密麻麻涌了出来,直接阻断了去路。 时局如此,无力回天。 而既然无力回天,却不免要各寻生路。 然而这其中,孔彦舟和刘麟又多少有些不同: 刘麟是伪太子,他情知自己一旦落入宋军手中,就只有死路一条……哪怕东京那个官家真如传闻中那般不把他当回事,但下面的赵宋文武也绝不可能留他性命。 所以,此人没有任何犹豫,既知情势危急,便即刻着手汇集手中兵马,犒赏士卒、封官许愿,俨然是要放手一搏。 至于孔彦舟,眼见局面大坏,却居然朝岳飞那里派出了使者,试图求个结果。 此人如此做派,看起来似乎也能说得通。 一则,还是老生常谈,这孔元帅也好,李都督也罢,本质上都是流落京东的河北军贼变军阀,而且如果说人家李成还存了几分说得过去的野望,那这孔彦舟就纯粹是为了个人富贵享受而行事了,之前可以被刘豫用官爵财宝以及割据兖州的诱惑拉拢过去,今日为了活命脱离齐国也自然没有什么负担。 二则,此人与岳飞虽然没什么深厚交情,甚至当年在老家便一个是无赖一个是弓手,所谓根本不是一路人,但毕竟是同乡,总能找到合适人递上话的。 三则,岳飞此番走汶水翻越泰山及周边丘陵至此,根本就是将他老巢兖州给隔断了,故此,即便是此番有命得脱,他孔彦舟却也很难保住兖州了,这对好不容易才过了几日富贵生活的孔元帅来说,未免有些难以接受。 但是,人跟人的想法,乃至于世界观、价值观都是截然不同的,孔彦舟的请降文书递过来,岳飞连呵斥的欲望都没有……因为对他来说,孔彦舟恰恰是此番必除之人! 须知道,当日正是这同乡一朝反复,致使京东局势大坏,直接导致了张所殉国于南京,那敢问他岳鹏举身为下属,难道不需要为恩主报仇吗? 而且,同样是这厮,在兖州时以同乡之名,诱得无数河北流民,继而裹挟降齐,其中徐庆与数千相州子弟负重而来,又不得不狼狈脱离,结果未及成功洗涮声名,便匆匆殉国于长社城下,那敢问身为上司,他岳鹏举难道不该为下属抹去死前遗憾吗? 更不要说,这几日岳飞自泰山转来,别处为了防止泄露行踪根本不敢大肆攻略倒也罢了,但奉符(今泰安)这个要害总是要先取下的,而既破奉符,岳鹏举却是知晓了自己这个同乡在兖州的作为……原来,孔彦舟降齐之后,成为兖州的土皇帝,堕落的速度简直惊人。 别的不提,据奉符那边亲眼见识过的降人叙述,如今孔元帅正常在府上吃一顿饭,居然都要二三十个年轻漂亮的使女……干什么? 捧碟子,只是捧碟子。 而除此之外,什么看上什么漂亮女的把人家逼得家破人亡,逼迫地方官提前收取之后十几年的赋税,把本地富商有计划有组织的下狱榨油,反而显得有些通俗易懂了。 这种人,岳飞能让他回兖州? “不是不行。” 草草立住的营帐之内,当朝太尉,御营前军都统岳鹏举听完来人用乡音叙述完毕,却是颇显从容。“但昔日他临阵倒戈,致使张镇抚大败,张镇抚如今就在对面,未免不好交代。且朝中上下对他降齐一事也多有愤恨,此番若想得归兖州,须得立下泼天之功……擒了刘麟来见本镇再说兖州又如何?” 使者唯唯诺诺,却也不惊异,竟然满口答应,直接退却。 使者一去,别人情知有异,皆忍住不言,唯独扑天雕李璋是个直性子,却是当场相询:“太尉真要放过此人?” 岳飞同样干脆,只是坐在原处,冷冷相对:“诈他一诈罢了,能一句言语哄得他起了内乱,岂不省了天大的力气?也好少损耗些兵马……而不管成与不成,咱们都依旧如常,做好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时机一到,便攻过去就是。” 李璋等粗直之将皆醒悟过来,而帐中其余众将也多果然如此之态。 且不提岳飞这里如何决心已下,并筹谋总攻,另一边,孔彦舟在自家帐中得到讯息,尚未主动做什么,便得到刘麟邀请,而此人居然也毫无芥蒂,径直引着百八十亲卫冒着暑热往对方帐中而去。 中午时分,天气愈发焦躁沉闷,眼瞅着似乎又有几分夏日雨水情状,孔刘两个京东地界年轻有为的将领当下相见,或许是因为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双方居然坦诚至极。 “元帅!” 二人隔案坐定,捧上之前藏于深井内的瓜果后,刘麟便迫不及待拱手相对。“听说你遣使去了岳飞帐中,是何意图?又是何结果?元帅莫非以为岳飞还能容你?眼下情势,人家便是许你,也只是在诈你而已。” “他确系许了俺,但俺也只是诈他一诈罢了,太子不要多想。”孔彦舟自在座中拔刀出来,就在案上剖瓜,一刀下去,汁水流溢,却又将一分为二的脆瓜分出一块,推给对方。“俺那日倒戈,直接害死了张所,又守了南京好几个月,再加上张荣也对俺恨之入骨,他岳飞凭什么又能容俺,只因为俺是同乡?不过是眼下局势已经到了再无更差的地步,死马当活马医,去诈一诈罢了……” “如何使诈?”刘麟也不吃瓜,只是一时心动。 “太子想一想,不管真假,他既然许了俺,俺便总能缓上半日功夫集合兵马吧?然后说不得也能大摇大摆往前走个几里地,而若等到了营前那岳飞还依旧存了不费刀兵处置了俺的心思……”言至此处,孔彦舟一口脆瓜入口,汁水溢出口角,却又狞笑不止。“俺便让他知道什么叫讲书里的大意失荆州。” 刘麟心下醒悟,对方这是要借诈降之机尽量将兵马贴近对方营盘,然后发动突袭之意。 怎么说呢? 计策自然仓促,完全是在赌命突袭罢了,放在平日里,除非傻子才会干这种事情,但正如孔彦舟所言,现在局势已经到了再无更差的地步,本就该如此搏命才对。 只能说这孔彦舟不管人品如何,但其人号称小岳飞,也非是虚妄,不说别的,他虽年轻,却与岳飞一般在军伍中厮混多年,最起码的军中能耐也还是有的。 回到眼前,一念至此,刘麟却又小心相询:“元帅具体准备如何行事?” “正要与太子说这话。”孔彦舟放下吃了一半的脆瓜,抹了一把嘴,昂然相对。“岳飞的意思是要太子,既如此,俺想请太子入俺军中,假装被俺擒了,用以诓骗岳飞,然后俺们到了岳飞营前,再一起发力,成则成,不成则各奔东西,如何?” “……” “太子咋说?”孔彦舟捧着瓜催促不及。 “不太好吧。”回过神来的刘麟小心捧瓜相对。“岳飞兵众,不下三万,咱们也不过三万,可一旦突围,身后张荣必起全军来追,所以本该全力以赴才对……可如今三万兵马,元帅一万,在下两万,若我去了元帅军中,那这两万济南兵马岂不空置?” “也是……”孔元帅若有所思。“那太子是何打算?” “随便找个人,假装是我,绑起来去糊弄岳飞便是,我自在元帅身后引两万济南兵压阵。”刘麟恳切相对。“只等前面元帅发力,我便自后起济南府大军奋力压上!或许真能逃脱!” 孔彦舟当即弃瓜拍案:“太子不愧是太子,如何想的这般好计策?要是这般,咱们就不要耽搁了,就是今日突围!” 言罢,其人直接扶刀而去,干脆到了极致。 而刘麟怔怔望着此人离去身影,直到对方消失不见,方才醒悟……本想许诺淄州之地拉拢此人的,竟然没来得及说出口? 但事到如今,也确实来不及想七想八了。这位逃生经验丰富的大齐太子情知决断的重要性,也是即刻准备了起来。 待到下午,最热的日头一过,孔彦舟便重新送使者过去岳飞那边,说是自己已经将刘麟诈入营中生擒起来,但刘麟两万济南兵他根本无法控制,只请岳太尉看在同乡面上开营门纳他。 接着,其人便催动兵马,将昔日守过南京的部众四五千汇集起来,充当前军,又告诉这些人,岳飞因为张所缘故,要杀光他们,所以他们当努力作战。 随即,这孔彦舟兀自带着前军,随便遣一副将领着后军,便直接往东北面岳飞大营而去。 平原之上,又经过两日试探逼近推拉,双方相距其实不远,所以孔彦舟这边甫一出动,远远便有岳飞部与张荣部斥候看清情况,各去汇报。而另一边刘麟的大营也随之沸腾,却是两万人分整严密,左右中军并发,同时还有后军殿后。 一时间,夏日炎炎,这三万伪齐兵马,居然真有几分破釜沉舟之势。 待到日头进一步西斜,乌云也渐渐汇集,随着平阴张荣部全军出动,济水南岸的这片狭长平原之上,愈发显得黑云压城城欲摧了。 毕竟嘛,无论如何,这可是近七八万的大军会战,注定要载于史册的,莫说其他人,便是大营中的岳飞也是第一次独立主持这种规模的战事,不免稍显紧张。 但是,等到傍晚时分,张荣部的追击部队与齐军接触以后,事情却开始朝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情势转换了过去——前面正在逼近岳飞营盘的孔彦舟前军愈发紧张、愈发激动,甚至愈发显得振作起来,中间刘麟的大军也依旧严整,岳飞的营盘也依旧安静从容,但刘麟和孔彦舟的后军却在与张荣部追兵接战之后一触即溃,各自奔散。 谁也不是傻子,被包围了不知道吗? 被当成弃卒不知道吗? 济南人、兖州人、东平府人本就是乡邻,求条命不行吗? 不过,自家后军和最右翼孔彦舟的后军的一触即溃最多让处在中间位置的刘麟有些慌乱,前军孔彦舟那边却是不知道的。 或者说,来到岳飞营前只有两里路的他本来就不在意那些,也来不及在意那些了。 由于第二次派出的使者一去不回,在此处稍歇的孔元帅不得不派出了第三位相州老乡去做使者,而使者刚一出发,他就下令整备全军,然后还亲自打马上了一个小丘,便要指着已经在视野内却还是偃旗息鼓、殊无反应的岳飞麾下那黑压压连了七八里的大营发表战前动员。 可尚未说话,头顶一声闷雷便炸裂开来,惊得孔元帅一时肝颤。 不过,其人毕竟是乱世中的一个人物,只是稍微一怔,便大喜过望,继而在渐渐密集的雨滴中奋力呼喊: “看到了没有?俺老孔是个有天命的人!岳飞中了俺的计策,一点防备都没有,老天爷也在此时下雨,让他不能集结部队……天意在俺,都跟俺老孔一起冲,今日之后,俺要天下知道,谁才是相州第一条好汉?!” 言罢,其人直接打马,自小丘上驰下,却是率领几百最亲近的甲骑直冲岳飞大营而去。 雨水开始密集滴落,但身后西面太阳所在的位置却云层极薄,虽称不上半边日出半边雨,却也没有迅速因为雨势进入黑暗状态,反而为整个战场蒙上了一种奇特色调。 转过眼前,孔彦舟打马在前,数百亲卫甲骑紧随其后,数千兵马再哄哄然随其后,须臾便驰出一里,连岳飞大营的栅栏都看得清楚了,这孔元帅却又心中警觉,因为有些束木而成的简易望楼之上,明明有弓手、旗手遥遥可望,却居然只是交头接耳,并无惊愕慌乱之态。 但也来不及多想了,因为就是此时,骤变突起。 忽然间,随着正前方那处营盘一面红色旗帜立起,继而数里内各营红色旗帜纷纷立起,再接下来却非是想象中的鼓声,而是有无数人在绵延七八里的大营之内齐声发喊。 这番呼喊早有准备,称不上整齐划一,但在旗帜的带动下却也相差无几,足以清晰可辩。 更重要的是,数万人一起发喊,端是惊天动地,宛如雷鸣,压过雨势,仅凭声浪,便硬生生的将孔彦舟和他的前军惊吓到了失了方寸,一时停步,攻势也瞬间止住。 而孔彦舟离得最近,这声音也听得最分明,却正是: “杀孔!杀孔!杀孔!” ps:多谢大家关心,昨天夜里的先补上再说……这个月无论如何要做人。 然后,还有…… 第二十八章 似玄似黄(下) 甫一被这惊天动地喊声逼得停下步来,军事素养极佳的孔大元帅便暗叫不好。 但根本来不及再想,紧接着便是满营密集鼓声响起,然后几乎是同一时间,整个宋军大营的正方栅栏居然一起被从里面推倒,然后无数早有准备并以逸待劳的御营前军兵马自营中涌出,顺着鼓声喊杀冲锋。 孔彦舟不亏是小岳飞,见此情状,情知突袭已然是个笑话,便即刻转念,而他也只是脑中微微一闪,便抢在呆若木鸡的自家前军反应过来之前,放弃了进攻,转而俯身打马向右逃去。 事到如今,战不能战,留不能留,自然要走。 再说,天色将暗,雨水将至,若能趁势逃入东面泰山周边丘陵地带之中,说不得还能脱出性命来……而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孔彦舟日子还长着呢。 当然了,说到底,孔元帅自己恐怕也没有注意到,生死关头,他还是放不下兖州的富贵安乐窝,放不下他那一顿饭需要二三十个年轻使女端着的碟子,所以本能选择了老巢方向。 然而,兖州也罢,碟子也好,反应机敏也成,都是无谓之举,因为刚一转身,行不过一里,连岳飞部那营盘范围都没跑出去几分,视线尚显清楚的战场之上,便有一支四五百众的骑兵当面而来,直取孔彦舟。 孔彦舟这个时候才醒悟过来,自己早一步早两步反应过来根本就是无谓,因为若他是岳飞,也必然要将精悍骑兵放在两翼,以图包抄、阻敌。 唯独当面旗帜乃是一个张字,看样子须是旧识张宪,而这张宪改名后不晓得,但没改名前,却也是相州公认的混货,不知道能不能骗来,玩个说书人口中的‘关云长义释曹孟德’? “孔流子!你这厮也能落入爷爷手中?”两拨骑兵在平原战场之上不要太过明显,张宪根本就是有的放矢,待看清楚是孔彦舟后,几乎是喜出望外,便直接在马上舞枪大呼。“今日杀了你,便拿你的脑袋祭奠张相公跟徐庆!” 言罢,主将一声呼啸,身后数百骑各自喧嚷加速。 而孔元帅彻底无法,却也只能擎出长枪,奋力大呼:“随我杀了张四,回到兖州,人人赏四个老婆!” 但一言既出,却无人应声……须知道,即便是在数万人的战场上这也不对劲,因为身为主将,又是金人扶持的齐国元帅,身后总有个几百核心骑马甲士的。 没由来张宪奋力一呼,他的骑兵鼓噪成声,自己一喊却无人应声吧? 故此,明知是生死关头,孔彦舟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而一看之下,这位年轻时便是泼赖杀人之辈的孔元帅却是今日,甚至可以说是此战,乃至于生平第一次彻底慌乱不堪起来。 原来,他身后那百余甲骑,之前还跟着他逃窜,但迎面撞上张宪这个在侧翼埋伏好的骑兵队伍后,却是第一时间丧失了战斗欲望,各自奔散开来,各寻出路,早无人理会什么孔元帅了。 慌乱之下,孔彦舟回过头来,本能想下马投降,但不料张宪和他的骑兵队伍已经冲到跟前。 当先数骑迎面冲锋,斜斜刺出长枪,孔元帅胯下战马便先行嘶鸣翻倒。 而等这位齐国元帅狼狈落在尚有温热感的湿漉漉坚硬地面上,刚一翻身,随后数骑便蜂拥而至,乱刀劈下,乱枪刺来。 不过片刻,这位在另一个时空中辗转宋金齐数十载,镇压过钟相、屠掠过湖南、娶过亲生女儿、后期实际参与掌握过金军主力军权,一直到完颜亮时期方才被金人弄死的传奇人物……这辈子,只来得及享受一下几十个碟子,就死于东平府的这次会战之中。 其人既死,没人高喊为孔元帅报仇,甚至对齐军而言,战局也没有因为他的死而陷入更糟糕的地步,因为已经不能更糟糕了。 须知道,齐军本来就是被合围的状态,所谓绝地之众,进行垂死挣扎而已。 故此,当张荣没有放纵战机主动出击,岳飞更是早早让全军整备,以至于喊出那句直接惊破了天地的‘杀孔’之后,所谓垂死挣扎也只是徒增笑话而已。 雨水渐盛,战场渐渐泥泞,但所幸是平原地带,且距离日落还久,而岳张两部两路近五万之众前后各自取胜,便立即相向推进,宛如犁地一般将齐军彻底犁翻。 话说,此时日头向西,渐渐坠落,其色金黄,夏日地枯,骤然遇雨,又其色玄深,而天地之间雨水灰尘迷蒙一片,虽不见甲士奔涌,却也闻战马嘶鸣……几乎如散步一般的岳飞,引着月前才建立,所谓仿着韩世忠那般成立的千余背嵬军从容西进,行到战场平原中稍有起伏的一处高岗所在,冒雨驻马于岗,遥望西面夕阳,兼观战场,只见目之所及,皆是迷蒙一片,偏偏又色彩斑斓,到底是难得感慨天地之奇,一时身心震动。 毕竟,当此之时,虽然称不上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却也称得上是车上高岗,我马玄黄了。 而就在东平府这里迸发了一场注定要载于史册的战斗之时,汴梁那里却是天气枯燥如常,人心波澜不惊。 不过,赵官家今日难得没有觉得生活枯燥,因为他正在夕阳下与几位相公一起吃瓜。而且,这一次吃的不是寻常街头田陌常见的脆瓜,而是让赵官家欣喜异常的西瓜。 多少年没见了,你说他能不高兴吗? 须知道,西瓜传入中国已经不知道几百上千年了,但可能是品种没有改良,所以一直都还是西域那边日照充足的地方种植的奢侈品。 不过,也就是这个时代,就是宋金并立之时,适合中原、江南普及栽种,跟后世大略没有差别的青皮红瓤大西瓜终于出现了。 并且,就是在宋金局势稳定后,这种西瓜开始全面普及,成为中国人夏日消暑的必需品。 这种足以功德成圣的品种改良,具体来源根本不清楚,但很可能是辽国时期,掌握了西域的辽国人在燕云一带培育出来的。 当然了,回到眼前,眼下这种西瓜还没普及到所有人都能吃的地步,依然属于北方和西方才能享有的奢侈品,而赵官家今日吃的这瓜,却是金国使者高景山从河北带来的。 一共三个,可能为了保鲜,一个居然没熟,剩下两个,一大一小,小的给潘贤妃和俩小公主送过去了,大的这个赵官家却没给吴夫人,而是召集几位相公外加御史中丞,专门入宫来吃瓜。 三个相公,一个御史中丞,所谓外朝大臣,然后一个陪侍的小林学士,一个刘晏,一个大押班蓝珪,所谓内朝心腹,外加一个官家,八个大男人吃一颗瓜,不过尝个鲜罢了。 “高景山打发了吗?” 已经收拾的比较干净的池塘侧亭中,赵玖带头吃完瓜,先让人小心收起种子,并自己亲自拿个小布包装了,然后又起身带头在一旁铜盆里洗了手,端是惬意。唯独坐定之后,毕竟几位相公都在,所以还是不免随口论及了一些朝政闲事。 “官家放心,已然打发了。”枢相汪伯彦赶紧做答。“按照官家言语,送了他两只官家亲手打的死兔子,以作回礼。” 赵玖微微颔首。 而一旁御史中丞李光不免蹙眉:“这金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从大名府过来调解皇宋与伪齐战事……皇宋自与伪齐不两立,他们自立伪齐,难道不知道吗?” “不是真来调解的。”赵玖当即失笑。“也不是真得了燕京旨意过来的,这应该是他们在大名府隔河见到李逵、李宝的大部队越过去,情知不好,所以自作主张,专门来此处告诉朕,我们此番东平得胜倒也罢了,但若进军济南,他们虽然不愿,却也只好引主力出动,暑日作战了。” 在场几人纷纷颔首,而李光却又微微赧然。 话说,岳飞并不是混账之人,他当日出兵,算好时间,却也让从梁山泊西面绕道的李逵、李宝等人顺道给东京、南京等地皆发了正式文告,汇报了自己的计划。 换言之,朝廷这里,此时最起码已经知道东平府那边岳飞马上要合围了。 只是碍于信息传播速度的问题,此时还不知道合围已成,以及随后迅速引发的种种事端,更不知今日决战罢了。 而不管如何,军事计划既然送到,而且已经在执行期后半段了,当日指着御营前军在汶水不动弹,然后以此得出无能之论来弹劾岳飞的事情,就不免显得有些尴尬了。 所以,赵官家颇为期待的军官多少好坏大辩论,刚起了个头,才半日功夫就没了踪影。 “官家,”吕好问见到李光稍显尴尬,却是主动在亭内座中出言缓和气氛。“那官家又是何意,是否要出兵济南?” “朕以为不用!”赵玖不以为意道。“还是之前说法,万事以积攒力量为先,毕竟谁也不知道今年秋后金人新一轮侵攻是何形状,不要被伪齐消耗太多力气……所以东平府对上伪齐,依然还是以快、准、狠为本,正如射箭,一箭射去,中便是中,不中便不中,不要恋战,更不要陷入泥潭。” “臣也是这般想的。”吕好问赶紧颔首。“咱们的粮秣钱帛还是很紧张,东南、荆襄都是怨言迭起,官家开了恩科,又派人封赏钟相之后,方才稍安,不能陷入其中,徒劳耗费人心……” “非只如此。”赵玖接过话来,也是嗤笑不及。“高景山此番匆匆拎着三个西瓜过来,虽有预料到东平府战事受挫不愿暑日扩大纷争之意,但也未必就不是存了激将之心,心中暗盼咱们能出兵济南,跟必然要拼命防御的刘豫厮杀消耗。” “确有此虑。”许景衡许相公也捻须相对。“官家不妨发面金牌到前线,给岳鹏举一些提醒。” 赵玖怔了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想了一想,还是点头不及:“可以。” “非只如此。” 汪伯彦也继续提醒。“枢密院已有议论,都说此战后与济南相比,一个更要紧的事情在于收复兖州,而最关键的事情却是要顺势处置东平府张荣……官家何妨先发一面金牌让岳飞不要恋战,再发一面金牌给让他战后务必带着张荣来东京见一见官家?依臣之见,若张荣愿意来见官家,便是可用可存之人!” 几位相公纷纷颔首,赵官家也在思索片刻之后点头应许。 话说,眼见着三位相公各自出言后,然后与官家轻易定下了这些前线大事,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的李光摆脱了尴尬之余,却也意识到这正是所谓‘君臣议政’了,也是一个文官一辈子所追求和期盼的事情。 故此,这位御史中丞稍作考量,觉得无论如何,身为有半相之称的御史台长官,当此之时,却不能如林景默、刘晏这些内臣一般沉默,无论如何都是要发表一些建议的。 而一念至此,李中丞稍显正色,也是出言相对:“官家,虽说岳飞有军报,说是准备合围,但伪齐在东平府毕竟兵马众多,且逆贼刘豫以下,伪都督李成、伪丞相洪涯、伪元帅孔彦舟都是些有能耐的人物,还是不可轻视……便是伪太子刘麟,听说也颇有枭雄之色,何妨再发一面金牌,让岳飞小心应对,不要大意,以免一时不慎,军事上出了差错?” 赵玖怔了怔,对着满脸期待的李光一时无言,而就在这时,旁边吕相公一声清咳,却是让赵官家醒悟过来——这是人家新上任御史中丞第一次建言军国大事,便是废话也该严肃对待的。 故此,赵玖即刻严肃起来,认真作答:“中丞说的好,朕也听说刘麟等人都是枭雄人物,不可轻易小觑,朕这就让刘晏发御前赤心骑,将数面金牌分次紧密送去,好让前线岳飞知道轻重,做到不失不误!” 李光当即释然。 夕阳下,吃完瓜的亭内君臣一时欢颜。 雨水渐密,夕阳尚存,东平府平阴城东北,原本刘麟大营的中军大帐附近,东平府镇抚使、梁山泊大头领张荣敞着怀,露出黑黝黝的胸膛,却正在看着身前一车脆瓜蹙眉不止,而数名短打扮的汉子正不顾脏污,跪在一旁地上相候。 “你说你是济南本地卖瓜的,结果两车瓜刚摘出来,便被什么伪齐的兵马给劫了,来此专供这里的头领军官来吃?然后只吃了一车瓜,俺们就来了?”停了半晌,张荣终于开口追问。 “就是这回事!”为首一人赶紧抬头相对,却也是京东口音无误。“大头领,俺们真不是军士,只是济南寻常卖瓜的……还请大头领务必绕过俺,这一车瓜俺也不要了,只求大头领许俺们这帮子亲戚回济南庄户里。” 张荣听着毫无破绽,也是连连颔首,便要答应。但就在这时,微光之下,他却忽然注意到,说话这人身后,有一名在泥水中匍匐的年轻人,因为趴的久了,却被雨水冲刷了不少,露出了一段虽然精壮却又显得白皙到过分的胳膊来。 也是惹人遐思。 故此,看了此人片刻,张大头领忽然擎出刀来,引得地上这些人一时惶恐、握紧拳头之余,却又只以刀背敲了敲身前车上的脆瓜,然后严肃相对: “既是无辜乡亲,如何能没了你们辛苦种来的瓜,俺出钱买下!” 下方众人一起释然,为首之人更是叩首不及,口称大头领义气恩德。 而张荣再度以刀背轻轻敲了敲那瓜,却又面露犹疑: “只是俺素来水上生活,只知道打鱼的事,不知道种瓜的事,俺们卖鱼的都保鲜,你们这瓜可保甜吗?” 下方几人,一时愕然。 ps:上章还债,这章是今晚的,大家晚安,一定注意自己身体,少吹空调多运动!多吃瓜! 第二十九章 不公不正 刘麟自听的那句问话便晓得自己今日已无幸理。 说白了,瓜甜不甜无所谓……当然了,刘麟中午刚吃过,肯定是甜的……但问题不在瓜啊? 现在的情况是,一方战胜,一方战败,而且是全胜全败,胜者如张荣这般操刀在手,败者恰如这车内之瓜,任人割取,双方之间是不对称的,抄刀的那个一旦疑心你不甜,你甜也不甜,何况本就不甜! 于是乎,一念至此,这刘麟倒也坦荡,却是直接在泥水中从容起身,拱手行礼,再昂然相对:“张头领,我便是齐国太子刘麟,昔日梁山泊缩头滩侥幸得脱,但张头领孤舟高歌之态却一直铭记在心,今日终究落入头领手中,却也无话可说,只求放过周边随从……” 闻得此言,几名侍从皆欲起身,却又引得周围东平府甲士轰然一声,早早围拢过来。 而昏暗的雨水中,拎刀摸瓜的张荣怔了一怔,方才嗤笑相对:“不愧是读过书的进士人家,说话这般条理,不似俺老张一般只会唱让人笑的渔歌……只是如此诗书人家,为何反而降了金人,做了反贼,让俺们这些粗人瞧不起呢?” 一身短打扮的刘麟毫不犹豫,即刻认真拱手以对:“降了金人是实情,张头领世间英雄,看不起我们父子也无话可说,但反贼二字我刘麟虽死却也是不愿意当的……头领在梁山泊多年,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官逼民反吗?是赵氏先负了天下人,我们父子反自反了,却只是他赵氏一门之贼,而非天下人之贼!” 言至此处,刘麟冷笑一声,以手指向对方,当头棒喝:“张头领,你还不明白吗?咱们本是一路人!” 张荣听了连连颔首,却又速速摇头:“刘太子好言语好气势,若不是俺就在梁山泊当你济南邻居,说不得都要信了你……俺只问你,俺张荣便是再没本事,也确实兵败连累过本地乡亲,但无论咋说也没存心欺负过东平百姓吧?倒是你家当了皇帝,又是济南大征兵又是兖州大抄刮的,老百姓多少逃难的,都快追上河北那边了,真当俺瞎啊?” 刘麟一时语塞,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都是无可辩驳的实话。 话说,伪齐建国、刘氏登基以后,刘氏父子自度与赵宋不两立,为求自保,竭尽所能,一面尊孔,一面开科举;一面发檄文数落喝骂赵宋这三个在世的官家,一面苦苦向河北金人求军援;转过身来,复又一面大举征兵,一面又优容孔彦舟、李成等割据军阀肆无忌惮……区区一个济南府,虽是天下著名的大府州,但几经战乱,与东平府人口已经相差无几,而此番刘麟引两万多兵,他父亲在济南还有一万多兵,皆是仓促征来,老百姓的负担难道就比赵宋轻了? 甚至非只如此,有些事情仅凭表面还是看不出来的。 譬如说,张荣在东平府,也弄了两万多兵,但他的兵马相当一部分是脱离农业生产的渔民,以及从河北流亡过来的河北流民; 而孔彦舟虽在兖州挖地三尺,但可能是出身无赖的缘故,他的搜刮,却多只是对富户、中产,少有针对贫民的敲骨吸髓; 反倒是刘氏父子为了取得统治基础,对那些士大夫、豪强,颇多优待,偏偏又需要整备大兵,向金人展示存在价值,却注定要将贫民的民力给敲诈干净…… 总之,兴亡百姓之苦,有些事情是没法用道理和言语来说的,刘麟的话固然有足够的欺骗性,却架不住张荣就在梁山泊待着,与济南接壤,心中清楚。 当然了,刘麟此番作态,也是一计不成,再求一搏,而再搏不成,却不免显得沮丧起来:“张头领,我并无他意,只求你莫要将我送往东京……何妨拿我一人去寻我爹爹换些大笔金银军械?” 视线愈发昏暗,但依然能看到张荣在车前摇头如故:“若是放在一月前,俺必然应下,但不瞒刘太子,这一遭俺非但又承了人家岳太尉天大的人情,便是赵宋官家那里也难推脱了……若非是人家赵官家的御前班直在北新桥拼命挡了那李成许久,俺怕是要先死在这平阴城下……要俺说,刘太子既然这般有风度,俺也实诚待你,咱们一起上路去东京,总免不了你东京城内一顿好的做断头饭!” 刘麟闻得此言,自知不可更改,但这人乃是个死中求活的性子,轻易不愿放弃,所以沮丧之余依然心存微念,只想着这张荣到底是割据反贼匆匆招安,今日无法说服,路上再努力说动此人,求得生路也好。 便暂时闭嘴。 且不提被带下去换衣服的刘麟如何做想,这边张荣捉了刘麟,算是报了去年一箭之仇,却并未展露欢颜,非止如此,其人身侧诸多听了自家大头领刚才言语的亲近头领、将军,也都面色严峻。 雨势愈大,一众东平府-梁山泊人马也不归城,只是借着刘麟大营,回到原本的中军大营,然后就地在中军大帐内点起火把,备好瓜果时鲜,酒肉炒菜,以作庆祝。 不过,眼见着前方扫荡诸军头领各自得胜归来,初时也都兴奋难名,但饮下几杯,却都如张荣一般渐渐面色不渝起来。 甚至,其中多有粗鲁无文、肆无忌惮之辈,以至于想到哪说到哪…… “哥哥真要去东京受招安?”一人饮到三分醉意,却是忽然冷不丁挑开了事端。 “还招什么安?”张荣闻言面色不变,或者说他那张黑脸也难见变色。“前年的时候咱们不就受了招安吗?俺做了镇抚使,你们做了统制、统领,如老萧他们兄弟几个还都做了知县。” “老五不是这个意思。” 又一人带着酒气干脆直言,却坐得距离张荣更近,几乎只在左右手,乃是张荣心腹军师,唤做尤学究的一位。“哥哥也何必推辞?前年的时候,那大宋官家只在淮上被困,天底下乱的跟啥似的,借他的名号联络周边官军,好撵走水泊边上的金狗,受了招安,乃是权宜之计。可今日,这大宋官家就在东京,而岳太尉又领着大军绕到了咱们前头,若缓一些,自可取了兖州,将咱们包在里面慢慢调制;若急一些,眼下便是个被围住的局势,那岳太尉若心黑一些,直接将咱们火并了又如何……” “你这厮也知道咱们被人家包住了?”平素爱笑的张荣冷冷打断对方。“你说的这么清楚,这么多,是劝俺去东京呢,还是不想俺去?” “当然是不想哥哥去!”那尤学究恳切相对,却急的眼泪都下来了。“俺只是想说,此去东京,假招安可就变成真招安了,届时一个调令将咱们兄弟拆到天南地北都无法的,而哥哥也好,俺们也罢,再想这般肆意快活就不成了!” “可局面就是这样,又能如何呢?”张荣闻言也是一声叹气。“真要是装不懂,强着不去,若人家岳太尉那里接了圣旨来剿咱们,咱们真就能守住东平?” “大不了回梁山泊!”之前第一个开口的人猛地摔下酒碗,拽下衣服,露出胸膛上一撮黑毛,便在帐中发起酒疯。“进了水泊,上了梁山,便是咱们的天地,除是飞过来,谁能奈的住咱们?” 听得这般酒话,帐中不少人都微微蹙眉,而那尤学究听到这话,更是在座中忍不住拿酒碗敲桌子:“老五你这混厮,非说什么除是飞过来?你不知道岳飞就叫飞吗?说出此言,怕是要应验的!” 帐中轰然一片,愈发杂乱。 这个说神仙,那个说龙王,这个喝酒,那个拍案,你论军事,他讲天意,却是越闹越不堪起来……闹到最后,粗俗嚣张者,已经喊出了打到东京去,让哥哥做官家的口号;而畏缩不满者,也渐渐不耐,继而冷言冷语起来。 而眼见着越闹越离谱,张荣听得不耐,却是忽然站起身来,一脚踹翻身前之案,哗啦一声巨响之余,更是拔出刀来直接插到身前湿润地上。 帐中这才即刻安静,一时只有帐外雨声、蛙声不停。 “都别说这些废话了!”张荣裸着上身、披着一件绸缎坎肩,立在那里昂然顾盼,冷冷相对。“说跟官军、跟人家岳都统打的,都是混账玩意!你们掏心窝子问问自己,若真有打赢的局面,俺何至于想着去东京?这般胡闹,将兄弟们的性命放在何处?若是想打仗的事你们说了算,先火并了俺再来提!” 帐中最少三成之人一时凛然。 “还有那些说怪话的,也莫以为俺老张不懂……你们跟去年一次败仗便离弃了俺的那些人不都是一个心思吗?从水泊里出来,当了一县一乡的官,有志气了,便不愿意再回水泊过苦日子了。”张荣继续冷冷扫视帐内。“所以一听回梁山泊便心里膈应!可俺老张看你们也膈应!” 帐中又有三四成之人各自惶恐。 “但膈应归膈应,俺却不怪你们。”张荣忽然叹气。“只因你们就是这点天地,或是眼里只有躲在梁山安乐;或是想着一朝招安,光宗耀祖……可你们这些鸟厮,可曾想过俺老张的天地?” 这下子,便是尤学究那些人也都小心翼翼起来,只是束着耳朵来听。 “老五。”张荣指着那个之前脱了衣服,喊着要打到东京换官家的人正色言道。“你记恨官府,记恨大宋,俺就不记恨了吗?当年为什么落草?还不是当日那个修道的老赵官家在东京要运什么东南的花石纲。好多块石头,一船接一船,直接塞满了运河,运河不够便走泗水,从咱们梁山泊转济水过去,结果泗水口那里窄小,渡的极慢……为了那些石头,不许打鱼,不许摆渡,连着数月,都要饿死人了,便公推俺做了个头人,去跟县中知县说,知县没遇到,只是值日的都头见了面,却一顿板子打下来,又把俺下了大狱,大家气不过,便劫了狱,救了俺,杀官造反,这才上了梁山!这种事情,你老五口口声声不忘,俺就能忘?” 那老五面色黑中发红,欲言又止,只能低头。 “但俺比你强的地方,比这些当了官就忘本的人强的地方,却是俺从未忘得事情根本。”张荣忽然语调重新激烈起来。“俺从一开始便记得,做这个梁山泊大头领,根本上便是要保住周边百姓打得了鱼,种得了地,不至于什么官家拿无数人命换石头的时候徒劳没了性命!” “可……”下方那老五终于忍受不住,想要插嘴。 “可今日,不让我们梁山泊周边百姓安生过日子的不是东京的官家,是北面来的金人!”张荣声色俱厉,宛如嘶吼。“你们怎么就弄不清楚?怎么就忘了,水泊南边,前年把济州老百姓当靶子练箭的是谁?水泊东面,去年把京西十几个城镇屠干净的又是谁?便是没去过京西,河北来的那么多弟兄,都说金人把河北人当成牲畜分给那些猛安谋克当私奴,难道个个都说假话?再让金人打过黄河来,咱们躲到水泊去了,东平府那么多乡亲怎么办?!你们可以躲,俺这个大头领、镇抚使,却不敢再躲!这时候,不去东京受招安怎么办?!” 满营鸦雀无声。 且说,张荣一番上下有些逻辑不顺的长篇言语喊到此处,早已经声嘶力竭,青筋暴露,却依旧愤愤不平。 而其人拽下身上丝绸坎肩,收起身前刀子,光着黑黝黝膀子兀自往外走去,临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加了一句: “一群欠肏的贼鸟厮!” 此言愤愤骂出,方才孤身一人冒雨出去了。 张荣多少年的梁山泊大头领,另一个时空中金人全面控制京东,他干脆举全伙护着无数梁山泊渔民顺泗水南下,硬生生将梁山泊整个挪到了淮南地区,这是何等威望? 故此,这位大头领既然真切发怒而走,满帐头领军官各自讪讪,半日间都居然无一人敢动,却又只拿眼睛去看那位尤学究,而那尤学究无奈,又扭捏了一阵,方才小心起身,追了出去。 出去一问,却发现这位大头领居然离开了中军大营,去了之前擒获刘麟之处,再追到跟前,才发现此人竟然是捧着一只脆瓜光膀子在雨中享用呢,甚至见到自家学究追来,还随手一掰,主动分出一块给了对方: “都安生了吗?” “安生了。”这学究也学着自家头领蹲在车下,淋雨吃瓜。 “俺自去京东,学究便领着他们暂时听岳太尉说话……”张荣显然已经冷静下来,却是一边吃瓜一边吩咐。“岳太尉相处日久,是个可信之人,但俺一日不回来,你须一日替俺拿捏住上下,既不要被岳太尉夺了人心,也不要让下面这群人厮混起来,惹出事端。” “是。”学究捧着脆瓜点头。“哥哥也须小心,一来小心那刘麟路上再生事端,二来小心东京那群当官的不是好人,别害了哥哥。” “前一个不怕,俺刚才在帐里面说的那般都是心里话,如何能让他蒙骗了?”张荣连连摇头。“只是后一个,到了东京真要害俺,俺也只能说看命!” 尤学究幽幽一叹:“这话,刚才在帐中都不敢说的,说了指定要出事。” 张荣继续摇头:“所以俺不心甘啊……俺还想再看看这官军的诚意。” “哥哥的意思是……?” “俺再等一日再出发,看岳鹏举能不能亲身过来见俺。”张荣吃完半个脆瓜,嗦了下手指,方才平静在雨中答道。“俺当然也知道这般想有些不讲理,但岳鹏举敢孤身来帐中见俺,多少能让俺安下几分心来不是?不过,他便是不来,咱们也无法就是了。” 尤学究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而张荣眼见着刚要从车底拿出第二个瓜来,却忽然闻得一阵地面微震,继而原本刘麟的后营后门所在,如今的前营前门所处,却是一阵混乱之声……这架势,怕是真被人夜袭了,就真直接乱掉了。 不过好在不是夜袭,片刻之后,便有人来报,说是大宋御营前军都统,故人岳鹏举来见。 张荣与尤学究面面相觑,也是一时无言……继而,张荣自去前面迎接,而尤学究自归中军大营帐中整饬那些污秽狼藉。 然而,好不容易这边整饬的差不多了,却又不见两位大人物来帐中饮酒,尤学究无奈,又来寻找,却还是在后营变前营的瓜车处见到张荣……后者根本就是如之前那般蹲在地上吃瓜,若非一侧营帐内火盆映照,显出大头领身侧泥水中多了个血淋淋的人头,学究几乎以为自己刚刚是发癔症了。 “这么说?”学究恳切相询。 “既然来了,能有怎么说?”张荣不以为意,俨然心情变得大好,却是朝着脚边人头上吐了口瓜子才继续言道。“小岳还是讲情分的,亲自来了,背嵬军停在外面,孤身入营,拉着俺的手说了些实在话,又将孔彦舟的人头送过来,让俺一并送去东京,好跟东京那些当官的做说法……” “这当然是极好的。”尤学究早就猜到人头是孔彦舟了,却又追问不及。“关键是此去东京,岳太尉可有其他说法?” “有!”张荣站起身来,扔下只啃了两三口的瓜,却又显得有几分古怪之色。“他说,到了东京,不要去都省和枢密院,只先去寻什么小林学士,说此人是当日俺做镇抚使的保人,也是个妥当有势力的人,要是经小林学士直接面了圣,便能妥当了……” “只说找人,没说面圣又怎么样?”学究依旧不解。 “俺也这般问了。”张荣面色愈发古怪。“小岳却说,只要面圣便可成了,因为那官家跟俺一般是个讲义气的。” 尤学究也是茫然……任谁都想不清楚讲义气的官家是何等形象? 但茫然归茫然,诚如张荣之前帐中那番演讲所论,眼下的政治、军事局势,都不允许梁山泊和东平府继续维持半独立局面了。而张荣又是个能用最朴素道理窥破大局的人物,知道金人才是大敌,所以往东京一行已经不可避免。 再加上岳飞也第一时间表达了诚意,于是乎,翌日一早,决心已定的张荣便寻了一些部中骑兵,带着刘麟和那个贴了些许瓜子的人头,顺济水一路向西,直接往东京而去。 非只如此,张荣乃是个急性子,既然决心已定,他反而不做什么盘桓犹豫,一路上也不与地方官打招呼,只是一意轻骑疾驰,直接将刘麟捆到马背上便狂奔不止……平阴距离东京正好五百里,而张荣却是渔民出身,这几年才熟练骑马,所以有些尴尬,花了三日半才到东京。 这日中午,一行人来到东京城著名的南熏门,此时因为赵官家在此已经半年之久,往来人口与经贸往来几乎以一种加速度的方式神速恢复,所谓恢复速度越来越快,再加上最近又开了恩科引来南方无数士子、富户到此之故,着实恢复了几分热闹,更让张荣等人咋舌不已,不敢相信这便是年前还几乎算是空城的大宋首都。 但不管如何了,报上姓名、官职,拿出正经官印,亮出马背上狼狈欲死的刘麟,展示出放在鱼网里已经有些发臭的那颗人头,南熏门值守都头,经常自吹自擂与岳太尉相识的贝言当然不敢怠慢,赶紧拍胸脯,要亲自引着张镇抚往都省、枢密院那边汇报。 可是张荣自得了岳飞吩咐,根本不愿意去什么都省见什么枢密院,只要见小林学士……贝言一个都头,万般无奈,只能一面将对方一行人和那颗人头安排到归入军管的大相国寺内,一面亲自引着张荣部属去寻小林学士的宅邸,同时还不忘让下属分别去都省与开封府做汇报。 大相国寺环境幽静,纳入军管许多日的和尚们闻得是一位镇抚使入寺,自然竭尽全力,便是人头也都强做未闻。 而张荣在寺内冲了凉,又吃了一些和尚们送来的肉包子,坐在那个远离工坊的幽静大院子里歇息片刻,所谓风尘尽洗,却又渐渐忐忑不安起来。 他实在是不知道,万一那小林学士未至,什么都省枢密院的人先来了,自己又该如何? 唯独学究不在身前,乏人说话,这张镇抚便只好将那孔彦舟的首级连渔网放到院内树荫下的石桌上,然后将恢复了几丝精神的刘麟唤来。 “好教张头领知道,我也不晓得谁先来。”刘麟铁青着脸做答。“照理说,都省是宰相管的,什么都理会,枢密院是枢密使管的,多管军事,所以你这事本该是都省、枢密院抢着来管……但偏偏城门前你也见到了,此时正在开恩科,眼下都省和枢密院说不得就会怠慢你,还真就让那小林学士先来了。” “那不正好吗?”换上一身宽松丝袍,却怎么都觉得别扭的张荣闻言反而释然。“倒是刘太子,你一路颠成那样,如今又到京城,必死无疑,为何还要强做样子?” 同样洗了澡、吃了包子刘麟愈发严肃:“死则死矣,我刘麟却要留足力气,好在都省那边当众喝骂赵宋官家,慷慨而死,以示史册。” 张荣连连点头,却也懒得做理会,只是在这微微发臭的大相国寺某座院中静坐等待消息。 而随着日头偏西,就在张荣渐渐焦躁之时,忽然间,之前随那南熏门贝都头去找小林学士的心腹终于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衣着随便,却望之便有富贵之气的人,一个年轻,一个稍大,引得张荣一时犹豫,不知哪个是正经学士。 但来不及多想,那两人进来以后,忽然又有两名铁甲将军不顾暑热,兀自引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强行进入,当场锁住这个院落,引得张荣一时紧张。 “叩见官家!” 就在这时,齐国太子刘麟忽然就在石桌前俯身叩首,再抬头时居然涕泗横流。“官家明断,我父子乃是金人强着做了什么皇帝的,本非实愿!官家可赦曲大,为何不能赦了我,以作马骨?” 那年轻人,也就是赵玖了,并不言语,只是抬手示意,便有一名面露怒色的铁甲将军亲自上前将那刘麟拖拽出去。 刘麟这才彻底绝望,却是一面被拖拽一面奋力大呼:“生当此父,如之奈何?!” 喊了一遍,还要喊第二遍,直接被那铁甲将军自上方一拳殴到肚子上,连刚吃的包子都喷了出来,不得不硬生生停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这赵官家早已经一言不发,一步不停,继续来到石桌前,他先饶有兴致的看了眼那颗颇有味道的人头,然后方才伸手握住了有些慌乱的张大头领的两只手,并恳切相对: “张头领,久仰大名,你可是想煞朕了!” 身后刚刚将刘麟拖出去的曲端转回院内,听得此言,只觉得瞬间委屈万分……凭什么都是跋扈之人入京,他是领到殿前二十杀威鞭,这厮却是相国寺主动来见握手言欢? 官家不公! 第三十章 且说且笑 “官家……俺,臣……” 面对着突然来访的赵官家,饶是张大头领数代渔民出身,而且革命信仰坚定,但时代的局限性还是让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既不知道要不要行礼,也不知道怎么行礼,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是我的过错,”赵玖当即拉着对方双手改口。“今日过来是私下拜访,我不说朕,张头领也不必称臣,更不要行礼,这些虚势,等明日到了殿上再做不迟。” 张荣这才作罢。 就这样,双方连着小林学士一起坐定,赵官家先示意曲端将散发着臭味的人头取走,又请相国寺的大师傅们捧了点冰镇酸汤,然后便接连不停起来: “梁山泊几多大?” “是水泊中有岛,唤做梁山?” “偏南偏北还是在正中?” “可与当日的宋江有过交际?” “可有聚义厅?” “头领们可曾列过座次?” “可惜,当日在河阴的时候,头领没有过来,否则我一定将御营中军、后军,还有西军那几位一并带来,无论如何也要凑个七十二大聚义……” 暑日天热,下午时分,蝉鸣不断,赵官家说的眉飞色舞,一时放飞自我,根本没注意人家张大头领坐立不安,也没注意曲端在身后愤愤不平。 没办法,作为一个穿越者,如何能不对梁山泊的正主起兴趣? 何况赵官家穿越快实打实的满两年了,对这位张大头领也是打听的详细,知道人家跟那个在真正历史舞台上稍微闪过便消失不见的宋江不同,这位张头领是真真正正的一方豪雄,水泊之内数万渔民打底,丰亨豫大时官兵围剿难成,建炎之后又与金人力战不堕,属于真真正正的起义领袖、抗金豪杰。 更不要说,昔日缩头滩一战,刚刚过去的东平府大捷,此人与岳飞配合出色,战果出众了。 甚至坦诚一点,当日几乎救了淮上赵官家和他的小朝廷一命的缩头滩大捷,此人的功劳犹在岳飞之上! 当然了,最最重要的是,赵官家一意抗金,他当了两年官家,也跟传统赵宋中枢做了两年斗而不破的意识形态斗争,而这种斗争的一个重要体现形式便是要打破之前的守内虚外的军事思想……他对这位张头领的造反经历真没有任何不适。 恰恰相反,不知为何,基于对方的出身与经历,赵玖心底对这位张大头领反而存了一种莫名的期待与尊重。 而且,即便是非要考虑一下自己屁股下的那个破椅子,眼下似乎也没必要为之大惊小怪了……无论如何,人家不还是来了吗?而且是带着孔彦舟的首级和刘麟这个大活人过来的。 前后之功,今日之会,已经足以证明了这个军事组织和这个人的可靠性、实用性,以及最基本的立场。 所以,双方当然可以暂时扔下那些政治上的瓶瓶罐罐,先行握手言欢。 而说了许久,张荣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官家行事肆意,不似作伪,再加上他终究不是个凡俗草莽之辈,也渐渐想明白人家官家便是想刻意笼络自己也无须如此,便也渐渐放开,言语也跟着顺畅起来……倒是顺着对方话语,说了许多江湖上的轶事。 非只如此,这官家也如数家珍,说了许多他不知道,甚至有些惊疑的江湖好汉之事……什么宋江部众里的行者武松就在阳谷活生生打了一只老虎,什么关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被迫做了和尚……一直到那鲁提辖来到此间相国寺,居然倒拔垂杨柳,这张荣才晓得,所谓官家吹起牛来,与寻常人并无二家。 不过,越是如此,二人越是放松……唯独人一放松下来,又说的多了,不免言多必失。 “说起来,张头领是梁山土著吗?”赵官家好奇如常。 “不是。”张荣即刻做答。“俺本是济州出身,梁山泊西南那处,离在水泊最北头的梁山还有些远呢……” “那为何上了梁山,做了山寨之主?”赵官家几乎是脱口而出,俨然无心之失,却是引得一旁小林学士微微一怔,却依旧无言。 张荣也是张口无声。 “有何避讳吗?”赵官家不以为意。 “是因花石纲上的山。”张荣情知推脱不去,再加上他心底其实一直存了一层防备,却是干脆咬牙做答,以观这官家反应。“好大一块石头,运河运不过去,便从泗水转济水,结果还是走的慢,沿途拆了许多桥、破了许多家不说,本地渔霸还趁势狐假虎威,不许俺们摆渡打鱼。俺因为素来便是水泊靠西南那边的渔头,又因为当时俺们郓城知县时文彬有些好名声,便被公推了去寻他……结果时知县未见到,便先有那些渔霸找到县里都头,却是直接在城内将俺拿下,打了一顿板子送入牢内。后来的事情,俺便是不说,官家也该知道大略是怎么一回事。” 赵玖微微颔首之余也是若有所思:“时文彬此人已经死在当日下蔡战中,张头领知道吗?” 张荣难得一怔,只以为时文彬是殉了国,也是不由感慨叹气:“其实俺知道时知县是个好人,只是世道如此,他也管不了下面许多。” 赵玖摇头不止:“凡事都是下面的过错,那还要什么上面的人?要我说,天下事都该数落到上边才对。” 不说张荣面黑心亮,一时心中微动,便是赵官家身后的曲端闻得此言,都不由呼吸粗重了起来。 而赵官家也似乎此时才想起身侧还有一位堂堂御营副都统,却是顺势在石凳上回身,指向了身后方位:“张头领请看,这位曲副都统,当日便是因为约束不了下属,以至于堂堂副都统入京时当众挨了二十鞭子。” 张荣微微怔住,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见礼,但眼见着那人面色由红到白,复又从白到红,却始终不发一言,这位梁山泊大头领到底是忍住了这个念头。 而与此同时,那官家也继续侃侃而谈,随意说了下去:“还如太上道君皇帝,他当日为了一个什么艮岳,使东南至运河两岸,乃至于济水、泗水周边民不聊生,南边方腊之乱,北面宋江横行河北、海上,连大头领也被逼上梁山,整个国家内瓤空废,所以金人一来,他便北狩去了……可见,上面的人总是脱不了干系的。” 这话说得逻辑混乱,不清不楚。 但曲端原本愤懑,听到此言,却反而惊得连愤懑都不敢愤了。而张荣闻得此语,虽然情知里面有诸多说法,可心中还是忍不住快慰一时,只觉得吐了生平一口闷气之余,也是泄了一口今日胸中硬撑着的无名之气。 唯独小林学士一声不吭,这份城府着实让人敬佩。 “当然,还是这个道理。”赵玖继续随意言道。“朕当日被金人逼到淮上,不得不战,一开始还心怀怨愤,只觉这天意不公,为何父兄做的好烂一锅粥,却要我来喝?唯独这些日子才渐渐想清楚,我登基以前倒也罢了,登基后的局面却不好再推与他人,若非是我之前一意沮丧,弃了两河配置,又在明道宫犹豫许久,何来淮上之困?便是去年,若非是我在南阳舒坦的久了,不曾布置妥当,又何至于需要自己豁出命来去鄢陵夺军权?前世之事,后事之师,咱们这般做大头领的,总要为下面的人担起事情来,张头领你说对不对吧?” 张荣终于起身,朝官家拱手作了个揖:“官家说的极对。” 赵玖不由失笑,却是在座中伸手拽着对方重新坐下:“随口一说罢了,就是怕大头领多心才多说了几句……到此为止,大事明日殿上再说。” 张荣这才重新坐下。 而就在这时,赵官家却又失笑起来:“其实,刚刚刘麟最后一句话几乎便要说动了我,我也是强忍着没应声……” 张荣一时没想到是哪句话,不由有些茫然,倒是身后曲端,愈发面色苍白起来,只觉今日随这位官家出来,算是涨了见识……论跋扈,自己何曾跋扈过这位官家? 且说,转到石桌这里,赵官家与张荣继续坐下攀谈,但此时天色已晚,和尚们都送了三回酸汤了,说不得几句话便太阳便渐渐西沉,眼见着是不好再留下来了,而赵官家也只能握手言是,实在是不好抵足而眠的,便正式起身,只与张荣约定明日再见。 不过,就在这时,赵玖方才注意到,不知道何时起,张荣的随行侍从们早已经纷纷聚集于廊下围观,此时见自己起身,更是耸然探头,试图看个究竟,并引起了随行班直的警觉。 赵官家心中微动,复又想起史书中的某个经典桥段,却居然笑眯眯的走了过去,来到距离那些人不过七八步之外,然后便在院中一手扶着腰带一手指着自己面孔做了介绍: “诸位梁山好汉可是要见官家到底生的什么样子吗?不妨细细看个究竟,我也不过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罢了。” 廊下的梁山泊众人一时轰然,各自涌出廊下,御前班直先没慌,张荣却先慌了……万一这里面有个诸如老五那般的夯货,存了不轨之心,他到底该怎么办? 所以,张荣直接上前,抢在赵官家身前阻拦,然后又亲自护送赵官家出院门而去。 临别之时,张大头领难得埋怨:“官家何必与那些鸟厮计较?” 赵玖哭笑不得,只能摇头:“都是好汉!” 张荣想起今日南熏门所见,却是不免感慨:“上殿做状元,出街戴红花的,方是真好汉。” 赵玖心中微动,却并不言语,只是告辞而去。 当时无言且不说,翌日上午,宫中发出谕令至都省、枢密院,正式召见东平府镇抚使张荣,并使宰执们殿上同列接见。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东平府战事结束的极为利索,虽说不让扩大战事的金牌已经送达前线,张荣又主动来见,可不代表没有事情要处置。 伪太子刘麟如何验证正身再行明正典刑,伪元帅孔彦舟首级又如何悬门示众? 岳飞、张荣如何封赏? 梁山泊张荣部该如何处置,以什么名义存续改编? 东平府、兖州又该纳入哪个节度使防区? 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与御前班直统制官杨沂中战斗不利,居然走了伪丞相洪涯,又该如何论及此战功过? 事情有大有小,照理说本该有预案,但是这一战打的仓促,结束的也迅速,却多少让中枢宰执们有些始料不及。 尤其是这些日子,与东平那边战事短促、激烈而又形势陡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随着吕相公劝得赵官家开了恩科,又许了富户赎河北流民以置州学生、太学生的特例,京中一时多有文华之士与富贵人家渐渐聚集,而且越聚越多,中枢重臣们不免有些分心。 所以,让宰执们聚集于御前,直接处置这些事情,就显得很有必要了。 而不管如何了,这一日上午,张荣懵懵懂懂,先是有人送来一副官袍,又有人专门自宫中出来交代礼仪……虽说有昨日赵官家亲自过来安慰,心里有了底,但还是不免闹了个慌乱之态。 尤其是入得宫内,见到宫殿虽然萧索,人烟稀少,却还是昔日宫城规模,形制俱存,更是心中惊愕,存了多分小心谨慎。 不过,入得殿内,行的大礼,抬起头来,亲眼看到御座上的人正是昨日之人,情知昨日不是遇到了骗子,张大头领到底放下心来。 果然,这赵官家也是义气如旧,殿上也是屡次维护,并没有多余事端出来。 最后,随着赵官家一力推动,殿上议论清楚,亲自来京展示诚意的张荣正式加为节度使,依旧驻守东平府,兼御营水军都统制,却几乎是维持了梁山泊的原本大小之余还让这支队伍继续独立成军。 这使得梁山泊部众正式纳入御营体系之余,张荣也正式成为靖康后第十一位正正经经建节之人(李纲、宗泽、宇文虚中、吕颐浩、刘光世、韩世忠、张俊、李彦仙、岳飞、王彦)了……从今往后,此人便是天下数得着的人物,更是朝廷数得着的人物。 对此,几位宰执虽有想法,却还是默契接受了这种安排。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种接受却不仅仅是对张荣此番举止的认可,也不仅仅是对赵官家军事权威上的服从,其中还有一番不好说出口,却是中枢宰执们心照不宣,乃至于老生常谈的东西。 问题和答案都在岳飞身上。 或者说,在岳飞和他的御营前军身上。 要知道,此番张荣加节度使之前,殿上宰执们已经跟官家大约讨论清楚,同时加岳飞少保职衔,兼领兖州军务,经此一事,年仅二十七岁的岳飞算是正式与四十四岁的张俊、三十六岁的李彦仙并列,仅次于韩世忠了。 而且,他的御营前军是眼下编制最大的一军(五万五千定额),而实际继承了之前张所所领防务和部分东京留守司防务的防区也是最大的一个(广济军、济州、兖州、兴仁府、单州、应天府,同时协防滑州与开封府)。 其实,早在之前河阴改编时,便已经有人对赵官家以岳飞这个年轻人继承东京留守司的巨大遗产有些不安……这不是妒忌怨恨,也不是信不过谁,而是真的出于公心,因为当时东京留守司的部队数量加上岳飞本身济州军的数量,几乎占了整个中原部队的一半,偏偏岳飞又那么年轻,更别说还有孔彦舟的前车之鉴了。 所以,摊谁都会有一些嘀咕的,更别说中枢臣僚想保持外镇平衡,几乎算是一种本能了。 唯独当时赵官家威信正著,不好辩驳而已。 到了后来,中枢在东京渐渐安定,君臣之间也渐渐安稳,政局稳定下来,此时居然又是岳飞一枝独秀,屡立功劳——东南平叛,以及这一次东平府大战,都打的极为漂亮。 而且随着这个年轻将领正式位列帅臣,他身上的一些其他优点也展露无疑,喜欢读书、能作词;甚至有一定政治见解,能做出《良马对》;关键是军纪分明、私德显著,远远高于其余帅臣。 非只如此,当时商议各军定额,他也没有挟兵自重,而是直接认可了东京留守司兵马良莠不齐的指责,同意了御营前军兵马裁撤过半的方案。 种种行为,堪称无懈可击……几乎让人觉得这简直是武臣中的诸葛亮一般。 但越是如此,有些人心里就越是警觉……这真不怪这些人,因为文臣中的诸葛亮是真出过一次的,搞得赵官家动辄拿诸葛亮来激励身边文臣,但武臣中的诸葛亮还真没出过。 实际上,对于东京中枢这里来说,他们此番面对岳飞已经保持了某种极大的克制,并保持了对抗金大局的相当尊重——别的不说,随着岳飞再度立下功劳,其人地位提升、辖区顺势扩大,其实并无人真正无端阻拦。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不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做相应的限制与安排。 比如说一直让闾勍这个老资格在应天府南京城坐镇,便是一种手段。 再比如这次破格提拔张荣,之所以如此顺利,其实也隐隐有几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意味——有张荣在东平府领着这么一支独立于御营前军的兵马,总是让人安心一些的。 对此,张荣便是再脸黑心亮,也一时察觉不到其中猫腻,只是觉得东京这里赵官家着实义气,相公们也都处事公平,甚至有些大方,根本不似自己之前忧心的那般,更别提什么五百刀斧手了……自己来时忧虑,简直就像个笑话。 非要说个不妥当的,反倒是那位小林学士,据说是自己保人,本该与自己一路的,但全程像个闷葫芦。 不管如何了,张荣入京之事算是处理的妥妥当当、漂漂亮亮,而其人临行前,赵官家还亲自引他到了艮岳遗址射了一场猎,并邀请他中秋之前再来一次东京,看看那些‘戴花的真好汉’。 张荣自然满口答应。 第三十一章 店论(熊叔三十岁生日快乐) 进入七月,若说并无新番故事也是自欺欺人,因为眼下到底还是乱世战时。 不过,自七月至八月间,朝中处置了诸多大小事端,其中大部分都被恩科之事给遮盖了过去也是事实……毕竟嘛,这一轮开科取士,绝非之前南阳那次仓促授官可比的。 一则,这是还于旧都后的第一次开科,政治意义巨大,如果全程顺利,然后朝廷又在接下来的‘秋后’守住东京城,那么即便大宋依然处于劣势,依然处于严重的军事威胁下,依然面临着国土沦丧极广的现实,可局面却多少能称之为‘稳住’了。 二则,由于这一年的战事早在正月间便事实上进入尾声,即便是中原都来得及进行一定春耕补种,再加上东南军乱平定、京东大胜,所以,虽然不敢说各地的政治、经济秩序都得到了长足恢复,但最起码的人员交通往来却无疑恢复到了一定程度。 除此之外,再加上赵官家和吕相公的‘折中再折中’之策,却是使得这一次开科,同时包括了正经的州学生、太学生考试;优秀吏员上殿授官;赎买河北流民的富户豪家授予州学生、太学生身份;甚至还允许满足一定条件的军伍子弟参与科考…… 一句话,这一轮科考,规模极大。 当然,这也是靖康之后,中原官吏几乎一空的必然需求。 除此之外,官家还于旧都,对于之前或务闲或观望的江南巴蜀士大夫们而言,无疑是一个强烈的道德与政治刺激,所以此番开恩科,东京复兴,却是让不少身上已经有功名之人放弃了原本的犹疑态度,趁势归来。 当然了,其中几多人是见势而来,几多人是秉义而归,就不好说了。 但不管如何,随着这次科考,外加今年秋收已经自南向北渐起,物资汇集,煌煌然之间,残破了三四年的东京城竟然重新有了几分文华盛世之态,不免让一部分人暂时忘却‘秋后’,稍微放松下来,以至于心生沉醉。 不过,到了八月,随着赎买河北流民的‘义士’分档完毕,州学生进太学考试结束,眼见着最后殿上大期将至,却忽然又从西面传来些许消息,引来朝中一时震动之余,又因为事情太过明晰,没法遮掩,以至于事端迅速流入坊间,引来无数学子议论。 而太学生嘛,尤其是刚刚考过试,马上又要殿试的太学生,谁能管住他们的嘴? 官家还是几位相公? 赵官家和几位相公真要去了,他们怕是说的更大声,生怕官家和相公们听不到呢。 总而言之,这件事很快就成为东京城内的焦点事件,尤其是以内城朱雀门以内、相国寺以南,昔日太学、国子监为核心的地方,周边酒楼、小店,以至于街坊小摊,都能闻得此事被反复讨论。 而这其中,相国寺正南的一条横街之上,本有数家酒楼店面……照理说,对面相国寺内一直在日夜赶制各种军械,噪音不断,而且披坚执锐的军士时常往来封锁,此处生意应该不好才对。但实际上,因为有传闻说官家屡次微服前来周边视察,却反而让这几家店生意兴隆,太学生一多,就更是如此了。 “子止、彬甫,你二人自蜀中来,可能断此事始末?” 店中靠街桌上,说话是个大嗓门之人,唤做胡铨,乃是江西人士,因为性格直接激烈,年纪又长(二十八岁),偏偏又博闻强记,文采出众,却是如今东京城内常见的太学生小团体中所谓老大哥。 故此,今日几人聚会,依旧是此人不等上菜便率先捋开袖子开了张。 至于所谓子止,本名唤做晁公武,乃是个二十五六之人,闻言却只是苦笑:“邦衡(胡铨)兄,我家本是济州人,靖康末才搬去蜀中避祸,在那里才两年,蜀中要害人物都不识得几个,你问我此事,岂不是问道于盲?” 胡铨闻言也不在意,复又直接在座中努嘴:“彬甫呢,你怎么说?你家是蜀中几百年的名门,张漕司(张浚)家里也是蜀中几百年的名门,肯定有交往,更何况如今令尊应该正是在张漕司下边听令,总该有些见解吧?” 那字彬甫之人今年才约二十出头,分明是这群人中最年轻一个,稍作思索,却也摇头:“不瞒邦衡兄,你若让愚弟猜,愚弟总是能猜的,但……” “那就猜一猜。”话未说完,胡铨便干脆打断。“隔了几千里,难道要你亲眼见了才能说?” 此言一出,座中人都笑起来,便是周边桌上不少士人、学生也都竖起耳朵……毕竟嘛,蜀中名门,而且此人父亲似乎本就是张浚下属,说不得便是当事人呢。 “若让愚弟来猜,只以在蜀中见闻来讲,张漕司(张浚)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这位最年轻的所谓蜀中名门子弟当即正色相对。“但此事未必是他一力为之。” “如何说?”胡铨迫不及待。 “一来,张漕司(张浚)虽然总揽五路转运之责,却只是转运使,又没加节度使,所以此事必然要有宇文相公首肯,否则便是明明白白的越矩、乱行。”这年轻人坦诚言道。“二来,这王燮乃是曲大去后关西官职第一的大将,事关关西军务,而如今代替昔日王经略为陕西两路经略使,怕是一旦有战事便要总揽五路军事的,乃是胡经略(胡寅)……故此,若要处置王燮,反倒更像是是胡经略本务多一些,最起码得让胡经略知道。” 而听到胡寅出场,这店中角落里,正在默不作声等饭菜的二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堪似父子,俱为士人装备,闻言几乎是齐齐抬起头来,稍微表达了一下关注。 “允文,你是想说,此事乃是关西三大员合力为之,处心积虑要杀王燮,而张漕司只是操刀之人?”饭菜开始端上,胡铨兀自斟酒,却依旧张口便来,不管不顾。“而且,既然是三大员合力,那说不得官家这里早有底细,甚至以咱们这位官家之前做派,怕是出自他授意也说不定,只是咱们不清楚,当成新闻来讲了?” 那名允文,字彬甫的年轻人,自然便是蜀中名门之后,唐时宰相虞世南之后的虞允文了,闻言再不说话,却是微微犹疑之后,复又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胡铨的道破。 非只如此,周围人也多有思索,唯独角落里那二人中的年长者微微摇头。 话说,所谓近来引起震动之事不是别的,乃是关西再次出现的将相之争,而且跟当日曲端扣押经略使王庶、鞭打御史中丞一事相比,这一次更加过分,乃是巴蜀五路转运使张浚忽然动手,直接宰了关西那边武臣中官职最高的王燮! 事情经过非常简单,也很清楚……之前宋江余党史大郎在兴元府(汉中)称帝谋逆,攻打兴元府城,而因为关西早已经有宇文虚中这等使相在彼处,朝廷却是并未做太多干涉。 所以,几乎是理所当然一般,知凤翔府的王燮作为最近的,也是关西远远高于其他武将的武臣之首,即刻为都统制,入汉中总揽平叛军事。 然而,这厮在汉中平了好几个月的叛,东边京东这里跟伪齐战事都开了战又都结束了,他那边还在平叛……更有甚者,到了上个月,也就是七月份的时候,他居然让史大郎从汉中山沟子里钻出去了! 具体是奇袭子午谷还是一意出祁山,没人知道,反正史大郎忽然就出现在了长安西边,准备打长安。 然后更荒诞的事情出现了,之前合凤翔府、兴元府、熙河路,还有巴蜀四路援兵之力,甚至还有武关守将、御营中军统制辛兴宗的协防,却始终拿不下的史大郎,在胡寅匆匆派出的泾原路援军攻击下,一战而灭,身首异处。 据说,真正参与交战的只有泾原路兵马都监吴玠率领的五千众而已。 对此,王燮是有说法的,他的意思是,史大郎的精锐都已经在汉中被他王大将军给消磨干净了,跑到长安的史大郎只是一个空壳子,所以功劳苦劳还是他的,吴都监当然也有功,但未免取巧……你还别说,这个说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最起码逻辑很通顺,很难辩驳。 于是乎,之前就在兴元府边上利州(广元、葭萌一带)坐镇的巴蜀五路转运使张浚,当时就发信过去,说他将亲自带着大批财帛物资,去兴元府劳军,让王燮先等等他再回凤翔府。 而接下来的戏码跟当日赵官家在鄢陵干的破事几乎一模一样……张浚轻骑入汉中,入了军营,先寻得算是自己下属的熙河路陇右都护刘錡,然后又让刘錡串联汇集了各路兵马主将,这才堂而皇之入了兴元府城,去见王燮。 到此时,张浚已经事实上掌握住了汉中各路部队的控制权了。 不过,张德远毕竟是文化人,再怎么模仿也不至于像某人那般跌了份子,人家先是跟王燮吃饭,而且一边吃一边还在说劳军的事情,吃了一半起身上厕所,再回来的时候,王燮就已经没气了。 据说,连刘錡都儒将作风,没有亲自动手,只是着甲士将他绑起来,然后用沾湿的麻布于席中活活闷死,半滴血都没漏出来。 话说,这种事情,虽说有刘光世、丁进、范琼,乃至于杜充之事打底,虽说闭上眼睛也能想到王燮肯定有跟刘光世那般的取死之道,但之前毕竟是赵官家以天子权威干下的破事,而赵宋官家的胡作非为,大家多少年都已经习惯了。 这一次,张浚以一个区区转运使做下这般事,却是不免让之前沉浸于文华风气的东京城上下一时悚然起来。 更不要讲,蜀中那个特殊的地理环境,张浚杀了王燮,又以转运使身份接手了军权之后,万一来个烧毁栈道什么的,那可就乐子大了。 那么,也就难怪御史台上下纷纷上疏弹劾,而太学生们议论纷纷了。 “其实倒也难怪!” 众人临桌吃了许多菜,又强着年轻的虞允文喝了两杯酒,说了一下对即将到来的殿试的期待,气氛渐佳,大嗓门的胡铨却忽然停杯叹气。 “难怪什么?”晁公武放下筷子,一边抹嘴一边顺势询问……年轻人之间交流根本不需要捧哏,因为人人都忍不住攀谈心性。 “难怪这事会引来如此动荡。”胡铨感慨相对。“我也是刚刚想到其中道理……你们算过没有,宋金交战已经几年了?” “这还用算?”桌上一人随口而答。“靖康一年半,建炎两年半,恰好四年!” “正是如此,两国全线交战已经足足四年了。” 胡铨摇头不止。“这四年,金人每年秋后都来,自河北至中原,生灵涂炭,一泻千里……子止全家自济州走巴蜀,然后此番重归,必然见识极多,就不提了,便是我自江西那边看当地盗匪军贼兴起再灭,外加此番来京城沿途所见残破城镇,也觉得这世道足以称之为乱世了。” “确实。” 虞允文想起靖康后巴蜀内部的动荡,以及此番顺长江而下荆襄,又自荆襄至此的见闻,也是感慨难言……尤其是那些几乎空置的城池,着实让年仅二十岁的他为之震动。 “而乱世中,若按照允文猜度,有持节使相首肯,朝廷大员杀一个误国武将,又算是什么大不了的呢?难道比靖康之变还要严肃?眼下什么制度,什么人,什么事,还是都该落在抗金上才对。然而,人心思定,总有人不愿意去想什么靖康之变,也不愿意去想二圣堂堂两位正经天子尚被关在北国受辱,更不愿去想两河沦陷,千万百姓任人屠戮,他们只觉得如今官家似乎有些能耐,守住了黄河,又还于旧都,便想着把脑袋缩起来,在东京享一时安乐,结果西面张漕司如此作为,却是轻易将伤疤揭开,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起来,这才是此番有如此动静的根本缘故……”胡铨继续侃侃而谈,肆无忌惮,却也算是将伤疤当众揭开,以至于酒楼中几桌士人、学生一起尴尬沉默。 而胡铨根本不做理会,却继续揭疤不止:“但这些人到底有没有想过,这次恩科之后,天气只要转冷,说不得便有金军动向了?也不晓得,到时候再来一次东京围城,这次恩科之后,又有几多人会学那伪齐刘豫、洪涯一般,轻易从了贼?” 场面愈发尴尬,但同桌之人相处已久,多知道这位江西才子的性情,反而不敢来劝,只是摇头。 倒是虞允文算是个众人中最年轻的小老弟,而且本身才学出众,性情又好,平日多得大家看顾,所以此时适时出言来对: “邦衡兄放心,且不讲我刚刚只是乱猜,便是朝中真有一二不妥之人也无关大局,官家和相公们总是明白的……别的不说,这大相国寺内日夜不停,东京城四面壕沟深邃、城墙加固,还有汴河清理挖深,显然中枢并无丝毫懈怠之心。” 胡铨当即颔首,却又微微摇头:“是此论,又非是此论……眼下是,将来呢?我只怕官家年轻,这才振作两年便为他人所惑,他又不是没被惑过……” 此言一出,饶是秋日暑气未散,这酒楼中也不免一时冰冷起来。 话说,周围士人学生早已经听出来这一桌人的大略底细了,很显然,这是一批年轻且格外主战的太学生。 当然了,太学生这种团体天然主战,何况当今官家根本不许议和,所以想要做官,只能主战,于是莫说寻常太学生,就是那些靠赎买河北流民来京城的不寻常太学生,也是人人皆为主战派的。 所以问题不在这里,而是说,这个大嗓门的江西来的太学生,此番当众议论官家旧事,未免有些‘指斥乘舆’的嫌疑。偏偏眼下这位官家的所谓旧事,与太学生、指斥乘舆几个词连在一起,又不禁让人想到那位冤死的陈东。 只能说,此人如此毫无避讳,只能是真有种,真主战无误了! 实际上,此言一出,莫说周围士人、学生一时沉寂,便是同桌之人也多不敢说话了,唯独那个虞允文,不知道是不是年轻,依旧面不改色,讨论如常: “愚弟还是觉得邦衡兄过虑了,官家那是以亲王之身仓促登基,一开始没有半分成算与打算,所以才会被黄潜善、康履一时所惑……后来种种,俨然决心已定,这两年也几乎无所动摇。” “我还是心存疑虑。”胡铨还是坦然摇头。“既是对官家,也是对有些人不放心……不过,若说对官家的话,此番既然来考,若能被取,自然要尽为臣之道,时时刻刻直言相谏的。唯独有些人,并非存心,却迂阔误国,偏偏这些人又能操弄经典、迷惑众人,不免忧虑自己将来会无所能,以至于坐视官家会为此辈所惑。” 座中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晁公武也顺势来问:“邦衡兄是遇到、听到什么事情了?” “不错,”拎起筷子的胡铨忽然失笑。“你们还记得吗?我初入京中,因为年纪仿佛,又是南方人,所以太学中不少人见我交游广阔,都把我猜想成那位胡经略的弟弟……” 座中人也纷纷失笑。 但笑声中,一人忽然若有所思:“说起来,近来听闻那胡经略的父亲与弟弟也一起来东京了,而且刚一入京便受官家召见,邦衡兄可是指此事?但胡经略父亲乃是天下闻名的道学家,他那位与邦衡兄同岁的弟弟也颇有名声,难道也有不妥?” “当然不妥!”胡铨严肃相对。“我在刘子翚那里知道了胡经略父亲胡安国面圣言语,甚觉大谬!” 刘子翚是枢密院都承旨刘子羽弟弟,言论自然可信,而胡铨是太学中的风云人物,与之年纪相仿的刘子翚也与他有所交往,告诉一些政治上的秘辛也属寻常。 于是,这店中再度有些安静,不少人都竖耳倾听,唯独角落中那对父子充耳不闻,只是低头用饭如故。 “怎么说?”还是晁公武率先按捺不住。 “官家问他眼下局势该如何应对……什么守住东京、提拔忠良、选用人才、军事为先,倒也称得上是道学名家之论;劝导官家亲自祭祀皇陵、多开经筵、提防官吏结党,也算是言之有物……唯独说到最后,此人居然力劝官家养气!”胡铨终于面露嘲讽。“官家问他什么是气?气有何用?他说,气便是道,养气便是养道,而用兵之胜负,军队之强弱,将帅之勇怯,都与人君所养之气有直接关系,若官家养的一身刚气,则政令通达天下,蛮夷宾服,四海安定……简直荒唐!” 话至于此,胡铨已经渐渐怒气起来,偏偏座中几人对于什么道学名家口中之‘气’明显存了几分小心,似乎还真有人信,却是使得这胡邦衡彻底怒不可遏。 只见其人直接将手中筷子拍到桌上,厉声作色,一时便引得满店人一起惊住:“如此荒唐,偏偏刘子翚居然也觉得这什么气有用……要我说,若是将来官家身旁俱是劝他养气的这般废物,然后官家也真去养什么气,不要说收复两河,怕是东京也要二次没了!” 这番言语,终于惊得角落那两人一起抬头,但片刻之后,以那老者为先,还是一起低头缓缓用饭。 “确实荒唐。”最年轻的虞允文也面色潮红起来。“将帅的勇怯,在于官家能否赏罚得当;军队的强弱,在于军械粮草财帛是否充分,士卒是否操练得当;至于用兵之胜负,在于观天命而尽人事……真若有养气的功夫,还不如去河堤上帮忙疏通一下汴河呢!怪不得胡经略久从官家,却是天下公认的不知兵,摊上这种父亲从小教养,若是知兵便怪了!” “我意已决。”胡铨眼见着除了虞允文外,其余人多有犹疑之色,却是忽然起身,并凛然四顾。“待三日后殿试面圣,我拼了这次前途,也要直抒胸臆,以正视听!” 周围人愕然一时,却无人敢劝。 “我也如此……”虞允文大概是难得喝了几杯,加上过于年轻,不免振奋响应。 “你不必如此。”胡铨严肃相对。“允文,我自问有识人之明,早就看出来你虽年轻,却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非比我多半能耐都在文章与嘴身上……我若能此生做个御史中丞,你便是宰执之材……故此,三日后我自为之,而你当修身养性,潜心仕途,以待将来……须知,国家危在旦夕,官家心思牵扯天下万众黎民,你我既存济世之心,又岂能将官家身侧之位徒劳让给那等迂腐误国之辈?” 这番言语既出,在座学生再无人敢中立,纷纷起身表态安慰,便是角落中那对状若父子之人也终于愕然抬头,失态许久。 就这样,一群精力过剩的太学生,一顿饭折腾了半日,终于散去,却不知道又去什么地方放浪了,而一直此时,角落中的那对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的父子也才终于首次开口。 年轻一些的,也就是胡寅的堂弟兼养弟胡宏了,小心出言:“爹爹,咱们还是去汴河堤上雇一个会做饭的妇人吧?” 那年长一些的,自然是胡寅的养父兼亲叔叔胡安国,也是所谓教官家养气的‘迂腐误国之辈’了,却又摇头不止:“国家艰难,河上也辛苦……此番官家不信我的学说,几位宰执也说我的学说荒唐,我本想归乡教书的,唯独秋后战事不明,不可以轻弃君父,方才留下受了馆职……当此之时,咱们父子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助国,随便将就一些便可,何必再浪费人力?” 胡宏欲言又止,却只能顿首。 ps:首先要感谢第七十萌,无论如何,都要首先感谢上萌这种对作者和读者本身而言都代表了最大支持力度的事情,虎皮金刚葫芦娃,也是老书友了……拜谢。 然后,今天是熊叔三十岁生日……本来不想祝他生日快乐的,因为他这人已经是有家有老婆,甚至儿女双全还有幽灵熊(如果没记错)的人了,而我与他同岁,却只是个租房子住的社恐单身狗……不免泛酸。 但半夜酸完了,还是得祝他生日快乐,然后再去拿瓶肥宅快乐水安慰自己。 最后,祝天下所有书友都走上现充之路……晚安。 第三十二章 殿试(上) 八月初十,秋高气爽,之前风波骤起的关西事早已经被一股无形之力给渐渐冲淡,便是没有冲淡,今日也注定会被规模庞大的殿试所遮蔽。 虽说朝廷慌乱立足,东京不复过往,当年各种仪制注定难以重现,而且这次恩科取士也是所谓三舍法(县学、州学、太学)与以往开科取士的嫁接,算是不伦不类。 但当这日一大早,数以百计的太学生涌入高大壮观的宣德门,然后在宫墙内右行过威严至极的大庆殿、转左长庆门、绕崇文院、经左银台门,再转行向西以后,这群年轻帝国精英们还是忍不住心神恍惚。 毕竟,不说之前宣德楼之巍巍然,大庆殿之轩轩状,只是前面,便是集英殿所在了,而这条路东西两侧,便是那贴榜唱名的东西华门。 此时此刻,大宋百余年的文华仪式,以及背后恩养读书人的政治传统,到底是给这些年轻的帝国精英们带来了巨大的震慑力与冲击感。 无论是谁,不管是师从什么学派、持有什么政见,一想到寇准、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三苏,乃至于吕夷简、包拯、富弼、庞籍、文彦博等等等等耳熟能详之人都曾从这条路上走过,然后入了集英殿,转出西华门,唱名东华门……所有人就都不免心潮澎湃。 那种敬畏之心与跃跃欲试的期盼感,居然毫不冲突的融合到了一起。 而这种心态,随着他们开始缓慢有序涌入集英殿,就更是达到了一种极致。 不过,正所谓你走在路上看风景,人家却把路上的你也当做风景……就在无数太学生从东西华门中间的宽道上走过,缓缓转入集英殿时,殊不知,同一时刻,赵官家早已经带着一大帮人立在集英殿旁的皇仪殿皇仪门上许久了……而且,这厮居然还是专门来看这幅风景的。 甚至,这些基本上头次来皇宫的太学生们根本不知道,其实以往真正取进士的时候,一般就是直接西华门进出而已,根本无需从壮观的宣德楼、大庆殿前走一遭才过来,只是因为今日赵官家特意嘱咐,这才专门为之。 换言之,这些太学生根本就是为了满足赵官家登皇仪门观看这一幕,才绕了那么一大圈子的。 对此,宰执们也好,主持今日大典的礼部尚书朱胜非也罢,全都无话可说。 毕竟嘛,一来,眼下宫城萧索,大庆殿、崇文院根本就没启用,从那里走并无误事; 二来,赵官家给的理由也说得过去,所谓东京繁华不再,当借正楼正殿以显此番取士之正; 三来,宰执们也在这皇仪门上看的热闹。 回到跟前,皇仪门楼上的雕栏遮蔽,赵官家引数十大员居高临下,只见下方路上数百太学生步履急促,动静颇大,却无半点言语之声,端是让人有些感慨,以至于许多人跃跃欲言……唯独这个场合,官家没出声,大家也不好第一个出声,免得引起下方学子注意罢了。 而看了一会,赵官家到底是没忍住,然后当众回头失笑:“朕本想仿效唐太宗说一句‘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却不免显得有些得意忘形……” 宫殿空阔,上下噤声,所以此言一出,即刻引起了下方学子的注意,引得不少脚步不停之人偷偷来看,更引得楼上许多人一起失笑、陪笑。 笑完之后,穿着不合身官服,略显小心的御营水军都统、梁山泊大头领张荣第一个忍不住好奇:“官家,这一次得多少人?” “六百!”赵玖脱口而对。 “全都是进士?”张荣愈发愕然。 “是。”赵玖坦诚相对。 “也该这般的。”张荣若有所思。“许多年没取进士了,也该取一次大的。” “非是此意。”赵玖依旧坦诚。“眼下中原各处官吏缺额并没有多到这份上,更何况钱粮还是紧张,官吏都也在半俸……其实朕此番取士,有意多发御营军中效命……如何?张太尉可要些进士入你水军中听令?” 张荣愕然一时,欲言又止,便是受了官家旨意,一起过来的韩世忠、张俊、岳飞、李彦仙、王彦等其他节度使也都纷纷愕然,两个御营正副都统,也就是王渊、曲端,也各自失态。 相较而言,随侍的文官大臣们,自吕好问以下,三位宰执、一位御史中丞,外加六部主官、数名翰林学士、几位中书舍人,反倒是没有什么言语……也就是其中几个人微微皱了下眉头罢了。 很显然,这群人应该早就知道这番安排了。 不过,如此有悖于文重武轻政治传统的安排之所以能够顺利通过,自然有一段秘辛——具体来说,乃是跟近来东京城内的一位风云人物有直接关系。 而此人便是胡寅亲父、道学名家胡安国了。 话说,当日胡安国入觐,肯定没有那些太学生脑补的那么多戏;也没有胡安国自己轻描淡写,显得多么失败一般……最起码从赵官家的角度来看,他那天和胡安国其实算是谈笑风生,外加和平分手的。 首先,胡安国并非是什么腐儒。 他提出的那些意见,诸如应该以军事为先、坚守旧都等等,跟赵官家乃至于中枢目前的执政理念其实是相合的,非只如此,作为一个之前中了进士便回去隐居的人,胡安国那次面圣,其实是说出了很多当政者注定难以触及的要害问题的。 比如说,这位大儒就直接当众指出,朝廷内部的官员已经有了结党的倾向,东南、巴蜀、荆襄等各地重臣在中枢都有自己的羽翼,时常为了地方利益与天子宰执搞对立……引得李光、朱胜非、刘子羽等人各自惶恐。 再比如说,胡安国公开提出了‘兵权不可假于人’,他是第一个称赞赵官家与统制官们建立札子制度的人,而且他认为这还不够,官家应该进一步尝试将天子和中枢的权威渗透到军队的更深入层面。 而正是借着这两个当时忽然当众抛出的敏感议题,赵官家才能顺水推舟,将之前一直受到副相许景衡、御史中丞李光强烈反对的进士入军一事,给正式通过。 实际上,到了那个时候,赵官家对这位道学名家已经有了几分喜欢了,他是真觉得胡寅的爹好像比胡寅还好用……大胡同学只能用来在战和问题上定锚,可这位老胡先生却是能在许多政务上起到定锚作用。 不过,最终的结果所有人也都知道了。 资历极高、名声极大,又有正经出身的胡安国还是没能一跃而为中枢重臣,只是得到了馆职与恩赏,本质上还是闲置了。 原因倒也清楚。 当先一个,便是这位老胡先生的表现引起了宰执们以及其他重臣的警惕,这么一个理想化的大儒摆在这么一个总喜欢惹事的赵官家身前,两人加起来怕是不比当日吕颐浩和官家在一起更容易对付吧? 谁敢留他? 另外一个,自然便是引起了巨大争论的‘养气’之说了。 平心而论,赵官家并没有对这个‘气’有太多反感。 哪怕胡安国专门强调了,他这个‘气’不是一种形象化的比喻,而是一种真实存在的宇宙本源与道德的结合,赵玖依旧没有觉得荒谬……原因很简单,看人要讲一个时代视角的。 你赵玖二十来岁就知道氧气,人家胡安国胡子一大把却知道‘养气’,那是你这个人特殊,不是人家水平不行……因为这年头的主流哲学思想,就是要把道德这种虚无缥缈东西跟宇宙万物至理连到一起的。 而且,这种联系还要遵循儒家经典的指导。 不过,即便是心里明白,但赵玖还是断了让老胡先生留在身边为重臣的心思,因为他必须要坚守更讲究功利的新学,而根据赵官家这一阵子拿出工科狗劲头做的认真研究,却早就发现新学有两个天大的问题! 首先,自然是蔡京和那位太上道君皇帝坚持新学,却因为自家太脏,顺便将新学的政治名声给糟蹋了……这一点得慢慢来,没办法的。 其次,则是新学在自家的理论体系中,根本没有一个系统的对天地万物、宇宙根本的有效阐述。 你甭管人老胡先生的‘气’在这年头如何标新立异,如何让部分务实的太学生都觉得有些荒谬,新学那边,却是连这个‘气’都没有的! 而眼下,赵玖偏偏又根本没时间去研读儒学经典,帮着新学完善这个‘气’,以求借壳上市……那么没办法,就只能让善于养‘气’的老胡先生先闲置下来了。 这才是当日胡安国入觐,双方谈的入巷,却反而无奈分手的真正缘由。 但不管如何了,仅仅是冲着这次进士发往军中的事情,赵玖也得谢谢人家。 转回身前,周围武臣各自惊异,张荣想了半天也没敢答应,那边随着诸多太学生涌入集英殿中,赵官家也不好多说,却是扶着金带,穿着大红袍,戴着硬翅幞头,引着数十名文武重臣,自皇仪殿侧门转入集英殿中去了。 上的殿来,赵官家端坐御座,左右文武列于阶下,下面六百名太学生便在稍显拥挤的几案之侧行大礼相对,然后又在官家与大押班蓝珪的依次相对声中起身,并归于几案之后。 到此为止,赵玖依旧面色如常,下面六百位马上要成为进士的人则神色各异……而有意思的是,重臣之中,左手边首相吕好问、兵部尚书领开封府尹陈规,居然和右手边的几位帅臣一般,面有异色。 吕好问恩荫出身,陈规明法出身,科举上都有遗憾。 而那几位帅臣,则无疑是因为上百年的风俗人心,纷纷起了别样心思……当然了,这其中,肯定是专门被官家邀来观礼,也是出身最低的张荣,最是失态。 礼仪继续,很快便有礼部尚书朱胜非引内侍上前,请官家当众御笔出题。 这种表面功夫自然不必多提,题目赵官家也是早就想好了的,甚至是与吕好问、汪伯彦、许景衡三个宰执通了气,确定了没有反对意见的。 但不知为何,眼见着官家在御案上提笔写了一半,忽然停住,明知道这位官家又要作幺蛾子的三位宰执,却全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恰恰相反,这三位反而有一种一块石头落了地的感觉。 因为该来的,总得来。 “吕相公,朕记得,这次是有地方优秀吏员、年轻知书军功者一并参试的……对否?”安静的集英殿中,六百位正襟危坐的准进士耳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清晰无误的官家‘御音’。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一个稍老一些的声音当即应声,很显然便是当朝首相,许多人认为功劳不比李纲、宗泽差的吕好问吕相公了。 “那这样好了。”赵玖忽然失笑,却是连手中毛笔都未放下,直接指向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宛如在说什么闲话一般脱口而出。“鹏举,你既有军功,又年纪极轻,且素来知书,不也合规矩吗?朕让蓝大官加个案子,你也来考一考吧!” ps:抱歉,今天有点无力,就是这一章了。 第三十三章 殿试(中) “臣以为可行。” 吕好问仅仅是犹疑了一瞬间,便直接应声了,不仅是这样,周围其他大臣也无人出声反对。 这下子,反倒是赵官家一时有些懵了——这就行了?这可是进士出身! 但很显然,这就行了。 其实,此事本来就是赵玖疑神疑鬼,甚至有些小肚鸡肠外加自作聪明……他根本不知道,这事算是有半件成例的。 北狩的太上道君皇帝时期就曾经出过类似的事情,而且还是一位亲王亲自下场来考,凭着真本事进到殿试一层不说,最后据说还靠着真才实学得了状元……有这件荒唐之事打底,对于在场的大宋官员们来说,恐怕很难驳斥赵官家眼下的光明正大。 甚至,就连下面的六百位准进士也无话可说,因为本朝规矩,到了殿上便没有落榜的问题,就都是进士,只有排名和份等罢了,而既然是堂堂正正让一位节度使临到殿试再临时下场,那赵官家反倒不可能再腆着脸给这位岳太尉一个状元了。 充其量,不过是中间的名额罢了,于上于下都无害,日后传个美谈……说不得还有人觉得这下子能赚了个难得的同榜之谊,然后将来私下相见,我恰好还比你岳太尉大两岁,酒席上我先坐个上座呢? 当然了,百样米养百样人,六百号人呢,外加几十位大臣,肯定是有不满的,只是官家提议,首相赞同,他们的意见一时没法体现,那事情便没了阻碍。 而岳飞,也只能在茫然中出列奏对。 不过就在这时,眼瞅着岳飞在周围除了张荣以外所有同僚的冷冷注视下出列,然后略显犹疑,赵官家却忽然于心中暗叫一声不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没跟岳飞提前沟通,这要是岳鹏举为了不招同僚嫉恨,主动拒绝又如何? 一念至此,赵官家却是心生急智,然后面色不变,复又指向帅臣队列从容而言:“既然吕相公都许了,那朕也不小气……非止鹏举,良臣以下,诸位谁觉得文章功夫过关的,都可上来……少严(李彦仙字)、子才(王彦),还有曲端,你三人也都号称文武双全,可要上来试一试?” 此言一出,韩世忠和张俊两个大老粗面面相觑不提,原本面色最为不渝的李彦仙、王彦二人先是微微一怔,却反而齐齐犹疑起来……毕竟,这俩人虽能写的一点文字,做一点文书,却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想要做正经文章争个进士身份还是远远不足的。 真应了下来,到时候文章一公开,只怕反而丢脸。 于是,二人几乎一起畏缩,根本没有出列。 但也几乎就是同时,被点到名的曲端却是一点都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其人即刻出列,直接抢在岳飞身侧激动应声:“臣愿求官家赐下一案,公平相较,也愿殿试后将自家文章贴到东华门外,若公论文章极劣,臣愿领罪!” 这一番抢白,直接让原本显露推辞之态的岳飞直接改变了心意……他固然担心得到这个进士出身会进一步引来一众本帅臣同僚们的集体疏离,可是,正所谓两害相较取其轻,这要是此时退缩,反而直接要跟身侧这位‘能文能武’结下大怨了。 要知道,殿中明白人都清楚,曲端此番冒出来可不是仅仅求一个什么进士出身,他更希望借此摆脱被弃置的尴尬处境,希望借此告诉天下人他曲大在官家身前依旧还算个人物。 这关乎他的政治生命。 于是乎,岳鹏举也在旁拱手行礼,却并不言语。而这,便是‘俺也一样’的意思了。 见此形状,赵玖这才当众失笑,并扭头看向蓝珪:“既只有两人愿为,那便去加两个案子,两份笔墨纸砚过来,让鹏举和师尹(曲端字)来考,其余人依旧在此观礼。” 岳飞与曲端当然是一起下拜谢恩,不过相较于岳飞一直到现在的措手不及,曲端此刻却忽然有些想要落泪的感觉……因为直到此时他才醒悟,原来官家居然一直知道他的字,只是一直没有用过这个称呼而已。 岳飞和曲端各自加了个几案,短促的风波直接过去,而赵玖也终于抬手将考题依次写了下来。 且说,有宋一朝,科举制度改来改去,改到靖康前宋徽宗丰亨豫大的时候,干脆连科举都没了,变成了三舍法(县学、州学、太学),考到太学生直接就能授官,便是这一次大恩科、赐进士,也是赵官家和吕相公搞得混合品种,那么殿试的规矩当然有些随心所欲的味道。 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归根到底还是要赵玖这个官家提出几个问题,然后下面的新科进士们根据这些问题弄出一篇正正经经的政治论文出来。 那么从赵玖这个出题人角度,眼下这个局势,策问的问题也不可能超出那几样来……实际上,赵玖并没有标新立异,甚至恰恰相反,他反而遵循了神宗以来的政治传统,只问了五道题,只不过问的格外简洁,没有写一大通花样文章罢了。 相较而言,历史上某人泥马渡江后,开科取士,居然一口气问了几十道策问,也不知道是图的啥。 具体五个问题。 第一个是时政大问题,赵玖开篇名义,问的是宋金两国交战四年,从长久来看,宋何以胜? 第二个是具体的军事问题,赵官家说的也直接,若秋后金人再来,该如何防御,怎么防御? 第三个是财政平衡问题,问的是如何能在确保前线的军事布置的前提下,尽量减轻后方百姓负担? 第四个是老生常谈的人才选拔问题,赵玖在这里按了个扣,询问在新的形势下,如何选拔出能面对军事压力的合格人才? 最后一问,却又绕回到了儒家根本,颇有些泛泛之谈,乃是说‘治道本天,天道本民’,天子到底该如何在天与民之间秉持治道? 看样子,赵官家还是受到了那次与胡安国交谈的影响。 五个问题写完,大押班蓝珪率先接过,转交给礼部尚书朱胜非,而朱胜非其实只是转了一下手,确定题目不是什么特别荒悖的东西,便重新交还给回去。 随即,蓝珪便在寂静无声的集英殿中尽量提高音量,当众诵读起了这五个简短的题目,而且连念三遍,三遍之后,复又询问上下是否有人没有听清? 实际上,这也只是走形式罢了,一旁早有数名翰林学士将题目听清,迅速以大字誊抄清楚,准备分交内侍,届时每隔十来个几案便会有一个内侍举着题目,让这些士子看清楚,记录到草稿上,然后作文。 还是有些简陋,比不上以往正经时候提前标牌、赐酒水,细细誊抄考卷什么的。 但有用即可。 不过,就在蓝珪宣读完毕,准备退下之时,坐在御座中的赵官家忽然又主动出言,扬声宣告,引得周边几位宰执帅臣,下面数百位准进士一起侧耳倾听。 “诸卿,尔等答题之前,朕尚有一语……”赵玖扬声宣告,声音在传音效果极佳的集英殿上清晰无误。“朕以为,当今之世,实乃宋金全面交战之时,国家日夜有垂危之态,万事也皆为战事所扰,故此,诸般仪制皆可从简,卿等今日做答,也不必计较文章规制、旧俗,言之有物便可!且答题吧!” 如此言语,倒是让殿中不少人心中稍动……有人觉得官家这是题中应有之提醒,有人觉得这是官家有所暗示,还有人只是单纯为那‘全面交战’四个字心神动摇。 但不管如何,此言既罢,官家便坦然与其他文武重臣一并转出集英殿,往旁边皇仪殿中饮茶稍待去了。 一时间,集英殿中只剩下礼部诸官与内侍省内侍,外加披坚执锐的御前班直们,陪着这六百零二位准进士们做这平平无奇的一次考试。 ps:感谢新萌主巍巍巍巍du同学和灵狐五中同学,本书第71位萌主和第72位萌主……凑够72地煞了。 先来半章……困死了,算是请个半假睡觉……不是卡文,而是这两天有点工作上的事在处置,结果一写文就干燥的厉害,这半章在电脑前折腾了四五个小时你能信?又或者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卡文?望见谅,我努力今晚12点前补上来。 第三十四章 殿试(下) 赵官家没有那个别人考试时躲人家后头偷窥的坏习惯,不过单纯等待考试结果也挺无聊的,于是,众人甫一来到皇仪殿,他便主动下谕,要所有人自便。 虽说是自便,但几位常时不在京中的帅臣们当然不会主动放弃与官家相处的机会,但如此场合也不好说一些军务上的事情,便都与官家随意说笑攀谈。 譬如赵官家坐在皇极殿里的一个板凳上,开口便说,宫中回来的内侍越来越多,以至于宫殿越来越干净,都有点不适应了,而且人多了,费的米也多云云……愣是让几个帅臣半日没敢搭话,只有张荣初来乍到,真的跟官家说起了如何省米的人生经验。 这种场合,武臣们不敢走,而文臣却是懒得掺和,早早避到皇仪殿四处闲坐,任由官家瞎扯淡去了。 当然了,这毕竟是传承了百余年中央大国的政治中心,闲坐归闲坐,骨子里铭刻的那种政治秩序还是摒弃不掉的……官家自在皇仪殿内带着几个帅臣列坐喝茶;三位宰执与难得一位资历较深的御史中丞则一起来到了外面正门楼之上,而且有茶有桌;除去礼部尚书朱胜非的其余几位尚书、九寺正卿,则坐到了皇仪殿左侧偏殿廊下,也是有茶有桌,却是借着偏殿内的物什,没法搬出来的;但再往下,御史们、中书舍人们、枢密院承旨与编修官们就只是随意在距离集英殿最远的东侧偏殿廊下干坐着了。 不过,各处人员分类虽有不同,却普遍性都在议论刚刚集英殿中的意外。 说实话,没有在那种场合出声反对是一回事,但身为文臣,看到进士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誉身份被官家轻易抛出,心里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这皇仪殿中不提,殿外四面却是渐渐议论成了一片。 不仅是这样,议论一旦展开,反而给了不少人氛围上的支持,让原本没有勇气和机会说话的人产生了一些底气,继而怨愤起来。 唯独此事木已成舟,却不好再去劝谏官家的,只能借着隔壁集英殿中一股同学少年的意气,窃窃抱怨一番。 皇仪殿和隔壁集英殿一般大小,这些动静很难传入殿中,但却瞒不过殿周边的大臣们,几位宰执也很快便听到动静。 继而,心中本就有些怨气的御史中丞李光却忍不住顺势提起了这一遭话来: “吕相公,我非是指斥什么,刚刚那种场合,以国家大事为计,忍耐一时也就罢了,但往后却不该就由着官家继续胡闹的……这件事着实不妥。” 刚刚端起茶杯的许景衡微微一怔,本要顺势附和,但眼瞅着身侧吕好问从容端起茶杯轻轻一啜,这位都省副相反而扭头朝李光苦笑,然后主动辩解起来: “泰发(李光字),这事是有成例的。” 李光愈发严肃:“我当然知道是有成例的,但国家抡才大典,官家还是失于轻佻了。” 轻佻一词出口,三位宰执各自心动。 且说,太上道君皇帝毕竟是北狩的太上皇之一,不好说他坏话,而三位宰执和李光也基本上是经历了完整太上道君皇帝时代的‘资历重臣’,身份贵重,更不好轻易多说什么,以免造成政治误解。 但政治语言这个东西就是这么有趣,一个轻佻便能表达出很多东西。 当年哲宗皇帝去世无嗣,太后与宰执们议论诸亲王继位,结果当然是时为端王的赵佶,也就是后来的太上道君皇帝成功胜出。但这期间,反对派宰相章惇一句‘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却也伴随了赵佶后来几十年的皇帝生涯。 因为这句话太过于一针见血了。 太上道君皇帝赵佶,就是‘轻佻’,就是‘不可以君天下’。而数年前,历史更是拿半个国家的沦陷、京城的空废、皇族的尽掳,乃至于千万条人命来验证了这句话的精妙。 故此,李光此时说轻佻,堪称绝妙的传达出了他的意思——成例二字虽然可以堵人嘴,却不能屏蔽人心,那个成例是坏了天下的太上道君皇帝做出的坏成例,官家不该学,宰相们也不该放纵,否则,就有点当日六贼哄着太上道君皇帝那般可笑了。 这是一个很严厉的指责,哪怕此时勉强算是私下闲谈,吕好问也必须要做出正式回应。 而果然,稍做思索之后,吕相公便放下茶碗,缓缓以对:“当今之世,实乃宋金全面交战之时……我以为官家说的极妥。而前些日子,胡安国入觐,言当今之世,当以军事为先,又言兵事不可假于人,我也以为是妥当的。” 这便是说要搞先军政治,军事为先,那么临战之时,再怎么拉拢军中大将,总是可以接受的。 李光微微一怔,却又摇头不止:“话虽如此,但岳飞本就以二十七岁领少保、加节度使,堪称位极人臣,官家此举,过犹不及……我暂且直言,让岳鹏举得此出身,下方议论倒也罢了,可是其余诸帅心中何能平?” “若心中不平又如何?”就在这时,一直倚在座中品茗不语的枢相汪伯彦忽然插嘴。“其怨在上,还是在岳?” 李光一时语塞,继而一时醒悟,再继而便闭口不语。 话说,可能是李光自己刚才说的直接,所以汪伯彦的话接的更直接——若是其余几个帅臣心中不满,这股不满是会对着赵官家呢?还是会对着岳飞本人? 当然是对着岳飞本人,这个答案不言自明。 因为赵官家对韩世忠、李彦仙、张俊那些人拿捏得也格外有水平……而且平心而论,看这几个人看往日表现,他们对官家的畏服还是很明显的,包括很讲究的王彦、闾勍等人,甚至包括有些楞的王德,这些武将性格各异,毛病也都有,但一个能作战,一个有忠心,却是所有人统一的认识。 甚至有时候,几位宰执自己都会嘀咕,眼下这个世道,尤其是殿中那位正在瞎扯淡的官家登基之前,天下军将动辄降叛,轻易动摇,然而这官家启用看重的人,不说文臣,便是几位武将,却也从不至于大节有亏……他如何就能把这些人给拎出来的? 要知道,很多时候,臣子们对这位官家的尊重与畏服,根本就是来源于这位官家的识人之明、羽翼之重。 而且不提这些东西,回到岳飞这件事情来,若是帅臣们的不满只是针对岳飞,那从为人君的权谋角度来说,那岂不是更好?更能确保最年轻、兵力最强的岳飞做个孤臣? 更能平衡军权? 这么一想的话,官家此举反而是刻意为之巧妙手段,便称不上轻佻了。 一想到这一层,非止是李光,便是许景衡也若有所思,微微颔首不语了。 但就在这时,重新喝了口茶的首相吕好问却缓慢而又决然的摇了摇头:“官家对诸帅臣,虽有小小敲打,但总归多推君心置彼腹中,此举绝非彼意!” “那……”汪伯彦一面取茶一面不解。“岂不是又绕回来了?” “非也。”吕好问捧着茶杯在座中一声轻叹。“恐怕官家是真心觉得,给岳鹏举一个进士出身是有大用的?” “能有什么用?”李光也捧着茶杯一时失笑。“难道还能让他补了枢密使不成?” 但话音刚落,这李中丞自己就先怔住,继而四位当朝重臣几乎是一起头皮发麻、面面相觑,然后几乎是同时将茶水放到了身前桌上……因为他们陡然意识到,此时或许不妥,但等岳飞年纪上来了,到了四十岁,这仗差不多打完了,难道还不行吗? 说不得,以后这件事还就成为日后的成例和定制了呢……枢密使皆从军中补……赐个出身嘛! 当然了,这就是四位重臣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 赵官家哪里能想那么长远? 他真的只是出于一种对岳飞的保护心理,才这么做的……须知道,作为一个穿越者,赵玖从未想过岳飞会因为韩世忠的妒忌心而如何如何,那简直就跟韩世忠造反一般是个笑话! 他只知道一个莫须有! 所以此番作为,不管是处心积虑还是投机取巧,但绝非是什么轻佻之举……赵玖只是因为那句莫须有,想从文官们手中用一种釜底抽薪的方式保护岳飞,他只是想给岳飞一个针对文官体系的保护壳而已。 当然了,还是那句话,赵官家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甚至有些杞人忧天。 真以为宰执们个个都是秦长脚啊?那秦长脚也是千年一出的人物好不好? 而且,他赵官家自稳坐殿中,谁人动得了他的心腹爱将? 便是今日皇仪殿上的议论,不也是穷极无聊的时候一番私下议论吗? 而果然,众文武随赵官家在皇仪殿闲坐不过大半个时辰,随着有人大胆交卷以求头彩,宰执以下,所有人便都汇集殿中,讨论新科进士们的文章,再不说闲言俗语。 且说,虽然赵官家退场前曾有明确言语,无须遵循什么文章旧俗,但实际上,殿试文章本就没有什么特定旧俗。 因为这篇文章的核心要务其实在于‘美’与‘刺’。 具体来说,‘美’是赞美,‘刺’是指出过错……而赞美与指出过错的对象自然是皇帝。实际上,相较于什么殿试的形制,‘美’与‘刺’的兼容并存,才是自唐代以来殿试文章的基本评判标准。 换句话说,这场殿试,本质上是需要这些进士们扣着题目写出一篇同时拍赵官家马屁与指出赵官家过错的政治论文出来。只要马屁拍得好,同时批评的到位,那这就是一篇典型的殿试好文章。 而这也是很多大臣都看好岳飞和曲端的缘故……真不需要什么文采,而岳飞之前的《良马对》就是一个关于用人方面的殿上策问典范,至于曲端,‘美’不好说,‘刺’总是没问题的吧? 回到眼前,六百篇糊了名字的文章,赵玖不可能挨个看完,只是要求宰执、尚书、翰林学士们一起审阅,定下大略排名,然后赵官家只看优秀的就行了。 不仅是这样,随着皇仪殿内开始正式糊名审卷,这一次赵玖开门见山,定下排名之后,打开姓名,无论岳飞、曲端排名几许,都不许做任何更改。 这使得殿内人心稍安,继而随着送来的试卷越来越多,却又秩序井然起来。 但正所谓锥处囊中、锋利自露,有些卷子,哪怕是糊了名的,也足以凭着他们的过人长处引得皇仪殿中的君臣们各自愕然,不得不特殊对待。 真的是‘长处’! 赵玖望着手中这份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小字的试卷,只觉的胸中敬佩之意如滔滔黄河一般绵延不绝……他数的清楚,横着多少行,竖着多少列,这篇算是很早交上来的试卷居然写了一万多字! 用毛笔字,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写了一万多字,简直可以与那些后世写网络小说的码字工相提并论了! 不对,那些码字工根本不配给此人提鞋! 人家在殿试中用毛笔如此工整的写了这么长篇的策问,哪里是那些宅在电脑前灌水打字的网文写手能相提并论的? 这还不算。 赵官家带着敬畏之心,也是在周围几位帅臣的敬畏目光中小心铺开试卷,只是读了这篇文章的第一句话,便觉得浑身颤抖,当场下定决心要让此人做状元! 正所谓: “汤、武听民而兴,桀、纣听天而亡。今陛下起干戈锋镝间,外乱内讧,而策臣五条,却虚言天民一体,何谬也?” 这是赵玖第一次看到有人明确提出,天意民心之间,要立场分明的选择民心! 就凭这个,此人哪怕只会灌水写文章,也当得起一个状元,日后做的上一个御史中丞了。 而赵玖继续看了下去,越看越是喜欢……首先,此人大约是不太懂具体军事问题的,所论军事防御策略都只是泛泛而谈,但上来却直言不讳,认为大宋人口众多、根基坚实,只要确保不与金人论和,一时胜败都无所谓,只要坚持下去,那到时候最终胜利必然属于大宋。 这就很合味道了,而且隐隐有拍官家政策马屁的嫌疑。 而看了半日,几千字读完,翻过页来,看到用人这一节,赵玖却又一时怔住,因为此人当头再言: “今首相大约晏殊王珪之流;枢密久任,无有韩琦之断;副相勤恳,亦无有范仲淹之忧乐,陛下欲以此辈兴复两河,重定江山,非帅臣皆有韩白卫霍之能,可乎?” 赵玖怔了片刻,不由拍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却是决心给这厮一个磨砺,改成榜眼好了。 毕竟,且不提此人该不该瞎说这些大实话,只论宰执们这么辛苦,是你一个殿试侠可以吐槽的吗?而且你怎么知道我的帅臣没有韩白卫霍之能? 第三十五章 排名 抛开这种殿试侠的行为,少见失态的赵官家继续看下去,却在这篇文章的最后,再一次沉思了起来。 因为这个‘新科榜眼’在文章的最后,针对最后一问,重新泛泛讨论了君王的治道,却是对他这个官家最近明显流露出的学说兴趣提出了严肃批评,他认为眼下这个情势,天子不该讨论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而应该采用传统的、简朴的,所谓更有实效性的方法来笼络人心。 比如,祭祀祖宗,主动向金国发出严肃声音,要求他们无条件归还被掳掠的二圣、赵氏族人、以及当日同时被扣押掳掠的忠义大臣。 这些事情,简单直接,不管结果如何,做了以后,总是能起到广泛的安定人心作用,而且一般而言是立竿见影的。 “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 时隔数月,赵玖又一次‘听’到了这句略显刺耳的话,然后依然不得不在心底暗暗承认它极为正确……尤其是考虑到时代的备注。 今天是建炎三年的八月初十,距离满清都还差着整整一个蒙元和大明呢。 甚至按照吴夫人家中所引荐海商们提供的那些乱七八糟讯息,再以赵玖自己从某些低端游戏里得来的地理知识相互验证,此时此刻,自东至西,似乎整个世界岛都乱成一团……刚刚在集英殿中,他好险没把‘宋金全面交战之时’给说成‘战国之时’。 这种时候,往祖宗礼法上走确实是能很快安稳人心的。 而且说实话,赵玖自己也心知肚明,这位新科进士的建议和那位皇叔的建议本质上是有区别的,人家赵皇叔是出于宗法的本能,而这个新科进士说的很清楚,此人认为这些举措相对而言更有实效性。 但是很可惜,赵玖不愿意选择更有实效性的方式。 原因有二: 一则,就是他这个穿越者基于另一个时空历史认知而产生的任性心理……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他赵玖为了个人好恶而不顾大局,所谓口口声声劝别人相忍为国,到他本人却总是忍不住跟那些姓赵的置气。 当然了,可能也有穿越者特有的个人身份认知问题,但这个样本太少,不好说。 二则,乃是说身为一个工科狗,赵玖天生更喜欢先进一点的东西,也更喜欢简单直接一点的东西。 这个新科进士说的很好,道学、气学、理学,乃至于新学那些东西,也就是儒家内部意识形态的问题,在眼下战争时期大肆讨论,看起来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但是,这似乎也仅仅是不合时宜罢了。 因为建设一个新的儒家意识形态,本身就是时代的呼唤,也是想要长治久安的基础……赵玖并不懂得什么深奥的社会学知识,他不知道出现这种情况是儒家自己发展的必然历程,还是跟人口数量增长、生产力发展有直接关系? 可毫无疑问,他最起码知道历史进程,知道这个趋势,知道道学或者说是理学,很快就会成为儒家内部的无冕之王,继而成为有冕之王……不仅是这样,赵玖在实际统治的时候,在与文官们尝试交流促进的时候,也已经切实感觉到了下方的跃跃欲试。 换言之,一个新的儒家意识形态是必然要出现的。 而这个位置,他赵玖不去占领,只会让别人来占领。 甚至,赵官家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内心隐隐中已经将这件事情视为仅次于抗金大业的重要事端。那么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因为什么不合时宜而放弃掉呢? 有机会还是要尽量推进一下的,没时间推进,也要固守才行。 转回到皇仪殿内,话说,赵玖坐在那里看着这篇文章,先是啧啧称奇,然后是惊艳一时,再是失态大笑,最后沉思不定,早已经引得殿中上下重臣一起侧目,不晓得是何等文章。 而赵玖看完之后,回过神来,也毫不在意,只是将此文交给了首相吕好问来看。 吕好问一目十行,大略一看,略显尴尬之余却也不由哂然:“臣焉能比晏殊、王珪?倒是许相公,凡都省庶务一应尽心尽力,辛苦维持……臣以为,其人虽不敢比范文正公之纯美,却也有一番忧乐天下之心;还有汪枢相,自河北负弓相随,久为陛下肱股,多历军事,数经悬危,虽不敢比韩琦,亦可称有断了……这篇文章,到底是显得有些刻薄了。” 说着,这吕相公却又将文章递给了身侧许景衡,并直接指出了那段。 那汪伯彦、许景衡便是没看,只听吕好问言语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却是一面去看原文,一面想着如何谦让和维护同僚。 不过,不等这二人开口,坐在案后的赵官家便连连摆手,干脆直言:“朕也不瞒几位相公,一开始朕看他言辞勤恳,言之有物,更兼万字长篇一气呵成,本意点他做状元,后来看到他这般轻视当朝宰执,却也不能容他如此放肆……若这般人物做了状元,文章再贴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误会?降到一等最后一名吧!” 吕好问等人见到官家如此直白,面面相觑之余也不好多言……实际上,殿试的规矩便是‘美’与‘刺’,讲的便是宽宏大量,连犯了忌讳这种明显错漏之人都只是降等到第五甲,何论是这般人? 而既然不能降等,那便只能放在第一甲最后一名了。 而这,已经表明了官家对宰执们的维护态度了。 于是乎,既然天子、宰执共同议定,此人乃是今朝殿试第五名,那在场礼部官员便不再犹疑,直接打开糊名,誊抄名榜……却是一个唤做胡铨的吉州人。 没错,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 眼下宋代殿试排名是五甲制度,不是后来三甲制度,而且如今第一等共有五个名额,从第一名到第五名都是第一甲。 这是宋代进士科加殿试大扩军的典型后果。 实际上,这年头榜眼都是有两个的,因为第二名和第三名在贴出的榜单上正好居于状元左右,所以才得名榜眼……要是只有一个,那叫独眼龙。 至于探花,也是指进士中最年轻、俊气的两人,跟殿试后的庆祝活动有关系。 而所谓状元、榜眼、探花专指前三人,并不可靠,只能大约猜度,应该是从明代三鼎甲制度确立以后才形成的风俗。 那么换句话说,赵官家到底是小心眼发作,看到那个什么‘祖宗’之后,心里不爽,把人家胡铨从第一挪到第三,最后给挪到第五去了。 不过,不得不说,胡铨的殿试文章实在是太出位了,此篇之后再看其他文章都显得索然无味。 实际上,待到下午时分,随着六百零二篇文章尽数送达,一众准进士或忐忑或自信出西华门而归太学,眼瞅还得再等几日放榜,却不知这边皇仪殿内,大宋皇帝和宰执重臣们早已经从简从速得了大略结果。 毕竟嘛,五甲五等,第一等和第二等为进士及第,第三等第四等为进士出身,第五等为同进士出身。 先分等再排名就是了,因为除了前五名外,本身排名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其中,岳飞被选在了第三等靠前位置,也就是六百人中一百多名的样子,算是取了一个靠前的进士出身;而曲端却是入了第二等后半截,得了一个进士及第…… 赵玖大约一看,便晓得是怎么回事了,这跟内容无关,却是跟文章引经据典,是否紧扣儒家经义有系。 在这方面,岳飞虽然天赋异禀,文学上进步极大,但毕竟半路出家,跟曲端这种很早便有文名,知道做官样文章是怎么回事的人相比,却未免吃了亏。 不过也无所谓了,赵玖又不是真要给岳飞个状元,甚至这个排名反而正好让曲大去给岳鹏举当挡箭牌。 所以只是一看,赵官家便不再理会了。 而接下来,赵官家照例是要排列一下一甲顺序,并给二甲点个头名才能退场的,但此时他兴趣已失,便也只是随意排列了一下。 前五个人,第五名胡铨不提,其余四人,一个唤做李易,一个唤做王大宝,一个唤做赵伯药,最后一个唤做虞允文。 其中,虞允文年纪最小,看名录只有二十岁,如此年纪,若样子长得再不差,便应该今科最靓探花郎之一了……被赵玖直接摆在第四。 而其余三人,也就是一个状元俩榜眼,赵官家原本觉得王大宝这名字亲切,准备点为状元的,却被朱胜非提醒,那位赵伯药居然是宗室子弟,乃是太祖皇帝次子赵德昭那一支。 不过,这么提醒,却不知道是想让赵玖特殊照顾以展示团结宗室的理念,还是想暗示这位官家,千万别把自家赵家人点成了状元? 可不管如何,反正人家赵玖赵官家是按照第一种想法来的,其人当众将这位宗室胡乱排到了第一,又将那王大宝排了第二,所谓李易做了第三。 一甲排定,接下来便是点二甲头名了……这也是一个彩头问题,而此时,本已经兴趣乏乏的赵官家却倒是稍微起了一点心思: “朕曾赐胡安国次子胡宏为太学生,应该也有殿试资格,可曾来考?” 众人赶紧去寻,却果然找到了,却居然在第五甲中……也是惊世骇俗! 须知道,这次是大恩科,六百人内,是有相当一部分得力吏员、年轻军功者、赎买河北流民者……所谓出身驳杂之人,这些人的水平摆在那里,第五等是不缺人的。 然而,胡宏堂堂大儒亲子,中丞之弟,又已经二十七八,文名早就传开,落到第五等,这算什么?总不可能在文章里直接了写了赵匡胤三个字吧? 不过,出乎意料,赵官家也好、几位宰执也罢,全都不动声色,似乎并不以为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几人心知肚明,此人落到这个位置,根本不可能是因为他的文章水平,十之八九是因为他的学说与其父一脉相通,太过明显,然后里面什么气不气的引起了审卷大臣的不满,给专门黜落到了此处。 实际上,赵官家看了一遍胡宏的文章,稍显犹豫,却最终没有做出更改,只是点了原定的第六名晁公武依旧为二甲第一、进士及第……便再不过问。 就这样,只隔了一日,八月十二,这一次仓促举行的建炎三年大恩科便正式放榜。 东西华门处,虽然繁华不再,却也一时摩肩接踵。 到了晚间,杨沂中例行来报,更是提及诸大臣榜下捉婿。其中,胡铨没人理会且不提,状元赵伯药为枢相汪伯彦所捉,左榜眼王大宝为礼部尚书朱胜非替自家侄女所揽,右榜眼李易为留在京中的宇文夫人遣仆从所围…… 不过,一件引起轰动和议论的事情在于,公认的探花人选虞允文,居然被节度使张荣亲自带人绑至了大相国寺……据说,张头领家里确系是有个女儿的。 反倒是让吕好问吕相公派出去的亲信家人扑了个空。 赵玖愕然一时,却又不顾天色已晚,亲自往大相国寺而去……没办法,他是怕去晚了,这个新科进士愣头青为了拒婚说出什么不妥言语出来,直接伤了他心腹头领的心。 那还了得? ps:我错了,给大家作揖道歉,但真好看……真控制不住自己。 第三十六章 弥合(上) 张荣很明显是误解了什么叫做‘榜下捉婿’。 这种‘榜下捉婿’其实分为两种。 其中一种便是这种说法得名的缘由所在,乃是京城富豪家的仆人们事先等在东西华门前,待到贴榜,一旦见到有进士现身,便一拥而上,只要此人没结婚,便直接许出大量钱财、嫁妆,很多进士原本出身寒门,恍恍惚惚间半推半着就被捉去了成亲。 因为这个过程一般比较激烈,而且行事普遍急迫仓促,所以非要说‘捉’绝对是没问题的。 而且,这种一旦中榜便金钱美人送上门的情况极具戏剧性,真真是验证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语,所以也传播极广。 可必须要强调的是,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没有政治地位的京城富商家庭和排名中下且出身寒门的进士之间,双方有本质上的互补需求。 不然,这种事情也不会一年年延续下来了。 至于真到了进士及第这一层,尤其是那些看起来便政治前途极大的俊秀人物,所谓榜下捉婿就只是宰执们大臣和真正名门的特权了,而且到了这个层次,那些真正前途远大且有本事有定力的进士及第们本身也多有主见,经常会因为对方的政治立场、个人道德选择婉拒,乃至于严肃拒绝。 而碍于官场的传统与规矩,这个时候处于弱势的反而是宰执们,最起码从表面上是如此……新科进士婉拒宰执岳父的戏码并不少见。 都是捉婿,下面是真捉,上面是假捉。 所以,事情挪到张荣这里明显是闹出了个笑话,出身水泊渔民的他只知道可以捉进士女婿,却不晓得这是高阶文官与候补高阶文官们之间的内部游戏。 唯独笑话归笑话,此事一个处置不好是要造成很坏影响的……不管结果是张荣强行绑了一个最年轻有为的进士逼迫人家成亲,还是一个新科进士在反抗中公然表达出了看不起一个节度使的明确姿态,都不是什么可以接受的事情……前者说不得会让文官们兔死狐悲,产生五代残唐那种末世重降世间的应激反应,后者说不得会让眼下身份最敏感的一个方面帅臣产生挫败感与离心力。 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有概率进一步恶化,最后导致大敌当前,文武斗争再起,平白破坏了抗金大局。 故此,杨沂中专门将此事严肃汇报,而赵玖也几乎是不顾一切,打着灯笼就往大相国寺而去。 不过,等到心急如焚的赵官家来到大相国寺,直入张荣所居院中,却愕然发现,此处并无什么本届最靓探花郎,只有新科进士岳飞虽张荣一起出迎。 而且,二人见到官家此时亲至,都有讪讪之意。 对此,赵玖也是心中暗暗一叹。 他哪里还不知道,这必然是岳鹏举闻得讯息,又因为与张荣有数年交情外加几次并肩作战的经历,所以不顾嫌疑专门来提醒,却不料刚刚处置了此事,他这个官家就直接捉贼拿双了……文武分裂是大忌讳,可防区相邻的帅臣如此亲密就没说法了吗? 当然没说法! 回到眼前,赵官家松了一口气,入得院内,随意一坐,便开门见山:“朕此番唤张太尉入京,本意是想让太尉过来见识一番,却不料出了这等事……” 张荣愈发讪讪,连坐都没坐,便立在那里尴尬而言:“俺也是乡下人不知趣,不知道人家捉女婿的都文官,平白惹出来这种事,让官家和岳太尉为难了。” 听其言语,固然是明白了怎么回事,也听了劝,还有点歉意,但也明显有些郁郁……这是理所当然的。 赵玖见状心中无奈,便继续追问:“那虞允文可有什么失礼之处?” 张荣这才微微敛容:“人家年轻进士老老实实,只是说他父母都在蜀地,不好擅自结亲,倒没什么其他言语,岳太尉进来跟俺说了后放他走,他也没忘了认真行礼……相较下来,还是俺失了礼貌。” 赵玖缓缓颔首,没闹出事端来就好。 不过,即便如此,赵官家也还是有些无奈,却又忽然嗤笑:“说不得这事还怨朕,可能是那虞允文看到张太尉在东京连个宅子都没有,现在还寄居在大相国寺,所以不乐意……” 虽说这几日头脑热起来,但今晚一盆凉水浇下来,做了多少年大当家的张荣也是恢复了冷静,甚至可以称之为恢复了清明,自然晓得官家是在说笑话,于是勉力来笑,却又笑不出来。 “且听朕说。”赵玖见状摆手叹道,却是难得露出一丝疲态来。“其实以朕对诸位帅臣的看顾,怎么可能会忘掉赐下一栋宅子?尤其是东京如今尚显空荡,其余几位帅臣在东京又都有定制的宅邸……不瞒张太尉,朕对你原本是存了一些用心的,乃是听人说你以簪花为美,然后那日在此处又亲耳听你说什么中了进士才是好汉,便存了明日琼林宴后再大大表彰你一番的心思……届时,不光是赐宅邸,还准备让新科进士骑马簪花走东华门游街,你张太尉和岳太尉,还有此番东平有功的杨沂中他们,骑马簪花走西华门游街……说不得能成一场美谈。” 岳飞和张荣几乎是齐齐怔住,跟来的杨沂中也是一时愕然。 而片刻之后,张荣愈发惭愧起来:“官家一片用心,着实义气,俺真没想到一时胡闹,不但自讨没趣,还毁了官家安排……俺本该知道的,一个渔民、水匪,如何能与那么俊秀的人物结亲?” 赵玖摇头不止,继续言道:“今日的事情不是因为你张太尉出身渔民,本朝再是可笑,却也没了唐时的几姓几望,百家姓一字排开,固然有先后,却也算是一张纸上的文字了。所以,你既做了节度使,成了一方太尉,那门第便真不是问题……今日的关节在于文武之分。” 有宋一朝,文贵武贱,莫说岳飞、杨沂中久在军中厮混,心里清楚,便是张荣听到这里,也大约醒悟。 “文武相隔。”赵玖有意避开了贵贱二字,但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五代残唐时军头滥杀滥为后,本朝刻意压制,矫枉过正上百年弄出来的传统,如今虽然是交战之时,虽然武将日益贵重已不可阻挡,却依然难改百年人心……明日之事,既是觉得尴尬,不成便不成罢了,反正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唯独今日既然来见张太尉,总是要说一说朕的本意的,省的张太尉误会……百年传统,实在是难以更改,但朕心里,殊无贵贱!” 说到最后,到底还是用了贵贱二字,因为本就是这个问题。 听得此言,岳飞带头,连着张荣一起拱手,而门前杨沂中微微一怔后却忽然出门去了。 当然了,事到如此,言至于此,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院中不免一阵沉默……因为说到底,还是那句话,相忍为国。 但忍来忍去,总是很憋屈的。 尤其是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人做错,最多只是个误会罢了,但却因为牵扯到文武体制问题,反而使得一些人无端受委屈。 那么为了避免这些有用的人生出怨气,他赵官家不免要抢着和大家一起来做这个受气包。 然而,就在院中一时沉寂之中,杨沂中匆匆折返,却是当庭来报——那新科进士及第虞允文居然去而复返。 “唤他进来。” 赵玖满肚子无力和憋屈,却不好对张荣来撒,听见另一个当事人回来,反而来气……按照他想的,若是此人答应了,岂不两全其美? 浑不知,人家凭什么要无缘无故当这个女婿? 名门之后,二十岁的进士及第,糊里糊涂被水贼出身的节度使遣人捆过来,便要你娶他家女儿……也不晓得是黑是白,是俊是丑……但凡有点自尊心的人,都会拒绝才对。 但是,谁让他虞允文只是个二十岁的空头书生呢? 如何能与坐拥数万兵马,替国家镇守一方的张大头领相提并论? 道理归道理,眼下是要讲用处的,对国家的用处,不是对官家个人的用处!你既然无用,自然该受气。 “新科进士何必去而复返?”面对着身材高大的年轻进士,院中端坐吹风的赵官家微笑相对。“一场误会罢了,前有岳太尉,后有朕,都亲自过来与张太尉说了……不如早些回太学休息,明日琼林宴后,怕是还要簪花游街呢!” 虞允文茫茫然俯首行礼,心中却已经混沌起来。 话说,他刚刚被岳飞解救,只顾狼狈而逃,跑了半路上却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反而让人家张太尉难堪……毕竟,对方作为官家爱将,自己作为新科进士,若是这般狼狈回去,待事情传扬出去,恐怕要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的,不是说自己酸儒轻视当朝帅臣,便是说这些武夫不把朝廷栋梁当回事。 孰料,官家居然在此,而这也验证了他刚刚的想法。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臣……臣此时回去,怕是要起风言风语。”算是第二次面圣,但实际上是第一次的虞允文想了半日,却是说了心中实话。“所以回来,省的张太尉难堪。” “不至于此。”赵玖好言相对。“此事只是误会,便是有一二不妥当,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张荣也赶紧出言来劝。 虞允文听到,几乎感激落泪,只觉得这官家也是好官家,太尉也是好太尉,个个知书达理,和气过人,如何就像胡铨兄长说的那般不妥当? 若说不妥当,那种文章能排第五才叫不妥当。 一念至此,这新科进士,复又再三作揖不停。 ps:追完了……保证不犯错了……感谢大家包容…… 第三十七章 弥合(下) 赵玖终究还是没朝着新科进士发脾气,他最骨子里和最表面上还是讲道理的……而且,他自己也刚刚跟岳飞、张荣推心置腹,说清楚此事虽发端于捉婿,内里有可能诱发矛盾的隐患却是在于文武分制。 如何就能迁怒一个难得比自己年纪还小的人? 这么一看,赵官家似乎还是懂的轻重的。 所以,虞允文非但没有挨喷,也没有被推出大相国寺斩首,反而得以在一位实权统制官把门的情形下与官家、两位节度使一起在院中吹风,还喝到了大相国寺研发的一款新饮品,官家称之为冰糖雪梨润喉茶的东西,趁机说了些闲话。 这时候,因为有个官家在这里,大家说话多少小心一些,唯独这个新科进士,年纪尚小,又是第一次出蜀地,还是第一次跟官家喝冰糖雪梨,言语中倒显得格外激动和坦诚,基本上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只能说,此人到底年轻。 不过,沟通还是必要和很有效果的,既然双方都这么识大体,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最后,在官家再三的暗示和盘问之下,确定了这个新科进士所谓‘父母之命’并非推辞,好像确实是个妈宝的样子后,便干脆议定,留此人在此处过夜,明日在大相国寺门口演一出有礼有节的戏码,然后便各自离去,再不纠缠。 而赵官家也没有多留,只是让大相国寺的师傅们准备了一点‘冰糖雪梨’捎带入宫后便也直接告辞。 当日无话,翌日,因为虞允文的‘全身而退’,事情似乎也无波澜,不过是给今年这场极为圆满的大恩科添上一点笑料而已,还没有胡铨的那篇文章来的惊天动地。 但也就是这一日,年轻的官家居然称病,未出现在本该他做东的琼林宴上。 一开始的时候,几位宰执还不以为意,只当是官家又犯病了……当然,这个病指的是心病,之前祭祀洛阳八陵的时候就犯过一回了,属于老毛病。 毕竟嘛,赵官家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什么时候不开心了,跟臣子们闹点别扭也算寻常,过几天好了不就行了? 然而,又过了一日,八月十四,新科进士大授官,赵官家依然躲在延福宫不出,只是着大押班蓝珪递出两张条子。 一张是让各路帅臣过完中秋节便各自回防区,小心防秋……这倒是题中应有之义了;另一张却是特旨以胡铨为枢密院编修,虞允文、胡宏为起居郎……竟是连状元和两位榜眼的授官都没干涉。 而此时,都省和枢密院的宰执重臣们方才从蓝珪口中得知,赵官家居然是真病了,连着两日都恹恹,便是射箭与习字都罢了。 这下子,宰执们方才一慌……皇嗣既去,赵官家毕竟是独苗一根,虽说只是小病,但万一有个迁延又如何?更何况这恩科一过,帅臣们都已经要各就各位,明日八月十五中秋一走,便是所谓秋后了,正该小心防秋,以备金人,如何能不做提防? 于是乎,首相吕好问以下,三位宰执只是在宣德楼斜对面的都堂内稍作商议,便即刻联名奏上,以战时防秋为理由,以南阳事为成例,希望恢复昔日宰执入宫守夜定制。 赵玖收到札子,当时便从宫中遣蓝珪再度出来回话,说三位宰执既要处置都省、枢密院军国之事,又要三日一值夜,未免过于辛苦……若有不妥,不妨以六部尚书轮流入宫值守。 这话说的就有些荒唐了! 政治传统和政治权力阶级摆在那里,宰执毕竟是宰执,而尚书只是尚书,真有要紧事,莫说什么尚书了,便是六个尚书外加一个御史中丞一起上也没有一个宰相有用啊? 要知道,宰执是有议政权的,关键时刻是能下决断的,而且宫廷内外,国家上下也都认可宰执们这份决断,相对而言,御史中丞只是因为有一定的批驳权和对宰执的钳制作用才被称之为‘半相’,六部尚书就更胡扯了。 事关重大,于是乎,三位宰执赶紧再度联名递上一个临时写好的札子,直接了当的指出了官家的谬误,请蓝大官递回。 而赵官家也知错就改,当即再让蓝大官又跑回来,却是同意了宰执轮流入宫值守的建议,但同时官家也指出来,可以适当补上一个枢密副使,以减轻负担。 这一次,他因为在病中,就不直接指名委任了,而是请宰执们连同都省、枢密院重臣们即刻议论出一个妥当人选……但要快,因为明日便是中秋,然后就是‘秋后’了。 闻得此言,几位宰执如何还不明白,这官家便是真有些恹恹,那也是真病假病凑一起了。 然而,明白归明白,这三位却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的……因为,这可是在推介宰执。 政治即人事,而这是最高等级的人事问题,公也罢、私也好,事关根本。 唯独此事终究得赵官家拍板,却是须尽力从自己夹袋中推介一个能让官家认可,或者说在官家夹袋内寻找一个自己最认可的人选才行。 总之,就是那个意思。 “可惜了。” 明日便是八月中秋佳节,枢相汪伯彦却枯坐书房,对着空白的札子文案一晚上难得动弹,连累着他刚刚定下的小女婿赵伯药和儿子汪忆一起干坐半日,不曾享用半点家常。 “若相公实在是没有人选,何妨做个顺水人情,又或者寻个官家最中意之人荐上去?”已经定了汝州通判的赵伯药犹豫片刻,小心相对,而由于尚未真正成礼,只是说定,所以这位新科状元也只是尊称未来岳父为相公。 “不是这个意思。” 汪伯彦幽幽一叹。“老夫经康履黄潜善一案,能久居枢密之位,已经是圣宠恩渥了,事到如今,又怎么会一意图什么自家羽翼以至于恶了官家与诸位同僚呢?唯独此时忽然想起一人,实在可惜,所以感叹……” 赵伯药自然不明所以,但汪忆却心中微动,继而醒悟:“父亲可是在可惜师兄?” “是啊,你师兄若在,资历、学问、能耐、人品俱是抬举宰相的好契机……”汪伯彦微微颔首,继而捻须摇头。“老夫尚且记得,当日年轻,家境贫寒,蒙家乡王知县看中,他在县中筑英才馆,专门让备考的老夫去做馆,好让老夫补贴家用,你师兄恰好是王知县外甥,所以专门接到小馆随老夫进学,当时便有人感慨,这一栋小院子,将来要出两个宰相……如今老夫固然成了宰相,可你师兄却依然在北地迁延,不知道要受何等苦楚?” 赵伯药一时不解,便向自家大舅子看去。 而汪忆倒也干脆:“此人正是当日靖康中的主战领袖,御史中丞秦桧秦会之……靖康之变,他为守臣节,被金军一并掳去。” 言至此处,汪忆稍微一顿,复又加了一句:“别的不清楚,最起码去年我被父亲遣人赎回时,他和当日随二圣北狩的诸多大臣、贵戚子弟一起,皆是不知音讯的。” 赵伯药早已经肃然起敬。 这是当然的……要知道,靖康之耻,北狩的可不只是二圣和宗室男女,许多东京贵戚子弟,诸多大臣,当时也多被金人一并掳走。 而这些,都是被默认为守节榜样的。 不然呢? 难道要把人家当成宋奸来对待? 话说,这些被掳大臣,激烈一点的,知道金人是个什么形状,早早了结的固然有,比如枢密院都承旨刘子羽父亲刘韐;先前保有一丝希望,进了金营发现被骗,选择激烈殉国的也肯定有,比如翰林学士李若朴兄长李若水;但固守臣节,低头随二圣一起北狩的,也毫无疑问是忠臣啊! 这要是不算忠臣,那被掳后死在白沟的张叔夜算什么?怎么定性? 难道说出国家边界线前死掉的才算是忠烈大臣,过去了才死的,或者一直没死的就是宋奸? 留下来的人,是没这个脸说这个话的。 更何况,人家秦桧走前是公认的主战派领袖,当日金军要求割地,宰执议论不下,渊圣便要京中百官聚集公议,秦桧为首的三十多人坚决反对,反倒是如今安然端坐京中,而且前途似乎远大的中书舍人范宗尹为首七十多人表示赞同。 而事后,秦桧升任御史中丞,更是坐实了他主战青壮派领袖的身份。 这还不算,等到靖康之变发生后,二圣被拘押在金营,当时不过是秦桧下属一个御史的马伸(现湖北制置使)发起,诸多忠臣联名,请求金人放回赵宋宗亲,依旧以赵氏为皇帝的行状之中,领头的便是秦桧和张叔夜。 这更是天大的功劳和天大的忠贞明证。 完全可以说,这种人,只要一日没有他归降的讯息传来,那他一日便是天下年轻士子们的楷模。 回到眼前,汪伯彦想到爱徒在北地受苦,又想到对方靖康中如此铮铮铁骨,却是几乎落泪……若此人在,官家何至于将什么张浚、胡寅之流引做心腹,自己又何至于苦苦无羽翼? 便是国家大局,也要再好上三分吧? 然而,这不是人没回来吗?这不是生死不知吗? 但不管如何了,总是要做事的,所以感慨哀思了许久之后,汪枢相到底是沉下心来,准备人选……其人拎起笔来,在身前案上一张白纸之上,陆陆续续写上了许多名字。 当先一个,乃是兵部尚书领开封府尹陈规; 其二,乃是御史中丞李光; 其三,乃是礼部尚书朱胜非; 其四,乃是自关西归来,新任刑部尚书王庶; 其五,乃是前御史中丞,现巴蜀五路转运使张浚; 其六,乃是两淮转运使赵鼎; 其七,乃是湖北制置使马伸; 其八,乃是户部尚书林杞; 其九,乃是江南发运使、督办东南茶盐事梁扬祖; 其十,乃是翰林学士林景默; 其十一,乃是资历极深的中书舍人范宗尹; 其十二,乃是枢密院资历官员、领职方司、都承旨刘子羽; 其十三,乃是知南阳府阎孝忠; 其十四,乃是资历老将、岳飞旧日长官、宗泽旧日下属闾勍…… 大约穷尽心思写完之后,汪伯彦便与儿子女婿议定,说一个名字,议论何处不可,若确实不可,便去掉一个名字……儿子女婿自然省的自家这位相公的意思。 “陈尚书如何?”汪伯彦指着第一个名字正色相询。“此人是六部尚书中军功最高之人,知兵之能冠绝重臣,更是官家心腹之人。” “兼职太多。”汪忆严肃以对。“兵部尚书、开封府尹,前者掌握后勤、军备军械,后者主都城防务,都是此时不可轻易辞去的重任,若以西府相公的身份领上这两个职务,未免权限太大。” 汪伯彦缓缓点头,而且他知道,自家儿子同时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那就是若陈规带着这两个兼职做了枢密副使,那这厮便不是吕颐浩的性子也有吕颐浩的实际了,到时候他汪相公岂不是又要被人在西府里面欺负? “陈大尹是明法科,而且……”新科状元也小心提了点意见,但刚说完一个理由,那边泰山大人便已经动作了。 “老夫差点忘了此事。”汪伯彦抬手在陈规名下点了一点。“明法实在是太低了。” 赵伯药与汪忆齐齐颔首……宋代的明法科只考墨义四十条,兼小三经,地位是诸科最低,陈规此人虽是文臣,但科场上的地位怕是连曲端都比不过,也就是时势造英雄,否则这位兵部尚书、开封府尹一辈子前途也就是个知县了。 一句话,这是个硬伤! “李中丞如何?”汪伯彦头也不抬继续问道。 “李泰发刚刚升的中丞。”汪忆苦笑不迭。“而且此人乃是李纲李公相心腹至交,李公相去位后,以李光为御史中丞,以李公相三弟李经为御史,已经算是官家对李公相一脉的极大安抚与宽宏了……如何还能再进一步?” “不错。”汪伯彦也笑了出来。“不说李纲一脉能持此分量已经是官家仁至义尽,便是吕相公(吕好问)和吕使相(吕颐浩)两处,又如何能忍此辈更上一步?同样的道理,林杞林尚书那里也不做考量了。” 说着,汪枢相自在李光名下点了一点,又在林杞名字下直接划了一横。 而与此同时,新科状元却也终于明白为何泰山大人要让自己专门来此枯坐了……这分明是要趁着自己上任前,先给自己上一课,清楚一些局面。而自家大舅子因为被金人俘虏,又被泰山大人私下赎回,短期内难再启用,恐怕要一力为泰山大人辅佐,却是专门过来给自己作讲解的。 一念至此,赵伯药不禁正襟危坐。 “朱胜非如何?”汪伯彦继续追问不及。 “朱尚书是个好人选,但可惜是吕使相夹袋中的人物。”汪忆张口便来。“只此一虑。” 汪伯彦点了点头,便在朱胜非名字上画了个圈,然后继续询问:“刑部尚书王庶如何?” “资历身份都够,但是败军之将,而且也是刚刚接任……倒是之前的刑部尚书权邦彦权尚书可惜了,但丁忧这种事情根本无法,也来不及。” 汪伯彦面色不变,只是在王庶名下点了一点,复又从容再问: “张浚、赵鼎,有可能吗?” “这二位迟早宣麻拜相,但眼下决然来不及。”汪忆依旧迅速。“中秋之后,怕是就要一力小心金人动向,各位方面使相、帅臣、大尹,都不大可能在官家考量之内。” 汪伯彦点了点头,一口气在张浚、赵鼎、马伸、梁扬祖、阎孝忠五个名字下面划了横线,然后再问: “林景默如何?” “稍显年轻,但也只此一条。”汪忆对答如流。 汪枢相连连颔首,却又在小林学士名字上画了个圈,并同时在范宗尹、刘子羽二人名下划了横线: “京中这几位资历较浅、年纪较小的,若林学士不可为,其余人也不可为。” 新科状元与自家大舅子齐齐重重颔首。 “闾勍……”汪伯彦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刚念出来,便一时失笑,主动在名下去了一横。“此时还没到这份上,但正该写出来再划掉。” 旁边端坐二人,各自无声。 “如此说来,便是朱尚书与林学士之间了?”汪忆轻声询问。 汪伯彦看着名单点了点头。 而汪忆也是一时释然:“二人足够了,爹爹既然无心,便将二人都写上去、送上去,让官家自己挑便是。” 汪伯彦再度点了点头,却迟迟没有动笔。 半晌之后,其人坦诚:“若是如此,官家何至于拖到今日来问?若他属意这二人,早该吕使相南下时便直接任用了。” 说到此处,在汪忆与赵伯药的微微惊愕与震动之中,汪枢相居然将小林学士与朱胜非一并划去,并重新寻一张纸,把李光、陈规、王庶三人重新写上。 不仅仅如此,汪伯彦居然正色再问两个小辈:“李中丞、陈尚书、王尚书最近可有哪位有所不妥?或是私下小节有亏,或是行事疏漏?” 赵伯药一时欲言又止,但还是在岳父与大舅子的鼓励眼神下张口说来:“相公,下官刚刚便想说,陈尚书最近遇到一桩案子。” “……?” “德安府人士,六一居士欧阳修文学嫡传、前相公曾布女婿王铚,日前曾状告陈尚书,说自家书籍四万卷,昔日乱中被时为德安知府的陈尚书以避祸为由取走,至今不还,他实在是忍受不住,所以上告到了刑部……王庶王尚书初来,只是去函调解,结果陈尚书推说四万卷书俱在德安府、南阳府时流散了。”赵伯药赶紧小心言道。“此事之前议论纷纷,只是因为王燮被杀一事做了搅扰,一时被压了下去……人人皆知,是陈尚书夺了王家的四万卷藏书。” “儿子也知道此事。”汪忆也若有所思。“据说,私下陈规还曾喝骂,说王铚无能,四万卷书在王家,不过吃灰罢了,在他手中方才有用……京中议论,都说陈尚书是巧取豪夺,真真偷了四万卷书,且器量不足。” 汪伯彦怔了许久,却忽然嗤笑一声:“读书人的事,焉能说偷?而且,便是不足做个枢密副使,难道不能做个签书枢密院事吗?” 言罢,这位西府相公,直接打开札子,小心在早已经写好的荐文之上填上了明法科出身、做了贼的兵部尚书陈规。 写完之后,汪相公一时释然。 而此时,汪忆早已沉思,新科状元却在恍惚之中忍耐不住:“官家本意便是要相公与都省二位一起作保,推介陈尚书?” “正是如此,但也不止如此。”汪伯彦扭头相对自家女婿,捻须而叹。“依官家如今威势,真要提拔便也提拔了,如此转了一圈,让我们来提,却不是一句爱惜羽毛可以解释的。” “请相公指教。”赵伯药愈发恳切。 “老夫冒昧猜度,官家原本应该是犹豫于权邦彦权尚书和陈尚书之间,而权尚书既然丁忧,那陈尚书便应该是定下了,并要专司东京防御。”汪伯彦正色以对。“至于此番处置,乃是因为京中七八个月殊无战事,人心思安,而官家怕我们一意讲什么成例、规矩,却懈怠了军事大局,所以着力绕了一圈提醒一番……要老夫说,官家这一病,三分病在陈尚书不做修养,平白授人以柄,倒有七分病在朝中旧俗泛起,忘记金人将至上面。石言(赵伯药字)!” “下官在。”赵伯药悚然一惊。 “你此番去汝州,一定不要讲什么虚浮俗礼,万事以抗金大局为先……若有一二不妥,还望你能学一学我那学生秦会之,做个有气节之人!”汪伯彦重重提醒。“莫忘了,你是官家登基以来第一位钦点状元,更是宗室出身!国仇家恨,皆在一念!” 赵伯药严肃起身,郑重一礼。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都省宰相府中,书房内独自端坐的吕好问吕相公看着身前画了一圈又一圈的陈规二字,也是微微一叹,继而书写起了举荐札子。 第二日,八月十五中秋节,三位宰执各自上疏,以秋后金人或将南下,京中军务繁杂、枢密院缺位为由,各自推荐人选守枢密院……都省宰相吕好问、枢密副使汪伯彦皆独荐兵部尚书领开封府尹陈规,都省副相许景衡同荐翰林学士林景默、礼部尚书朱胜非、兵部尚书陈规。 尚在病中的官家从善如流,以众意不可违,军事严肃,直发旨意,取陈规签书枢密院事,并复昔日南阳旧例,全城军管,都省、枢密院迁宫中崇文院安置,并以宰执夜间轮流入值宫中,以备咨询。 而当日下午,都省、枢密院各自签发署令,经开封府下达全城……都省劝诫平民妇孺,若有南方可依者,不妨离京,然青壮军属非得开封府批文,不得随意离去,不得携带军用物资与粮秣离去;枢密院宣告全城产业,即日内纳为军管,若有军需,拆屋、征用之属,一律不得违逆,并将全城青壮登记在册,以备调用! 旨意、署令既发,全城悚然,原本尚在膨胀的东京人口陡然一滞,甚至出现了回流……恍惚之间,之前半年繁华之态,竟如镜花水月一般。 又过一日,各路帅臣在延福宫拜辞已经有些起色的官家之后,便各引亲兵,全副甲胄出东京城,分归各路防区。 战备之态,已无遮掩。 第三十八章 松紧 中秋之后,大宋便自北向南开始施行军管。 濮州、滑州、郑州、开封府、河南府(洛阳)、陕州,以及昔日属于孟州的河南部分,一并设立烽火台,沿黄河大堤巡逻的士卒、河中监视对岸的船队加倍。 御营各军重新清点人数,核对军械、粮秣、战马等一切军需物资库存,沿河坞堡进行了统一的检查与清理。 河南地沿黄河一线,士卒家属、老弱妇孺被劝南行往淮河南阳一线安置。 各路使相、帅臣,与知南阳府阎孝忠一并接到旨意,着力整饬防务,相机而动,其余河南地军州守臣也多收到宫中、都堂一起发出的旨意谕令,让他们布置防务之余一力配合各地使相帅臣,非中枢旨意,不得擅自违逆。 与此同时,朝廷专门给关西各处发去明旨,强调了宇文虚中的绝对权力和陕州李彦仙的特殊地位。 东南、荆襄、淮南的物资运输也在紧急调配之中, 事情似乎在井井有条的进行,但是中枢这里,却依然有自己的忧虑所在。 毕竟嘛,再多的准备也不过是准备,金人一旦打过来,天知道会是个什么局面?何况军事战略上来讲,宋军虽然在河南地有了御营兵马,从而产生了一丝底气,却始终还是有两个巨大的军事窟窿摆在跟前,不可忽视。 这就是关西的问题和东京城的问题。 从关西那边来说,事情在于太急、太仓促。 须知道,想做好军事准备,一个自然是优秀的兵员,另一个自然是完备的后勤,而关西看起来是不缺这些的……关西本就是天下公认的优秀兵员地,而且还有一个现成的精兵种子部队,也就是那一万多泾原路精锐(从这个角度来说,曲端还是干了点人事的);而巴蜀的经济实力也是不容置疑的,尤其是张浚大胆启用的财政副手赵开主导了一场堪称出色的财政改革,使得巴蜀原本一千多万缗的财政盘子还在做大。 但问题在于,七月份关西三驾马车才将将杀了王燮,统一军权不过一月,而中枢下定决心加税之前,巴蜀相当一部分财赋根本就是顺江而下送到了南阳……所以那边从兵员都物资都切实准备不足。 偏偏此处的老对手又是完颜粘罕的军事副手、西路军实际军事副统帅完颜娄室。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完颜娄室在这个年代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也是一个让所有宋军胆战心惊,心生畏惧的人物……没办法的,翻开王渊王都统编纂的那个小册子,来到此人那几页上,你会发现这个很可能是完颜氏家奴或者说仆从部落首脑(两个身份并不冲突)的人,从辽东一路打到河南,战绩真真是耀眼夺目。 辽国主力是此人率部长途奔袭赶到战场换马后,跟银术可一起一日内九次朝着辽国中军进行骑兵突击弄垮的;西夏支援辽国的三万骑兵主力是此人连续分兵急袭不断给弄崩的;范致虚二十万西军援兵是此人领十个猛安冲散的;太原之战还是他跟银术可一起将数十万援兵一一击溃的。 完全可以说,金军崛起过程中的主要主力大会战他几乎全都参与,而且总是负责最硬最苦的仗,偏偏又总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真的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便是李彦仙在陕州的军事奇迹也是此人转向关西、陕北后才成的;便是去年那般仓促,此人也率军稳稳吞下了延安府、逼降了河外三州,堪称无懈可击。 这种人物,历史上韩世忠、岳飞是真没碰到,碰到了真不好说,反正眼下赵官家身前得用之人中跟此人碰过的,诸如张浚、李彦仙、曲端、杨沂中全是他手下败将……当然这个说法不够准确,准确的说法是这几个人当时都是完颜娄室手下败将的残部,还不配称之为手下败将。 彼时宋军几万、几十万的部队,被这个完颜娄室和完颜银术可为主要搭档的金国西路军给屡屡以少胜多,打的落花流水,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张浚、李彦仙、曲端这些人之所以能成为一方军事重臣,主要是靠完颜娄室撤兵后收拢败兵达成的。 不但是这样,此人和银术可这个老搭档一路征伐不断,活捉过奚王、活捉过辽国天祚帝,甚至活捉过耶律大石(在给金军当了几天带路党后成功逃跑了)……说句不好听的,若非靖康之变他不在东京城下,此人指不定能达成一个中国军事史上前所有为的成就,那就是俘虏过四个大国皇帝。 这么一个对手,领着一路金军主力,偏偏对着自家最虚弱的地方,谁不心忧? 至于东京,就更不必多说了,东京太靠前了,金军一旦渡河,便又是一次东京围城。而东京围城这四个字,几乎快让大宋上下有创后应激症了。 所以,不知道是不是晓得关西担心也没有,还是因为身处其中,整个大宋中枢在进入战备状态后都围绕着东京城的防御做起了文章,所有人的焦点也都在其上。 抛开一开始必然的恐慌,随着这座城市渐渐重新适应军管,已经恢复到三十来万人口的东京城内外周边突然围绕着城防建设产生了一种出人意料的爆发力。 新任枢相陈规是毫无疑问的东京守臣、城防系统核心,兼任兵部尚书、开封府尹的他也基本上得到了绝大部分可以想象的权限,所以随着他的一道道命令下达和中枢官吏的一意配合,整个东京迅速以之前南阳为模板开始军事化、堡垒化。 无数的石炭燃料从中原各处运来,绝大部分被沉入皇城金水门内新开挖的人工湖中,少部分被直接送入城外各处烟火不停的砖窑中。 而砖窑以石炭和东京周边临时砍伐的树林木材为燃料,日夜不停的产出坚实的砖块。 这种砖块当然不能跟东京城城墙的材料相提并论,却足以用来在城外垒砌出简单实用的羊马墙,并在城内建起无数砖墙以形成南阳式的隔断军坊,然后再垒砌箭楼、暗堡。 三层城墙,尽数被加固、加厚,各处带有城楼的城门完全变成了军事堡垒,最少都有一个都(百人队)常驻,十来处水门更是防御重点,全都加装了双层铁网水闸,并有梁山泊派来的兵马协助管理处置。 不过,最引人瞩目的还是穿城而过的三条河流……为了援兵进出方便,也是为了外城破后继续围绕河流妥善防御,穿城而过的蔡河、汴河、广济河被全面疏通、拓宽、加深,这个工作之前就开始了,如今更是没有停下。 到了八月下旬,这种工作进入一个高潮后,就连病愈后的赵官家都曾与引军回到城内的汴京四壁防御使王德一起上河担土,下水刨泥,还让吴夫人引宫中寥寥几个宫女配着一群搜刮来的东京厨娘在河堤给人烧水煮饭。 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下,昔日因为有五丈宽而被俗称为五丈河的广济河早已经有七八丈宽,而这个宽度基本上是可着河上各处桥梁宽度来的,也就是到了两头水门才重新收为五丈。 汴河就更不用多说了,看着清明上河图就知道那条河有多宽,此时被清理之后,更是水波粼粼,望之令人兴叹。 而按照陈规的设置,挖出的泥土又在河流内侧就地筑起高坝、垒起砖墙,设置砲位,届时又是几层可以防守的出色防线。 更不用说大相国寺那里,从一开始便生产不停的砲车、土丸、石弹、火药包了。 这里必须要再表扬一下赵官家,这位官家之前可不是每天都病着的,而且整天往大相国寺跑也不是为了蹭人家的饭菜饮品的……很早之前,在他的建议和协助下,大相公寺这里的配重砲车便已经被分成了固定几种型号,而每一种都力求用统一度量衡整饬出尽量合乎‘标准’的‘标准配件’。 初级流水线,好处不言而喻。 一个自然是为了提高效率,一个是确保战场上的砲车能得到迅速维修,还有一个是为了方便运输。 这是赵官家一开始尝试火炮失败后今年的主要攻坚项目……不算什么高科技,但绝对实用,关键是这么做的好处是能被所有人理解和认可的。 总之,全城各处热火朝天。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激情一点点消磨,接着就是疲惫和麻木。 赵官家从一开始挖一整天河泥,发展到后来搬一整天砖……有时候吧,未免会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太不值了,穿越前找到工作,还没入职就过来了,结果到这里反而体验到了如此高强度的搬砖劳动,哪个有他苦? 而且累成这样,晚上回到延福宫,什么力气都没有……吃了潘贤妃送来的点心,躺在床上,基本上很快就会闻着潘妃体香酣然入睡。 有时候他也宿在吴夫人那里,而同样累的不行的吴夫人却经常半夜偷偷哭泣,也不知道是不是哭自己为何嫁错人?以至于一年到头得有一半时间在烧水做饭,另一半时间在读书习武……而这时候赵玖在旁边即便是醒了也完全麻木,根本没力气安慰对方,或者发脾气。 不过,麻木之后又是什么呢? 答案是期待。 说起来荒诞,可事实是,八月完结,进入九月,九月也快结束……随着这场北赵官家称赞为‘秋后大干四十天’的城防大整修活动胜利落幕,胜利到陈规这种人都想不到法子再加东西的时候,别人不知道,反正赵官家居然是开始翘首以盼了。 对着北面翘首以盼。 但让他失望的是,烽烟始终没有点起,金人始终没有到来。 而且,这种没有到来不是虚假的……马扩马子充去年逃入太行山后,渐渐开始向南活动以躲避金军燕京周边的核心统治地区,却是填补了王彦八字军的空白,并与河南重新取得了联系,按照马扩最新的情报,金军连动员都没有动员,最起码河北各处安置的猛安、谋克全都没有动员。 进入十月,冬季正式到来,马扩最新的回报还是清清楚楚,金军没有动作。 这当然是好事,最起码可以让关西方面加紧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和川蜀今年的秋粮组织起一支成规模的部队。 不过相对应而言,为了防止河南这边因为维持长久的高紧张度而引发不必要的紧绷与懈怠,继而导致金军突袭成功,赵官家在与宰执、都省、枢密院一起讨论之后,却又主动放下了部分紧张姿态,下令各处在维持军管的情形下,缓急有加,确保士卒能够轮流探亲、休假,确保城市正常生活,但要小心间谍、突袭……云云。 诏令下达后,别处不清楚,但东京城如此大的一座城市,却瞬间陷入到了一种奇怪的状态……没人知道要做什么。 冬季是毫无疑问的农闲季节,本就有些无所事事,而因为要防间谍,不管是军用物资还是民用物资一般都是在城外交割,城内全部隔断为坊区,寻常百姓虽在居家,却很难轻易出入坊区……家中有壮丁和军士的能直接领到一份口粮、一份石炭(基本都有),但酱料、麻布什么的却要掏钱跟官方买。 换言之,商贸活动也基本停滞……一来二去,人心自然发慌。 对此,赵官家只能学着某些高端网文中的套路,让这些人按照军坊组织起蹴鞠队来,直接在御道和东西大街上分片设置蹴鞠场,让各防按单双日轮流开发、参与蹴鞠。 但是,这种情形持续了一月,包括处置了高价倒卖酱料、官吏懈怠、蹴鞠斗殴等等能想象到不能想象到的事情以后。 到了十一月,金军依然没有动静。 这个时候,赵官家除了进一步开放东京城外……一般是数个坊连成一片一起开发,整个城市分成七八个独立的大区域小城市进行活动……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实际上,这个时候已经有各种流言传出,下面百姓多说,金人经过去年鄢陵-长社那一仗已经不敢南下;而官吏们和不少留在太学的原州学生们却议论纷纷,都说是金人皇太弟去世,原太祖阿骨打诸子与今狼主完颜吴乞买诸子争位不休。 后者是有确切证据的,早在八月中秋后,中枢就从高丽商人那里意外得知了这个情报,说是金国皇太弟,也就是谙班勃极烈完颜斜之前便已经病重,然后秋日未能静养,直接一命呜呼。而后,中枢即刻发鸿胪寺少卿王伦绕道往高丽一行,探清情报。 如今一走三个月,王伦成功折返,也是带来了确切情报,证实了完颜斜也之死,并证实金人似乎有内斗争储的事实。 但说实话,完颜斜也有这么重要赵官家和几位宰执都是将信将疑的,而且金军之前从未因为重要人物去世或者内部纷争放弃秋冬时节南下用兵。 相对而言,枢密院都承旨兼领职方司参军事的刘子羽倒是提出一种看法,他认为未必只是去年长社一战的效果,很可能是皇宋在中秋节后的严肃军管、布置起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总之,很多人的意思是,金军今年应该不会来了。 对此,赵玖和宰执们当然不会就此放松,但却压抑不住下面日益活跃的人心和日渐松散的气氛。 很多人开始建议小范围开城,恢复一定的商贸流通……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之前大面积严肃军管期间,很多城防士卒、交割官吏,颇有中饱私囊、懈怠民生的实锤例子,老百姓不好过。 一开始,赵官家和宰执们没有同意,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上书,而且因为封城导致的懈怠、贪腐的事情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有人建议解除壮丁巡逻、彻底军坊后,中枢迫于压力,暂时同意了小范围开城,允许可靠商队入城的方案。 事实证明,商业活动才是城市居民的关键,随着城门小范围打开,商贸活动恢复,东京城中几乎迅速恢复了活力,什么壮丁和军坊反而显得无足轻重。 但随着城市恢复活力,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开始涌了上来……十一月下旬,有官员上书,以时节特殊,安抚人心为名,请立皇后。 讲实话,赵官家是有些懵的。 第三十九章 征询 “此事可有冯二官参与?” 朝野请立皇后,尤其是外地都有统制官级别的将军通过札子掺和此事后,赵官家自然一时懵住,而懵住之后第一反应自然就是问身前来送札子的万事通杨沂中了。 冯二官,自然是指冯益……其实冯益本来昵称十五郎的,但因为赵官家一意简化内侍省,很多有名有姓的内侍都被扔到了扬州,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内侍省就是一个主管机密文字的大押班蓝珪,负责与前朝联结;一个押班冯益,主管后宫诸般杂事。而因为只此二人,大押班又素来被称之为大官,冯益却也得了个二官的称号。 至于为何上来就问冯益,自然是因为这厮有前科。 “没有,最起码臣不得知……”杨沂中毫不犹豫,即刻做答。 赵玖缓缓颔首,却又追问不及:“这么说,此事与延福宫无关?” 杨沂中这才稍显犹豫,且没有直接作答:“官家,恕臣直言,宫中人口有限、钱粮有限,许多地方没了内外进项,冯二官又吃过一次亏,自然显得干净,但延福宫非止是中官,有财源的也不只是冯二官。” 赵玖嗤笑一声,点了点头。 话说,杨沂中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延福宫这里就这点人,有权有钱的也不多,除了他赵官家本人,就是两个后妃、两个御前班直统制、两个中官算是有能量,而既然不是中官,他杨沂中又直接说到了财源二字,那基本上就相当于直接说是有自己家族支撑的两位后妃了。 毕竟,吴夫人家中自是出了名的财主,当年垄断了京城的珍珠行当,而珍珠这种奢侈品一旦在当时的东京达成垄断,基本上意味着是垄断了整个大宋的珍珠行当了,所以唤做珍珠吴氏;至于潘贤妃,她家中虽稍逊,却架不住这家人世代都是宫禁亲侧,数代都是翰林医官院(即后世太医院,属于翰林院管辖)中的人物,而在那种太平到丰亨豫大的时代长久如此,即便一开始不是财主,几代人下来也自然是顶级财主了。 两家人如今都在东京,吴夫人父亲常常受到召唤,潘贤妃父亲潘永寿回来后更是直接做了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使,都是素来轻松往来后宫的,再加上宫中清苦……敢问这两家财主怎么可能不舍得掏钱给自家女儿使用? 真以为赵官家吃软饭的自嘲笑话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吗? 但若如此,赵玖反而不想多做追究了,因为他根本没有那种什么‘朕不给你你不许拿’的封建帝王觉悟……尤其是潘贤妃,想要这个皇后,几乎算是人之常情。 更不用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按照赵官家的朴素直男思想,占了人家身子,凭啥不给人个结婚证? 唯独吴夫人这边也占了人家身子,若是一个有一个没有,不免显得有点渣……不过好像这局面也不怪他,一开始这俩人就是都有名分的。 “正甫怎么看这事?”低头想了半日,赵玖在案上合起那个来自于王彦下属的札子,无奈朝杨沂中再问。 杨沂中开始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却还是以为官家想要追责,便小心而对:“臣以为,这应该是官家只以吴夫人出入相随,且吴氏财力充足,潘娘子稍显惴惴……” “朕是问你……你觉得立后这事该如何处置?该不该立后?”赵玖无奈直言。 杨沂中登时怔住,半晌方才回复:“这是官家私事。” “这算屁的私事!”赵玖指着满案的札子、文书,无语至极。“你杨沂中跟朕在这里当面扯什么鬼?这便是私事,也是不得不公论的私事……” 杨沂中也满脸无奈。 “你放心,朕又不是只问你一人,且从你问起罢了。”赵玖赶紧又安抚。 杨沂中这才微微颔首,然后正色言道:“臣以为如此动静,绝非是少数人鼓动能致,乃是金人悬而未下,人心波荡,故此,一时求安是可以理解的……若立后可安人心,何妨为之?” 这就是赞同了。 “话是如此,但也不是有那句话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赵玖先是点头,却又摇头。“眼下局势,也不可能操办大典,朕也不愿意为了这种事情耗费人力。” “从简也是可以的。”杨沂中苦笑到。“便是只有一道旨意也是无妨的……即便东京这边,臣以为只要将地窖里储藏的那些子储备冻猪放出来,一家一片肉,想来东京上下也无人反对。” 被驳斥到无言的赵玖沉默片刻,终于说了老实话:“朕以为此生潘吴二位足矣,最起码金人覆灭之前是不准备增添后宫的……所以,若潘贤妃进位皇后,吴夫人又当如何?反过来说,若吴夫人进位皇后,潘夫人又如何呢?” 杨沂中微微一怔,却也是无声。 “问你话呢……”赵玖催促不止。“这种事情,不问你难道要朕去问宰相吗?” 杨沂中还是不吭声。 赵玖咬牙相对:“杨沂中,你只说可不可行便可……能不能一起立两个贵妃?” 杨沂中无可奈何,终于硬着头皮接了一句:“臣以为可以。” “那便可以。”赵玖一时释然。“就依卿言,朕这就去崇文院找宰执说话。” 说着,这官家居然不管不顾,直接起身了。 而这一边,杨沂中目瞪口呆,彻底慌乱……自己不过是来例行送个御营统制官的札子,如何就变成‘就依卿言’了? 但眼见着赵官家已经往外走去,这位打了许多仗,连下属都头都有人做到统领,自己却还是个统制官的御前心腹赶紧追上连番进言: “官家须向朝野说明,一则乃是思念邢皇后,不欲立后;二则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金人覆灭前不准备增添后宫……” “这是自然。”赵玖头也不回,直接迈出殿外。 杨沂中慌乱不及,赶紧追上,丝毫不管之前出来避让的蓝珪等人就在眼前,直接恳切再言:“便只是立贵妃,官家也要发出冻猪肉才好……” 赵玖连连点头。 蓝珪等人迎上,杨沂中彻底顿足……却又一时无力……他哪里还不知道,这官家必然是心中早就有了成算,却专门来这一出好让他这个人人皆可欺压之人来背锅? 毕竟,青天白日的,所有人都看到自己跟官家独处片刻之后,之前还‘懵懵’的官家便忽然有了决断,自己到底往何处辩解? 更何况,往日潘夫人未至时,吴氏举家先至东京,彼时自己为公事便多与吴氏有来往……这洗都洗不干净的,有动机的! 日后潘贵妃那里自己还能有好脸色? 或许吴夫人会感激?但自己要吴夫人感激有何用? 最最关键的是,外臣如何看自己? 一念至此,杨沂中几乎存了几分怨气……却只能无奈。 说到底,他如何不晓得,既做了这个御前班直的总领人物,便注定要做个孤臣了,何况他心知肚明,此时在崇文院那边,还有一个吕相公也免不了一番‘就依卿言’……能和国家首相一起背锅,他人羡慕还不得呢? 且说,建炎三年十一月下旬,金军久无动作,东京闲乏,故朝野劝谏,请立皇后,以振人心。然赵官家以颇思邢皇后,且金人未靖不欲家为为言……只立潘吴为左右贵妃。并发明旨,誓言金人不灭不增后宫,又以战事未消,不行大典,只发猪肉六万斤,赏赐东京阖城,绢三十万,赏赐御营全军。 礼成,众议稍平,官家遂出东京,巡视黄河。 不过,赵官家既然出城,东京城朝野却忽然流言不断,说是赵官家本欲从众立后,而潘吴二贵妃彼时尊卑分明,一旦立后,唯潘氏独尊。而宰相吕好问与潘贤妃有怨、御前班直统制官领皇城司杨沂中与吴夫人娘家亲密,颇为不安,便内外进言以二贵妃兵力。官家受前后夹攻,遂失衡心。 流言既出,监察御史李经上疏弹劾,以干涉天家事,请斩杨沂中。 疏至,官家已临黄河,没之。 第四十章 窥见 赵官家出巡黄河当然是有公心的。 毕竟,中枢早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了眼下窘况……金人悬而未下,偏偏河南地区已经持续了数月的严肃军管,这就导致上下人心失衡……所以,此番出巡的计划,其实早在十月间便已经摆在了赵官家案头。 但为何是此时,为何是立了贵妃后便即刻出巡,有些理由却也难以遮掩。 须知道,两位贵妃并立,固然得到了宰执的认可,而且得益于赵氏皇帝们的胡作非为,尤其是某位太上道君皇帝的轻佻,所以成例总是不缺的。尤其是赵官家说服吕好问等人的正经说辞也还有些道理——他说现在立后,将来皇嗣何所出,母以子贵又该怎么论?说不得会出问题的。 但将来的问题且不提,眼下的问题在于,从潘贤妃的角度来说,这件事还是她吃了大亏。 因为宫中只有两个后妃,而相较于潘贤妃两次跟皇后之位差之毫厘,起势极晚的吴夫人长久以来在潘贤妃身前是半点身位都是没有的。 但世事弄人,忽然间对方就跟自己平起平坐了。 敢问潘贵妃如何不恼? 而赵官家情知人家会恼,却是第一时间逃了出来……巡视黄河防线嘛,公私两便。 十一月下旬,赵官家先出汴梁向北,先到阳武(后世原阳),再走酸枣,后来转向滑州……沿途随机进入坞堡、烽火台,与御营士卒当面交谈,询问需求。而随行御营都统制王渊、副都统曲端,也与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一起组成了一个三人工作小组,带着一群枢密院、都省低级官僚,沿途检查军饷、物资事宜。 这里必须多扯一句,宋军的腐败真的是浸入骨子里的,喝兵血这种事更是不可避免,赵官家心知肚明,也没指望这些事情能免……但既然出来巡视了,遇到了,却不可能佯作不知。 于是乎,不过走了一个开封府的黄河前线,赵官家便沿途斩了七八个都头以上的军官,罢免了十三四人。 而十一月底,当御前班直护送着赵官家进入滑州地界以后,前方居然发生了军官叛逃事件——一名河北出身、驻扎在灵河镇的统领官畏惧之下,率几名亲卫夺了一艘小船北走,投了金人。 这件事情对赵官家的随行中枢大臣们震动极大,很多人当场建议赵官家即刻返回,因为前方滑州境内,滑州首府白马以西至灵河镇之间,凡二三十里的沿河防区,都属于这名统领官所属的御营中军统制官郦琼部所控制。 而郦琼部,乃是御营中军比较特殊的一支部队……他们都是河北人。 只因为郦琼州学生出身,又长久驻防滑州,而且此人领兵确实有一套,所以一开始分划御营诸军时,便将此人专门划拨属御营中军,依旧驻扎滑州,理论上属于王德所领。 当然了,私底下赵官家经常对御营中军各部直接指手画脚,如此近的距离,说是赵官家直属也未尝不可。 换言之,这是御营中军的一支异类部队,且独立性极强。 偏偏与此同时,滑州距离河北大名府、濮阳城皆不远,河对岸正是金军常驻黄河兵马的中枢要点。 所以,万一郦琼也起了异心,忽然勾结金人,将大名府金军放过来,岂不是要出天大的事端? 大臣们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赵官家却不以为然。 一则,以私人关系来说,赵玖并不觉得跟昔日鄢陵之战中充当自己中军,且日常跟自己保持沟通的郦琼会因为这种事情造反; 二则,就事论事,赵玖自问沿途处置军中贪腐事宜都做到了公平相对,而且追责都只到统领一层,郦琼没必要为军中腐败的事情而担心; 三则,从情势来讲,从这名统领官只带亲卫逃跑便知道,持续半年拼尽全力供养部队的举止还是起到效果的,这人根本动员不了基层部队。 甚至恰恰相反,赵官家通过统制官札子制度,跟这些统制级别的军将沟通频繁,对郦琼这个人也是有一定认识的……此人身上兼有读书人的傲气与一点豪强的恣意,放在一起便是自尊心过剩。 此时如果匆匆折返,反而会刺激到他。 但如果能够展示诚意,他读书人的心态又会促使他膺服。 “郦琼当不负朕。”赵官家只是片刻间便下定决心,然后当众出此言语,并依旧下令东行,同时以王渊、曲端、万俟卨沿途审查如故。 不过,一旦继续启程,赵官家本人与随行御营兵马却并未再入坞堡慰问士卒,而是沿河疾驰,带着中枢官吏弃车乘马,往滑州白马津旁的天台山而去。 彼处,正是郦琼本人及其部队屯驻的主营所在。 与此同时,赵官家却又派出信使,主动前往天台山,提前告知郦琼自己行程。 道理很简单……在有两千御前班直随行的情况下,周围御营各处兵马林立的状态下,真正理论上存在的危险其实只在于郦琼动员全军,勾连金人,放金军过河。而这么做是需要时间勾连上下的,那赵官家只要去得快,对方就绝不可能成行。 这叫逆而取之。 相对而言,提前放出信使,则是无关大局的情况下,展示信任姿态……这是阳谋。 既然成行,随行大臣,颇有一些人不免惴惴,但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些人,却同样和赵官家一般不以为意……这些人,大部分是从淮上、南阳久随御驾之人,大约是跟赵官家一样,见识了许多战场战事之后,对这种事情完全适应,甚至轻车熟路,而且他们也了解赵官家,知道这位官家小事喜欢玩弄手段找人背锅,军国之事却素来是有担当的;还有一些人,却是此次刚刚授官的年轻官吏,隐隐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跃跃欲试之态。 比如说,枢密院编修官胡铨便自告奋勇,充当信使往天台山先行而去……惊得赵官家同意之余,主动叮嘱他,不许大言不惭,无端生事,只要告知他即将前往便可。 当然了,胡铨一个小小信使,按制度前去传话,不至于干出逼反大将的破事,而十一月廿八,赵官家来到天台山,直入郦琼军营,提前得到通知的郦琼也果然单身出营,直达御前。 之前一番疑惧,到此只化作一阵烟云散去。 说到底,作为表面上王德下属,实际上直属赵官家的郦琼,在眼下局面中,根本没有反叛的理由……而赵官家进入天台山大营,却也没有刻意避开这个话题,而是稍加训斥,降军阶一等,罚俸一月,还旋即派出了另一位使者过河往对岸要求金军交还叛逃统领。 这一次,轮到另一位新科进士虞允文自告奋勇了。 对此,赵官家自然从善如流,而此事既罢,他却又传旨召集滑州地区东部(实际上是原开德府河南部分,宋金隔河对峙后被划归滑州)守将御营前军统制官李宝、南部守将御营前军统制官傅选,以及滑州州治白马城守将御营中军统制官傅庆,同至天台山,讨论军事。 隔了一整日,十一月最后一天,虞允文出乎意料尚未回程,所谓生死不明,赵官家却来不及想太多,只与匆匆抵达的三位守将外加郦琼一起登天台山,遥望黄河北岸,准备听取前线将领的军事意见了。 且说,中国大地上,天台山绝对不下数十座,主要是指山顶多石质,状若楼台而得名……放在日后,自然是浙江天台山最出名,但此时,这座高不过几百米,很可能后世随着黄河改道还消失了的天台山却才是天下最出名的一座天台山。 属于天台山中的王者阶位。 没办法,一则此山距离大宋首都东京很近,周围经济发达;二则此山位于河北大名府往河南东京、南京主要通道白马渡一侧,往来人员极多;三则此时黄河河道与后世不同,主干道恰好从此山之侧经过,登天台山,一望黄河两岸,中原河北沃土,风景之开阔也堪称一方名胜。 闲话少说,回到眼前。 这一日,天色清朗,甚至有微微南风鼓动,显得有些温热,赵官家自率随行臣子与滑州四员守将一起登高立天台,只觉双目之下眺望极远,视野所及,开阔平坦,自然是心情舒畅……但等他遥望黄河,转向东北面之后,却又久久不语。 原因很简单,蠢如赵官家,登高望远之后,也不免想起一桩关于黄河的怪事……那就是各自军事地图上的黄河河道都太不对劲了,虽然眼下在天台山上看不到下游几十里外的情形,可昨日才看的军事地图上却在下游重镇濮阳前后清楚的标记着三个分叉河道。 “朕记得地图上黄河在下游分叉三道……为何会如此?”赵官家看了半日,也想了半日,最终还是理直气壮的回头询问。 不过,今日随行的不止是万事通杨沂中杨统制,此时赵玖身后,除了御营都统制王渊、副都统曲端,以及殿中侍御史万俟卨尚在后方抽查坞堡外,还有无数随行文武,以及滑州诸将佐……也就是没有宰执和帅臣相随罢了。 故此,此时闻得询问,却是中书舍人范宗尹率先上前一步,正色做答:“好教官家知道,下方不是河道分叉,而是靖康以来战事悬危,黄河堤坝年久失修,再加上今年夏季雨水颇多,河流趁机泛滥到各处故道所致。” “原来如此……”赵玖依旧蹙眉,却一手扶着腰带一手指向黄河下游继续追问。“只是为何故道有三处?” 范宗尹怔了怔,一时没有吭声。 而赵官家情知此事必然是人尽皆知之事,但此时的他根本懒得遮掩那些东西,便直接追问:“你只管将这三条岔道来源说清楚!” 范宗尹心中警惕,却又不敢不言:“官家,这是本朝数次回河所致……” “何谓回河?” “黄河泛滥,屡塞屡决……为整饬黄河天灾,多行改道之策。” “改道便改道,为何称‘回河’?” “回禀官家,因为黄河自本朝起,一直趋北,而数次改道皆是努力将河道往南挪,从开封所处河南地而言,便是‘回’……” “原来如此,只是为何一定要往南挪?”赵玖还是懵懂。“水势自行而下,她往北走,便应该顺着水势让她走才对,为何一定要往南挪?” “因为担心黄河河道继续往北会直入契丹境内。”身后皱眉许久的郦琼忽然越次出言。“朝廷害怕契丹直接在境内渡河,届时铁骑南下,并以黄河水道为粮道,逆流而上,横扫中原,故此一意回河,以求不失黄河天险……” 赵玖彻底醒悟,却又当即失笑……醒悟的是,这果然是大宋特色,为了求个心理安慰,不惜逆天改黄河水道,而且看样子改了不止一次,也不知为此废了多少力;而可笑的是,真到了金军南下,这黄河天险也未见半点有用。 一念至此,赵官家却又失笑摇头:“黄河下游河道,何止千里,回河又得多少钱粮?有这个人力物力,把燕云十六州收回来便是……不过三条河道,应该是回了两次?” “不知道几次……”郦琼稍作思索,却又摇头不止。“臣只记得神宗朝便有四次,哲宗朝也有一回大的……臣听说,岳太尉家中便是那一次遭了灾,丢了产业田地,所以给梅花韩当了佃户。” “……” “不瞒官家,仁宗朝影影绰绰似乎也有几次,只是不大,加一块,总得给七八回吧?便是仁宗朝没有,那最少也得五六回。”一直没吭声的傅选也主动出言。“主要是黄河一旦泛滥,下面河北百姓也不知道是雨下多了,还是朝廷又在改道。且不瞒官家,眼下官家地图看到三条道还是粗略的,其实到了下游应该是五条道,而且还有交叉……臣都走过的。” 赵玖目瞪口呆,继而再次醒悟,怕是这些河北人对这件事情都抱着怨气呢,不然也不会抢着说这事。 于是乎,半晌之后,这位官家方才敛容询问:“那如此说来,黄河在这五条河道中来来回回,再加上黄河泛滥极多,岂不是将三条河道中间的土地尽数变成了黄泛区?” “回禀官家,要俺说,黄河常常泛滥区域,河北固然遭灾,但俺们河南也未尝不遭此灾,河南也是黄泛区。”郦琼和傅选刚要对答,又一人拱手相对,却是京东西路出身的泼李三李宝。“俺听乡中老人说,昔日有一次回河,朝廷弄岔了事,黄河一路都冲到淮河去了……京东、淮上六个州全都泛黄一片,可不也是什么黄泛区吗?” 赵玖彻底无言……好嘛,照这个说法,这年头黄泛区居然是从渤海湾一路到淮河的。 事实上,这位官家不晓得,也就是他来了以后一意抗金,一直没往南走到长江边上,否则在另一个时空里,杜充为了防御金军骑兵,拯救扬州的皇帝陛下,却是发挥了大宋对黄河的传统艺能,再度开了黄河南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了,另一个人祸问题跟眼下是一样的,那就是战乱之下,尤其是黄河成为前线对垒之处后,是没人有心思也有能力整修河道的,不然也不会出现眼下动辄三条水道的怪异模样。 “眼下正经主道是何处?”一念至此,赵官家干脆暂时按下多余心思,只是依照记忆正色询问下游情形。“东道还是北道?” “是中间道。”郦琼往东北方向随手一指。“将大名府、濮阳隔到河北的那道……但也多无意义,因为正如官家地图上所见那般,水势泛滥,无人整修,下游三条河道眼下俱有流水,都是悬河,只是中间那条正经河道深一些、开阔一些,便于行船罢了……而金人却是占据了整个东流以北,并以伪齐控制了下游南岸,所以河北之地再怎么算,都在金人掌控之下。” “所以金人真要从下游渡河,我们其实不能挡?”赵玖顺势而言。 “道理是如此,但金人却未必乐意从彼处渡河。”傅选忽然再度插嘴言道。“尤其是此时。” “这是为何?” “好教官家知道,臣是永靖军人士,知道下游情形……”傅选微微一礼,方才继续言道。“黄河下游年久失修,虽然因为河道失控,分叉水浅,但其中淤积泥沙也极多,又缺乏良渡,所以金人若此彼处渡河,深深浅浅不说,有时候水下面根本满是烂泥,人马一陷进去,便是死路一条……而这般情形,却须让金军骑兵走过三四次才成,哪里有从白马这里港深水平,从容渡河舒坦?这也是金人之前为何一意握住大名府,并屡次从濮阳周边正经乘船渡河缘故。” 赵玖微微颔首,继而心动:“故此,金人至今未南下,也有你们几人在札子中所言,今年冬日天暖,虽有冰凌,但黄河广大,始终未封冻缘故?” “臣以为正是如此。”必然是‘几人’之中的郦琼坦然应声。“天象在此,金军欲渡大军须从此处及上游渡河才方便,但这段黄河,御营二十万之众早已经排列紧密,哪里是他们能轻易来渡的?” “如此说来,今年岂不是天佑皇宋?”有人忍不住欣喜出言。 “也可如此说。”郦琼微微一怔,虽觉得别扭,却还是点了下头。 然而,继续回头望河的赵官家却是不以为然:“做好了菜,客人却不至,这未必是好事……他们不来,我们暂时没法又打不过去,交战四五载,不知河北何日能复?” 周围人各自有所思,倒是刘子羽终于忍耐不住,上前拱手:“官家,河北兴复非一朝一夕之事,总得等皇宋有数十万精兵可渡河与金人数十万众野战方能成,却也不必计较一时……长久下去,必然是我军能胜。” “臣也以为如此。”新任枢密院编修官胡铨忍不住出言支持了自家上司,或者说支持了‘自己的论点’。 其余文武,包括几位河北出身的将军,也都拱手便是赞同。 但赵玖依然摇头,却未吭声。 众文武皆不知其意,便也不好多言。 其实,赵官家此时心中非常困惑……因为他总觉得,战争经历了四五年,来到眼下这个状态,尚保持了相当军事优势的金人是没有理由放弃这个优势的。 因为那样不合理! 赵玖不相信才崛起二十多年的金人决策层中会堕落到没有豪杰人物能将眼下局势看个透彻,他也不相信金人不知道宋军会越来越强,更不相信金人没发觉自己的军队在日渐堕落……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换成他是金人决策层,非但不会避战,反而一定会趁着眼下还能保持军事实力差距的时候,尽可能的发动一场大规模侵略行为,以求奠定战略优势。 换句话说,赵官家坚信金人一定会来,而且这一次必然会是前所未有的大战,躲不开的大战! 所以,即便是很多理由摆在案前,什么今年是暖冬,黄河没封冻,金人没渡河把握;什么之前鄢陵大败、东平受挫,金人和伪齐没了战意;什么沿河防线牢固,金人知难而退;什么金国高层争储,斗争激烈,无暇南顾…… 赵官家明知道这些理由都是合情合理的,明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确切存在的,甚至,金人一直毫无动静这个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也一直无法接受。 因为,抛开这些迷了眼睛的细枝末节,从宋金战略大局来说,站到两国的高度来看,金人不来是不符合逻辑的。 时代在呼唤一场大战,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一场决定大宋到底能否在黄河流域安身立命的大战。 赵玖一直坚信这一点。 实际上,赵玖此番来到前线,自然是在躲避后宫麻烦,也是在安抚焦躁人心,但他何尝不是想安抚最焦躁的那颗心……也就是他自己的心呢? 此番来到天台山召集诸将,很大程度上是这位官家想让这些前线将军给他一个准话……金军到底会不会来? 而很显然,根本不用问了,这些人根据自己的观察,得出的结论很清晰——他们都觉得,如果黄河不封冻,金人应该不会来了。 但很显然,赵官家没有被安抚住,他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在强行压制这番躁动与不安。 但不管如何了,就这样,当日登山看似圆满,实则对赵官家而言无果而终……几位滑州本地将官只以为官家此行只是例行召见,也都无言,倒是如小林学士、杨沂中等亲近人物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官家心思,却也不好多说。 而到了第二日,也就是腊月初一,天色刚亮,心浮气躁的赵官家便早早起床往靶场射箭……射箭是稍有能让他压抑住浮躁心情的事务,而一筒箭射完,这位官家便已经想好了,等射完箭回来擦把脸,便再召集四位将官一起用早餐,然后便将他们打发,就此回銮……毕竟,自己的判断归自己的判断,身为官家,总是要保持表面上的从容才对。 第二筒箭射出三支以后,杨沂中来报,虞允文自河对岸归来。 使者辛苦,赵玖毫不犹豫直接在靶场召见。 “金人怎么说?”对方一来到跟前,刚刚停了运动,正在用热巾擦脸的赵官家便主动相询。 “金人不以为然,都没让臣入大名府,直接在濮阳便将臣打发了,臣惭愧,有辱使命。”嘴上说着惭愧,但拱手立在靶场的虞允文却面色红润,颇显兴奋。 这是当然的,本来就没人指望能把叛将真要过来,金人除非是疯了才会交人,只是去示威罢了。所以‘有辱使命’的虞允文实际上不可能真的‘有辱使命’……他活着回来,便是一场成功的出使。 “意料之中。”赵官家当然也不在意。 而就当赵官家放下热巾,准备继续好言称赞一番,鼓励一下对方时,这位新科进士却是一刻都忍不住,顺势接口:“官家,金人大意,臣窥见机密军情!” 赵玖愕然之余,不禁就在靶场扶弓肃然而立:“说来。” “臣在濮阳,未见金军船只,心中疑惑,存了心思,所以归来之时,却是以晕船为名,恳请那随行遣送臣的金军谋克尽量让臣从上游渡口渡河……臣随他至濮阳以西二十里,黄河北道故道口小吴埽的时候方才登船,却是在小吴埽后见到无数内河船只!”虞允文激动一时。 埽,乃是秸秆编制起来裹着石头、木材的一种东西,左右有长绳,专门用来治河,一听名字便晓得,这地方跟黄河故道口太搭了。 而小吴埽后能聚集船只,很显然是黄河泛滥,冲入故道,小吴埽那里天然形成了一个有故堤做遮蔽的港口缘故。 当然了,赵官家文化水平低,也不知道这个‘sao’是哪个字,但这不耽搁他从对方言语中大略猜到对方意思,知道什么地方有金军大批船只这个本意。 “确系是机密军情,你是说金军此番终究还会大规模南下来攻?”稍作思索,赵官家面色不变,继续询问。 虞允文怔了一怔,却是略显茫然,连连摇头:“臣非是此意……官家,之前金军掌控黄河两岸,黄河船只尽数为金军所揽,本该就存有如此多渡船的。” “那你何意?”赵玖听到这里,也是疑惑……他还是放不下金人来攻这个问题。 “官家,臣的意思是……何不先下手为强,一把火烧了小吴埽?”虞允文回过神来,继续了他那副跃跃欲试之态。 赵官家也随着这句话回过神来,继而怦然心动……说的对啊,与其在这里猜金人来不来,何时来,为什么不先一把火烧了对方船,主动掌握黄河中游的控制权呢? 正所谓,寇不来,我可往! 一念至此,赵玖忽然回头看向杨沂中:“朕记得李宝本是黄河水上豪杰出身?” “正是。” “唤他来。” 杨沂中一言不发,即刻离去,仅仅半刻钟后,他便带着有些茫然的李宝到来。而赵官家也让虞允文将事情重新叙述了一遍。 “如何?”赵玖面露期待。 “俺也不瞒官家,俺觉得此事绝难!”李宝犹豫了一下,还是拱手相对。 “为何?”赵玖一时不解。“金人应该不善水战,而且朕在东京存了许多火药包,不乏引火之物……” 李宝还是摇头:“官家……俺河里海中都去过,要俺说,水上之战固然要比汉子的水性、经验,但归根到底还是得比船,大船胜小船,船多胜船少……火药包是好东西,但没有船又如何能去偷袭小吴埽?而且小吴埽那地方臣也知道,依着臣此时来想,若要攻下来,必然要大船,因为只有大船才能在上面安装官家在南阳整饬的那种小抛石机,发射火药包,才能隔着埽堤射入港内,还要有小船决死冲入港中交战,防止敌船散开躲避。” 赵玖一时冷静了下来……他才想起来,刚刚虞允文还说,靖康之后、建炎之初,金人渐渐把控黄河河道,黄河渡船大多为金人控制。 而既然金人控制了大多数渡船,那反过来说,宋军便没有多少船了。 “而且,有船也不行,还得有好水手……照这个高个子进士的说法,小吴埽那里大小渡船都不下成百数千的,臣这里却只有一两千个水上好手,没船没人,拿什么去小吴埽偷袭?” 赵玖愈发冷静了下来。 而正当这位官家准备放弃之时,忽然间他眼角瞥见那‘高个子进士’似乎又在跃跃欲试。 “你想说话?”赵官家面色不变,心中却复又微微期待起来。 “官家,臣知道哪里有船,也知道哪里有水兵……”虞允文迫不及待。“官家现有两万御营水军,梁山泊中也有无数船只可用!” 赵玖面上不显,心中失望,李宝却是干脆失笑。 “你这进士好不晓事。”李宝抱怀冷笑而对。“俺李三是濮州人,梁山泊的实力俺比你清楚……可便是梁山好汉过来,也最多是有水手,却还是没船……” “梁山泊有船。”虞允文恳切打断对方。“大船小船都有,张首领与我说过,加一块好几百艘。” “俺知道,但过不来,总不能拖着几百个大小船从地上过黄河这边吧?”李宝愈发没好气起来。“莫非你想现挖一条几十里长的河,从黄河挖通济水,再通往梁山泊?你若那般做,怕是又要易一次河道了。” “无须挖几十里,只要两里便能让梁山泊通到黄河!”虞允文并不知道什么叫易河道,但很显然他有自己的想法。“且真挖起来此时也不缺人力,更不会为金人所发觉!” 李宝还是在笑,却根本懒得理会这名只会嘴上谈兵的高个子年轻进士了。 但与此同时,赵官家却忽然怔住,因为他几乎是一瞬间便醒悟了虞允文的意思——要知道,当日花石纲便有一部分是从梁山泊过来的!走的是广济河!也就是五丈河! 而直达黄河的汴河也从东京城内穿城而过…… 最近的地方可不就是两里地吗? 一念至此,赵官家面色不变,胸口却砰砰跳了起来。 “李统制的话你刚刚也听过了,作战须大船,梁山泊的大楼船,也能从那里过去吗?”赵玖面色不变,小心而问。 李宝和杨沂中皆一时不解,但却不碍着他们从赵官家话中得到了一些会意,所以此言一出,一直没表情的杨沂中微微动容不提,李宝也是彻底严肃起来。 “新拓宽的河道,绝对足够,但水门需要拆掉。”在赵官家的鼓励目光之下,虞允文勉力再言。 熟悉东京城构造的杨沂中在听到水门二字后立即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却又有些不安起来:“官家,水门拆自然拆的快,可重建起来未必容易……若事不成,金人反而渡河,怕是要留下城防缺憾。” “拆的快便好。”赵玖面色坦然。“打仗怎么能可惜什么瓶瓶罐罐?只是朕尚有一虑……梁山泊战船若从东京穿过,朕只要锁住水门,数百战船便不为梁山泊所有了,多少年的家底子,朕凭什么让张太尉信朕?” 这个时候,李宝方才醒悟,却是一时激动搓手:“官家,若是梁山泊大军真能出其不意来黄河上,此事便已经成了八成!臣愿给张大头领做先锋!” 而杨沂中、虞允文却各自欲言。 “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李统制也稍安勿躁。”赵玖抬手制止三人,然后扶着腰间弓箭探身向前,继续言道。“便是张太尉信得过朕,可梁山泊也不是张太尉一人的家底,他又如何让下面的人信得过朝廷?将倚之为根本的船只尽数派出来送往东京城?” “臣愿意去梁山泊一行。”杨沂中拱手相对。“臣与梁山泊头领萧恩有过一番交往,此人是个讲义气的,可以一用……” 虞允文哆嗦了一下嘴唇,也猛地凛然正色言道:“为国家计,臣愿意再度出使,随杨统制往梁山泊一行!” “为国家计。”赵玖说着话时居然拔出一支箭来,然后盯着虞允文,当场折断,并将断箭掷在地上。“不管此事能不能成,朕都要先赐婚于你,让你与张氏结亲!不许推辞!” 虞允文咬牙长揖相对,低下头来,却是正对着那支断箭,然后几乎热血沸腾:“官家自回东京准备,臣万死不辞!” 李宝一时不解:“赐婚不是好事吗,进士如何像上刑场一般?” 虞允文尴尬一时,赶紧再度长揖到底:“臣谢过官家恩典。” 第四十一章 优容 虞允文忽然提出的建议,本身具有极大风险和不可操作性,堪称一厢情愿。 譬如说,假如天气忽然转冷,不需要黄河封冻,只要汴水和广济河封冻,此事便会沦为笑话。 再比如说,让梁山泊一个刚刚归顺朝廷不久的贼寇势力,为这种看起来风险极大的计划托付出自己命根子一般的内河舰队,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现实阻碍……因为这不仅仅是梁山泊愿不愿意的问题,关键在于,还要人家在极短时间内做出决断并付诸行动才有可能成行。 这是对张荣-梁山泊-东平府这个军事集团的巨大考验。 除此之外,如今东京城已经半开放,如何在不引起有歹意之人警觉的情况下挖通广济河和汴河,如何让梁山泊船只找借口往汴梁来,如何让船只畅通无阻穿过建筑密集的东京,一个一个的都是问题。 而这些事情,根本就是串联而非并联关系,一旦其中有一处不妥,此事便宛如空中楼阁一般可笑。 但是话还得说回来……谁都得承认,虞允文的这个建议或者计划,确实在眼下强压困局中指出了一个理论上可以成行的军事计划。 毕竟,连计划筹备者们自己都觉得极难的事情,那反过来说,一旦计划成功,也就说梁山泊水军一旦出现在黄河河道里,后面的突袭几乎可以称之为手拿把攥。 甚至不止如此,哪怕后面的突袭失败了,哪怕是小吴埽的金军船队有所发觉,直接顺着黄河北流故道跑了,但只要梁山泊水军进入黄河河道,也会彻底扭转黄河中游宋金之间的战略态势——因为长久以来,梁山泊的力量都是客观存在但却限制在那个巨大水泊里的,这么一支宛如神兵天降的军事力量出现在黄河上,几乎可以让黄河沿岸之外的河南地区即刻从金人军事压力下解放出来。 什么叫优化力量配置,这就是典型优化力量配置,好钢用在刀刃上。 所以说,这件事情的意义非比寻常,以至于腊月初三赵玖匆匆回到东京,跟四位宰执当面一说,而四位宰执明知此事风险极大,却还是一致赞同愿意赌一赌。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这件事情属于绝密,仅仅是到宰执一层,便再无人知晓。 这一日,赵官家端坐宫中,在虞允文和杨沂中应该已经抵达梁山泊的情况下,原本想亲自再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私人书信给张荣的,但几次提笔,都只是改成了练字。 他自问对这些帅臣已经尽心尽力了,能给的官职、荣誉、财帛,乃至于道德上的勉励、私人的交情,真的是全都给了……这种情况下,不缺这一封书信。 送过去,反而显得露怯。 而翌日一早,都省、枢密院发出署令,走公开渠道往梁山泊传递过去,乃是让梁山泊发船队顺广济河(五丈河)来东京,领取御营水师下一年的军饷、军械、粮秣,并要求沿途州郡小心协助后勤,务必帮忙疏浚河道杂物云云。 与此同时,总领汴京防务的陈规陈枢密,在时隔数月后终于宣布了他的新城防方案,乃是要打通东京城内的五丈河、金水河、汴河、蔡河,在城内形成一个围绕皇城和宫城的内部护城河系统。 这种事情,一听就靠谱,最起码比什么‘回河’靠谱。 而方案既下,枢密院、开封府、都省三路齐发,中午便按照军坊分划,重新动员起满城数万民夫,即刻开工……只能说,幸亏赵官家和宰执们没有解除军官和军坊控制。 值得一提的是,中午开工,下午就有东京本地土著老丈寻得几名太学生,代写请状……老丈的意思是,东京城南北地势不平,汴河与五丈河河床高低也不同,护城河便是挖成了,也只能顶一阵子用,等到夏日雨水一起,反而容易酿成水患! 按照老丈的说法,早年间仁宗朝的时候,便已经有人想过沟通几条河,只是失败了而已。 枢密院收到请状,格外重视,当日便以参谋城防的名义,将这几个太学生还有老丈给请到了如今都堂所在的宫中崇文院。然后,居然是工程设计人、兵部尚书、开封府尹、签书枢密院事陈规亲自下阶来迎,就在崇文院内的公房设案,认认真真听老丈讲解,同时让几个参与进来的太学生帮忙整理建议。 堂堂枢相,朝中宰执,如此礼贤下士,那几位太学生震动之余,只觉得什么‘偷书’之事必属诬陷,又何论是眼下什么工程? 于是,几人便联络其他太学生,在城西一带一意协助起了陈枢密与这老丈的工程讨论,又是测量高低,又是研究水道,还要探讨水闸的可能性、 一连数日,几位太学生和这老丈都是宫内宫外忙碌万分。 而就在这边大领导认真听取民间人士建议的同时,不过三日,那边满城数万壮丁却在官家过年时再发六万斤新鲜猪肉的强烈刺激下,已经沿着内城东侧昔日东京繁华地段、横穿牛行街开挖出了一条两里多长的合格沟渠。 这个速度,其实已经有些慢了,但也足够了……赵官家回到京中询问陈规以后,计算的清楚,如果不计代价选择在最繁华的牛行街区域联通两条河,其实是相当于做一条长三里多地,宽五六丈,深三四丈的沟渠。 这个沟渠的施工量,平均到东京登记在册的四五万壮丁身上,其实每人只需要六七方土罢了。 很显然,这里面因为仓促施工,必然有大量的劳力浪费和重复劳动的存在。 但真的无所谓了。 又辛苦了两三日,到了腊月初九上午,沟渠匆匆注水成功,五丈河和汴河真的暂时打通了! 而这日晚间,赵官家也从潘贵妃榻上匆匆爬起,然后往崇文院那边得知了一个确切消息——三日前张荣便已经率三十艘轮船、一百余艘平底渡船自梁山泊出发了。 事实证明,张荣到底是没有辜负赵玖长久以来优容与信任,在杨沂中和虞允文带着密旨与赐婚文书通过萧恩来到张荣身前后,这位梁山泊大头领只听杨沂中传达了密旨,尚未听到赐婚事宜,便毫不犹豫,直接承诺出战。 唯独因为时间仓促,而且又要保密,不好主动跟所有人坦露底细,所以张荣在回到梁山水寨之后,干脆只点了自己最核心的部属与最可靠的头领,带着大约梁山泊四分之三的轮船,和只有一半的平底渡船,匆匆出广济河而来。 事到如今,赵玖和值守的宰执许景衡都已经无心睡眠……当然了,赵官家依然假装回去睡了,只是实际上没睡着而已。 而翌日早晨,因为是冬日,天色亮的极晚,待到天色清明,在榻上苦挨了许久赵玖再不犹豫,即刻返回崇文院,当着汇集而来的四位宰执的面,以圣旨、都堂署令的双重名义下令拆毁东北善利水门(直通梁山泊的那道)、正西水门(汴河出外城口)、内城东南角子门(汴河入内城门)、内城西角子门(汴河出内城门),并拆毁东京城内外汴河上的所有桥梁! 上土桥、下土桥、左右便桥、金梁桥,包括盛大壮丽的御街州桥,这些耳熟能详,伴随着东京城几十年上百年的著名桥梁……尽数拆毁! 没错。 赵官家为了这次偷袭,彻底毁掉了清明上河图中的那番盛景……当然了,不是他一个人毁的,靖康之变,选择投降的二圣早已经毁掉了图中八成活人,而赵玖只是毁了图中的桥梁而已。 而且,赵官家拆除城门之举,也不是什么破天荒的事情,早在这之前,还是二圣中的太上道君皇帝,为了能让一块巨大的假山石从广济河进入城中,送到艮岳那里安置,其实便已经拆毁过了一次东北善利水门。 所以今日,赵玖只是再拆一遍罢了。 这里多说一句,那块巨大的假山石赵玖不止一次在艮岳那里见到过……渊圣(宋钦宗)在围城期间试图砸碎所有艮岳的风景山石时,很明显在这块大石头前遭遇到了困难,所以只是砸碎了一半,然后将主体推倒了事。 不过真得谢谢太上道君皇帝,若非是这么一座雄伟的假山石倒塌在那里,身为穿越者的赵玖根本不可能在第一时间便醒悟到虞允文计策的可行性……这么一座假山石都能运进东京城,梁山泊的大船没理由进不来! 只能说,论轻佻和对奇思妙想的勇于实践,太上道君皇帝不愧是太上道君皇帝,他老人家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 回到眼前,此令既发,都堂内的赵官家和四位宰执情知,全城必然震动,之前遮人耳目的言语、布告,虚假的工程,也不能再做遮掩,颇有些一去不回头之意。 但怎么说呢? 赵玖也不在乎了……甚至有一种释然与期待感。 但必须要强调的是,虽然都坐在崇文院内,可赵官家的这种释然和期待,与几位宰执们的释然与期待,注定不是一回事。 宰执们的释然和期待,乃是指望着梁山泊水军乾坤大挪移出现在黄河上,再消灭掉金军的内河船只,彻底将防线移动到黄河天险一带,使得后方彻底安稳下来;而赵玖的释然和期待,却是指望着这一刀捅出去,为迟早要来的大战役取得一点点先机。 赵官家还是坚信,大战在前,势不可挡。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腊月十二上午,已经封闭城门两日以至于人心惶惶的东京城终于等来了翘首以盼的那个船队……但前期到来的只有十几艘轮船。 没办法,路上出了点问题,两艘轮船在河道中卡住,手持金牌的杨沂中当场将那个没有奉都省署令清理河道的知县拿下,然后费了好大力气,方才将两艘轮船拖拽到前方汊港内,再继续行船。 这是一个意外,但却是意料之中的意外……一个白日白白被耽搁了下来。 不过,等到了傍晚,后续船只到底是陆续入城,平底渡船、渔船倒无所谓,直接等在了城外,而后续十几艘轮船,却是灯火通明、连续不断的两岸火盆映照下,学着之前的十几艘轮船小心翼翼的通过新开挖的沟渠,进入宽阔的汴河河道。 而大相国寺那边,早已经连夜将小型配重投石机与火药包运送到汴河河道旁。 只等翌日天明,便装船出发。 张荣是初次在船上用小砲车,早早跟陈规陈枢密一起去相国寺观摩学习去了,而赵官家却是立在汴河北岸,望着身前绵延不断的数十艘黑洞洞的船只,一时失神。 “这便是轮船吗?” 赵玖借着火盆的光线,负手看了半日,方才出言……他其实是觉得这些才两三丈宽、十来丈长的船只太小了,可以想象,这种船只大概只能在船头装一个最小号的配重砲车,便了不得了……当然,是以后世那种眼光来看的,本质上他也明白,这就是这年头内河中的顶尖利器了。 “好教官家知道,”回答赵玖的乃是随着后续船队回来的万事通杨沂中。“这种船因舱底有水轮而得名,以人力踩踏,转向、进退皆自如,且下层一意操船,上层一意作战,远胜寻常内河船只……唯独一件,那便是需要水域开阔,方可好用,所以此番入广济河道,沿途也是小心又小心……不过官家放心,入了汴水,汴水宽阔,就又妥当一些,进了黄河更是如鱼入水,而且往后都是顺流而下,金军必然猝不及防。” 赵玖摇了摇头,很显然心思不在这些他早已经听陈规说过的废话上面:“梁山泊如何来的这般多轮船……能自己造吗?” “俱是当日官军围剿遗落……据说原本有五六十艘,败了之后,遗留四十来艘,这次发出三十艘。”杨沂中略显尴尬。 “倒算做了件好事。”赵玖轻声叹气。 “……” “朕记得你路上拿下了一个知县?”赵玖忽然回头再问。 “是。”杨沂中赶紧做答。“事从权宜,臣为了尽快通航,不得已而为之。” “朕知道是怎么回事……新科进士,只顾得做官忘了做事……朕是问你,人在何处?” “尚在后方押送,正准备交予都省问罪。” “斩了。”赵玖忽然干脆言道。 杨沂中愕然一时:“……官家?” “斩了。”赵玖重复了一遍。“无论内外真假,这都是正经军事,不是民事,不能惯着他们,也无须交都堂,朕是天下兵马元帅,今日斩他是正军法!不违制度!” 杨沂中还是有些犹豫:“官家,这是新科进士……” “那也要斩。”赵玖继续重复了一遍。“凭什么之前巡视坞堡防线时能因为贪墨斩都头、准备将、统领,此时斩不得一个实际上已经误了军情的知县?斩得就是新科进士!” 杨沂中缓缓颔首,回身专门唤来翟彪这个夯货传令,交代清楚以后,回过头来,却是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赵玖一时不耐。 “官家,臣之前在大相国寺听官家与张太尉说话,彼时便想劝谏了,只是身份尴尬,不免犹豫……”杨沂中主动沉默了片刻,然后方才坦诚相对。“官家,臣以为官家对几位帅臣过于优容了。” “优容你们不好吗?”赵玖也沉默片刻后言道。“正当战时,正需人家卖命……” “当然是好事,但过犹不及。”杨沂中恳切对道。“而且,官家对文臣这边未免又有些苛待了……” “这才是你想说的话?” “臣……臣以为,官家想文武并重是好事,但百余年传统,便是武臣自己都已经习惯了文武殊途,所以有些事情,官家是觉得一碗水端平,天下人却都觉得官家在一意苛待一方。”杨沂中愈发恳切。“官家优容帅臣、武将,是因为战时要打仗,这没问题,但同为战时,却不须文臣来辛苦了吗?而且赏罚之道,朝廷自有制度,赏赐的时候,官家格外优容帅臣,自然能让帅臣们人心膺服,但处罚的时候却不该擅自加重其中一方,以让人产生误解……这是臣的一点浅见,还希望官家不要生气。” “这种话,一套一套的,心里打过腹稿吧?你杨沂中是要做名臣吗?”赵玖终于失笑。“但为何挑到半夜来说?” “臣这辈子只能做奸臣,如何做得了名臣?”杨沂中终于无奈。“这些话本也轮不到臣来说,只是今日臣冒昧一些,觉得官家如此姿态,应该是存了大作为之心,往后正当用人之时,所以来说罢了。” 赵玖点了点头:“听你一言,相忍为国,朕此时稍微忍耐片刻……把那知县送入都省处置吧!” 杨沂中当即应声而去。 对此,赵玖只是摇头……话说,赵官家一点都不觉得杨沂中的话多么有道理,相较靖康之前,他对文臣的确称不上优容,但问题在于,相较对面金人那边,无论如何,大宋的文臣待遇始终是天上一般的人物,他还真不怕谁起了怨心。 更何况,他自问对文臣中的合作者,同样优容有加。 至于为什么还是从了杨沂中这狗屁不通的劝谏,却还是那句话,战时正要帅臣武将卖命,正该优容——赵玖优容的不是那个知县,而是他的御前武装力量头号人物杨沂中。 杨沂中身为武将的同时,还作为特务头子天然掌握着第三种力量,平日里受到外朝合力攻讦也是事实,多次为他赵官家背锅也是事实,而今夜杀了这个知县,压力最大的不是他赵玖,却是一开始就逮捕了此人的杨正甫。 如此而已。 腊月十三,中午时分,闻得三十多小型砲车尽数装船成功,昨夜假装回去睡觉的赵官家重新折返到汴河畔,却是率京中大臣与辛苦了一夜的张荣,以及此次出战的数名梁山泊水军头领作别。 “此战胜败不足虑,朕就不去前线为张太尉助威了。”赵玖握着张荣手轻松笑道。“且让新科进士虞允文随行,代替朕随太尉行河上、观成败,朕在京中等消息,你们努力作战便可。” 张荣也不叉腰,也不笑,却是严肃以对:“且不说把金人拦在黄河上,本是更好的法子,只说官家对俺们如此义气,俺们也该为官家两肋插刀,拼上去才对。” 河畔诸多公卿宰执大臣,闻得此言,不少人都忍不住相顾失笑。 而赵玖却只是连连颔首,放开对方双手,不做他言。 张荣本也不欲多言,只是回身跳上第一艘挂着他旗号的大轮船上去,下令轮船踩动水轮,待到船只缓缓启动,速度提上,他却又忽然想到什么,直接在甲板上朝河堤方向作揖:“官家,俺见东京百姓甚为不便,等俺们过去以后,就把水门、桥梁都补上吧,沟渠也填上!” 赵玖不及应声,轮船势不可挡,早已驶开,随后数十艘轮船在前依次启动,百余艘小船在后,便在眼前河道中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直接出城去了。 船队闪过城墙,进入城外金明池以后,便是旗帜都看不到了。 “仿着李彦仙那个‘中流砥柱’的旗帜,做一个同等形制‘替天行道’的旗子。”赵玖也不留恋,直接回头吩咐。“此战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给张太尉送去。” ps:献祭新书,《南明第一狠人》 感谢第七十三萌人贵自知之明同学,和等人大佬的第三盟。 扯个淡,这个时候发这章你们一定以为是提前码好的……实际上是今天北京天气太舒服了,我早上七点半多码到4500字,然后断断续续睡了五个小时,期间断断续续码了最后一千字 第四十二章 一波 腊月寒冰火满空,玄冥移种祝融宫。 腊月十七,下午,黄河北流故道口小吴埽,旧堤之后的天然大港,早已经沦为一片火海。 没有什么绝地反扑,也没有什么汉奸商人窥的机密渡河报信……上午时分,顺流而下的御营水军便与御营前军统制李宝汇合,随即在后者的带领下,片刻不停,直扑小吴埽。 不过,待到大队船只顺流而下,于中午抵达小吴埽左近时,黄河北流故道西侧的金将哨站其实早已经对河中如此庞大的水师有所察觉,并快马疾驰前来报信成功。 一开始的时候,小吴埽守将大?先是不信的……不信才是正常的……但等他亲自走上充当港口围墙的黄河旧堤,亲眼看见上游影影绰绰出现的庞大船队后,却是没有丝毫怠慢与拖延,其人几乎是即刻下令,让港内会操船之人入港中操船,然后尽快出港。 能应敌便应敌,能逃走便逃走。 平心而论,这是很正确的军事命令。 但是很可惜,成百上千的船只摆在旧堤之后的港口、或者说水寨中,拥挤不堪。而金军虽然掌握了整个黄河中游的绝大部分船只,却又轻视水军建设,只是当做渡船储备来用,甚至反而因为船只尽握手中对水上之敌毫无防备。 故此,一时之间,如此多的船只,如何有序脱出? 何况宋军水师顺流而下,并不比路上快马慢上几分,大?这边瞅见轮廓下得军令,那边宋军水师几乎是眨眼便至。 御营前军统制官李宝自率数十艘南岸宋军本有的小船为先锋,先行顺流冲入黄河北流故道,抢入水寨出口,旋即,御营水军统制官萧恩又引上百艘小船尾随其后,二人一轻一重,一锐一钝,都是内河水上用惯了兵的,只是迎面一扑,便配合妥当,将各式各类、数以百千计的金军船只给大略堵塞在了水寨之内。 然后,船队便马不停蹄,一面弓弩压制,一面小舟盘旋冲锋,向港内投掷火药包、火把,进行火攻。 几乎是与此同时,数十艘轮船在张荣的亲自压阵下,沿着黄河主干道,隔着残破的旧日河堤一字排开,朝着金军港口内盲射带引线的火药包。 且说,赵官家的火药包始终无法解决气密性问题,所以即便是配方更科学,也没能将这种大有潜力的东西脱离助燃剂的范畴……如此这般坏处自不必提,好处是新手上手出了差错,也不会有人觉得畏惧和恐慌。 火药嘛,大宋朝整饬出来快上百年了,从烟花到军用火药,谁不知道? 故此,当小砲车故障导致发射过慢,以至于四艘轮船相继被自家携带的火药引燃后,水手却多从容跳水,任由轮船沉没。而冲入旧堤封锁港口的百余艘小船,也有足足十七八艘在短时间内因为冲撞、交战、误燃相继沉没。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甚至是不值一提的,因为此战的目标所在,也就是金军那庞大的储备船只群在极短的时间内遭遇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而这种战果是战略性的。 轮船在外,小船在里,配重小砲车齐射,人力逼近投掷,两面夹击之下,仅仅是一刻钟的功夫,大火的规模便已经惊天动地,而之前大?下达的那道绝对正确的军令更是使得火势彻底不可收拾……许多被金军水手控制住的船只在被引燃之后,第一反应当然是试图脱离宋军的投射范围,试图脱离密密麻麻全是木船的泊船地。 结果就是,这些带着火的船只宛如尾巴着了火的耗子一般,成为了实际上引燃船只最多的功臣。 但很可惜,赵官家不会给这些人赏赐,不是赵官家不乐意,而是说在这种火势之下,想要逃生不免太难了。 大火铺天盖河,昔日为了收拢船只而建立的粗糙水寨,在此时成为了金军水手的逃生最大阻碍。这些人,多是河北渔民,都是被强行征发至此照料船只的,照理说的确无辜……但战争从来如此,好人和坏人,无辜者与有罪者,在战争中都只是一个渺小的存在。 没人关心他们,也没法关心。 甚至眼见火势不可阻挡,宋军突入北流故道的小船已经开始有序撤离出了故道,回到了黄河主干道之上。 “张大头领!” 一艘三丈长的小船从残破的旧堤驶出后,并未整队,而是顺势转向轮船这边,船上之人只着便于水上作战的皮甲皮盔,看过去与寻常水手无异,远远便也向着张荣所在那艘大轮船高声相呼,却正是之前做向导兼前锋的御营前军统制官李宝。 “喊俺都统。”因为远离战场,再加上一堤之隔便是一个巨大火场,烤的发汗,张荣干脆连皮甲都未披,只是敞着怀,露着黑黝黝的胸膛,眼见李宝过来,却是在轮船一侧的巨大水轮旁叉着腰笑对。“泼李三,俺平素久在江湖上听你名声,今日算是见着了。俺先问你……如今俺既然到了黄河,又是御营水军的都统,那以后便要管着黄河上的所有水军……若俺让俺女婿写札子给官家,把你从岳太尉那里要来,你可愿过来?” “都统名声更大。”这泼李三并未直接应诺,反而就在停下的小船上学着对方叉起腰,然后仰头笑对。“可要俺说,今天这仗虽说过瘾,却只显出了俺一个统制官的本事,还不够显出都统的本事。”说到此处,此人直接指向了船头砲车旁一个面色发白、身子都直不起来的年轻高大男子。“俺觉得,这番出奇制胜,两刻钟便成此大功,两分在都统家好女婿想的奇策,两分在火药包点火快的利害,三分在官家决断,直接挖了沟渠、拆了桥梁,最后三分才是都统今日打仗的本事……” 泼李三声音极大,周围几条大小船只俱能听清。然而,无论是张荣,还是周围船上几位张大头领的心腹头领,却都没有反驳,很显然,他们都认可李宝的言论。 甚至很多人心知肚明,李宝这种说法还是放宽说的。 因为这一战,最大的难处其实在于如何使梁山泊的水军力量成功进入黄河,而一旦梁山泊水军,或者说是大宋御营水军抵达黄河干道,剩下的真的就该是这般酣畅淋漓。 说到底,战役最艰难的阶段早就在东京城内熬过去了。 回到跟前,张荣做了许多年大当家,什么泼皮没见过?又或者说他本人就是泼皮的祖宗,早就看出这李宝想整事了,于是当即嗤笑: “李三,你若有屁就赶紧放!” “都统!”李宝立在船头,收起之前泼皮模样,指着一堤之隔的浓烟与烈火正色言道。“这一战毁了金军船队,日后这黄河中段任俺们横行,可其中细事传出去,那些太尉说不得会泛酸,讲俺们只会水上逞能,不能陆上做英雄……俺刚刚进去点火前看的清楚,金军水寨庞大,不光是水中船多,岸上应该也有两三千规制的看管兵马……故此,俺想问问都统,敢不敢让梁山泊的好汉跟俺一起,只着皮甲,带着短兵,往岸上再走一遭?” 张荣略做思索,却还是叉着腰笑起来:“李三,你莫要激将,俺问你,港中间如此大火,你从何处走一遭?” “那里!”李宝抬手一指,却是指向了更东侧的河堤。 之前因为极速进军而吐到七零八落的虞允文刚刚恢复了一点精神,却不料仗已经打完了,也是有些晕头转向,但此时扶着砲车勉力抬头,只是一望便晓得了李宝的意思……这泼李三乃是要借船只之利,趁着水寨水中部分火起,绕到敌军后方河堤上登陆,自背后趁乱偷袭的意思。 这是个好计划,前方如此大火,港内金军必然已经乱做一团,很容易便自后偷袭成功,届时虽是水军登陆,短兵相接,想来却也足够了。 而张荣闻言微微一怔,也跟着正色起来,却又缓缓摇头: “李三,俺问你,此地离濮阳多近?援兵见到火起来不来?若是不能速战速决,金军援兵到了又如何?” “那正该早做决断,早早出兵,如此才能速战速决!”李宝依旧在船上拱手。“还是那句话……俺愿做先锋,领着梁山泊的好汉走一遭!” 虞允文匆匆来看自家便宜岳父,而刚一回头,便见到那张大头领在轮船上咧嘴再笑:“那便听你李三的,再上岸打他一波!” 李宝当即大喜。 ps:继续献祭书……《汉鼎余烟》 上一章末把新萌主名字打错了……罪该万死! 是人贵自知之明,不是人鬼自知之明……额……罪该万死。 第四十三章 水轮子 李宝的突袭格外成功。 此次张荣带来一百多艘小船,三十艘轮船,加上李宝自己的小股部队,合计水兵、水手不下五千,却一口气给李宝分出了小一半人手,也就是两千人去绕后登陆,登陆既成,两千脸上绑着沾湿麻布的水兵自陆地一侧涌入水寨,寨中岸上那部分金军登时失控,然后立即陷入到了被屠戮的地步。 说到底,还是这把火的威力,虽然这把火主要烧在了河中密集的船只之上,岸上波及蔓延的并没有那么强烈……尤其是金军采用了黄河心就大堤作为水寨和港口的天然围墙,本身不怕烧……但大堤不怕烧,岸上金军却被烧懵了。 没办法,太吓人了。 须知道,兵战之事,天地之威居其首,除非是国家正处于强盛的极点,所谓政通民和、将勇兵强、人人如龙,那这时再咬牙尽力而为,说不得才能仰头来一句人定胜天。 否则,不说瘟疫洪涝,山崩海啸,便是一场寒潮暑热,乃至于寻常流星梅雨,恐怕都能轻易抵得上数十万大军。 甚至再退一步,便是一座山、一条河横在那里,老老实实什么都不做,也足以在军事上起到莫大作用。 而天地之危的下面,便是水火无情了。 这个水,须不是洪灾海啸那种级别的天灾,只须拦个坝、筑个堤,一朝放开,便足够让成千上万级别的精锐部队陷入溃败之势,而同样的道理,大火一起,什么精悍甲士,什么猛安谋克,什么百战之士都不顶用。 哪怕是近来在东平打出近两成伤亡比例还能坚守,然后得到赵官家极度认可的御前班直过来也不顶用,哪怕是完颜娄室的亲军过来,还是不顶用! 实际上,那边轮船一字摆开,射程达三四百步的火药包从头上飞过以后,金军守将大?便已经失措到茫然的地步,随即被几个心腹亲军硬生生拽着从旧堤上撤了下来。 待上得岸来,回头一看,港内两面火起,四下冒烟,这位昔日金军万户,如今大名府名下直属将官,早已失措,虽说尽量硬撑着下了几道军令,让人救火作战,但如此火势如何能挡? 非止如此,眼见着大火一旦燎起,整个水寨的水中部分硬生生烧成火海,大?便彻底慌张,几欲逃窜了。而等到身后东南方向堤上喊杀声再起,身前有火,身后有兵,这厮干脆放弃作战,扔下水寨扭头从东北口逃走了……平心而论,这真不怪他,因为眼下这幅又是水又是火的场景,比之当日长社城下的数万之众平地铺陈向前,还让这名渤海贵种感到畏惧和恐慌。 昔日已经不愿拼命,今日如何还要硬撑? 大?既狼狈而走,还带走了部分身侧精锐,这才使得水寨陆上水中全线失措,也才使得李宝从容杀入其中,肆意横行。 且不提泼李三如何火场奋短兵,只说这边大?逃出去,连马匹都未来得及带,只是三五百溃军从水寨东北角夺门而走,一路东行,便往濮阳而来。 然而才走了三五里,回过神来,又回头来看水寨,只见彼处浓烟滚滚,带着云水之气直上天际,几乎要将天空遮蔽,什么烽火台也比不得,却又心下畏惧了起来……不过,脱离了战场之后,大?畏的便不是火势了,而是畏的军法二字。 话说,大?本是吃了挂落的败军之将,鄢陵-长社之战前,他是堂堂渤海贵种领着一个万户的身份,战后,他因为战败之罪被贬斥到大名府做守将,没了正经野战军权,可名头尚在。 然而,这不是后来此人不服处置,时常仗着自己是渤海贵种,在大名府整日颠三倒四,与人一喝酒便指着刘豫的事情和挞懒的处置在那里乱嚼乱刍吗? 那些话传到兀术和挞懒那两家倒还好,可后来传到了如今国中渐渐得势的国相完颜粘罕那边后,却触怒了这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权臣。 于是乎,一道都元帅府军令下来,这厮直接就被撵来做了看船工。 你还别说,自此他就老实了许多。 回到眼前,今年虽是所谓暖冬,但这个暖指的是河流没有彻底封冻的那种暖,早上起来,黄河两岸的村庄井水照样结冰,地窖里照样可以藏冻猪肉。 故此,大?被烤的面红耳赤,胡子头发都燎成一片,完全狼狈,可逃至半路,回头一望,却又觉得冬日寒冷,一时颤抖起来……这要是就这么走了,怕是粘罕能一道军令杀了他! 然而,如此火势,加上宋军神兵天降,想不通宋军如何变出如此规模水军的大?又实在勇气尽丧,不敢回头。 于是乎,青天白日之下,这位昔日提领万军的堂堂大将,居然便如白痴一般领着几百溃兵站在濮阳城与小吴埽中间的野地之间,望火发呆,进退两难。 不过,这种场景没有延续太久,因为诚如张荣所想那般,如此成功的火攻,在成功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惊动了二十里外的濮阳守军。 濮阳守军当然也是愕然的,他们同样想不到宋军居然敢渡河主动来攻。 不过,彼处守将高景山乃是个谨慎中有决断的大将,到底是在惊愕之余做出判断,应该就是宋军偷袭,但数量应该不多,所以,他匆匆点起城周边现成的两个猛安,尽量寻来战马,然后便仓促披挂起来,亲自率众来援,看看能不能挽回一二。 走到半路上,正好遇到胡子已经燎干净,却又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大?。 高景山见到昔日渤海贵种如此姿态,一面心惊,一面却又稍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心,便主动下马,上前递上随身携带的酒水囊袋,并好言安抚问询。 “如此说来,宋军是大股船队、大股兵马自上游顺流而下过来,发起突袭了?”听大?断断续续说了些情报,高景山望着火势极大的小吴埽,和空气渐渐有些显现的灰絮,一时蹙眉不止。“光是能装砲车的轮船便五六十艘,三五丈的那种寻常小船也得有两三百艘?而且水路放火,陆地不下五千众自后突袭,水上岸上,万余众同时发动,所以才瞬间得手?” “若非如此,兄弟俺何至于此?”大?喝了几口酒,一时身体稍暖,却是连连顿足。“俺只两千兵,猝然被南人水师堵在水寨之中,三面遭袭……水上作战,咱们与南人相比,半点指望都没有,原本陆上不是不能拼命作战,但那火太大,自河面上烤过来,挨着黄河故道的那边根本立足不得,天威如此,与其说是被南军撵出来,倒不如说俺们是被火势给撵了出来。” 高景山一时默不作声。 话说,高景山这个人是有内秀的,另一个时空里,此人以外族身份,前期便为金军大将,然后又在金朝内部残酷而血腥的派系斗争中屹立不倒,一直到海陵王完颜亮主政时期,此人犹然是金军内部高层,确系是个人物。 故此,此时此刻,此人闻得大?此言,却已经有了个人的猜度和决断了。 首先无论如何,宋军此番突袭都是破天荒的,无论是天降而来的水师力量,还是敢主动来河北进攻金军的姿态,所带来的震动感都是无以复加的。 真的是无以复加,这种忽然摆在你面前,你却难以理解的事实,对谁都一样。 大?为此震动,他高景山又如何不震动?大?为此畏惧慌乱,他高景山又如何没有些畏惧与惊疑呢? 其次,畏惧之余他也并不完全相信大?的言语,因为理性告诉他,宋军即便是来突袭,兵力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然后做到同时三面夹击,什么光是陆地袭击兵马就有五千……总共加一起五千还差不多。 不过,其中一些言语倒也无法不信,比如说轮船上安装小型轻便的砲车,再发射泥丸和火药包,射程极广……这些东西,很多经历了南阳围城的金军将领都有过点点滴滴的描述,而金军宿将赤盏晖更是拿生命给所有人做了提醒。 至于火药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比油料还快,早在靖康中他们便已经遭遇过了,更何况还有如此火势肉眼可见。 故此,高景山很快便在心中得出结论: 其一,水寨和船只已然无救,这是典型的水火之威,且宋军已经得手,如今再怎么补救,都已经摆脱不了此战大败的结果,自己强行蹚浑水,恐怕反而惹得一身骚。 其二,宋军兵力不多,且尚有部分兵马残留在水寨陆地部分,在进行短兵肉搏,还是有一定操作空间的。 其三,自己作为濮阳守将,便是不想蹚浑水,也多多少少要做出姿态,不然都元帅府那里没法跟都元帅粘罕做交代。 一念至此,这位金军万户,却是好言相对身前的‘渤海贵种’:“大将军,我有一言,就怕你不愿意听……” 大?如何不晓得对方意思,也是赶紧又灌了几口酒,愈发顿足:“高将军的意思俺如何不知道?只是今日之败绝不是俺不愿战、不敢战……” “大将军明白就好。”高景山面色不变,就在野地里打断对方。“不过你我交情摆在这里,大将军有难,我却不能不拉大将军一把!照大将军言语,水中船只已经无救,但宋军说不得还有些许步卒在水寨中。这样好了,我仓促过来支援,大队兵马尚在身后集结,不知何时能到,身侧只有两个猛安……但已经足够了。” 大?欲言又止。 “大将军,此时须不是你能选的。”高景山正色提醒。“我现在将莫里野的猛安交予你,你自领着他们和你这些败兵往寨中反扑过去,若能有所斩获,说不得可以戴罪立功!” 大?半是感激,半是犹疑:“话虽如此,可眼下火势又如何?冲进去真能立足?” “大将军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高景山当即嗤笑。“此时你反扑过去,便轮到那些宋军陷入你之前的境地了,河中有火,身后又有咱们大金精锐来袭,立足不得的反而变成他们……就是要借火势夹击此辈!” 大?这才醒悟,却是第三次顿足。 然后此人也不说话,只是直接举起酒袋,狠狠灌了一气,便双目赤红,直接翻身上了高景山战马,却是连道声谢都没有,就招呼了那个唤做莫里野的猛安以及自己溃兵往水寨蜂拥而去。 见此形状,高景山全然不以为意,只是随便寻了一个马匹上马,然后一边下令散开搜索逃出来的溃兵,一边缓缓驱动剩下这个猛安,往小吴埽那大火场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 一来一去,天色渐西,而小吴埽处,河中火光稍减之余灰絮却越来越多。 张荣张大头领早早在李宝突入水寨之后便亲自弃船上了河堤,然后旧堤与新堤夹角偏东的地方寻了个干净妥当的地方,摆了个小马扎。 随即,其人一面捂脸,一面端坐于堤上,敞着胸居高临下遥望已经有些灰蒙之色的水寨内外,也不知是否在观察根本无法观察的战局。 而他身侧,赫然只有一个女婿虞允文,一手举着一面张字大旗,一手学着自家岳父那般拿浸了河水的麻布,捂住口鼻,侍立在旁。 后者是张荣同意李宝上岸突击后,协商作战方案时下达的第一个重要军令,不止是突击部队,其余人也都如此,没有布的,撕开衣服也要沾湿裹住……虞允文当时被一阵火场中的肉香给刺激到,呕吐不停,后面的都不大清楚,只记得此番军令和后来的扛旗军令了。 也就是在这么一个场景之下,灰絮火光之下,金军骑兵千余忽然自东面偏北方向极速驰来。 为首猛安,唤做莫里野的,遥见此处有旗帜,且旗帜规制不凡,知道是个宋军大官,便打了个唿哨,领着一两百骑转向此面,欲先来拿人。 孰料,这厮刚刚转向河堤,尚有数百步距离之时,那旗帜后方便有几十处泥弹夹着火药包一起打来,将密集的金军骑兵打了个慌乱不及。 与此同时,又有数百皮甲军士忽然自河堤后涌出,个个手持劲弩,严阵以待。 为首的猛安莫里野面上被碎裂泥弹溅中,肿了好大一块,一时气急败坏,但眼见如此,却又只能狼狈归队。 落在后面压阵的大?看的眼皮直跳,却是愤恨向前呵斥:“如何这般蠢笨,没说河上有砲车吗?不要管这边,直接下马,给俺突入水寨便可,水寨中尚有宋军!” 周围和前方金军骑士,闻得军令,却只是回头冷冷来看,而莫里野更是气愤之下放肆嘶吼起来,宛如野兽嚎叫。 大?情知自己口不择言,赶紧羞惭更正:“是俺喝多酒,心里又着急……兄弟们且随俺一起下马入寨步战,战后俺非但不取一点缴获,还会从家中取金银给诸位做谢礼!莫里野兄弟,事后俺必有格外一份重报给你!” 言罢,此人主动下马,亲自持短兵率自家亲卫突入满是飞灰的水寨,而莫里野这才冷笑一声,下马率众随之突击。 远远看见这一幕,河堤上的虞允文一时惊惶,便去看自己便宜岳父,但张荣只是捂着鼻子端坐,非只如此,那数百甲士也偃旗息鼓,重新回到了河堤下捂鼻歇息。 就这样,足足半刻钟,耳听着烟灰火光一片的水寨内喊杀声迭起,俨然李宝部与这些忽然加入的生力援兵交战起来,张荣方才冷静回头下令: “把旗子给俺摇起来!” 虞允文顾不得去捂口鼻,赶紧将旗帜努力举起,奋力去摇……这个时候,这位聪明的新科进士方才醒悟,感情自家岳父让自己在此,不是心疼自己晕船,而是看中了自己身材高大,摇起旗子来能举得高些! 张荣的帅旗一旦摇动,河中便登时忙碌起来,先是数名潜藏在旧堤……也就是黄河北流故道中的残缺河堤,也是金军水寨天然外墙了……数名潜藏在旧堤之下的宋军水师旗手得到河中伙伴提醒,几乎是一起上岸,迎着尚有余威的火势,对着水寨方向摇动手中各种旗帜。 而河中轮船上的士卒也奋力鼓噪呼喊,似乎是在呼唤什么。 满面灰尘的虞允文一时不解。 但也仅仅是一时,很快,便有前期突入水寨的皮甲短兵水军循着声音和旗帜,自灰蒙炙热一片的水寨中脱出,从河堤方向脱身,而且直接在接应船只的接应下,回到河上休整。 好奇回头的虞允文清晰看到,这些人一回到河中,第一反应不是包扎伤口,而是在冰冷的河水中清洗、沾湿自己的裹脸麻布。 这还不算,几乎是同一时间,原本在河中候命的张荣麾下水军统制官萧恩,不知何时早已经来到了张荣身后,此时却率领千余养精蓄锐已久的皮甲战士,同样是裹了沾湿麻布在脸,自张荣身后从容登陆。 然后又在陷入目瞪口呆,只是麻木摇旗的虞允文身侧涌过,再度从水寨东南面攻入水寨,来了个梅开二度。 “停了吧!” 眼见着李宝和萧恩沿着河堤一进一退,利用水道和河堤的控制权完成轮换之余继续保持了突袭之态,张荣自然想起来关心女婿。“去河下洗洗麻布……也替俺爷们洗洗……然后再上来。” 虞允文早已经看的心驰神遥,却是带着一股兴奋之态,下去匆匆给自己和张荣洗了麻布,方才再上来掌旗。 然后,这位年轻进士递上沾湿麻布之余自然忍不住趁势多问了一句:“太尉……这般借水上之利从容轮换脱出,虽不比却月阵精巧,却算是大巧不工了,可有什么名称?” “俺虽不晓得啥叫雀跃阵,但这番把式还是有个说法的。”接过湿布的张太尉安坐如常,缓缓言道。“俺们水泊里素来都叫它水轮子……你之前吐的利害,没听到罢了。” 就这样,萧恩率部再度自后突入,灰蒙蒙又带着火光的水寨之中登时喊杀声再起,而虞允文却因为一个‘水轮子’一时茫然起来。 而就在张虞翁婿讨论兵法精髓之时,东北面两里之外,愈发灰蒙的天色之下,迎着愈发繁茂灰絮的高景山却是很快便收到了前方军情汇报——哨骑看不到水寨中的宋军从河堤撤出,却能看到河中宋军从水寨东侧河堤上涌出,塞入寨中。 不用分析都知道,大?和莫里野要有麻烦了,因为这下子又轮到他们被大火和突袭部队夹击了。 但出乎意料,高景山依旧保持了冷静,并且依旧驻马于略显昏暗的旷野之中,望着漫天飞絮一言不发。 又等了片刻,随着另一股哨骑归来,汇报了黄河主干道上宋军船只大约数量,这位金军万户方才开口: “高隆!” 另一名随行渤海族猛安赶紧上前拱手听令。 “局势已经清楚了。”高景山勒马从容而言,缓缓交代的清楚。“宋军只有五六千人,第一波和刚刚进去的应该都是一两千人,算上他们操弄船只的人手,这已经是极限了……照理说,此时应该让你攻过去,将两拨宋军彻底葬送在水寨里。但天色已经不早了,冬日又黑的快,还有火势不减,灰絮也越来越多,河堤还有河道也是人家的掌握……所以你过去,能战便战,等到咱们大部队来源当然极好,可若觉得其中辛苦,却也不必恋战,只要打穿第二波援兵,汇集了莫里野,然后带他们出来,便算你功劳一件!去吧,我在这里看管败兵、收拢部队,等你回来。” 那高隆明显是高景山心腹,只是微微一拱手,便兀自引兵疾驰向东而去。 一个猛安一千人,一多半是标准的猛安-谋克制度下的骑兵,一小半是汉军补充兵,但此番高景山为了支援迅速,连汉军补充兵都携带了战马。故此,一时军令既下,真如千骑卷平冈一般阵势惊人,再度循着前一个猛安的路迹,往水寨而去。 诚如高景山所言,冬日天黑的极快,而此时灰絮愈发茂盛,天色也显得渐渐昏暗,但如此动静却是半点都遮掩不住的……河堤上,张荣和虞允文看的清楚,其中,后者到底只是个第一次上战场之人,依旧如之前一般为之惊惶起来。 “摇旗!”眼见着金军下马自水寨东北面涌入,张荣依旧不慌不忙,等了一阵子方才发令。 虞允文慌乱一时,却还是匆匆摇旗。 而这一次,却还是动静依旧,河堤之上,其余旗手齐齐呼应,河中一时鼓噪……虞允文却有些不解,上次摇旗,自有萧恩率部塞金军之后,如今摇旗,又有谁能去? 一念至此,这年轻进士到底是忍耐不住,却又再度回头去看,结果正见到一人着皮甲,持短兵,裹着湿布自身后过来。 临到跟前,虞允文才看的清楚,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撤退到河上的泼李三李宝! 萧恩且站且退,借着河上轮船砲车掩护从容登上河堤休整,而已经休整了片刻的李宝和之前撤下来的部队却又自河中转向这边,然后重新涌上河堤,故技重施,直扑水寨而去。 而这下子,虞允文方才醒悟,为何这个战术叫做‘水轮子’了。 眼下场景,可不就是如一支水轮子在黄河冲击下翻转不停,然后却让自己一方的部队借着水上之利,始终出于优势突击状态吗? 且说,他原本还想劝说自家这位便宜岳父从河对岸运送一些宋军过来的……之前着火之后,已经有不少宋军汇集黄河南岸观战了……只是想到船只有限,一旦金军大股援兵到达,未免不能撤退干净,这才犹豫不决,没有下定决心的。 但谁能想,这位张太尉、张大首领,水上之能,如此了得?如果说之前虞允文称这番水上轮换技巧堪比却月阵属于拍老丈人马屁,但此时却是彻底坚信,有些东西,的确堪称大巧不工! 回到跟前,李宝再度自后方杀入水寨,金军在寨中混沌一片,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宋军,只觉得背后的冲击力绵延不断,将他们逼往河畔,而河畔炙热之余,却是灰絮极多,喘气都难,确系难以立足。 实际上,根本没有三五次轮转,落日之前,随着萧恩第二次突入,也就是这个水轮子以黄河大堤为轴转了两圈整的功夫而已,被连番拍在水寨中的金军援军便彻底支撑不住……他们真不是被宋军活活拍死的,与其说是宋军强横,倒不如说他们被自己的铁甲、被空气中的灰絮、被难以降下的火场炙热感给逼的活生生丧失了战斗力……灰絮是真没想到有这般威力,至于温度和铁甲,他们原本是指望着一击而中的,却不料反而成为累赘。 两个猛安,高隆与莫里野合兵一处,奋力率残兵脱出,而大?却为人亲眼所见,被宋军斩于乱战之中。 对此,立在水寨东北面,带着一群残兵看管着数千匹战马的金军万户高景山只能掩着鼻子默然肃立,听着水寨中隐隐传来的喊杀声不置一词……那是如大?一般,被烟灰与高温困在水寨中的零散金军,数量不知道有多少,只能等事后检查尸体来断定了。 渐渐的,夕阳尽显,宽阔的黄河北流道口霞光一片,河北面小吴埽内虽已无太多明火,却依旧赤红燥热,而漫天灰絮更是给天地带来了一丝别样色彩。 当此之时,金军大队终于来援,而坐镇河堤的张荣也从容下令收兵,转回河上。 一时间,欢呼之声响彻于河上,便是河对岸匆匆汇集的几股宋军也得知本方大胜,隔河远远呼应。 而眼见着各部纷纷转回,坐了许久张荣方才收起马扎,准备最后一个撤走上船。 不过,也就在这时,一骑金军无兵无甲,借着最后一丝余光迎着灰絮持白旗疾驰而来,驰到跟前,白布早已经灰迹斑驳,却是勉力驻马于一箭之地开外,然后趁着欢呼鼓噪空隙奋力大呼:“大金开德府守臣,万户高景山高将军遣使有问,宋军水师主帅是何人物,可否留下姓名?!” 张荣敞着怀坐在堤上半日,满面满身俱是黑灰,闻言却是扔下手中早已干燥不堪的麻布,然后猛地回头。 河上就近的欢呼士卒,借光线看的清楚,却是基于本能纷纷一滞,继而波及到了河上几乎是所有军士……而一片寂静之中,同样变成灰人,但只有嘴巴鼻子一片白的虞允文也匆匆举旗重新立定。 “回去告诉姓高的,俺是何人不必来问!”张荣本就面黑,沾满了黑灰也不显,便只一手叉腰,一手遥遥相指,拿出当日水坡之上唱渔歌的嗓门奋力相对。“只要你们这欠肏记住,日后黄河上须不是你们金人说了算,如此便可!” 此言既罢,其人兀自带着女婿下堤登船,然后数百船只在河中陆续启动,波光粼粼,归河南而去。而这位当朝太尉、节度使、御营水军都统制周遭,却是在亲自划着一艘小船的统制官萧恩带头之下,渐渐唱响一首渔歌出来。 正所谓: “爷爷生在梁山泊,秉性生来要杀人。 斩过火并无义汉,杀过金人鸟将军。 英雄不会读诗书,只在梁山泊里住。 一朝入得黄河上,便要横行天地间。” 那使者初时被骂的茫然一时,但此时听得这歌,却是一时骇然……梁山泊张荣之名,缩头滩之战,金人哪个不晓? 便匆匆拔旗归阵来报。 不过,也无须他来回报了,歌声悠远,惊响黄河两岸,远处听得渔歌的高景山早已经释然起来——若是梁山泊张荣当面,想来都元帅府多少会容忍此败吧? 日落之前,宋军水师便已轻越大河,重归南岸。 片刻之后,日落天黑,双方算是彻底罢战,唯独映照于幽光之下、位于双方之间的黄河流水亘古不停,不舍昼夜。 ps:继续献祭新书《这个大明太凶猛》……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看。 第四十四章 小问题 张荣得胜归来,宋廷一时大振。 没办法,天险这种东西带来的安全感不是其他能比拟的,尤其是对底层民众和不知兵的官僚们而言。 而且说实在话,有时候真不能怪他们无知或者盲从,主要是大宋朝的军队就没靠谱过,相比较于军队而言他们宁可相信一条河或者一座关卡。至于军队为什么不靠谱,那就不好说了……有些事情,是很难说清楚谁是因谁是果的,天知道是因为三易回河之类的事情导致了军队战斗力的孱弱,还是军队战斗力孱弱无度导致了三易回河。 不过,无论如何,最高层心里总该有个最终的谱,那就是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 当然了,这个德指什么,恐怕还是有分歧的……或者说,要真是上下一心,左右一体,大宋朝早就殖民到狮子国了,何至于建国一百多年燕云都没复,反而沦落到为了首都跟前的大河中段控制权归属而一时振奋难名呢? 回到眼前,不管这个德指什么,也不管这次攻击到底会引来什么后果,身为官家的赵玖也好,几位朝中靠谱的宰执重臣们也好,普遍性都没有去阻止朝廷内部和民间的这种振奋,因为老百姓确实需要这种安全感来慰藉自己。 而且,这种安全感是能带来真金白银的。 还有十来天就要过年,过完年就是建炎四年了,而这意味着靖康之变马上就要迎来辉煌的三周年……这倒不是说这种破事值得一年一庆,而是说经历了这么久,复杂的人心一面厌烦了战乱,所谓人心思定;一面却又习惯了战乱,习惯了动荡。 所以,尽管黄河一线依旧风声鹤唳,尽管荆襄南部以及广南北部的落后地区依旧盘踞着大量公开叛乱的叛军(这是靖康之变引发的最直接内部创伤,短时间内实在是管不着),但各地的经济也在渐渐恢复,之前靖康之变引发的全面失血症状也在清楚无误的愈合之中。 最明显的一个迹象,便是南下的流民渐渐融入当地,商旅重新活跃于各个地方,淮河以南的各地税收开始大面积回暖。 而此时,黄河这种战略分界线的夺回(最起码可以这么宣传),对工商业、农业生产的恢复毫无疑问是一记强心针。 宰执们肯定不知道啥叫强心针,但大略意思却是清楚的。 不过,面对着如此干脆利索的大胜,面对着所谓对农工商业恢复的可喜期盼,朝廷却先陷入到了年末的财政危机中。 原因嘛,肯定不是突击花钱花多了。 实际上,大家多少都能猜到……那便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一战的战略意义毋庸置疑,可是封赏怎么说? 而且,由于梁山泊之前的特殊立场,朝廷在搞御营编制的时候,在往东南、荆襄加税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没有什么御营水军这一份的。 可是现在搞出来这种大胜,正常的封赏也好,将这支军队急切收拢稳固在黄河上也行,粮食暂不提,可这股子钱帛从何处出? 而若不将这支力量迅速整编纳入朝廷财政,便是东京城的百姓怕是都不乐意。 “可不可以印些交子?” 毕竟是老道的官吏,这日文德殿议政,说到这个窟窿,刚刚起了个头,许景衡许相公便有备而来,直接提出了一个可行方案。“仿昔日益州交子务,在东京设立交子务……” 交子便是纸币,而宋代的交子是世界上最早广泛使用的纸币,而且非常成功,是上过历史书的典范,坐在御座上的赵玖当然知道。 不过,这位官家闻言先是本能颔首,但稍作思索后却又缓缓摇头: “之前巴蜀赵开改革西南财政的时候,朕曾专门过问过益州交子的事情,所以知道,发交子,首先要有准备金,其次要有信誉担当。当年益州交子务以三十六万贯钱为准备金,发了一百万贯的交子。而且,彼时还是太平年月,朝廷稳定,人心安泰,还有十几家蜀中富商联名供给信誉,这才成功。如今东京这里,既然乏钱,又临前线,那哪里来准备金?又哪里来的人心安泰?能发多少?若为了这几十万、一两百万贯的钱,徒劳毁了朝廷交子的信誉,反而得不偿失。” “有一点是一点。”许景衡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东京周边的御营中军军饷、朝廷官吏的俸禄,都现在东京城城东户部官库内,何妨以这些钱做个准备金,先发个几十万贯的交子?” 殿中一时寂静。 而片刻之后,御营都统王渊却也无奈硬着头皮请教:“许相公,下官冒昧,便是如此,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印制交子吧?” “我的意思是,将御营中军军饷和百官俸禄,一分为三,先拿出两份来,分别给御营水军充作赏赐、军饷,给御营中军、百官做正常供给,先把这个年给过了。”大殿之上,最高层的会议之中,许景衡也懒得做遮掩。“然后再以剩下一份做准备金发交子,尽量整饬个几十万贯的活钱出来,以图接上后续财赋转运。” 殿中愈发安静。 话说,许景衡说拿这笔钱发交子的时候,在场诸人就已经有些气氛不对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问题不在于如何使用这些小技巧达成财政顺畅,而在于既然出现财政漏洞,既然要拿御营中军和百官的钱发交子,就注定有人要领交子! 而眼下,御营水军作为刚刚立下大功,为朝廷所着力拉拢的对象,这个交子就不大好发到那边手里,所以,这件事情就有了一个注定的结果……朝三暮四也好,朝四暮三也罢,先过个好年也行,后过一个好的上元节也罢,反正总得是御营中军和中枢百官去领这个交子。 然而,交子终究是交子,不是实实在在的钱,哪怕有着所谓信誉和成例,在这个年头,也注定是要有兑换折扣的。 何况,眼下毕竟是战时特殊情势,万一前线一个不好,底子破了,继而出现信誉破产、交子变成白纸的那种难堪地步,也不是不可能。 一句话,这是在割御营中军和中枢官僚的肉,去补这个窟窿。 而这就是王渊作为半空头的高层,却还硬着头皮出声与宰执讨论的根本缘故了,名义上他是御营都统,可实际上,他的核心权力却是御营中军中驻扎东京左近赵官家直接控制部分的后勤,也就是王德、王彦两大块的部队后勤。 事关自己最后的核心权力,自己的政治生命,能不着急吗? 但是问题在于,着急又有什么用? “之前整编时,御营中军各部大量缩编,已经有不满之声。”沉寂之中,王渊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语,复又勉力再问。“御营中军与中枢百官,各领几成交子?” “按占例公平分摊。”许景衡干脆做答,无懈可击。“不仅是中枢这里,河南地的官吏也一并要领一些交子……不满也就不满了。” 王渊彻底无声,便是一旁几度想要开口的曲端都最终没说话。 实际上,非止是曲端。 要知道,朝廷议论军政,虽说只是几位宰执,都省、枢密院、翰林学士院、御史台中些许相关重臣在此……譬如御史台只有御史中丞和两位殿中侍御史有资格在列……可林林总总也有二三十人。 可这些人,居然都无言语。 想说,当然都有话说,可说再多话,能在短时间内,在这东京城左近变出真金白银来吗? 何况以这种御前小朝议来说,无外乎是官家、都省、枢密院三方,御史台在旁边敲个锣而已。 而眼下,许相公一言既出,吕相公一声不吭,那便算是都省的决议了,而枢密院那边汪相公和陈相公眼见着王渊上来问询了一圈最终被许相公堵的无话可说,也似乎放弃了讨论的意愿,准备认命。 这种时候,以立场来说,便是有人想兴风作浪,也得等官家表态。 “到底差多少?”御座上的赵玖沉思许久,终于开口,却似乎心有不甘。 “若有三十万贯,便可充裕的熬过去。”许景衡继续从容做答。 “三十万贯……”赵玖犹豫许久。“就不能想法子筹措一二吗?实物也行,交子实在是会动摇军心。” 此言一出,许景衡尚未答话,下方许多官员尚未转过心思,御史中丞李光便猛地严肃上前,当面驳斥:“官家此言大谬!国家板荡,为养二十万御营兵马已经竭尽全力,民生也多不堪,如何能再竭泽而渔?” 赵玖面色不变,只准备忍耐过去。 然而,李光不管不顾,见到赵官家不欲做答,反而言辞愈发激烈: “官家莫非以为养这些兵,只要那些钱粮输送得力便可吗?殊不知,军务繁杂,牵扯极重,于民力耗费也是极重。臣查阅各地奏疏,枢密院都省署令,记录清晰……如韩世忠、张俊、岳飞等处,欲造军器,朝廷便为之索求身后各地工匠,要各处铁矿加紧开采,结果便是铁矿开采越多,各处百姓反而乏铁,搜罗工匠之后,更是让民间连个补锅的人都找不到!” 赵玖依旧沉默无言。 “然后这三处又曾在秋后以防秋为名,要各地输送牛皮、牛筋,充当军资,而为此一事,前后各地累计发牛皮六七千张,又因为官家与都省俱有严令,有些州郡为输送军资无误,竟然私下直接逼迫百姓杀牛……”赵玖越是不吭声,李光越是不停。“还有大军开拔、屯驻,且不说各处军纪散漫,凌虐百姓,便是岳飞的御营前军军纪稍好,又怎么能真不扰民?大军前行,不要牲畜吗?之前梁山泊水军往黄河而去,都要数万百姓挖沟断桥的。大军屯驻不要占百姓土地吗?如草料等物在书册中不值许多钱,可集中一处,又怎么供应?还不是百姓自己筹措!” 赵玖还是不吭声,也殊无表情。 这下子,一口气喷完的李光方才冷静了些许……然后暗自懊丧。 话说,李纲罢相,李光身为这个派系的天然领头人,又做了御史中丞,却总是管不住自己脾气。如果说昔日李纲是习惯性居高临下般的‘孩视’赵官家,那么如今李光便是总忍不住自下而上的在官家身前‘坚持立场’了。 非止如此,李纲的三弟李经,年纪轻轻也跟这俩人学的一身坏脾气,动辄慷慨激昂。 只能说,怪不得这些人是至交、是兄弟了。 不过,和李纲当年没人敢劝不同,李光这里,他当时倔性子上来,当着官家的面,满堂文武未必敢掺和,可到私底下,还是有不少人会劝谏一二的。而李光李泰发本人也跟李纲李伯纪有些不同,他本人是愿意听人劝的,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存在,知道如今的官家权威已成,这么霸王硬上弓没好处……但性格如此,只要一上了殿,左右文武无数,官家在前,那啥啥就都忍不住了。 “官家。” 稍微在心中自责了片刻后,李光勉强收起了那种语气,继续恳切而对。“臣不是指责什么,眼下局面,确系要供养军队为先,之前御营编制,此时维系水军,臣都是一力赞同的。臣只是想提醒官家,天下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凡事也不能只看表面。之前靖康之变,去年、前年战乱,如今又要供养各处兵马,河南民力早已经枯竭。此时三十万贯钱,说多不多,只是一时缺转圜而已,春耕后南方钱粮送来,到底是能过去的。但说少也不少,一旦强行在河南地索取,怕是要让百姓苦不堪言,继而维持不住的。” 言至于此,殿中终于开始有骚动之态,很显然有人要表态赞同,有人要表态反对,而一直没吭声的首相吕好问也准备适时出言缓和一下气氛了。 “李卿所言甚是。” 不过,就在这时,端坐在御座中的赵玖终于开口,但却有些出乎殿中部分人意料。“养兵的事情,朕还是有些失于天真了,但大局如此,只能劝大家相忍为国。” 天真,语出《庄子》,算是个好词,但赵官家用在这里,虽说有遮掩之意,却也有认错的趋势了。 故此,非止是李光微怔,便是原本骚动一时的殿内也陡然安静下来。 “这件事,朕有几句话。”赵玖继续缓缓言道。“其一,张荣及其部有大功,绝不可能只给一个旗子做奖赏,这三十万贯必须要给,而且要尽快、极速、足量,不得有任何怠慢和缺失,否则莫说朝廷信誉,便是酿成军变也不能怪罪谁。” 这是早就议论过的言语,故此殿中并无言语。 “其二,便是御营中军这次没有战功,也不好擅自更改他们的军饷,更不必想着从其余几处帅臣行司那里挪借,否则朝廷在军中好不容易建起来的一点信誉还是要出问题。” 这下子,殿中陡然一乱,因为听赵官家这意思,好像要全力给军士发饷,却要朝中官吏尽数取用交子一般?! 照理说,大家身为文臣,身为国家大臣,似乎是该为国家分忧。 可问题在于,东京城和河南地区的官吏可不只是殿上这些大官,还有许多低阶官吏,这三十万贯,便是交子,全捱到大家身上的话,大冬天的,岂不是要一些人真喝西北风? 而且便是殿上之人,也有真穷的好不好? 这如何能忍? “其三,”赵玖抢在众人之前,继续扬声以对。“诸位臣工,不说那些随行在辗转飘零之人了,只是寻常就任的,也经历了几次战乱,无疑都是忠谨之臣,却只让他们一直半俸……如今国家只是一时困难,又不是之前那般山穷水尽,再让他们来填这个窟窿,朕就是真没良心了。” 殿中气氛如潮水一般,时涌时落。 “其四,诚如李中丞谏言,百姓疲乏,民力已空……上次加税朕心中便已经郁郁不堪了,这次如何能再向百姓口中夺食?” 此言既出,殿中各人心中反应不一,有人是明显有些不解,而有人则不免心中冷笑……这官家说的那么好听,说到最后不还是要用许相公先挪借、再发交子,然后大家一起均分交子的手段? 绕了半天,除了说一套好话,显得自己又是为国家,又是怜惜百姓的,却不免半点用处都无。 “汪相公,你将今日李中丞奏上整理出来,明发给各路帅臣;然后吕相公、许相公,你二人整饬一下交子之事,做好准备,但不到最后,不要发出来……今日到此为止,朕且去尽量想想法子。”赵玖继续言道,却是甫一说完便一刻不停,直接转身下殿去了。 只能说,果然如所有人想的那般,真金白银的困难摆在那里,赵官家最后也只能赞成了交子之事,只是多了点对帅臣们的提点罢了。 而最后官家走的如此匆忙,也有些像是逃避之态。 当场无话,众人相互呼唤,成群结队,各自散去。 毕竟,朝廷此番困难固然头疼,却也只是小疾,是大胜之下的某种幸福烦恼,莫说对大局,便是对财政而言,也只是一时的困难。而眼下,年关将至,东京城又在大胜后顺势开城,一面缓缓修桥填沟,一面却又渐渐热闹起来。 万事都拦不住过年的。 今日事,说不得只是年节桌上几句谈资罢了。 其余人且不提,只说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下了朝,先回到家中,闭门坐了半日,临到傍晚方才与近来才入京的老妻打声招呼,又遣了常随往‘自家极亲切的长辈’汪叔詹汪府上递了一个书帖,说今日想见一见汪叔詹的亲家赵皇叔,然后便兀自一人骑了驴子出门去了。 然而,这厮出得门来,却居然先去寻在东京城孤单一人的御营副都统曲端,眼见着曲端当面应许,并骑着那匹如今已经闻名东亚的铁象出来,二人一前一后,这才往‘自家极亲切的长辈’汪叔詹那里而去。 汪叔詹家里是歙州大户。 东京局势稳定后,一面是北地逃亡官员和出身贫苦官员一穷二白,一面是南方,尤其是淮河以南出身的豪门官员财富未曾少过两分……而身为官家身前红人,最近又做到殿中侍御史如此清贵职务的万俟卨又是万万不肯随意贪污的,那想要蹭吃蹭喝,享受一下生活,便不免常常往此处而来。 倒是曲端……此人中了进士及第后,少见在殿上出言惹事,倒是被许多人误以为他改了性子,又得了圣宠,所以常常被刻意拉拢过,唯独这厮离了官家身前,依旧平素嘴臭,死性不改,倒显得让人为难。 譬如汪叔詹这里,其实早早被他当面指桑骂桑过几次,说什么汪叔詹一意谋私,只把做官当做官,又说人家儿子汪若海,只把一个当日靖康中《请立赵氏子孙书》为晋身根本,素无其他成绩,而便是那个什么书,说不得也只是事后偷学人家秦桧、马伸、张叔夜做的伪书云云…… 几次三番之后,便是汪叔詹这种人也不敢来招惹此人了。 而大过年的,这万俟元忠今日居然又把这位能文能武的曲大专门唤过去,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 果然,入得门来,汪氏父子也好,还有此番专门被邀请来的汪氏姻亲对家,大宗正赵士?父子,见到万俟卨都挺高兴,待见到曲大,却又纷纷色变,偏偏这两家都是要脸的,也不好大过年的赶人,便只能硬着头皮开宴。 汪府上诸人,也就是基本上算寄居岳丈家的胡闳休算是保持了镇定……这是因为曲端最多说他纸上谈兵,没那么诛心。 众人坐定,大宗正与汪老爷子一左一右端坐在上,万俟卨、曲端居其左,赵不凡、汪若海、胡闳休三个异姓姻亲兄弟居其右,正下方无人……乃是标准的亲近家宴,但气氛却格外诡异。 不过,幸亏有万俟卨,这位殿中侍御史言语随意,左右逢源,先是举杯贺朝廷胜,再祝了在座两位长辈寿,又论了一番往后局面,说了说几个小辈将来前途,到底是让酒宴气氛渐渐起来。 而酒过三巡,也救了三五次场后,万俟元忠忽然将今日小朝会上的事情小问题大约说了一遍,引得赵、汪这些身份贵重却没资格参与的老政治家们一时侧耳倾听。 “官家难啊!” 万俟卨一语既罢,便自己先定了基调。“今日之论,若是传出去,不知道的人怕是会说,官家一力只说好话,却半点用都无,还是落到让其他人补亏空。但你我岂能不知,官家清苦如斯,延福宫半点多余钱粮都未转入,各地贡物也都罢免,便是两位贵妃体面,也居然全靠家中帮衬……若论补亏空,官家已经先自己赤贫着去补了。” 闻得此言,赵汪胡等人尚未来得及感叹,那边曲端便又蹙起眉来:“元忠兄,你为官家不平我能懂,但殿上之论焉能拿到这里来说?这些人须有几个有资格参与军国重事的?若事情传出去,因为交子闹出风波来,岂不是你我的罪过?” 几个年轻人且不提,赵皇叔和汪叔詹这对德高望重的亲家却是一时满脸通红,偏偏又实在是不好驳斥。 “曲大,这就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别人畏惧曲端,万俟卨如何会惧,他当即板起脸来再行驳斥。“此处须有赵皇叔在此,这是国家元勋,宗室重臣,本该知晓始末,而如汪叔父这种道德楷模,便是知道了也会为国家着想,怎么会私下传播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得有人知道要发交子,趁机放贷囤钱,为富不仁呢?”曲端脱口而出。 但仅此一语,便低头喝酒吃菜,不再多言,搞得桌上许多人想发作,也不知道该不该发作。 回过神来,还是赵士?赵皇叔德高望重,包容心强一些,只见他捻须苦笑,当场表态:“官家清苦,乃至有些对自己狠了些,老夫都是知道的。但要老夫来说,这什么三十万贯钱的事终究只是小节,无关大局向好……而官家神姿英武,素来自有决断,想来也无须我这个老臣掺和……年节之下,且自娱自乐便是。” 汪叔詹微微颔首,便要捧杯相和。 但就在这时,曲端复又抬头冷冷相对:“身为宗室,身上毫厘皆是百姓奉养,便是官家不用你,你便不想着报效国家的吗?为君者尚在为国家旰食宵衣,前方死战的士卒尚要用交子抵用军饷,你这宗室却在这里拿民脂民膏做宴席!所谓杜工部有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的便是你们,而你们自己说得却如受了什么委屈一般。你有委屈?官家那算什么?我们这些为国家出生入死的人又算什么?” 莫说满桌子人,就连旁边伺候的家仆都早就听呆了,捧着个热巾在那里怔住。而赵皇叔更是从‘民脂民膏’时便觉胸口砰砰乱撞,嗓子发紧,但想骂却不知用什么词,想反驳也一时不知从何处反驳,以至于憋得满脸通红。 而正所谓父辱子死,那一边,赵皇叔长子赵不凡眼见亲父受辱,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然后愤然起身,以手指之,欲做呵斥。 而曲端依旧不惧,不等对方说话,便只是复又瞪住对面站起来这年轻宗室:“你这厮又来装什么样子?!我告诉你,幸亏你手中没兵刃,否则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刚刚只消将桌子一掀,便能将你扑倒,再走过去寻你身侧烛台,往喉咙里一插,便可让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谁给你这只知道喝酒吃肉的宗室废物胆子,敢在我这种百战余将面前发狠的?” 赵不凡还要再表态,那边汪叔詹早已经喊了儿子汪若海还有女婿胡闳休一起上前按住,外加几个仆从,好歹将这个大女婿拖了出去。 而眼见着赵不凡被拽出去,汪叔詹又回头安抚了两句赵皇叔,又撵走了剩下两个使女,这才扭头看向了许久没吭声,只是低头啃鸡爪的万俟卨,语中颇带埋怨之意:“元忠,你今晚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咱们亲叔侄一般的关系,何妨直言?” 万俟卨闻言放下鸡爪,从容从桌上取了刚刚仆从放下的热巾擦了手嘴,这才失笑:“知我者,汪叔父也!汪叔父,你自那炼金术士一事坏了前程,一直只是闲官,有没有想过重得圣眷,好生再去取个前途,为国家效力?便是赵皇叔,今日听了曲大这番言语,又可曾想在纷乱之时,尽量为国家出份力,不做个让人耻笑的酒囊饭袋呢?” “你有何计?”汪叔詹一时心动。 而曲端却连万俟卨也不放过:“我便知道你这厮今日请我存了不良之心……别人都说你个忠谨的人物,我却知道你是个小人。” 不良之心又如何,小人又如何? 万俟卨心中冷笑,却面上凛然:“曲大,我这须是为国分忧!” 曲端嗤之以鼻,却也懒得与此人计较,倒是那老皇叔闻得此言,稍微正色。 而万俟卨也不在意,只是缓缓说出一番话来:“其实,今日官家在殿上听到三十万贯的数字后,便问能否筹措……当时李中丞只以为官家要再加杂税,所以急切劝谏,但我久随御前,却晓得官家意思绝非是要向百姓征税。” 曲端虽然脾气太过分,但毕竟‘能文能武’,故此一时心中微动:“你是说,官家是想寻大户豪门筹措……可若如此,为何又殿上始终未提?” 能为什么?当然因为官家心里清楚这些人绝不愿意轻易被‘筹措’,不愿放开了说!若无眼见之利,谁愿无端被筹措? 除非赵官家留下画押,专门来借。 万俟卨心中愈发冷笑,面色也愈发凛然:“那是因为靖康中,朝廷为筹措赔款,尽数搜刮城内,官家不愿士民为此慌张……” 汪叔詹也已经心动,却是欲言又止。 “然则,官家未免太过小心谨慎了些!”万俟卨继续凛然言道。“彼时是多少数目,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而今日不过是三十万贯而已;而且彼时是国家穷败,是亡国买命钱,如今只是一时紧凑罢了。照我说,如今城中北归的豪门富户中,出了名的财主已有四五十户,还有一些籍贯在淮河南面、家境殷实的官员,这批人凑一凑,怎么都有三十万贯了!更不要说,眼下既然敢在京中过年的豪门富户,哪个不是忠肝义胆,一心为国的?谁不愿意出这个几千贯的钱货?汪叔父……” “我自然愿!”一直就没坐下的汪叔詹脱口而出。“中秋时,我让家人专门从淮南带了一万缗过来,以作花销,结果后来军管封城,以至于纹丝未动……正好奉与官家!” 真是愚蠢! 万俟卨心中愈发看不起这个认的叔父了,但面上依旧拊掌称赞:“叔父此番盛举,堪称为国分忧。但依我看,还有些欠缺……” 汪叔詹微微一怔,继而侧耳倾听。 “当先一个,无论是献还是借,都不能公献公借,而应该是私献私借,最起码是装作私借私献,否则便是让穷困同僚为难,也是让官家难堪。”万俟卨正色言道,此时,便是曲端和那赵皇叔都侧耳倾听起来。“其二,朝廷只是一时周转不开,不是真的需要人贡献,小侄的意思是,能借便借,除非万不得已,这才献出去。” 汪叔詹一时不解:“如何宜借不宜献?” “因为如叔父这般诚心爱国爱君之人着实凤毛麟角,人心偏私,谁愿意轻易将手中钱打水漂呢?”万俟卨微笑相对。 汪叔詹彻底心动,直接隔着桌子屈身向前相对:“贤侄是说,与其献上一万贯两万贯,不如做个中人,给官家担保个七八家大户,弄个十万八万的借款,更能解官家之愁?” 这下子,赵皇叔也若有所悟,便是曲端也瞥了这前太常和他身侧赵皇叔一眼。 “但还是不对。”汪叔詹兴奋之余,却又察觉到哪里不对。“关键是此事如何与官家提起?无论如何,臣子也不该对官家说个借字啊?” “皇叔可以借!”万俟卨面不改色,只是往对方身侧抬手一指。 汪叔詹终于醒悟,当即跌坐于位中,却又忍不住兴奋击掌:“怪不得贤侄让我将亲家请来!这个生意做得!” “怪不得万俟御史将我唤来。”曲端也终于冷笑。“却是怕赵皇叔是个不知趣的,便拿我来吓唬人?” 万俟卨笑而不语。 而赵士?赵皇叔也是一声捻须叹气:“便是冲着尔等都把老夫视为国家蛀虫一般的废物这事,老夫也愿尽量为国家尽一份力的。” 万俟卨也终于将自己筹划和盘托出:“若如此,依照我计,叔父明日就动身,亲自往周边相熟有干系的大户豪门中走一遭,只说自己乏钱,欲向他人借贷,能借多少是多少,只须十来万,便足以让官家对你刮目相看了。而若有人存疑,又或是有眼力的,何妨请他过来,让他与我、与赵皇叔、与曲都统如今晚这般,当面喝上一杯水酒?” 汪叔詹也不搭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又连番呼喊,让仆从上好酒好菜,甚至还让自家女婿进来,给人家曲大赔了个不是。 一晚宴饮欢乐,各自尽兴散去且不提。 翌日,并无朝议,此时更无往年‘例行一本’的规矩,宫内也无传召,身为御史的万俟卨便不急不缓的起身,又去寻了闲人曲大,一个骑铁象,一个骑毛驴,往汪府而来,准备坐镇指挥,势必要在官家面前好好涨一份功劳、显出一份能耐。 到了汪府,那汪叔詹果然是迫不及待,早早出去借贷去了,而赵皇叔也依约前来坐镇,万俟卨更加得意。 然而,不过等了一个时辰,中午未到,那前太常便匆匆归来,却又面色发白,神色仓惶,引得在厅上端坐三人齐齐惊疑。 而不等三人开口,汪叔詹却从怀中颤颤巍巍取出两张纸来。 万俟卨劈手夺来,就在厅中一看,却只是一声长叹,便将这张纸拍在桌上。 赵皇叔与曲端一起慌忙去看,也都各自无言。 原来,这居然是两张五千贯的借条,前面言语一般无二,落款画押也一般无二……赫然是沧州赵玖四个字,还盖了一个熟悉的大印。 甚至曲端眼尖,连前面制式字迹都一眼看出是小林学士的款。 “吴国丈与潘国丈两家昨日晚间便汇集豪商、富户,开宴贩卖此物,伍仟贯一张,各自五十张上限,童叟无欺原价出售,每家限购两张,限期半年,还带三厘利息……据说,官家有口谕,这不是他借的,是他亲身担保的国债,但若不懂,当成是皇帝债也无妨。”汪叔詹欲哭无泪。“我在梅花韩氏那里看到了两张,顾不得回来告诉你们便又去潘家走了一遭,他却不愿卖我,我好说歹说才求了一张,又去吴家求了一张……贤侄,你端是神仙主意,揣摩官家利害,可却不该晚来半日的!” 万俟卨一时讪讪,难得脱口而出:“我委实不知道,如今局面这般大好,一点小问题而已,官家却还是那般心狠?!着实让人畏惧。” 倒是曲端此时冷静下来,却又忍不住捏着一张借据当场嘲笑:“官家宁可搭上自己脸面直接署名求贷,也不用你们两家,两家外戚一起设宴,也无人请你们过去,可见你们在官家眼里,在东京豪门眼里,到底算是什么东西了……汪太常,你想做回你的太常,且再等几年吧!” 汪叔詹一时咬牙切齿,若非他情知自己顶不过对方两三拳,恨不能当场便宰了这个‘能文能武’! ps:第七十四萌,黑冰科技!书友群老大佬了,这次名字应该没打错……感谢大佬的上萌。 第四十五章 很多小问题 年节之前,鸿胪寺所发新一期官方《邸报》上刊登了所有购买了所谓国债券的‘爱国爱君人士’名单。 话说,万俟卨还是有些高看了赵官家的,赵玖之前在殿上没有直言,是对这件事情没有信心,而不是存了什么顾虑,后来发现卖的挺好,便彻底不顾体面给抖露了出来。 毫无疑问,随着邸报被各处文武大员、使相帅臣的人抄录、领走之后,此事毫无疑问将会为天下人所周知。 不过,也不用天下人周知了,那边邸报还没送出去,这边东京城里便已经先炸开了锅。 几位御史和不少其他京中官吏,认为官家这么做有失朝廷体面、君父体面,便是有急需,便是考虑到子贡赎人的道理,也该是这些人主动贡献,然后官家现在、将来予以相当赏赐,而非是如民间借贷一般立字据。 而以胡铨这个刚刚入职枢密院的新科进士为代表,还有另一类观点,也都言语激烈,却是认为官家这么做无异于主动向外界告知了朝廷财政内情,说不得会让内外不轨之徒瞅见空隙。 但各种札子蜂拥至崇文院,尚未转到御前,却先遇到赵官家下了明旨——说是国家尚在战时,万事从简,不宜做虚礼,所以今年年末、明年正旦并无朝议盛典,非只如此,从即日起,除必要军官留守人员外,东京内外衙署,却是正式放假,直到年后。 也是让这群札子白白递上。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官家和首相是何等人物,六七天不开朝议,这事怕是就要被糊弄过去了,反正有的是军国大事。 不过,正当此时,宫内却又明旨不断,其中一道光明正大的旨意,乃是说翌日,也就是腊月廿六日,官家将主动出宫,往太学巡视,说是要慰问留京过年的太学生。 消息传出,有些人自然讲体统,没有多想,但有些人却觉得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准备借太学中的机会行劝谏之事。 “如此说来,邸报还是很难印刷的吗?” 这日上午,进入太学,前方祭祀孔圣的大堂前院中早已聚集数百多太学生、年轻官员,甲士也排列妥当,但赵官家行至院门前却还在与身后随行大臣们议论别的事情。 “好教官家知道,不是不行,但眼下并无必要,而且朝廷也不该把财赋花在这上面。” 这个问题,随行的大臣中,最有资格回答的当然是主管此事的鸿胪寺卿翟汝文,但上来接口的却是此次以开封府尹职事随行的枢相陈规,因为陈规最喜欢回答这种关于技术的问题。“臣尚记得之前在南阳时,官家便问活字印刷,又问沈括、毕昇事,眼下臣已查清,活字确系已有,沈梦溪记载清楚,臣也以为可行……但可行归可行,却未必适当,因为臣细细询问过商家,他们都说活字依旧容易出错、印刷质量也差,民间官方都还是用雕版为多。而邸报,按照官家之前吩咐,乃是六日一报,以对三日文德殿一议政之制,时间仓促,雕版哪里来的及?” “陈相公说的不错。”跟在后面的鸿胪寺卿翟汝文也顺势接口。“而且官家以邸报事专属鸿胪寺,又定下许多规章,臣等敢不尽心尽力?所幸只有东京城内各要害衙署、各路使臣帅臣处须官方亲自誊录,鸿胪寺内人手足够处置妥当,无须寻印刷法门。” 赵玖微微摇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眼见着前方已经是太学大院,便收起这些心思,拾阶而入。随行诸多重臣也各自敛声,昂首挺胸,随官家步入。 而进得院内,眼见着为首官家大红袍、硬翅幞头陪金带,身后足足十几位朱紫大员,又有许多额外札甲武士涌入,朱紫之色与金属之色俱在阳光下闪耀,院内先是轰然,继而又肃然一片。 待得官家与重臣上得大堂前台阶上立定,数百人方才在国子祭酒陈公辅的带领下拱手行礼,然后所有人便按照之前宫中提出的要求直接在早就摆好座位的院中各自落座……在三舍法的制度下,太学生便是候补官员,自是君臣礼仪,而双方坐定,宛如君臣相对。 至于说,赵官家座位所在的台阶,后方便是有孔先生木雕的大堂,赵玖当然也不会太在意,反正道观、庙宇里他都上过朝了,也在道祖、佛祖面前开过朝议,却正该凑一个太学大堂和孔先生木雕,说不得也算是个成就呢。 “诸卿皆是朝廷栋梁。” 没有去看身后木雕,赵玖坐下之后,便在阳光下直接开口,扬声缓缓言道。“而朕今日至此,一则临近年关,诸卿多有离家远游之态,特来慰问;二则,太学为朝廷储才之所,却因制度,须考核方能为官,而朕亦有军国事,平素极难相见,更难奏对交流……故今日相见,咱们君臣当畅所欲言,卿等有论有疑,且举手相示,朕随意点出来一些,除非言语悖逆,或事涉军国机密事,否则朕当尽量当面来听、来对……直至日落为限。” 台上台下一片骚动,十几位随行重臣也是愕然,而下方却在骚动之后,全然振奋。 “开始吧!”声音渐落,赵玖强行收起自己习惯性的上朝时的木雕表情,稍微展露了一丝笑意。 然而,振奋之下,不少太学生却反而有些慌乱,想要举手,却又畏惧,且不知到底又该问些什么。 不过,就在这时,下面坐着的诸人之中,却有一当先之人毫不在意,当场举手相对。 赵玖见得此人,难得真切失笑。 原来,此人乃是国子祭酒陈公辅。 话说,从井中爬出来那日算起,赵玖已经做了两年多的天子,不过,他虽然权威日重,参与军政日渐增多,但一开始的时候,他却是个纯粹的瞎子、聋子和白痴,既不知道宋代制度,也不晓得该如何任人任事,只是尽量抓住韩世忠、张俊等所谓历史名将,并勉力提拔一些诸如张浚、赵鼎、林景默、胡寅等可用的心腹之人,然后再尽全力去协调宰执人选罢了。 所以,相当一段时间里,甚至一直到眼下,朝廷的大部分庶务,都还是宰执们在负责,这位官家既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欲望亲自插手。 而这就导致了除个别心腹和身前经常接触的人以外,很多大臣,他根本只是知道个名字,甚至连名字都要临时做功课。 但这也真不怪他……譬如说这个国子祭酒陈公辅,照理说这个主管全国教育的位置重要至极,而在三舍法这个东西没有明确废除的情况下,这更是一个直接牵扯到朝廷选才的要害位置。 然而,莫忘了,今年夏天赵官家跟吕相公展开那段谈话,决定开恩科之前,太学根本是废弃的,赵玖得多闲才会在意这个位置上的人叫什么,又是什么履历出身? 实际上,这陈公辅也的确是在淮上时期便已经被任命为了这个闲官,南阳时赵玖与他见了几次,也只是当路人甲而已。 昨日才从万事通杨统制那里知道此人姓名,和寥寥一点出身情报。 不过,这个陈公辅给赵玖留下的印象很好……在太学生们一时慌乱之时,他主动举手,倒有些为人师表的姿态了。 甚至,如果不是心知肚明,赵官家几乎以为此人是个托了。 “陈卿请言。” 赵玖当然会给陈祭酒一个面子。 “官家。”陈公辅起身拱手一礼。“臣冒昧,官家今日举止,当是仿春秋乡校国人议政之典,堪称圣人之举,似比经筵更合圣人之意……而臣虽为朝廷命官,却也想参与一二,唯望官家准许,不以奏对相待,只当是校中议政。” 赵玖当然不知道什么叫春秋乡校议政,但却不碍他听懂对方这是给找了个高大上的儒家典故,所以愈发欣赏对方,便当即开口: “这是自然,陈卿当直言不讳,毋以官身为念。” “官家。”陈公辅闻得此言,忽然肃容。“臣敢问,为何太学中依然以王舒王的新学为主?新学只论功利,而王舒王又公然称五代时历事‘四姓八君’的冯道为‘最善避难以存身’,这种说法使满朝文武不以气节忠义相抵砺,使公卿大夫丧失了忠心为国的臣子之道,难道是合乎抗金大义的吗?” 赵官家面色不变,微微颔首……然而,平心而论,他上来便被问懵住了……这厮好不晓事。 ps:感谢第七十五萌,微茫0930同学!这名字第一反应还以为是韩娱文老书友…… 然后到了喜闻乐见的献祭环节,今天献祭的主菜是污秽滴小龙的《魔临》,历史争霸文,两百万字,已经渐入佳境,是时候收割一波了。而可以想象,作为历史类新人取得这个成绩,呃…… 然后是七月**的《汉阙》……我谨慎怀疑他下本东汉应该是汉末三国……莫名期待,到时候我天天去他书里喷。 第四十六章 很多小问题(续) 且说,赵官家这次过来,本意只是想与太学生们开个年节座谈会,交流一下,抚慰一下人心,孰料上来国子祭酒陈公辅便问住了他,也是让这位官家心中慌乱一时。 不过,得益于与诸位宰执们的交锋锻炼,赵官家到底算是身经百战了,他一面面色不改,一面心中百转,却硬是开口先说了些避实就虚的话: “此事说来复杂,当先之论,自然是朝廷抗金在前,万事不可轻易旗帜,否则便致人心动摇;其次之论,在于为战之道,首在务实,新学功利,恰应务实风气,不可轻弃。至于五代时的冯道,固然历事四姓八君……” 你还别说,言至此处,赵官家还真就忽然想到了一个诡辩的方向:“至于五代时的冯道,固然历事四姓八君,但朕学问不足,实不知四姓八君之中,可曾有契丹耶律?” 陈公辅微微一怔,却又拱手认真相对:“好教官家知道,冯道所事之君其实不下十人,但皆非契丹耶律氏。而他虽也曾在契丹灭后晋时,出面与契丹盘桓,维持局面,但史家公论,彼时冯道劝谏辽主收拢部属、维护中原百姓之事,反而是他难得有德之举……” “朕不以为然。” 赵玖听得此言,登时心中有底,却是堂皇打断对方。“朕以为天下之事,一在上下,二在内外……而五代之事,正在于上下,彼时持兵甲者在上反覆肆虐,无人以脚下百姓为念,冯道乱世存身,历事十主,固然有他不对的地方,但他能够存己身之余尽力存身下百姓之身,已经算是尤其可贵了。而今日事,正在于内外,金人在外如虎,大宋有亡国灭种之虞,此时便当摒弃万般纷争,以抗金为一意。至于王舒王(王安石)论冯道,依朕看,多少只是取冯道务实之处,并没有为他张目的意思。” 陈公辅闻得此论,倒是一时苦笑拱手:“官家此番‘务实’回对,臣虽不以为然,却也得承认,官家言语自成勾连,自成一番道理,臣无话可说。” 赵玖这时一身冷汗出完,一面心中得意自己有此急智,一面见到对方没有纠结什么道统,反而又多了几分好感,便微笑相对: “其实,这便是朕常说,无论何人,但凡是抗金的朕都愿纳之,也是朕总说上下当相忍为国的本意了……便是眼下,陈卿并不以为然,朕却也并不在乎,因为只要陈卿也愿意‘相忍为国’,朕便愿意与陈卿相‘勾连’。” 官家在上,眼下可没有哄堂一笑的传统,甚至恰恰相反,这冷笑话一出,便是原本姿态自如的陈公辅都严肃起来,反而正色行礼,然后才昂然持礼做答: “官家此言,臣深以为然。” 赵玖对此人愈发喜欢了。 非只如此,这番对答之后,赵玖却是抓住了窍门,那便是抗金二字……实际上,他也想明白了,自己出来干嘛的? 通过听取意见,安抚人心。 为什么要安抚人心,还不是看到张荣控制大河后,东京人心有些浮躁,又担心有大战,怕届时产生慌乱,造成人心波动,所以过来再度强调抗金大业不可废? 所以,那番言语也是他真心。 而且,他又不是第一次强调抗金,而是一贯如此。 转回身前,既然赵玖握住了这种理论问题的核心,再加上剩下的太学生即便起身也多战战兢兢,只是糊里糊涂问个问题,便糊涂糊里坐下,接下来不免顺风顺水。 不过,后来太学生们也渐渐察觉到这些理论上的讨论在赵官家一次又一次强调抗金后,显得并无太大意义,所以随着很多人心态放平,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问起了一些细致务实的问题。 这还不算,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人闻得赵官家在太学行‘乡校议政’,开始有很多在职不在职的官吏在经过赵官家同意且验明身份后纷纷涌入太学院中,不惜站立观望。 而由于这些中低层官吏的参与,提问的质量,也越来越高。 但这个时候,赵官家的帮手们也开始渐渐汇集,之前没有随同的三位宰执,以及其余重臣闻讯,也都纷纷涌来,却被赵官家直接安排到了自己身侧,遇到一些难缠或不懂的问题,便直接抛给这些宰执、尚书、学士,乃至于御史。 没错,御史中丞李光和监察御史李经,以及殿中侍御史万俟卨,居然都被官家唤到了身侧……这叫以彼之矛,充己之盾。 就这样,气氛越来越热烈,尤其是‘子产不毁乡校’作为《春秋》中的大义,而《春秋》虽然地位有所下降,却毕竟是多少年公认的儒家元经,事到如今也是十三经中无可置疑的一部,这就给今日赵官家的举止提供了一种类似但远超经筵的政治正当性。 所以,很多人都有一种强烈的仪式感,而仪式感又给所有人带来了强烈的安全感与成就感。 不说别的,先来后到的近三十位重臣皆身着朝服,朱紫一片,就在太学大堂前的台阶上按照身份、等级依次排列落座,哪怕屁股下的凳子很简陋,但架不住身后便是孔先生和赵老板,这种当着圣贤的目光,与君主一起并坐,回答底层官吏与太学生们问题后带来的满足感,实在是太玄妙了。 而对面的底层官吏、太学生、士大夫,也因为有机会直接与偌大国家的核心权力层正面交流而感到激动与振奋。 对此,早就将问题尽数抛给大臣的赵官家,在后面看了许久后,却是起了一丝微妙的心态。 这倒不是说他要搞什么议会……虽然赵玖第一时间也是忍不住联想到这个,毕竟太像了嘛……真正的关键在于,这位执政了两年多的‘务实’官家敏锐的意识到,这次太学之行,无意间已经达成了胡铨那次殿试中提出的‘祭祀’效果。 也就是通过简单、但能让大部分人认可、同时还有很多人参与的仪式性活动,来凝聚人心。 天可怜见,以赵玖低劣的政治常识,一开始只是想学一学春节走访,以安抚人心的,但弄到眼下这个局面,却无疑超出了他的想象。 但无论如何,如果他厌恶铺张浪费且具有巫术色彩的祭祀的话,那为什么不多搞几次这种太学议政的事情呢? 至于什么议会或者大会,他是真没想过,他也没这个理论水平来做判断,只是说眼下来看,这个举措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以赵官家自诩的‘务实’而言,他就没理由放弃。 一切为了抗金嘛! 然而,如此和谐的乡校论政,却还是有刺头。 眼见着傍晚将至,赵官家指了一个又一个人,都已经要准备起身宣布这是一场胜利的会面之时,下方前排一人,却是彻底忍耐不住。 其人瞅见空隙直接起身,兀自行礼,然后便扬声相对:“官家,臣有言语!” 赵玖见是胡铨,却是微微一笑。 话说,这位官家还真是一直在刻意避开人家胡铨,唯独眼下他心情正好,倒是未免姿态从容,不急不缓: “胡卿,乡校议政,讲的乃是畅所欲言,但若不能有序有礼,便是言而无义……卿若真有谏言,可稍待片刻,待朕回宫路上,当面说来,唯独此时越次而发之言,恕朕不受,否则今日诸多有序有礼之众,所行议政之礼,便要受你叨扰的!” 此言一出,原本就有些不满姿态的诸多太学生却多昂然起来,继而用稍带鄙夷的目光来看这个无礼之人,好像瞬间就忘了此人乃是之前数月的太学翘楚,今年恩科的第一等进士及第,而且还写出了那种让他们惊为天人的万字雄文。 饶是胡铨天不怕地不怕,此时也尴尬的不得了,只能俯首相对。 就这样,这次乡校论政,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胜利闭幕,而赵官家又亲自留下,领着数十位重臣与太学生们和闻讯赶来的诸多中低层官吏们一起堂食……一直到晚间掌灯,赵玖领重臣从御道上的汴河浮桥过去,又让御前班直甲士在浮桥处分出一半先护送宰执重臣们各归府邸,此事才算彻底终结。 而一直到此时,赵官家这才唤来胡铨到身边,边走边说,当面交谈,身旁也只有大约七八位似乎顺路且有陪护名义的近臣……也就是小林学士等几位翰林学士,范宗尹等几位中书舍人还有一个专门跟来的殿中侍御史万俟卨几人了……在后方陪侍。 “是为了邸报的事情?”赵玖开门见山。 “是。”尽管熬了一整日,但胡铨依旧保持一开始的跃跃欲试。 “你的奏疏朕已经看过了。”赵玖坦诚以对。“是有一些道理的,朕确实失于轻佻了……” 此言既出,即便是胡铨一腔忠肝义胆,准备力谏官家的,此时也不免怔住,因为官家上来就认错了。 不过,紧随其后的林景默与万俟卨却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但这还不算,赵官家开口认了错,却依旧没停: “但朕也想了一想,那便是这件事情却非只是朕一时轻佻,更重要的是,邸报那边跟都省不同,都省有给事中,可以审查政令,邸报却缺一个‘给事中’……” 胡铨愈发沉默,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身后几个近臣也都愕然之余若有所思……因为赵官家这简短的一句话,既透露出了巨大的信息,又显得荒诞不堪。 首先,暗含的政治信息,基本上集中在官家随口提到的给事中三个字。 给事中在元丰改制后是四品官,历来是红袍子中位置最高、权力最大的一个职务,这是因为担任这个职务的人有权对门下省发出的政令做最后审核,遇到他们觉得不对的宰相政令,甚至是可以中止、批驳的。 换言之,这个位置跟御史一样,是少数可以钳制宰执的核心要职,而考虑到御史一旦弹劾宰执,就是你死我活,反倒是给事中在日常工作中显得更有分量。 而等到赵官家在方城山下将三省合一,并事实上给予宰执们前所未有的巨大执政权力,而且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少更换宰执后,这个位置就更是要害中的要害了。 毕竟,宰执权力越大,地位越稳固,这个位置的能量就相应更大。 然而,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之前行在流亡淮上时,根本没设,南阳时也没设,回到东京还没设,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一般。 但现在赵官家脱口而出‘给事中’三字,且分明知晓这个职务的底细,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官家要重设,或者考虑重设给事中了。 而这,意味着朝廷内部权力结构将出现明显的变动。 这还不够让所有人凛然吗? 相对而言,赵官家对邸报的描述用上给事中这个字,就显得荒诞多了。 因为邸报终究只是个邸报,属于鸿胪寺那边发给中枢各部门还有外地使臣帅臣的官方公开讯息杂集,甚至在赵官家下令交给鸿胪寺专门处置之前,根本就是一个都省下属的杂废工作。 也就是官家在意了,方才有了些地位。 整个邸报系统,甚至整个鸿胪寺,恐怕都没一个给事中显得重要,这自然让人觉得官家言语匪夷所思。 “朕一直想着,能不能把邸报做成一个正正经经的东西?” 赵玖似乎是猜出了身侧身后许多人的心思,然后也未做遮掩,却是继续一边前行一边张口胡说八道起来。“用雕版、用活字,一次印个几千份上万份……每个知县都有一份,每个县学也都有一份,稍大的城镇里都贴一份,州郡首府城市里,赋闲的官吏、有钱的读书人想要订阅,就也给他们一份……上面不光是人事变动和可公开折子这些内容,还可以专门腾出一份版面让他们投稿,议论学术经义,再腾出一份版面发表诗词歌赋……时间久了,成习惯了,便可以刊登朝廷要紧的新政令,战事成果……” 言至此处,赵玖忽然驻足回头,对着已经有些慌乱的胡铨正色问到:“胡卿,你说这种邸报,该不该有个给事中?” 胡铨茫然颔首,却又一时恍然,然后当场拱手:“官家,臣愿为邸报之给事中。” “那就兼个鸿胪寺的差事吧。”赵玖点头应声。“其实朕本想让林学士处置此事的,但他身为内制,身份太重,去做这个反而扎眼……你去了,先往这个思路做一做,看看能不能成,且行一步是一步,如有困难,直接去寻林学士。” 说到最后一句话,赵玖回头扫视了一眼身后几位近臣,但最后还是落到了林景默身上……而这明显让万俟元忠有点小失望,以后者的聪明,如何不晓得这个邸报若是真能做成了,便是一个要紧的东西? 胡铨拱手再礼,林景默也上前半步行礼。 言至此处,累了一整日的赵玖终于有些疲态露出,却是与身后几名近臣道了一声安,让他们各自早早归家歇息,便兀自上马,在数十名御前赤心骑兵班直的护送下,沿御街一路向北回宫。 官家大队离去,剩下区区几名近臣,胡铨得了吩咐,心中有事,也只是朝剩余几人道了一声告辞,便也上了自己的代步毛驴,匆匆归自己所购小宅而去。 而其余人也各自散去。 倒是林景默和万俟卨,推辞掉了官家留下的札甲武士,只带一两个自家常随,一起顺路并肩走了几步。 临到一处路口,万俟卨忽然在暮色中出声: “官家这些日子,诸多事都显得有些操之过急,反而显得有失分寸,却不知是何缘由?” “或许有因。”林景默当场应声,却也仅此而已。 万俟卨点了点头,也不深究,二人自此别过,各有思索。 而不提林与万俟二人分开,另一边,太学之中,因为太学乃是昔日丰亨豫大时所扩建,房舍极多,倒是有不少官员选择留宿。 这其中,有一名要害大员干脆堂而皇之住进了国子祭酒陈公辅的舍内,与陈公辅同榻而眠,却正是当朝御史中丞,李光李泰发。 原来这二人竟然是同乡加至交好友,而且年龄只差两岁,素来无忌的。 如此,也怪不得太学转虚为实后,许多人眼睁睁的看着陈公辅占据了这么一个要紧位置,却无人能动他一二。 “今日国佐(陈公辅字)兄为何如此婉转,轻易便放过了官家?”二人各自上榻,李光率先失笑调戏。“如此姿态,岂不是负了自己刚直之名,也负了李公相余党之名?” 陈公辅听了也笑。 原来,这位陈公辅陈祭酒作为当日三舍法施行后,所谓上舍考试第一名(也就是形同状元了)出身之人,本身也是个激烈性子,他年轻时且不提,靖康中做到右司谏(算是低层次的给事中),素来是个敢言敢为的主战派,多次在朝堂上与宰执争执,与渊圣(宋钦宗)面驳。 故此,主和派当政后干脆以李纲余党的名义将他流放。 后来李纲当政,又把他从外地调回来当这个国子祭酒,便是准备有朝一日安定下来,以此人掌握太学这个要害位置……而从这个动作和今日的结果来看,倒是无疑坐实了他李纲余党的身份。 然而,陈公辅笑完以后,却忽然在榻上反问: “泰发真以为我是李公相余党吗?” 李光微微一怔,便要再说。 而陈公辅却不等对方言语,再度开口:“那泰发自己是李公相余党吗?” 李光终于严肃,却是许久方才望着床榻对面的好友正色言语:“君子不党,确实该有所自律,胡安国那日言语,多有荒唐,但他说朝中有结党而成党争之态,我虽然首当其名,却也是深以为然的……但国佐兄想过没有,自当日新旧两党算起,大宋党争已绵延数十载,已成惯例,而如今天下人都这么看我们,我们不党也是党了!” “固然如此,但却还是不该有党,或者说,不该以私心为党。”陈公辅肃然言道。“我问你,咱们这些人在靖康中为何被视为李公相(李纲)一党,真是我们勾连一片,排除异己吗?又或是我们个个都如你一般与李公相私交甚笃?” 李光心中微动。 但尚未等到这位御史中丞回应,陈公辅却已经在榻上给出了结论: “你我其实从未结党,之所以为天下人视为一党,乃是因为我们彼时都主战,而主战旗帜之人正是彼时的李公相,这才成了李相一党!便是交情,也多是在彼时同仇敌忾而结成的。譬如我当时为右司谏,为何事事助李公相,还不是因为当时朝局只能让李公相来担着,才有一二可行之法?若做退让,让张邦昌那些人得势,怕是靖康之变都要早来一年!” 李光连连颔首:“国佐兄此言中的,君子之党,因大义自成,咱们无愧于心。” 听到这话,原本严肃的陈公辅却忽然一笑:“那敢问泰发,今日主战旗帜又是哪位?我身为其党羽,为何要给他难堪?” 李光愕然一时,以至于瞠目结舌,但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所以半晌之后还是勉力而对:“国佐兄,那是天子!为人臣当以拾遗、劝讽为先,以天子为党,怕是要担阿谀之名的……” “大敌当前,为了区区名声,不去助力,反要一意拾遗劝讽吗?”陈公辅依旧坦然。 “若是大敌当前,自然要敛声息气,尽力助陛下摒除杂音,但眼下不是局面大好了吗?”李光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因为这跟他的常识认知相冲突。“黄河都已经入我们手中,金人主力近一年不至,期间虽有大小交战,可皇宋也是胜多败少,俨然已渐成南北对峙之态。” “早着呢!”陈公辅当即摇头。“我以为朝廷远未至立足对峙的地步……不说别的,若局面真的大好,真的稳固,这段时日,官家何必如此匆匆?学上半年躲入宫中,做个给天下人当榜样的勾践不好吗?那时他是半点破绽都无的,便是想拾遗讽谏也都不知道讽什么。” 灯火下,李光沉默许久方才出声:“国佐兄是说,不日将有大战?” “我不知道。”陈公辅依旧摇头。“军事上的事情你我怎么会懂?但官家雷厉风行之余,稍显紧张、露怯却也是明白的……这个时候,咱们当臣子的,先要谨守本职,若要拾遗,也当以务实为先,何必空谈道德?更遑论大庭广众下损官家权威了。” 李光终于失笑:“若如此,一开始不问那种事情不就行了?” “这不是久居闲职,少见天颜,一时忍耐不住吗?”陈公辅终于也笑。“不过,官家却有几分急智……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没被官家上下、内外之论给说服了呢?” “这便要问国佐兄自己了,反正浙江南北,谁敢在你面前称聪明?”李光终于仰头躺下。 而陈公辅旋即吹灭灯火,二人一夜不再多言。 第四十七章 平陆 建炎三年的最后一日下午,兴宁军节度使、御营中军都统制李彦仙在陕州平陆城接到了朝廷送来的年节赏赐,以及借着军中快马送达的最新一期《邸报》。 话说,这个《邸报》在李彦仙这里可就是正正经经的邸报了,因为邸报二字的邸本就是汉代郡国和唐朝藩镇在京都设立的邸,而邸报的本意也一开始就是指朝廷把相关大事讯息贴出去,邸中人抄录了以后汇报到地方郡国藩镇的过程……用在一方节帅李彦仙身上,可不正是返璞归真吗? 闲话少讲,正在平陆监督陕州河北部分军民南撤的兴宁军节度使李彦仙先是认真接了赏赐,又着人好生招待使者,待一切妥当后,却是不顾身侧还有大将邵云,脚下还有川流不息的军士、辎重,直接坐在平陆城头上,就着头顶阳光便打开了这一份邸报…… 没办法,这份新鲜送达的邸报比之前大半年所收要厚重的多,纸张也格外宽大结识,结合着上次尚在河北陕州城内见到的那份的‘致谢名单’,他还以为有什么天大之事发生呢。 然而,李彦仙从头到尾看下来,却越看越摸不着头脑,因为真没什么超出想象的大事,只是记录的格外详细,而且版面整齐有序一些罢了,但偏偏又忍不住细细去看。 譬如说,上来一整张相关人事调度的邸报,除去朝中官吏调任之余,却居然还有张荣部小吴埽之战的什么战斗英雄表彰。 如某某某一口气取了七颗首级;某某某取了一个戴着内衬丝绸葫芦盔的无名首级,俨然大将;某都头又架势小船载着火药包先冲港口,攻同先登……反正看的李彦仙是心里有点膈应,因为他的功劳比张荣更大,他的陕州兵比梁山泊的水军作战更为勇猛,而且素来更惨烈,却连名字都来不及记下的。 这是事实。 靖康之后,天下尽溃,便是韩世忠和张俊都只是逃走去寻‘新官家’,只有三番五次被上级打压、闲置、弃用的李彦仙死中求活,领着一群溃兵将陕州这个天下要害之地,硬生生从金军手中抠了回来。 而陕州这个地方,左右分陕,南北夹河,本身就是天下要害所在。更不要说,宋军主要野战兵力事实上分为御营和关西兵马,而金人事实上又分为东西两路,这就导致陕州这个卡在四个大方面军交汇点地方要多重要有多重要。 实际上,若非当日李彦仙收复陕州,逼得完颜银术可提前结束他在京西的肆虐,赵玖和小朝廷能不能在南阳立足都不好讲的。 说句丝毫不夸张的话,便是李彦仙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干,只要坚持将陕州守下去,那么将来天下第一档的功臣之中,无论如何都少不了他。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位兴宁军节度使绝对是有资格在其余所有宋军面前维持他这种傲慢姿态的。 而对张荣部属的升迁、表彰一阵啧啧之后,李彦仙勉强收拾心情复又去看那些政事文书记录,盯着其中几个占据了极大版面的信息看的连连摇头不说,其人翻最后两张,却又不禁愕然。 原来,从这时开始,邸报上居然全都是些与时政无关的东西。 譬如倒数第二张上面有一篇大儒胡安国的什么‘气论’;有一篇什么胡编修写的关于新邸报章程的说明;还有一篇以吕相公口吻,代官家发的什么新年祝辞;还有一篇陈枢相写的关于为什么东京城固若金汤的讨论…… 而最后一张,更是荒诞。 这张纸上,一半是些狗屁不通的诗词文赋……这倒也罢了,另外一半却是一篇话本一般,然并无署名的故事。 说的乃是淮河水神张永珍,前多少世竟是太古洪荒人物,炎黄部中正经出身,却如何遇得仙人,得授仙法,然后做起战来,如何轻易便能化出法相高二十丈,又如何斩妖除魔无数,以至于集破灭妖魔兵刃,造出一把十四丈大刀来。最后,刀成之日,此人又如何随黄帝与九黎蚩尤战于涿鹿,阵中斩杀蚩尤兄弟八十一人之五,功莫大焉,所以战后被封淮河云云。 如此荒诞不堪故事,居然放在邸报之上,文武双全的李彦仙当然不屑一顾,但还是忍不住连续看了两三遍,又在心里对着城墙比划了一下十四丈大刀到底有多长,这才意犹未尽收起邸报,并交予身侧幕属,让他们抄录几份,分发给下属各路文武官员。 不过,到此为止,城下涌入城中的军队、辎重、百姓还是连绵不绝,李彦仙便只好继续端坐城头,然后继续与身侧枯站了许久的平陆守将邵云交谈。 “太尉,报上可有啥说法?”邵云当然不免有此一问。 “并无多少大事,也就是官家这几日连续巡视了太学、相国寺军坊、慰藉了东京父老之事。”李彦仙继续坐不动,只是轻描淡写,笑对自己身侧心腹大将。“除此之外,就是又表彰了一番那些梁山泊贼寇的功劳……算是跟上次致谢那群贵人借钱接上了。” 邵云连连颔首:“官家辛苦……可俺还是觉得借钱那事荒唐,问了好几遍身边的幕佐才信的。” 李彦仙摇了摇头,却是随口反问:“你是觉得官家借人家钱荒唐,还是觉得这群贵人居然借钱给官家充军费荒唐?” “都有。”邵云恳切而对。 “我倒是觉得都不荒唐。”李彦仙坦诚笑对。“官家虽年轻,行事也有些轻佻,但抗金之意却是坚定决然的,平素里也颇有卧薪尝胆之态,为了筹军费,宫中几乎停了进项……我几次出入宫禁,看的清楚,情知是做不得假……而如今东京渐渐有起色,富贵人家带着钱回来,他如何拉不下脸来去借贷?” “官家确是好官家。”听到这里,邵云扶刀一声感慨。“俺常常想,官家跟太尉其实挺像的……” “这是什么话?”李彦仙难得愕然:“且不说君臣之间如何能擅做比较,便是不说这些虚的,官家与我,年纪、经历、习性皆不相同……” “俺不是那个意思。”邵云当即认真解释。“只是觉得太尉和官家一般,非但抗金的事情从不含糊,对下属也都是极好的……河阴结义后,官家许了统制官札子直接送入宫内,俺和大哥(绍隆)一起商量着,便是写不得几个字,也该给官家每月请个安,结果官家每次回复都极细致,问俺军中可缺钱,缺军械?士卒家眷可有安顿地方?俺家里人如何?几个孩子可曾嫁娶?不管公私,有没有啥发愁的事?这些都跟太尉你平时一般无二。” 李彦仙微微颔首,却又再笑:“既然你晓得官家是个好官家,如何却又觉得他去借钱有些荒唐呢?” “因为俺素来把官家跟太尉想的极像,而俺也知道,若是太尉这里,却是宁可饿死也不愿意去找那些大官贵人借钱的,因为太尉是个傲上的人,越是官大的贵人越要甩脸子……” “……” 李彦仙既然沉默,邵云也只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不敢多言,故此,城楼上一时寂静,只有些许南面微风鼓动,外加脚下嘈杂如故。 而过了片刻,这位节度使方才再三失笑:“说不得是你邵统制眼睛更毒些……我与官家还真有些相像,只是那些贵人对我来讲是贵人,在官家眼里却只是闲人,所以官家这才满不在乎,随意去借。” 邵云一时并未听明白,只是点头而已。 而李彦仙也继续感慨起来:“至于说那些贵人如何肯为国家效力,其实也还是在官家,因为官家毕竟是官家,下面人都要盯着他的……官家要抗金,下面人便不是想抗金,慢慢的也要去抗金;官家重军事,下面的人看不起军官士卒,慢慢也要看的起军官士卒……此番出钱,也是情理之中。” 邵云更是点头不及:“这个道理俺是晓得的……就像是娶浑家一般,那浑家进了家门是一个性子,可慢慢的,最后性子却是看家里当家的婆婆和自家丈夫脾性,才能最后定下来。” 李彦仙一时茫然,但稍作思索后却还是连连点头,因为邵云这比方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人是会变的,耳濡目染也罢,违心奉承也好,都会不自觉的改变。何况,他们说的是官家,是天子……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官家要抗金,满朝自然皆‘义士’! 就这样,二人叹了一阵,说了一阵,稍微放下邸报之事,但最终却还是回到了军事之上。 “太尉,俺之前便想问,若是梁山泊的人真在黄河上安了家,那小吴埽的功劳又没作假,往后河上岂不是便无忧了?”邵云先问一事。“咱们陕州这边也能安泰一些?” 李彦仙回过神来,连连摇头:“区区三十艘轮船、百来艘小船,能把控多少河面?无外乎保住东京正面那片河段罢了,便是想支援,也难过三门峡……而且你莫忘了,河中府的蒲津浮桥一直在金人手中,来支援也没用。” 邵云略显失望。 “非止这般。”李彦仙盯着远处已经显露的队伍尾巴,复又幽幽一叹。“你想过没有,若东京当面大河为张荣所制,金军失此进军通道,反而要从两侧出击,咱们这边说不得反而要受金人重兵当面来攻……而一旦来攻,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完颜娄室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邵云微微一怔,复又将目光投向城下队伍,这才小声相对:“所以太尉才不顾年节,不惜弃了北面许多城镇,也要下急令让大家伙尽量后撤吗?” “不错,我始终以为金人还是要南下,最起码完颜娄室一定回来。”李彦仙终于从城头上起身,却是负手背风望北。“今日过年,咱们就暂缓一缓,但也只是今日,明日我便要亲自带着老弱妇孺与部分兵马直接回河南……此处,我给你留五足千人与足量粮草,届时金军来攻,你在平陆,我在陕州州城,咱们尽量夹河而立,这般最好;但若金军势大,你也不必忌讳,能守便守,不能守渡河回河南也好,转入中条山也罢,都是一条路!” 邵云沉默片刻,郑重在城上行礼。 就这般,由于当日年节,作为御营军中唯一一个没有编制限制,并自由支配三万定额钱粮的节帅,李彦仙自是做主,下令发下赏赐与粮食以抚慰城内外诸多后撤军民,平陆周边难得热闹欢腾,算是动乱中过了一个还算安稳的年节。 然而,当夜四更时分,在州府守岁的李彦仙却是忽然接到斥候急报——金军主力数万,兵分多路,昨日晚间至夜间忽然大举南下急袭。 其中,完颜撒八以偏师五千攻破陕州河北部分东侧重镇集津不提,完颜娄室本人的旗帜却是忽然出现在了陕州河南部分最西侧的潼关之地。 完颜娄室攻破潼关不算什么军事奇迹,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攻破潼关了,而且潼关也早就在数次宋金交战中被破坏、损毁了好几次,再不是那个以一当十的无懈雄关,纯粹算是个有防御功能的要害据点罢了。 甚至,李彦仙都可以想象到完颜娄室此番具体进军路线,无外乎是蒲津渡河,然后急袭南下。 唯独这位金国西路军真正的军事统帅如此处心积虑,专候年节亲自率骑兵行此突袭……俨然有备而来,怕是不好对付。 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金人要来,没有战略主动权的宋军又能如何?何况李彦仙早就猜到此人会来。 非要感慨的话,只能说不管如何,大战还是重新开始了,而且金人此番抢在建炎四年到来之前一日发动如此突袭,却也算是维持了他们每年都要南下侵攻的军事传统。 消息传开,建炎四年的正月,河南、关西全线震动。 ps:感谢第七十六萌,牛肉干~同学! 最后这个~是牛尾巴吗? 第四十八章 疑云 军报送到东京,赵玖初时颇有一块石头落了地的感触,因为真就如他所强调的那般,这金军果然还是来了。但很快,随着陕州军情汇总起来,他却又陷入到了某种不解和疑虑之中。 这种不解和疑虑是双重的。 首先是大的一方面,交战这么久,金军野战大军东西分野的情况已经是常识了,但此番开战,他只收到了西路军的军情,却没有收到东路军的军情汇报……照理说,小吴埽之战,这一刀应该是毫无疑问捅到了东路军的身上,但为何东路军一直毫无动静? 而且,太行山持续传来的情报也有点不对路,那就是大部分被金国安置在河北平原中南部地区的猛安谋克,似乎并没有大举动员的迹象,这是赵玖专门要求马扩日常传递的要害情报……而这就很奇怪了,因为河北平原上的猛安谋克,本身就是东路军的主力组成部分,也有一小部分属于西路军序列。 如果说,西路军为了达成突袭效果,故意没有全面动员,只是集中精锐骑兵的话,那当然可以理解,也跟眼下情报相符合。 但东路军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准备参战了吗? 当然了,东路军也有可能是后续才会重新动员起来,也有可能是部分精锐正在从河北东部复杂的黄河水道中经过,准备绕行京东作战,路上拖延了……这些都有可能。 然而,具体到西路军那边的详细军情,眼下也是疑云重重。 照理说,完颜娄室突然出兵,本该继续顺着上次战果,攻取延安府南边的鄜州、丹州才对,但为何南下潼关? 而且打下了潼关之后,他又会往何处去? 是会往东来打陕州,还是会往西去打长安?照理说应该打长安,以图自南面包抄鄜州、丹州,但若如此,为何反而出偏师钳制陕州? 偏偏潼关既断,长安方向通讯得从洛水绕行,不免又迟了几日,着实让人惊疑。 总之,种种疑惑,充斥赵玖脑内,也让枢密院职方司上下难出定论,继而又引发大宋中枢最高层的疑虑与不决。 唯独军情严肃,一刻不能耽误,朝廷却是在大年初四晚间,也就是得到消息后第二日,不顾天色已晚,临时在文德殿召开朝议……四位宰执、枢密院职方司诸参军、六部尚书、诸学士舍人等近臣,外加在京御营统制官以上皆在列,却又未曾召唤其他人,乃是求一个决断并做出快速反应。 “金军军情不明,张俊、岳飞、张荣这三处当谨守防区,不能擅动!”朝议开始后,汪伯彦代替枢密院先行提出了一个基本的应对前提。 而这个前提,也事实上得到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因为这三处都直面敌占区,而且背后正是大宋要害腹心所在,张俊背后是淮南、东南;岳飞和张荣背后是东京、南京,是去年遭遇过大面积侵攻后刚刚有些起色的河南腹心之地。 “御营中军的沿河兵马、东京城内的兵马也不该擅动。”议论继续,很快便有人提出了新的意见,但很快引来了一定反对意见。 “那可否调度御营后军来援?” “当发韩世忠往西京洛阳观望局势,以备不测……” “韩世忠必然要发,其部在淮西养精蓄锐,钱粮物资全是最优供给,本就是让他机动应援……但我以为未必当发西京洛阳,而当先往南阳,待局势清楚,再做进发!” “往南阳自然是要从武关援护关西,但傍晚时分,关西已然从洛水小路紧急传讯,说是未曾……” “虽说关西已经传讯,未遭急袭,但从大局来看,还是关西紧要些,因为一旦关西受袭,东京这边反而鞭长莫及,所以,若韩太尉真是去了西京怕反而是中了金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可若如此,完颜娄室真全力来攻陕州又如何?以陕州之重,一旦有失,那才是真正的东西隔绝……” “不能发八字军去援吗?说到底,陕州总是跟中原近一些的,交通方便,若完颜娄室真来攻陕州,御营二十万大军,哪里不能抽调兵力去援护?” 不得不说,朝议还是有效果的,最起码能让不知兵的大臣们稍微弄懂一些局势。 但与此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朝议反而使得一些战略选择的两难清晰无误的展现了出来,譬如最大的机动兵团,也就是韩世忠部去长安还是去洛阳?此时要不要发御营后军来援?王彦的八字军可否适当调度,向西援护? 每个动作,都有它的利弊,但必须要做出动作,否则便是贻误军机,而这个时候,就需要大略听明白利弊的官家和宰执们一起来一锤定音了。 当然了,毕竟是经历了两三年的战事磨砺,赵官家还是有些经验和决断的,他稍作思索,便在心中有了大略定论: 首先,军事上的事情发生争执,还是该听专家的,所以这些争执应该以刘子羽、胡闳休等参军,王渊、曲端、王德、王彦等将官们的意见为主; 其次,赵玖本人总觉得完颜娄室这次出兵有些奇怪,显得云里雾里,但这种云里雾里的表现配合着完颜娄室的名声却让人大意不得……所以,一面需要在全局战略上留足余地,一面却又该针对完颜娄室这先冒头的一部主力全力以赴。 “朕意已决。” 稍作犹豫之后,赵玖便于御座中凛然出声。 而随着烛火摇曳,殿上二三十人也一时严肃静听。 “韩世忠出南阳,走武关,去长安。”赵玖当先而言。 “臣附议。”吕好问立于殿中阶下,当先做答,其余三位宰执也齐齐拱手行礼,表示附议。 当然附议!难道还要反对? 这本就是二选一的事情,利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本就是要赵官家当场选择一个出来,然后宰执们附议,来达成一个中枢决断。 所以一言既出,便无人再争论此事,旁边相候的小林学士等近臣,也已经按照昔日淮上八公山旧例,当场开始拟旨了。 官家决断,宰执赞同,内制发诏,诏成,便是一道代表了帝国最高权威、不可置疑的军国政令。 “官家。” 赵官家先做了一个战略决策,刚要继续说下去,御营都统制王渊忽然出列,当众提醒了一件小事:“武关守将辛兴宗与韩世忠仇怨,人尽皆知,军国重事,须做提防,莫要生无端之变。” 赵玖心下恍然,面上醒悟,却是当场扭头对正在书写旨意的近臣下令:“翰林学士林景默。” “臣在!”林景默心下一突,但身形不急不缓。 “旨意完备,你便亲自送去,然后朕再与你一面金牌,务必随韩世忠进发长安,保证沿途不生事端。” 林景默平静俯首称命,然后继续低头书写旨意。 “非只如此。”得到提醒的赵玖复又连连吩咐。“着翰林学士李若朴去陕州李彦仙军中,殿中侍御史万俟卨去济州寻岳飞,中书舍人范宗尹去徐州寻张俊……起居郎虞允文去白马津寻张荣……此去军中,皆有金牌代朕权威,但不许干涉军事,是要你们协调各军矛盾,和缓地方与军中不妥。” 被点到名的,有李若朴、范宗尹在场,当时称命。 但户部尚书林杞复又提出,虞允文既是张荣女婿,便该避嫌,且其人资历过浅,当不得此任……关键是,张荣那里眼下局势正常,没必要将女婿送过去以示诚意,这样,非但显得局势过于紧张,也显得不够信任张荣翁婿。 本就对这个任命有些迟疑的赵玖即刻醒悟,复又更改人选,乃是让一位监察御史唤做李若虚的,也就是李若水和李若朴的另一个兄弟,出白马津以作协调……而这便是朝议的目的了,真是需要扔硬币一般的决断自然是赵官家来做,但不耽误大臣们拾遗补缺。 而此事既罢,赵玖复又决断,御营后军不发,依旧坐镇东南……这事虽有波澜,但还是在宰执们的拥护下一并从容通过。 “至于陕州方面……” 终于来到最后一个关键问题,赵玖却反而有些平静下来。“陕州方面,当发御营中军左右副都统(王彦王德)一并西进,以作支援。” “若御营中军西面支援,则东京如何?”礼部尚书朱胜非忍不住出言询问。 “先让岳飞分部分兵马过来协防。”赵玖坦然相对。“其实,便真有金人大队兵马来取东京,也不可能从天而降的……要么从北面渡河过来,要么从东面京东绕过来,要么正是从西面陕州过来……但无论从何处来,只要咱们调度妥当,以眼下御营兵马布置来看,总是能来得及调兵应对的。反倒是若因完颜娄室忽然南下,失了方寸,这个不敢,那个不能,恐怕才正中了金人下怀。” 朱胜非当即不语。 “而且朕想过了。”赵玖越说越冷静。“完颜娄室此番南下,虽诡异极多,但无论如何,在他增兵之前,他的兵力就摆在那里,依照李彦仙来报,就是大略四五万,依照河北太行山的情报,河北诸猛安谋克未动,他西路军还要分守太原、延安、河中府等重镇,那他一时能动的兵马也就是这四五万……而这般兵力,对上咱们眼下花了一年的军事布置,他若攻长安,则陕州不可顾;若攻陕州,则长安不可顾;若两面并取,则两面不可得!” 殿中一时气氛稍缓,便是刘子羽、胡闳休、王渊等殿中知兵之人也都缓缓颔首,以示赞同。 “而且不光是这样,”赵玖继续讲到。“依着朕看,不管他取哪里,只要不能一击得手……便是能一击得手也无妨……因为咱们兵力摆在那里,只要妥善布置,让东西两面大军从容合力,妥当救援,协力夹击……不敢说胜,但总该能将他逼退的。” 殿中气氛愈发释然,几名一直没资格吭声的军将也都趁机叫嚷,好展示自己的忠心与鲁莽。 当然,一阵松弛之中,还是有人忍不住表达了一点反对意见:“官家,眼下各军虽说都是朝廷兵马,大多也有御营称号,可因为帅臣权大,钱粮兵马升迁一应自为,实际上却是自成派系的。譬如说,私底下如李彦仙部却干脆是号李家军或陕州军的,韩世忠部则号韩家军或淮西军,岳飞部、张俊部也自然是岳家军张家军。而西军眼下虽略显虚弱,却也是独立成军上百年,自有精锐与底气的,那敢问朝廷凭什么让他们听从号令,真就妥善布置,然后甘心情愿耗费自家那份兵马钱粮,去妥当夹击,救援他人?一旦朝廷有令,他们或许不敢公然抗旨,但阳奉阴违,就是不去又如何?只凭朝廷派出了几个只会舞文弄墨的学士、舍人,便能逼着几万大军去跟完颜娄室那种当世名将硬碰硬吗?” 说话之人,乃是曲端,但出乎意料,此言既出,上下居然颇多颔首,并无人怪他言语中轻视那几位近臣,并对几位帅臣略带恶意……因为曲大这话说的乃是实情,大宋军中历来如此不堪,坐视友军覆灭更是传统艺能。至于眼下帅臣权大,民间有此番称呼,也都是无误的。 而赵玖却似乎早有所料,便也干脆在御座上说出了自己最后的想法:“所以,朕准备以宰执留守东京,朕本人则亲往西京洛阳坐镇……因为非朕临前,无人能把控韩世忠、李彦仙、西军、御营中军各部合力为之……诸卿以为如何?” ps:这章发之前,起点后台显示,本月更新14.7万字……完成了。 第四十九章 亲征 赵官家最后的提议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反对意见。 原因很多了。 比如军事上缺乏权威的宰执们在军事问题上面对赵官家时天然气短;比如赵官家也不是第一次御驾亲征了;比如什么最高指挥者上前线也是有一番道理的,譬如此时敌情不明,却只有摸清敌情才能做出及时绝断云云…… 但实际上,两个最重要的缘由在于,一则正如曲大和赵官家那番对答所示,前线被占据潼关的完颜娄室一分为二,想要确保两面多方独立部队一起奋勇作战,没什么比赵官家往前线挨一挨更有效果了;二则,眼下形势终究与往日不同,数载辛苦,多少有了一些兵马和防御措施,而赵官家此行乃是要去洛阳坐镇,洛阳虽然被烧成白地,但到底是位于防御圈内的陪都……军事上很安全、政治上也不会引起太大波澜。 故此,宰执们与六部尚书、枢密院职方司、京中诸将稍作议论,最终还是在赵官家的目下原则上同意了官家的提议。 当然了,免不了一番劝谏和叮嘱,大约是让赵官家不许往陕州城下,同时,小心防备金军骑兵突袭,然后严辞警告御前班直统制官杨沂中,不得陷官家于险地云云。 不过,饶是如此,赵玖依然遭遇到了一层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阻碍……当夜,赵玖宿在了潘贵妃处,而夜间却为哭泣声所惊醒。 醒来之后,夜色之中,赵玖本想起身宽慰,但思索许久,他却选择翻了个身,睁大眼睛侧身而卧,一声不吭,佯作不知。 话说,赵玖当然明白潘贵妃这是唱哪一出……大方点说这是后宫哭谏,小气点讲就是儿女情长。 而不管是后宫哭谏还是儿女情长,这件事怎么说呢?最起码赵玖的选择都是毋庸置疑的……袁绍和曹操在天上看着呢! 时局如此,要么学袁绍儿女情长在先,最后满门被灭,以至于被所有人都看不起,要么学曹操一辈子枭雄姿态,临死了儿女情长,让苏东坡看不起。 当然,苏东坡谁都看不起……不然也不至于被贬了半辈子。 总之,曹操和袁绍之间选哪个,那还用说吗? 赵玖不可能因为身后一阵哭泣就不去前线的。 而回到眼下,赵玖虽然决心已下,但后宫之内,鸳鸯暖衾之下,感受着对方体温,闻着对方身上香气,听着毫不掩饰的啜泣之声,他却也无法起身呵斥对方的不妥……因为从一个同塌而眠,有着肌肤之亲的人的角度来说,他很理解潘妃的忧惧,甚至有些怜惜对方。 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把他这个官家视为绝对依靠,她的惊惧是经历了那么多颠沛流离后理所当然的反应。 而对着这么一个人,赵玖是说不出那种大义凛然之语来的。 于是乎,被惊醒之后,赵玖干脆侧身不语,一动不动。而潘贵妃在察觉到身侧之人醒来翻身后,又哭了许久,眼见着对方一声不吭,终于也是渐渐销声。 且不提这种连第三人都不大可能得知的插曲,诸事大约有定,翌日,正月初五,没有丝毫耽搁,赵官家便打起他那面金吾纛旓,在数以千计,马步俱全的御前班直簇拥之下,直接西出东京城,往洛阳而去。 昔日太平年间,想都不敢想的御驾亲征,在眼下却只是吃饭喝水一般的直接、迅速,也是让东京内外很多新归来的士民各自感慨。 但不管如何了,赵官家堂而皇之,一路西行,初时身侧军队并不多,所以只一日半,初七日下午便入郑州境内。但也就是从这日开始,盘踞在整个河南地区的御营各路大军随着东京城与御驾发出的消息,全线动员开来。数以万计的兵马以每部两千到五千不止的规模,在各自统制官的带领下各自行动。其他不论,只是御营中军三万五千众,却是陆续汇集于赵官家周边,分别由王德、王彦辖制,并在随行的王渊、曲端的协调下,交次有序进发。 初十日,赵官家进入洛阳所在河南府,十二日便进驻洛阳旧城,此时加上本就在洛阳周边屯驻的大翟、小翟与牛皋三部,赵玖身侧已经有战兵四万有余,辅兵或者民夫一万有余。 与此同时,已经回到陕州的李彦仙也送上来了一个好消息: 原来,过年那日,李彦仙得知金军南下,却并未匆忙折返陕州,而是一面继续让平陆守将邵云主持局面,一面亲自带领原本要撤回河南的数千之众,奔赴中条山下,对兵力只有五千的金军偏师,也就是完颜撒八进行了一次夜间反突袭。 完颜撒八根本没想到李彦仙会如此大胆,自是被打了措手不及,再加上他立足未稳,所以仓促迎战之下,其人虽然守住了集津,但却也被李彦仙率众烧了一半辎重,抢了七八百匹战马而去。 挫了金军锐气、废了金军偏师半条腿后,李彦仙这才撤回平陆,自此处从容渡河归陕州,而且,据他汇报,他还趁机在中条山山寨里留下了一名爱将,唤做赵成的,引着两千兵……以作必要之时的奇兵。 对此,赵玖自然是大笔一挥,下旨勉励称赞,并重新向对方通报了韩世忠自武关绕行支援长安,而他眼下率御营中军全伙来援的具体情况。 双方一个在陕州,一个在洛阳,已经非常之近,而且道路通畅,所以很快,李彦仙便又有回信,却是要求赵官家即刻分兵入陕。 他的理由论述起来很简单: 首先,完颜娄室虽然十余天内并未闲着,金人也已经成功攻略下了潼关周边许多重要城镇,所谓左取华阴,右进湖城,北下朝邑,南塞太华,但总体而言,金人只是在稳固后路,并做必要的战略支撑,而完颜娄室此番南下带来的主力却依旧大略盘踞在潼关左近,战略方向不明。 其次,完颜娄室虽然行动显得有些迟缓,却不代表他不能行动迅速,一旦此人决心攻略陕州,那么很有可能会直扑陕州城下。 与此同时,陕州城到洛阳城之间,也就是三门峡南侧的这段地区,自古以来是夹在山谷之间的一条独路,所谓淆、渑故道,道路狭窄,关卡林立,大军很难急切全速通过。 所以,赵官家应该先发一半御营中军援兵穿过这段路,来到陕州听从他李彦仙的调遣,而剩下一半人则在洛阳平原护着官家安坐,以为后备。 否则,一旦完颜娄室骤然进军,很可能会以小股精锐堵塞淆、渑故道,让洛阳数万大军白白空置。 “官家!李彦仙跋扈!” 比东京城干净多的洛阳城内,曲端勃然大怒,当场弹劾李彦仙。“且不说前方明明尚未接战,甚至金军都未定下主攻方向,哪里便有节度使上来便索要天子身侧近半亲军为己用的道理?而且还要明白指出,让他来指挥?” 王渊也难以忍受,当场附和:“官家,李彦仙越矩了……他身为朝廷大将,奉命驻守陕州,军械物资未曾少他,哪里有临战向官家索要中枢直属兵马的道理?这跟城中失火,救火兵丁却锁住井口,向百姓索要利事有何区分?” 空旷到过了头的洛阳废弃宫殿内,赵玖面色不变,只是去看那使者:“李学士,你以为如何?” 此番使者,也就是之前持金牌去陕州的李若朴了,此时面上竟然也有些不堪:“臣虽为官家使者,却不通军事,不然也不至于李太尉刚一回陕州不久,便将臣打发了回来。” 赵玖点了点头,却又不慌不忙又去看立在殿中的王德、王彦:“两位王卿可愿意去支援陕州,听李太尉调遣吗?” 王彦地位稍高,无奈拱手:“官家若遣臣去,臣自然会去,但李彦仙虽为御营中军都统,却颇显无礼,臣愤愤之态,怕是遮掩不住。” 王德倒是没说不愿听、不愿去,也没说愿意听、愿意去,只是嗤笑一声,拱手而礼:“官家,俺自听官家调遣。” 赵玖也是失笑,随即越过二王,先在一侧杨沂中身上打量了片刻,却最终看向了残破殿中立着的十来位统制官:“你们可有人愿过渑池,即刻往陕州城下听李太尉军令?” 眼见官家态度决然,之前发言诸人一时尴尬,而殿前诸多统制官面面相觑,一时头大之余,却也直接站出来了四个人,乃是牛皋、翟兴(大翟)、翟进(小翟)、郦琼。 而犹豫了片刻,西军出身的张景也站了出来……而张景既出,其余统制官也都纷纷出列,无人再计较各自上司面子。 赵玖点了点头,心知肚明……牛皋、大小翟本就在洛阳驻扎,本就属李彦仙辖制,站出来理所当然,至于张景,此人乃是所谓南阳时代的御营中军老字号里统制官中声望、功劳仅次于王德的一位,他后站出来,很明显是为了获取一个半独立的统兵权。 事实上,张景一出来,王德就有点慌了,遑论后来所有统制官一起出列? 不过,赵官家懒得理会这些小心思,只是直接指向了郦琼:“郦卿,你为何愿意去支援。” “官家,臣以为李太尉确实失礼,但他札子上说的却也有道理……去晚了,怕是淆、渑故道就被堵住了!”郦琼拱手而对。 赵玖连连点头,复又看向了一开始便出列,此时因为官家态度明显,一时颇显惴惴的曲端:“曲大……你之前在东京进言有功,当记功劳一转!” 曲端莫名其妙,其余人也都莫名其妙。 “若非你言语,我如何能见得如此荒唐之事。”一身戎装的赵玖当场指着阶下失笑而对。“你看……御营副都统曲端才替朕领了十几天御营中军的兵权,便不舍得撒手了;而朕的御营统制官们,居然临战之时还要计较各自上司面子,才敢出战……若非朕听你谏言,来洛阳亲自坐镇,险些便要如你所言,任由这些混厮起门户之见,以至于酿成大祸。” 殿中诸人,各自慌张,曲端更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但赵玖却忽然一肃,直接在座中下令:“既然诸位都统、副都统都心有郁郁,那便让郦琼来统兵,率牛皋、翟兴、翟进、辛永宗以及八字军中焦文通部,合计两万众,速速过淆、渑故道进发陕州,过去之后,皆听李彦仙辖制,不得有误!” 殿中当即凛然,闻得旨意之众,自然是纷纷出列行礼听令。而几位高阶将领,与留下的一半统制官,却皆有惶然之态,以至于面面相觑、互相打眼色之余,准备上前集体请罪。 便是翰林学士李若朴也有些慌乱。 但赵玖根本懒得看这群欠敲打的宋军将领,只复又看向了李若朴而已:“李学士,你自己来拟一道旨,替朕呵斥李彦仙此番对你的无礼,再自己带回去给他!顺便将朕今日言语,一字不差,转告给他!让他有事说事,少做试探,免生闲气,好自为之!” 李若朴释然之余,赶紧拱手。 第五十章 名将 正月十五,上元节,关陕一带,春雨适时而来,却不意此处早已经兵戈密集。 残破不堪的潼关的旧址中,依着昔日关卡大略搭建的金军大营内,一栋明显有火灾痕迹的望楼周边,甲士林立,帷幕齐整,外围往来不断的军士负甲持械巡营不断,丝毫没有受到牛毛春雨的影响……很显然,此处是一处军中要害所在。 而果然,望楼最顶层,一名身着札甲的金军大将正紧蹙眉头坐在几案之后,然后望着周边士卒匆匆拿走自己的将旗,并在他头顶和周边搭起一个简易雨棚。而他那崭新的葫芦状丝绸内衬红缨铁盔,正摆在案上,却已经被雨水打湿了红缨。 与此同时,就在他背后,波澜壮阔的黄河依然在极浅的雨幕中清晰可见……所谓山河表里潼关路,正是此处了。 话说,这金军大将年约五十来岁,面容瘦俏发黄,却骨架极大,双目如电……如果赵玖在此,一定会觉得这个人跟韩世忠有那么三分神似。 不过,韩世忠此人再落魄再艰难,或者再发达再得意的时候,总是遮掩不住自己身上的市井泼皮风气,而这位金军大将身上却明显有一丝与泼皮风气相对立的东西,那是一种很有些苦大仇深却又稍显残虐的砥砺之气。 这种气质在很多金军高级将领身上都能看到的,应该是源自于白山黑水间的渔猎时代,是为了生存不顾一切的那种猎人身份所带来的特有气质。 没错,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完颜娄室。 众所周知,金国骤然而兴,横空出世,短短二十载成就东亚军国霸业,端是称得起一句气吞万里如虎。而尽管任何人都可以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地缘等多个角度对这个国家的崛起进行所谓合理解释,但归根到底,也无人能否认彼时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身侧女真英豪一时风起云集。 否则,为什么不是大宋灭了大辽呢? 而这些豪杰人物,细细数来,完颜阿骨打本人不说,其兄弟完颜吴乞买、完颜阇母、完颜斡赛、完颜斜也;其亲子,大太子完颜斡本、二太子完颜斡离不、三太子完颜讹里朵;其远支助力完颜粘罕、完颜希尹(完颜谷神)、完颜银术可、完颜奔睹、完颜谋良虎、完颜干鲁……种种人物,多历于军事,少数文武双全,但个个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不过,这些英豪的水平到底是参差不齐的,非要分个档次或排名也是能分的。 譬如说,当日灭辽之后,金国内部公论,第一功臣非是他人,正是素来是被宋人称之为‘国相’的完颜粘罕。 完颜粘罕当然了不得,没人能否认这个人的才能。 但他这个第一功臣毕竟是政治领袖层面上的,是最高统帅级别的,是整个西路军十万之众和整个远支完颜氏联合派系共同顶出来的,并不是说此人同时就统兵如神、武力无双、谋略惊人、内政妥当。 实际上,不说别的,所有人都知道,真论具体军功,完颜粘罕身上那些军功八成都完颜娄室和完颜银术可这两个下属替他挣来的。 而这其中,完颜娄室又是公认的横压完颜银术可一头。 不用再多说此人那些战绩,只说一件事,这个在春雨中紧蹙眉头的五旬大将,乃是金军猛安、谋克制度下,第一个靠着军功获得世袭猛安身份的人。 他就是金军第一将! 最起码已经死了的完颜阿骨打当日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这么一位大将,却在此番出兵南下后,一直愁眉不展,难见笑颜……棚子搭好,完颜娄室依旧坐在华丽的玳瑁几案之后,望着头顶不语,除了那双让人有些畏惧的目光偶然闪现外,整个人宛若木偶,而左右将官近侍,无一人敢上前言语,直到望楼下人马嘶鸣,一人匆匆到来。 “爹爹……” 来人年约三旬,正是刚刚破了西面华州的完颜娄室长子完颜活女,其人上的楼来,见到自家亲父模样,却忍不住直接上前,挨着玳瑁几案压低声音询问。“可是阴雨天旧伤难忍?” “还能好忍?” 完颜娄室终于失笑,左右军官侍卫也多释然。 见此情形,完颜活女也强笑相对……他自然知道,阴雨天中自家亲父是受的什么罪,但却终究无能为力。 “敷水镇那里怎么说?”笑过之后,完颜娄室纹丝不动,却又问起军务。“我给你的军令中有让你回来前先处置那里的言语吧?” “回禀爹爹,已经如你吩咐,尽数屠了。”完颜活女当即凛然做答。“但动手的两个猛安也直言,颇有不少人逃入南面太华山、少华山之间……而且据他们说,西边雨水更大,火虽然点起来了,估计也烧不干净。” “大略屠了便是。”完颜娄室微微颔首,并不以为意。 完颜活女点点头,稍稍一顿,但还是主动问讯:“爹爹……敷水镇在沙苑监对面,长安、潼关之间,咱们数年间来来回回已经从这里走了七八趟,再富的村镇到眼下也没什么财帛了,而且彼处也无城寨也无兵马,更谈不上什么据守不服,为何一定要屠了?” “军法不可废。”完颜娄室从容做答。“其实一开始是我的错,下雨前背痛的最是利害,就弄错了敷水该往此处送来的粮草数目……彼时他们镇中若来人说清楚,我自然会改掉,但他们只是拿陈粮与泼了水的马料来糊弄,却饶不得他们了。” 完颜活女先是点头会意,但继而又一声叹气。 完颜娄室循声而笑:“你是万户领都统,我也是万户领都统,若都统不服都统,自可说来,何必在那里唉声叹气、装模作样?” 没错……完颜娄室和他的儿子完颜活女此时居然是同样的官位、同样的军职,都是万户,都是都统。 这不是活女官升的太快,而是完颜娄室已经升无可升……世袭的制度到猛安,领兵的常例是万户,统领军事任务的临时身份就是各种招讨司、军务司都统,而再往上,军职便是都元帅府的几个元帅位置了,而政治职务就是勃极烈了。 甚至,考虑到都元帅府的职能变化,之前实际上有元帅实权的都统眼下反而普遍性权力有所下降。 这应该是金人混乱制度带来的不妥之处,但也可能跟完颜娄室的出身有关。 因为根据传闻,完颜娄室的完颜并不是宗室的完颜,而是完颜部当年击败了七水部后的赐姓,那么身为七水部部长的完颜娄室的真切身份,有点像是介于家奴与宗室之间的位置。 但不管如何,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出身的缘故,娄室虽然军功卓著,并受到上下一致信任,而且事实上长期享有西路军的指挥权,却始终难以有一个元帅名分,一直是山西统军司都统。 当然了,话反过来说,父子皆是都统、万户,也证明了娄室家族在金军中的显赫地位,而且无论如何,也无人能动摇完颜娄室在金军西路军中的权威地位……甚至完颜娄室的万户连元帅都无法任免撤换,因为完颜娄室的万户身份全称是黄龙府万户。 就是直捣黄龙的那个黄龙府,这是完颜娄室特殊地位的体现。 闲话少说。 完颜活女闻得自家亲父玩笑,却还是稍显严肃:“爹爹……我还记得当日咱们父子就在此处击败了宋军二十万,彼时你让我去救宋军落水兵丁,又让全军不许擅自屠杀、劫掠百姓,还大量任命宋人为本地官吏,照理说,这便应该是宋人口中的威德俱加了吧?但为什么反反复复,这大河两边南北的宋人还是不愿意做大金的顺民呢?” “大概是他们宋国的皇帝又回来了吧?”完颜娄室在座中望着身前雨丝若有所想。“能当自家人,为何要给他人当顺民?” “那西京(金国西京,指大同)呢?”完颜活女当即反驳。“西京本是辽国疆土,契丹人早就没了,结果蒙兀人一反,他们居然也跟着起事,弄得整个冬天都在北面平叛,白白耽搁了南下的机会……” 完颜娄室想了一下,也是摇头:“那就是咱们大金国的方略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爹爹,照我说,咱们也该学河北那边,把土地、人口全都分给猛安谋克,像折可求这种人也杀了了事……”完颜活女终于忍耐不住,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不要再搞宋人制宋了!” 而完颜娄室也终于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儿子,他有心想问一问自己儿子,河北那边难道就更好吗? 太行山几十万的所谓乱民,杀不绝,打不垮,难道就比契丹贵族在大同造反强? 契丹贵族造了反,他完颜娄室引兵过去,轻易击败了那些人,然后杀了个干净,但太行山几年了,可曾清净过一日? 不过,片刻之后,这位金军名将还是压住了内心的冲动,因为他明白,这些年轻人有类似想法本属寻常……他年轻时也这般想,只不过经历的多了,渐渐的想法也就不同了。 而且,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是该让河北那边学山西这里以宋制宋,还是该让山西这里学河北那边分封猛安谋克于地方?又或者两边都不对? 毕竟,眼下来说,两种策略都没达成目的,山西和河北都没有安泰。 一念至此,这位金军大将却是再度蹙眉相对:“这种事情,是国主、都元帅和勃极烈们该讨论的,你我就不要多言了……你下去歇息一会,且等你弟弟回来,咱们再商议军务。” 完颜活女当即闭口……尽管早已经步入中年,官位也已经在理论上持平,但他在自己亲爹面前除了父子情分外,只是个寻常将军。所以,眼见着亲父实际上有些不快,他如何敢多嘴? 而且,亲父阴雨天旧伤难忍,他如何就好下去享受?便干脆如一名寻常卫士一般,扶刀而立。 就这样,父子二人一坐一立,就在残破的潼关望楼上安静无声,任由春雨渐密,视野渐起迷蒙之态,也不知道各自在想什么。 不过,这种沉寂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是两刻钟不到,潼关东面大路上便马蹄隆隆,继而又有数骑驰入关内,转入这个望楼之下。 待为首一人上的楼来,却正是之前向东跟随完颜拔离速进军的猛安完颜谋衍,也是娄室今年才二十来岁的次子,活女之弟。 “爹爹!大哥!”完颜谋衍生的五大三粗,倒是承袭了其父的骨架,一上来满头大汗,先招呼了父兄。 “二哥来的正好。”完颜活女见到二弟到来,也是随口招呼,他们兄弟年纪相差很多,长兄如父,反而极显亲近。“爹爹正等二哥探报!” 完颜娄室情知自家两个儿子素来以女真身份自傲,此时却居然如此熟稔使用宋人兄弟称呼,也是一时恍惚,但军情如斯,他也懒得想太多,便直接朝次子努嘴示意。 “爹爹,陕州打不得了!”完颜谋衍开口相对。“俺听你调遣,随拔离速去陕州城,拔离速引大队在后,俺与吾里补自起两千精锐先去东面狭路上堵宋人,却不料宋人大队已经出了狭道,还占据了各处要害准备立寨,似乎要与陕州城互相呼应……俺与吾里补一起冲了一个尚未立起来的寨子,杀了两三百人,但宋人越来越多,弓弩越来越密,俺们也实在是无法撑住,再加上父亲之前有命,让俺今日回来,便直接回来了。中途又遇到拔离速,给他做了汇报,他就让俺带话过来,说陕州打不得。” 听得此言,完颜娄室一声不吭,倒是完颜活女肃然追问:“二哥可看清楚了,宋人援军有多少?” “交战的时候有一万多吧,但后面还不断,估计得两万朝上。”完颜谋衍只是个冲将,也懒得多想,只是朝着父兄干脆做答。 活女闻言登时大叹,复又看向亲父:“爹爹……陕州本就地形狭窄,不利于攻城和骑兵野战,现在援军两万又占据了身后狭道,怕是陕州城便能源源不断得到支援了,再加上李彦仙深得陕州人心,又善军务,再去陕州硬碰硬,怕确实显得愚蠢。” 完颜娄室微微颔首:“那你的意思呢?该去打长安吗?” “本就该如此。”完颜活女扶刀振甲,立即点头。 完颜娄室并不作答,只是微微摇头,然后复又看向自己次子:“谋衍,陕州援军那里可是韩世忠的旗帜?” 完颜谋衍立即摇头:“韩世忠俺还是知道的,绝对没有!看旗号,应该是宋人御营中军的那几家,但没见到王字大旗,也是奇怪。” 完颜娄室点点头,复又一声不吭看向了自己长子。 完颜活女一时不解,但稍作思索还是猛然醒悟:“爹爹是说,韩世忠此时正从武关绕道去支援长安?” “不错。”完颜娄室终于点头。“韩世忠的淮西军素来在防线之后,与各处前线都不相连,所以一旦有战,他的淮西军便是支援别处的第一支能战兵马。如今宋人既然大举援,若动了他处兵马,便绝不可能不动韩世忠……而韩世忠不在陕州,便只能是从后边往长安去了。” “那咱们是打长安还是打陕州?”活女终于茫然。 而谋衍此时也似乎想起什么,复又对自己父亲开口:“爹爹……拔离速从七八日前便在东面湖城骂你,说你是不是糊涂了,居然在潼关按兵不动好几天,也不许他进军,白白坐失战机!” “拔离速想找死吗?”活女闻言勃然大怒。“若是他敢在我面前说这话,早就成死人了!也就是欺负你只是个行军的猛安!连世袭的谋克都没有!” 谋衍当即噤声。 而活女气急之后,还是忍不住为一声不吭的亲父解释:“爹爹明明是想要稳固好后路,确保了撤退路线再行进攻……这是妥当之举。” 然而,说完这话后,活女自己都觉得荒唐……啥时候自家这个亲爹打起仗来总想着撤退了?几千人打崩西夏三万骑那一仗,根本就是分兵再分兵,硬生生靠着小股精锐长途奔袭将西夏人打废的。 便是之前在此地与范致虚二十万大军决战,也没见只有一万骑兵的亲爹‘妥当’过。 甚至更早的时候,金军第一次南渡黄河,没有船,面对着几十万宋军禁军,也正是这个亲爹,让自己亲儿子活女溯流而上,引三百骑从孟津浮渡,惊得河对岸上万宋军一朝散去。 彼时完颜娄室何曾妥当? 实际上,这次出兵,本就颇多嫌疑,乃是完颜娄室专门与都元帅府交流妥当,方才成行……可等到大军南下后,却又在潼关‘妥当’了十几天,便是完颜活女彼时心中都疑惑不堪,不知道自己亲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十五日……”尴尬的气氛之中,完颜娄室终于开口,也终于撑着几案站起身来。“咱们是年节当日突袭过来的,就当军情三四日传到东京,那宋人岂不是一刻不停,便将大股援军自东京周边发来,否则如何这般快?” “应该如此。”完颜活女稍微一算,便得出结论。 “那假设韩世忠是晚一日得到军令,应该也能在四五日后到长安了吧?”娄室扶着玳瑁面的几案转过身来,直接向前走入雨中。 “差不多……但也不好说,武关那条路名声好大,咱们却没走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活女赶紧跟上。“但总归长安也难打了。” “是啊。”娄室望着已经只有轮廓的黄河一时感慨。“韩世忠毕竟是韩世忠,此人乃是赵宋皇帝的腰胆,又在西军颇有威望,一旦到长安,便不止是几万援兵的事情了,因为他一去,便可从容调度泾原路、延鄜路,乃至川蜀的援兵汇集关西……” “那就真是不能打了。”活女在身后咬牙道。“但眼下还有战机……爹爹,宇文虚中只是个文臣,怕不顶用,孩儿现在就去,引两万骑越过中间城镇不管,直扑长安城下,看看能不能一击而破。” 娄室摇头不止:“等四五日后,待韩世忠真到了,你再去长安城下走一遭也不迟。” 活女目瞪口呆,一时只觉得自己没听清亲父所言。 但很快,随着完颜娄室这个金国战神回过头来,对着次子再度开口,活女还是确定了自己并不在梦中。 “谋衍。”完颜娄室看向了自己次子。“你让拔离速也等一等,等宋军援兵彻底过了狭道了,数量点清了,再去碰一碰陕州城……告诉他,若他敢违我军令,我就斩了他,反正银术可去燕京了,没人保他!” 这下子,不止是做了多年都统素有统军经验的活女,便是才二十来岁的完颜谋衍都觉得口干舌燥,几乎以为自家这战无不胜的父亲得了失心疯。 但二人却又全都明白,这人正是自己亲爹,大金首屈一指的名将,完颜娄室……别人认不出来,他俩认不出来吗? 于是乎,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一般,完颜活女小声上前来问:“爹爹,可是宋人皇帝许诺了你什么?莫非是要将山西给咱们家吗?” 连续数日都被伤痛折磨到不堪的完颜娄室,今天第二次被自己儿子逗笑了。 ps:感谢第七十七萌虞允文同学 我……没本章说抄了,怎么写,急,在线等 第五十一章 败走 正月廿二日,韩世忠率部御营左军两万五千众抵达长安。 之所以比预计日期稍微晚了一点,不是韩世忠只顾在武关欺负辛兴宗,也不是雨水作用……武关那条路上没下雨……而是因为这位宋军公认的第一大将出武关后,很快便通过哨骑、地方官吏和宇文虚中的预警发现了金军的不妥之处: 足足两万精锐骑兵,由完颜娄室长子活女领着,就在位于陕州与京兆府(长安)之间的华州一动不动,好像专门在等他一般。 所以,韩世忠立即做出应对。 他一面下令分兵,让一部分兵马依次抢占沿途城池以做战略支点,一面却又让主力部队放缓步伐,小心前行,务必保证军队不暴露在金军铁骑的直接威胁之下。 而等部队进发到蓝田这个同时连接武关大路和洛水小路的要害,华州的金军依然没有迎面阻击的意思,他才下定决心,留下黑龙王胜以五千众协助宇文虚中派来的守将防守蓝田,然后自己与主力部队两万余忽然加速,赶赴长安。 然后就平平安安的来到了长安城下。 话说,宋代长安城肯定不是昔日面积近百平方公里的唐长安,但依然是天下巨城,所以,韩世忠从容率众入城,并立即下令,在各门前紧急设置小营,以作遮蔽。 但也仅仅如此了,随着韩世忠大军进入长安,一直静若处女的金军忽然出动,骑兵的威力在平原之上彰显无疑,各城之间的联系瞬间被扫断,村庄被点燃,桥梁据点被占据,小股兵马一旦暴露在外,便是灭顶之灾。 两万铁骑堪称横扫渭水两岸,前锋更是如疾风暴雨一般突入到长安城跟前。 沿途很多城池摄于金军强悍和完颜娄室父子的威名,畏惧之下直接开城投降,没有投降的,明明是在春日,却如秋后枯叶一般瑟瑟发抖。 而几乎是一蹴而就一般,完颜活女本军直接推进到了灞桥,并据此要害立营。 说句实在话,要是韩世忠没来,遇上这种气势,长安城早就人心惶惶了,尤其是偌大的京兆首府、千年古都,其中一部分因为当年的地震垮塌了许多,而后虽然有所补充却也显得不那么结识……那真不好说城池能不能保住。 但这不是号称官家腰胆、敢为天下先的泼韩五回关西了吗?不是两万五千御营左军来到长安城了吗? 刚刚在城下立寨的韩世忠趁着金军大部没有完全堆到城前,在稍微了解了城防结构后,居然仗着城池营寨之利和兵力优势,主动出城迎战: 这一日,他先是让升为统制官的成闵率只有三千的背嵬骑兵出城袭击,所谓背靠城池与诸城门前小营寨的支援与金军骑兵往来不停;随即,又趁着金军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忽然让解元率摧偏军出击…… 四千摧偏军,从多个城门前的小营寨内一起涌出,并有部分干脆从某一片城墙上悬下,乃是求在最短时间内尽数在特定位置叠阵集合,以成规模。 待到金军醒悟,前来应对,强弩之阵已然背城成功,金军畏惧伤亡,一时犹豫不决。 而此时,统制官王权副率数千众自城内涌出,人人负一袋土,直到摧偏军强弩阵前丢下便走……这时金军几名阵前行军猛安再不敢犹豫,立即军议得出结果,然后五千骑兵便开始主动策马扑击,但已经有些晚了。 宋军弩手仗简易工事,与金军从容作战,而韩世忠也忽然亲自率部突出,自侧翼来援,双方近万部队,在城前一到三里的狭窄范围内激烈交战,仅仅是两刻钟内便抛尸数百,但无论如何,金军却始终难以驱除城前列阵的这支精锐弓弩部队,并眼瞅着这片区域的工事越来越复杂,骑兵越来越无力。 最后,因为缺乏大将兜底,几名撑不住伤亡的猛安再度汇集,干脆撤回,宋军则成功在此处立寨。 而第二日,金军才恍然察觉到韩世忠此次出击的真正目的——摧偏军新寨后的城墙,正是当日长安城被完颜娄室攻破前,因为遭遇地震导致垮塌而重修的那部分。 换言之,韩世忠刚一抵达,便通过主动出击,率先补上了这个最大的城防隐患。 这日下午,刚刚从渭北折返灞桥大营的完颜活女一刻不停,复又赶来长安。他绕城一圈,只见长安城墙高大,宋军士气旺盛,装备精良,也和那几个行军猛安一样,一个头两个大,无奈之下,这位金军都统干脆下令前线部队尽数随他折返灞桥大营,然后写信给父亲诉苦。 当然,说是诉苦可能有些不准确,因为活女并不怕苦战。 但问题在于,眼下这个情形,攻城明显是不智之举,尤其是好几万骑兵,不去寻求野战,反而分兵两面攻城,就更是蠢货才会做的战术决策……活女不觉得李彦仙那里就更好对付。 然而,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个蠢货乃是打遍东亚无敌手的天下名将,是活女最佩服和尊重的亲爹,所以这个人是不会这么愚蠢的! 所以,活女渐渐意识到,他的父亲另有打算,而他要问清楚自己父亲,到底是什么打算? 拼命可以,把军队不计伤亡的扔到坚城之下也可以,甚至要他完颜活女的命都行,但他需要他父亲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只要说出来,他愿意为他的父亲赴汤蹈火,而且他敢保证,西路军上下的十万众也愿意随之赴汤蹈火! 正月下旬,就在完颜活女送出亲笔书信做好了某种决然的心理准备之后,仅仅是两日,完颜娄室便亲自赶到了灞桥……说到底,对自己儿子,尤其是这个已经做到都统的大儿子,完颜娄室也没必要太过故弄玄虚。 “我之前让你去渭北查探的泾源路、延鄜路的兵马,也就是胡寅与吴玠现在在哪里?有多少兵马?” 天气晴朗,恢复了平日矫健的完颜娄室驰马来到灞桥,只见沿河柳树出芽,嫩绿一片,也是不由心旷神怡,再无之前阴雨天中的煎熬,便干脆不入军营,而是在灞水河畔的柳树下立住,并将自家儿子从营中唤了出来,然后稍作闻讯。 “回禀爹爹。”活女匆匆出营,见到父亲心旷神怡,也是心情稍缓,便干脆下马,上前抱住对方一支腿,直接在河畔答话。“胡寅那边孩儿已经亲自探查清楚了……咱们南下潼关后,他们便直接分兵,吴氏兄弟的弟弟,延鄜路兵马都监吴璘依旧驻扎洛交,防备延安方向,而胡寅亲自带着吴玠,领着泾原路万把人南下,大约四五日前便到了富平一带,可能是因为彼时韩世忠已经入关,长安城传讯,他才停下的。” “跟我想的差不多,曲端换走后,西军最起码无人敢再持兵自重了……上次过来,却不见此处如此美景。”娄室左顾右盼,连连颔首,言语随意。“那巴蜀与其余西军的援军呢?” “巴蜀确实不大清楚,但秦凤路的兵马七八日前便已经集中到了武功、郿县一带,也有万把人,应该是宇文虚中知道韩世忠大军将至,所以让他们留在后面做援护……但孩儿猜测,也有可能是想等张浚领巴蜀与熙河路援兵汇集过去,做个总后备,只是眼下没有具体情报,不好断定。”活女强按心中疑虑,依然耐心回复。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作为下属的基本职责。 “换句话说。”娄室闻得言语,便在马上若有所思。“咱们这一南下,泾源路、延鄜路、秦凤路都没有任何耽搁,也是和东面一样在最短时间内及时来援?” “不错。”活女认真作答。“一年修养,宋军多少是有了点精神气。” “不算熙河路,只是这三路和京兆的西军,大约多少人?战力如何?” “数量不清楚,大约三四万不足。”活女肯定的给出了答案。“若论战力,除了泾源路,也就是当日曲端,如今吴玠兄弟所领的那万把人算是精锐外,其余兵马都远不如御营兵马精锐、军械更是远远不如……” “我这几日也细细问过本地降服的官吏了。”娄室连连点头。“西军用的是巴蜀的钱粮,但刚刚重建小半年,所以才会显得不堪……不过,若是钱粮一直供给上来,以陕西宋民的耐战,和东京那个宋人皇帝的看顾,这股子兵马迟早也会精锐起来,数量我估计也能有一个五万……你说对不对?” “对。”活女干脆应声,心里却盘算着跟父亲交底。 “那就再等等。”娄室沉思了一阵子,再度开口。“我想看看张浚来不来,又能带多少人?” 活女欲言又止。 “我知道。”娄室在马上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从容吩咐。“以本月为限,张浚一来咱们就撤兵,张浚不来,咱们也撤兵!” 然而,耳中闻得撤兵二字,活女却早已经目瞪口呆。 娄室见状反笑:“你去信寻我要说法,我今日专门过来给你说法,如何反而吃惊?” 活女脑中一片乱麻,半日方才理清此战首尾——上来除夕突袭,然后全军却在潼关耽搁了十余日,一直等宋军援军到了,方才两面出击,出击不成,如今又要等宋军援军全到便要撤军。 从形势上来看,这没错……既然长安、陕州都打不下来,那干脆撤军便是,但问题在于,这么一来的话,这次五六万精锐南下是来干吗来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爹爹。”活女勉力收拾心情,继续抱着自己父亲大腿询问。“若如此回去,咱们岂不是要被拔离速笑话?” “他敢当面笑一个试试?”娄室不由在马上大笑。“之前我让他等援兵到了再攻陕州,他连当面与我说的胆气都无,只能让老二来讲,如今就有了?” 活女愈发茫然。 “都是好地。”娄室忽然扭头,就在马上以马鞭指向了周围旷野。“告诉周围村中汉民,莫要耽误了农时,该出来播种便播种……最后几日,你也要约束一下部众,不许私掠,不许乱杀人,不许践踏良田。” “为何?” 活女根本没听清最后的话,他还是带着对撤兵,对此番出击不解的心态发此问。 “因为如此良田,到了秋日便是咱们的了!”娄室仰头大笑,笑的头盔前后摇动直接荡开柳枝。“至于你,若觉得此战丢了面子,撤退时便做个断后吧,看看能不能打西军一下子,让他们吃吃苦头。” 言至于此,娄室直接伸腿将自家儿子轻踹过去,然后便持缰绳顺灞河走马观柳,再不理会军务。 正月底,张浚依然没有消息,完颜娄室不再犹豫,下令全军自原路折返,数万精锐骑兵,如臂使指,瞬间合于潼关、华阴之间,然后有序向北。 见此形状,李彦仙即刻发兵,小心收复失地,并分兵郦琼渡河往平陆;而韩世忠更是毫不犹豫,即刻督师数万向前有序推进;眼见如此,吴玠也说服胡寅,以都统的身份亲率泾原军五千、秦凤路援军五千,合计万众向东追击。 然而,立功心切的泾原路都统吴玠率部自华州常乐镇渡过北洛水后,却迎面遭遇到了完颜活女和其部一万铁骑。 双方一万对一万,却是步兵对骑兵,无备对有备,一场交战下来,西军大败,溃势止都止不住,等到吴玠逃回北洛水西岸,点查部队,全军居然损失近半。 当然也有好消息,陕州方向的完颜撒八试图撤回时,遭遇到了郦琼的追击与中条山伏兵赵成的阻击,山下一场大败,这个金军万户干脆仅以身免。 但不管如何了,这种收尾的胜负根本对大局毫无影响。 这是因为二月春风似剪刀,春风不仅送来了关中平原满眼绿色,也确切的送走了金军西路军数万铁骑……众目睽睽之下,不可作伪的,金军主力直接过了蒲津浮桥,进入金国统治核心区域河中府地界。 而这个时候,因为春雨泥泞,张浚和他所领的兴元府(汉中)、熙河路等援兵,方才赶到凤翔。 种种消息,乱七八糟的汇集到了洛阳,又传到了东京。 其中,东京上下,自然是一片欢腾……因为无论怎么说那些细节,无论其中多少具体胜负,结果都是金军主力无功而返,而这意味着河南地区的固若金汤,意味着大宋朝廷在黄河流域日益稳固。 那么,东京这座越来越热闹的城市为此感到振奋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洛阳那里,可能是因为这座城市一年前还是一座死城的缘故,却没有掀起太多波澜。 甚至恰恰相反,具体到在这座城市里呆了近一个月的赵官家身上,此时此刻,此人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解与惶恐之感。 须知道,这一‘战’开始之前,赵官家便判断,宋金将有决定双方命运的大战,对大宋而言,此战成败是关乎能否在黄河流域彻底立足的,所以完颜娄室南下后,他是颇有几分释然之意的。 而且,已经下定决心,砸锅卖铁,扔出去一切来打赢这一仗。 但是,随着战役进行,完颜娄室的拖沓、按兵不动,让包括赵玖在内的所有人一样,显得疑神疑鬼,可随着各路援军就位,随着赵玖前行到洛阳,亲眼看到和判断出自己一方的绝对战略优势后却又渐渐有了底气和踏实感。 不过,这种踏实感在完颜娄室忽然撤军后,便戛然而止。 这不是赵玖一个人感到荒谬,所有人都感觉难以置信……说句粗俗点的话,裤子都脱了,你娄室堂堂金国第一名将就给大宋来这个? 但是,随着完颜娄室的撤兵彻底无疑后,随行枢密院官员、各级军官却也不得不主动为对方找理由。 有人认为是金国内部出了大乱子,娄室要回去争权;也有人认为是完颜娄室年长体衰,不复当年之勇,甚至因为身体状况严重影响到了他的指挥能力;也有认为这次南下本就是金军在煊赫武力,并没有真正的战略意图,所以等到宋军一旦全面集结起来,他们自然会撤走。 当然了,作为一个穿越者,作为一个曾经看惯了世界地图的人,而且坚信会有一场大战的赵官家当然也有过一份属于自己的独特猜想……他有时候会想,完颜娄室此番莫名其妙而又一无所获的‘大侵攻’像不像是在为真正的大侵攻做大规模战略侦查? 而如果是,假设是。 那么一个需要动用五六万骑兵花费一个月来做侦查的军事计划,又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又有多大规模?什么时候发动? 而且,完颜娄室到底侦查到了什么? 但最终,充沛的工科狗理性精神和一丝发自心底的惶恐感,让赵玖压抑住了这个想法……他在犹豫了半个下午之后,终于还是下令,让韩世忠仗着大军逼近,毁弃掉蒲津的千年浮桥,然后便直接过来追上他,随他和李彦仙一起‘凯旋’东京。 赵玖回到东京这一日是二月十三,而同一日,完颜娄室也抵达了太原城。 这一日,‘凯旋归来’的赵玖暂时忘记了他心底的疑惧与惶恐,在杨沂中与刘晏两个心腹的开道下,身着全套精钢札甲,骑着曲端临时借出的铁象,在金吾纛旓之下,与此战功臣韩世忠、李彦仙一起,负弓持刀,绕道城南,引万余御营精锐兵马自御道入城。 而沿途百姓数以十万计,皆夹道欢迎。 这一日,‘无功而返’的金国西路军实际主帅完颜娄室,沿途解散了各部,让他们各归所处,进入太原城时,身侧只有百余骑亲卫和两个儿子陪同。 这一日,赵玖设宴款待功臣,傍晚时大醉而归后宫,吴夫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帮对方卸掉了身上的札甲。 同样还是这一日,完颜娄室只是午间在城内稍微用了一顿便饭,便重新唤来次子谋衍与身侧亲卫,继续甲胄齐全,直接出城向东。 又走了六七日,二月下旬的时候,完颜娄室便抵达了燕京城下。 此人没有去拜访刚刚从太原留守升为燕京留守的老战友完颜银术可,也不没有去拜访自己的老领导,如今已经权倾朝野的完颜粘罕,更没有去拜访几位太子……他只是在城外某个相识万户的大宅院中歇息了一夜,吃了顿牛肉,第二日,便亮明身份,直接往燕京城内昔日辽国留存的尚书省而去。 娄室打听的很清楚,自从去年皇太弟完颜斜也病逝,继而引发中枢诸多乱象后,此地和会宁府的皇宫便事实上成为中枢贵人们争权夺利的位置所在。 天热的时候,他们就在会宁府,天冷的时候便来燕京城……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燕京城,因为这里太繁华了。 而此时此刻,由于天气还未彻底转热,国主吴乞买、国相完颜粘罕,以及几位太祖皇帝的骨肉,也就是那几位太子了,皆在此处。 再晚来几日,他们就又要去北面了。 尚书省内,几位中枢贵人闻得娄室孤身到来,包括粘罕在内,全都愕然,却又赶紧大开门棂,迎接这个本该刚刚撤军在山西屯驻当朝名将。 娄室全副甲胄,直接上堂,先于堂中大礼拜见国主吴乞买。 一身锦缎薄袄,满额头抬头纹的吴乞买慌忙下去,亲自扶起娄室,便在堂中握着对方双手,恳切相对:“斡里衍(娄室原名、小名),你在山西劳苦功高,有什么事情直接遣人来说便是,我们绝不会不准的,便是此番南下无功而返,我们也没人怪罪,到底为了何事还要亲自来一趟?” 娄室双手被吴乞买握住,先是扫视了堂中诸位中枢贵人,努力认清楚所有人后,方才叹了口气,对身前的金国国主扬声而对: “斡里衍听说国主要死了,所以专门过来从山西跑来,乃是想见国主最后一面……来晚了,怕是此生再难相见了。” 吴乞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快死了。 ps:没本章说,快死了……一度想请假的。 第五十二章 耳光 “斡里衍(娄室小名、原名)听说国主要死了,所以专门过来从山西跑来,乃是想见国主最后一面……来晚了,怕是此生再难相见。”完颜娄室全服甲胄,握着国主吴乞买的手如此言道,登时引得堂中一时骚动。 毕竟,这话太惹人遐思了。 几个年轻的‘太子’们还以为这是粘罕得寸进尺,将完颜银术可、完颜希尹(完颜谷神)引入中枢还不足,居然要学南人搞什么‘兵谏’呢? 然而,粘罕也好、吴乞买也罢,包括大太子完颜斡本、都元帅府右副元帅完颜挞懒,以及如今中枢新贵燕京留守完颜银术可,正在推动官制改革要出任宰相的完颜希尹(谷神),种种稍微年长一些的权势贵人,却无一人有此想法。 因为他们知道,和在座的其他人不同,这个忽然到来的男人是不会主动掺和这种事情的,他此番前来,必然是为公事。 故此,堂中骚动几乎是瞬间便被几位年长者用眼神压制了下去。 而国主完颜吴乞买讪讪之余因为不知道对方来意,也只能装傻苦笑:“斡里衍(娄室原名、小名),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何要死了,你又如何知道,是不是哪里听错了讯息?” “回禀国主。” 娄室盯着对方眼睛,继续用那种洪亮而不失平和的声音答道。“臣是猜的。” 这下子,吴乞买彻底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不过,就在这时,一名衣着华贵,几乎分辨不出是汉人还是女真人的年轻贵人似乎是看到了国主的尴尬,便干脆起身呵斥:“娄室,哪里有人臣臆测国主要死的,凭这个,也该杖你二十……” 众人循声望去,赫然是当今国主嫡出第四子,今年才二十多岁的完颜阿鲁补。 而阿鲁补一开口,果然解了国主之围……只见吴乞买如临大赦,立即松开娄室双手,几个箭步冲到自家儿子身前,一手揪住对方绸缎衣领,一手反复抽打,直接就在这燕京尚书省大堂之上连续抽了自己儿子十几个耳光。 呃,这里必须要多说一下,求仁得仁的阿鲁补理论上并没有出丑,因为按照女真人的光荣传统,以前的部落盟主和现在的国主本就有在议事时抽其他人耳光的权力,就好像其他人可以把国主拖下去打棍子一样……都是标准的优良传统。 国主挨棍子,那叫上下一体,执法如山,而国主打别人耳光,也有说法,乃是要以此来维持秩序、彰显权威的意思。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这种耳光本身都没有什么刻意侮辱人格的意图,甚至反而在某些程度上代表了信任和亲昵,而吴乞买这一次也只是借此行为换个手而已……不是阿鲁补自己眼巴巴的来当这个缓解尴尬的工具人吗? 但是问题在于,这都什么年代了? 如阿鲁补这种人,根本就是在富贵窝中长大的,而且自幼受汉文化侵染,偏偏又不像完颜兀术那些稍微年长的同辈人一般有着丰富的军旅经验……完颜兀术十几岁从军,已经是最后一批参与了金国崛起大战的宗室子弟了,比他年纪再小的,都称不上是开国之辈。 而这,也是四太子兀术所领战事一直不顺,却反而能够越来越逼近中枢核心权力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即便是兀术,如今也是有资历的开国大将了。 不管如何了,回到眼前,阿鲁补平白挨了一顿耳光,羞愤交加,却只能低头坐下。不过,也就是完颜兀术以下几个年轻贵人稍有嗤笑姿态,堂上大多数掌权贵人,却无一人在意。 所有人都只是想听娄室言语罢了。 “斡里衍(娄室)。”坐在上首位置的粘罕眼见如此,适时开口。“阿鲁补虽然不知礼仪,但你此番言语也着实古怪……国主身体康泰,并无半点不妥之处,你怎么就猜他要死的?总得有个凭据吧?” “不光是国主,我觉得元帅也快要死了。”娄室朝着自己上司诚恳行礼。 粘罕怔了一下,笑了一声,然后却又立即收起笑意,一声不吭,直接去端身前案上的茶水。 这还不算,娄室复又转向身侧老友银术可、完颜希尹二人,声音依旧洪亮、语调依旧诚恳:“不只是元帅,我此番过来也有看银术可你的意思,因为你也怕是快死了……倒是右都监(完颜希尹),文武双全,养的好心性,或许能长寿。” 银术可和完颜希尹面面相觑,却根本一言不发……没办法,他们跟娄室太熟了,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男人只会说军事,所以前面这种话听听就是了,不到军事问题不必理会。 当然了,娄室本就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眼见得了清静说话机会,便扭过头来对着吴乞买继续诚恳而言: “国主,我不是胡乱来说的……你想想,去年一年,谙班勃极烈斜也(完颜斜也、皇太弟)病死,西京(大同)留守阇母也病死,而臣去年一年,身体也渐渐不妥,一到阴雨天,便浑身疼痛难忍,好像受刑一般,眼见着是没一两年好活了……所以臣冒昧揣测,咱们这些昔日在太祖马前驱驰之人,到了如今四五十岁,就都渐渐要支撑不住了。” 此言一出,吴乞买立于自己儿子身侧,粘罕端茶不动,而堂中几位年长的开国功臣,也都黯然一时……满堂一时雅雀无声。 因为这些人心里非常清楚,娄室说的乃是天大的实话。 “何止是两位叔父?”一片沉闷之中,率先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剃了胡须,显得年轻许多的四太子完颜兀术,其人坐姿怪异,却又言语诚恳,引得殿内各方人士侧目相对。“当日二哥(完颜斡离不、东路军主帅)年纪不过三旬有余,便忽然病逝;另一位叔父斡赛,俺记的当年是西线对高丽的大帅,娄室将军当年只是他下属的一个士卒,也是三十多岁便病死;还有俺的大堂兄谋良虎,当日俺父亲许他做元帅的,对俺们兄弟也是最好的,不也是不到四十岁便死了?俺大哥还娶了他的老婆,代为照顾……”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从耳边飘过,堂上诸多女真贵人也是愈发伤感。 但那又能如何呢? 作为第一代起家之人,年轻时遭的什么罪?吃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谁没饿过冻过?打仗时又受过多少明伤暗伤?活到三四十岁死掉已经是寻常事了,四五十岁死了,怕都是喜丧! 所以照理说,死了也就死了! 唯独富贵荣华、权势利禄皆在眼前,日子不比以往,人人皆不甘罢了。 话说,讲到这里就必须要先捋一捋去年一年金国内部的动乱了。 首先必须要确定的是,金国去年一年,是真没有南下的心思,不是什么故弄玄虚。便是这一次年节出兵也真的只是完颜娄室一力推动的单独行动,东路军根本就是动员都没动员。 而原因就在于金国内忧外患,一年内诸多问题密集发生…… 最明显一个,自然是皇太弟完颜斜也忽然病重,继而身死,导致储位空悬,继而引发三大派系争夺储位,这不必多说了,这是国本之争。 而在争夺储位的同时,还有蒙兀人起兵宣战; 还有刘豫伪齐大军京东大败。 还有北地区猛安谋克也在秋日集体请愿要求扩大他们的领地权限。 而更严重的一个外患在于,耶律大石也正是这一年彻底整合了大辽在西域的残存力量。 这个昔日被完颜娄室俘虏过的辽国宗室大将、契丹族进士,靠着他的两百骑残兵,在西域纵横捭阖,硬生生用七年的时间串联出了十八部联军,整合了整个西域,并重新打起了大辽的旗号,而且就在去年秋后,开始大规模集合部队,俨然要有大动作。 消息传来,哪怕中间隔着蒙兀人或者西夏人,可契丹、大辽和耶律这三个词汇,对于女真大金完颜氏而言,依然是必须要严肃对待的禁忌。 而果不其然,随着一场意外,西京大同的契丹贵族忽然造反响应耶律大石、蒙兀合不勒汗。 然后,就是过年时小吴埽渡船全失的事件了…… 这些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金国中枢焦头烂额之余决定稍缓南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过,回到事情背后的某些根本问题上,之所以会如此狼狈,娄室所说的开国之人渐渐凋零却正是个不容忽视的因素。 譬如说,导致三大派系争斗白热化的储位问题,还不是因为皇太弟斜也身体忽然垮掉,致使完颜阿骨打安排的继承顺序彻底作废,继而打破了三大派系平衡? 而且,在争位过程中,导致局势全线失衡的,不是别的,恰恰是金国西京大同留守,阿骨打、吴乞买、斜也另外一个兄弟阇母的去世。 完颜阇母突然病死,后果之严重不比皇太弟斜也之死稍少几分。 这个人,乃是阿骨打昔日放置在粘罕西路军的监军,战功卓著,是娄室和银术可理论上的上司,早在都元帅府一开始建立时便是元帅左都监了,是西路军中少于能对粘罕起到有效钳制作用的近支宗亲大将。 后来,挞懒用计上位,此人便卸了元帅左都监,改为西京大同留守,但依然坐镇一京,享有极高政治地位,然后依然如同一把匕首一般,牢牢顶在粘罕身后。 虽然说阇母死前,粘罕就已经靠着在阿骨打直系与吴乞买一系中坐地抬价,成功巩固并扩大了他的权威。但阇母一死,却是让粘罕政治、军事上彻底无忌。 完颜银术可自太原留守升任燕京留守,完颜希尹(谷神)奉命入燕京,进行政治改革,全都是阇母之死导致的直接后果。 这还不算,西京大同契丹大叛乱,也毫无疑问是阇母之死的另一个直接后果,后来正是娄室去收拾的烂摊子。 除此之外,阇母之前在争位过程中,一直都支持阿骨打长子完颜斡本的,他的存在和稳固态度让三大派系之一的阿骨打直系一直团结紧密,但等这位皇叔忽然病逝,燕京上下皆知,三太子完颜讹里朵却又起了自己争位的心思。 故此,且不提此事争执不下,宛如闹剧,也不说关乎国主之位这种根本,谁也不愿放松,只说斜也、阇母兄弟二人依次去世,却是使得这场激烈的争执斗争来到眼下之时,早已经是粘罕全胜之态! 但今日娄室突然到来,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心中醒悟……事情闹得如此不堪,不仅仅是建国以来的两大遗留弊病,也就是没法确立一个合理皇位继承法,外加三大派系对立的问题,其背后俨然跟金国高层开始大面积更新换代也有着直接关系。 从阿骨打事实上统一女真算起,到眼下也没有二十年,但因为年轻时恶劣的生存条件,开国老臣,确实在日渐凋零,新人上位也势不可挡。 而新旧之交,一个不好,怕是要动摇国本的。 当然了,之前大半年,这场近乎于闹剧的赤裸裸政争,已经事实上动摇了国本,只是他们未必愿意承认罢了。 “斡里衍(娄室)有心了。” 吴乞买黯然之后,复又重新回来握住了娄室之手。“不过我身体虽然也有毛病,却还不到那份上,反倒是你,果然已经不行了吗?” “若是在家躺着,说不得还有两三年可活。”娄室言语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周围人却多苦笑,因为真正了解娄室的人都知道,这个人不可能回家享福的,他死都会死在军营里,而一念至此,银术可、完颜希尹(谷神)两个熟悉娄室的战友却早已经开始相互用眼神试探了,他们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 “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吗?”吴乞买稍作思索,正色来问。“还是有什么要索求的,尽管说来……” “确实如此,”娄室认真答道。“我家中两个孩子,活女和谋衍都不成器,而如今我死则死,怕就怕他们将来没有好结果……” 吴乞买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一言不发的粘罕,却是难得兴奋——虽然说这位金国国主心知肚明,娄室此行恐怕大有说法,但不管这里面有什么道道,既然话来到此处,那这个恩他是一定要越过粘罕来施的。 一想到这里,吴乞买干脆做答: “斡里衍劳苦功高,我早就想赐你一面免死金牌了。” “臣先谢过国主大恩,但我两个儿子都不是会犯法作乱的人,国主金牌虽好,却无甚用处。”言至此处,娄室终于失笑。“而且臣也不瞒国主,臣忧虑的乃是,便是臣的两个儿子都不惹祸,也免不了有朝一日会身死族灭……” 此言说完,堂中女真贵族难得又尴尬起来……因为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嘲讽这半年中枢内斗过分的意思。 “不会的。”吴乞买也不由干笑以作遮掩,却又环顾左右。“便是咱们都死了,那敢问今日堂内这些年轻人,谁又会碰斡里衍的儿子?何至于说什么身死族灭这种话……” “宋人会!那个沧州赵玖会!” 就在娄室准备进入正题之时,完颜兀术却再度抢先开口,引得前者一时死死盯住了这个年轻的四太子。 而兀术根本不理会娄室,反而直接起身转了一圈,目光从堂中诸多女真贵人扫过之后,方才以手指天,放声继续言道: “不光是什么斡里衍的儿子,你们的儿子也会被他杀光!你们的妻子,你们的女儿也会跟赵氏的那些女眷一样,被抢到东京,配给宋人军士!整日在这里争权夺位,丝毫不顾军国大计,俺借着娄室将军今日之行,问问你们,到时候大金国都没了,你们的后人凭什么不身死族灭?!” 眼见兀术又一次举止疯癫、言语荒唐起来,国主吴乞买、都元帅粘罕、大太子斡本、三太子讹里朵,在场仅有的四个有资格约束兀术的人,几乎是齐齐起身,准备呵斥! 吴乞买甚至直接松开娄室,转身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再扇兀术一顿耳光。 然而,就在这时,娄室却忽然出声:“好教国主、元帅和几位太子知道……四太子所言,正是斡里衍今日一定要说的言语,咱们若是再继续这般下去,大金国将来未必是宋人对手。” 吴乞买已经走了三五步,当场僵在原处,粘罕、斡本、讹里朵三个起身之人,也都如中了定身术一般怔住,便是周围许多权贵,也都一时失神……因为同样的话,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那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实际上,便是兀术都有点懵。 而半晌之后,第一个弄出动静的是完颜银术可,这位新上任的燕京留守忍不住挪动了一下屁股,暴露了他的不安心态……毕竟,如果说,这天底下还有一个人的军事判断可以让银术可无条件相信的话,那只能是立在堂中的完颜娄室。 银术可被吓到了,其余人也被吓到了。 ps:想睡觉的,没睡着……还是码了、发了。 第五十三章 计较 “斡里衍(娄室)。” 最先动作的是银术可,但最先开口的是女真文字的发明者、元帅右都监完颜希尹(活女),他微微皱眉,直接点出了关键。“便是眼下局势上稍有些不妥,也不至于夸大言辞到这种程度,更不应该在此处说出来……因为此处有国主、有都元帅、有诸位太子、诸勃极烈、诸元帅府元帅,这种荒悖言语,你身为国家大将,一旦在此处说来,或许便是血雨腥风!” “我正是要血雨腥风。”娄室转向完颜希尹,语气依旧诚恳,但却隐隐有几分风雷之势。 毕竟,正如完颜希尹所言,此人乃是国家大将。 而话到此处,希尹微微一叹,当即沉默。 倒是娄室继续对完颜希尹正色而对:“我知道右都监你的志向,右都监一心一意要给国家谋个妥当制度,想要学大辽、赵宋那般整饬一个统一的规矩,我也觉得该如此,大金现在确实太乱了……咱们女真人自己的规矩、契丹人的规矩,还有汉人的规矩,乱用、杂用,也不知道哪个好、哪个对?举国上下就没有一处妥当的地方,全都是靠着兵马强盛来镇压,但越是如此,越要先整饬军事,否则直接便要压不住了。” 完颜希尹依旧低头不语。 “右都监。”娄室见对方如此,也是无奈叹气。“斡里衍知道右都监的法子才是长治久安的法子,但这不是右都监还能再活几十年,而我斡里衍眼瞅着便快死了吗?右都监还有几十年的机会能整饬规矩,而这种荒悖言语,我与四太子却只有此时能说了……” 完颜希尹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出言赞同,俨然是心中别扭。 而此时,都元帅粘罕忽然失笑:“你们二人竟是都觉得大金要亡吗?太祖可才去了还没十年……” 粘罕既然开口,不少人都随之赔笑。 但这其中,娄室与希尹,还有之前起身的兀术一起扭头看向了粘罕,却意外的都没有任何笑意。 粘罕懒得理会兀术,可仔细打量了一眼希尹和娄室后,面色却也随即也不堪了起来,而他一严肃,继而堂中上下,稍微有些持重之人,也全都面色凝重。 且说,到此为止,娄室的目的早已经昭然若揭。 便是不知道、不了解娄室的,这不是还有一个迅速现场结盟的四太子完颜兀术吗?燕京城内,谁不知道兀术一直是坚持出兵南下攻击赵宋的? 所以,不用有任何怀疑和讨论,这次南下无功而返,偏偏却似乎没多久好活的娄室就是来搬救兵,就是来趁着自己还能打仗,劝堂中这些能做主的贵人们下定决心,起大军南下的。 但是,他的理由着实有些荒诞,和四太子兀术平素那些话一样荒诞,绝大部分人一开始本能觉得他有些危言耸听,这也是实话。 可更有意思的是,完颜希尹上来第一个开口回应,却是默认了国家有绝大问题和危机的前提,然后直接到了下一层辩论——他们争得是用政治改革来对应危机,还是用军事手段对应危机? 这就很让一部分自以为大金天下无敌的人感到难堪了。 因为这俩人,一个是大金国最有学问的人,一个是大金国最会打仗的人。 两个人同时认证了国家局势不好,那大概就是真的局势不好。 “我记得希尹是写了个东西的。”吴乞买也早已经严肃起来,却是负手若有所思。“说了咱们立国以来两个天大的错事……一个是制度不明,以至于斜也死了后不知道该谁做谙班勃极烈(继承人);一个是制度不统一,明明是一个国家,却用四五种法子来治国,好比山西百姓迁移会宁府一事,闹得好几年不休,又好比河北的汉民又跟猛安、谋克制度不容,也是好几年不停,说都是制度惹出来的事……这些我其实都知道,只是觉得咱们兵马强横,总是能压住慢慢来的,但依着斡里衍(娄室)今日来说,连兵马都渐渐不行了吗?” “好教国主知道。”娄室终于有机会认真拱手言道。“这正是斡里衍今日要来说的……一来,咱们的兵马这几年确实是渐渐不行了,尤其是汴梁那次得手之后,得了那么多子女财帛,不免骄横起来,一日比一日怕死,这是人的常情,本不用我来讲;二来,宋人自从那回以后,几乎要亡国,却偏偏漏掉了一个康王,以至于渐渐起势,兵马越来越像样子也是实情……此消彼长,这才三四年,宋人便已经有了气候,而咱们也有了败绩,再往后拖下去,只会越来越差。” “所以斡里衍的意思是,是趁着你我这种快死之人都还没死的时候,趁着敢战能战的兵马还算充足,不惜气力与性命,直接出汴梁,再灭一次赵宋?”吴乞买继续严肃问到。 “不是这样。”娄室坦诚相对。“不瞒国主,臣此番南下,试探的清楚,宋军所谓御营兵马已经有了三分气候,再加上他们防备严密,尤其是汴梁周边的河南地,大军猬集,支援迅速,偏偏水路上我们又失了先机,想要短促灭掉赵宋,怕是已经很难了……” 吴乞买和堂中上下再度怔了怔。 倒是粘罕,忍不住嗤笑一声:“我竟不知道,这才三年,宋人就有三分气候了?” “有了!”娄室又认真朝粘罕拱手。“都元帅,还请不要轻敌。” “那你想怎么办?”粘罕忽然显得有些烦躁不堪,直接抢在吴乞买之前问出了这句话。 “末将之前请旨南下,便是存了试探、侦查之意。”娄室继续拱手言道,依旧是那副不急不缓的语调。“而果然看出来宋军几处破绽……” “说来。”大太子完颜斡本终于开口。 娄室当即正色扬声,侃侃而谈: “一来,宋军也是东西成军,东面是御营兵马,西面是昔日西军重建,但其中御营兵马多至二十万,士卒装备士气也高些,但西军却是屡败之师,虽有起色,但底子还是极为不堪,且数量不过四五万……” “二来,眼下之时,宋军虽有三分气候,但也只是三分气候,又无大股骑兵,所以始终只能被动防御,有些地方,如京东、淮东根本不敢放开,其余兵马相互支援距离也都有限……” “三来,宋军还是多以弓弩、砲车、城防擅长,对上骑兵还是乏力,所谓可守城不可野战……” “故此,以我来看,陕州以东,并无决胜战机,但关西依然大有可为,若能合东西两路大军一起压境向西,自陕北向南扫荡,未必不能在关西一战而决,并吞关陕,而关陕在手……” “若关陕在手。”身为现存第二名将,银术可忽然插嘴。“不管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因为关陕和京东都在我们手里,那宋人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要弃了中原,便是巴蜀也大有可为。” 众人听到银术可这番话,反应不一。 年少者,只觉得两位现存国家名将都这么说,那么此举自然大有可为,但年长有谋者,却多敏锐的意识到,银术可此番言语,跟之前完颜希尹开口一样,有所谓异曲同工之妙: 完颜希尹上来呵斥对方擅动刀兵,乃是默认了国家遇到严重危机,必须要做事情;而银术可上来直接讨论军事方案可行性,却也是很显然先认可了出兵的必要性。 实际上,人的名、树的影,随着娄室忽然到来,力主出兵,又说出了一番切实的道理,很多人都已经动摇,而银术可忽然表态,国主吴乞买以下,几位大太子、元帅府诸元帅、诸勃极烈,却是本能觉得,确实该出兵。 实际上,内有不决之时,出兵向外,本是国家传统。 当然了,犹豫事情有些突兀,众人还有那么一点心理上难以适应,而且既然要东西两路一起出兵,却免不了三大派系进行新一轮的‘讨论’。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局面都似乎是朝着娄室想要的方向而去的。 之所以说是似乎,乃是因为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动心的这个关键时刻,娄室、银术可、希尹的上级,也是他们三人事实上的政治领袖,权倾朝野的都元帅粘罕却忽然一言不发,直接起身,然后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愤之态,从吴乞买与娄室身侧拂袖而去,引得堂中人一时哗然。 如今粘罕正得势,他不乐意,谁也没辙。 就这样,娄室对燕京尚书省的突然觐见不欢而散,这位金国大将堵上生命最后一段时日的计划也就此搁浅。 但出乎意料的是,娄室依然保持了足够的镇定,倒是显得大将风度了。 当日中午,国主赐宴不提,宴会后,完颜娄室婉拒了四太子兀术的盛情邀请,本欲去寻完颜希尹说话,但希尹却早早离去,显然在躲避娄室……无奈之下,娄室只能与老友银术可并马而归,却是准备带着自家儿子住到这位新上任没几月的燕京留守家中。 “莫要怪都元帅,也不要怪希尹,你此番来的正不是时候。”二人几十年出生入死的交情,自然无忌,所以完颜谋衍在后阻断亲卫之后,银术可便直接在马上开口,说起了某些禁忌话题。 “都元帅和希尹是要做什么吗?”娄室依旧不急不缓。 “希尹是要做什么,但都元帅是既想做什么,又不想做什么,偏偏你们却总要做些什么。”银术可宛如说绕口令一般笑道。“你不在燕京,又素来不理政争,当然不晓得这些事情……国主想让自家儿子接位,大太子和三太子又都有心思,都元帅便将我与希尹调入燕京,乃是指望着彻底压住其余两家,趁此机会掌握朝政。结果呢?希尹来了以后不帮着都元帅出谋划策,反而想着搞什么官制改革,弄什么三省六部。偏偏都元帅最看不惯汉人的这些个东西,你来之前,希尹便被都元帅从家中撵出去过一次了,两个人现在都带着气呢。国主也在拉拢希尹。” “希尹且不提。”娄室终于蹙眉。“便是都元帅那里,我都不怕他疑虑我有二心。你也知道,我出身七水部,不像你是正经宗室,所以一辈子便只能挨着都元帅,而且这次去打关西,若打下了,不也是对西路军好处更多些吗?而这个道理,以都元帅的聪明,生完气,迟早醒悟……但是,若他一意要先定谙班勃极烈(储君)的位子,再论其他事情,倒是有些麻烦。” “就是这个道理。”银术可终于也蹙起眉来。“斡里衍,你是知道我的,我儿子虽多,但最得用的大儿子却死在南阳城下,拔离速也多与我说过南人官家与兵马的事情……所以,你此番南下之前,朝中并无人比我更懂那赵宋兵马的起势,更别说,你这次亲眼南下见识了一番宋人兵马后还觉得该打,那自然就该打。但你也须知道,朝中三足鼎立,大太子、三太子分野后,几位太子、勃极烈、元帅都只有建议权,国主和都元帅却有直接否事的权。而这其中,国主到底是国主,还是要讲大局的,此番也被你一番赤诚给直接震动,想来十之八九是赞同出兵了,但你却不可能绕过都元帅。” “那怎么办?”娄室也是拽着马缰一时无奈。“以都元帅的脾气,定然不会处置我的,但只是置气不出兵却是寻常。而眼下时节,只要拖延一阵子,再晚一些到了夏日,那就不是出奇,而是要真误了猎期了。” “助他把谙班勃极烈的位子给定下来便是。”银术可忽然又失笑以对。“还能怎么办?” “这种事情,拖了半年都未成,怎么可能仓促给定下来?”娄室愈发蹙眉不止。 “正是因为拖了这么久,再加上你又来燕京弄得人心惶惶,才说不得能给直接定下来。”银术可正色言道。 “银术可。”娄室忽然勒马停在路中,然后叹气相对。“我行此事,其实公私两便……为国家取关西、定中原是真,但今日在堂上跟国主所说,为了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也绝非作假……便是想着趁势为都元帅扩大根基,报答恩情,给咱们西路军下面的士卒寻个类似河北的安泰地方,求个心安,也都不是虚言。” “我知道。”银术可也停马相对,却在对方说完后忽然轻笑起来。“你这辈子都是如此,心中通透,晓得百般利害,懂得百般情势,但无论什么东西却都只往马前去取,不做他论……嘿嘿……偏偏你又是个一辈子百战百胜的,马前什么东西都能取到,不服也不行!”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我掺和这种事情?” “我既知道,如何用你掺和?”银术可再笑。“我早有了一个绝妙法子,能了结此事,还能让都元帅、希尹都满意,但一直差点火候……” 娄室默然不语。 “我想让都元帅立太祖嫡孙,已故五太子遗孤,才十二岁的合剌为谙班勃极烈。”银术可干脆托出底子。“于希尹而言,这是什么嫡长制度,他必然无话可说;于都元帅来讲,不仅能摒弃了国主一家与两个年纪大的太子,大大立起权威,更重要的是合剌年幼,将来都元帅更是能以监国的身份秉国政……所以这件事,都元帅必然欢喜,希尹也必然赞同,都元帅欢喜了,希尹赞同,我们再去一说,咱们西路军便上下一致了,到时候自然能大举出兵。” 娄室还是不吭声。 “而且不瞒斡里衍,我在燕京几月,与挞懒相交极好,他在国主面前多受信任,但这些日子却过得极难,也看出国主后继无力,几次都想示好都元帅……有他在,便是立了合剌,国主那里也多半不会耽误出兵。”银术可再度加码。 娄室依然不说话。 “大太子、三太子分野,弄得东路军上下人心惶惶,这时候四太子便举足轻重,依着今天堂上他的表现,若你能去跟他坦诚说一说,若能把他拉来,再加上这毕竟是太祖嫡孙,那么几位太子说不得便能整个倾覆过来,三家有两家定了局面,国主心腹也都认输,那依着国主性格,这事十之八九就能妥当了……”银术可终于说出关键来了。 “四太子住何处?”完颜娄室终于开口。 银术可恍然而笑,随即努嘴示意亲卫带路,却又忍不住感慨:“我就知道斡里衍还是斡里衍。” 而娄室原本已经打马走了几步,此时也终于忍不住勒马回头,并摇头相对:“银术可也还是银术可……你并不缺军功,也不缺资历与身份,但为何总是想再进一步呢?” 比娄室还大几岁的银术可似笑非笑,叹气以对:“儿子多嘛!死了一个还有一堆,而且还有兄弟、侄子、旧部……和你一样,都得计较一下。” “朝中凶险,不比战场稍差,且保重。”娄室沉默片刻,只留下一言,便转身虽等候已久的向导去寻完颜兀术了。 第五十四章 逼宫 众所周知,在下定决心动刀子之前,政治一直都是一门语言艺术,讲究的是坑蒙拐骗,乃是指望着通过坑蒙拐骗串联起力量来继续坑蒙拐骗。但有的时候,选个公认的老实人去说些老实话,却反而会有出奇之效。 譬如说眼下,譬如说娄室。 其实,经过大半年的政治斗争,金国高层们也渐渐厌倦和疲乏起来,三大派系之间也看清楚了自己力量的极限……粘罕是大胜特胜,但他作为被阿骨打亲手锤出继承序列的人,始终无法自己去染指大位,也不可能消灭其余两家;而其余两家这一次更是被粘罕反过来锤到有些奄奄一息的姿态,已经存了媾和之态。 换言之,无论上下内外,人心都是渴望停止斗争,恢复稳定的。 而这个时候,完颜娄室这个政治道德与个人人品都堪称完美无瑕的人过来,替银术可那蓄谋已久的折中方案去做最后的串联人与声明人,果然立即有了奇效。 兀术一开始愿意帮兄长争位,乃是因为他之前无功而返,需要政治斗争来转移视线,自己本人则因为无利可图是半点自发性意愿都没有的。到了后来,此人位置稳固,便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南下动武了。 而如今,娄室的到来则极大的迎合了兀术,他现在和娄室一样也是有巨大驱动力来了结此事的。何况平心而论,银术可这个方案也对他相当有利(立自己亲侄子甚至比立两个兄长更有利),所以,在娄室报出银术可、挞懒二人姓名后,其人即刻加入了这个临时的政治联盟之中。 非只如此,和娄室被迫营业不同,身为阿骨打四子的兀术政治行动力是远超他人的,为免夜长梦多,下定决心的四太子当晚便亲自出面,动员了自己几个刚刚成年但话语权不足的兄弟,联合起来,在自己的宅邸内向自己两个哥哥进行了逼宫。 都是粗人,逼宫的过程直截了当,却又乏善可陈。 大太子完颜斡本和三太子完颜讹里朵的分野使得整个派系内部人心纷扰,对外控制力也大大减弱,而且两人既然分野,本身获胜的概率也都不高……斡本遭遇背叛,愤恨之余也有些萧索,而讹里朵却没料想局面会在粘罕的分饼战术下进展的这么艰难,一击不成也颇显进退两难,此时换成自家另一个侄子,对二人而言也都属于可以接受的折中方案。 毕竟,肉还是烂在锅里的。 而说到底,这也正是银术可如此从容的根本缘故……他隐忍至此,忽然出招,一面是娄室的突然袭击造成了大局不稳,不能再耽搁;另一面,却是他从挞懒那里听来的这个法子着实有极大的可操作性,算是照顾到了阿骨打嫡系的根本利益和粘罕的核心需求。 毕竟,粘罕身为掌握了半个国家、号称西朝廷的权臣,如果真要在最终决议中选择打击其余两家中的一家,当然还是以攻击国主最为现实和得利。 于是乎,当晚,阿骨打诸子在燕京四太子府邸中达成协议,决定接受‘粘罕的提议’,以立自家那个嫡出的孤儿侄子为条件,正式与粘罕一系合流。 这种事情不仅仅是事关重大,更重要的是一旦拖延久了改了主意便做不得数了,于是兀术自在家中陪诸兄宴饮,准备通宵达旦拖住这些人,一面却又让在别院等待的娄室速速往见银术可。 这个时候,银术可此时燕京留守的身份起了绝大作用——消息传来,已经是深夜时分,按照规矩,便是亲王想要出行都未免困难,但掌握了燕京武装力量的留守本人却可以往来从容。 故此,银术可马不停蹄,先去见完颜希尹,轻易以‘嫡长子’之论说服了这位满脑子都是汉化改革的元帅右都监,然后方才与娄室、希尹一起去拜会都元帅粘罕。 且说,粘罕的派系,从地盘上来讲是他所领山西、陕西、燕云故地西部(现在燕京也入其手)、河北平原西部诸州;从根基上来说,乃是十万西路军;从政治上来讲是乃是所谓远支完颜系……但不管怎么算,这个派系从粘罕以下的三驾马车,却正是完颜银术可、完颜娄室、完颜希尹三人。 而从这个角度也足以看出粘罕的强势与能耐了,娄室是眼下女真第一名将,希尹是女真第一内政谋略之士,而银术可乃是女真远支宗室第二人、女真第二名将,而且也公认的颇有内政谋略才能之辈。 但这三人却都只是粘罕的附庸与下属。 不过,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将这些人拿捏的服服帖帖,粘罕又凭什么早在阿骨打时期便能自立山头,早在吴乞买登基时便能杖打国主孤拐,又凭什么现在权倾朝野,压得正经国主和太祖嫡系喘不过气来呢? 但不管如何了,也不管粘罕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和态度,面对着深夜来访的三人,这位都元帅依旧选择了开门相对……不然呢?真就因为那些什么三省六部、什么出兵南下把自己的三条椅子腿给直接卸了俩? 都元帅可不是某个不知轻重的赵宋皇帝。 就这样四人在堂上坐定,先是银术可开口,却是将诸般事情隐去,只说是那几位‘太子’主动来媾和。 “斡本和讹里朵支撑不住,想弃了谙班勃极烈的位置,所以主动找我求和?”刚刚喝了一口茶以作提神解腻的粘罕似乎一时不敢相信,却是直接将热气腾腾的茶水泼在了堂中地上,方才盯住银术可质问。“如何忽然便要求和?” “是兀术挑动的。”银术可当即应声。“就在今日朝议之后,兀术在自家设宴,聚集了诸多年幼兄弟,一起指责斡本与讹里朵二人分野之事,二人本就被都元帅给压的摇摇欲坠,却是顺坡下驴,从了兀术……” “兀术……”粘罕若有所思,继而看向了娄室。“斡里衍(娄室小名、原名)此番过来未想到有这般奇效。” 娄室一声不吭,只是微微低头。 “都元帅。”银术可继续轻笑言道。“兀术现在将他兄弟全都拖在自己宅中,使人寻斡里衍说的条件是,请立太祖嫡孙、已逝嫡子绳果之子,今年才十一还是十二的合剌……我们三人以为,此事对都元帅也是极好的,毕竟,合剌不仅有名分,能让国主无话可说,关键是年幼,将来国主去后,朝政大事也方便都元帅来处置。” 这话说得极为露骨,引得希尹一时蹙眉,但却点出了要害,引得粘罕一时抚案失笑。 而笑过之后,粘罕方才敛容捻须而对:“立合剌不是不行,我其实也动过这番念头,可见今年也不是一日两日思索此事了,但若仅此形状,怕是国主那里交代不了,毕竟是国主……” “都元帅的意思是?”闻得此言,希尹尚未及反应,娄室一动不动,而银术可却是微微凛然起来。 “让斡本、讹里朵、兀术这三位太祖骨肉随俺一起去见国主!”粘罕坐在位中,捻须冷冷出言,连自己的称谓都陡然变了。“今夜就去!天明俺便不答应了!” 下方三人面面相觑,便是娄室也终于微微色变。 须知道,粘罕此举,本身的意义未必比立太子更少几分……夜间谒见国主,逼迫对方设立指定继承人,是具有强烈的逼宫性质的,一旦成功,国主的权威便将剧烈受损;非只如此,三个掌权的阿骨打嫡系骨肉跟在粘罕屁股后面参与如此行为,不光是对自己叔叔一脉的背离姿态,更是对粘罕的屈服姿态。 一句话,这个储位解决方案粘罕是非常认可的,但他并不满足,他还想要借这件事情确立自己这个权臣的绝对地位! 在场三人都不是蠢货,几乎是立即便想明白,而想明白以后,银术可显得最是慌乱:“都元帅,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怎么个不妥?”粘罕冷冷迎着银术可相对。“只许兀术带着自家一群弟弟逼迫他两个兄长,也许你们三个今日来俺府中逼迫俺,却不许俺去逼迫国主吗?依着俺看,咱们大金国讲的便是以下犯上!” 银术可仓惶起身,立在座前,心中愈发慌乱,而希尹和娄室同样不敢多言,直接站起身来低头相对。 “就这么说了。”粘罕见到这三人形状,却是忽然嗤笑。“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如何在底下串联的,也不想知道,但若想让俺应许下此事,天明之前,俺要在家门前见到斡本、讹里朵、兀术三人,也要见到你们三人回来,咱们七个一起往辽人旧宫中走一趟,此事才算成了!你们速速去办吧!” 银术可三人再度面面相觑,却竟然不敢有半分驳斥,只能唯唯诺诺出去,准备去兀术府上寻人。 然而,出的门来,却忽然又有仆从跟了出来,当面将娄室与希尹二人唤了回去,只让银术可一人去做此事,同时还叮嘱银术可,都元帅有言,不妨右副元帅将挞懒一并唤来…… 这下子,银术可情知自己在燕京城内筹谋的这些小动作早被粘罕看破、看透,自然愈发惊惶,只能快马加鞭,匆匆去为粘罕奔走。 而不得不说,粘罕之威此时已经到达了一定程度,银术可先寻到挞懒,睡梦中惊起的挞懒听完讯息,心下面上一时九转,却又一刻不停,立即随银术可而去。 再去寻到兀术府上,兀术也是面无血色……毕竟,他这个四太子今**迫两位兄长,事若不成,必遭反噬,算是早已经失了退路。 所以,无奈之下,兀术也只能一咬牙带着银术可与挞懒来找在自家歇息了的斡本与讹里朵。 而等到斡本与讹里朵从梦中醒来,闻得言语,却又犹疑不定起来……这事太惊人了。 偏偏兀术与银术可、挞懒逼得紧,先是挞懒当场叩首,再是兀术哭泣发誓,说自己一心为公,今日事若不成,必然要被国主与粘罕处置。与此同时,银术可更是在旁暗示胁迫,声称此时都元帅决心已下,算是最后机会,如果此时二位太子不去行此事,那怕是储位就要流出太祖一脉了! 软硬皆施之下,斡本与讹里朵恍惚失措,而兀术见到自家两个兄长动摇,却是干脆上前与银术可一人一个,直接拖拽二人去见粘罕,挞懒更是早早出去牽马…… 可怜大太子和三太子这一夜恍恍惚惚,三分惊惧,三分被迫,还有四分茫然,竟然就被兀术与银术可给一路拽到粘罕门前。 而到此时,讹里朵回过神来,觉得不妥,想临门而去,却已经彻底无法了……因为粘罕闻得三兄弟皆至,却是大开府门,率全府来迎! 灯火通明之下,只见粘罕一手一个,死死拽住大太子斡本与三太子讹里朵,干脆步行向行宫而去,三人身后,则是娄室、挞懒、希尹、兀术、银术可五人,再后面则是数不清的铁甲骑士打着灯笼随行。 这还不算,队伍一路向前,粘罕复又派遣银术可调度城中兵马‘唤’来无数旧部、友人、亲属,等到队伍来到行宫之前时,天尚未亮,宫前却已经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然后不知道有多少女真贵人带着各自亲眷侍从随着粘罕来到了此处。 “不要惊扰了国主!” 眼见着宫前守卫侍从战战兢兢之余上前迎接,粘罕却是直接撒开两个阿骨打亲子,然后遥遥喊住那守卫行宫的女真军官,好像那女真军官不是奉命来接他,而是要去惊扰国主一般。“我们是秉承祖宗大义,来寻国主说大事的……我一人入内足矣!” 行宫守卫与对面随粘罕而来的诸多女真贵人再三面面相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便只好各自肃立,眼睁睁看着粘罕孤身一人进入其实同样早已经灯火通明的行宫。 而仅仅是片刻之后,粘罕便全身而出,然后就立在行宫大门之前,昂然对外宣布:“国主已经知道了诸位的意思,他说祖宗家法,义不可夺,今日来的都是大大的忠臣,咱们就当一起立太祖嫡孙合剌为谙班勃极烈!” 宫前无数女真贵人,或有知道今夜底细的,或有到现在还茫然的,但无一不被粘罕气势所夺,却是齐声唿哨庆祝,继而引得宫前宫内一起呼喊,宛如得胜之军。 天色渐亮,人群之后,娄室望着被诸多女真贵人簇拥着的粘罕惊叹之余,却是不由在心中长呼了一口气……不管是某些人心思巧妙、金蝉脱壳,还是粘罕技高一筹、威压国内,可无论如何,这下子总该能出兵了吧? 燕京这地方,他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ps:献祭环节——《仲谋霸道》穿越孙权,不管会不会领兵,干就完事了。 第五十五章 回乡 二月下旬,随着娄室匹马入燕京,催化了原本就要分出胜负的三强争霸赛,最终,被宋人称之为‘国相’的都元帅完颜粘罕,凭借着自己强大的实力和政治操控力,成功导演了一场逼宫大戏。 经此一事,粘罕权威日盛、国主吴乞买一系威望大跌,而与此同时,几位一直以来桀骜不驯的阿骨打亲子却干脆浑浑噩噩沦落到了粘罕附庸的位置……不管是吴乞买一系还是燕京城内的其余贵人们,又或者是阿骨打嫡系自己所属的西路军军官们,都很难想象那几位被粘罕拉着手带过去的‘太子们’是粘罕的平等盟友而非附庸。 而当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时候,你不是也是了。 实际上,第二日反应过来的吴乞买诸子已经在多个场合与自家堂兄弟爆发了冲突,而阿骨打几个儿子也都予以了坚决的反击……不然呢,难道要解释? 与之相比,诸如挞懒等夜间被银术可‘强行’唤起来的国主其余心腹,反倒是得到了吴乞买父子的谅解。尤其是挞懒,此人作为事后第一个主动入宫请罪的大臣,据说是与吴乞买这老哥俩一起握手泣涕的……也不知道真假。 总而言之,这一夜混乱,除了粘罕算是确定无误的胜利者外,很难说真正的失败者到底是谁,尤其这本来就是一个有趣的三家排序游戏。 而两日混乱且不提,二月底,完颜娄室再度向已经全面掌握了燕京政治权力的粘罕提出了作战计划。 但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计划再度提出,粘罕与国主吴乞买原则上都同意了娄室的警告,可事情进入到具体军事计划环节后,娄室却遭遇到了一些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困难。 比如说,随着娄室的军事计划摆上台面,很快就有人质疑,既然是二路合一,那为什么不从京东地区借着伪齐的遮护渡河,大军一口气捅穿两淮,再转过身来扫荡中原? 然后又有人质疑,陕西那地方沟塬极多,地形根本不适合骑兵野战,为何要从陕西进军?为什么不能复制当日靖康之变,寻机渡河,直接以铁骑横扫中原,围点打援?毕竟宋军水军虽然大胜,但本身数量也不多,很难遮护整段黄河的。 接着又有人提出来,如今已经二月底,即便是迅速动员作战,也很快就会进入夏季,女真骑兵不畏苦战,却畏惧暑热,与其夏季决战,为什么不能等几个月,等到秋后再作战? 一开始,娄室还耐着性子解释,说地缘、说地理、说人心、说军事配置,但随着这些人提出的理由一次比一次荒诞,他却是渐渐醒悟……合兵可以,但东西两路军几十年的隔阂已经事实上形成,想要大家不计较派系利益简直是天方夜谭。 什么去两淮,什么去平原,什么等秋后,都是胡扯,就是东路军不愿意为西路军火中取栗罢了。 关中才是真正的形胜之地,这些人不知道?两淮是个什么鬼?淮河那水网是骑兵绝地不知道吗? 至于什么平原,中原赵宋二十万御营大军水陆俱全,倾国之力的兵马摆在那里,去个鬼的平原?说的好像关西塬地骑兵冲不起来一般! 而且自己早就直说了,他完颜娄室都快要死了,就是害怕等不到秋后才来这里的,这些人不知道?怎么不说明年? 偏偏这个时候,粘罕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在政治上‘降服’了阿骨打嫡系,所以不好对作为阿骨打嫡系根基的东路军压迫过甚;又或者是因为刚刚取得如此大的政治成果,不想再进行大规模军事赌博……却也一时暧昧。 但话说回来,娄室又怎么可能放弃呢? 他的身体状况摆在这里,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成了,他能给自己儿子留下享受一生的功劳,能给西路军取得关中这么一个近乎完美的地盘,能给金国再涨上三分国运……于公于私,于他本人的性格,他怎么可能放弃? 于是乎,为了不耽搁时间,只是稍作思索之后,娄室正式提议,让大太子完颜斡本,或者三太子完颜讹里朵来做主帅,甚至具体兵马也可以东西分统,只要确保及时合流,并且在最终决战时让他指挥就好。 此议一出,阻力登时减少大半,而粘罕终究也在思索再三后,决定相信他麾下这名从来没让他失望过的大将——只要娄室在前线打赢了,那后面的他地位反而更加稳固。 就这样,金国最高权力中心一旦协商完毕,却是终于开始按照娄室的计划,准备强行出兵,同时开始运作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以做呼应。 而且不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什么,只说一件不得不承认的事实,那就是尽管金国内部政治结构混乱到他们自己都看不下去的份上,尽管他们文化落后到仅仅二十年高层就产生了文化代沟的地步,但军事系统依旧保持着非常高的效率,并且他们的军事科技也绝不逊于当世任何国家。 这不是诡辩,这是事实。 从突厥人到契丹人,从契丹人到女真人,接下来还有蒙古人,包括半突厥半蒙古的帖木儿等等,一次又一次,都在不停的展示着这个无可置疑的事实。 这种地缘大锤势力天生如此,他们挨着强大而昌盛的文明,却因为生存的需要不得不将主要精力放到学习和提高军事水平上面,以至于不得不抛弃其余分支。而一旦获得足够的军事科技,积攒了足够的战争潜力后,他们就会像一柄大锤一样从蛮荒砸向文明高地!然后很轻易就利用自己过惯了苦日子的那种坚韧与残忍,外加这种高水平的军事实力,毁灭掉挡在身前的高等文明。 但无一例外,在毁灭高等文明的过程中,他们又会被高等文明的一切所腐蚀和控制。 说腐蚀可能有点不对,因为本来就只有这一条路,宛如水往低处流一般,根本就是一种规律性的东西,只不过这个过程常常因为伴随着剧烈的军事征服而显得更加剧烈……很多文明能承受贫苦、饥饿与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军事压力,却根本撑不住这种华美与精致。 于是,十之八九,便直接爆体而亡了。 少数成功熬过去的,却根本说不清自己到底算是哪家哪姓了。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回到跟前,就在女真人终于顶着种种不利下定决心要发动一场针对关西的大侵攻之时,南方的汴梁却日益燥热起来。 阳春三月,当然日益燥热,但更躁热的乃是人心。 从赵官家又一次‘凯旋东京’算起,已经近一月了,而这一次宋金对战虽然有些不如上次那么激动人心,却毫无疑问是靖康以来局面最好的一次,因为金人根本就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直接在潼关就被夹的主动放弃侵攻意图。 所有人都在议论,所有人都在猜度,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都认可一种说法,那就是得益于那位‘当世重耳、再世光武’一般的官家,大宋终于不必为亡国灭种而惊惧了,最起码可以回到黄河一线,缓缓图之、从容图之。 换言之,黄河以南安全了,东京城安全了! 因为这种思潮,越来越多的豪门富户们从扬州、南阳,甚至巴蜀折返,越来越多的商贾从南方汇集,越来越多的地方重臣迫不及待的通过各种方式在东京展示存在感。 而被胡铨按照登基时劝进表内容吹成‘当世重耳、再世光武’的赵官家,时隔一月,眼见着金人毫无动静,而夏日却又将至,也是不免渐渐起了安逸之心。 不过,有意思的事情是,所谓安逸之心到了赵官家这里,却是表现为这位官家开始越来越多插手起了日常政务……这是一个年轻官家和平年代自然而然的趋势与举止,故此,宰执们虽然觉得官家有些操切,但还是尽量予以了配合。 “汴河桥梁重修……这是自然,几座浮桥摆在那里,既不方便路上交通也不方便水上交通,但能不能把桥修的高些?”东京皇宫文德殿,在宰执重臣们讨论完一些大的事情以后,专门带着几份札子来议事的赵玖也拿起了最上面一份,然后正色相对四名宰执之一的陈规。 “臣冒昧猜度,官家的意思是想要在汴河修几座能过轮船的大桥,方便日后水军通行?”陈规并没有任何惊讶。 “不错。”赵玖即刻颔首。 “修不了。”陈规坦诚以对。“这么高的拱,不知道桥要起多长,而且还是四五座……这番人力物力,倒不如在城北专门挖一条新沟渠专供军用省事。” “……朕知道了。”赵玖尴尬了片刻,旋即恢复正常。“还有一件事情,说是返京诸多民户,发现自家宅邸毁坏,又有被人占据的……此事许多人都来给朕说,还望开封府须妥善处置。” 陈规愈发无奈:“官家,此事妥善不了……靖康之变,连续四载战乱,到去年东京方才渐渐安定,毁了宅邸倒也罢了,反正东京空宅子颇多,可以适当分划安排,但被人据了宅邸的事端就难了,因为宅邸被据固然是真的,可据人宅邸的也多半有东京留守司与后来朝廷准许,如何能妥善?” 此言一出,其余宰执与殿中立着的其他重臣俱都无声……毕竟嘛,首先这事是有法理困境的,着实是一团烂账;其次,昔日在东京有宅邸,如今又有精力专门来要的,不是贵人大臣就是富豪大户,而且还能找到赵官家来说此事,那就更不用解释了。 “陈卿误会了。”倒是赵玖,眼见陈规有些焦头烂额之态,却是赶紧正色相对。“朕的妥善之意,乃是说先公后私,先众后小,先贫后富……遇到城防、军营、官署等公事占用的,要先紧着公事来;遇到人多与人少相争的,先紧着人多的安置;若实在是难定,就比较两家贫富,先紧着贫者供给房舍……这不光是朕的意思,也是两位贵妃的意思,你尽管按照此等规矩来安排,若还有人不服,便让他们敲登闻鼓,直接来找朕与两位贵妃商议。” 陈规如释重负,而其余重臣也多面面相觑之余殊无言语……因为这种方案,太像官家作风了。 “还有一事。”赵玖翻开第三个札子,继续言道。“扬州那边有人进言,当奉太后、宗室回京……朕以为东京不安,暂时不可……诸卿以为如何?” 那赵官家都这么说了,谁还能以为如何?还嫌这些日子东京不够热闹吗?真要是太后和宗室们回来了,哪里安置,怎么安置,什么礼仪……都是一团麻烦事。 这件事情之所以拿到殿上来说,只是因为事关太后,必须要走个流程罢了。 “最后一件事情,知江州的韩肖胄上书,说了两件事,诸位相公应该都知道了吧?”赵玖翻开最后一个札子,语气稍微放缓。“都以为如何?” 文德殿上一时肃然,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今日戏肉。 话说,大宋朝与士大夫共天下,而且有一说一,科举工作还是很给力的,所以寒门子弟一跃而为中枢名臣并不是什么虚妄之事,再加上唐末五代十国之乱,所谓天街踏尽公卿骨,那些名门世家早就断了茬,这就使有宋一朝确实没有系统性重现那种世族高门的现象。 但话说回来,毕竟建国百余年,虽说始终形成不了规模和特定阶级,却也总有这么几家特殊的存在,隐隐约约与昔日后汉公族、隋唐名门类似。 譬如说,当朝首相吕好问家的吕氏,从状元郎吕蒙正算起,已经是五代公卿、四代宰相了。 但是,坚持以学问传家,而且人丁并不是太兴旺的吕氏在另一家人面前,却显得小巫见大巫。 没错,这便是相州韩氏,也就是所谓梅花韩了……梅花韩氏,非但世代公卿,本身在相州也是天字第一号大地主,而且这家人相对于吕氏这种竞争者还特别能生,以至于子孙昌盛、联姻广泛,与皇家结亲也不在话下,同时很自然的兼为河北地方领袖。 非要举个不恰当例子,这一家人,隐隐兼有前汉贵族、后汉公族、两晋士族、隋唐名门之态。 那么按照赵玖脑中那落后的阶级斗争思想,非要指一个大宋朝廷内部大地主、大士族等等保守主义者利益代言人来当稻草人打的话,那必然就只是韩家了,不可能是第二家的。 不过问题在于,这不是两河尽失、相州也沦陷了吗?这时候再说这个根基失了一大半的梅花韩氏是什么大地主代表,未免亏心。 不过,即便如此,赵玖也确实是对韩氏持有一种莫名的警惕和不满。 这种警惕和不满是有具体原因的,须知道,韩氏作为皇亲国戚兼河北流亡士人领袖,之前一直在扬州不提,后来他赵玖还于旧都,韩氏因为家族地位的缘故不得不迅速折返,做出姿态,但却对天下人与他赵官家耍了个心眼……韩氏开枝散叶极多,但彼时却只让跟皇家结亲的最小一脉第五房,也就是赵官家这具身体的表兄弟们先行归京。 这一脉作为跟皇家结亲的一脉,实际上失去了仕途上的进展,所以长久以来一直是守家贼一般的存在,除了管个钱、安个家、做个生意外,本身做不得主。 而这件事和当时岳飞的事情加在一起,才是当日赵玖对着那位表兄大怒的原因。 回到眼前,今日上书的韩肖胄,虽然比赵玖理论上还小一辈,却是韩琦身后的长房嫡孙……天下人默认要做宰相的那种。 也难怪堂上诸位相公重臣纷纷肃然。 这位韩氏长房嫡孙,这次一共提出了两个建议: 其一,国家失两河,不可能速复,而朝廷立足黄河与金人对峙局面怕是要持久下去,但御营兵马耗费极多,所以他建议结束之前的临时安置措施,在遭遇了数次兵灾的河南大规模屯田,以供养御营兵马。 其二,他韩肖胄自请北上出使金国,却不是要违背官家旨意议和,乃是要趁大胜之机,严辞要求金人送还二圣与诸多被掳掠的贵人、重臣子弟。 这两条怎么说呢? 前一个是废话,不用他韩肖胄来讲,朝廷就已经开始在做了,更像是一种随大流的官样文章,后一个才是关键,但却让赵官家愈发膈应。 实际上,按照赵玖以往的脾气,看完这个札子,大约是要撕了生火的……但眼下,他却有些犹豫,因为韩肖胄是河北流亡士人的领袖,也是遗留在河北、被金人强迫出仕的那些士人的领袖,这个时候是要讲究政治影响的。 “其一可取,其二……”殿上安静了一会后,首相吕好问终于开口。“或许可以吧?” “其一可取,其二臣以为太急,不可取!”而就在吕相公刚刚发表完意见之时,不等赵官家言语,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便忽然出列,义正言辞,朝官家与首相依次行礼,同时匆匆出言,当场驳斥吕好问。“金人此番虽也败走,却未遭大创,何谈趁机?且官家曾立誓兴复两河,不与金人议和,若此时去索求二圣,金人趁机议和又如何?届时反而陷官家于进退两难之中,惘于孝义难全之间。故此,臣以为万万不可出使向北!” 此言一出,几位宰执、尚书明显也有些陡然一松的感觉,却是有数人趁机出列,多有附和言语,但也有人议论,只要事先让韩肖胄拿稳立场,对方一旦提出多余建议,便直接拒谈,也不是不行……不过,这种建议注定是找不到好的,因为以韩肖胄的身份,一旦此番出使成功,不是宰执也是尚书,谁乐意让他来这殿上? 大家辛苦随官家从淮上到南阳,从南阳到东京,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凭什么你韩肖胄这个时候跳出来,一个折子便要后来居上? 因为你姓韩?当然可以,但很可惜,这位官家天然抗拒与金人使节交通的态度摆在这里,姓韩也不行。 “诸卿所言极是,确实无需出使。” 而果然,一阵议论之后,赵玖精神微振,趁机按下基调,却又直接提出了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不过,韩知州此番上书却是让朕想起另外一事,去年的时候,听说金人开科举……拿刀子逼着许多读书人去考,然后授了官,诸卿以为该如何应对?河北士人那边,咱们须有个妥善基调。” 话说,赵玖所说的这件事是真的,真的是拿刀子逼着人去考,然后再授官,不过不是金国全国范围的科举,而是粘罕的西朝廷搞出来的破事,授官范围也在西路军的地盘,一看就知道是完颜希尹的手笔。 而这科进士放榜出来后,有几位上了榜的实在是觉得名声受辱,一直都郁郁,后来因为今年河上为宋军所制,这些人中又有在临河为官的,便直接举家潜逃了过来,这才传出讯息。 “臣以为不当以此类人为敌寇。”都省副相许景衡越众而出,开门见山。“孰人能无家眷?金人持刀相逼,河北士人宛如阵前一棍汉……如此情状,临阵相决,刀兵相见,自然无话,但要以此论罪,未免贻笑大方。” 赵玖重重颔首,他既然不许韩肖胄北上,便注定要通过其他途径给河北士人一些明显讯号才行,何况,这件事本来赵玖就觉得确实不该把人轻易当做宋奸来处置,只是没想明白用何种法理来解释罢了。 “官家,”就在这时,之前没有退下的万俟卨也趁机出言。“官家,此事非止是情有可原,便是律法上也有说法,与官家淮上旨意并无冲突……须知道,这些人在两河沦陷之时,皆是寻常百姓……” “朕知道了。”赵玖当即大悟。“两河沦陷时,这些人并不是官,只是寻常百姓,并无半点责任要负……非要有个负责任的,乃是朝廷先负河北士民,而此事若有罪过,也俱在靖康君臣,与他们无关,所以此事不能以敌奸相论,只以许相公所言,当着被挟人质来想便可!而那几位投过来的士人,也当妥善安置。” 此事有了一个妥当说法,照理说众人本当振奋,但不知为何,殿中许多人却有些讪讪……很显然是闻得靖康君臣四字,一时尴尬。 能立在此处的,有几个不是靖康君臣?而且赵官家刚刚否了迎回二圣的建议,如今又说谁谁有罪,这话怎么接口? 而赵玖也醒悟过来,暗叹自己这些日子日益显得有些操切了,但他的心就是因为一些缘故一直静不下来又如何呢?年前是这般,现在回来以后本以为可以渐安,却又因为另外一件事情,愈发操切起来。 但不管如何了,今天的政事算是妥当了下来,赵玖也准备折返后宫。 然而,就在赵玖起身离开文德殿,转向侧门之时,却见到杨沂中不知何时,直接捧着一份札子单膝跪在了侧门门槛之后。 这个位置,极为古怪……照理说,那些统制官札子一般是不牵扯军情的,正经军情还是走枢密院的,所以再要紧的札子杨沂中都不该在这个场合奉上的。 而如果这个札子真的是异常紧要,需要宰执和其他重臣们知道,那他为什么不干脆越次进殿递上呢?反而停在那个不能为朝臣所见位置? 带着某种怪异心绪,赵玖上前接过,只是一看,便微微晃了一晃,然后却又扔下杨沂中,直接折返回了殿中,喊住了准备各自散去的宰执重臣们。 “诸卿家。”赵玖面色如常,手持此札立在陛上冷静言道。“统制官郦琼送来札子,说是金人忽然有使节到了河上,又有一封书信夹在其中奉上,乃是使者带来,以四太子兀术的口吻给朕送来的私信……说是他与朕数次对阵,虽互为敌酋,却视朕为英雄,堪称神交挚友,所以他这次一力做主,已经说服女真贵人,准备无条件交还朕的生母宣和太后与几名帝姬过河归乡,以全孝义……所以让朕遣人去接……你们以为如何?” 殿中足足冷场了七八个呼吸,然后还是吕好问坦然行礼:“官家,此事乃孝义所在不可违,臣以为可使韩肖胄出使……一则迎接太后,二则向河北士民展示不弃河北之心!” 赵玖缓缓颔首,面色丝毫不变……放在众臣眼中,却是宛如回到了一年前那番模样。 ps:抱歉,这章修了很久…各种不满意。 第五十六章 嘱托(2合1还债) 三月下旬,天气愈发炎热,这日下午,赵官家正在后宫临湖凉亭内阅读欧阳修的《新五代史》,身边除小林学士以备咨询外,居然还有首相吕好问陪坐。 且说,靖康之变,金人把掠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金银上面,连铜钱都不要,但这不代表皇家典籍没有被掠夺,毕竟有个完颜希尹嘛……别人都抢金子抢女人,他在那里抢图书抢典章,铁了心的要做萧何的。 当然,希尹一个人的破坏力度终究有限,他也不可能逼迫自己下属放弃金银全都给他装书,所以更多的书籍、典章损失只是来自于后来的战乱,算不上系统性的损失,再加上大宋文风昌盛,很多书籍各地多有版印传播,想找起来也不困难罢了。 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实际上,朝中已经有人建议收集整纳典籍,勘定错漏,重新设立官修本了……理由是现在书籍遗留在外,颇有人拿着一些版印质量差、错漏百出的典籍去误人子弟。 不过,这种事情跟赵官家的阅读体验并无关系,因为《新五代史》属于私修史书,而欧阳修一开始就说了,他就是恶心五代期间纲常沦丧,道德崩坏,所以要仿照‘春秋笔法’写一本史书来抨击那些‘毫无廉耻’之辈……换言之,《新五代史》更多的在于文学性和艺术价值,也在于纲常伦理,却跟考证与史学价值没太多关系。 甚至连宋代人自己都说,欧阳修就会‘呜呼哀哉’,做‘第二等文章’。大概就是说,网文写的再好也只是网文,算不得文学的意思。 故此,赵玖拿来也只是当小说做排遣的……他和吕好问在这里等应该是今日返回东京的韩肖胄。 然而,从中午等到下午,等到赵官家都囫囵吞枣式的看了好几‘代’了,韩肖胄却始终不见人影。最后,随着日头偏西,赵官家已经无聊到直接去找冯道的传记了,才看到杨沂中引一名中年紫袍官员匆匆而至,而赵玖这才放下史书,稍稍敛容。 他知道,来人必然是韩肖胄,因为之前有人给他科普过,韩肖胄这个人刚一恩荫入仕,做了个区区开封府司录,便被轻佻至极的太上道君皇帝给撞到,然后一问姓名家世,便直接赏赐了卫尉少卿的职务,并特别赐给了三品紫袍……而此人也成了难得的紫袍知州。 而果然,此人来到跟前,眼见着一番见礼,却正是那个年纪比赵官家大了一倍,辈分却矮了一辈的韩氏嫡长。 双方见礼完毕,早已经等到不耐的赵玖直接蹙眉相对:“韩卿远来辛苦,只是临到东京却如此拖沓,近半日功夫方才入城?” 韩肖胄上来便被呵斥的有些发懵,但还是勉强解释:“好教官家知道,臣昨晚到东京南面青城,臣堂叔便往青城告知了官家旨意,故此,今晨启程来见官家时,便只好弃了马匹,改坐骡车,这才稍晚……” 此言一出,亭中一时寂静无声,赵玖明显也懵住了,半日方问:“朕何时有旨意给你那几个堂叔,又何时要你坐骡车入城?” 不知道是不是天热,韩肖胄一时满头大汗,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官家确有此番旨意,只不过不是专旨罢了。”眼见着韩肖胄不知所措,一旁坐着的首相吕好问却是适时出声。“之前官家在淮上,便有旨意,以国事悬危,不许官员乘轿,后来到南阳又有旨意,以军队乏战马,百姓乏耕牛,不许官员擅自以健马为坐骑,也不许妇人再擅自乘坐牛车出行……” “正是如此。”韩肖胄赶紧跟上。“臣几位堂叔便是这般跟臣说的,乃是说京城文臣皆骑驴乘骡,臣为了寻骡车,多少耽搁一些功夫,还请官家恕罪则个。” 赵玖看着对方诚惶诚恐姿态,一时居然觉得理亏,半晌无言后方才硬着头皮跳过了这个话题:“且不论此事,过河之后,韩卿知道如何做吗?” “臣必然不辱使命!” 一身紫袍的韩肖胄闻得此言,不顾礼仪直接伏在地上大礼相对,惊得一旁小林学士与杨沂中外加蓝珪一起后撤好几步,吕好问更是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躲开,而等到这位紫袍知州抬起头来,却已经眼眶泛红。“臣自江州动身之前,老母有言与臣,告诫臣世受国恩,当受命即行,不得失礼、失节,虽九死亦要全太后归京……老母说,老母说,勿以她年老为念!” 言至最后,此人居然泪流不止。 赵玖也明显惊了一下,却是将之前攒的一肚子不满和一肚子话给硬生生咽了下来,只是小心相对:“韩卿且起身……既然老夫人已经有叮嘱,朕就不再叮嘱了……朕记得你父亲做到相州知州便去世了?” “是。” “幸亏卿有贤母,”赵玖直接望向了吕好问。“如此贤母,最高可赠何等品级?” 吕好问倒也有些受惊吓的感觉,却是言简意赅:“国夫人,去年年中官家赏赐岳太尉母亲的宁国夫人便是如此。” 赵玖即刻扭头对上韩肖胄:“当加封令堂荣国夫人!速速起身吧!” 韩肖胄愈发感激,这才起身,而赵玖又好言叮嘱了一番,便让他先回东京宅邸安歇,只待明日领了迎奉使的差遣,便随金国使者一并北上。 就这样,眼见着韩肖胄来而复去,赵官家足足干坐了半刻钟,方才去看身侧依旧立着的吕好问:“吕相公,朕听说你们是姻亲?” “是。”吕好问回过神来小心相对。“韩大尹的祖母,乃是臣的姑姑……” “这么算起来,咱们君臣倒是没差辈……” 赵玖咕哝一声,周围人只做没听见。 而稍顿之后,赵官家环顾左右,眼见着周围除了几名卫士,就只有小林学士和蓝珪在侧,便干脆对着吕好问直言了:“吕相公觉得,你这位姻亲,是不是在作伪,装蠢?” 吕好问微微一怔,继而缓缓摇头,却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又或者是没看出来。 赵玖一声叹气,却是说了心里话:“朕也不瞒吕相公,自那日完颜兀术来信起,朕便觉得有些事情不对,韩肖胄自请北上,与兀术的书信同时到来,未免太巧了些……” 吕好问无奈,终于硬着头皮恳切出言:“官家,韩肖胄世受国恩,绝不可能里通外国。” 赵玖一时蹙眉。 “官家……”另一边小林学士也醒悟过来,却是低头相对,小心而言。“韩大尹父亲去的早,不好说,但他祖父仪国公(韩忠彦)为相时,便被人称之为谆谆君子……臣以为韩肖胄绝类其祖。” 谆谆君子,便是废物无能的意思了,跟今天韩肖胄的表现倒也对的上。 不过,赵玖瞥了一眼有些尴尬的吕好问,却又缓缓摇头:“其实,朕也没疑他,因为仔细想想,韩肖胄在江州,如何隔着几千里和一道黄河天险防线与北面交通?所以朕一开始就想,韩肖胄如此人物自请北上,必然是因为上下人心如此,皆以为南北安定,可以恢复往来。但此时完颜兀术行此举,未免显得太过于迎合到了咱们这边的人心。” 林景默若有所思,复又沉默不语。 吕好问却是无奈,只能正色相对:“官家以为是怎么一回事呢?” “朕自然是以为完颜兀术另有所图了……”赵玖在座中平静言道。“不瞒吕相公,朕今日唤你来坐,不只是让你陪朕接见韩肖胄的,朕其实是想告诉你,朕一直怀疑,金国此番举止,是想用宣和太后乱朕心绪,并迎合大宋上下人心,以遮掩什么!明日韩肖胄便要动身,这才与你来说。” 吕好问微微叹气,却又反问:“敢问官家,那又如何呢?” 赵玖也是一声叹气……诚如吕好问所言,那又如何呢? 其实,赵玖原本已经放松了下来,但完颜兀术的刻意麻痹反而让他窥到了一丝东西,可是窥见归窥见,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而这,就是没有军事主动权的危害了,明明已经有了怀疑,却无法证明什么,只能被动等待情势显现。这些天,他想了很久,却发现自己连提前调度兵马支应都做不到,因为所有兵马都各司其职,一旦闪开便是主动露出一个大口子,而韩世忠在蔡州,已经是最佳的支援位置了。 非只如此,理性告诉他,猜度只是猜度,强行要求士民提高警惕,只能导致军民疲敝,等到金人真来的时候,更加不堪,甚至金人可能会不来,这样徒劳让他丧失威望,所以他甚至无法在札子中与军官们敞开了说……只是让他们用心防守,不要因为暑日到来便放松警惕。 “也罢。”想了半日,眼见着冯益冯二官在远处探头探脑,赵玖却是起身抛下此事,与吕好问作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吕相公自去,朕也有事……” 吕好问当即告辞。 然而,就在吕好问转身走了四五步后,赵玖看着亭中桌上一物,心中微动,却又起身喊住了对方:“相公留步。” 吕好问一时诧异回头。 “此物赠给吕相公。”赵玖在小林学士沉默注视之下,将看了半日的《新五代史》折了一页角,这才捧着书走出亭来,给吕好问递了过去。 吕好问不明所以,但还是躬身谢过,然后双手捧书,在蓝珪的陪同下离开了后宫。 而等这位当朝首相与内侍省大押班一起转过一处弯来,却又见到冯益引一人立于道旁对他们匆忙行礼问好……吕好问只觉得后者眼熟,便微微一颔首就走了过去,等到又转过一处弯来,方才想起,那是翰林医官使潘永寿,也是潘贵妃亲父。 这件事,让吕相公心中微微起了一些波澜。 且不提吕好问如何回去读书,只说宫中这里,一日燥热,当日晚间赵玖例行休息到了潘贵妃处……自从回来以后,他倒是十之八九都宿在此处,今日也不例外。 但这一日,睡到夜间三更时分,却忽然有蓝珪与杨沂中一起隔门相呼。 赵玖陡然惊醒,直接披着衣服出来,却居然半点惊慌之态都无:“可是金人终于动了?” “不是。”居然是蓝珪而非杨沂中俯身相对,递上札子。“大家,枢密院急转襄阳留守相公刘汲、荆湖北路制置使马伸、江南西路制置使刘洪道联名急件,洞庭湖钟相反了!” 赵玖一时懵住,根本不去接札子。 足足数个呼吸后,这位赵宋官家方才蹙眉相对:“前年不反,去年不反,今年为何反?” 杨沂中和蓝珪面面相觑,当然毫无言语,这事轮不到他们开口。 “前年官家亲身在南阳,相距区区数百里,钟相不敢反;去年官家大胜,又加封他许多虚名官职安抚,他乐的自在,却是已经不愿意反;而按照几位札子上所言,今年湖北春涝严重,刚刚发了水,眼见着秋收不成,偏偏去年又加了田赋,百姓一时沸腾,他周围心腹之人只觉得这是最后机会,而若钟相还想做他的大圣爷爷,便只能反,官家不必疑虑……”崇文院内,匆匆点燃的灯火之下,刚刚入宫的枢相汪伯彦率先开口,倒似乎并不以为意。 “不错。”另一位相公许景衡也颇显从容不迫。“要臣来说,洞庭湖这个地方,早在靖康中便已经结社自保,不听官府提调,算是迟早要反,而去年加了赋,今年遭了灾,却是必然要反,根本不是钟相一人愿不愿、敢不敢的事情……钟相不来反,自有他人反,而且必然是在洞庭湖起来仗着那个什么社来反!” 灯火之下,赵玖望着侃侃而谈的许景衡,复又将目光转向稍显疲惫和忧虑的吕好问身上,却是彻底醒悟。 “官家,要臣来说,此时他反,反而正好,趁此时机,发兵剜去这块病灶!”出身湖北的陈规也言之凿凿,难得慷慨激昂。“韩世忠就在淮西,直接让他南下平叛,并可稍从梁山泊调用几位妥当的水上将领,足可抹平此事。” “不错,若金人来攻时,他钟相起兵,尚可重视,但今日局面,却不过是癣疥之疾罢了!”许景衡今日情绪明显不赖。 赵玖缓缓颔首,几乎是一字一顿:“几位相公今日言语,堪称真知灼见,让朕如遭棒喝,真有名相风采……不错,天下事到了一定份上,根本不是谁愿意做,谁不愿意做的,有些事情,本是必然之事,正该迎头而上!” 见到官家如此配合,许景衡难得满意捻须:“如此,不如正式遣韩世忠南下平叛。” “可以!”赵玖昂然起身。“不过事关军事,且情形紧急,就不必再拘于形势了……咱们兵分两路,一面从都省、枢密院发明旨,要刘汲、马伸、刘洪道三人组织义军,防御州府,尽量围困钟相,一面由朕直接发中旨让御前班直快马带往韩世忠处,让他即刻动身,务必做到难知如阴,势如雷霆!” 许景衡一时犹豫,满脸疲态的吕好问却干脆俯首称是:“臣以为可以。” 不待其余几位相公应声,赵玖点了点头,便干脆转身离开。 就这样,当夜,无数旨意、金牌随无数快马奔驰四处,城门一夜不合,倒是惊得全城上下一时震动。 翌日,得知是南方洞庭湖造反,上下方才稍安。 而这一日,迎奉使韩肖胄也随金人使者高景山一起北返。 两日后,韩世忠大军果然刚一收到中旨便转向南阳,有趣的是其余各处御营兵马也有动静,但也就是此时,太行山那边忽然拼了命一般倾尽全力送来情报,河北各地猛安谋克,开始大面积动员集结! 消息传来,京中高层一时惊惶,甚至于走漏消息,引得东京城内连日动荡,唯独赵玖纹丝不动,宛如寻常作态。 而又过了五六日,就在恢复了军管的东京刚刚喘了一口气的时候,不同方向的三个消息几乎是同日依次到来: 其一,就在河北地区的猛安谋克开始动员的同时,完颜娄室时隔两月再度出兵,抢在三月结束之前,起西路军大兵不下六万,渡河出延安府,鄜州、丹州全线告急……而考虑到消息的延迟性,此时说不定两个州已经没了一个,乃至于全都没了。 其二,河北地区的猛安谋克们,也就是金国东路军的核心部队们,动员集合方向,居然是两处,一半往大名府而来,一半往太原而去,与此同时,西路军剩余兵马也全线动员,却明显是向陕北延安汇集。 其三,本该在南阳转向去南面洞庭湖的韩世忠,在行到南阳境内时,忽然对下属展示了一道新的官家中旨,然后弃湖北于不顾,转向向西朝武关进发,并要求南阳府通过武关往关西递解库存粮草,知南阳府的阎孝忠目瞪口呆,只能一面目送韩世忠离去一面派快马往东京询问……为何都省、枢密院的旨意与中旨不合? 当然了,这个时候的东京城,已经没人在乎阎孝忠的惊疑了,因为阎孝忠要问的两拨人,其中官家本人已经开始全副武装,准备御驾亲征,往洛阳去了;而与此同时,因为起居郎虞允文的报信,临时得到消息的崇文院都堂官员,则匆匆聚集起来,继而在四位相公的带领下在后宫、前宫之间的宜佑门前拦住了赵官家,并试图阻拦赵官家的这次任性举止……崇文院都堂那里已经没人管事了。 毕竟,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很明朗了,金人之前以遣返太后来麻痹赵官家,以过年时那次出击来麻痹天下人,此番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倾国之军合力往西而去……二十万大军,怕是只有五六万用来牵制东线,其余十五六万则全都要猬集到关中一带,明显是要并吞整个关中,乃至巴蜀。 如此兵力,何等凶险?官家轻身而去,万一遭不测又如何? “朕只是去洛阳坐镇。”宜佑门前,赵玖负弓着甲,好整以暇,望着身前四位相公所领的数十名重臣,也是一时失笑,而与此同时,杨沂中、刘晏、林景默等近臣却都立在门内,看这样子,倒好似是有人专门等在此处一般。“诸卿何至于此?” “官家以为臣等会信吗?”许景衡当先大怒。“既然金人要并吞关中,官家此去洛阳有什么用?何况官家素来视臣等如敌寇,早有暗中准备,韩世忠此时怕是已经到了武关吧?” “朕怎么可能视诸卿为敌寇?朕视今日来此的诸卿为心腹!”赵玖立在宜佑门前的台阶上,目光扫视了匆匆赶来的这些人一圈,不禁连连摇头。“今日来的,不是朕的近臣,就是朕从南阳时便一力提拔的重臣……如今这座城内,若不能信你们,朕便真无人可信了!” 许景衡也是一滞。 而汪伯彦此时却是趁势上前,苦口婆心:“官家,官家既然知道臣等忠心,却也该稍作考量……此去前线,着实凶险!” “这不是没办法吗?”赵玖依旧不急不躁。“弃了两河,难道要再弃关西吗?关西没了,中原能保?” 汪伯彦、许景衡登时语塞,不少人干脆落泪,但很快,众人便将目光越过了资历极浅的陈规,对准了另一位相公,正是早已经事实上建立起了相当威望的首相吕好问。 吕好问双目通红,缓缓向前,就在宜佑门前的台阶上朝赵玖拱手向前:“官家!仗是要打的,但你一人系天下之安危,而此时咱们又不比当日明道宫中那般落魄,已经有了一些兵马和根基,何妨将关西战事交给宇文相公与韩世忠?无论如何,官家本人却不该再去冒险的……” “昔日唐太宗平定天下,都是亲自出征。”赵玖摇头不止。“朕不去前线,如何能胜?” 这话转的有些突兀,吕好问还以为对方会引用曲端上次提出的理由呢,但他还是本能驳斥:“官家不能跟唐太宗相比吧?古往今来,唐太宗只有一人。” 而此言一出,吕好问自己便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 “这一次其实没那么凶险,金人虽说出其不意,但毕竟是逆天时而为,若能尽量依靠陕北地形拖他一阵,等到暑热,我军养精蓄锐已足,再行出击,便可如泰山压卵了。”赵玖继续辩解,可听起来反而显得有些大言不惭。 “官家不是泰……”吕好问几乎是脱口而出。 但一言未尽,这位当朝首相终于意识到官家和他之间的对话哪里不对了……这位官家在刻意用《冯道传》中一段对话来诱导他。 而《冯道传》,正是那本赵官家赠送他的《新五代史》中折了角的那一页所在。 而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吕好问愈发无奈苦笑:“官家是自比周世宗呢?还是把臣当成了冯道?” 非止是吕好问,今日能在听到消息后涌到延福宫的大臣,哪个不是饱学之士,便是最年轻的虞允文也是进士及第,所以众人纷纷醒悟……官家和首相根本就是在学《新五代史》中周世宗柴荣与契丹决战前和冯道的言语。 其中,赵官家学的是周世宗柴荣,也是诱导者,而吕好问俨然被当成了冯道。 不过,想明白以后,众人脸色更差。 毕竟,虽说周世宗赢了那一战,定下了后周基业,但故事中的这两个人下场可都不是很吉利……冯道名声极差不说,正是这一战后直接死掉,而柴荣的结果就更不必多说了。 回到眼前,赵玖见到吕好问醒悟,也是一声叹气,却又直接向前两步下了两层台阶,并以手握住了吕好问之手,这才恳切相对:“吕相公,朕是把你当成了冯道,但却是把自己当成了后晋高祖石敬瑭……” 众人陡然一滞,一时摸不着头脑,而吕好问却是身形微微一晃,直接恍惚起来。 但很快,熟知典故的其余大臣也纷纷醒悟,继而惊恐或惊疑起来,但惊恐与惊疑之中,居然也有人本能惊喜。 且说,冯道出仕了十个皇帝,其中自然包括后晋高祖石敬瑭,而石敬瑭与冯道之间最著名的典故,便是石敬瑭死前托孤的事情了……石敬瑭此人虽然是著名的儿皇帝,但也可能是对冯道最为敬重信任的一个皇帝,他活着的时候,把政务全数托付给冯道,临死了还把自己尚在襁褓中幼子抱给了冯道,以作托孤。 而冯道接过石敬瑭的儿子,答应了对方的托孤,但等石敬瑭一去,却以‘国赖长君’为名,转身立了石敬瑭已经成年的侄子。 “朕读《新五代史》,觉得欧阳修的文采着实出众,但其余方面就未免太过低劣了……譬如说,石敬瑭托孤于冯道这件事情,欧阳永叔大加嘲讽冯道不忠、无德。”赵玖握着吕好问的手,娓娓道来,言至此处,忽然轻笑。“这种事情,朕之前感触并不深厚,甚至也觉得冯道有点负了石敬瑭,可自从这次回来,得知潘妃有孕后,朕勉强又可自称‘为人父’之时,却才忽然醒悟,冯道此举是真的倾全力以报石敬瑭的知遇之恩了!而石敬瑭死前一言不发,只将幼子让人抱给冯道,也不是在为幼子求什么帝位,那就不是一个当爹的该做的事情!因为以五代之乱,强扶一个襁褓中的幼儿,不是送他去死吗?而冯道举止,才是真不负石敬瑭托孤之意。实际上,朕若没记错,石敬瑭的那个儿子好好地活到了后晋灭亡,根本就是病死的。” “官家……”吕好问一时泪涌,俨然已经猜到赵玖的意思了。 “吕相公、诸卿。”赵玖继续牵着吕好问的手,却忽然转向重臣,肃容以对。“朕与你们今日说句心里话吧……今日朕是在此处专侯你们的,朕还不至于操切到不做军事布置就走的份上,更不至于视你们这些心腹大臣为无物。” 众人多无言语,俨然早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而越来越多的人却已经开始如吕好问一般哭泣起来。 “既然是心腹,朕有一言,虽然明知道说出来要惹你们厌,但若不能说给你们,朕便是死了都不能甘心。”赵玖望着这些人,难得诚恳。“你们早该看出来,朕厌恶二圣!但尤其厌恶太上道君皇帝!因为靖康之中,他以天子弃万民,以君王弃臣僚,以父弃子,以夫弃妇!实不当为人君、为人父、为人夫!但朕越是恨他,越不能在此时重蹈覆辙……你们说,我怎么能在自己将有子嗣的情况下,堂而皇之弃掉关西千万子民?如此便是苟且下来,将来朕的子嗣又如何看朕?便是眼下,又怎么可能真的一言不发弃了你们,直接走了呢?这一次,跟之前一般无二,都是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还望你们谅解一二!” 这番话前半截,若是放在朝堂上讲,满朝文武怕是都只能弃官而去……但今日以父子而论,以前方军情紧迫来讲,再加上潘贵妃有孕的消息,还有官家诚恳的态度,尤其考虑到赵官家的为人子为人父的特殊状态,却显得大逆不道之余,多了几分人性。 足以让这些重臣不能当场说出什么责怪的话来。 可即便如此,所有人,包括跟躲在宜佑门后的杨沂中、林景默、刘晏等始作俑者,也都纷纷低头,佯作未闻。 “吕相公。”赵玖终于转向了吕好问,并口称相公,然后口中言语脱出,却还是复称,显然不止是对吕好问一人有所交代。“不瞒你们说,这一战,朕今日去定了前线,因为这一战根本躲不开,但也正如你们言,此战凶险!而咱们君臣一场,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万一我真有不测,而潘妃又偏偏生出来一个皇子来,还请你们千万不要学诸葛武侯,而是要如冯道一般处置这个孩子……以太后的名义,以国赖长君的理由,从大宗正的几个儿子里,挑出一个像样的来做皇帝,再将李纲召来为宰相,重用岳飞、韩世忠、张荣、李彦仙这四个人,国家未必不能兴复。至于我的孩子,便请你们将他们母子一起带到东南,做个闲散宗室……如此,我赵玖虽死,也感激不尽!更不枉咱们君臣一场!” 说着,赵玖一面握住吕好问的手,一面躬身行礼。 吕好问早已经泪如雨下,至于其余群臣,虽然反应不一,但却再不知道该如何阻拦这位官家了。 请个假 rt,今日别等……夜里三小时,早上两小时,憋了五百多字……实在是来不及了。 ps:就我这更新……活该吃不上这碗饭。 第五十七章 广东话 三月底,随着完颜娄室突袭陕北,宋金战事再度爆发。 且说,这一次战事,从双方动员力度、广度以及政治决心来讲,皆可称空前之盛,金国为了打这一仗,整出了逼宫的戏码,大宋为了应对这一仗,弄出了宫门托孤的事件……而且,双方一旦下定决心,就都没有再理会身后的那些烂事。 什么蒙兀合不勒汗、什么洞庭湖大圣爷爷、什么西辽耶律大石,放在平常必须要慎之再慎的人物与词汇,到了眼下根本就被双方抛之脑后了。 隐隐之中,两国都有些破釜沉舟之意。 没办法的,对于大金和大宋两国而言,这是一场注定要到来的国运之战。 确实是注定,如果说之前赵玖还只是凭借着穿越者的‘经验’,大约的猜度、混沌的思索,此时却已经无须再有任何怀疑了: 宋金两国的全面战争已经持续了五六年,而这五六年的战争却是分阶段的。 其中,前两年半的时间里,乃是拥有绝对实力的大宋一溃再溃、大金扩张再扩张的过程,而所谓量变引发质变,这种不断的溃败和不停的扩张最终导致了那场几乎致使大宋亡国的靖康之变;而后三年间,则是明明还有大部躯体,却刚刚从休克中醒过来的大宋奋力挣扎求生的过程,挣扎了三年,终于还于旧都,与此同时,金国开国以来的扩张势头却终于被渐渐抑制。 这个时候,战争经过磨砺和积累,进入新阶段,也就是宋金沿黄河一线相持的兆头也已经很明显了。 然而,此时此刻,由于双方早已经进入到战争机器模式……只要都还坚持这种模式,那很多东西就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该爆发的战役迟早要爆发,甚至就连预设战场都是注定的。 谁都知道,大宋经过三年的努力,御营兵马更强大一些,而西军则依然羸弱,谁都知道关中是形胜之地,取之可定中原,而存之也能存续中原。 这场战役,注定要爆发,注定要在关西爆发,而且注定会受各自国家全局的影响,平日里的一举一动、一行一止、一招一式,上到国家战略与民族特性,下到具体的某个政令与某次任命,都将会在这场战役中接受考验。 而娄室也好,赵玖也罢,与其说是战役的发起者与迎接者,倒不如说是两个庞大国家选择的执剑人与负盾者,只不过他们没有推辞和躲避罢了。 其实,如果不是娄室察觉到自己身体快要撑不住的话,那很可能是半年后因为政争松懈回过神来的完颜粘罕,又或者干脆是完颜兀术来关西行此事。 如果不是赵玖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个时代有了属于自己的真切骨肉,继而早早在内心深处下定了决心的话,那或许便是韩世忠来主持此事……便是从没有赵玖从井中爬出,不也有张浚拼上关中的一切替东南小朝廷求一口气吗? 这一仗,必然要打的! “这一仗,必然是要打的,因为只有打赢这一仗,才能保全关中,须知道,关中一旦失去,中原也保不住,到时候关中跟中原便会如河北那般下场……” “河北是什么下场邸报上之前便说的也很清楚,我已经讲过了,而且你们御营中军在黄河沿线,我不信你们没见过河北流民,便是不晓得去问问八字军的同袍也该知道……不要以为当金人的顺民便能如何如何,金人那些猛安、谋克不把地方百姓当人的,他们相互赌博,便从村中抓人当筹码,健壮者算两筹、妇人算一筹、老者与幼儿算半筹……太行山里的八字军便是这般起来……” “但这一仗若、若能胜,则关中可保全,关中保全,以我大宋之人口、财帛、军械,三年必然能起三十万大军北伐,五年必然能兴复两河,十年之功,未必不能灭金……” 三月最后一天,傍晚时分,汜水关前,一支约四五千众的宋军正在安营扎寨。 得益于两个多月前的那场军事冲突与相对应的御驾亲征,这一次宋军不免轻车熟路,最直观的一点就是,从东京到陕州沿线都有上次遗留的大型驻扎点,这让宋军安营时轻松了许多,以至于军中发遣的新科进士们居然能赶在晚饭前给都头们传达旨意、讲解邸报。 据说,此番赵官家再度御驾亲征前,曾试图让这些进士们直接进入到各都(百人队),然后务必将他的决心、旨意,以及军令传达贯彻到最底层,只不过因为人数实在不足方才作罢。 但即便如此,随着官家和中枢表达出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姿态后,这些新科进士与军中幕僚也不得不加大与军官们的直接接触。 最起码每晚宿营时给都头们读邸报、讲解旨意军令、介绍地理军情,已经成为这些进士们必须要做的‘成例’了,也成为勒到这些新科进士们脖子上一道绳子。 实际上,隶属于鸿胪寺的邸报系统,也从那次宫门托孤之后进入到了所谓战时状态,几乎每日都有增刊,内容也不再囿于传统形式。同时。为了确保邸报在军中的大面积传播,数百太学生,包括数百名东京城内的读书人,不管是豪门少年郎还是书商之流,都被统一征调入太学,负责对每一期增刊进行抄录、整理。 “今日送来的邸报增刊大约便是这个样子了。” 篝火畔,一番口吐白沫后,同进士出身、今年才二十多岁的梁嘉颖望着自己身侧这七八个都头、两三个准备将,却稍微显得有些畏缩。“眼看着晚餐未好,诸位可还有别的需求,尽管说来,哪里没听懂的也尽管问,写信也行……” 周围这些个个能做梁进士父兄的兵头子面面相觑,也都有些畏缩,或者说不适之态。 对于梁进士来说,他一个广州海商家的二公子,去年随父亲往淮北收货时正好碰上朝廷下旨意鼓励赎人、放开恩科,他爹便趁势动了心思,靠着在淮南、淮北花钱赎人的功劳给这个将来怕不是要分家产的二儿子寻了个出路,乃是指望他混个州学生的身份,将来回广州做个吏,跟老大相辅相成的。 谁成想,淮东制置使张俊张太尉乃是个收钱办事极为爽利的人,眼看着这海商赎人、孝敬都不少,便直接大笔一挥,给了这个广东嘉颖仔一个特等的功勋,保入了太学,最后居然上殿得了个同进士出身。 而梁进士自诩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从不敢把自己这个同进士当回事,发入军中做文书也不敢吭声,读个邸报都怯怯的,一则是知道自己广州口音拿捏不住洛阳雅音,确实有些坑,且显得是个异类;二则是商家出身,晓得什么叫眼前利害,知道自己一个算账的二把刀书生,在战事之中、刀兵面前,其实屁都不是…… 相对应来说,这些兵头子也都心里发虚……同进士差了点他们是晓得的,但同进士不也是进士吗?跟他们这些拎刀子的是一回事?谁敢啊? 除此之外,对方这满口古怪口音也是让他们不敢说话的一个重要缘由……说了半天,重复了许多遍,勉力拿捏下大概意思是懂得,但还是让人闻之生畏。 这梁进士喊了一圈,眼见着无人应声,再去看周边其余几处篝火,只见其余几位随军进士,或是端坐凛然、言语从容,周围军士各自噤声无人敢犯;或是熟络随和,与周围军头谈笑风声,使人如沐春风;便是那个公认死板的老学究同进士,此时也只是缓缓对着邸报念个不停,节奏掌握的极佳……也是愈发尴尬起来。 晚饭估计还得两刻钟,几位军头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却是渐渐将目光集中到了座中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军将身上。 而梁嘉颖毕竟年轻,眼神转得快,见状也立即紧张盯住了此人……话说,梁进士是知道的,眼前这个缺了一个耳朵的准备将唤做侯丹,乃是统制官乔仲福麾下数得着的资历军官,素来敢战,据说那只耳朵便是淮上抗金时被金人割去的。而眼下此人虽只是个准备将,却事实上掌握着乔仲福军中最精锐的两个都(百人队),这两个都,全都甲胄齐全,一都百人,仿着御营中副都统王德的背嵬军编制,全持大斧,另一都百人,仿着韩世忠摧偏军编制,全持神臂弓,乃是此军核心战力中的核心。 基本上就是仅次于乔仲福那几十个亲卫的那种了。 而侯丹呢,也是见惯了场面的,所以,其人虽对这种事情根本没什么念想,但见到人家进士都主动看过了,也是无奈,就随意张口:“梁书记……” 书记,乃是帅臣麾下‘节度掌书记厅’这个职务的简称,引申下来,便是军中掌度支文书之人的尊称了。 “侯太尉,有甚事,尽管说来……” 果然,梁进士闻得对方称自己书记,也立即回了一句太尉,端是毫无架子。 然而,侯丹被众人推着跟这个广州进士搭了句话,却又不知到底要对方干什么,想了半日方才提了个不知所谓的请求:“俺记的之前邸报上有个淮河水神的故事,书记若是有空,而且记得,不妨给俺们随意讲讲……” 梁嘉颖本以为对方会让帮忙写家信呢,但闻得此言却也浑不在意,毕竟都是赶鸭子上架,能打发时间便行了……而且,那十四丈大刀的故事是邸报改版后第一期载入的,他也是耳熟能详。 于是乎,就在其余随军进士或言忠君大义,或论江山风物,或说圣人微言之时,这不知上进、也注定没啥前途的同进士梁书记,干脆自暴自弃,用古怪音调给身边军官讲了一番过时的怪力乱神之语。 偏偏这一只耳朵的侯丹和周围几位军官都听得格外仔细。 故事讲完,晚饭便开,应付了差事的梁书记如释重负,这些军官也照例要回去随各自部属一起用餐……种种军中繁琐自不必多提,只说第二日一早,一只耳朵的侯丹起来整备部队,却接了一道奇怪军令,乃是让他领那两个都留守营寨以待后军。 这着实让侯丹感到诧异,因为这种事情一般是辅兵的任务,如何让最精锐部队来做?何况身为军中资历军官,他早已经从乔仲福那里知道,此番进军极速,乃是要抢在金军东路军集结南下隔断关西之前先入关西汇合韩世忠韩太尉的…… 须知道,尽管只是去长安一带,距离老家还远,可作为一名关西人,他已经五六年没回去过了,长安也算是乡音所在。 不过,这一次乔仲福没允许他打哈哈耍混子,直接硬邦邦的军令下来,便启程率大队向西急行军而去。 而这个时候,素来精明的侯丹也才发现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梁书记居然也带着一队辅兵留守大营……换言之,这支部队才是负责交接营寨的,他根本就是被特意留下。 这让侯丹有了一点紧张,也有了一点点释然。 果然,等到了这一日傍晚,也就是四月初一的傍晚,眼见着一面熟悉的龙纛自东向西沿着官道滚滚而来,却不入汜水关而进入关前营寨,侯丹终于如释重负。 不管如何,从心理角度来说,跟着官家、保卫官家,也是一个能让他说服自己不用回家的好借口。 而梁嘉颖梁书记,却愈发惶恐起来……因为按照规矩,他今晚还得给人讲邸报,但御前班直的都头们是这么好糊弄的吗?中枢大员们会不会来旁听? 官家会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广东话?自己会不会成为军中、东京城,乃至于全天下的笑话? 早知道就多学学河南雅音了! 一念至此,同进士佳颖仔不免万念俱灰。 ps:想了下,半章也还是发出来吧,网文得讲规矩……这几天想情节想的有点走火入魔,中午还跟人说什么文青虐主才是好作品啥的……也是脑残。 第五十八章 陕西人 赵玖并没有在宜佑门托孤之后便即刻动身御驾亲征,事实上,在通过托孤确保了中枢的忠诚与行动力之后,他先召开了一次全面大朝会,明确提出了不惜一切保住关中的战略目标,继而要求整个朝廷发挥一切行动力来保障军事行动。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在御驾亲征前做出一定的军事安排。 作为被动防御者,如何调兵遣将始终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想来想去,都几乎与上次的应对无二,张俊需要防御淮河、京东,岳飞需要提到开封府正面与大名府的金军正面对峙,不然东路军汇集到大名府的那四五万人一旦南下又该如何? 短期内能调度的部队,似乎还是上次那些部队,而这些兵马的数量、汇集到关中的速度,早已经被完颜娄室通过上一次战略侦查尽数获悉……这是阳谋,无可奈何的阳谋,完颜娄室的可怕已经初显端倪。 当然了,赵玖也好,整个大宋朝廷也罢,都不可能坐以待毙。 所以,随着赵官家大朝会后正式起驾西行,东南御营后军北上的调令也即刻发出,同时,关西、中原、两淮,乃至于巴蜀、东南地区,朝廷也都发出了征召‘义军’、‘民军’的赏格,乃是拿出官阶、爵位,以及太学生名额,鼓励豪强大户出人、出力、出钱。 而这些,便是随军同进士梁嘉颖更前几日念得那些邸报内容了。 至于来到眼下的四月初一,梁书记眼见着金吾纛旓抵达,官家与御前班直进入大营,其人报上身份、交接完毕,依然从自己的同年,也就是进士及第出身的起居郎虞允文那里领到了读报的任务……用虞允文的话说,官家不止一次做了交代,这是随军进士最首要的工作,任何人都不得怠慢、曲解……但等到梁书记领了今日份的邸报,只是稍微一读,便愕然当场,继而头晕目眩,一时慌乱。 不过,这一次并非是广州嘉颖仔见识少,那些直接随行御前的正经进士们也都个个惊惶,有人当场垂泪,有人大惊失色,有人捶胸顿足,甚至还有人想去闯帐面圣的,只是被早有准备的御前班直给拦住了而已。 无他,这一次邸报,直接记载了赵官家宜佑门托孤的事件! 文章是起居郎虞允文这个当事人亲自书写,然后提交给老朋友胡铨胡编修,除了那段喝骂太上道君皇帝的内容,其余部分尽皆录入……面对这种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且关乎国本与国运的严重政治事件,这些年轻的政治精英有这些反应实属寻常。 甚至他们不晓得是,早在太学生们誊抄邸报时,这个增刊便于太学中引起过混乱。也幸亏国子监祭酒陈公辅有些魄力,直接领国子监的守卫兵丁们肉身挡住了大门,否则这些太学生们很可能在赵官家前一日已经出征的事实下,去烧了人家赵皇叔的宅子! 至于无辜至极的大宗正赵皇叔全家,更是早两三日在得到讯息后便立即把自家大门给拆了,然后全家几个儿子整日整夜顶着蚊子和露水睡在院子里,都不敢回房的。 然而,回到眼前,情绪发泄之后,所有人又都无话可说——大战当前,天子决意至此,为人臣的又能如何呢? 于是乎,闹腾了一阵子,一众随军进士也只好各怀各态,持邸报去与军中军官们去读了……御前班直不比其他,因为随驾文臣、文士极多,所以是切切实实的‘进士入都’,每个士卒都要给念到的。 “官家,恕臣直言,如此这般,确实有用吗?” 进入夏日,天色黑的越来越慢,中军大帐处,随军的枢密院都承旨刘子羽隔着敞开的大帐帐门看了许久,甫一回头,却忍不住朝立在暗处、同样在负手看着外面情形的赵官家出言进谏。“托孤之事,事关国本,这种事情放到邸报上让官吏、士人、太学生们知道便已经有些惊悚了,至于寻常士卒……军饷充足、赏罚分明、恩威并用便可,告诉他们这些,他们也未必懂得什么叫大义!” 同在帐中的曲端本能冷笑,便要嘲讽,但瞥见一旁官家闻声停下窥视后,倒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刘卿所言极是。” 出乎意料,闻声负手转回座中的赵玖根本没有直接反驳对方。“想要士卒用命,军饷供给、赏罚恩威才是最根本的东西,没有这些,想用空言大义感化士卒未免可笑……但自御营兵马组建以来,朝廷可以说是已经倾国之力恩养士卒、保障军饷,虽说其中弊端乱象还是不少,但一时间也实在是无法在这方面做更多了,这个时候于临阵前鼓鼓气,也是无奈之举。” 见到官家回身,帐中几名卫士立即点起了烛火,刘子羽也亲手放下宽阔的帐门,然后转过身来。 “至于说士卒懂不懂大义?”赵玖一面摊开地图,一面继续笑道。“懂不懂吧?能懂最好,不懂也无妨,大家都在用命,随军文士总不好让他们闲着,只要一百个里有一个能懂的,便不枉这些进士们卖几日嘴皮子了。” 刘子羽愈发无言,却只能颔首。 而与此同时,随着帐中灯火依次点燃,与帐外篝火相映之余也照亮了帐中许多随行大员的面孔,其中赫然有枢相汪伯彦……而枢相以下,枢密院职方司诸参军、编修,有陪驾职责的翰林学士、舍人、起居郎,随行御营、御前班直军将,竟不下二三十人,却是早早的将中军大帐挤得满满腾腾。 就是在这么一个状态下,赵玖开始让起居郎胡宏铺设地图。 “官家,其实还是入关妥帖些……”出关来迎的汜水关的守将居然是个文士出身,而且是名门之后,乃是八字军所属的一名新任统领官,唤做范一泓的,见状不免小心。“入关便有大房子的,吃饭也随意些。” “朕都托孤了,又怎么会想什么大房子?” 赵玖头也不抬,摩挲着简陋地图言道。“且不说此事,今日得军情,说完颜娄室遣其子完颜活女分兵急袭丹州(延安东南,挨着黄河,今宜川),吴玠仓促离开洛川去支援,结果再败于娄室父子之手,丹州无援,直接降了,而丹州既失,鄜州(延安西南,通往关中平原的北洛水主干道所在,今富县一带)便受两面夹击,再加上吴玠损失兵马严重,你们觉得该如何应对?是守,还是撤?” “先不论此处!”曲端刚要开口,却又是刘子羽上前一步,正色相对。“官家,虽说此时除娄室部方露端倪,其余各处皆军情模糊,便是韩太尉也恐怕尚在路上,但御驾既然将入洛阳,而各处军情皆在推料之中,那臣以为,便当及早定下此番西行大略了,以免前方兵事变化无常,咱们心中不能有定数为备!” “哪种大略?” 赵玖正色相对。“枢密院可有说法?” “有。”刘子羽扬声以对。“眼下局势渐明,乃是金军西攻东引,东西两路军近二十万众……五万余众联伪齐兵马,试图以大名府为节点,连住京东,以牵制御营前军、御营右军;而十五万众则合力向西,意图并吞关西……” “这是废话!”曲端终于忍不住插嘴呵斥。“枢密院掌国家机要军事,这些事情早在月前便已经为人尽知,结果此时却当什么重要军情一般于御前道来……枢密院便是这般做事的吗?” “曲副都统!”刘子羽也是个公认的坏脾气,如何能忍曲端,当即便呵斥回来。“今日乃是四月初一,月前到底是几日前?何况中间还有宜佑门之事,大朝会之事,然后便是行军至此了!何况军情严肃,有些消息总是要再三确认的……” “如你这般确认,早把官家给断送了!”曲端凛然不惧,直接跳过‘月前’冷笑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太行山马扩马总管有私怨,他传的讯息你总以私心度之,以至于上次在南阳时便因私废公了!我只问你,你再三确认的又如何?马扩可曾哄骗于你?人家被你父子扔入牢里,金人将他放出来,他却弃了家眷去抗金,如此忠义之士,为何要哄骗于你啊?只因与你有仇?便是与你有仇,须跟官家无仇,跟两河、关西、中原士民无仇!要我说,你这种文官出身的衙内,便是舞刀弄枪,学得一些兵马皮毛,也只是装模作样,靖康之变,就是因为国家大事被你们父子这种人所制……” 刘子羽之前还在忍耐,但听到最后,对方居然言及殉国的先父,也是彻底无忌,乃至于忽然冷笑,继而一字一顿于帐中负手吟诵道: “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河上泛渔舟。” 帐中一时寂静,曲端也憋得满脸通红。 而就在这时,一直静静听着二人对撕的赵玖忽然失笑:“杨沂中。” “臣在。”杨沂中循声向前。 “将帐门再卷起来。”赵玖平静吩咐道。“让外面的军官士卒,还有随军的进士吏员看清楚这里动静,省的好奇。” 杨沂中怔了一下,但还是越过尴尬的曲端与刘子羽,亲自上前将帐帘卷起。 “你接着说。”待帐门重新打开,赵玖方才随手指向刘子羽。 “喏!” 刘子羽深呼吸数次,强压住胸中怒气,朝官家继续汇报。“好教官家知道,枢密院以为,无论是欲守还是欲战,若要胜此大役,首要之事乃在隔离二字上。” “怎么讲?”赵玖精神微振。 “便是尽全力,不让金军各部汇集关中的意思。”刘子羽气息渐渐平复。“金军一分为三,但最终要拼尽全力对上的却只是入关中之军,故此……” “故此,当务之急乃是尽量阻拦太原之敌对娄室的增援。”赵玖心下恍然,口上也直接讲了出来。“但丹州已失,金军若从延安、丹州渡河支援又如何?” “不会的。”曲端抢在刘子羽之前解释道。“官家不晓得,黄河上游两岸,自龙门开始,便山多路窄,金人如欲从陕北汇集,便只有延安府境内延河可做河东、河西之间的粮道,然后还要从延安府城那里绕一圈再南下……这条路,便是金人已经有了延安府、晋宁军和河外三州就近征粮,供给五六万人也已经是极限,不可能太多!当年五路伐夏便是不顾后勤才一败涂地的,娄室须比本朝文臣强三分才对。” 赵玖缓缓点头:“朕懂你们意思了……不是娄室不想一开始集结大军,而是陕北用兵有限,他还得指望河东金军从河中府支援过来,所以你们是要朕在陕州、同州之间布下重兵,尽量隔断蒲津、风陵渡,阻敌大部于河东?” “正是这个意思。”曲端依旧抢先做答。 赵玖缓缓颔首,却又一时摇头:“陕州李彦仙的兵马能防两州吗?” “不够!”曲端就势而对。“敌军十万,便是隔河而守,也得六七万,这还得以精锐相对……” 赵玖沉默了一下,因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曲端的意思,而等他再去看刘子羽时,这个刚刚跟曲端争得宛如杀父之仇一般的枢密院都承旨,却也一言不发。 而这下子,赵玖便知道,此事绝无第二种应对方略:“非韩世忠往同州不可?” “非韩太尉莫属。” 刘子羽也再度严肃发声。“官家……同州这个地方,北面是已经失陷的丹州,西面和南面是洛水,东面是黄河,而黄河上,蒲津浮桥虽已烧毁,但渡口仍在,乃是金军自河东渡河不二所在。” “此地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一直没吭声的御营都统制王渊也插嘴言道。“这个地形,用大将、精锐数万是可以守住的,而且说不得能有奇效,但反过来说,若是在此处怜惜兵马,一旦为敌军所趁,便是被绞杀殆尽的局面……官家,这个时候不能犹豫,也绝不能吝惜什么精锐、什么大将!咱们毕竟是弱势,能兑子便尽量兑子!” 赵玖重重颔首,同时看向了一直保持沉默的随军枢相汪伯彦,而汪伯彦也当即俯首,见此情状,这位官家复又看向了一旁的小林学士。 小林学士会意,直接在起居郎胡宏的协助下低头写起了圣旨。 “但若韩世忠、岳飞、李彦仙、张俊、张荣皆不能轻动,朕莫非只能用御营中军与关西各路兵马去跟娄室作战吗?”即便是知道自己下了一个绝对理性和正确的旨意,赵玖脸色还是难得显得难看起来。 “官家,恕臣直言,这本是娄室从延安攻击的缘由……那地方是国家西北,御营大军本就难往彼处,若最后真能合御营中军全军与陕西六路兵马以御娄室,已然是大幸了。”刘子羽昂然答道。“不过,战事到底往何处走,谁也不知道!” 赵玖连连颔首……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人家完颜娄室连年都不过,不惜数万大军南下,以作战略侦查,还不是为了弄清楚各路兵马实力、支援速度、支援范围吗? 若此番没有这些算计,那才可笑。 而以眼下来看,这种安排到底是最理性和正确。 不过…… “咱们一开始说什么来着?”赵玖回过神来,居然一时有些恍惚。 “丹州已失,吴玠二度战败,如今鄜州兵马不多,是守是弃?”曲端上前一步,小心提醒。 “那是守是弃?”赵玖盯着曲端相询。 “既守且弃!”帐外暮色将至,军士都已经去用餐了,而灯火之下,曲端盯着面无表情的赵官家,一时双目灼灼。 对此,赵玖一声不吭,复又看向了刘子羽、胡闳休等人。 刘子羽先瞥了一眼曲端面色严肃,然后也上前一步正色相对:“枢密院也以为当既守且弃!” “何意?”赵玖面色不变,只是抬首示意。 “回禀官家,这正是臣本要代枢密院同僚说的事情……”刘子羽俨然早有想法。“关中想要守下来,一则是尽量隔离河东大军,不使关中金军势大;二则是要尽量依托陕北丘陵山脉地势,层层抵抗,却无需与之死战、决战,而是要尽量使其部精锐骑兵消耗、疲敝于陕北山中,同时又不得不分兵把守各处,而待暑热之时,彼辈也疲敝难耐之时,再行放开,或求战与山野,或诱之于坚城之下……” 赵玖缓缓颔首,复又去看曲端。 “臣也是这般看的。”曲端赶紧做答。“陕北是此战关键,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但一定要抵抗、袭扰,一定要保全有用之军,待敌军势疲,我军渐锐,届时依形势或战或守。” 赵玖重重点头,便欲说话,却又闭口。 而当此之时,曲端直接下跪于帐内,叩首以对:“官家!官家若还用吴玠守鄜州,怕是不足用!” 出乎意料,面对着曲大如此作态,帐中除了一个汜水关的范一泓一时惊愕外,竟无一人有多余反应,好像都知道他会这么干一般。 “怎么说?” 赵玖同样面不改色,却只是显得好奇。“我听人说,能文能武是曲大,有勇有谋是吴大……这吴大与你齐名,虽败了两场,也只是野战不利罢了,居然也守不得鄜州吗?” “官家,”地上的曲端一脸坦诚,急切而对。“有勇有谋什么的,根本就是为了凑字数好与臣相比……他吴大若是有勇有谋,何至于败成这样?” 赵玖终于冷笑。 “官家,臣不是这个意思。”曲端赶紧解释。“其实,真若只是守一州之地,吴氏兄弟随便一个即可,若是野战奋勇,便是臣都有些不如吴大。但问题在于,以眼下来看,鄜州必然失陷,而鄜州失陷后,正该集合兵马有序后撤,然后背靠泾原路、环庆路继续节节抵抗……如何调度三路数州兵马?如何引诱金人西进?如何多面袭扰金军?吴玠便有些不足了,因为他之前一直只是臣下属,并无此威信!” “那谁有这个威信?”赵玖毫不犹豫,冷冷相对。 曲端张口欲言,却隔着摇曳烛火,在案后赵官家的凝视下几次不能出声……时隔近一年,回到梦寐以求的家乡重新掌握军权、参与大战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在这位官家的逼视下不敢出声。 帐外在用餐,这是天色彻底黑掉前军营最热闹的时候,而龙纛之下的这个大帐中却早已经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看着曲端。 而曲端也在心思百转: 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河上泛渔舟。 现在想来,凭着这句诗,这位最起码个人威权已无可动摇的赵官家便早可以宰了他,也可以出言否了他呼之欲出的请求……哪怕他这次没有吹牛,环庆路、泾原路、延鄜路的士民军吏都服他,因为毕竟是他在之前数次金军入侵时保全了陕北诸路。 但话说回来,为什么没宰呢? 为什么这位官家只是一直看着自己,不直接否掉呢? 那只有一个答案。 “官家!”不知道隔了多久,曲端几乎是费尽了全身力气方才出声,而一旦出声,却是彻底把持不住,一时涕泪横下。“臣错了!请与臣一军之任,臣当为国家尽忠尽力!” 烛火之后,赵玖先是缓缓颔首,却又微微摇头,复又一声轻叹,继而许久不语。 曲端见此,心中忐忑,却又渐渐失望,至于绝望。 但出乎意料,等了片刻之后,一身甲胄未卸的赵官家一声不吭,却忽然起身往身后帐中角落而去,却是将一副弓箭取来,转身放在案上,这才朝曲端言道: “曲大……这副弓箭是朕用惯了的,你拿去……若是再有违抗上令、私刑下属、见友军而不救,你要么持此弓向朕而射,要么便在你旧日袍泽中找个熟人,让他用此弓将你勒死……咱们君臣并无第三条路!” 言至此处,自有杨沂中上前捧弓箭转交于地上曲大,而与此同时,赵玖也转向了一侧的小林学士:“让胡寅以延鄜路经略使身份总领陕北三路军政事宜,加吴玠泾原路经略使,加吴璘延鄜路兵马都监,御营副都统曲端离任,转环庆路经略使……军情紧急,与他圣旨、金牌,让他连夜即刻出发!” 曲大闻得此言,一时狂喜,接过弓来,却又觉得浑身释然。 正所谓,二十年戎马,今日重归,一载重负,须臾尽落。 ps:感谢第七十八萌蹁跹乌鸦同学……含吐缃缥之上,翩跹樽俎之侧……是这个出处吧?所以是乌鸦会跳舞的意思? 第五十九章 汇集 战争是动态的,而且是混乱的,微观上来讲,今天的安排明天可能就会无用,但后天可能又会有奇效,大后天反而成了阿喀琉斯之踵。 但是,总不可能不管吧? 毕竟,量变引起质变,只有持续性的做出理性而正确的反应,才有可能从宏观上提高容错,使指挥系统与后勤、兵力、士气、气候一样,成为真正的胜负手。 当然了,这种大规模战役的结果,最终还是需要一场主力决战或者战略要地的得失来决定的,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铺垫,都只是为了给终焉之时创造更好的条件罢了。 来到眼下,曲端连夜西行,往归鄜州,这次他将和吴氏兄弟一起受胡寅统一领导,成为陕北方面的三个军事指挥官之一,从实权角度似乎是减弱了不少,毕竟他之前可是实际上控制了两路兵马的指挥权……但毫无疑问,级别却是上去了,因为这次是正经的一路经略使,靖康前西军将门梦寐以求的人生顶点。 实际上,即便是眼下的关西地区,也只有一个刘仲武之子刘锡作为熙河路经略使,勉强维系了传统西军将门的资质。 但可以想象,随着关西战事的重要性被提高到一个不可估量的地步,按照赵官家以往的大方,只要军事表现得力,西军各路指挥官也将获得前所未有的恩赏,这是他们的机会,而曲端的回归便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信号。 曲端既走,赵玖也没有耽搁,翌日一早便引军经汜水关继续西行,然后在短短三日内重新回到了一个放在以往足以决定天下走向的‘战略要地’——洛阳城。 之所以说是以往,是因为这座千年古都早已经被金人屠了一次、烧了一次,去年这个时候还是一片白地,一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她真真正正的焕发活力,重新构筑起属于自己的光彩。 不过,这不代表洛阳没有任何价值。 “洛阳城虽已不在,但洛阳盆地依然是天下要冲,更是大宋西京所在。”这日下午,身着戎装的赵玖率领数量已达三千余众的部队行至洛阳旧城前,勒马环顾左右许久,倒是由衷生叹。“张荣船只有限,一旦金军多路渡河,很可能头尾不顾,但此处绝不能置之不理。” “不瞒官家。”一旁束着牛皮带的刘子羽打马向前,主动开口。“枢密院中之前便有过忧虑,上次官家停驻洛阳,金人只遣完颜撒八一路偏师到集津,兵只五千,将也是李太尉数次击败的手下败将,初来便败,撤退时更是全军覆没,宛若笑话……” “你们是觉得完颜娄室刻意派了个废物和几千弱兵,让我们以为洛阳不会受到河东方面的偷袭?”赵玖若有所思。“但实际上,这次金军大举来袭,河东猬集十万之众,说不得便会有一支精锐奇兵自集津南下,偷袭渑池?” “是有这番考虑,但未必只是集津,长泉、孟津皆有可能。”刘子羽冷静相对。“无论如何,洛阳这里也必须防护得当。” 赵玖点了点头,却未吭声,而是直接看向了马前不远处已经立了一阵子的两个人……二人正是河南地方豪强出身,因为与金人作战得力而进入御营的大小翟二将了,而二将身后便是洛阳旧城,唯独城墙垮塌,且一直没有修复,可以清晰看到彼处有数百军士在城内肃立相侯。 “臣必然恪尽职守,为官家做好北面屏障。”翟兴,也就是大小翟中的大翟了,早就在等这个机会,便上前一步,赶紧应声。 小翟翟进也迅速上前一步,恭敬相对:“请官家放心,臣等世代生长洛阳,北面何处可渡,何处当防,都烂熟于心,有俺们兄弟在北面,官家尽可安坐洛阳。” 赵玖点了点头,依旧一言不发,却又回头看向了身后有些气喘吁吁的枢相汪伯彦……这位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 “臣必然恪尽职守。”汪伯彦在马上拱手相对,然后便要小心下马。 赵玖行动迅速,抢在杨沂中之前翻身下马,将有些气息不平的汪相公扶下战马。 汪伯彦下得马来,略显尴尬,却还是勉力朝赵玖拱手:“让官家见笑,臣这些年养尊处优,已成老朽之态,不复当年负弓相随之勇猛。” 赵玖闻言不由失笑:“可惜,还是不能让汪相公当京兆尹,且委屈一下相公做个河南尹。” 汪伯彦难得一怔,继而也是失笑。 且说,二人所讲的乃是理论上二人初次相见时的场景……那是四年前,赵玖尚未从井中爬出,彼时尚是康王的这具身体出使北方,途径河北,结果走到一半,金军便攻破了刘子羽父子把守的真定府,骑兵直接南下到磁州、相州一带,当时所有人都来劝他不要再北行,而正在相州的汪伯彦更是亲自负弓着甲率兵去迎接康王。 二人在黄河边相见,康王大为感动,便安抚对方,说是回去见了陛下,必然举荐汪伯彦为京兆尹,从此引为心腹。 而如今,物非人也非,汪伯彦老早便以为官家忘记了当年旧事,而赵玖当然也确实‘忘记’了……只是杨沂中又跟他无意间说起过罢了……不过,无论中间有多少阴差阳错、似是而非,和吕好问一样,作为一开始为了稳定局势而保留的宰执,二人君臣一场,延续至今,有些东西真真假假,到底是不影响各自情分的。 笑完之后,赵玖方才扶着汪伯彦扭头看向了早已经意识到什么的翟氏兄弟:“你二人在此辛苦,过些日子应该还有汝州、南阳来的义军过来顶替牛统制的空缺……不要你们做别的,替朕护住汪相公,并保全洛阳,便是此战一份功劳!” 尽管有些醒悟,但言语至此,翟氏兄弟依然心中惊愕,却偏偏不敢有多问,只好俯首称是,并向汪相公行礼。 而下了马的汪伯彦并未第一时间理会翟氏兄弟,却只朝赵官家拱手再对:“官家,黄河南岸,自长安至汴梁,自古以来都是天下脊柱,洛阳更是中国腹心所在……所谓居中国而临天下,便是指此处了……臣为国家大臣,又受命在此,必然与洛阳共存亡,官家且安心向西。” 赵玖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个中国指的是本意,乃是中原或者首都之意,而炎黄之后,尧舜禹那个时期,很可能便是在洛阳盆地建国扩张的,所以很多古籍中这个词汇可以特指到洛阳。 不过,此时不是计较这些学术问题的时候,也不是为汪伯彦言语中的决意而感动的时候……毕竟嘛,事到如今,赵玖自己都有托孤送命的觉悟了,那宰执以下,不管是谁,最起码表面上都该有豁出去一切的觉悟。 当然了,眼下喊生喊死也真不是纯粹的敷衍和伪装,因为刀兵就在眼前,真到了那份上,谁都有可能被逼着做出决断的……那时候,才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的时候。 一句话,万般情绪,等到战后再说吧。 所以,赵玖只是点了点头,便直接翻身上马,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了翟氏兄弟。 翟氏兄弟齐齐醒悟,继而大翟扭头朝身后并无城墙遮蔽的城内微微一努嘴,便有一名脸上带疤的年轻骑士牽马出墙,先是朝赵玖下跪行礼,自称翟进长子翟琮,然后便引着大约两都兵马外加几十名辅兵、十几辆骡车转入队伍之中。 赵玖见此再不犹豫,直接扔下洛阳,便继续向西而去。 准确的说,乃是向西南而行,他没有走渑池、陕州那条大路……隔河相对,太容易被金军哨骑发现了……而是顺着洛阳城南的洛水、从二崤山之南,一路溯流而上。 就这样,汪伯彦入驻洛阳行宫,而洛阳残城上也升起了一面崭新的金吾纛旓,而赵玖却偃旗息鼓,御驾行军前后十几日,经虢州南部、商州北部的洛水小道,一路辛苦抵达了关西重镇蓝田。 到了此地,赵玖与提前抵达此处的呼延通部合兵一处,还接收了韩世忠留在此处的数以千计的铜面、旗帜……这个时候,这支数量已达四千余众的御前兵马又戴上韩世忠部标志性的铜面、顺势打起了韩世忠部大将许世安的旗号,方才在呼延通部的遮掩下,继续向西,却是在四月十八这一日抵达了长安。 而此时,长安城周边早已经大军云集,除宇文虚中本来组建的京兆防卫兵马外,熙河路、秦凤路,乃至于兴元府的兵马尽数抵达。而之前从武关抵达的韩世忠部御营左军,从崤山北侧大路抵达的御营中军各部,却都早已经在渭水两岸布阵、屯驻了。 行至灞桥,呼延通便直接往渭北与王德部汇集而去了,此时只有一个‘擅守的许世安部’来到长安……那宇文虚中身为留守相公,自然不好出迎,甚至连相府都不好出去的。 但是,赵玖却在城门内见到了换上绿袍来迎的巴蜀五路转运使张浚张德远。 “官家!” 张浚见到赵玖,强忍不拜,临到城中,方才迫切打马上前相对。“臣在路上,闻得官家宜佑门前托孤,实在是……” “不要说这些。”赵玖一面继续勒马入城不止,一面不以为意道。“只说你如何来的这般快?陕北军情如何?” “臣上次因春雨失期,惭愧万分,一直就在兴元府(汉中)处置事务,所以这次来的极快……” “带了多少兵马?” “熙河路一万、秦凤路一万、兴元府一万……臣本还想招纳青塘各部,但彼辈皆观望不至。” “无所谓了……你上次因春雨未至,娄室在潼关一月都未见你,怕是此番出兵心中少算了你一路,你这三万兵力,最少有两万是多出来的变数了。” “臣惭愧,巴蜀之前钱粮供给南阳,西军重建才一年,这两万兵未必有官家带来这四五千精锐……” “这是朕硬凑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既说到巴蜀钱粮,三万兵马,还有陕北三路兵马……这么多兵,军饷、后勤可充足?” “充足。”张浚即刻应声。“臣一面动身过来,一面让赵开在巴蜀不计一切搜括钱粮财帛物资,不仅让他预支巴蜀两年钱粮,还号召巴蜀富户豪门捐钱捐物……” 赵玖陡然停马,严肃以对:“不会激起民变吗?” “臣以为此战事关重大,若败,怕是巴蜀也保不住,便也顾不得了。”张浚也跟着停马,却是咬牙恳切相对。“且臣自为表率,将祖产、田宅一并强卖给兴元府的富商,得黄金五百两,也一并带来了……上下都说不出话来。” 赵玖沉默片刻,却只能无奈颔首,然后继续勒马向前:“德远有心了……陕北军情如何?” “吴玠三度兵败,鄜州已失,胡明仲退居后方宁州调度臣给他供给的粮草,曲端往庆州整顿环庆路兵马,吴璘往原州整顿泾原路兵马,而吴玠本人则率残部退守坊州,继续抵挡娄室……与此相比,活女试图翻越梁山往同州为河东金军呼应,然后为韩太尉亲自率部击退,倒是意料之中的妥当之事了。” “坊州。”马上的赵玖一声叹气,却又有些思绪乱如麻的感觉。 “坊州在鄜州正南。”刘子羽赶紧在后提醒道。“北洛水下游,但坊州要害不在洛水上,而与距离北洛水二十里的沮水畔州城,彼处有河有山,尚可一守……但北洛水通道却已不能扼!” “换言之。”赵玖恍惚相对。“娄室若是不顾一切,一意南下渭北平原之地,实际上无可阻挡了?这才不到一月吧?他便已经打穿陕北,全取三州了?” “娄室不大可能弃坊州南下的,不然一旦南下,吴玠便可引军掐断他后路。”刘子羽先是恳切做答,但说完之后他自己都不敢确定,却又多加了一句。“便是娄室真弃了坊州州城南下,渭水也可守,咱们兵力调度迅速,防御还算是充足的。” 赵玖摇头不止,脸色却已经难看至极。 众人不敢多言,待到留守相公府前,各部兵马自去城中安置,有名有姓的中枢大臣、近臣,以及随行将领,却直接随官家入内。 而宇文虚中也早已经率数十名关西大员、西军将领在院内相侯。 入得院中,关起门来,众人这才正式见礼,而之前还在张浚、刘子羽身侧难掩忧色的赵官家却居然早已经恢复如常,然后从容与许多第一次见面之人相对。 待到双方坐定,路上已经做了功课的赵玖甚至还不忘专门召来峡西路(汉中一带)兵马都监刘錡上前,拉着人家的手询问了两句……按照杨沂中提醒,此人在赵玖落井前曾一度往行在随驾,然后才返回关西出任陇右都护的,后来张浚看重他,并托付宇文虚中提拔此人为汉中兵马实际指挥,很大程度上便是看中他的御前经历。 换言之,这个熙河路经略使刘锡之弟,西军名将刘仲武之子,乃是‘认识’他赵官家的,甚至是关西六路各部中他赵官家难得的‘自己人’。 等到双方见礼完毕,赵玖端坐于上,却依旧不问军情,而是先按照路上商议的那般开口分派职务: 乃是加原熙河路兵经略使刘锡为西三路都统制官;加峡西路兵马都监刘錡为峡西路经略使;加秦凤路兵马都监赵哲为秦凤路经略使。 而诸将以下知名西军将领,如慕容洧,加秦凤路兵马都监;李彦琪,加熙河路兵马都监;张忠加峡西路兵马都监。 又临时以宇文虚中的名义,发文与胡寅,让他与曲端、吴玠权责,允许二将阵前提拔泾原、环庆两路军将。 这便是临阵封赏了,考虑到曲端之前的安排,此番倒也在意料之内,而且诸将自然也都显得感激涕零……但其中到底有多少效用,就不好说了。 一直耐着性子安排完这些,赵玖不顾身上早已经浸透棉制戎装的汗水,这才于座中缓缓相询军事,却又一开始只对宇文虚中开口:“宇文相公,西夏怎么讲?” “臣早早便往西夏邀兵,但西夏迟迟不应。”宇文虚中尴尬起身相对。“臣惭愧。” “本不指望他们的。”赵玖不以为然道,却又本能扶住腰中牛皮带上系着的佩刀,然后看向了堂上左侧诸多西军将领。“朕不知道关西地理……你们都是关西宿将,可有人告诉朕,坊州那边还能救吗?” 数十名西军将官面面相觑,皆不敢言语。 半晌,还是刘锡这个座中官位最大、资历最深、家族根基最厚的人不得已起身小心出言: “官家,恕臣直言不讳,吴玠一败再败,其部兵马早已失了战心,而最近的曲端和吴璘又在泾原路与环庆路集合兵众,一时间不能妥善去援,若待长安兵马至坊州,说不得彼处早已经被破了,反而要为金人骑兵在野地中迎头而击……不过,如今我军物资充足、兵马强盛,倒不如沿渭水、北洛水、黄河,沿途布阵,而官家安坐长安,以待盛暑。” 赵玖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有此番对答。 “臣也不建议去救。”刘子羽也咬牙起身相对。“官家,且不说能不能救,只说此处峡西路与熙河路兵马恰好是娄室不能预料的,当以奇兵养之,以待大用!” 赵官家摩挲了一下手中佩刀,然后再点了点头,全程并无任何表情……其实,他又能如何呢?他不知道关西的地理,不知道这些西军大将的能力,也不知道这些人哪个可靠哪个不可靠,甚至泾原路、延鄜路、环庆路的将领他都没机会亲眼见一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人事听天命。 实际上,这本就是完颜娄室想要看到的,逼迫你来到自己不熟悉的战场,使用不熟悉的下属与军队,面对不熟悉的敌人。 只能说,这一刻,赵玖愈发感觉,完颜娄室确系金国名将。 第六十章 思怀 “我这是强违天时出兵啊……” 四月下旬,已经是毋庸置疑的正经夏日了,天气渐热,暑气难遮,坊州,沮水入北洛水的河口处,浑身被汗水浸透的完颜娄室坐在河畔不远处的树荫之下,望着周边恹恹挤在阴凉处的士卒,不免在心中感慨。 且说,这一次出陕北,娄室集中了西路军大部分的猛安谋克,却没有带足满员的汉儿补充兵过来,这在显著提高了战斗力之余却又使得一些事情过于明显了起来: 首先,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出身辽东、燕云的精锐愈发难以适应这种暑气,更不要说很多西路军女真精锐干脆出身按出虎水(今哈尔滨一带)一带了。娄室根本不敢想象战役持续到夏末、秋初时雨水连绵的场景,那不仅仅是对手里骑兵的一场灾难,对自己身体而言,同样是一场灾难。 其次,陕北地区是典型的高原上的丘陵塬地,这种特殊的地形使得骑兵可以在局部战场投入战斗,却难以发挥战略上的机动优势,这就使得后勤艰难,大规模运动战几乎变成了一种奢望。 故此,在娄室看来,这一战或许从国家战略和私人需求而言确实是必须的,但具体来到眼下的战役层面,却是一场没有天时、没有地利的战役……唯一指望的便是人和了,依靠着这群从辽东、燕云,乃至于按出虎水畔出来的金军核心精锐骑兵,倚靠着自己的决意,一战而决。 太阳西斜,辛苦行军至此的金将主力歇了好一阵,随着众人气息渐平,金军多起身去北洛水与沮水中去暑,而汉儿军却在副都统完颜拔离速的呵斥下,开始顶着烈日在河畔安营扎寨。 当此之时,全军主帅娄室依旧靠在原本的大树之下,闭目凝神,周围也无人敢轻易打扰……当然了,娄室此时早已经不再胡思乱想什么,而是将精力集中到了眼下战局上面。 话说,完颜娄室这次率西路军精华南下,具体兵力大约是五六万的样子,其中纯粹的猛安、谋克制度下的精锐战兵大约勉强不到四万的样子,还有一两万汉儿补充兵,算是弓手兼辅兵……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猛安谋克制度下,万户十个猛安是无误的,但具体每个猛安中却往往只有五六个乃至于四五个谋克,而平素万户若想实打实的领够一万兵,往往是四五千猛安谋克制度下的骑兵,外加四五千汉儿补充兵。 但这一次,娄室为了确保出兵迅速,也为了在有限后勤条件下确保战力,并没动员太多汉儿辅兵……那些兵马算是交给了名义上的主帅、此时应该已经快要到河中府的三太子完颜讹里朵了。 至于这五六万人,到了眼下,却又只剩三四万之众了……这倒不是说娄室损失了多少,而是很自然的分兵消耗。 首先,自然是必要的防御、留守部队,这种地形条件和补给状态下,没人敢在这方面稍作轻视的,而偏偏沿途沟沟壑壑太多,哪里好像都该拍个寨子,留点兵一般……更不要说,还有延安府、洛交城等要冲了。 其次,却是完颜活女引一路偏师约万人,早早从延河分兵,顺黄河南下,攻取丹州,窥视同州。 这一路没的说,活女表现非常出色,丹州轻松攻下,至于前几日受阻于同州……说句不好听的,本就该如此的,因为驻守同州的是南朝第一大将韩世忠及其部御营左军三四万人,而且丹州、同州之间有一座正正经经的梁山山脉,再加上这天气,要真能一万人捅穿同州的话,那活女便真可以取代他爹的位置了。 故此,来到这个沮水与北洛水的交汇口后,完颜娄室手中理论上虽然还有七个万户,却只有约三四万的部队了。 当然,其中大部分都是那种‘满万不能敌’的真正核心战力,这种兵马,当日只有万人,娄室便可以倚之大破西军二十万了,所以并无差错。 而在心中盘点完兵力以后,娄室复又开始思索自己主力的进军道路。 这支主力基本上是顺着北洛水这条河进军的,而北洛水上最重要的两处防御节点,都在上游……一个是之前曲端经营了许久的雕阴山口,却在侧翼丹州为完颜活女的偏师攻破后丧失了战略作用,守将吴璘选择了放弃后撤;另一个则是北洛水主干道旁的洛交城,却是被娄室率军从容攻破,守将吴玠、吴璘兄弟二人一分为二,一个向西,一个向南,狼狈而走。 故此,到了眼下,金军已经全取鄜州、丹州,并正式压入坊州、窥视同州。 而从此处开始,不提丹州偏师,主力部队这里面临的道路却一分为三。 其中一条路,自然是顺着北洛水,从北洛水东岸继续往东南方向而去,而这条路的前方不是别处,正是韩世忠所驻守的同州……这是一条比较‘王道’的道路,大军顺此南下,侧翼有丹州活女军做援护,而且洛水东岸重镇鄜城在手,更能确保后路无忧,完全可以从容与丹州方面的完颜活女夹击韩世忠,同时也可以为河东方面的三太子完颜讹里朵、完颜兀术等另一大股主力部队吸引注意力,方便他们渡河。 实际上,这也是大部分人猜度的决战之地。 另一条路,也是顺北洛水南下,却是要从北洛水西岸走,取华州,然后走华州、耀州边界的富平、三原等地,正式转入渭北平原,兵临京兆……一旦至此,韩世忠很有可能被迫放弃同州,回身援护长安,河东大军自然也能顺畅渡河。 而第三条路,也是要兵临京兆,却是从此处向西南而去,乃是要攻破坊州城,然后转西南面的耀州,只要攻破同官(后世铜川)、华原(后世耀县),那富平、三原等渭北门户也就在眼前了。 三条路,自西向东,耀州、华州、同州,哪条路都可以走,但必须要选一个,三路分兵未免可笑……而这其中,娄室早在心里否决了大部分人猜想的同州。 这倒不是说娄室心里真就怕了韩世忠,而是他担忧会在同州那里耽误了太多的时间……陕北的路太难走了,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届时要是在同州再耽搁下去,把自己给耗死这种可能性不提,只说再折腾一个多月,娄室都难以忍受。 而且,眼下不比以往,娄室隐约觉得,便是击败了韩世忠,也未必就是赢得了决战,甚至恰恰相反,跟韩世忠在同州纠缠的话,会不会给宋人留下更多的集结时间?到时候会有更多的部队不顾前方韩世忠大败,继续集结于渭河一带,拱卫京兆?河东大军的粮草会不会供应不上? 地是人非,有那么一个战意决然的赵氏官家在后面逼着,不可能用以往的眼光来分析看待宋人的。 往日前方一战而胜,后方宋军便一溃千里的想法千万要不得。 可若走其余两条路,也就是直接扔下同州侵入渭水、逼迫韩世忠撤军的话,就必须要确保洛水西岸有足够的后路保障,换言之,无论是华州还是耀州,坊州州城都该先拿下的。 “吾里补还没回来吗?” 一念至此,娄室缓缓睁开眼睛,先看了看已经有些黄的日头,方才朝自己身侧不远处扶刀侍从的次子完颜谋衍发问。 吾里补,乃是女真语中积蓄之意,女真军官中叫这名字的不要太多,就好像汉人中起个名叫张发财,取个字叫什么甫一般常见。 而娄室所问吾里补,却只可能是夹谷吾里补,这是娄室此番出征带来的两个全额合扎猛安中的一个……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了。 所谓合扎猛安,乃是侍卫亲军的意思,开国前只有阿骨打、吴乞买、粘罕等寥寥几人有资格有,一共只有六个,开国后很多贵人都养,很可能便是铁浮屠的真正来由,但无论如何,依然以这六个最精锐,而粘罕也着实大气,他的两个合战猛安这次全都给娄室带来了……一个为夹谷吾里补所领,一个为蒲察胡盏所领。 至于娄室现在询问吾里补,却是因为按照金人进军传统,一旦作战得胜,为了确保用最小代价扩大胜果,往往会派出一支极为精锐的骑兵尾随向前,试图惊吓破城,或者随败军扩大战果,而这一次尾随吴玠的,正是带领了一支合扎猛安的夹谷吾里补。 “回来了……跟拔离速交过令了,见爹爹在闭目养神,才没敢打扰。”谋衍闻言赶紧上前两步做答。“不过据他说,吴玠逃入坊州州城里后没有慌乱到失措的地步,城池防备还是严密的,所以并未得手,反而吃了个小亏,便干脆直接撤了回来。” 娄室面色不变,只是点了点头:“吴氏兄弟都是难得将才,从几次战败都能收拢部队妥当立足便可知道,吾里补吃亏也不碍事的……” 完颜谋衍也点了点头:“确实,那吴氏兄弟作战其实也挺得力,年初在这条河边被大哥埋伏那次不提,野战背河被骑兵突这么几个来回,谁也没辙……可前几日在洛交,他们兄弟着实没损失多少兵,吴玠带走了四五千,吴璘也带走了两三千。” “你们兄弟不如他们兄弟。”娄室再度颔首,偏黄色的瘦削脸上并无半点表情。 谋衍本只是顺着亲爹的话随口说两句,听到对方如此定论,心中自然不服,偏偏又不敢多言。 “去找拔离速来。”娄室根本没在意次子的想法,只是随口吩咐。“军中几个万户、得力猛安也都叫来,我要下军令。” 谋衍不敢怠慢,却是匆匆而去。 须臾片刻,闻得主帅相招,此番随同出征的万户兼副帅完颜拔离速以下,万户完颜突合速、万户耶律马五、万户完颜撒离喝、万户完颜折合,外加两名合扎猛安夹谷吾里补与蒲察胡盏,合计十来人,纷纷涌来河畔。 而十来人,几乎人人皆带数名亲卫,一时间却是弄得这棵树周边嘈杂一时。 但是,等到盘腿坐在树下的娄室抬起头来,只是四面一望,嘈杂声便登时消除,便是继承了哥哥银术可在西路军中地位,此番出征多有处置日常军务的副都统完颜拔离速也即刻束手肃立,宛如见了猫的老鼠一般乖巧,根本不见昔日在完颜兀术军中日常与四太子对抗的雄姿。 “吾里补。”娄室并无多余废话,直接瞥向其中一人。“坊州州城如何?须多少兵马铺垫?” “回禀都统。”夹谷吾里补也肃然拱手。“城不大,但周围地形麻烦,到处都是山沟,想要攻城,只能从北面渡河去攻,偏偏宋人除了引这条什么沮水绕城做护城河外,城北河这边还有一座山绵延到河边,最近的一个山头几十丈高,山上还全是石头,坑坑洼洼,宋人又在上面早早预备下的一个寨子,控着城北面大路和空地,那空地也不大,就是两三千人便铺展满了……俺便是在那里挨了一顿箭矢,讨了个没趣,便只窥了山上石头就回来的。” “也就是说兵马铺展不开,且吴玠对此城早有准备,须先拔寨,再攻城了?”娄室微微蹙眉。 “是这个意思。”吾里补再度拱手。 “能绕到城南吗?” “或许能,但咱们不知道地形,山沟子里怕是要绕晕,且路上村寨都空无一人……须耗费时间。” “谁去?”娄室点点头,不再多计较,而是直接看向了那群安静至极的万户。 “俺去!” 众人面面相觑,就在这时,原本就有些不耐之色的完颜突合速,忽然上前一步,却是挺胸凸肚,扶腰应声。“俺突合速最擅步战!” 此言一出,树荫下一阵哄笑,周围侍从也多哄笑。 且说,突合速作为西路军名将,绝对不乏经典战例的,当日在太原斩杀种师中的便是他。不过这一次他所言的步战,却是指另外一次战斗。 具体来说乃是当日破太原后,金军扫荡河东,结果打到石州(今山西离石一带)时,宋军仗着山道数次抵御金军成功,金军连损三将,只能求援在太原的突合速。突合速至石州,观察地形,认为应该下马步战。 结果当时主持战斗的金军将领不知道是已经生怯,还是在给自己作战失利找理由,便告诉突合速,说宋人会妖法,脚上绑着神行太保一般的符篆,跑起来速度比马还快,金军要是弃了战马与宋人作战,未免更加艰难。 结果是,突合速当场冷笑,然后让全军下马与宋军展开山地步战,将石州宋军绞杀殆尽……史书称之为‘尽殪之’。 娄室心中其实不满突合速的傲慢与轻佻,但一来,突合速确实是个作战勇猛无匹之人,二来,随着天气愈热和士卒渐渐疲敝,他正要用对方这番气势;三来,他也着实不愿意继续在路上拖下去。 于是乎,娄室便在树下微笑相对:“如此,坊州城便交给突合速了,你部十个猛安,四十七个谋克,应该足够了,汉儿军也给你随意调用……今日歇息一日,明日再去,如何!” “都统在此等一日,明晚俺派人接你入城便是。”突合速当即拱手应声。 娄室也不言语,直接微微一抬手,拔离速以下,突合速等人便各自散去,只留下娄室一人继续在树下思索……而未过多久,随着日头愈发偏西,淡黄色的阳光开始照到娄室脸上,这让原本就面色蜡黄的他稍微有了些反应,却又望着不再耀眼的夕阳一时沉思不语,也不知到底在思索什么。 且不提金军第一名将如何在树下悟道,只说这日傍晚,几乎是同一时间,距此沮洛河口直线距离不过二十里的坊州州城城北,同样在河畔树下,同样有一名面色蜡黄的将军正在思索局势……却正是数月内连战连败的吴玠吴经略。 然而,跟娄室心中急躁不堪面色却一直淡然不同,吴玠吴晋卿思索了半天,却忽然在树下抹起了眼泪,而且泪水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周围奉命随从的军官看的心慌,不少正在旁边大路上挖陷马坑的士卒也愕然回头观望,这愈发让随从军官们感到尴尬。 偏偏,此时吴拱(吴玠义子,亲弟)护着胡经略去宁州了,再加上之前连战连败且眼下金人主力大军就在二十里外的严峻局势……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些久随吴玠的人都知道,这位新上任的经略使在关西军中是出了名的喜欢读史书,而且喜欢学书里作幺蛾子,谁也不晓得这要是上前接了茬会是个什么结果……所以,一时间居然没人敢去劝。 但是,吴玠吴经略越哭越伤心,越哭动静越大,周围军官实在是躲不过去,互相推搡一番后,却有个领头的统领军官唤做王喜的,乃是德顺军出身,算是吴玠同乡心腹将领的人,被同僚推着踉跄出列,然后被迫硬着头皮上前询问: “经略,宇文相公不是没追究咱们丹州和鄜州之败,反而刚刚给你升了经略使吗?为何还要哭泣?” “那是因为我吴大还知道什么是廉耻!”吴玠闻言当即收声回头,然后厉声相斥,却是恢复了往日那种沉毅严厉的风姿。“一开始曲大那厮去职,陕北无人可用,朝廷与官家重用我倒也罢了,可如今我一败再败,关西也诸将云集,可官家与朝廷却还是如此待我,我岂能不知羞耻?!你们也当知耻!咱们这次一定要守住这坊州城!” 一众军官情知对方哭了这么一场,就是要说这话来激励自己这些人,再加上他们撤到此城,发现城外早就建好的军寨、堆积如山的军需物资,甚至城外山头军寨与城头上居然还摆着不下数十面床子弩……早知道对方要在此处坚守,便纷纷应和,都说要学吴经略一般知耻云云。 “知耻个屁!”吴玠冷眼看了半日,泪痕都被路上扬起的黄色灰尘给扑干了,这才起身对着自己这些部下继续破口大骂。“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吗?你们一个个只以为我是惺惺作态,逼你们卖命……我固然是要逼你们卖命……但平日里对你们是缺了赏赐还是赏罚不公?” 听到这句还显得实在的话,如王喜、王武等德顺子弟兵出身的心腹将领立即有些承受不住,便上前请战,说是要来守城外山头上的这个军寨。 然而,为首的二将刚一开口,话都未说完,随着一阵风卷着路上工程挖出的黄土过来,二人一时满嘴沙尘,稍显难耐,只能闭口,而吴玠也再度泪流不止。 这位经略使无可奈何,只好背过身去,以手遮面,然后继续呵斥相对:“我只问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今日不是发自肺腑羞耻呢?你们平素不读书,可知道北面这座山深处便是咱们老祖宗黄帝陵寝所在?而且朝廷恩遇是假的吗?官家大度是假的吗?连曲大这种货色都活着回来成了一方经略使,还能说官家待我们这些武人作假?祖宗陵寝之下,朝廷又与我如此恩遇,我若再退再败,到底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这话便说的重了,王喜、王武二将带头,诸将一起下跪,发誓赌咒,声称绝不再退,否则天打雷劈。 吴经略第二次抹干净了脸,却又冷冷相询:“若是再退了,偏偏天上不打雷又如何?” 众将一个头两个大,末了,还是王喜在吴玠的逼视下拔刀捧刃相对:“那就请将军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当然可以。”吴玠上前接过刀来,以手抚锋。“可若要军法处置,本将却知道你们是不可能真正心服的……因为数次败退,我吴玠也一并败走,若要处置你们,岂不该先处置本将自己?” 话到这份上,众将实在是没辙了,所以这次并无人吭声。 “这样好了。”吴玠将刀还给王喜,然后冷冷出言。“之前的事情咱们一笔勾销……从今日起,咱们学着官家昔日在淮上那般定个新规矩,临阵作战,敢擅自退到我身后的,定斩不饶!” 众将只觉得今日这破事终于可以了断,也是各自松了一口气,便纷纷再度赌咒发誓起来……这一次,好歹没有风沙再起……而等众将乱哄哄赌咒发誓完毕,王喜等人便趁势请吴玠从吊桥入城,据说是城内军官凑了份子,要给新上任吴经略摆宴庆祝。 而吴玠闻得此言,面色一黑,却反而朝北面山寨方向而去,走了数步,方才在诸将目瞪口呆中回过头来,继续冷冷言道:“本将知道,今日便是说再多心里话,便是将心肝剖出来给你们这些西军混子看,以你们的混账也未必能信,非得我吴大以身作则方能让你们心服口服……四千多兵,一分为二,挑出些擅射的与我吴大,我自领着守山,你们自去守城,此城可以破,但要破此城,先须我这个经略使死,如此罢了。” 说着,吴玠再不回头,竟然越过繁忙的路上工程,直接往对面山上军寨中去了。 而等他行至山顶营寨工事前,扶着一处怪石仰起头来,望了望四面,所谓东面正是数万金人精锐主力,南面长安据传旨的人私下说乃是官家暗至,西面宁州乃是对自己兄弟有绝对知遇之恩的胡经略所在,而北面山峦深处便是老祖宗黄帝陵寝……其人瞅了半日,低下头去,往寨中前行,却是三度忍不住流下泪来。 至于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众军官,自然赶紧跟上。 第六十一章 杀人 坊州州城对面的这座山头是北面山峦桥山的一部分,唤做小桥山。 顾名思义,便知道此山得名有二,一则出自桥山整山,二则乃是山头正好对着坊州城城北大吊桥的缘故。而如此地势,配合着山前的道路、河流,以及河水南岸的坊州州城,天然形成了一个精巧、坚固却又浑然一体的防御体系。 而这日傍晚,距离吴玠望山而哭后亲自登上桥山军寨已经足足一整日了,此时此刻,这位泾原路经略使正在山上营中端坐,冷眼看着寨中士卒肆意欢庆。 当然要欢庆。 昨夜不提,今日中午,金军一万户亲自督师来攻,所部几乎全是女真、渤海甲士,让人望之生畏,登时便震动了此处守军。实际上,这些金军也确实强力,他们先在远处塬地沟壑内避暑休息,等到下午最热的时间过去,养精蓄锐完毕,却是全伙下马,然后身披重甲、手持硬弓,一面与山上、河对岸城上宋军对射,一面不顾床子弩、克敌弓、神臂弓带来的有效伤亡,强行步战攻山! 宋军明明杀伤得力,金军明明伤亡明显,可还是被这股金军奋力杀到山前,而待到金军甲士行到半山腰的时候,山上军寨前列的宋军便已开始崩溃。 但,宋军还是胜了! 因为好巧不巧,军寨前的神臂弓序列崩溃前,一名神臂弓手仓皇抬高角度射出的一发弩矢,居然远远钉住了那名敌军万户的脚掌,惊得金军上下齐齐去救,再加上金军本就承受了相当伤亡,又不敢让受伤的万户停在山下,所以金军干脆全伙撤退。 而此时,斥候探查的清楚,金军连续退了两个塬地,躲入十里外的花沟中方才停下歇息……换言之,今日之战确实是胜了,而且是大胜!因为金军抛下了足足百余具尸首,可宋军却几乎无伤。 “那一矢谁射的?”寨中大部尚未消停,可随着河对岸城中王喜奉命率部来到军寨这里帮忙打扫战场,数十名军官还是渐渐汇集到了主将身前,而吴玠此时方才抬头张口相询。 诸将面面相觑,倒是那主管神臂弓的统领官、吴玠爱将姚定挺胸凸肚站了出来,然后拱手相对:“经略,当时战场极乱,实在是看不清到底谁射的,只是那个距离,既不是床子弩,便只能是我们神臂弓队射的,河对岸城上也未必够得着……” 城中出来的王喜本想糊弄两句,但一来他亲眼看到那个金军大将中箭位置过于偏北,二来作为乡党兼心腹,他眼瞅着吴玠表情有些不对路,却硬是将争功的念头给压下去了……这在西军中可不常见。 “不错。”吴玠坐在原地不动,表情泰然。“道理是这个道理。既如此,这场大功劳便分给你们神臂弓全队……今日这山寨里的人,凡是出战的每人一匹绢,神臂弓队额外再加一匹绢,绢帛就在城内,你们信得过我吧?” 此言一出,众将不由失笑,而周围听到这番言语的士卒干脆轰然,且轰然之声随着士卒的口口相传,也是越来越大。 没的说,吴玠在军中还是很有信誉的。 实际上,非止是吴玠,便是之前的曲端,还有吴玠的弟弟吴璘平素说话,也基本上能够得到这些军士信任……只能说,这支以泾原路为主的兵马之前之所以能够在娄室扫荡关西后出来主持局面,并在延安大败后一度吞并其余两路兵马,隐隐称雄关西,是有他确切缘由的。 之前数年,关西艰难至极,而这泾原路这支兵马,首先是军纪严明,其次是内部赏罚分明,这就导致这支军队的几个主将能兼得军心、民心。 譬如说,第一次娄室关西大扫荡之后,曲端在泾原路招募败兵、流民,号称人心大定、路不拾遗;而在另一个时空里,吴氏兄弟守卫大散关,蜀中粮草供给不上,居然是沦陷区的关西百姓持续给大散关供给粮草,这些都几乎可以称之为铁证了。 不过,之所以如此,倒不是说曲大、吴大、吴二这些陕西、陕北军官思想觉悟如何如何的高,关键其实还是在于‘子弟兵’三个字。 西军这个体系里,军中上下,谁家住何处,谁穷谁富,谁能文谁能武,谁智谁勇,谁父为谁兄死,谁家又为谁氏亡,大家心里一清二楚。以前朝廷有供给,国家安泰,西军数量也多,那当官的自然能吃个空饷,耍点手段,但如今国破家亡,关西人口凋零,西军数量更是锐减,就那点东西和人了,却不免自然而然严整了许多。 当然了,这也不全是什么好事,最起码这种军队加地方的密致关系,很容易助长部分军事主官的权威,继而形成地方半独立势力。 便是曲端,虽说无反心,可之前跋扈如斯,不也是觉得自己得关西父老人心,觉得自己的军队只听自己的言语吗? 只能说,幸亏那厮连内部关系都处置不好,搞得吴氏兄弟都要反他了,不然,真就是顺水推舟一藩镇。 赏赐定下,周围士卒欢呼声渐渐平息,吴玠复又看向姚定,然后一时感慨:“陕西老话,杨姚种折,算是二刘(刘法、刘延庆)起家前老一辈的将门……其中,杨氏早在老年间便离了关西,不过后来杨老总管认了宗,他孙子杨沂中如今又是官家身前的红人,倒算是又续上了;最显赫的种氏不必多说,靖康中,老种经略相公和小种经略相公一并殉国,倒也算是轰轰烈烈;至于折氏,整族都降了,只有一个折彦质在巴蜀,只是文官身份,也基本上算是绝了……而你们陕西姚家……” 言至此处,言语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的吴玠连连摇头。 那姚定也颇显尴尬……靖康中,姚氏其实并未绝,姚古战死,可姚古之子、昔日靖康中东京城下的都统姚平仲却在一击不成后策马狂奔,一路逃到了巴蜀,消失的无影无踪,从此不知死活。 其实,早在南阳时,便有不少人给赵官家推荐过这个人,毕竟此人老早就是宋军都统嘛,但赵玖却根本懒得理会,后来逼得急了,便跟周围人说起了胡话,说什么孙元良、什么荒木道粪,什么这种事他见多了,此人胆气已丧,根本不可能再有用云云……虽然不知道孙元良和荒木道粪具体是什么典故,但意思却清楚无误,朝廷也就当此人死了。 “这样好了。”吴玠叹息之后,正色对姚定言道。“既是你部中取下如此大功,不能不专门赏你,我如今是经略使,便额外提拔你做个兵马都监。” 姚定先是目瞪口呆,继而狂喜。 周围军官,则个个失色,继而一时黯然……很显然,这个提拔过分的过了头,尤其是从城中过来查探的王喜,本以为这个都监乃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也是格外不服。 但谁让人家是姚家子弟呢?今日还有如此走运的功劳? 而除此之外,吴玠昨日表现、今日姿态都有些怪异,这倒是让心中明显不服的王喜一时不敢多嘴。 “我会以经略使的名义,正式给朝廷和你家中移文,让他们都晓得,陕西三原姚氏对国家还是有功劳的,将来你儿子也会有个恩荫。”吴玠坐在原处,继续缓缓言道,然后突然发问。“可你今日到底是溃下来了吧?我亲眼所见,你率数人一路逃到我这个坐处后方……没看错吧?” 姚定笑意未减,继而大骇。 “规矩是要讲的。”吴玠继续端坐不动,只是微微努嘴。“昨日刚刚说的规矩,不能破!” 而随着吴玠努嘴示意,数十名甲士忽然涌出,便在自家主将身前拿住了姚定和数名神臂弓手,俨然早就盯住了特定目标……陡然发生的变故,直接让刚刚还在为赏赐喧哗的军寨渐渐销声,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但也惊吓一时。 恍惚间,唯独远处山中蝉鸣隐隐浮现,配合着空气中的热浪,继续躁动不停。 “经略!” 姚定早已经惊骇到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任由那些吴玠亲卫将自己捆缚起来,而片刻之后,居然是刚刚还在妒忌的王喜心下拔凉之余,硬着头皮上前求情。“今日无论如何都是打赢了的!何必如此呢?” “打赢个屁!”吴玠将怀中佩刀狠狠掷在地上,却是终于大怒。“若不是那巧合一箭,今日山上所有人都已经是死人了!你王喜怕是也只能哭一场,然后从城南逃了!” 吴玠彻底发作,加上昨日约定,所有人俱皆骇然。 “你们自己看看这个地势好不好?!”空着手的吴玠站起身来,一把揪住已经被反捆住双手的姚定,将对方拖拽向前十几步方才停下,却又团团转身,指着山前阵地与身后军寨气愤难耐。“这个地势,这个军资储备……我从年后那次大败便开始准备的……就站在这里放箭,只要我们自己咬牙不退,金军不死上五六千人,怎么可能攻上来?便是此番金军撤走,不也有受不住伤亡的缘故吗?为何要退啊?我就不懂了,从太原到跟前,从老种经略相公到我吴大,一次次的,你们到底为什么要退啊?你们不是人吗?金军不是人吗?若是太原还不知道退了的后果,今日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吗?不知道退了才是死路一条吗?!” 吴玠放声质问,军寨前线鸦雀无声,而周围军官自王喜以下,根本无人敢应。 至于姚定,此人倒是几次张口欲作辩解,却全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没错,就是这个道理!跟金人打了那么久,早就不是靖康中的情形了,眼下所有人都明白,站在这里不停的射箭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金人离得越近,杀伤越有效,转身逃走,只会被金人摸上来拿下整个军寨,到时候死掉的概率更大! 但是,道理归道理,当披甲的金军顶着伤亡摸到半山腰,当金军的重箭开始起效后,他们还是忍不住心中惶恐,然后还是忍不住转身逃离……就好像之前一次又一次一般。 黄河畔,一万人被金军五百骑像撵鸭子一样撵到去跳河,然后还是完颜娄室心软下令救人! 淮河畔,也是一万多人被金军几百骑撵到跳河,气的赵玖不惜一切杀了刘光世! 这些军士,都是正式编制的宋军禁军,且不说武器差不差,便是武器装备再差、便是这些士卒军官再愚蠢,难道不懂得一万人真去作战了,怎么都能挡住五百骑吗? 韩世忠曾经领着两百骑干翻过数倍的金军骑兵啊?活生生的榜样在那里。 但是,道理懂得,临阵之时,贪生之念一起,便什么东西都不顾了……想要止住这种贪生之念,就必须要有人站出来告诉他们这么做是有代价的。 眼见着众人无声,吴玠回过身来,捡起之前掷在地上的佩刀,一声不吭来到姚定身后,不待对方反应过来,随着两个亲卫上前按住,一个亲卫将此人头盔拽下,这位经略使亲自动手,只一刀便将刀刃从对方后颈处递入,复又带着血水从正前方穿出。 随即,周围亲卫不顾那些士卒求饶,也各自动手,干脆利索,将十余名逃过今日吴玠所坐位置的神臂弓手尽数杀掉。 而等这批人杀完,吴玠拄着血迹斑斑、却尚在夕阳下闪光的佩刀转过身来,复又对着早已经噤若寒蝉的诸将与军寨士卒继续冷冷言道: “你们俱是陕西子弟兵,大家都是熟人……今日作战时,我让我的侍卫分队盯住了你们,除了这十几个神臂弓手,还有七八十人也逃过我的座位,而且其中还有一个统领官,是你们自己站出来,还是我一都一都一个一个的捡拾清楚?” 夕阳西下,无人吭声。 吴玠见状也不作伪,直接挥手,那百余亲兵便蜂拥而去,按照编制序列,分批拖出逃兵,然后一点折扣都无,便直接在军寨前依次斩杀。 至于最后被拖出的统领马希仲,也是片刻求情都不许,直接为吴玠亲自挥刀枭首。 下午匆匆走运一战,并无几个宋军战死,反倒是金军遗尸百余,但吴玠之后处置逃兵却干脆杀了百余人,几乎达到军寨中一千多人的近一成! 只能说,幸亏这支兵马皆算是吴玠自己的子弟兵,而此人又素来恩威并重、赏罚得当,否则换成他人,早就哗变了……实际上,即便如此,吴晋卿也做了准备,除了自己亲卫外,他还早早让王喜从城内带着数百老家德顺军子弟来到寨中,又先定了赏格,方才杀人。 回到眼前,杀完马希仲后,吴玠环顾寨中,却又忽然开口点名:“王喜!” 王喜闻言心中一惊,两腿一软,即刻跪倒,然后仓促辩解:“经略,我今日一直在城内守城……绝不可能自你身前退到身后!” “不是要杀你。”吴玠将刀子再度掷在身前,然后冷冷言道。“金人初来乍到,不识地理,等日落之后,你便领五百人去花沟夜袭!突一阵,再放火!这一战,军中上下,谁都别想躲过去!” 王喜如蒙大赦,即刻上前捡起自家将军佩刀来。 第六十二章 溃走 四月下旬,军议隔日清早,金军北洛水河口大营。 作为西路军最年轻万户的完颜撒离喝,原本已经得令要去下游探路,乃是要为下一步军事行动做准备的,却不料一大早便忽然又得到娄室召唤,走到半路上方才知道,前日夸下海口的突合速攻击不顺,夜间又遭突袭放火,虽损失不多,却立足不能,不得已撤兵而归。 败便败了,胜败兵家常事,但等到众将亲眼见到突合速的模样姿态,却多有些失态……无他,突合速脚上被穿了一箭,连鞋子都无法穿,也站不起来,只能躺在中军大帐地上高高翘脚,偏偏头发、胡子又被燎的精光,着实狼狈。 而别人尚好,或有城府,或碍于身份,都不好言语,唯独完颜撒离喝少年时期被阿骨打养在身前,平素骄横,甫一入帐便忍不住当众嘲笑: “突合速,你前日不还是步战第一吗?如何隔了一日便连路都走不得了?路走不得就也罢了,如何还要剃光了瓢,这是哪家避暑的新法门吗?” 撒离喝一笑,其余诸将多有粗鲁之辈早就憋得辛苦,也跟着哄笑起来。 至于仰卧在帐中的突合速,脚上中了贯穿伤,头发又在昨夜被夜袭宋军放的火给燎了个精光,而且硬生生被下属绑在马上带了回来,根本就是一夜未眠,此时闻言,有心跳起来给对方脑门来这么一锤子,却根本没有力气发作,只能含羞带气,勉力遮掩: “不要、不要耻笑!” “好了。” 就在这时,完颜娄室适时出言,轻描淡写一般中断了这场小闹剧,复又盯住突合速正色来问。“如此说来,本来攻击顺利,宋军已经开始溃散,但将要破寨时好巧不巧,因你贪进,挨得太前,所以中了一箭?” “不错。”躺在地上的突合速尴尬至极。“绝非是俺跟俺家儿郎无能,实在只是巧合……” 闻得此言,原本有些嘲笑之态的其余诸将多有释然之态——毕竟嘛,将军不离马上死,瓦罐不离井口破,这种阵前意外根本就是运气问题,确实非战之罪。 不过,和这些人反应不同,之前一直淡定的军中主帅娄室闻言却反而蹙眉:“若是这般说,宋军应当还是以往那般软弱才对,只是仗着城池与山寨坚固才能勉强坚守?” “正是如此。”突合速赶紧在地上翘着脚应声。 “那为何宋军晚间敢离开城池、山寨,去花沟夜袭呢?”娄室继续追问。 突合速登时无言。 其实,非止是突合速哑口无言,便是其余诸将也多蹙眉,而娄室问完之后干脆闭口不言,就在帐中端坐,一时若有所思。 半晌,还是副都统完颜拔离速插了句嘴,打破了帐中沉寂:“或许是宋军中有不少本地人,一场夜袭,说明不了什么事情。而且我刚才点验突合速部众,问的清楚,两场小败,不过伤了两三百,少了四五百众而已,等昨夜离散到山中的部众回来,估计也就是四五百伤亡,称不上是什么大的败绩。倒是突合速的伤势……” 众人望着突合速的脚,也是无语。 这个天气,这种贯穿伤,好便好了,坏也便坏了,着实难搞!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这位‘步战无敌’的西军大将,短时间内怕是上不了阵了。 “且在营中歇着,看伤势到底如何。”娄室无奈,也只能出言吩咐。“若好的快便随军继续进发,若真有不妥当的地方,便也不要耽搁,直接去洛交城或鄜城歇着。”言至此处,娄室面不改色,环顾左右。“你部兵马,四十七个谋克,给你七个谋克暂时来随身调用,其余四十个一分为二,二十个归中军调度,剩下二十个……谁去取坊州城?” 闻得娄室如此分派,突合速面色难堪,却也无话可说。毕竟,金国只有世传的猛安、谋克,却无世传的万户说法,万户本质上属于职务分派,主要看资历、出身和顶头贵人的安排。现在他上不了阵,本次出兵的军权暂时被拿去本属寻常,反正伤若好了,人家娄室也绝不会攥着不还他。 不过话说回来,突合速固然无言,其余众将却是跃跃欲试……因为出征所领兵马,直接关乎着战功与劫掠收入,谁不想要这二十个谋克? 只是娄室此人威信颇重,多少年的仗打下来,即便是有军议传统的金军这里,也无人敢在他面前乱吵乱闹罢了。 果然,娄室虽然发问,却在环顾四周后直接指向一人:“撒离喝,你愿去吗?” 撒离喝当即喜不自胜:“都统让我去,我自然愿去!” “突合速的二十个谋克也与你,加上你自家所领部众,要几日能下?”娄室没有丝毫放松。 撒离喝也严肃起来:“都统要几日?” “当然是越快越好。”娄室长呼了一口气。“三日可能下城?” “能!”撒离喝当即应声。 这个时候,绝不能犹豫,哪怕是为了二十个谋克也不能犹豫,何况撒离喝本有自信……他就不信了,自己也能被一发神臂弓射穿脚底板? “那便去吧。”娄室不做多余言语,直接盯住了另外一将,继续吩咐。“马五……你率本部南下探探路,沿途沿着北洛水建立营寨,若有可能,直接拿下下游百里外的白水城最好!” 一直未吭声的耶律马五直接俯首一拜,便直接出帐去了,居然比撒离喝走的还快。而完颜撒离喝见状,也不再多言,直接告辞去接收兵马。 就这样,一战小挫并未动摇金军战意,恰恰相反,因为这座城的位置对于金军而言,真真是如鲠在喉,所以几乎是即刻便有一支更强大的军队被完颜娄室派遣了出来。 而完颜撒离喝倒也算是擅长总结教训,得了三日期限的他发军顺沮水向西,却是仗着手中兵马颇重,将其部六十多个谋克一分为三……以后军在大营、坊州城中间位置的花沟地区安营扎寨,以作中继;以前军临阵前阴凉处修养避暑,准备即刻出击;与此同时,还有一支部队,却干脆在距离坊州城不过三四里的地方设置了一个新的营地,而且比花沟营地还要大,乃是要充当攻击基地的。 这个举动是非常非常正确的,因为陕北地区的高原黄土塬地就是这么坑,说是二十里、十里,乃至三五里的距离,远远都能看到对面的人,可实际上若是有一条沟,一个塬台在中间,往往就需要见山跑死马,而这时候提前设置营寨、中继点、攻击基地,对战事的帮助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和昨日一样,战事爆发于下午暑气稍去的后半段时分。 而仅仅是交战片刻之后,完颜撒离喝便意识到突合速昨日败的不冤了,甚至有些佩服起突合速了……因为真打起来他才发现这个战场地形有多坑! 是真的坑!狭窄逼仄的道路上,到处都被挖的坑坑洼洼,金军只能步战不说,关键是行动也极为缓慢,偏偏这些坑洼还不足以到遮蔽远程箭矢的地步,所以随着宋军弩矢迭发,自城上与山上两面夹射,金军从接战时那一刻开始,便要承受单方面的伤亡。 不过,按照以往经验,只要金军顶住伤亡,杀到有效交战区域,宋军便会溃退,所以撒离喝虽然心惊,却还是督师向前,挑选了三个谋克的重甲武士,短兵负弓、散状向前推进……这个选择跟昨日突合速选择基本无二,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其中,重甲是必须的防护;短兵乃是为了尽量轻便,提高推进速度;散装是为了应对远程打击的最佳阵型,也是这个地理状态下唯二的阵型选择(另一个是密集),而这也说明了撒离喝对自家军士战斗力的自得,他显然是觉得,只要有人攻上去,此战便可了结;而负弓自然也不必多言,金军无论马战还是步战,那种重箭都是第一杀伤手段,更是这种情况下尽快进入接战状态的最佳选择。 接下来一刻钟,战事乏善可陈……和昨日一样,无外乎是金军单方面被动挨打之余,奋力突进。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随着金军开始登小桥山后,撒离喝陡然明白了为何突合速要上前督战。 原因有二: 其一,山上随机林立的石头非常过分,这些石头普遍性只有膝盖那么高,却坚硬不可动摇,且山上树木早被砍伐殆尽,金军登山过程中根本没有半点掩护不说,反而要被这些石头给弄得七荤八素……实际上这恐怕正是宋军在路上挖那些不大不小坑的灵感来源了。 其二,来到山前,真真是箭如雨下,矢如风行,和之前路上不同,这个位置和距离之下,宋军的远程杀伤效率实在是太惊人了,居高临下的状态下,神臂弓已经完全可以洞穿除了札甲以外的金军甲胄,而顶着坡度行到半山腰,便是那种葫芦盔加札甲也顶不住神臂弓的攒射了……这种肉眼可见的伤亡,任何一个指挥官都会为之心惊肉跳的。 当然了,前脚之鉴摆在那里,所以尽管远远看着山上自家军士如靶子一般被那些神臂弓、乃至于床子弩给血淋淋的洞穿,完颜撒离喝还是在四百步外一个小丘侧面(为了防备床子弩)一动不动,俨然大将风姿。 必然是大将风姿,撒离喝自幼跟着阿骨打,成年后跟着粘罕,再后来跟着娄室,这大将风姿对他来说简直是初阶必修课。 谁不知道完颜撒离喝是名将风姿,西路军中号称冷面郎君的存在? 于是乎,第一拨金军,足足三个谋克,在这位冷面郎君的冷冷注视下,眼睁睁的就溃败了下来。 撒离喝面色不变,扭头去看身边的一位猛安:“谷赤皮,昨日突合速部属也是三个谋克攻山,一般装备、一般形状、一般路线,宋军也是一般应对、一般工事,结果确实是宋军动摇了?” 这唤做谷赤皮的猛安本是西路军中知名的老成将领,闻言倒是一丝不苟:“好教郎君知道,俺昨日随万户亲眼所见,万户受伤前,宋人确实已经开始动摇,一线神臂弓手直接弃了兵器逃入寨中,而前面儿郎虽然也有些摇摇欲坠,但着实是在万户受伤后方才撤兵的……” 撒离喝点了点头,依旧端坐不动,只是二次抬手,解下了腰中佩刀给对方:“这把刀是太祖爷爷赐给我的,谷赤皮,你持这刀去斩了这三个为首的谋克(百夫长),让各自蒲里衍(五十夫长、副谋克)代替掌军。” 谷赤皮接令而去,但迎上溃兵,稍作交流后,不杀一人便直接捧着那阿骨打赐刀折返回来,并当众禀报:“郎君,三位谋克连着三个蒲里衍,尽数被射杀在山上……” 撒离喝微微一怔,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这次崩溃乃是军官被尽数射杀,有运气成分,终究不是自家部队战力不如突合速部众;忧的是,这宋军的神臂弓、床子弩在这种地形下的发挥着实惊人,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慌。 但不管如何,撒离喝勉强站起身来,小心窥视了一下早已经窥视了一下午的地形,然后还是得出那个与之前一般无二的沮丧结论——除了绕路外,想破此城,就得是老老实实拿下这个山头军寨。 而真要是绕路,娄室何必让他三天拿下呢? 天气越来越热,人马都渐渐吃不消,战役拖延不得,必须迅速南下到渭水平原,时间格外宝贵。 故此,无奈之下,心知肚明的撒离喝再度下令,乃是重新组织了第二波攻击,并且提前派遣了额外军官参与其中。 但称不上出乎意料,这一次进攻依然以失败告终。 而且,这一次逃回来的金军士卒明确告诉了前来执行军法的谷赤皮,他们这一次已经摸到了宋军阵前不足数十步的距离,而且绝对成功杀伤了最前线的宋军弩手,但宋军弩手虽然慌乱,却居然无一人后退! 很显然,宋军昨日、今日数次战斗胜利后,士气和军纪的确得到了强化,不能再这么用常规路数给宋军添油了。 故此,虽然夏日傍晚时间极长,天气也渐渐凉快下来,但撒离喝闻得回复,沉默片刻后,依然选择了撤退。 然后,他在当夜三更时分发动了夜袭。 但依然失败。 宋军早有防备,城头与山路上到处都是火把和火盆,配合着夏日银河星空将山前空地照的宛如白昼一般……这种情况下,突袭早早被发觉。 而且,夜间宋军远程打击效率固然下降了不止一层,但金军也不是神仙,相较于白日,他们的组织能力在夜晚也明显下降,所以依然无法冲上山坡。 甚至,这一次金军败退之后,回到三里外的小寨,居然发现有不少人遭遇到了近战击伤……很显然,宋军为了确保营寨的安全,在远程压制起效后,为了确保阵地的安全,居然选择了主动反扑,追入暗夜之中,与落后的金军产生了肉搏。 只是当时金军已经大部撤离,再加上夜幕遮掩,没有显得太激烈罢了。 翌日天明,一夜未眠的撒离喝将士气已经低落到不成样子的前线部队后撤,让花沟营中部队上前代替,并准备继续按策略攻击。 但是,等到这位冷面郎君再度来到那个可做遮蔽的小丘后,却是当场失态大怒,再无昨日风姿……原来,宋军昨夜再胜之后,情知此处是战场前金军军官最可能所处地方,却是连夜从山上军寨后面的粪坑里运来了数十桶便溺污秽之物,以至于整个山丘的侧后方骚臭不可闻。 而大怒之后,撒离喝一面下令新来部队持盾缓慢推进,展开进攻,一面却又让士卒砍树挖土,在山前路上铺设壕沟、堆砌栅栏,俨然是准备一路用土木作业的方式逼到山脚下……当然,也是方便他离开这个小丘、靠前指挥之意。 这还不算,撒离喝复又派遣传令兵回河口大营寻娄室,索要擅射的汉军补充兵,准备以射对射。 除此之外,这位金军万户,还不忘派遣小股部队,试图翻越北面山峦,试图绕到这个山寨后方奇袭。 总而言之,连败之后,又遭此羞辱的撒离喝盛怒之下,乃是要用尽法门,不顾一切展开前所未有的攻势,试图攻下此山此寨此城了。 当然了,前所未有的攻势,也意味着前所未有的伤亡,宋军连战连胜,杀伤极多,士气早已经不是一开始那般了,面对着金军全面动作,山上、城上并无动摇之态,都开始不惜气力与金军交战。 山寨上继续居高临下集中杀伤来攻山的金军士卒,盾牌虽然有效阻拦了部分箭矢,但等到山下,面对着神臂弓这种宋军最有效的杀伤武器,依然显得捉襟见肘……木盾完全无法阻拦神臂弓,而少数持金属盾的金军固然冲到了极近距离,但面对着早非之前状态的宋军果断反扑,寥寥数人根本就只是死路一条。 一次冲锋之后,数百盾牌反而被宋军缴获。 而城上,尤其是城上固定好的床子弩,早就放弃对金军士卒的杀伤了,转而隔着河集中攻击金军立起来的土垒、木版,试图阻碍金军沿着这条道路修建类似于甬道之类的玩意……床子弩射程可达五六百步,比砲车还远,往往一发中的,便会直接击碎金军仓促而立的工事版块,并让工事附近的金军士卒与辅兵遭遇溅伤。 而绕行的金军小股部队更是虚妄,吴玠怎么可能不做防备?他们辛苦翻过山峦,绕着山寨走了半圈,却绝望的发现其余两面皆无缓坡,却又皆有哨卡,且营寨周边树木早早被砍个精光……犹豫许久,这些金军到底是没敢露头。 中午时分,随着金军三线受挫,也可能是大怒的撒离喝渐渐适应了臭气,金军终于改变策略,金军大部也撤回到了安全距离以外,就地休整,而部分金军在谷赤皮的监督下,也不再强行立栅,而是干脆选择了沿河堆土,以此来防御来自于河对岸坊州城的攻击。 与此同时,撒离喝的求援也终于抵达了河口大营,援军立即被批准,而且即刻出发。 唯独值得一提的是,处置完援军事宜后,副都统完颜拔离速却又主动来见娄室,并提出了一个疑问。 “我是故意的。” 就在前线金军彻底受挫之时,金军主帅完颜娄室却从容失笑。“我知道撒离喝少见挫折,性情骄横,容易被激怒,正如我也知道突合速脾气暴躁,喜欢亲自冲杀在前一般……我就是要用突合速的暴躁与撒离喝的骄横……你想想,若一开始让你或者耶律马五过去,怕是你二人见到那个伤亡,便要求稳了。” 拔离速心中恍然,却不免嗤笑一声:“可若是数日内真就攻不下坊州城呢?如此多的士卒性命,岂不是要白白抛撒了?” “若真一时攻不下,那就只能分兵在这里,以作锁城之态,然后不顾后路悬危,直接南下了。”娄室毫不犹豫给出答案。“不过,能攻下还是要攻下的,大局之下,士卒性命,乃至你我性命,皆不足一提,抛撒了,也就抛撒了,何况为有用之事而不成,算不得抛撒。” 拔离速面色大变,却最终无言。 中午过后,骄阳如火,天气愈发炎热不堪。 因为之前两日交战不停的缘故,坊州城北沮水对岸的这片狭窄地面上,已经带了一丝腥臭之气,而且有无数嗜血虫蝇盘旋不定。 战场两端三面,双方都在歇息。 不同的是,由于没有撤军命令,金军在将伤员搬运到后方小寨后,依然在此候命,很多士卒疲惫之下干脆直接躲在路边沟壑丘谷之间,随意休整。但这种躲避效果极差,一来阴凉就那些,二来很多士卒身上都有甲胄,偏偏金军军纪极严,无人敢轻易去甲,便是头盔也都不知道是该摘掉还是不该摘掉……摘了太阳晒得难受,不摘却闷得满头都是汗,只好反复摘戴。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宋军俱在城内、寨中安坐,甚至不需要喝太多水……且其中相当一部分人统一去除了甲胄,衣着清凉,正在帐中、城下荫凉中假寐。 当然了,战场上还是有些动静的,战场偏东侧的位置,在之前暴怒的撒离喝催促之下,猛安谷赤皮的监视之下,少部分汉军辅兵并没有停止堆土立垒的过程,而宋军的床子弩也时不时的朝着这边突施冷箭……但总体而言,双方似乎都已经疲敝,都在等待傍晚暑气消散。 日头进一步偏西,战场上愈发沉闷,山上军寨中,气氛有些隐隐不对……军寨前面,很多弩手身着甲胄,身前摆放着弓弩,只是在那里闲聊谈笑,还有一些士卒正在山上清理尸首、剥去战利品,这片区域动静还是很大的;然后从军寨中前部吴玠的中军大帐附近开始再往后,相当一片区域内,却安静的有些过了头,明明有很多衣着清凉的士卒在帐篷或者木棚下休息,却几乎无人交谈,只有去固定饮水点饮水时才会低声说几句话,一回去落座便又如哑巴一般。 而端坐在中军大帐中避暑的吴玠也是一个鬼样子,从头到尾根本不吭声。 不过,跟其余士卒不同的是,从中午开始,吴玠便一直在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将一顶金军葫芦盔摆在了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任由阳光暴晒……这是昨夜从金人尸体上剥下来的,上面还有一个的孔洞……然后,每隔一刻钟,吴经略便亲自出去用手抚摸一遍这个带着莫名红白渍迹的金军头盔。 而这一次,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随着吴玠伸手触到头盔,然后本能缩回手来,这位经略使却是精神大振,继而直接对着身边亲卫首领兴奋挥手示意。 亲卫首领见状,却是个能说话,即刻传令,让人取出两面紫色旗帜来,一面整理好,亲自扶着,另一面却在营寨西南角对着吊桥那个位置高高挂起。 见到旗帜挂起,军寨中与城中一时骚动,虽然还是压抑着不说话,但动静却再难遮掩,尤其是坊州城城门楼上也立即挂起了一面红旗以作呼应。 两面旗帜距离并不很远处,放弃了巡视的金军猛安谷赤皮早已经躲在一处土垒之后避暑歇息,此时目睹着这一幕,却是出于一个优秀军官的本能顶着滚滚热浪茫茫然站起身来。其人又看了两眼,然后再回头看了眼身后那些有气无力,一直杂乱着铺陈到不远处小营的金军部队,到底是瞬间醒悟,然后此人即刻翻身上马,朝撒离喝那边而去。 对岸城墙上,一具早已上弦的床子弩即刻瞄准发射,却只是擦着谷赤皮的头顶飞过——这不是谷赤皮背后长眼,而是他的马因为天气缘故,骤然启动之后不过数步,便直接口吐白沫,跪倒在地,然后将谷赤皮整个掀了下去。 但这么一闹,谷赤皮的预警作用已经起效。 滚滚热浪之中,远处捂着鼻子在山丘后避暑的撒离喝看着这一幕,即刻惊疑,然后立即顺着狼狈爬起还不忘以太祖佩刀指向某处的谷赤皮提醒,发现了那两面旗帜,并察觉到了城中和军寨中已经难以掩饰的动静,也是瞬间醒悟。 完颜撒离喝当即下令,全军集合。 然而,军令传下,部队集合起来却迟缓至极……撒离喝左右呵斥,却还是不能让部队行动稍速……没办法,这些女真、契丹、渤海人实在是难以忍受这种暑气,对金军来说,此时此刻,太阳的威力恐怕比之前的弩矢还要惊人。 毕竟,弩矢只有在有效距离射到人身上才有用,说是杀伤迅猛,但真正杀得人也就是数以百计罢了,可此时的太阳却是对整个金军阵地进行了无差别的照射,此地两三千金军全都有些恍惚之态。 天威如斯,人力难敌。 暑气之下,桥山军寨中,一面紫旗自上而下,直扑向前;与此同时,坊州城吊桥也陡然放下,然后一面红旗当先而出。两面旗帜相会于吊桥之前,竟然是经略使吴玠和刚刚升了统制官才一天的王喜一同亲自持盾擎刀在前,而二人身后无数宋军甲士分两路蜂拥而出…… 放在昨日,这一幕,必然会让撒离喝惊喜万分,但眼下,不顾危险爬上小丘又匆匆下来的这位冷面郎君却惶恐到了极致。 宋军两面大旗越过一片狼藉的狭窄战场,逼得在此堆土的小股汉儿军狼狈逃窜,却意外的没有大肆喊杀之态,而战场东面,很多金军虽然察觉到了一定混乱、也接到了军令,但碍于视野和暑气,还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迟缓混沌。 但,仅仅是片刻之后,随着宋军驱赶着零散金军涌过那片狭窄战场,亲自持盾架刀在前的吴玠奋力从嘴中吐出一片铁钱来,便擎刀放声一吼。 继而,跟在他身后的七八十精锐宋军几乎是齐齐吐出口中铁钱,随之大吼! 一阵巨吼,宋军阵前,刚刚勉强汇集了七八十人的金军小股部队当即一滞,但很快,随着为首一名持一柄旧刀的金军银牌猛安奋力迎着宋军军阵冲来,这支小股部队还是咬牙奋勇迎上。 然而,随着吴玠速度不减,只是将手中缴获来的盾牌奋力朝着这迎战的金军军官砸去,便直接将原本就步伐凌乱的银牌猛安砸翻在地,继而一刀了断。 而等到吴大捡起对方佩刀,脚步不停,继续冲杀向前,烈日之下,这支仓促试图堵住路口的金军当即溃散。 与此同时,随着身后涌出那段死亡之路的宋军越来越多,吐出的铁钱也越来越多,喊杀之声也是越来越大,然后居然在桥山与坊州城间形成回声,且回荡不休。 早在谷赤皮战死那一刻时便已怔怔立住的撒离喝,此时再不犹豫,却是直接翻身上马逃窜。 而说不清楚是同时发生还是有先后次序,被伤亡、暑气消磨到极致的金军不等宋军杀到跟前,也几乎同时失序崩溃,弃械而走……这般形状,与两日前山寨前线那些宋军表现并无二般。 说到底,大家都只是人罢了。 第六十三章 擅射 吴玠摸盔测温,白刃突击,大胜金军,复又追杀数里,焚寨而归。 一战之后,双方气势颠倒不提,逃亡到花沟第二个营寨、靠着支援的汉儿军弓弩手才止住溃势的完颜撒离喝却是在浑身燥热之余心下拔凉起来。 因为事到如今,他已经很确定自己不可能在期限内,也就是明日之前攻下坊州城了。 不是因为这场阵前溃败。 平心而论,吃败仗真不算什么事情,被人撵的跟兔子一样也不算什么事情,胜败兵家常事真是一条战场至理名言……真要说被撵的跟兔子一样,之前数次,吴玠不也是一样吗? 三战三败,一路溃到这里的是谁? 败了,下次学吴玠这般知耻后勇再打回去就行了。 所以,问题不在于日后,而在于眼下:当拥有地利的守军敢反扑出来,敢白刃做战,而且还能得胜之后,却意味着守方的士气、军心已经丰盈充沛达到了一定地步了,这个时候再想要靠着威吓与非消耗性手段攻下此城未免显得可笑。 而坊州城这个状态,纯消耗的话,得填进去多少人命?得耗费多长时间? 但是,撒离喝也不能就这么光棍的退回去……回去被突合速等人耻笑倒无妨,关键是身上还有个三日破城的军令呢! 这么回去,惹怒了娄室,真就被砍了以正军法,谁能救自己? 当然,更不敢对今日失败做遮掩就是了。 于是乎,傍晚时分,撒离喝到底还是硬着头皮给河口大营发出讯息,说明了战况,并请求下一步‘指示’……原话是,请求都统娄室将军来给他做‘战术指导’。 而等到这日夜幕降临,娄室果然传来指示。 “三日期限未至,并无新令,且遵前令?”撒离喝目瞪口呆。“也就是让我继续攻山拔城的意思了?”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完颜谋衍没有去看撒离喝,反而眼神飘忽,他被周围金军伤员、逃兵的乱象给吸引住了注意力,显然有观察军情的任务在身。“父帅只有这番言语。” 撒离喝彻底无言。 而谋衍也不多待,见状微微一拱手,复又往营中问询了几个相熟的军官,便直接连夜回河口大营去了。 当夜不提,翌日一早,撒离喝整备兵马,继续掉头向西,准备执行军令,他可不敢真去试探娄室的耐性。 然而,这位冷面郎君再度往坊州城行来,先看到被烧的精光的自家军寨残骸,心中无力之态已经满载,可待过了那个被焚毁的军寨,行至昨日主战场范围内,却居然又存了惶恐之心……原来,宋军撤离时自然不忘打扫战场,所以金军尸首上的甲胄、服饰、武器几乎被扒得精光,非只如此,几乎每一具尸体的首级也都被砍走去做军功,以至于无头裸尸抛洒的到处都是。 没办法,战场上,这种情形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东西,只不过宋军知道自己野战能力不足,害怕被反扑,所以没有来得及集中焚化或者掩埋尸体,所以才显得那么凌乱野蛮罢了。换成金军,有过之而不及。因为金军作为侵略方,为了震慑和劫掠,往往还会有战后大规模的、系统性的屠城屠镇,然后还经常会将指定的要塞、城池焚烧殆尽,甚至有大规模捕奴行为。 所以撒离喝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没资格说宋军此举野蛮。 然而,回到眼下,金军沿途收拾自己一方的尸首,统一聚拢焚化,可部队行进之中,观此情形,心态却也不免随之大变。毕竟,平素都是他们做这种事情震慑别人,今日反过来遭遇此事,却才发现,自己与之前被震慑的那些敌人并无二样……一样会惶恐、一样会仇恨、一样会麻木、一样会不知所措。 这还只是寻常军士念头,对于军官或者撒离喝而言,这种心理上的煎熬却没有到此为止……撒离喝尚未进军到城前,便已经发现自己进退两难。 这位金军万户明明知道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下的宋军阵地了,但因为后方有娄室下达的严肃军令,不得不亲手将自家儿郎再度推入这条死亡通道!而这些人,这些活生生的人,很可能会再度变成那种无头裸尸! 不怪撒离喝多愁善感,他自幼跟着阿骨打,然后跟着粘罕,随后跟着娄室,从来只需要听从命令纵马冲锋,便可以享受到胜利者的荣耀,从来都不需要考虑战败的后果,从来没想到会遭遇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他践踏别人的性命。 故此,临阵之时,那一瞬间,完颜撒离喝犹豫了。 理性和自幼受到的军事教育告诉他,仅仅是为了维系大金军队悍不畏死的姿态,维系此次出征的士气,些许儿郎性命都是不值一提的,何况他身上还有来自于军法和主帅的压力。但昨日之败,和短短两日内遭遇的那种剧烈伤亡,还是让这名西路军最年轻万户起了畏惧之态。 这种畏惧不是个人对死亡的畏惧,而是一名指挥官的临场失措……可能明天就好了,但今天就是失措了。 “万户……”有人小心上前提醒。 “抢在天热之前,先攻一攻。”完颜撒离喝见到下属主动问询,却是猛地一个激灵,然后强行恢复了冷面郎君的姿态,并做出了最理性、最合乎身份的举措。“三个谋克……” “三个谋克必然无用。”下属正色提醒。 “那……五个!”撒离喝深呼吸了一口气,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大声下令。“五个谋克,让前两日没参加的那几个抽签上去!带上剩下的所有大盾!让汉儿军也上,带上仅有的神臂弓尾随,到山下与宋人对射做掩护!” “盾牌不足……”下属再度小心提醒。 “没盾牌的带上木板!”撒离喝当即肃然。“若是木板也不够,便披双层甲!” 军令明确而坚决,甚至显出几分明智与气势来,而正所谓将为军胆,金军上下一时间也居然有了几分慷慨之态。 继而,大约不足五百的金军甲士或持盾举木负短兵,或披双层铁甲持硬弓,一两百出自折家降兵的所谓汉儿军也持弩机随后,在金军那极为严厉军纪的敦促下涌到那段‘死亡之路’前,然后以一种比前两日明显要缓慢许多的速度顶盾前行……但出乎意料,这一次,宋军并没有远远便发动打击,而是以一种诡异的沉默迎接这一次前所未有的饱和式攻击。 但毫无疑问,所有人都知道,宋军的弩矢迟早要到来,这就让金军进入到了一种严重畏缩的状态,速度也越来越慢,原本一度奋起的气氛也随之压抑的不行。 撒离喝的心情也随着这种极端的压抑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但他始终紧绷住表情,没有任何催促言语和动作。 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 一刻钟后,金军涌到山前,并开始攀登山头,而山头上宋军军寨前虽然人头攒动,却依然没有发矢,这使得这些训练有素的金军在指挥官们的激励下迅速爆发,四五百甲士和压阵的汉儿军弩手不顾一切攀登山头,试图抢入军寨……而这种情况,居然一直持续到一名身披双层铁甲的蒲里衍举弓仰射,一箭射伤了头顶弩机工事后的一名宋军后,方才停止。 一直到此时,一队百余人的宋军神臂弓手方才持上弦之弩,以一种比前两日更整齐和从容的队列姿态出现在金军斜上方。 正在仰攻金军也几乎是立即做出了反应,在继续向前攀登一两步后,几乎所有持盾军士都开始忙不迭的举盾,无盾的也趁势躲入盾下……而果然,刚一完成架盾,头顶宋军便理所当然的进行了一次神臂弓齐射,上百只弩矢自上方借着神臂弓本身的力道和重力的加成,直接钉向金军头顶。 距离太近了! 除了极少数金属盾,绝大部分木盾、木板都在第一时间被穿透,少数倒霉蛋直接从盾牌缝隙遭遇到了弩矢,或死或伤不提,基本上是被钉在地上的。 哀嚎之声瞬间盖过了金军指挥官们带着一丝兴奋之态的鼓劲呐喊。 不过,即便是指挥官们的声音被盖住,金军优良的战术素养还是促使这些人在齐射结束的那一瞬间,迅速起身,乃是准备趁着宋军上弩的空隙,尽量逼近,以求破寨……这可是他们距离宋军神臂弓队最近的一次。 然而,就在他们掀开盾牌的那一瞬间,又一轮弩矢不期而至,而这一次,猝不及防的金军即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减员,阵前哀嚎之声,瞬间震动了所有人。 但来不及多想,只是片刻而已,随着再一轮弩矢飞下,哀嚎之声居然减少了不少,因为许多人直接被活生生射死。 可这还不算,下方末端的金军看到头顶宋军作为,彻底慌乱,畏惧之下直接放弃了进攻,不顾严苛军法试图掉头逃窜,却不料宋军第四轮弩矢已经赶到,而且这一轮齐射直接集中抛射到了山脚下,配合着河对岸城上适时射出的床子弩,直接将试图逃窜的金军直接压制了下来。 接下来,让所有猬集在山腰、山下,乃至于远处观战金军陷入彻底畏惧姿态的是,宋军这种频率的神臂弓矢雨居然片刻都不停,真就如雨水那般抛洒均匀而又密集,甚至节奏分明,前后压住,将数百金军牢牢控制在矢雨之下,迅速而又坚定地予以屠杀。 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很快惊动了撒离喝,年轻的金军万户远远听着这些箭矢发生声音便已经觉得不对,却是不顾危险,亲自登上小丘遥望,而遥望了片刻之后,便愕然跌坐下来,然后几乎是被亲卫拖拽着滑下了小丘……且说,刚刚他在上面看的清楚,远处一览无余的山顶军寨前沿,宋军居然采用了一种简单却又实用,但之前一直隐忍没有使用出来的轮番射击战术。 数百弩手,分列三队,前方齐射,后方上弩,前方射完,身后一队即刻上前,而又一队早已经在最后方专门辅兵的协助下重新开弩上弦……三队交替,随着指挥官挥舞旗帜轮流上前齐射,或指向后方试图逃窜的金军,或射向前方试图前进勇士,箭矢密集,将数百进入射程陷阱的金军死死压在山脚下不得动弹,只能被动等死! 这不是什么多么精彩和高难度的战术,但其中效用对于几乎成长于军中的撒离喝而言,只是一望之下,便心中通透。 然而,问题在于,撒离喝再怎么清楚,却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士卒被这种行刑式的攻击给屠杀的命运! 连日交战,连日伤亡,前日夜袭失利,昨日被宋军反扑,今日先见无头裸尸抛洒道旁,又遭这般守株待兔……年轻的撒离喝再也支撑不住,却是在小丘背后放声痛哭,之前还在强做冷面郎君的金军万户,一瞬间沦为啼哭郎君。 但周围金国军官却无一人耻笑,甚至有人随之一起痛哭。 就这样,中午之前,数百金军终于被宋军有效屠杀殆尽,金军至此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杀伤……前两日,包括昨日的溃散,金军也不过死了五六百,更多的只是伤员罢了,而这一日,面对着宋军最后底牌的揭示,金军上下一次便丧命五六百之众,却是彻底丧失战意。 事到如今,最起码前线这里,再无一人想着攻下此城、此山、此寨了。 痛哭一场的撒离喝抹干净眼泪,下令全军撤回到安全距离,也同样架起弩机、弓箭,却是构筑一个防御阵势,然后便第三度朝河口大营发出信使。 这一次,吴玠没有再试图突击,恰恰相反,他开始让士卒从山上扔掷昨日和刚刚新鲜割取的人头,以激怒金军,但金军无人迎战。 而娄室也同样没有再逼迫撒离喝继续用兵,而是与副帅完颜拔离速亲率数千之众于傍晚前来到此处。 娄室问清战况,又在安全距离远远眺望了一下地形与战场情况,却并未苛责撒离喝什么,当然也未做安慰,只是即刻派出了一名降将,前去劝降,乃是许诺吴玠为泾原、环庆两路节度使,其弟吴璘为延鄜路节度使。 降将匆匆而去,匆匆而返,不出意料,吴晋卿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说,想要他降,除非是娄室都统与他单挑赢过他。”降将面色发白,俨然是路上这么密集的金军首级、尸首让他产生了剧烈的心理震动。 “也不是不行……”娄室微微一笑,居然想要答应。 但马上,随着拔离速愕然来看,恢复清明的娄室旋即摇头。 而经此一番对答,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位金国不败名将,并没有表面上那么从容,他也被吴玠这根本不曾见底的杀伤手段与战争决意给弄得心神震动,而且他也已经意识到,想要在短期内攻下此城,确实是没什么希望了。 可身为主帅,娄室同样清楚,这一颗钉子钉在这个敏感位置,对他的战略而言,会有多么大的影响。 故此,那一瞬间,娄室是真被逼到想靠单挑来宰了吴玠的。 “你怎么看?”回过神来,不再理会自己的短暂失态,娄室正色来问拔离速。 “除非是下雨,让宋军神臂弓弓弦失效,否则便是要拿命去换宋军的弩矢储备了。”拔离速坦诚相对。 “这几日都不会下雨的。”娄室连连摇头,却又即刻朝面带泪痕的撒离喝下令。“最后试一试……” 撒离喝几乎绝望,却又再度当场哭泣出声。 “不是让你再去攻山,而是去放火烧山。”娄室随手指向北面山峦。“看看能不能靠火势把他们逼下山来。” 撒离喝如释重负,当即领命而去。 而此人一走,拔离速却又再度严肃相对娄室:“烧山怕是无用……那山寨远远都看得清楚,周围树木清理干净,且眼下并无多少风,火势卷不过去,连烟都难呛过去。” “我知道。”娄室握紧手中战马缰绳,根本不去看拔离速。“但此时还有第二种法子吗?” 拔离速沉默片刻,方才继续开口:“那且烧山……但也该早做决断!此城急促攻不下来,是不是耀州、华州都走不得了?” 这次轮到娄室沉默以对。 就这样,二人立马在距离坊州城与那座山足足六七百步的安全距离,各自无言,然后眼睁睁看着火势从小桥山周边那个山头烧起,然后在夏日高温的助力下迅速起势,继而炙烤了半个天空。 大火既起,势不可挡,向周围山头翻滚不停,俨然已成天灾。但正如拔离速所言那般,今日风力不大,吴玠又早有准备,这些火头虽然凶猛,却始终没有舔上那个防火措施妥当的山寨。 非只如此,吴玠看到动静后,即刻做出了应对,乃是让士卒在砍伐了树木的隔离带另一头,小心点火,反向形成过火带,以作躲避。而此举也迅速起效,大火轻易带过最近山头,然后直接向北面山林深处烧去。 娄室远远看了一阵子,亲眼看见火头过去,终究是心中一声轻叹,然后再不犹豫,直接调转马头,向东而走,却又忽然勒马回头:“耶律马五急袭白水,已然得手,让撒离喝率五千兵外加此战伤员在河口大营坚守,咱们且向前去!” 拔离速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兵力,面色一时发黑,却又一声不吭,只是在瞥了一眼那个岿然不动的山寨后直接转身跟上。 “你是说,这些西军将领之所以对朕畏畏缩缩,不敢说真正的心里话,是因为朕常常在军议时摸刀的缘故?” 长安城内,对吴玠知耻后勇,死保坊州成功兼有大胜之事丝毫不知情的赵玖赵官家一面弯弓搭箭,一面皱起眉头看向了身侧的杨沂中。 而一言既罢,虽然他根本没有去看箭靶,手中箭矢却已经直接飞出,然后正中前方靶心。 杨沂中看着飞出去的这支箭,难得愕然,却又迅速回过神来,正色相对:“好教官家知道,臣这边确实是这么听闻的……” “可为何会如此?”话虽如此,赵玖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其人一面再度弯弓搭箭,一面继续蹙眉。“朕并不记得自己彼时常常摸刀……我今日一整天干脆都未佩刀。” “臣冒昧,大概是因为前几日官家常用弓箭不在身侧,一直未曾练箭,再加上初来关中,心中焦虑,所以才会屡屡不自觉去摸佩刀吧?”杨沂中小心相对。“而今日,官家重新开始练箭了,所以直接不再佩刀。” 赵玖心中本能认可了这个理由,然后点了点头,顺势放下手中弓箭。 而下一刻,就在杨沂中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这位官家却又忽然张弓抬手,直接一箭将屋檐上的一只左顾右盼的乌鸦给射翻落地。 如此精彩箭术,任谁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官家确实擅射。 第六十四章 藏报 “且不说这些。”将乌鸦射落后,赵玖终于收箭,并从戎装的吴贵妃手中接过了汗巾,然后也顺势问到了正事之上。“关西三路,外加长安这里的本来兵马,四家战力你心里可有数了?” “臣只能试言之。”杨沂中恳切而对。 “说来。” “熙河路最佳,兴元府(汉中)次之,京兆再次之,秦凤路最次。”杨沂中毫不迟疑。 “熙河路挨着青塘,骑兵数量偏多,靖康以来非但没有与金军交手受损,反而多次击败西夏,这一路兵马状态最佳朕是知道的。”赵玖一面擦汗一面认真相对。“京兆仓促聚起民兵,几乎不可用,朕也是知道的,但为什么秦凤路居然不如兴元府?兴元府不是汉中吗,都属于蜀中了?那地方如何比得上正经关西兵马?何况秦凤路一直以来是仅次于京兆的地方,关西根基一般的所在?” “臣以为,应该是王燮之乱所致。”杨沂中认真答道。“靖康之后,秦凤路被用来安置王燮,而王燮此人着实是误国之辈,其部军纪散乱,闻风而逃,几不堪用……而张运使(张浚)处置王燮后,宇文相公发令,以赵哲自张运使漕司内调任兵马都监,不过半年光景。” 擦完汗的赵玖点了点头,示意吴贵妃回去,然后转身欲言,却又一声叹气。 话说,曲端之所以能活下来,王庶这个理论上的完美受害者之所以一直不能在东京扳倒曲端,给自己出一口恶气,多少都在于彼时关西所谓‘旧三员’中的另一人王燮……现在回头看来,此人根本就是刘光世、范琼之流,甚至还不如这俩人,刘光世都能做到凭家世恩威拉拢下属,范琼前期还有跟金人对战的勇气,王燮有什么? 而此人的存在,完美衬托出了曲端的能力和维系陕北的功劳,也让一直以来拿王燮来对付曲端的王庶,明明回去就做到了一部实权尚书,但一说起昔日旧账,却在东京这个‘只讲抗金功利’的地方根本抬不起头来。 等到赵玖实在是忍耐不住,示意宇文虚中、张浚、胡寅弄死王燮,将王燮钉死在一个‘误国贼’身份上后,王庶与曲端之间,就更是一塌糊涂了。 但且不管这些旧事恩怨,现在的问题是,当此危急之时,整个国家却都不得不为之前这三人的一系列内斗破事来买单——冒着风险放回曲端是如此,放任吴玠一败再败也是如此,接受一支战力崩溃的秦凤路还是如此。 不然呢,有别的办法吗? “这几路兵马,比之御营兵马又如何?”目送吴瑜转去他院,赵官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而杨沂中虽然早就预料到有此一问,而且早有腹稿,但不知为何,反而言语之间变得小心了起来:“军容、器械、军纪、战兵满比,皆不如御营,也就是熙河路的战马多了些,还是新得的……” 且说,杨沂中在后面说,而赵玖一边听一边已经顺势走上走廊,并迎上候在此处的小林学士,乃是准备往后堂去见宇文虚中等人的。但听到身后言语忽然中止,倒是让这位大宋官家不免一怔,继而回头去看身后之人。 无他,杨沂中说了许多‘不如’,也都是可以轻易验证的‘不如’,却始终没有一个结论,也就是没说战力上‘不如’或者最终的概括性的‘不如’。 这就很有意思了。 “臣受命提举皇城司,本只该说眼前看到的事情。”杨沂中见到官家驻足来看自己,也是认真拱手言道。“但臣也是御前班直统制官,军务上却是臣难得可以稍抒己见之地……” “那便直言就是,为何还这般小心?”赵玖负手相对。 “因为臣还是关西出身,身负利害……”杨沂中恳切答道。 “所以你的意思便是,关西诸路兵马虽然遭到两次娄室扫荡,一次内乱,而安生下来,收到巴蜀钱粮供给、重新整饬也不过一年,却依然有可取之处,甚至临战之时不亚于御营兵马了?”赵玖蹙眉相对。 “是。” “什么理由?” “一则保卫乡梓,士卒奋勇;二则本土作战,适应地形气候。”杨沂中愈发恳切。“所以臣以为,若是特定战场,西军未必不如御营……当然,御营中许多兵马,本是西军出身,那就没得比了。” 赵玖思索片刻,缓缓点头,便转身继续随小林学士向后堂而去,但走了两步却又二度驻足回头:“你祖父的尸骨寻到了吗?” 杨沂中一时怔住,复又黯然摇头。 赵玖不再言语,终于快步走入后堂,而此时,宇文虚中、张浚、刘子羽,还有三位经略使,以及胡寅信使、韩世忠信使、李彦仙信使、洛阳信使、东京信使,乃至于岳飞、张荣、闾勍、张俊等人信使,都已经俱在此处了。 这不是什么赶巧,而是例行通报。 早在赵玖临行前,再度启用朝廷大臣为各军监军时便私下传了旨意,无论远近,各处兵马事宜,主帅、留守、相公俱当每日往此处来报,关西直接传送,关东则走南洛水小道……每日一报,几乎已经成了定制。 实际上,一身棉布紧袖衣服的赵玖入得堂内,直接在灯下落座,却不与宇文虚中等人言语,而是先亲手从信使们手中取了日常奏报,并直接拆开来看,待所有奏报全都看完,并让信使们暂且下去休息,方才讨论起了局势。 “河东金军已经猬集,整个河中府到处都是金军旗帜,白水城也失陷,金军不日或将大举南下,韩世忠那边压力太大,希望李彦仙不要撤回黄河北岸的平陆兵马,尽量拖延一二。”赵玖面色如常,如往日那般一边开口一边随手将几份奏报交给身侧刘晏。 而后者,自将这些东西又分发给了宇文虚中等人。 “却不知李太尉那边如何说?”张浚分的一份日报,未及来看,便匆匆相对。 “李彦仙报中没说此事。”赵玖平静答道。“只是为平陆守将邵云突兀求了官阶、妻子恩荫……” “那便是许了。”宇文虚中捏着手中日报一声叹气。“虽说平陆城未必不能守,便是不能守也未必就不能逃回来或者入北面中条山,可十几万金军汇集河东,泰山压顶之下,又谈何容易呢?” 赵玖没有应声,堂上其余几人也多无言语。 其实,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未必就该说出来的,尤其是眼下这个情形,大战将临,生死之事寻常看淡,真要感时伤怀反而有损士气……记下来、放心底,然后等到自己能活下来,方才有资格去感怀、去偿还。 当然,对赵玖来讲最好是赏赐。 至于说宇文虚中这般说了,那也没办法。须知道,此人早年就是风花雪月的性子,早早响应行在号召赶赴行在,本身也多是因为靖康之变中当过使者,对国家和天子存了愧疚之心……从他比较感性的性情来说,其实并不算是一个合格的使相。唯独其人资历、身份摆在那里,早在金人入侵时就是资政殿大学士领枢相了,又有追赴行在的功劳,所以既不好计较之前的任命,也不好计较他眼下的言语。 “胡经略说……坊州城吴玠小胜一场?”安陆的事情就这般过去,而沉默片刻后,枢密院都承旨刘子羽很快从手中的日报里察觉到了一丝怪异。“发信日期是前日,小胜讯息则是大前日,白水城失陷是哪一日?” “昨日。” 张浚看了眼手中韩世忠的日报,迅速给出了答案。 而这就是战事的麻烦之处了,千头万绪,日期都是不同的,汇总起来后还需要整理,而这也是赵玖不得不在一定程度内分享情报的一个缘由。 “白水城距离坊州城有段距离,金军前锋大队来袭,速度可不比信使这般迅速。”刘子羽听到这个讯息后即刻脱口而出,点出了问题。“若是大前日坊州城还在小胜,而昨日白水城被攻陷,那只能说明完颜娄室在坊州城未下的情况下便直接分兵进军南下了……这有点不合情理。” “子羽是什么意思?”张浚心中登时警醒,继而正色提醒。“胡明仲虽然迂腐一些,但绝不会说谎!” “但西军**会,而吴玠乃是地道西军出身,在西军打磨了快二十年。”刘子羽不动声色,先看了眼张浚,复又瞥了眼自己斜对面的刘氏兄弟,却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依我看,吴玠早知道自己必败无疑、坊州必失无疑,甚至说不得大前日坊州便已经失了……但他之前连战连败,却偏偏被官家升为经略使,心中不免慌乱,那此番为做遮掩粉饰,先伪报一番战功,再说守城惨烈,最后说无奈撤走,说不得也是有的。” 夏日夜晚燥热,但赵玖却双手都拢在闷热的袖中,全程若有所思,既没有吭声,也没有任何表情。 至于其余人,则各自反应不同……宇文虚中、张浚各自叹气,被宇文虚中提拔,实际上是张浚私人的赵哲置若罔闻,刘錡想要为吴玠辩解却又被兄长刘锡拦住。 很显然,这留守相公府后堂里的人,八成都认可刘子羽的言语和判断,因为西军**干出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寻常了……这群王八蛋杀良冒功的事都干过,至于见死不救、争功夺名这种破事更是家常便饭,何况是谎报军功,还只是故意错一两天日期? 真的干过杀良冒功的事,李纲提拔的那个王舜臣,就是引发东南兵变的那个,当年就是因为杀良冒功被连降十级,只是后来女儿嫁的好,这才又呼啦啦变成节度使了。 总之,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现在被金人压的喘不过气来,真到了有一天能过安生日子,赵玖不把西军和之前草寇一般义军一样重新整编干净,那简直就是穿越者之耻。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眼下不是金军正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吗?不是所有的暴行、所有的内斗、所有的沆瀣与愚蠢在金军系统性的屠城、系统性的奴役两河百姓面前都显得那么可悲可笑吗? 更何况,眼下还没有证据。 故此,虽然心中也信了大半,但理性告诉赵玖,他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一名很可能还在前线杀敌的将军做出恶意揣测,更不允许宇文虚中、张浚、刘子羽这样的文臣给几名武将集体性的传递某种不妥当信号。 “军事严肃,无凭无据不要诽谤同僚。”过了一阵子,赵玖回过神来,难得呵斥了刘子羽一句。“但军事也当从宽……不妨将坊州城得失一并计算在内。” “臣失言。”刘子羽勉力起身请罪,继而迅速回到了正题上。“其实事到如今,白水既落,那娄室心思便已经明了,他要么在白水转东南下同州,与河东兵马夹击韩太尉;要么在白水转西南,从蒲城或者干脆富平一带南下,直指京兆……” “那又该如何应对?”赵玖语气平静。 “臣以为还是当以不变应万变,继续坚守城池,层层抵抗。”刘子羽的军略方针一如既往。“当然,同州、渭水、长安城是三处大节点,都应该着力用心经营配置,尽量保存兵马。这样的话,不管一时胜败得失,只要能拖到秋雨泥泞,金人便会从后勤到士气,全都支撑不住,关西也自然就保住了。” 宇文虚中直接颔首,刘锡、赵哲也一起点头,倒是张浚与刘錡盯着烛火下的赵官家一时没有言语,显然是这一新一旧两个官家心腹在等官家表态。 “朕且问彦修(刘子羽字)啊,若是河东金国大军短促时间内不能渡河,只说娄室,他能带多少兵南下?”赵玖忽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这个问题枢密院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赵玖和诸多大臣、将军也早就问过很多遍了,却不知如何又来问。 “四万!”刘子羽耐住性子重复了一遍。“其中三万猛安谋克制下精锐,一万辅兵……但这个不算完颜活女的一万兵。” “所以满打满算五万……对不对?”赵玖猛地深呼吸了一下,引来座中许多人的瞩目。“若想把这五万人尽数堵在白河,不让他们进入平原,须多少兵?” 刘子羽怔怔盯住上方的官家,然后起身严肃劝谏:“官家,此时不宜行险,河东十几万金军,虽说其中汉儿军多了些,但毕竟是十几万金军,泰山压顶之下,平陆必然守不住,黄河也必然能渡……自古以来,未尝闻控河东而不能入关中的!” “朕只是一问。”赵玖也认真了起来。“若河东金国兵马不能渡河,将这五万金军堵在北面塬地、河口……到底要多少兵?” “此问毫无道理,臣受命提领枢密院职方司,当为陛下计国家大事,此等虚设之事,恕臣不能答。”刘子羽一躬到底,起来后神情愈发严肃。 “无妨。”赵玖点点头,然后直接点了刘锡的名字:“刘卿,你是三路兵马都统,你来说,要多少?” “白河那个地方是一侧是丘陵、塬地,一侧是河流、沼泽。”刘锡站起身来,和刘子羽不同,他根本不敢有半点犹豫。“照理说是有些地理优势,但金军着实敢战,若真想野地堵住敌军,便要有野战准备,而一旦野地决战,塬地依然可跑马冲锋,所以臣以为当须三倍之兵,方可一使……” “就是十五万。”赵玖蹙额相对。 “用不了那么多。”刘锡赶紧又做补充。“十二三万便可,五万之中,只有四万不足的真虏,那一万多兵马,不是延安府降兵,便是河外三州折家的兵,与臣等兵马战力并无二般。而且再说了,官家这里,不是还有额外后手吗?御前班直与那些御营各处调遣来的精锐,战力哪里是臣等下属能比的?” 赵玖缓缓点头,却又看向张浚:“若汇集这般兵马,后勤足吗?” “好教官家知道,此时蜀中转运尚未停歇,必然是足的……”张浚赶紧做答。 “官家!”一直没回座位的刘子羽气息不平,再难忍受,直接打断了好友的言语。“军国大事,不要图侥幸,河东金军怎么可能渡不了河?千万不要存野战之心,此时与彼时鄢陵情形不同!彼时是无路可走!” 赵玖见状却又失笑:“既然知道河东金军必然渡河,刘卿又何必担忧朕会当真呢?何况,即便是河东金军不能来援,按照大刘经略所言,十二三万兵又如何凑?韩世忠要守河,动都不能动,只御营中军三四万,而西军五路加兴元府也不过勉强五六万人,坊州若失,还要再减……朕拿什么去野战?” “臣失态了。”刘子羽深呼吸了一下,再度请罪。“臣主要是见长安精锐兵马日益汇集,害怕官家手怀利刃,杀心自起,却忘了娄室不比寻常金将,西路军也从未惧过苦战!” 赵玖点了点头,直接换了个话题:“曲端一去无踪,胡明仲说他从宁州经过,匆匆一面后便直接西行北上,去泾原收拢兵马去了……虽说主要是图他挠娄室之侧,但还是得尽快寻个信使过去问清情况才对。” 这话倒是显得妥帖,刘子羽等人纷纷颔首。 而赵官家从这以后便也再不提什么野战和堵住娄室这等废话了,君臣几人讨论了许久军情,指定了必要时韩世忠部稳妥后撤的计划,以及渭水防线的排布等等,又如前几日一般,到深夜方才结束。 会议结束,官家先走,宇文虚中以下也都撤离。 然而,身为此地半个主人,数日来一直‘代’官家传令的使相宇文虚中,将走之时,却忽然被杨沂中给喊住了……其余人见状,因为不好窥闻宰执与官家心腹的言语,反而加快脚步离去……当然了,实际上杨沂中叫住宇文虚中也只是一点小事。 “日报数量不对?”宇文虚中一时不解。“使者汇集,当面交给官家,咱们亲眼所见啊?连淮东张伯英的使者都来了,曲端失了讯息官家还专门询问,怎么可能不对?” 杨沂中怔了怔,也是捏着手中几份日报一时失笑:“或许是掉落了一份,又或是谁带了一份,无妨,明日再来寻吧……” 宇文相公见状再笑:“讯息已经对过了,其实只要不是胡明仲、韩太尉、李太尉这三处,便是刚刚谁随手拿了一份忘记归还也无妨的……不碍军情。” 杨沂中连连点头,便与对方行礼,然后小心捏着手中日报转出后堂。而其人刚一离开后堂,便在稍显黑暗的后院廊下,见到了等在此处的赵官家与扶刀侍从的刘晏。 而有意思的是,杨沂中居然没有任何惊讶之态。 “杨卿,你来说,若要野战,要多少人能困住娄室那五万人?”赵玖负手相对。“说实话。” “十万!”暮色之中,杨沂中抬起头来,正色相对。“哪怕是算上官家这里整饬的一支后手,也得十万!否则困不住……官家,娄室此行明显是计算妥当的,便是有张运使此番竭力而为,多带了两万兵,可陕北残破、韩李二太尉为河东牵制,咱们的兵力依然不足。” 赵玖一声轻叹……他何尝不知道呢? 王德、王彦加一起四万,京兆这里汇集的京兆、熙河、秦凤、兴元府兵马三万余,自己通过抽调各部精锐,沿途召集了一支数量已达五六千众的‘精锐合集’,再加上御前班直,勉强八万,便是陕北三路,也就是延鄜路、泾原路、环庆路还能残余一些兵马,也还真不到十万! 更别说,这只是纸上谈兵,理论上的兵马比例了。 当然,也算打过两仗的赵玖心知肚明,真要是决心打一场歼灭战,未尝不可以让韩世忠临战前扔下河东金军,打个时间差来援……但这个也太理想化了,真就是赌徒无二。 “恕臣直言。”沉默之中,杨沂中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在黑夜中微微发亮。“官家,刘承旨言语其实是肺腑之言,算是一心为公,除非官家另有讯息……” 赵玖点了点头:“朕当然知道刘子羽说的极对,但今日也真不是朕忽然突发奇想……岳鹏举报中提到,他有心在下月上旬渡河出相州,连结马扩,牵扯河东金军!而朕之前既然已经许他专举之权,便也无阻拦的道理。” “或有奇效。”杨沂中陡然醒悟,但很快就再度摇头。“但官家,这也只能牵扯一时,只要河东与大名府发兵夹击,岳太尉便注定在河北呆不住,而且到底能牵扯多少,也是未知之数。” “朕知道,”赵玖平静答道。“不过是一时没忍住罢了……” 言罢,赵玖转过身去,负在背后的双手赫然捏着一份日报,却果然正是杨沂中没寻到的那份,也正是岳飞那份,而这位官家毫无将日报交与杨沂中一并收拢之意,反而捏着日报,踱步消失于暮色之中。 杨沂中本想开口,但终究还是放弃。 ps:感谢camelyexs大佬的上萌……第79萌了。 我还活着……也不说啥了……这个月还是确保十五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