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青山》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2章 破庙里 入夜,雪停了。山抹微云,轻云漏月。 月照山林,程荀艰难地走在湿滑的山路上。她随那位小神仙一路出城,往城外的四台山去。 四台山山势陡峭,并非出入要道,还曾有过山神发怒、落石封山的传说,故而溧安县的人都不常往这来。 走了有小半个时辰,到最后程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两人终于在一处较平缓的坡前停下。程荀气喘吁吁地抬头,只见前方一条窄道,两侧竹深树密,窄道深处依稀可见一间破旧的青瓦房。 程荀瞪大眼睛,明月清辉下,此情此景仿若话本里仙人洞府的入口,破败的老屋也透着大隐于市的神秘。 待走到旧屋前,程荀才稍微打住幻想。 眼前是座已然废弃的寺庙,只有一间正殿,院落破败,围墙残缺,荒草没膝。他推开木门,入眼便是一座斑驳的菩萨泥像,孤零零立在高台前,手上的净瓶碎了一半。 程荀往里走,发现屋中虽然破旧简陋,却干净整洁,明显有修缮过的痕迹。 地上一张草席,整齐叠着麻布粗衣、碎布头缝起的旧毯子。缺了条腿的香案用石头撑起,案上放了两个缺口的碗,地上随意堆着石锅、火盆、竹筐等杂物。角落堆着杂草和干柴,一张旧弓、一把石斧,质量说不上上乘,却有悉心保养的痕迹。 深林中被人世所遗忘的破庙,竟被他布置成了一处安居之地。 她细细打量了四周,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畏和艳羡。男孩没注意她的感叹,轻车熟路地点燃火盆里的细柴,架上石锅烧水。 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室内的寒意,程荀蹑手蹑脚蹭到男孩身边,小声问:“善人小哥,你一个人住这里吗?” 男孩愣了一下,低声“嗯”了一句。 空荡荡的正殿里只听见柴火毕毕剥剥的声响,水在锅中沸腾,他盛了一碗热水递给她。 程荀抱着碗,火光中对面那人冷淡的脸仿佛也柔和了几分,她大起胆子试探:“你经常捡无家可归的人来这吗?” “你想多了。”他语气平静,“看你可怜而已。” “我叫程荀,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 程荀没料到这个回答,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好在他很快打破沉默,站起身指指草席:“你睡那。”说罢就去正殿的角落里,抱来一把干草铺在火盆不远处,自顾自躺在干草上,抱着旧衣合眼睡了。 程荀小心翼翼地缩在草席上,用毯子紧紧裹住自己,侧身看着他的睡颜发呆。 昏黄火光下,他神态安然,眉眼清逸。若不看他的装束,谁能猜到他不是锦绣富贵乡里出来的小少爷,而是个蜗居破庙中独自养活自己的贫儿呢? 她忍不住想,他比那菩萨画像里的童子都还要好看几分呢。 屋外松竹摇动,沙沙作响,屋内柴火静静燃烧,偶有火星子爆开的微响。四下一片寂静,不多时她便沉沉睡去。 半夜,风吹开窗户,他被寒风吹醒,起身关好窗,又往火盆里填了几根柴。隔着跳动的火星,他望着毯子里那团小小的身影。 上元节初遇后,他再也没见过程荀。 那时他伤了后脑,丢了过去的记忆,连如何开口说话都忘了。不知家在何处又身无分文,又不愿跪在地上乞食,便每日在城中钻营,想找个活计糊口。一个口不能言的幼童,自然屡屡碰壁。 他失落茫然地站在街口时,常常想起那个明明嘴馋,却还要将心爱之物给自己的女孩。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个对他散发善意的人。 或许她早已忘记,那串糖葫芦救了他的命。 身侧,程荀突然挣扎了一下,嘴里喃喃喊着“爹爹”。 他想起那晚,高瘦的秀才公在灯火里朝程荀招手:“阿荀,走吧!”女孩忙不迭将糖葫芦串塞到他手里,小跑到程秀才身边,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亲昵地拉住他的手走远了。 他望着梦魇中的程荀,迟疑片刻,轻轻拍拍她的后背,笨拙地哄道:“阿荀,别怕。” 程荀眼角渗出一滴泪,在他轻柔的安抚下,终于安睡。 一夜无梦。清晨,山间鸟啼清脆,程荀迷迷糊糊睁开眼,淡青的天光透过窗棂洒在正殿中。火盆早已熄灭,她看见男孩躺在干草堆里,抱着旧衣的身子微微发抖,她连忙将毯子盖到他身上。 程荀心中愧疚,环顾周围一圈,轻手轻脚拿起木桶走出破庙。白白占了他的屋子,她想为他打一桶水,顺便在山中撞撞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野果子。 院里没有水井,她记得来时路上有条清澈的小溪,便一头扎进山间晨雾里。 时辰尚早,林中云缭烟绕。程荀兜兜转转,衣襟和发丝快被云雾打湿时,终于找到山间一泓溪流。她挽起袖子拎着木桶,小心翼翼站到溪边的大石头上,蹲下身打水。 石头上青苔混着雪泥,异常湿滑,她抓着木桶边缘起身,没成想脚步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溪水里栽,她扑棱两下,还是跌进了溪流里。 好在溪水不深,她挣扎着从溪水里爬上岸。衣服全湿了。她沮丧地拧干外袄,拎着半桶水往回走,结果又在上坡时摔了一跤,水全洒了不说,脚踝还扭伤了。 程荀跌坐在草地上,浑身裹满泥水,脚踝刺痛。冬袄浸了水,沉甸甸地坠在她身上,山风吹过,冷得她直打寒颤。 巨大的挫败感和委屈向她涌来,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尽管努力眨眼忍住泪意,眼泪还是迷蒙了视线。 忽然,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闻声望去,居然是那善人小哥。 早晨醒来,他见殿中无人便匆匆出门来寻。他心中焦急又疑惑,一面怕她在林中迷路,或是遇上野兽,一面不解难道他吓到她了?为什么天还未亮就急着离开呢? 此刻他看见坐在地上狼狈的程荀和旁边那只空桶,心下了然,又忍不住叹口气,在她面前蹲下:“上来吧。” 程荀趴在他背上,手抓空桶挂在他的肩头。男孩看似瘦弱,宽阔舒展的脊背却暗藏力量,背起她走路稳稳当当。 程荀吸吸鼻子,低声道:“对不起,我本是想去打水的。” “你不必做这些。” “可是我总不能白吃白住……”程荀声音越说越小。 泪滴滚进他脖颈,烫得他心口一跳。背上的重量轻飘飘的,他莫名想起曾在路边见过的流浪猫,瘦骨嶙峋、脏兮兮的,连喵喵叫都没力气,只能躲在暗处舔毛。 程荀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她应该是充满生气的,笑起来比上元夜的明月和灯山还亮;她应该有家可归,不必小心翼翼看人脸色过活。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破庙,他将程荀放在竹席上,笼好火,递给她自己干净的旧衣,沉默地避出正殿。一炷香后,他坐到程荀面前,她已经换好衣服,稍长的外袍和裤子都卷了几圈。见到他,有些羞赧地揉揉泛红的眼睛。 “程荀,你给我取个名字吧。”他坐到她对面,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程荀愣住了:“……啊?” 他没有理会她的无措,语气坚定:“我没有名字,你说了,我就有名字了。” 程荀迟疑:“可是,为什么是我呢?名字很重要的。” 他不再回答,反而抱起她的湿外袄,坐在火盆旁边烘烤着。 程荀见他说一不二,只能冥思苦想起来。她皱眉托腮想了好半天,突然灵光一闪,从包袱里翻出程秀才的一本旧书。 她哗哗翻书,试图从中找到合适的字。他好奇地探过头去,神色却变了,短暂的茫然和愣怔后,他皱着眉,若有所思。 “这个怎么样!”程荀没发现他的异样,兴奋地指着一句诗,“六出!又好念又好听,爹爹告诉过我这是雪的意思。”她偷偷看他一眼,没说出口,他在她眼里就好似雪一般。 他盯着“六出”二字,缓缓点头。她又开始苦恼:“那你该姓什么呢?” “跟你姓不就行了。”他不以为意。 “跟、跟我姓?”她目瞪口呆,但很快说服了自己,“也对,我来取名自然要跟我姓……” “那叫,程六出?”她试探地问。 “好,以后我便是程六出。” 程荀,程六出。 两个名字在唇齿间划过,欢喜像是涟漪,在程荀心湖中一圈圈漾开。 她嘴角止不住地上翘,心想,听起来真像一家人。 “你给了我名字,作为报答,今后你就住在这吧。”程六出冷不丁开口,“若哪一天你想离开了,自去便是。” 程荀愣在原地,这下就算傻子,也能看懂程六出的用意了。她不可置信地抓住衣角,周身仿佛浸在温泉里,暖意从心口流向四肢,眼角都潮热起来。 她努力压下心中澎湃的激动和雀跃,通红的脸颊凑到程六出跟前,信誓旦旦道:“今后我绝对不给你添乱子,煮饭、洗衣、拾柴火,我都会的!” 程六出抬头撞上她的眼睛,只见她乌黑的瞳仁亮亮的,像盛了夏夜的碎星,欢欣喜悦满得快要溢出来。 他忍不住扬起一抹笑,轻轻拍拍面前毛茸茸的脑袋。 程六出。 他在心中默念几遍这三个字。 他喜欢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程六出:得找个借口把阿荀留下来。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3章 南山下 日照深林,冬日暖阳斜照进破庙,残破的佛像也被镀上一层薄金。 程六出背着竹篓归家,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带回来半篓子干柴、一把草药和一条简单处理好的鱼。他见程荀乖巧抱膝坐在石锅前看火,放下心来。锅里米汤冒着小泡泡,水多米少,只放了一小把陈米。 程六出将干柴放好,拿刀往粥里片鱼肉,鱼肉在粥中慢慢滚熟。又翻出石臼,捣碎草药,敷在程荀扭伤的脚踝上。 青绿的草药冰凉,舒缓了脚踝的肿胀。程六出冻得发紫的手上满是伤痕,手指上还有冻疮的疤,被程荀白嫩的脚踝衬得更加触目惊心。 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程六出飞快地将手收回,有些不自在:“等会儿我要去县里,你可有要让我带的东西?” 程荀摇摇头:“我没钱。” “我可以帮你买,”程六出拿过来两个碗,盛了粥递给程荀,“太贵的不行。” 她接过鱼片粥,认真问:“你平时怎么赚钱呀?我也想赚钱。” “猎山货,卖干柴,偶尔去酒楼当跑腿帮工,虽然微薄,但勉强能活。” “你还会狩猎?”她几乎惊叫出声。 程六出被她明晃晃的惊叹砸得微微脸红:“就……就是一些野兔、野鸡,运气好的几次打到了野鹿。之前打过两只大雁,被要定亲的人家买去当聘雁,之后便偶尔会猎些大雁。” “真厉害……”程六出看起来没比她大几岁,却能独自养活自己,程荀有些意动,“我能和你一起去城里当帮工吗?” 程六出想了想,摇摇头向她解释,她年纪太小,酒楼、浆洗房之类的地方估计不愿意要她,再大一些会比较合适。 程荀失落地低下头,他宽慰道:“你先把脚伤养好,寒冬腊月,本也没什么活计。” 吃过饭,程六出又背上弓和竹篓匆匆离开,直至日暮时分才归家。穿过林间窄道,在小院前他低头抖了抖肩上的积雪,抬头却见正屋的窗格里透出柔和的暖光,隐约能听见人走动的声响。 他怔住了。 傍晚,破败的小院寒气浸人,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屋,脚步轻快。 “你回来了!”迎接他的是暖和的屋子、温热的稀粥和一双莹润的眸子。 他唇角微扬,又低头掩饰,将竹篓里的棕垫和毯子抱到程荀身边,利索地铺好。 “以后你就睡这吧。”程六出将毯子拍蓬松,他今日运气不错,猎到一只杂色赤狐,卖了个不错的价钱,“棕垫和毯子都是新买的,等明日我再给你打个竹枕头。” 程荀坐在棕垫上,垫子油亮光滑,又厚又密,比程六出的草席暖和多了,就连毯子都更厚。 吃过饭,程六出把程荀塞进毯子里,自己忙前忙后,粘破了的窗纸、烘干发潮的外袍、检查米袋子有没有被老鼠啃坏,末了还去菩萨像前拜了拜,小声念叨着多谢菩萨娘娘借我屋子…… 忙碌小半个时辰,他终于躺下,两张床垫并排放着,中间放着火盆取暖。 黑暗里只剩一点摇曳的火光,屋外竹叶沙沙作响。 程荀望着房梁,悄声说:“你对我太好啦,我总觉得亏欠你。”她抱着毯子坐起身,“我该怎么回报你呢?” 程六出翻过身,见她在认真的苦恼,沉吟片刻说道:“你的书能借我看看吗?” 程荀欣然答应,探身拿过包袱,里面是程秀才留下的一套四书的手抄本、两本开蒙的读本和几册缺页的唐人文集。 程六出接过那几本书,借着火光大致翻阅了一遍,抬头道:“这些字我好像都认识,也看得懂意思。” 程荀:? 程秀才对程荀向来开明,三岁开蒙,她也好学,到如今认得不少字了。可这也是在程秀才的耳濡目染、悉心教导下才学会的,身边既无亲长、每日又忙于生计的程六出怎么会呢? 她看他不像在玩笑,指了几个她认识的字句考他,他对答如流。程荀愈发惊异:“你从前读过书塾?” 程六出摇头,说了他两年前从山下醒来,身上伤痕累累又丢了记忆的事。从那天起,他便成了个没有名字、没有来处的人。摸爬滚打很长一段时间,挨过饿、挨过打、受过冻,好不容易才过上如今肚子能温饱、头:“就知道拿我逗乐。” 年纪渐长,程六出也愈发出挑,他只个家资微薄的穷小子,但少女心事哪顾得上黄白之物?王翠儿是县里书铺掌柜家的女儿,程六出每次去送抄完的书都能遇到她。王翠儿泼辣大胆,经常打着要给程荀零嘴的幌子留他说话,不过每次都被他委婉拒绝了。 程六出将今天换来的抄书钱递给程荀,等她将铜钱收好,又从怀中拿出用油纸包好的桃酥:“我吃过了,你拿去吃。” 程荀接过桃酥,笑得眼睛眯成月牙:“还是哥哥对我好!” 天色渐暗,程六出坐在廊下利落地分竹篾,程荀抱着桃酥坐在一旁,哼着不成调的曲。 清亮的声线合着雨打屋檐的节奏,别有韵味。程六出的余光里,稚嫩瘦弱的女孩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体态轻灵,气质沉静,透着少女含苞待放的内秀与娇嗔。他又想起今日在县里与石虎的争执,心头蓦然浮起几分烦躁。 石虎是石铁匠的儿子,从小就喜欢一条街上长大的王翠儿。石虎脾气倔、认死理,对程六出一向没有好脸色,他身边的小喽啰自然有样学样。 今日他们在街上擦肩,程六出听到其中一个跟班故意高声调笑:“……某些人不就在山里藏了个陈阿娇?只可惜不是金屋,是个穷酸的鸟窝!” 石虎还未反应过来,身后就扑来一个人影,将跟班狠狠推倒在地。 石虎总讥讽程六出假清高,可此刻他淡然的眼神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凶狠阴戾的黑眸,像头盛怒的野狼,死死盯着跟班。 石虎吓了一跳,也知道那人说了混账话不占理,连忙拉住程六出道歉劝和。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程六出视若无睹,愣是压着跟班道了歉、狠狠踹了一脚后才阴沉沉地离开。 回来的路上,他憋了一肚子无名火,雨珠打在脸上也只觉得麻木。疾走到家门口,他才稍稍整理情绪,不想让程荀看出他的异样。 此刻待在她身边,理智才慢慢回笼。他后知后觉发现,他所愤怒的并非他们对于他的屡次挑衅戏耍,或是对他清贫现状的嘲弄。 他憎恶的是,程荀被他人以龌龊、轻贱的目光所凝视。 盛怒之下,他甚至想过,就如他们所言,将她保护在透明的笼子里,从此就不必面对人世的屈辱和恶意。 可他明白,程荀一天天长大,她总有一天要亲自去触碰这个世界,直面这世界一切美好与丑恶。 她从来不是依附谁生长的菟丝花,五岁时就敢放下一切逃离名为庇护的牢笼,她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只要在她身后安静地保护她就够了。 这个答案让他重新平静下来。 廊下,少年少女并肩而坐。屋外,风声、雨声、竹叶婆娑声,不绝于耳。 作者有话要说:程六出:有过一些危险的想法,但及时打住了。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4章 忆前尘 翌日,阴沉了小半月的天终于转晴。 恰逢赶集日,不到五更天,程荀和程六出就已起身,板车上放了成堆的竹编品、粗粗鞣制过的狐皮貂皮和熏过的野鹿肉,一路往县城走。 二人来得早,天蒙蒙亮时,就在街市边撑好凉棚、摆好摊。程荀乖乖坐在小竹凳上,靠着程六出手臂摇摇晃晃打瞌睡。 过了卯时,集市热闹起来,地摊小贩挤在拥挤的门庭店铺之间,叫卖声不绝于耳,吃食、饮子的香味弥漫整个街市,远处还有伎人喷火几句吧。” 溧安县南面的渡口,人流如织,往来商船络绎不绝。烈日下,光着膀子装货卸货的男人汗如雨下,小吏站在商人中间趾高气昂地掂量荷包轻重,渡口上一派繁忙的众生相。 路边的茶棚里,两个衣着朴素的男人相对而坐。年长的那位有双猎鹰一样锋利的眸子,不动声色地觑着四周;年轻些的男人热得烦躁,却不敢抱怨。 店家送来大碗茶,年轻男人一饮而尽,咂嘴道:“这溧安也算大县,不知道这回是不是空欢喜。” 年长男人没理会对面的毛头小子,沉默地抹了把下颌的汗水。 “张叔,老规矩!” 三五个身着褂子的少年走进茶棚,甩着头上的汗滴,毫不客气地吩咐。 他们大大咧咧坐下,声音张扬而响亮。 “顺子,虎哥真替你道歉去了?”有个声音不怀好意地问道。 顺子翘起二郎腿,满不在乎地抖动:“有我什么事儿,都是王翠儿非押着虎哥去的。”他恨铁不成钢,“虎哥一世英名就栽在王翠儿身上!人家说啥他都听!要是我,打死不去!” 少年们一阵哄笑。 “昨天被按在地上求饶的可别说这话!” “丢人!” 顺子下不来台,将汗巾狠狠丢到桌上,恼羞成怒:“笑什么!昨天是爷爷被背后偷袭!正面比划比划,谁求饶还不一定呢!” 又是一阵调笑,少年们推搡打闹着,说了一通不干不净的话。 坐在一旁的年轻男人有些不耐烦,眼神示意同伴离开。 “说起来,那程六出到底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溧安县差不多年纪的人我可是个个都认识来历,就他跟石头里蹦出来似的。”笑闹完,其中一人借机吹嘘。 年长男人身体一顿,鹰眼扫过那群少年,年轻男人也陡然坐定了。 少年们七嘴八舌。 “估摸着就是从哪来的流民吧。” “我怎么记得他原来没有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几年前还在我家门前和小叫花打过架呢!不知道是不是和人家抢吃的,最后小叫花又哭又骂,说什么傻子、哑巴、活该摔傻了啥也不记得。” 顺子还记着昨日之仇,闻言乐了:“他没有名字,那岂不是随了他那便宜妹妹的姓?看来不是他养了个陈阿娇,是自己当了人家的上门婿啊!” 喝完茶,少年们丢下铜板扬长而去。茶棚安静下来,暑气徐徐吹过岸边水柳,蝉鸣阵阵。 年轻男人低头看碗里的茶沫子,声音微不可闻:“立勇叔,这年纪应该对得上,恐怕得去查一查。”他语气迟疑,“……只是,若真摔傻了,侯爷那可不好交代啊……” 年长男人沉默不语,半晌才低声道:“哪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堂堂宁远侯府,两个嫡子都成了痴傻之人? 晏立勇想起京城侯府如今的局面,心头沉重。 晏立勇家世代忠仆,不仅随了家主的姓,早年还被放了奴籍。如今他在侯爷身边做亲卫,很有些体面。 这并非他第一次听令在外寻找八年前被拐走的晏家大公子,只是这次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紧。 原因无他,大公子失踪后晏府仅剩的独苗——晏决文,今春在园子里意外摔下假山,彻底痴傻了。 今年八岁的晏决文,从前虽资质一般,可也是个活泼好动的伶俐儿,如今却口齿模糊,言行无状,仿若三岁幼童。 而侯爷子嗣不丰,这么多年,除了和先夫人崔氏生的晏决明以外,也只剩下和继室刘氏所出的晏决文。 如今正是请封世子的关头,原本晏决文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谁曾想偏偏这时候二公子摔坏了脑子呢!若是请封不成,旁支的亲戚就算面上不说,心底也难免不生出心思。 侯府里两位主子心中也各有思量。刘夫人还心存不甘,四处寻医问药,连那跛脚的游方道士都请来了好几个。侯爷眼见二公子痊愈无望,将心思放在了他那失踪八年的长子身上。 这些年侯府不是没有寻找过晏决明,只是偌大一个京城,除夕灯会上被拐走的孩子,隔了一个时辰奶娘和仆从才从昏迷中醒来回府禀告,就算丢的是皇亲国戚也很难找回来了。 晏决明刚失踪的前两年,先夫人崔氏的亲妹妹来侯府大闹过数次,浑然不见大家闺秀的娴雅端庄。 崔家从前也是清贵人家,祖上曾位列三公。可惜直到崔氏这一代,父辈相继病逝,只留下两个女儿,崔家日子日渐艰难。就连崔家长女和宁远侯府的婚约,也是病重的崔家主母拿着多年前长辈们签下的婚书登门,老侯爷才点头答应。 一个母族凋零的原配之子,即便是晏家血脉,这么多年杳无音讯,晏侯爷也逐渐歇了心思。 可今时不同往日,形势比人强,晏侯爷私下派出众多人手,只求能尽快找到晏决明。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久后,南直隶便传来消息,当地抓到一伙人贩子,严刑拷打数日,其中一人扛不住了,自述当年曾拐走京城晏府的长子。 一般而言,像他们这样目标清晰、上下游各个关卡都打通的团伙,是不会盯上权贵的,一是随身仆从众多不好下手,二是被抓住报复的风险大。他们大多选择的都是小富小贵之家,孩子白胖水灵、有福气会投胎,这样的才招买家喜欢。 可不知为何,那年上头的人却说盯上了侯府家的长子,除夕夜居然就顺利得手了。 坦白的罪犯负责走水路将孩子送去南方买家手里,他给晏决明下了一路的安神药,二人相安无事到了丰泉县。 那天夜里船泊渡口修整,他放松警惕去放水,没成想伪装了一路的晏决明抓住这个机会趁机跑了。等他回来,只见晏决明已经跳船游到江中另一艘行船中,猫着身子躲了进去。 天寒地冻的时节,江水冰凉刺骨,他碰一下都直打寒颤,天晓得一个五岁的孩童怎么做到的! 他在渡口百般打听,知晓了那船要在溧安县停泊,走陆路急急去追。三日后,他赶到溧安县渡口,却晚了一步,那艘船已经离开,晏决明不知踪迹。 无奈下,他只能灰溜溜回去交差。本以为一顿打是免不了的,没想到上头听闻晏决明孤身跳江,数九寒天,料定这金枝玉叶的小公子上岸后也活不久了,竟也没再追究。 负责此案的官员与晏侯爷有旧,连夜将消息递去京城。晏侯爷收到信,当即派亲卫晏立勇往南直隶去,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当年晏决明藏身的商队。 客商听闻晏立勇的来意,思索片刻后神色躲闪,东拉西扯地搪塞。晏立勇不傻,当即便亮了刀子,一番威逼利诱后,客商才说了实话。 那日商船抵达溧安县,客商打开舱门,只见一个幼童缩在货物中间瑟瑟发抖,面色青白。那幼童极力掩饰恐惧,镇定地与客商商讨,说自己是京城人士,被人拐到此地,求他送他回去,家中自有重谢。 客商只当他信口雌黄,没放在心上,把他提溜到岸上便不再去管。谁料等他安顿好货物往县城去时,又偶遇那幼童独自在山间徘徊。幼童求他带自己去衙门,他心中不耐烦,谁愿意上元节跑去衙门给大人们找不痛快的! 山路狭窄,他长袖一挥,那幼童竟直接滚下山坡去了! 他心中一惊,探身去望,却见那孩子被树拦腰挡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客商害怕惹祸上身,县城也不敢去了,返回渡口连夜离开。 时隔数年,今日再想起来,才知道自己不光错过了荣华富贵,可能小命都要不保了。 就这么兜兜转转,晏立勇又匆匆赶到溧安县。如今真相近在眼前,他却踌躇了。 他将廉价的茶水一饮而尽,心中默念。 青天在上,保佑晏家找回那个康健聪慧的大公子吧。 顺顺利利、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程六出:对我来说不算欢喜哈。 刘夫人:俺也一样!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5章 采荷忙 日暮时分,街市冷清下来,程荀和程六出推着空荡的板车归家。 从县城到四台山山道,行人渐散,周遭安静下来,只听闻山中熏风穿林打叶,蝉鸣伴着溪流淙淙。 斜阳映着远树,日光穿过高柳绿槐,洒在程荀的脸上。 清风拂面,她眯着眼睛长舒一口气,很是安逸。 程六出看她懒猫伸腰似的模样,忍俊不禁。 二人路过山间一处荷塘,程荀起了玩心,央着程六出要去采莲子。二人在池边丢下板车,从芦花荡里拉出一只竹筏,轻快地跃了上去。 霞光映日,竹筏搅乱池水,水天相接,一片金粼。 粉紫的天地间,少年撑一支竹篙,移舟向那藕花深处去。少女光脚踩在竹筏上,摇晃间采莲正忙。 竹筏荡阿荡,直到暮色四合,水鸟归巢。少年少女拥着满船荷香仰躺在竹筏之上。头了一通抄书要求和还书的时日,带他出府。 走到一半,遇到一个中年男人找他去正院帮忙,万平立马收起高傲的表情,溜须拍马、一阵应和,丢下一句“等我一会儿”就跟着那男人走了。 程六出站在原地等了一炷香功夫,万平依然没出现。眼看天色渐暗,想起一整天都没回家,他心中不耐,决定自己按来时原路出府。 夜幕已然降临,院内却还没来得及点灯,屋舍层叠、树影重重,一片暗色下,程六出越走越快。 直到走到一处垂花门前,他听到前方隐约传来些衣料拖地的细碎声响,隔着一座假山,他看不真切,却本能地警惕心神,停下脚步。 “谁在哪?!”刹那间,只听见前方一声厉呵,一个身着锦衣的高大男子从假山后现身,看上去初初及冠的模样,神情紧张。 青年见只是个瘦削的少年,面色稍定,恼怒道:“这小子哪个院的?!拉出去打板子!” 青年身后闪出一个仆从,正要上前拽程六出,却被他灵巧地闪身躲过,分秒之间他便转了个心眼,不卑不亢道:“贵府请我来拿胡老爷的几册孤本,让我带回去抄。” 青年眼神狐疑,却止住了仆从,以为他是胡老爷招揽的年轻学子,一时不敢妄动。 程六出后退一步,作揖道:“若无事,那学生便先走了。”而后转身,另找路出府。 出府后,程六出想起青年的神色,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不过宵禁在即,他怕误了时刻,不敢耽搁,将府中事抛之脑后,急急出城去。 胡府中,胡品之神色焦躁,在院内来回走动。不多时,仆从从别院赶来回话:“公子,那人不是老爷请来的学生,不过一个穷抄书的小子。估摸着,应该也没发现什么。” 胡品之没被他的话宽慰到。他眉头紧皱,狠狠握起拳头,踌躇纠结良久,半晌后还是咬牙吩咐:“不行,以防万一,不能放过他。” “去找人,不管你是打死、淹死还是烧死,”他揪起仆从的衣领,眼睛充血,青筋暴起,神色狠厉狰狞,“都不留活口。” 他松开手,仆从被吓得瘫软在地。 “快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一下,文案进入倒计时咯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6章 恨别离 皓月当空,四台山一片寂静。 借着月色,程六出穿行在山林中。不知为何,走了无数遍的山路,今日却透着几分无名的古怪。他以为是自己劳累一天有些恍神,摇摇头继续向前。 走到一处溪水边,他蹲下身用水拍拍脸。溪水清冽,他的发丝上沾满水珠,一滴滴落在水中,波纹晃动。 忽然,水面上闪过一道寒芒,他定睛一看,却见水中倒映着一把利斧,高高地举在他头完伤势情况,表情凝重迟疑,想说些什么,却看她哭得可怜又狼狈,只能叹口气背上药箱跟她走。 可是冥冥之中好像所有事都不顺利。他们一路赶到城门口,刚到宵禁的时间,城门将关,看守的兵吏却拿起架子,死活不让他们出城。 小鬼难缠,她同那小吏又是哀求又是贿赂,挡在城门前的兵士才懒懒让开条缝。 程荀拉着大夫一路上山。山路难行,大夫走得磕磕绊绊,程荀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只能一路艰难地拖拽着大夫走。 走到半山腰,大夫突然指着不远处惊叫:“那是什么?!” 程荀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山林深处,火光冲天,一股股浓烟直上云霄,隔得这么远,却能隐约闻到烧焦的味道。 程荀呆愣在原地,那是她和程六出的家。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周遭逐渐安静下来,时间像被无限拉长。眼前的一切都停滞了,她只能听到自己逐渐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烈焰缠绕在林间,竹子承受不住高温,从中爆开,这声炸响惊醒了程荀,她猛地回过神,冲进火光里。 我不能。 她心中有个声音如是说。 我不能再失去程六出了。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7章 火海中 程荀跌跌撞撞奔向竹林深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熊熊火光。 风中传来滚滚热浪,燎卷了她的发丝。空气愈发稀薄,焦糊的气味弥漫半山。 程荀终于跑到了小院门口,前方,是她被火舌侵蚀的家。冲天烈焰将山林映得仿若白日,摧枯拉朽一般,吞噬她眼前的一切。 怎么办,程六出还在里面。 程荀陷入莫大的恐慌之中。她呆滞地望着火中的破庙,浑身打着寒颤,恐惧像是一块巨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动弹。 身体的反应却快过理智,她无意识地奔进火海之中,火舌卷过她的身体,高温炙烤着她的皮肤,浓烟不断侵入鼻腔,她一边躲闪着窜到她跟前的火苗,一边努力在火焰中张望寻找。 程六出。 程六出!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在屋中布置这么多竹编,这火怎么都烧不完、烧不尽。眼前除了灼目的火,她什么都看不清。 “程六出——咳咳、程六出!” 浓烟熏烤她的眼睛和喉咙,空气越来越稀薄,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她的心脏,窒息感愈发强烈,四肢逐渐不听使唤。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她努力喘息,全身的力量却越来越微弱,不由自主地委顿在地。 她撑在高温又粗糙的地面上,努力维持神志,艰难地向正殿深处爬去。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话,她不能把程六出一个人留在这。 程荀匍匐在地,刺啦的火焰声中,她听见头什么。王翠儿主动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蹲在程荀身边:“阿荀,谁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你要节哀……” 她说着说着,眼泪落了下来:“你要好好活下去,你哥哥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程荀恍若无闻,自顾自地脱下自己短短的外袍,盖在尸体身上。 她抬头,面色平静:“石虎哥,翠儿姐,各位大哥哥,你们能帮我一起把他安葬下来吗?就埋在竹林里就行。” 石虎和王翠儿对视一眼,连忙答应。少年们三三两两将尸体抬起来,又拿上从废墟之中翻出的铁锹,去竹林中忙碌。 王翠儿握住程荀单薄的肩膀还想说些什么,她却径直走到众人从废墟中清理出的工具堆里,翻出一把被烧黑的匕首。 乌黑的血迹粘在利刃上,匕首尾端刻着一个小小的“胡”字。 程荀记得,昨夜程六出手里,一直握着这把匕首。她从衣角扯出一根布条,小心地包裹住匕首,藏在腰间。 王翠儿在背后,看不清她的动作。她望着她的背影,声音苦涩:“明明昨日我才见了他,怎么会这样……” 程荀身形一顿,轻声问:“翠儿姐,他昨日可说了什么?” 王翠儿摇摇头:“昨日他来铺子里问有没有活计,我给他找了胡大人府上抄书的活,说完这事他便去胡府了。” 胡府。 又是胡府。 程荀低着头,几乎想笑出声。 多么荒唐,命运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她无法抑制地抖动身体,好像想笑,又好像想哭,一种空洞的荒谬感笼罩她的全身,恍惚中她突然开始怀疑,这六年是真是假? 程六出也是假的吗? 会不会这一切,只是五岁的她做了一场梦? 耳边遥远地传来一个怅惘的女声:“阿荀,想开点,或许这他的就是命。” 那个雪夜,里长大伯絮絮叨叨的话又浮现在脑海中。 “程十道啊,命不好。” “有什么办法呢,这世道,有些人的命就是贱。” 那天下午,程荀从废墟中找到一只外壳烧焦的木盒子。它居然从大火中存活了下来,打开盒子只有些飞灰。这里面小心存放着她这些年最重要的东西。 几本写有程十道笔迹的旧书、一只灰扑扑的荷包,和一支朴素的梅花簪。 程荀将那把匕首小心地放进去,背上包袱,离开了这片焦枯的竹林。 王翠儿在竹林外等她。她最后回望了一眼已然消失的破庙,和竹林中那个孤单的坟茔。 临走前,她抚摸着小小的坟包,眼神清澈明亮地看着坟前空白的木板,孩子气地承诺:“你别怕,等我做完我要做的事,我就来陪你。” 王翠儿好心收留了她。当夜,她见程荀洗漱完,在被窝里沉沉安睡,放心地关上门出去了。 三更天,程荀背上包袱,悄悄离开了。 她走到城中有名的人牙子聚集的街市,耐心地敲了很久的门。 一个胖女人骂骂咧咧地打开门,不耐烦地看着她。 她拿出装了她和程六出六年积蓄的荷包。 她神色平静:“我们做个交易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写得又艰难又爽快,心疼女儿,彻底脱胎换骨了。 接下来应该还会再虐几章,给读者小天使们献上一个简短的小剧场 ————————————————————— 两人认识后的第一个端午节,程荀上街闻到粽子的甜香。 她砸吧砸吧嘴,有点想吃。拽拽程六出的衣袖,仰头看他:“我想吃粽子。” 程六出:“粽子是什么?” 程荀:“……”大哥你不是吧。 程荀起了兴致,急匆匆在街上买了大枣、红豆,又使唤着程六出去摘竹叶。太小的不要、太大的也不要、边缘焦黄的不要、过于板正的也不要。 折腾完竹叶,又开始折腾棉线。没有现成的棉线,就从旧衣服上拆下一小段。 程六出看着他旧衣衣摆乱糟糟的线头:…… 忙活到月悬高空,终于到了包粽子的那一步。 大眼瞪小眼。 程六出艰难出声:“……你不会吗?” 程荀理直气壮:“我这么小,干嘛为难我!” 最终,两人手忙脚乱地研究一宿,总算在鸡鸣的时辰把粽子煮上了锅。 睡意铺天盖地地袭来,两个脑袋靠在锅边等啊等,等到眼睛都闭上了。再次醒来,糊味弥漫屋子,程荀惊恐地推醒程六出。 再次大眼瞪小眼。 程荀尴尬笑笑:“还没吃过粽子包的锅巴呢,呵呵,有意思……” 程六出:……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8章 行路难 三日后。 天蒙蒙亮,牙行的陈婆子敲开了胡府的侧门,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女孩跟在她身后,穿过游廊,走到偏房外的角落上立定。 陈婆子驾轻就熟地找了个矮凳坐下,女孩们低垂着脑袋,无一人敢抬头四处打量。 没过多久,偏房内有人影走动起来。时辰还早,主子们还没起。下人们收拾好行头,离开浅眠了两三个时辰的床榻,又奔走在宅院之中,忙碌地运转起整个宅院。 像一窝工蚁,毫不起眼,一根手指就能按死在地。 偶有一两个漂亮光鲜的大丫鬟从前院匆匆回来取东西,来往的小厮婆子凑上去恭维讨好,大丫鬟们不以为意,轻言淡语就将人打发走。 那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的官家小姐来了。 角落里的女孩们投去艳羡的目光,程荀站在其中,神色冷淡。 有个胆大的姑娘轻声说:“怪不得说胡府的丫鬟抵外头半个小姐呢。” 程荀闻言,嘴角扯出个讥讽的笑。 奴才就是奴才。 再体面的奴才,身上也永远背个“奴”的记号。 大丫鬟、小丫鬟,表面上分个三六九等,实际做的不都是那几件事。 做活计、攀关系、讨欢心。 能在主子跟前说上话就是体面,万一走了八辈子运进了主子青眼,飞黄腾达更是指日可待。 于是为了那遥远的好日子,就要做个懂事听话的奴才。 最好机灵点,学会揣摩主子的心思。主子今天想要力气大的,就当个任劳任怨的骡子;明天想要逗趣解闷,就扮成涂花脸的丑旦。 她心中讥诮又悲哀地想,穿得光鲜些又如何?卖了命的人,和任人宰割的牲口也没什么不同。 在原地等到日上三竿,才匆匆跑来一个小厮,将一群人领到花厅外的空地上。 一个衣着体面、老成持重的男人站在台阶上,细眉方脸,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玉骨珠串。 陈婆子收起在女孩们面前的架子,小跑到台阶下,仰头谄笑:“福大管家,这回我可把好苗子都带过来了,您可放心吧!” 胡府大管家福全懒懒地抬起眼皮,视线略过陈婆子,扫了一圈底下低眉垂目、战战兢兢的女孩们。 “头都抬起来。” 他发完令,大摇大摆地走下台阶,走到女孩们跟前,盯着眼前十几张稚嫩的脸,一排一排踱步过去。 走到程荀面前时,他们对视了一眼,程荀随即状似恭顺地垂下眸子,藏住眼里的厌恶。 男人的眼神轻蔑又傲慢,打量她的样子像在掂量案板上的一块肉。 肥瘦如何、新鲜与否、斤两几何? 值不值这个价?买来红烧好还是炖汤好? 福全绕了一圈,陈婆子迎上去,他在人群中点了点:“……她、她、还有她,就这几个吧。” 程荀余光瞥见福全指到了自己,她和几个女孩一同出列,又被带去花厅中。 花厅里坐着一个满头珠翠的贵妇人,眉梢眼角已经有岁月的痕迹。在外头仰首挺胸的福全换了个模样,弯腰立在一旁说明来意,言辞恭敬万分。贵妇人挑剔地打量了她们一圈,勉为其难地颔首。 “好好教,别弄出岔子。” 福全连连应是,轻巧地将女孩们带出去,拉去一旁的偏厅中写身契。 女孩们一个个上前按手印。程荀排在最后。前面的女孩们签完身契后,都露出了安心的喜悦。 轮到程荀,她沾好印泥,缓慢地将手指按向身契上那个假名字。 手指按在纸上的那一刻,她听见自己心底某个角落坍塌了。 她怔怔地站到一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她告诉自己,程荀,落子无悔。 是夜,马车疾驰在官道之上,路过之处,扬起一片尘土。 晏立勇坐在车中,望着趴在主座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心中焦躁不安。 “还有多久?”他一把掀开车帘,沉声问道。 “还有半个时辰到驿站。” 晏立勇面色难看地坐回车厢。 与他同行的年轻亲卫丁良安慰道:“大夫都已经安排好了,到了立马就能救治。” 丁良用帕巾擦了擦少年额上的冷汗:“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劫。” 三天前,晏立勇和丁良在县城里打听许久,终于得到消息,程六出住在四台山之上。 那天夜里,他们匆匆赶往四台山,在山中迷失了好几次,兜兜转转终于见到一间透着烛光的屋子。 二人欣喜,推门进院,却见屋中散落着干草与竹编,一个中年男人举着火把,下一秒点燃了屋子! 顷刻之间,火焰便吞噬了眼前的一切,晏立勇大惊失色,三两步跨进屋子,与那中年男人扭打起来。 丁良眼疾手快地捞起瘫软在血泊之中的少年,冲出火海。 中年男人伤势惨重、精疲力尽,他从山坡下爬到程六出家里,已是强弩之末,三两下就被晏立勇踹倒进正殿里屋,当即咽了气。 晏立勇来不及管那人,匆忙跑到丁良身边,却见少年全身伤痕累累,几处伤口深至见骨,呼吸微不可闻。他把耳朵贴到少年胸前,隐约还能听到微弱的心跳。 他拉开他的衣领,看见一道约莫两寸长、淡淡的陈年旧伤,从锁骨划向心脏。他当即大惊失色,心跳如擂鼓。 这是大少爷两岁时,因奶妈看管不利自己拿剪子划的伤口! 他用袖子擦去他面上的血迹,仔细端详片刻,语气复杂:“是他。” 说罢,他与丁良对视一眼,当机立断:“走!” 晏立勇小心翼翼背起程六出,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抵达客栈,丁良先一步去找的大夫也匆匆赶到。 大夫见到程六出,立马往他嘴里塞了参片,剪掉带血的衣物,包扎、开药方。 忙到大半夜,程六出身上的血总算止住了,可他的伤势实在太重,大夫叹息,恐怕回天无力。 晏立勇强压下慌乱,让那大夫开些续命的东西,无论金银,都要支撑他至少十日不能死。 大夫面色难看,想开口斥责他异想天开,晏立勇却拿出一个木盒,打开竟是满满一盒晃眼的金锭子。 大夫震惊地望他们一眼,再看他们腰间的佩刀,心知这帮人非富即贵,全然不是自己得罪得起的。 他咬咬牙,思索片刻,扯过纸张洋洋洒洒写下方子,全是些吊命的名贵药物:“我能想到的就这些了,照着方子每隔两个时辰就往他嘴里灌。” 他把方子递给晏立勇:“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他的造化了。” 之后的几日,二人马不停蹄带着程六出往京城去。 他们不敢停下休息,只在驿站停过几次,匆匆用驿站的厨房熬好药、放进水壶中,又换马赶路。 直到今天早上,少年再次陷入高烧中,背上的伤口也被再次崩开、洇出大片血迹。 他们不得不停下,雇人快马加鞭去下个驿站准备好大夫,又换了辆平稳的马车,继续疾驰。 晏立勇凝视裘毯里面色惨白、因为疼痛不断发抖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 五岁就被拐走,这么多年艰难求生,好不容易要过上好日子了,又不知得罪了谁要被下此痛手…… 他看着少年痛苦中仍然清俊的模样,情绪在极致的紧绷中突然走远了。 他想起了那位夫人。 那时她身怀六甲,精神疲乏、脚步虚浮,挽着丫鬟从他面前走过。 他一个毛头小子,慌忙侧身低头回避,只听见她轻声细语的话飘在空中。 “……苏子瞻促狭,说什么‘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我只求他无灾无难,如此便是大幸……” “无灾无难……”他陷在回忆中,喃喃道,“你可一定要无灾无难啊……” 七日后,马车终于停在京城宁远侯府门前。 晏立勇抱起程六出直直冲进府中。 府中早已收到消息、严阵以待,他顺顺当当地将他送进了修缮打扫好的修德院。太医和仆从立时忙碌起来,把脉、换药、煎汤。 晏立勇站在门外,长舒一口气,整理好思绪,拍拍衣袍上的尘土,转身前往前院书房。 松窗竹户下,晏淮站在桌前,气定神闲地画一棵兰草。晏立勇踏进屋内,施礼后安静地站到一旁,不再言语。 一炷香的时间,晏淮终于悠悠放下笔,别有兴致地欣赏着纸上的兰草,终于打破沉默。 “立勇,你看我的这株草怎么样?” 晏立勇回道:“侯爷,勇一介粗人,实在不懂此等风雅之物。” 晏淮嗤笑:“风雅?生在山涧泥地,风吹日照,何来风雅?” 晏立勇一愣,揣度片刻,小心翼翼道:“想来只要出生名贵,便是长在泥地里,也不是那杂草、野草可比的。” 晏淮闻言笑出声,手指点点晏立勇:“你小子,这么多年也学会说好话了。可见是学坏了。” 晏立勇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晏淮将画收到一边。日光透过竹影,洒在他的案前。 他活动着脖颈,发出舒服的喟叹,走到窗前。 他只留给晏立勇一个背影。 “说说吧,我的嫡长子,这么多年,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晏立勇上前一步,深深作揖,正色道:“是,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现生太忙错过更新了,今天晚上还有一更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9章 思难任 程六出从黑暗中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飞雪之中。环顾四周,是个陌生的繁华街市。街上行人如织,宝马香车,鱼龙舞动。 他后知后觉地想,如今不是六月吗?为什么有雪? 有个人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他的视线上移,一个女人心虚地四处张望,嘴里安抚道:“少爷不是想看戏耍吗?我去把人找来让他单独给少爷演!少爷就在这等我啊!” 他点点头,乖乖地站在原地。人流之中,一个男人朝他走过来,一张帕子捂住他的嘴,迅速将他抱起。他试图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不多时,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再睁开眼,北风萧瑟,他的身体浸在冰冷的江水之中,吸饱水的棉衣仿若千钧之重,不断将他往下拖,他咬牙抵御着寒冷和重力,奋力朝前方的船只游去。 江水扑进他的口鼻,窒息感到来的前一刻,他终于赶上了那艘船,他奋力爬上船,力竭瘫倒在地。 恍惚之间,眼前再次天旋地转,他昏昏沉沉抬起头,只见身处一片浓雾之中。莫名的恐惧和不安驱使他穿过迷雾,他拼命奔逃,却怎么也逃不出这片迷雾。 他不敢停下,筋疲力尽之际,终于在大雾尽头看见程荀的背影。 他的心陡然落定,向她伸出手,却见她转过身,胸前插着一把匕首,眼里流出血和泪。 他慌乱地冲上前抱住摇摇欲坠的她,她拉着他的手指,身形越来越透明,一双杏眼里蓄满血泪,怨恨地看着他。 她断断续续地开口,血从唇间流到脖颈。 “我好痛……我不想死……好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遇见你……” 程六出无措地捂住她流血的伤口,血不断从他的掌间渗出,无边的绝望淹没了他。 怀里的温度逐渐冰冷,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失去所有生机,茫然地聚焦在空中。 他伏在她身上,无声悲鸣。 “……少爷,少爷?” 不知何处传来遥远的呼喊,将他从无尽的痛苦中抽离出来,他挣扎着睁开眼,光亮刺得他视线模糊。 全身剧烈的疼痛提醒他他还活着,他用尽力气想起身,却只能微微动动指尖。 他听见有人欢喜的声音,温热的帕巾擦过他的面庞,身下是锦被柔软光滑的触感,舌尖尝到了苦涩的药,纱帘被人撩起,带着淡淡熏香的风轻轻拂面。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重回人间,他却来不及庆幸。 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程荀的血好像还留在手中,半梦半醒间,他甚至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他无力地闭上眼,泪不断从眼角渗出,滑进发丝。 他想见她,他想知道她有没有逃出那歹人之手。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他喃喃道:“程荀……阿荀……” 他的呢喃像掉进了沸腾的锅中,转瞬就消失了。 此刻的修德院,没有人注意到他微弱的声音。人人都沉浸在庆幸和欢喜之中,大公子昏迷两个月,今日总算醒来。院内外低气压一扫而空,机灵的小厮已经走在去正院通报好消息的路上了。 半个时辰后,程六出终于从昏沉中清醒过来,他靠坐在床榻上,沉默着打量周遭。 头你身体孱弱、八字不稳,自幼随世外高人云游四方,现在才接回府中。” 他宽厚的大手拍拍程六出的肩膀,慈爱地笑道:“好生休养,待你痊愈,我便为你请封世子之位。晏家的将来,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临走前,他意味深长:“不要让为父失望。” 那天以后,晏淮再也没有来过程六出的屋子。许是要请封世子的消息透了出去,修德院的下人们伺候他更是上心。 屋舍干净宽敞,饭食名贵精致,百两银子的香用来熏屋子,从睁眼那一刻起就有人服侍,穿衣、洗漱不必亲自动手,下人们殷勤得恨不得如厕都代劳。 旁人眼里神仙般的日子,在程六出眼中全是纯然的煎熬。 日子越是舒心安逸,他越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四台山,属于他和程荀的那间破庙,简陋的小院里种菜养鸡,正屋里堆着干柴,卧榻之处不过一张薄薄的草席。 吃肉的日子屈指可数,日日粗茶淡饭,去城中买半包肉脯,就足够二人高兴一天。 眼前是玉盘珍馐、膏粱锦绣。 程六出想,凭什么他一个人在这过好日子呢? 他安睡高床软枕时,程荀或许居无定所;他每日锦衣玉食时,程荀或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甚至不敢深思那夜程荀离开后的踪迹。每一夜,他闭上眼睛,看见的就是程荀浑身是血,倒在无人的山林中,怨恨不甘地看着他。 他疯了一般想跑到她身边,可那条路那么长,他怎么也跑不完。他眼睁睁看着秃鹰在她的身体上空盘旋,像是嘲弄他的弱小与无能。 到最后,他只能跪在地上痛苦地嘶吼,他泣不成声地向她道歉,直到黑暗一点点吞没她小小的身体。 日夜的煎熬让他本就瘦削的身体更加单薄,却也让他在短暂的时间内迅速抽条成熟起来,眉眼逐渐摆脱少年人的稚嫩。 他在痛苦中得以淬炼。 众人精心的照料下,他的身体一天天向好。在无法自控的自我折磨中,他强迫自己吃饭、喝药,像一个充满希望的病人,全身心等待自己的身体完全痊愈的那天。 一个月后,他终于能不依靠别人的搀扶,自如地在地上行走跑跳。仆从们如释重负,程六出也难掩激动。 终于,他终于可以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那天,晏淮带上请封折子,亲自前往宫中面见皇帝。 晏淮虽对外宣称长子随世外高人云游多年,但仍有不少亲朋故旧知晓内情,更不必提手眼通天的大齐皇帝。 皇帝对他这个失而复得的长子很是感兴趣,当夜留了宁远侯在宫中用膳。 宁远侯府内,除了喜气洋洋的修德院,其他院落很是沉默。宁远侯夫人刘氏更是院门紧闭,多日不出。 今夜无星无月,夜幕一片黑茫茫。皓月躲在浓云后,只偶尔朦胧地映出些月华。 程六出一如既往地将所有仆从都赶出屋子,独自一人坐在屋中。他将收拾了多日的包袱从床底拿出来,坐在桌前耐心等待。 时辰到了,他吹熄蜡烛,门外守夜的小厮走到后罩房换岗。他轻轻推开后窗,轻巧地跃出这密不漏风的金屋。 他循着这一个多月以来暗中摸索熟悉的路线,绕过侍卫、顺利离开了侯府。 胸膛里心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地迈进夜色里。 他越跑越快,沿着主道,一路摸索着往城门去。 风扬起他细碎的头发,自由的喜悦、与程荀重逢的期望像一把火,在他心中越烧越旺。 他听见自己无声的呐喊。 阿荀,等等我。 我不做什么晏决明、什么世子爷。 我只做程六出。 我来找你了。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10章 人奈何 今夜无星无月,黑云盖地,蒸腾的暑气在京郊的空气里弥漫。 程六出躲在杂草丛中,透过堆叠的石块觑着官道上的动静。细小飞虫在耳边嗡鸣不断,蝉声久久不绝。 他蜷缩在黑暗里,久久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纹丝不动。汗滴从他的下颌滑落,他像个足够耐心的哨兵,等待、察悉着敌人的踪迹。 不多时,道路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声音趵趵、由远及近,三五匹高头大马挟着烟尘飒沓而来。他心神紧绷,一刻不落地盯着他们靠近又走远,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程六出缓缓舒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这是他离开侯府的第三天。 出走那夜,程六出藏了个心眼,在城中找到一个乞儿,将身上的华服锦衣换成粗布麻衣。他用尘土将脸抹脏,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样,缩在人群里混出了城。 刚走出城门,他便听到身后有人来问话寻人,他微微侧身,是侯府的人。 程六出心知自己身微力薄,若侯府铁了心要找他回去,必然在各个关卡布下眼线。他若是走寻常路离开,于他是自投罗网,于侯府是瓮中捉鳖。 想清楚关节,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躲进京郊林中。他在山野长大,生存不在话下,甚至有闲暇时刻关注侯府的动向。连着两日,他都看见熟悉的侯府侍卫驾马而去。 程六出心中嗤笑,为了他这个便宜世子,晏侯爷倒是舍得花力气。 今夜他又目送一波侯府侍卫离开,心中盘算着烟雾弹放得差不多了,他也是时候出发了。他回忆在府中看过的舆图,准备取道铳州,绕道而行。 他沉浸在思量中,起身之时,却听到身后传来草木窸窣声。他猛地转身,一把刻着暗纹的刀鞘移到他的脖颈处。 他心下一沉,慢慢抬眼望去。 黑暗中,响起一道古井无波的男声:“世子,侯爷还在等你,回去吧。” 马车在宁远侯府门前停下。晏立勇掀开车帘,程六出坐在其中,手被缚在身后,一双闪着寒光的丹凤眼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晏立勇微愣,随即转过身去,命人将他带进侯府。 程六出左右身侧贴着两个仆从,如临大敌一般紧紧握着他的手臂,仿佛稍不注意他又要逃离此地。府中气氛凝重,往来的路上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可侯府上下越是严阵以待,他越是抑制不住地有些想笑。 绕过一重重茂林修竹,走到一处古朴的大门前,仆从们停下脚步,松开他的手站到一旁。 他抬头望去,大门缓缓打开,一座高高的匾额悬挂堂内,笔力遒劲的几个烫金大字写着“晏氏宗祠”。匾额下方,整齐排列着满墙牌位,每座牌位旁都燃着一盏长明灯,旁边三面墙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晏家先祖的功绩,一派庄严肃穆。 “进来,跪下。”晏淮独立堂下,语气森然。 程六出被晏立勇带进殿中,一双手不由分说地压在他的肩头。他努力反抗,还是跪倒在地。 “你可知错?”晏淮逆光站在程六出身前,高大的影子从上而下罩住程六出,他的眼瞳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我是程六出,我不愿做晏决明,这便是错吗?”程六出不卑不亢道。 分明是仰视的姿态,却看不出丝毫的怯意。 晏淮居高临下地凝视眼前的少年,他的眼神像只荒野中长大的幼狼,足够锐利、足够凶狠,初出茅庐就敢挑衅成狼。 同时又足够聪慧、足够胆大,身子刚痊愈就能绕开所有人逃出侯府,还将一波又一波侍卫耍得团团转。 这样的苗子,有朝一日或许真的能成长为林中的狼王。 可是晏家不需要一只时刻准备着亡命天涯、自起炉灶的野狼王。 晏家需要的是忠于这累世家业、世代权势的头狼。 若是此时不修剪他锋利的爪牙,等他长成,便是他彻底抛下晏家的时候。 晏淮转过身,对着满墙先祖牌位深深作揖。 “晏氏宗亲在上,今有不肖子孙晏决明,狂妄自大,目无尊长,过的名字,读那些遥远的丰功伟绩。 屋外的雨愈发肆虐,一道道闪电划过夜幕,将祠堂内照得煞白。程六出站在晏家几代人的魂灵前,突然读懂了这三面墙的寓意。 那墙上所铭刻的,不是世代先祖的不世之功,而是用血肉厮杀出来的权力和武器。 他不想再被人踩在脚底。 不想受人压迫而无力反抗。 不想连最重要的人都无法保护。 没错,他不想成为晏决明。 可他只有真正成为了晏决明,才能拥有选择成为程六出的权力。 长明灯在风中摇曳,他在空荡的祠堂中枯坐了一夜。 天亮了,他缓缓走到大门前,声音虚弱却坚定。 “我要见他。” “我想清楚了。我是晏决明。” 作者有话要说:程六出并没有屈服于晏淮,只是他明白,他要先获得权力和力量,才能获得选择权。晏淮也是个挺有趣的人物,希望自己没有写崩他,之后应该还会再写到他。 写得非常痛苦的一章,从此两个人都走上新的道路了。虽然难过,但他们的目的地都是对方。 下一章写回小阿荀!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11章 是离愁 三个月前,溧安县胡府。 程荀签下卖身契,就此成为胡家的奴婢。 她被安排进胡家长女胡婉娘院子里当差。和她一起被送去胡婉娘处的,还有个叫妱儿的女孩。 当天,二人被送去下人房洗漱,脱下褴褛破旧的衣服,换上胡府丫鬟的衣服,看起来干净顺眼一些了,才被带到胡婉娘的院子里。 妱儿是个圆脸小眼、长相讨喜的姑娘,个子矮小,看起来比程荀还要小上几岁。 一路上,她紧张局促地摸着身上的衣料,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新奇和欣喜。程荀则一路绷着脸,手在身侧越握越紧。 程六出出事的那天,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她脚下这条路,或许就是程六出走过的路。 这个事实让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想要颤抖,只有紧紧握住拳头,才能稍加掩饰她翻涌的情绪。 到了小院前,领路的丫鬟进去通报。胡婉娘午睡刚起,还在梳洗中,二人在廊下等了好一会儿才被唤进屋子。 进屋时,程荀已然整理好自己的神情。踏进厢房,只见炕桌上坐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头钗珠玉、绫罗锻衫,懒懒地歪在玉枕上,全然一副黄金窝里娇养长大的大小姐模样。她身旁站着一个膀大腰粗的婆子和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 “进来拜见主子。”那婆子声如洪钟。 来之前,带她们梳洗的丫鬟教过规矩,这个时候,他们应该乖顺地跪在主子跟前,认了主,再给主子磕头。 妱儿麻利地跪在地上。 程荀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可这一刻到来时,她的身体还是本能地停滞了一瞬,膝盖才贴到地面上。 程荀这一刹那的迟疑被婆子老辣的眼睛捕捉到。她走到程荀面前,抬起她的脸上下打量一番,下一秒,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程荀猝不及防被打得歪倒在地,愣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用手扶住被扇得充血红肿的侧脸,慢慢跪直身体。 她听见头过一句闲话。 疲于奔劳的生活让她逐渐焦躁起来,被困在胡婉娘这样小小的院子里,何时她才能查明真相、为程六出报仇呢? 还没等她想出对策,京城就传来调令,胡家家主胡瑞升任兖州府同知,朝廷令他择日上任。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这座宅院在外人眼中更加炙手可热。外院收到的贺礼每日堆得有如小山一般,往来道贺的亲朋、殷勤奉承的商贾络绎不绝。 就连这小小的后院,胡婉娘都要对着高高一摞帖子发愁,去哪家的好呢? 没几日,胡瑞在家中宣布,这次兖州上任要留妻女在溧安老家,独子胡品之则随他同去。 胡品之已是及冠的年纪,整日斗鸡遛狗、学业上还是一塌糊涂,胡瑞准备把他放在眼皮底下好生管教。 听到这个消息,胡婉娘将自己关在院子中,砸碎了好几个名贵摆设。胡婉娘愤怒于父亲的偏心,她长这么大还从未离开过溧安县。 此前胡瑞去太原赴任,以边地艰苦、她年纪尚小为由,留她和刚刚成亲的独子在家。好不容易等到如今,她又要被落在老家,心中很是不平。 程荀听玉盏说了这个消息,也坐不住了。当初程六出进府就是接了胡瑞的活计,其中关节就在胡府的男人身上。如今他们要把胡婉娘丢下,那自己岂不是要白白浪费三年时间? 好在,胡婉娘也不是吃素的,她在家中大闹了几回,总算让胡瑞同意带她同去。 就这样,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早上,他们走水路,北上前往兖州府。 离开那天,江面上沉沉雾霭渐渐散去,船越走越远,溧安县的全貌逐渐浮现在她眼前。 程荀透过舱中小小的窗格,望向四台山的方向。 一行白鹭飞出深林,振翅向天际而去。 秋云微淡,庭院里梧叶萧萧。 兖州的秋与临水畔的溧安县不同,还未到中秋,已然一片荒凉肃杀之意。 天际刚刚露出一点白,草木鸟兽尚在酣睡之中,程荀抱着抹布木盆,踩着落叶,匆匆往来于小院内各个厢房之间。 清扫庭院、涤尘除灰、整理内室,晌午匆匆吃过饭,又继续做她的活计。 忙碌一天,直到圆月高悬夜空,她才终于找到空隙坐下歇一口气。 她抱着扫帚坐在石阶上,怔怔地望着头顶深蓝色夜幕。 月色凉如水,溶溶月光透过云翳洒在她的脸上。 “玉竹姐,你在赏月呢?”清脆的女声打破她放空的思绪,她侧身看去,是玉盏。 玉盏轻快地坐到她身边,程荀嗅到她身上沾着香气:“怎么有股桂花香?” “过两日中秋夜,老爷给姑娘送来了桂花蜜、桂花糕和一箩筐干桂花呢。” 玉盏从袖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小块手帕包着的桂花糕,递给程荀,“玉竹姐,你也尝尝,这是姑娘赏给我的。” 程荀听到她语气里难以掩饰的欢欣,视线从桂花糕移到她的脸上,只见她微微闭眼,沉浸在回忆中的样子:“我从来没吃过桂花糕呢。到了胡府,才知道原来人的日子能这么好过!” “好过吗?”程荀问她。 玉盏睁开眼,面对程荀正色道:“我不知道玉竹姐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可于我而言,能顿顿吃上饭、年年岁岁有新衣穿,便是从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日子。” 玉盏孩子气地将桂花糕塞进程荀手里。 她抬头望着明月,神色却渐渐落寞:“或许,也没有那么好。从前,就算家中什么都没有,也有娘亲……” 程荀看着她稚嫩的侧脸,轻轻拍拍她的手背。 她听玉盏说过她的经历。 在她还是妱儿时,她的家就在溧水旁,一家五口人,一间屋、几亩田,日子虽清苦,却也有平淡的幸福。 直到一年洪水泛滥,茅草房被滔滔江水冲走,田地被淹没在江水之下,她的母亲也在洪水中丧生。父兄难以维持生计,最终将她卖给了人牙子,换了全家人半个月的嚼头。 从此妱儿变成了玉盏。 玉盏有些羞赧地擦去眼角的泪,笑着问程荀:“玉竹姐,你从前怎么过中秋节?” 轻柔的风拂过她的发丝,淡云穿过圆月,留下一圈昏黄斑斓的月华。 程荀仰头,看那望舒当空,亘古不变。 “没什么特别的。”她喃喃道:“就像这世上所有普通人那样。” 四台山的风好像跨越了时空,轻轻拥抱住千里之外的她。 在这凝固而流动的月色里,她想起她在四台山的日子。 第一年中秋前夜,她思念程十道,缩在毯子里泣不成声。第二天,程六出花了很多钱,从城里买了好多吃的、玩的。她开开心心玩到半夜。睡前,程六出僵硬地摸摸她的头,和她说:别难过,以后我陪你过中秋。 第二年,她心血来潮想吃自己做的桂花蜜,入秋以后一直忙忙碌碌摘桂花、晒桂花。中秋那天,她撺掇程六出去把槐树上那个野蜂窝摘下来,程六出义正言辞拒绝了,晚上却顶着额头上一个大包,抱着蜂巢狼狈地跑回家。 第三年,二人在院中赏月,程六出突然开口要和她玩以月字为题的飞花令。二人从行云流水到逐渐迟疑,最后两个人抓耳挠腮地坐在地上,谁都不愿意服输,愣是僵持到第二日鸡鸣。 第四年,程六出被王翠儿塞了一小壶桂花酿。回家以后,程荀闹着要喝,程六出不敌她痴缠,两人在小院里支了张竹席,坐在上面对饮到月亮从一个变成两个。最后,程荀抱着程六出又哭又闹,还往他眼睛上来了一拳,第二天醒来,程六出脸色好看极了。 第五年,中秋那天程六出早早进山林打猎,直到月悬中天还未归家。程荀在家等得心急如焚,都准备摸黑进山林寻他时,程六出抱着一条鹿腿,傻笑着一瘸一拐回来了。 程荀和他大吵了一架,程六出将烤熟的鹿肉喂到她嘴里,讪笑着哄了她一夜。最后他指着月亮发誓,将来无论多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平平安安回家。 第六年,他们一个坐在兖州的风里,一个埋骨于四台山。 阴阳两隔,天各一方。 秋风闲袅,程荀透过眼前一层朦胧水雾,遥望万里之外的皓月。 程六出,中秋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过渡一下。唉,好心疼女儿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12章 鹊知风 一夜北风急,深秋悄至。 中秋刚过,丰沛的雨水降临兖州。秋风缠绵,细雨霏微,湿寒的天扰得人意兴阑珊。 因着这天气,胡婉娘已经许久没有出门赴约了。 兖州府两位同知,层级相当、公事上分歧不断,家中两位小姐也多有龃龉。 胡婉娘与另一位同知家的长女李小姐年岁相仿,她看不惯李小姐的清高自怜,李小姐看不惯她的骄矜任性。兖州府的千金们但凡设宴,这二位必是要争个高下的。 如今,胡婉娘刚刚收到从江南寄来的新鲜样式绢绣料子,都裁好衣备着宴席上一展风姿,心心念念要将李小姐比下去。可绵延半月的秋雨让她的算盘全落空了。 是以,这段时间以来小院内乌云重重,丫鬟们整日提着一口气,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触霉头。 程荀照样过着她忙碌而疲惫的生活,只今天有些许不同,今日是程十道的冥诞。 清早起床,她特意换了身素色的衣裙,在内衬的腰间系了一根麻布。 若是程十道还活着,如今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 天还未亮,她翻开自己藏在衣箱深处的木盒,借着微弱的天光,静静翻阅程十道的旧书。 这几本书陪她和程六出走过许多年,纸张都已泛黄,有了岁月的痕迹。 翻到某一页,她看到页脚滴了一滴墨,正好盖住程十道的批注。她指尖轻抚那滴熟悉的墨迹,忍不住轻轻笑了。 那时她和程六出为了早日拿到书铺的活计,一有闲暇就在沙地里埋头练字。练得差不多了,他们俩咬咬牙,买了一套极廉价的二手笔墨。 许久没能碰到书墨的二人拿起笔都有些颤颤巍巍,程荀一不小心就将墨滴到了页脚。程荀一向珍惜父亲的遗物,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 程六出见状也慌了,又是用衣袖擦、又是用砂砾轻轻磨,最后无措地拉住她,向她承诺以后一定想办法把这个墨迹去掉,她才半信半疑地止住了泪。 思及此事,程荀忍不住笑了。 笨死了。哪有落在纸上的墨迹还能被擦掉的。 一颗泪珠落在那滴墨旁边,程荀轻轻用指腹擦去。 天亮后,又是忙碌的一早。程荀逐渐习惯了每日单调重复的工作。投入进体力活中,反倒能让她短暂地忘却许多痛苦。 晌午时分,程荀去大厨房端自己的饭菜,在转角处险些被人撞倒,食盒却脱了手。她眼疾手快去抓食盒的握把,一双手先她一步,稳稳地接住了食盒。 那人长舒一口气,将食盒交还给她,有些不好意思:“还好接住了……刚刚没注意看路,实在对不住啊。” 程荀抬头看去,是一个样貌清秀端正的小厮,看上去比她大一两岁的模样。 程荀摇摇头,接过食盒,从旁边侧身离开。 “松烟!你怎么在这呢?少爷到处找你呢,快跟我走吧。”一个男声在身后响起。 少爷? 程荀下意识侧身看去,只见刚刚那小厮应了一声就被来人急急拉走。 他似乎有所感,临走前转过头来,二人视线交汇。 猝不及防被对方的视线抓住,程荀礼貌地扯出一个笑,松烟却猛地回身,脚步慌乱地跟来人离开了。 程荀放下嘴角的笑,沉默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 吃过午饭,到了胡婉娘午睡的时辰。 院内悄然无声,程荀寻了这个空档,悄悄离开小院儿,带上她拜托厨房采买婆子买的纸钱和一小壶酒,去后罩房南面的小林中祭奠程十道。 这片小林一向鲜有人烟,程荀寻了个小山包坡下的角落,蹲在草地上安静地烧完元宝和纸钱,将酒洒在草地上。 等到纸钱堆彻底燃尽,连余烟都消失,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此时,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一个男声断断续续传来:“……之前雇人抄书,莫名其妙就没了下文,老爷前两日还问我怎么回事呢。我去问万平那小子,你可知道他怎么说的?” 那人吸了一口气,声调陡然提高,语气猎奇又夸张:“他说那人被烧死了!” 男人的话像一把刀,猛地扎进她的眉心,她强忍住突如其来的晕眩,压低身体,藏在杂乱的草木石块后,仔细聆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交谈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她听见一个稍微青涩些的男声响起,居然就是方才遇到的小厮松烟。 松烟沉吟片刻,突然恍然大悟般一拍掌:“怪不得!” 程荀感到自己的额前背后都流出汗,心在胸膛中怦怦跳动,忍不住将身子向前探。 松烟环顾一圈四周,确定没看见人,才压低声音,轻轻道:“还在溧安县时,我有次撞见吴川与少爷说话,隐约听见他说什么,烧得干干净净、绝对没有后文之类的话。” 松烟有些胆寒地打了个颤,惊疑不定地看向男人:“难不成……” 男人面色有些难看,憋出句:“这么大的事你不早和我说!老爷的吩咐你是左耳进、右耳出啊!” 松烟心虚地摸摸鼻子:“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还以为是烧废纸呢,谁承想是……”松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这可怎么办?” 男人心烦意乱地在原地徘徊,半晌长叹口气:“还能怎么办,人都没了。等我先回禀老爷吧。之后的事你就别管了,好生看着少爷,有什么古怪的,及时来报。” “我估摸着,这事也就到这了……不知道他怎么得罪了少爷,还好只是个普通的市井穷小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唉。”男人越说越不是滋味。 谁又不是个普通的市井穷小子呢? 二人沉默下来,不免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半晌,男人摸出一个荷包,塞给松烟:“好好干活,老爷不会亏待你的。” 两人都没了说闲话的心情,草草离开。 秋风吹过树林里的草木,枯草秃枝随风摇动,一派荒凉。 程荀站在其中,维持着那可笑的姿势,像个凝固的雕像。 疏枝间,凄凉的鸦声渐起,像某种有关生命的悲凉隐喻,程荀被那叫声唤醒,忍不住摔坐在泥地上。 她低下头,只觉得空气无比稀薄,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她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过了好半晌才狼狈地站起身。 到干活的时辰了。她的身体无意识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脑海里却一片空白,空茫茫地,似被困在某个樊笼里。 走进小院,她迎面撞上气势汹汹的胡婉娘。 她下意识低头行礼,胡婉娘吊着眉上下扫视她一圈,突然指着她怒骂:“瞧我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穿成这样还弄一身污泥,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全兖州的小姐都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我呢!” 胡婉娘刚听说前日死对头李小姐办了场赏菊宴,兖州有头有脸的千金小姐都请了个遍,唯独漏了她。 胡婉娘正在气头上,程荀就刚好撞上来当了那个出气筒。 “你给我去那跪着去!”胡婉娘蛮横地指着庭院角落一处空地,“没我的吩咐不准起来!” 玉盏从她身后投来不忍的目光,程荀却仿佛知觉麻木了一般,平淡地行了个礼,走到角落跪下了。 今晨还下了一场雨,此刻地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水洼,程荀面不改色地跪在肮脏的积水中。 她的平静更加激怒了胡婉娘,她恨恨一甩手,气冲冲地离开了。 程荀感觉世界一片寂静。她甚至感到时间停滞了,而她卡在时间的缝隙中,无法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薄暮降临,细密的雨丝又随风飘洒,天地陷入凄婉的氛围中。 庭院渐次燃起烛火,灯影倒映在地面的积水中,被飞奔而来的脚步踏碎。 一件外袍挡在她的头顶,她抬头望去,玉盏焦急地拽着她起身:“我和小姐求了情,走吧,快回去吧。” 程荀跟在玉盏身后亦步亦趋回到房内,被玉盏脱下湿透的外衣,塞进被子里。 被子已经被汤婆子暖好了,她冰凉的身体躺进去,失去知觉的膝盖才慢慢感受到细密的疼痛。 她被一腔温暖拥抱在怀,僵硬的身体、迟钝的神思才仿若重回人间。 玉盏忙前忙后帮她擦头发、灌姜汤。程荀久久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玉盏终于忍不住停下,带着哭腔对她说:“玉竹姐,你别这样,我害怕。” 程荀对她轻轻笑了一下。 玉盏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溧水旁见过的疯女人。 疯女人从前不疯,只是个普通的女人。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偷偷将她的女儿卖给了头上插花、妆容浓艳的胖女人,她回家后寻不到她的女儿,才疯的。 疯女人在村里游荡了几年,最后跳进了茫茫溧水中。 跳之前,她曾经短暂地清醒过一段时间,就如同现在程荀一样,不说不笑、只是沉默地看着来往的人。 玉盏哭出声:“你不要死,你要好好活着。” 程荀拉住她的手,手心冰凉,眼里却燃着炽烈的温度。 玉盏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如火般明亮,却仿佛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程荀的手紧紧握住她,将她的手都捏疼了。 她看见程荀一字一句地说:“妱儿,我心中好多恨。” 玉盏先是一愣,而后紧紧捂住程荀的嘴巴,面色恐惧。 程荀拉下她的手,轻声道:“这世上,有人比我更该死。” “没亲眼看见他们死之前,我不会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踩着尾巴祝大家端午节快乐!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13章 度寒云 翌日清晨,玉盏迷迷糊糊醒来。天还未亮,只从窗纸间透出淡蓝色的光。 暗淡的天光下,她看见程荀已经洗漱穿戴好,正坐在窗前,弯着身子用布条紧紧裹在膝盖的位置。 玉盏吓了一跳,连忙询问:“你还走得了路吗?不如今天告个假吧?” 程荀背着光,玉盏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那道剪影若无其事地开口:“若我今天不去,恐怕日后更没好果子吃。” 秋雨湿寒,程荀在冷雨中跪了几个时辰,膝盖从酸胀麻木,到如今稍微动弹一下,就如跪在针尖上一般,不间断地透着刺骨的疼。 膝盖早就青肿一片,她只能用布条紧紧裹住伤处,试图缓解痛感。 玉盏坐起身点灯,光下,程荀面色苍白憔悴,眼神却烁烁生辉。她想起昨晚程荀的模样和她说的话,心中泛起一阵无来由的惧怕。 她艰难地看着程荀,声音干涩:“你不要做傻事……” 程荀望着她,忍不住歪头笑了:“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她蹒跚着挪到玉盏面前,拍拍她的头,含笑温声道:“傻丫头,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离开屋子,她拖着两条病肢,缓慢地走到胡婉娘的厢房外。 在原地安静地站了小半个时辰,屋内终于传来轻微的声响。房门打开,丫鬟们依次进去服侍她穿衣、束发、洗漱。待胡婉娘用过早饭,已然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胡婉娘餍足的声音响起:“让她进来吧。” 长时间站在原地,程荀的腿脚早已麻木,她强忍着不适,姿态如常地走进房间,只有仔细看才能隐约发现步伐的僵硬。 她走到胡婉娘面前,不见丝毫迟疑,乖顺地跪下。 “昨日奴婢衣冠不整、言行无状,令姑娘蒙羞,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特来请罪。”她打了千万遍腹稿的话脱口而出,语气中全无怨怼。 她抬起头,恳切地看向胡婉娘:“奴婢愚笨,幸得姑娘宽容、多番教导,今后定会恪守奴婢的本分,望姑娘再给我一次机会!” 胡婉娘看着她跪倒在地,仰头看着自己,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心中的不悦也渐渐淡去。 她轻哼一声:“算你识趣。你起来吧。” 程荀麻利地爬起来,恭敬地半弯着身子。 胡婉娘打量她一眼,有些自得地笑道:“我向来不苛待下人。你看你,昨日跪了那么一小会儿,现在不也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她话锋一转,有些恨恨道:“要是换了那李茹娘可就不一样了!别看她总一副淡泊清高的模样,殊不知,越是这种人,对身边人越是阴狠!” 程荀慢慢地勾起唇角,微笑着附和道:“您自然是不同的。” 玉盏站在胡婉娘身后,神情复杂地看着程荀,良久,默默低下头。 从那天起,玉盏渐渐察觉到程荀的变化。 在旁人眼里,整个小院从前数她最为“木讷”,不懂如何奉承、不懂如何讨主子开心,甚至连主子心情不错时都不会凑上去逗趣,只知道埋头干活。 可如今,她一反常态地积极起来。也是这时,大家好似才发现小院里原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聪慧机灵,又知情识趣。 近来胡婉娘和李小姐几次打擂台,胡婉娘终于占了上风,背后少不了程荀的助力和支招。 两位小姐比谁的衣衫新颖,她就熬几个大夜,拿出以前竹编的本事,硬生生用细如发丝的绢丝编出一件流光溢彩的披帛; 两位小姐比谁的诗才好,她就躲在隔间,出一题就写一首、再偷偷交给胡婉娘。说不上多好,但在一群十岁的小女孩中,也算十分出类拔萃了。 她表现出挑,渐渐入了胡婉娘的眼,觉得手里又多了个可用的人。 胡婉娘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得意:“若是没有我之前约束提点你,你哪想得到能有这么机灵的一天?不说别的,调教手下这点,李茹娘就该找我拜师!” 程荀闻言,只是笑笑。 很快,她从最粗鄙的洒扫丫鬟,一跃而上成了在身边伺候的二等丫鬟。胡婉娘的赏识,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变化。 她的月例银子多了,手中的赏赐多了,常能听到胡府里每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事。 还有一个变化却出乎她的意料。 有一日,胡婉娘心血来潮要前月溧安老家送来的玛瑙手串。程荀去库房寻手串,却在转角听见玉扇和玉盏说话,提到了她的名字。 玉扇是胡家家生子,自小就在小院里伺候,她的亲娘在大夫人面前很有些体面,是以她在奴仆中一向颇为自得。 她缩在墙角,听见玉扇冒着酸气地说:“……人家现在可是姑娘面前的红人!如今院里哪还有我们立足的份儿。唉,谁让咱们老实,不去钻营那许多旁门左道?” 玉扇讽刺地笑出声,“今日编衣服,明日写诗文,我看再过两天,说不定连天上的星星都给搬来咯!” 玉盏没说话,玉扇掐了她一把:“就你傻!都是在屋里伺候的,现在又多一个竹子,咱们扇儿、盏儿的,迟早有一个要被丢出去。”玉盏压低声音,“我问你,你和她同住一屋,就没发现她什么古怪?” 程荀躲在阴影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从她的视角,却只能看到玉盏低着头的背影。 “够了!”玉盏突然大喊一声,猛地拽下玉扇扯着她衣服的手。 玉扇愣住了,玉盏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举动,下一秒就慌张地摆摆手,努力找补:“我没有那个意思……” 玉扇却恼了,使劲儿推了一把玉盏:“不识好人心!你就当个傻子吧!” 她愤恨地丢下这句话,转身跑开了。 玉盏站在原地,慢慢抱住双臂,沉默地蹲下身。 程荀站在她身后,手指无意识地扣着墙皮,心绪纷乱。 风儿乍起,秋叶打着转,在二人之间流连,飘飘扬扬,最后落到地上。 过了晌午,胡婉娘小睡去了。丫鬟们终于能松一口气去歇歇。 程荀刚收拾好茶具,玉扇笑吟吟地走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我让人给我们留了一碟子绿豆酥,走,我们一块去吃!” 程荀低头睇了一眼她的手,笑了一下,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她没理会玉扇难堪的神情,转身拉住有些落寞的玉盏。 “今儿天好,咱们把被子拿出去晒晒,晒完晚上睡觉可舒服了。” 玉盏望着她,慢慢扬起一个笑脸,用力点头:“嗯!” 二人牵着手扬长而去。刚走过拐角,就忍不住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开了。 到了晚上,程荀和玉盏望着被突如其来一场急雨打湿的被褥,脸都绿了。 翻箱倒柜半天,总算东拼西凑出来一套床单被褥。玉盏在自己床上铺好,程荀没客气,游鱼一般自然地钻了进去。 窗外几点疏雨,仍在淅淅沥沥飘着。玉盏窝在柔软的被子里,贴着程荀温热的身体,困倦地打个哈欠。 “妱儿。”程荀望着屋顶,突然出声,“你会怨我吗?” 黑暗里传来玉盏软软的声音:“我为什么要怨你?你做得好,就该过上好日子啊。” 二人绵长的呼吸交织着。 玉盏默然片刻,低声开口:“况且,我知道你所求的,不是那些东西。” 程荀在被子里握住玉盏的手,她们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像母亲腹中两个亲密的孩子。 “万一以后被姑娘安排去别的地方,去干苦活,你怕吗?”程荀转身面向她。 黑夜里,玉盏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嘿嘿一笑,看起来傻傻的:“我不怕。能进胡府,有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床铺,每顿能吃饱喝足,已经是最好的日子啦。” “这样的日子,就算活到七十岁,我也知足。” 程荀轻轻笑骂:“傻姑娘。” 秋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二人将头往被窝里缩了缩。 窗外风雨不停,屋内,两颗赤诚的心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十月中旬,连绵的秋雨终于离开兖州的地界。在府中憋闷了许久的胡婉娘也终于按捺不住,央着父兄,要去城郊的明泉寺礼佛吃斋,再小住上几日。 胡瑞对女儿向来是百依百顺的,他痛快地应允了,甚至大发慈悲地让胡品之随她同去,好生照顾亲妹。 来到兖州后,他压着胡品之不许玩闹,安安分分地在书房里学了几个月,学得死去活来,做梦都是之乎者也。 对胡婉娘,他只要求她带足人手,奶妈、丫鬟、小厮,一个都不能少。说罢,又对着下人们一通敲打,务必照顾好小主子。 一行人挑了个晴朗的日子,带着诸多家什浩浩荡荡出发。 在书房里关了三个多月、久不见天日的胡品之,也终于扬眉吐气,骑上他的高头大马,一路很是招摇风流。 程荀和胡婉娘坐一辆车。胡婉娘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外繁忙的街景,程荀则顺着空隙,看向了一旁骑在马上慢行的胡品之。 这是她到了兖州以来,第一次见胡品之。 内宅就是如此,前院后院互不连通,她也没混到能贴身伺候胡婉娘的份上。来了胡家这么久,这居然是她第一次见到胡品之。 胡品之约莫是刚刚及冠的年纪,样貌端正,气度却很顽劣。好华服新衣、好酒色美人,一看就是十足的纨绔。学业上一无是处,如今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但对于坊间如何玩乐倒是在行。 依据她偶尔从胡婉娘嘴里听到的来看,胡品之行事冲动大胆,是个顾头不顾尾的性子。 胡家大夫人只有他一个独子,他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只怕是习惯了无论闯出什么篓子,都有人来替他收拾的日子,所以对万事都一副散漫不羁、无所畏惧的态度。 出了城,沿路尘土渐起,胡婉娘放下帘子。程荀顺势收回视线。 没关系,往后我的机会多着呢。 程荀的指甲陷入手心,在心中如是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玉盏好可爱噢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14章 他乡客 明泉寺离城中不远,常理来说,驾马车大半天就能到。不过如今天高气朗,又遇上集市,胡婉娘玩兴正浓,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日渐西山,一行人才抵达明泉寺所在的山道。 车马悠悠前行,不远处却仓皇跑来一个小丫鬟,在地上跪下。胡品之拉紧缰绳,小丫鬟带着哭腔急切道:“求公子救救我们家主子!” 胡品之啧了一声,腿一夹马腹,不耐烦地准备绕道而行。 那小丫鬟见状急了,倒豆子一般大声道:“我家主子是福建提督学政佥事孟大人的夫人!夫人回京省亲,不巧车坏在路上,又遇上小主子身体不适,这才挡住公子去路,只求公子施以援手,救救我们家主子吧!” 听罢,胡品之慢慢旋过身子,脑子却飞快地转了几圈。 福建提督学政,他似乎听父亲说过,是个叫孟忻的狠角色。 胡品之人虽纨绔,可从小在官宦之家长大,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官场世情。这几个月胡瑞对他更是耳提面命,讲述了诸多如今朝中的局势。 如今朝堂之中,两派势力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朝中官员,多以蔡尚书和徐尚书马首是瞻。他的叔爷时任吏部侍郎,当年座师便是蔡尚书。 蔡尚书圆滑老辣,极擅弄权,长女入宫多年,如今育有长子、高居贵妃。徐尚书则为人刚直,一向以骨鲠之臣自居,守礼法、遵道义,是闽浙文人的中流砥柱。 两位权臣的对立,实际也是贵妃之子和先皇后嫡子之间的皇储之争。 而在这泾渭分明的两派中,还有这么一派人,是能臣,更是孤臣。这孟忻就是其中之一。 孟忻虽是闽地人士,却师从已故的太傅崔清。崔清门生众多,孟忻是他的得意弟子。老师去世后,崔家逐渐落寞。 可就在他科举高中、前途大好之际,他迎娶了老师的女儿,也继承了老师遗志。多年来,纵使朝中如何风云涌动,他始终不偏不倚,真真是做了个纯臣。 胡品之记得父亲提起他时复杂的神情,有不屑、有嫉恨,又有几分喟叹。 二人当年是同年,在京中赶考、候缺时,也多有往来。可是官场不由人,道路和理想都背道而驰的两个人,这些年连泛泛之交都称不上了。 从回忆抽身,胡品之面上一扬眉,马鞭指着小丫鬟:“知道事态紧急,还不快带路?” 胡品之随那诚惶诚恐的丫鬟离去,胡婉娘掀开帘子,听小厮说了刚刚的事,下令跟去。 走了大约三里地,终于在山道旁看见一驾马车。胡品之走到车前,下马行礼:“晚辈兖州同知胡瑞之子胡品之,与家妹欲往明泉寺去,路上听闻小公子身子不适,特来问问夫人,可有能搭把手的?” 车帘掀开,一个温婉的妇人露出侧脸,眼带愁绪:“多谢公子相助,可否请公子借我们一辆车马,我好带犬子去城中寻大夫。” 胡品之沉吟片刻,道:“此时赶回城中,行路慢又颠簸,恐怕于小公子多有不便。夫人何不与我们一同先去明泉寺歇息?我遣人快马去城中请来大夫,寺中常备草药,想来也是方便的。” 妇人感激地点点头,胡家下人连忙腾出一架马车,一行人匆匆赶往明泉寺。 寺中已备好禅房,稍加安顿后,胡婉娘随胡品之前去探望。程荀跟在胡婉娘身后,看见一个面容清婉却疲惫的贵妇人。 “方才事出紧急,多有唐突,我已派人去城中请大夫,望崔夫人莫要挂怀。”胡品之彬彬有礼。 程荀低下头,心中冷笑,这胡品之别的不行,面上功夫倒是做得好。 崔夫人有些惊讶:“你知道我姓崔?” “父亲常和我提起闽地有位孟大人,当初他们是同年,在京中赴考时常有往来。” 崔夫人皱眉,仿佛陷入回忆中,半晌惊讶道:“你父亲可是胡正平胡瑞?” 胡瑞字正平,胡品之点头应是。 崔夫人心中有些复杂,面上却熟练地摆出慈爱长辈的模样:“多亏你们了,你们父亲将你们教得好。” 她拉过站在一旁的胡婉娘的手,褪下一个镯子,戴在胡婉娘手腕上,含笑看着胡婉娘:“这丫头长得可人。” 寒暄一通,天色渐晚,几人各自散去。离开前,胡婉娘让程荀留下,给崔夫人搭把手。 不多时,大夫气喘吁吁赶来。他仔细看过孟小公子的情况,写完药方便离开了。好在小公子只是普通的水土不服,吃几服药就好。崔夫人的丫鬟不假人手,亲自去煎药。 程荀在外间给煮了茶,奉给崔夫人。崔夫人坐在昏黄的烛火下,细眉轻蹙,一双美眸中尽是愁绪。柔和的光掩去了她的疲态,更显出成熟的韵味。 程荀沉默地站在一旁,心想,都说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崔夫人一手支着头,凝望着禅房里简朴的灯罩,微微出神。 若是顺利,她本应该今日就出兖州城,就能早一日见到晏决明——她姐姐的骨肉,她十年未见的亲外甥。 十五年前,崔夫人还是闺阁女儿崔媛时,见证了她的姐姐嫁进宁远侯府。 起初她以为,世子晏淮在侯爵子弟中人才拔尖,是个识大体、明事理之人,姐姐又聪慧大方,就算侯府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二人至少也能将日子过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也确实如她所想,这段婚事的前两年,两人说不上多恩爱,却也和睦平静。 然后,她看着姐姐肚子渐渐隆起,看着她温柔地缝制虎头鞋,看着她拼了命将这孩子带到人间,看着她日渐憔悴,最后,看着她死在那张华美的床榻上。 别人劝她,女人生孩子就是要走一遭鬼门关。挺过来了,将来荣华富贵子孙绕膝,没挺过来,那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 崔媛在这如山一般大的哀恸和困惑中,看着世子爷娶了新妇,看着自己嫁为人妇,最后,看着晏决明被人拐走、不知踪迹。 那是她的姐姐殷殷切切盼来的孩子。 那是她的姐姐用自己的命换来的骨血啊! 她活了二十年,那是她第一次抛去世家小姐的端庄温婉,提着先帝赐给崔家的宝剑,冲进了宁远侯府。 她颤抖着手,锋利的剑尖指着晏淮和他刚生了孩子的新妇,说出了这辈子都没说过的脏话。 那一刻,她是真的想杀了他们。推搡躲闪之间,那间放满珍玩古迹的屋子,被她砍得七零八落。最后,她被匆匆赶来的孟忻抱在怀中。她丢下宝剑,哭得不可自抑。 就算将他们刺个半穿,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姐姐,她姐姐在这世上努力活过的证明,都不在了。 之后的这些年,她从未停止寻找晏决明,可是茫茫天地,又能往何处寻? 终于,前月,在福建府的她收到京城的消息,晏决明回来了。 她又悲又喜,像一脚踩进云端里,飘在半空中,毫无真实感。她当即就决定北上回京。辞别满心挂念的丈夫,她带上刚满十岁的长子,跨千山、渡万水。 她看向吃过药后在榻上熟睡的儿子,轻柔地摸摸他的头发。这一路上他跟着自己也吃了不少苦,今天如此窘迫的状况,幸好遇上了胡家的两个孩子。 想起胡家,她忍不住皱皱眉。那两个孩子看起来还好,但那胡瑞,却是个麻烦的。 孟忻曾与她说过胡瑞,二人当年同年,关系尚可。可做官后,两人迥异的选择,让他们渐行渐远。 胡瑞早早就投靠了蔡尚书,靠着在吏部的叔父一路高升。若是廉洁奉公也就罢了,偏偏孟忻知道内情。 此人端着个能臣良臣的名头,可为人奸猾贪婪,对上曲意逢迎,对下恨不得敲骨吸髓。孟忻对其很是不耻。 崔夫人心中烦躁,这次欠了人家一个人情,这可不好还啊…… 屋中烛火烧了许久,程荀在身后轻轻问:“夫人,可要奴婢去剪一剪灯芯?” 崔夫人如梦初醒,神色有些恍惚:“不用,我一会儿便睡了……” 她清清嗓子,刚想说什么,程荀已将温热的茶递到她面前。 崔夫人接过茶,笑了一下:“倒是个伶俐的。” 她低头抿了口茶水,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玉竹,溧安人士,如今虚岁十二。” 崔夫人心头一动,信上说,晏决明就是在溧安找到的。她情不自禁问:“溧安,是个什么地方?” 程荀一愣。许是这夜太静谧、这烛光太柔和,她居然放下了在上位者面前的时刻警惕和小心,陷入了回忆中。 溧安是什么地方呢? “溧安,靠着一条叫溧水的河,三面环山,最大的那座叫四台山……” 她轻柔的声音飘在夜里,描绘着溧安的山沉远照、暮鼓晨钟,溧水的轻烟淡雾、江水滔滔。 崔夫人听入迷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跟随着她的乡愁,跌进了名为溧安的清梦里。 她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今晚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意。 真好,溧安是个这么美的地方。 她看着面前的女孩,昏暗的烛火下,女孩像是褪去了那层雾蒙蒙的外壳,终于露出清丽出尘的模样。 “你想回溧安吗?”崔夫人问。 “我最重要的人都在溧安,我总会回去的。”她轻声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写崔媛的时候心里很难过。崔媛对晏决明的爱,其实是对姐姐的爱的延续。姐姐刚死时,许多人告诉她这是女人的命,怪不了别人,她心中对此其实是有很多愤怒和不甘的,但是这种愤怒被困惑包裹住了。直到晏决明生死不明时,她才发现她和姐姐之间的纽带彻底断裂了,从此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或许再也没有人记得姐姐,这是她崩溃的原因。 而现在晏决明找回来了,她会加倍地对他好,其实是补偿自己内心的缺失。本质上,她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姐姐。这是件无望的事。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15章 话神佛 夜已深,崔夫人睡下,程荀吹熄蜡烛,踮着脚尖离开禅房。 更深露重,她缓慢地独行在明泉寺蜿蜒的石径上。 只有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她才能从丫鬟玉竹的身份中抽离出去,短暂地做回自己。 如今,在胡婉娘面前,她已经能熟练地做个听话顺从的丫鬟了。 每一日,她揣度着胡婉娘的心意,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讨好和奉承时,仿佛有另一个自己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 她知道,她在害怕。 她害怕某一天,她真的成了那个奴颜屈膝的丫鬟玉竹。 明泉寺坐落在山间,林深竹茂,月光洒在石径上,鹅卵石透出温润的光。 她放下乖顺的面具,沉默着拾级而上。在这寂静的光景中,她的心浸在一片疲惫和伤怀里。 走过一处开得正盛的野菊花丛,她依稀听见前方传来说话的声响。她下意识躲到花丛中,悄悄望去,只见半坡上有座矮亭,站着两个男人。 她轻轻拨开花叶,定睛一看,居然是胡品之与吴川。 据她所知,吴川是胡品之奶娘的儿子,比胡品之大十岁,自小混迹在三教九流中。她猜,这位吴川私下应该替胡品之做过许多脏事。 她忍不住屏住呼吸,缩进阴影里,努力掩饰自己的存在。 亭中传来吴川的声音:“少爷对那崔氏何必如此照顾?老爷不是说,他与孟忻那厮并无什么交集了吗?” “你懂什么。”胡品之轻蔑一笑,轻摇折扇,走到亭台边缘,颇为得意地说,“父亲是因为早年与他有旧,现在才拉不下脸与他相交。 “可这孟忻,这些年滑不留手、两派不沾,还能坐到那个位置,本事可不小。这种人平时没有交集也就算了,如今上赶着让咱们碰到了,予个方便可没坏处。” “况且。”他的声音骤然压低,程荀忍不住往前凑了凑,仔细聆听。 “当年父亲在太原做通判掌运粮时,孟忻也在西北。之前那事虽然盖过去了……可是谁知道那人手里有没有把柄?现在交个好,总没有坏处。” 程荀暗中皱眉,还没来得及深思,吴川谄媚地笑道:“小的愚钝,还是少爷思虑周全。” 胡品之洋洋得意:“父亲就是在孟忻面前包袱太多,意难平罢了。” 说罢,他话锋一转:“那孟家小公子,我看着和婉娘差不多年岁。孟忻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若是二人能结成良缘,将来我入仕,也未必非要继续走叔爷的路。爷懒得看他们主家那帮人的脸色。” “是那群人不识好歹,少爷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吴川的奉承脱口而出,胡品之满意地晃晃脑袋。 程荀躲在花丛中,细密的草叶扎着她的脸,她耐心地听胡品之抱怨了一通胡家主支的是是非非,直到二人终于离开,她才缓缓起身。 “太原”“通判”“运粮”,程荀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事情的关键。她不知道这是否与程六出的死有关,但她知道,这件事捅出来,一定不会让胡家太好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亢奋和忐忑。 她告诉自己,要稳住,这才刚开始。 翌日清晨,钟声穿破迷雾的山林,在清幽的寺庙上空盘桓。僧人敲木鱼、诵经书轻轻应和着,万物从睡梦中醒来。 天还未亮,程荀就已起身,踏着满地霜寒,在崔夫人禅房外等候吩咐。 晨起没多久,寺中方丈派了个小和尚前来传话,说寺中辟了一处无人的清静佛堂,专供贵客使用,若是夫人想要拜佛上香,去那儿就行。 程荀恭敬应下,心中却觉得讽刺。 难不成就连普度众生的神佛,也要将人分个三六九等?也要看着钱权行事? 崔夫人用过朝食,孟小公子吃过药后又去榻上睡了。崔夫人在禅房中翻了翻经书,有些百无聊赖。程荀说起早上的事,她起了拜佛的兴头,让程荀带她前去。 白日的明泉寺,更显古朴秀美。佛堂禅寺清净庄严,山中却秋色正浓,林中古木参天,间或有红果黄花,一派自然野趣。 程荀走在前带路,依着小和尚的话将崔夫人引入一方古殿中。 正殿的朝向极有讲究。清晨的日光透过门窗,正好落在镀金的佛像上,反射出金光,更显宝相庄严、慈悲肃穆,仿若神佛俨然降临于世,威严神圣。 崔夫人不禁放轻了呼吸,缓步走上前,点香、敬香,满怀敬畏地跪在软垫上,虔诚参拜。 愿姐姐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愿晏决明从此顺遂平安。 愿我儿孟绍文无灾无难。 她起身后,看见程荀无言仰望着高大的金像。昨晚之后,她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忍不住温言道:“你也去拜拜吧。” 程荀一愣,垂下眸子,摇摇头:“多谢夫人,我就不拜了。” 崔夫人好奇:“你没有什么想求的吗?不必顾忌什么,想拜就拜吧。” 程荀抬头看向崔夫人。比起昨夜昏暗的烛火,现在在日光下,程荀这才看清她的容貌。 崔夫人有双美丽的丹凤眼,温柔含笑地看着程荀时,一种无来由的熟悉感将她击中,她莫名地想到了程六出。 对了,程六出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她后知后觉找到了这份亲切感的由来。 那双写着鼓励的眼睛望着她,像一张温暖又悲伤的网将她包裹起来。 恍惚中,她情不自禁道:“我不信神佛。” 崔夫人有些意外,既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毫无掩饰地对自己说。可她并不觉得冒犯或厌恶,反倒饶有兴致地追问:“为什么?” 程荀刚说完,便有些后悔。可她情难自抑地望着那双眼睛,贪婪到移不开视线,几乎忘却了身为丫鬟的本分。 她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信过他,虔诚地供奉过他,被逼到绝境时苦求过他,可是到最后,不过徒劳。” 崔夫人沉默了。 她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在飞舞的尘埃中,仿若透明,眼中是明晃晃的悲哀和怅惘。 那一刻,她好像透过女孩,看见了曾经的崔媛。 她的前二十年,好像就在永不停歇的告别中度过。 一场又一场飘扬的纸钱雨里,她送别了她的祖辈,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如今这世上,只有晏决明和孟绍文的身体里还流着与她相同的血液。 过去的她没有求过神佛吗?过去的她不虔诚吗? 徒劳而已。 同频的哀愁与晨光共舞,在寂静的殿中流动。 最后,崔媛走上前,将女孩拥抱在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会过去的。”她说。 空旷的佛堂中,神明高高矗立,俯视着渺小的人儿无言地相拥。 如此亲密,如此荒唐。 崔夫人在明泉寺休整了三天,确定孟绍文身体无碍后,才决定离开。 在寺中这些天,她喜欢让程荀陪在身边,转转山林、翻翻经文。程荀话不多,却如同流水一般,安宁舒缓、静水流深,让她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离开那天,胡家人在寺外送别崔夫人。 一番寒暄后,崔夫人含笑看向程荀,拉过她的手,对胡婉娘说:“这孩子是个好的,若不是她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主子,我都想将她要走了。” 前一夜,崔夫人问过程荀,要不要跟她走。程荀心中惊讶,最后真挚诚恳地拒绝了。 程荀的回绝在她意料之中,现在提起,不过是心软想给她做个脸。做下人的多有不易,能多得别人几句好,将来日子也能好过些。 胡婉娘听罢,心中涌起几分不悦,面上忍不住带了出来。 她乜了程荀一眼,意味深长:“你倒是惯会讨巧。” 崔夫人皱皱眉,不料她会是如此反应。 程荀熟知胡婉娘的性格,崔夫人刚说出口,她心中就有了计较。 她自然地低头福身,语气谦卑、不骄不躁:“夫人谬赞了,奴婢粗陋,都是我们姑娘教导得好。” 胡品之笑着上来打圆场。转身时瞪了一眼胡婉娘,让她收起小性子,紧接着视线又隐秘地扫过站在一旁低眉垂目的程荀。 胡婉娘勉强地笑笑,应和着胡品之。 崔夫人也没了兴致。几人草草告别后,各自离开了。 马车渐渐走远,崔夫人在摇晃的车中沉默不语。 孟绍文被丫鬟使了个眼色,后知后觉发现母亲面色不佳,小心翼翼凑过去问:“母亲,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路不平,眩疾了?” 崔夫人没好气地觑他一眼,闭上眼道:“是我看错了,这胡家人,就没有好相与的。” 孟绍文挠挠后脑勺,不知道该说什么:“哦。” 崔夫人叹了口气,看着自己儿子发愁。 这都十岁了,怎么还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整日在屋中捣鼓机关、木头,全然不知人情世故。 还好是投生在了自己家,要是在晏家,早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思及此,她想起在京城的晏决明,心中又难过起来。 怕他不回晏家,更怕他回晏家。 她掀开帘子,看向车外。 京城越来越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小晏出场!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16章 风雨暗 离开兖州后,崔夫人一路车马不停,终于在昨日到了京郊。在驿馆休整一夜后,她便命人直奔宁远侯府,甚至没有让仆从提前通传。 车马在宁远侯府堪堪停下,侯府的人上前询问,被打个措手不及,连忙手忙脚乱地将崔夫人和孟绍文迎进去,一边派人前去通报。 崔夫人冷着一张脸,风风火火地走在侯府里。自从当年提剑大闹侯府后,崔夫人就单方面与晏家人撕破了脸,对宁远侯府一向没什么好脸色。 而侯府也自知理亏,况且孟忻这些年颇得朝廷重用,加上崔清去世后,崔媛手中多少还遗留一些先祖的政治资本。 种种原因下,多年来,不论侯府的人心中怎么想,明面上仍旧一副亲热有礼的姻亲做派,逢年过节都不曾少过节礼。 崔夫人被人带往花厅等待。不多时,宁远侯夫人刘氏走了进来。 “崔夫人,许久不见了。” 崔夫人抬头望去,心头却一惊。 多年不见,刘氏曾经初嫁与晏淮时的艳丽娇俏都已消失,脸上疲态尽显,就算敷粉妆扮后,仍然难以掩盖神色中的老态和愁容。 曾经那位心高气傲、趾高气昂的四川总督幺女,旧居这深宅之中,变成了朵逐渐枯萎凋零的花。 崔夫人想起信中有关人贩子的只言片语,再看她如今的模样,心中扬起些许快意。 刘氏缓缓坐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幽幽道:“今日来,怎也不让下人通报一声?要是招待不周,那便是我们的错了。” 崔夫人有些讶然于刘氏不同以往那般口蜜腹剑的做派,晏决明回来后,刘氏居然连体面都懒得装了。 她冷冷地看着刘氏,半晌,皮笑肉不笑:“我这不是怕提前说了,到时候来见决明时又要被推三阻四么。” “这回,夫人和侯爷总不能又给我那外甥找个什么世外高人,带他去云游四海吧?”崔夫人言辞犀利,明晃晃的嘲讽写在脸上。 若是从前的刘氏,被她这么一激,恐怕要恼得跳起来了。可现在,刘氏却漠然地端起茶杯、撇起茶沫子来,丝毫没有反击的样子。 崔夫人心中狐疑,刘氏如此反常,莫不是又起了什么坏心? 二人心中各有思量,面上都偃旗息鼓。花厅陷入一片沉默。 孟绍文有些坐不住了,开口问道:“刘夫人,我表兄现在在何处?我还没见过他呢。” 刘氏的视线移到孟绍文脸上,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似的。她定定盯着他,把孟绍文都看毛了。崔夫人按捺不住,噌地起身,怫然道:“刘秀岚,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氏仍盯着孟绍文不放,神色甚至有些恍惚了。 她身后的婆子急忙站出来,一面让丫鬟将刘氏带进里屋,一面上前拦住崔夫人:“夫人息怒,我们夫人绝无他意,只是近来没休息好,身子不大爽利……” 崔夫人怒意更盛:“你这是什么意思?决明回来了,她就不舒服了?”她怒不可遏,竟将身侧的小几掀翻在地,“当年的事我尚且没和你们算账,她现在又摆出这副模样,真当我们崔家人都死绝了不成!” 孟绍文站在一旁目瞪口呆,这是他第一次随母亲来宁远侯府,也是第一次见母亲情绪如此失控外放。 来之前,孟绍文听父亲说要他好生看着母亲,别让母亲太过冲动、反伤自身,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拍着胸脯打包票,绝不让侯府的人欺负母亲和表兄。 他缩了缩脑袋,默默躲开四处飞溅的茶盏碎片,心想,母亲平时对自己还是相当慈爱的…… 婆子是侯府的老人了,心知这位夫人可不是吃素的。自从多年前第一次砍了大半间屋子,从此在侯府就从未收敛过脾气,要是任由她再大闹一场,这可就不是自己能招架得住的了。 情急之下,她凑到崔夫人耳边,压低声音急切说道:“我们家二少爷近来有些不好,夫人操劳过度,才会神思不属,还请崔夫人多见谅。” 崔夫人顿住了,下意识问道:“不好?什么不好?” 婆子面色为难,站在原地讷讷半天不敢说话。 崔夫人深吸一口气,坐回原位慢慢冷静下来:“行了,别说那么多没用的。我今天来,是为了见决明的。” 婆子连忙道:“大少爷今晨去桐花胡同傅先生家中念书,已经派人前去通传了。” 傅先生?崔夫人稍一思索,是早些年就已致仕的翰林学士,官途寻常,却是当世难得的大儒。 她面上不显,心下却满意,至少这晏淮没在孩子的前程教养上糊弄人。 婆子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夫人,不如去大少爷院中坐坐?此间杂乱,恐慢待了您。” 崔夫人轻哼一声,总算起身。 来到修德院,她先是挑剔地打量了一圈院中陈设,确认各处都没有敷衍之意,才在院中石凳上坐下。 刘氏手下的婆子离开了,崔夫人的丫鬟这才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夫人,我打听到侯府的二少爷数月前摔下假山,从那之后便一直痴痴傻傻,到如今都没好呢。” 崔夫人诧异地转头,双眉紧蹙,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说什么?” “奴婢刚开始也不敢信呢,但是再三确认过了,却是如此。” “……而且,似乎是二少爷出事以后不久,侯爷就找到大少爷了。” 崔夫人愣在原地,回想起刘氏疲惫老态的相貌,晦暗压抑的神色,和她看着孟绍文恍惚的眼神。 宁远侯府二少爷,几个月前还铁板钉钉的世子爷,与孟绍文同岁。 快意像油锅里滴进了水,在心头剧烈地迸溅。她几乎想放声大笑。 多荒唐啊,刘秀岚。 这便是你这么多年算计的结果。 她想起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刘秀岚,是在晏淮的婚宴上。她抱着晏决明,冷冷地站在旁边,看着这个骄纵却耀眼的女子,占据了她姐姐的位置。 她当时焦躁又怨恨,她怕这个人会彻底取代她已然逝去的姐姐,成为这个府邸新的主人,成为晏决明新的母亲。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提剑指着刘秀岚的手,现在竟然在微微颤抖。 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前她面对刘秀岚时,心中恐惧甚至盖过了怨恨。而现在,回想起刘秀岚那张灰暗茫然的脸,她甚至替她感到了一丝悲哀。 那座压在她心头许久的大山,以一种荒谬的方式,倒塌了。 “母亲,这是从前表兄刻的吗?”孟绍文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 她走过去,望见廊下一根梁柱下方,刻着高度不一的刀痕。 崔夫人摸着刀痕,面带感伤:“这是从前他每年量身长时刻的。不知道他现在该有多高了。” 面对晏淮与刘氏时,她不惮于将自己最尖锐的一面展露出来。此刻,卸下那些过度的自我防备,在晏决明留下的痕迹前,折磨了她一路的忐忑与紧张,又细细密密涌了上来。 她望着小院门口。八年前,她绝望地坐在石凳上,期盼着下一秒,五岁的晏决明就能从门口走进来,抱住她的腿,和她说:“姨母,我和你玩捉迷藏呢。” 现在,她终于等到他了。 宁远侯府门前,一架不起眼的青帷小油车停下。侯府向来眼高于:“我已去信你姨母。想来再过些日子,她便会来看你。”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还有位姨母。 他私下找了几个侯府的老人,问他母族的情况。才得知如今与他关系近的,只剩这位在福建的姨母了。询问起她的事,侯府里的人却都吞吞吐吐的。 直到他反复追问,才得到一个,“崔夫人性子颇为爽快”的回答。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干脆就丢到脑后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晏淮很讲信用,如他所愿给他安排上了最好的先生。武不必多说,杜千户经验老道,为人正直,足够他从师。而文,就有些波折。 傅先生致仕多年,也早就不再收学生与弟子,平日里煮酒烹茶、闲云野鹤,不管世事。晏决明不知道晏淮用了什么方法,总之,傅先生很是不情愿地见了他一面。 傅先生见到他,先是考校了些经学义理,大约是对他的真实经历有所耳闻,问的都不算偏深,晏决明一一回答了。 傅先生有些惊讶,竟也没顾忌,直接问他,这些年混迹市井,哪来的机会去读书? 晏决明知道,傅先生是他要抓住的第一个机会,容不得他半点闪失。而来之前,晏淮提点他,傅先生生性直爽,最恨欺瞒。 他沉默片刻,干脆将从前的经历、甚至私逃出府的事情都一一和盘托出。 傅先生听后,很是长吁短叹了一阵。 此等经历,就算写进话本传奇里,也不显突兀。而其中他性情之刚毅、决断之大胆,更不似此等年纪的孩子所能有的。 最后,他问:“跟我读书,你想得到什么呢?” 晏决明认真思虑片刻,道:“想多挣一次机会。” 就这样,他每日上午去傅先生家中读书,下午回家中练武场练武。日子规律又平淡,可其中辛苦却难以为人所道。 短短一个多月,他迅速成长起来,身姿已经有了少年挺拔坚韧的模样。体态更加灵活有力,头脑更加清晰敏锐。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要找到程荀,他手中的力量还远远不够。而要离开侯府,则需要更长久的谋划。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修德院门口。不知怎的,他竟有些踌躇。犹豫好一会儿,他才踏进院子。 “……决明?” 眼前站着一个女人,有双与他极其相像的眼睛。他看着她呼吸急促地快走过来,颤抖着手将他拥入怀中。 女人在他头顶呜咽,他有些不自在,可他慢慢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温情。 一种他只从程荀身上感受过的温情。 他慢慢抬手,拥住了这个与他血脉相通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章又更新晚了,写完就已经过了零点呜呜,今天晚上还会再更一章! ps我们崔姐,在侯府就是一个火力全开的状态,泰酷辣!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17章 前后山 崔夫人含泪看着眼前的少年。八年不见,他早已褪去从前的懵懂与稚气,已然出落成竹瘦松坚的少年郎。 多年的颠沛与辛劳,将他打磨得更加坚韧内敛,如同顽石在水流的冲刷下,经年后透出温润的光泽。 “真好,真好。”她情难自抑地哽咽,眼睛几乎离不开他。 晏决明感到一股奇异的温暖,有些尴尬,却又让他的心头烫烫的。 “表兄,你还没见过我吧,我叫孟绍文。”旁边的男孩突然出声,笑吟吟地看着他。 崔夫人平复了下心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转身将孟绍文拉到身边:“小时候你表弟身子不好,我便没带他来过侯府。你还记得姨母与你说过的孟家表弟吧?” 晏决明朝孟绍文点点头,有些迟疑地对崔夫人说:“其实,五岁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 崔夫人表情一滞,晏决明忙开口:“……姨母、表弟,不如我们进去说吧。” 三人坐进内室,下人们奉上茶点,乖觉地关门离去。崔夫人急不可耐地发问:“这些年究竟发生什么了?” 她拉过他的手,语气坚定:“别怕,你跟姨母说实话。” 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疼惜地望着他,眼含泪光,却充满了温柔而笃定的力量。 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凝视下,他莫名感到了难过和委屈。 他磕磕绊绊地开口:“那年除夕……” 他断断续续讲了那些从人贩子手中逃脱的碎片记忆。沉默良久,又提起他在溧安的生活。从独自求生,讲到那年冬天,他将程荀带回破庙。 在崔夫人如海般宁静包容的视线下,他没有将那之后的事一笔带过。 那些藏在他心中许久的回忆,那些无人愿意聆听的往事,那些被侯府视作耻辱的过去,终于得见天日。 他坐在雕梁画栋的金屋中,诉说着他和程荀在破旧庙宇里的年年岁岁。 中途,数度哽咽。 说出口,他才恍然,原来她陪自己吃了那么多苦。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躲在不为人知的深山角落时,熬过不知多少次饥寒交迫;去城中求人找帮工时,又受了不知多少次冷眼和嘲讽。 刚摸索着学竹编时,他们去城里捡人家丢弃的破竹篮回家研究。竹篾又尖又细,不知道多少次扎进指甲缝里,直到扎得满手找不到一块好皮,两人才学会。 去山林中打猎时,为了追猎物,不知道多少次从山间湿滑的坡道上滚下来,跌得满身是伤。若是能猎到野货便算了,多的是带着一身伤空手而归的时候。 原来吃过那么多苦头。 为什么那些年却不觉得辛苦呢? 他茫然地想,或许是因为,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吧。 那时,就算潦倒到只能去山中挖野菜吃,两人也有闲情摘一把野花,回家放进竹筒里。 日子艰难,两个人拉着手一路苦中作乐,竟也不觉得有多难熬了。 最后,讲到离别前的那场劫难,他却说不出口了。 话哽在喉头,停顿半晌,他故作轻松,声音却沙哑:“我让她快逃,她应是听懂了。” “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他陷在回忆里,喃喃道。 内室陷入一片沉默。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却见不知何时起,崔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强忍着不抽泣出声。孟绍文也红了眼眶,察觉到他的视线,躲到了袖子后面。 他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某种程度上,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交浅言深了。 崔夫人又悲又怒,攥着手帕擦去眼泪:“是谁?是谁要下此狠手!”说着,又哭起来。 晏决明有些慌乱,连忙解释,那人已经死了,现在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孟绍文总算开了窍,在一旁温言劝慰崔夫人。 好一会儿,崔夫人才平静下来:“没事,回来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你父亲待你如何?” 晏决明心中一痛。这是好日子吗? 他看着眼前满眼慈爱的崔夫人,咬咬牙,起身跪在了她面前。 崔夫人和孟绍文都吓了一跳,连忙作势将他扶起来:“这是作甚?快起来。” 晏决明稳稳地跪在地上,望着崔夫人恳求道:“我与程荀自小相依为命,若是没有她,孩儿早已死在溧安的冬天了。如今我久居京中,她下落不明,孩儿实在挂念她!求姨母帮帮我!” 他弯下腰,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崔夫人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 “若只是找她,那自然简单。但你可曾想过,找到她以后要如何?” 晏决明愣住了,他下意识开口:“若是她想留在溧安,那我便去找她,她想来京城,我就接她来。” 崔夫人怜惜地看着他,轻声斥了句:“净说傻话。” 他还尚且不明白,晏决明三个字的意义。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与人家挤在破庙中、饭里有几片肉就足够开心的贫儿程六出了。 少年心性赤忱,全然不见横在两人之间的巨大鸿沟。可是,现实的诸多阻难总会告诉他,有些东西,过去了,便不可追。 可她又想,少年不顾门第、不屑贵贱的心性是多么珍贵而短暂啊。那是如同飞虹霞光般转瞬即逝的存在。 总有一天,他会在某个寻常日子怅然若失地理解并接受这一切,如同世上所有普通人一样,接受上天所赐予的、不容任何人反抗的命运。 而她又何必现在点破他懵懂的少年意气呢? 她问他:“那你与我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晏决明激动万分。在黑夜中踽踽独行这么久,他终于看到那么一点曙光了。 他立马又跪下来,给崔夫人磕了个头。她哭笑不得地扶起他,他坐到椅子上,慢慢回忆有关程荀的一切。 她的身世,她的模样,她的喜恶,她的经历,她的骨气。 说了好久,久到嗓子都有些干哑,他才说:“我不擅丹青,画不出她的模样。姨母只能靠我说的这些去找了。” 崔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光晏决明说的,都够写一本传记了。 吃过午饭后,孟绍文研究庭院里放着的一个水车摆件,晏决明陪崔夫人在院中散步消食。 经过半个上午的相处,现在他面对崔夫人拘谨不再,自然多了。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崔夫人问他。 “如今在跟着傅先生和杜千户上课。” “我说的不是这个。”崔夫人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如今你是宁远侯世子。你自可做个王孙公子,等将来继承爵位和财产,从此做个富贵闲人。” “可我看得出来,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有野心。” 崔夫人一语道破,直指重心。她出生三代公卿的书香门第,祖父是一代大儒,父亲也曾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 晏决明默然片刻,轻轻开口:“我听傅先生说,不久后宫中要从世家子弟中择选太子侍读。” “太子侍读?你要去?”崔夫人皱眉。 晏决明点点头。 崔夫人仍是不愿相信:“你知道你若当了太子侍读,意味着什么吗?你父亲可向来是个滑不留手、两派不沾的。” 晏决明眼神沉静:“我知道。” 大齐皇帝玄正帝在位三十年,如今正值壮年,帝位稳固,精于权术。唯一遗憾的是身子骨一般,加之子孙缘浅,这些年孩子夭折得多,到如今也只留下了三位皇子。 大皇子誉王是玄正帝潜邸时的孩子,生母蔡贵妃是蔡尚书长女,如今三十余岁,出入朝堂多年。 七皇子刚刚七岁,生母身份低微,尚且不用考虑。 而太子的生母先皇后早逝,母族得了个承恩公的爵位,几位舅舅才学一般,不过在朝中领个虚职。 太子如今不过十六,早年身子骨弱,养在深宫中甚少见人,只有祭祀等大礼才会短暂现身。这几年眼见着立住了,才一步步向外放出信号。 择选太子侍读,便是其中之一。 崔夫人面色严肃:“你既然知道,就更该明白,这不是你该去趟的浑水。” “若我不去争,我就只能居于宁远侯之下。” “我总要去试试的。” 眼前清风明月般的少年,嘴里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 他温润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最炙热的火山、最尖利的锋芒。 她看着他,心绪起伏万千。 “你大了,我不会阻挠你什么。但你要知道,与朝堂宫中相关的事,再谨慎都不为过。”说完,她继续往前走,“你倒是有你外祖之风。” 崔夫人又事无巨细地询问了些府中的事,尤其问了刘氏如何待他。得到他“没见过几次,不过面上过得去”的回答,才松了口气。 下午,晏决明上课的时辰到了,崔夫人和孟绍文辞别侯府,约定过几日再来看他。 二人坐上马车,回京城孟宅。 车中,崔夫人满心想着晏决明要去做太子侍读的事,难以平静。 孟绍文想得更为简单直接,问她:“母亲,你要怎么找那位姐姐?” 崔夫人被他一打岔,才想起找程荀这件事。 她回忆了一番晏决明说的话,总觉得哪处有些异样。 直到马车在孟宅门前悠悠停下,她才意识到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晏决明说,“她脖颈处有道胎记。” 她倒吸一口凉气,忙拉住丫鬟问道:“你可记得兖州胡家的那个丫鬟玉竹?” 丫鬟点点头,她继续追问:“她脖颈处是不是有一道胎记?” 丫鬟想想,半晌才不确定地说:“……似乎有?但是太浅了,分不清是伤疤还是胎记。” “你再仔细想想,她有没有与你说过什么?”崔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神态紧张。 丫鬟忙不迭仔细回忆,半晌才说:“她与奴婢说过从溧安来……对了!奴婢问她原本叫什么,她说她本名叫苏永,家中还有三口人,父母和一个兄长,如今都在溧安务农为生。” 听罢,崔夫人失望地放下手。 她想,是她太心急想岔了。按晏决明所说,这程荀心气高,自尊自重,幼时连被人收养去做童养媳都不愿意,又怎会卖了身契做奴婢呢? “罢了,去将孟管家找来,我有事吩咐他去办。” 她心中忧虑,茫茫天地,真的能那么容易就找到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阿荀编的新身份,是个父母双亲俱在,家中有个哥哥,靠几亩薄田吃饭的普通人家。这是她可望不可及的理想人生。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18章 暗筹谋 崔夫人离开后,程荀明显感觉到胡婉娘对她的冷落。 那天夜里,胡婉娘坐在铜镜前,程荀自觉地上前替她摘钗松发。程荀的手还没碰上头发,胡婉娘猛然转头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程荀。 程荀心下一沉,连忙低下头做恭谦状。 “玉扇,你来。” 玉扇越过她,稳稳地站在了胡婉娘身后。 胡婉娘透过镜子,看着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丫鬟。 “我只说这一遍。我最讨厌的就是我的东西不听话、有异心。”胡婉娘声音稚嫩,话却带着不容人质疑的意味,“我的东西,就算我不要了,也轮不到别人抢。” “听懂了吗?” 程荀俯身,轻声回答:“是,姑娘。” 她清荷姐的爹走了。她有个表兄,本与她订好了婚约,只等清荷姐回溧安便成婚。 “可那表兄却是个见利忘义的,眼看着清荷姐的爹走了,没了当大掌柜的爹,居然转头就娶了别的姑娘。清荷姐的娘都被气病了。”松烟越说越义愤填膺。 程荀情绪有些低沉,却抓住漏洞反问:“那关陈玄什么事?” 松烟看着她脸红了,支支吾吾半晌:“你!你怎么油盐不进!总之,你将荷包给她就是了!” 松烟急得一甩袖子,臊眉耷眼地转身要走,又转身认真看着程荀。 “陈玄哥是个好人,他只想着清荷姐没了爹,婚事也没了,恐怕日后艰难,才想着帮一把。 “这些银子也是他好几年的积蓄了。他不愿意我把这事说出来,但我想着,清荷姐总该知道这些。 “别的不说,至少也不要误会了陈玄哥的心意。” 松烟一溜烟跑远了。 程荀低头看着荷包,只觉得沉甸甸的。 待她回到小院中,恰好遇见了清荷。 她是个聪慧能干的姑娘,从小就被大夫人送来照顾胡婉娘。她为人公正,丫鬟之间偶有斗气,她从不偏袒。 前几日,程荀被赶去洒扫,她还安慰她,好好表现,总有一日能进屋伺候的 这些年里,小院里赏罚分明、上下清晰有条理,少不了她的努力。 程荀拿着自己的老伙计在院中扫落叶,余光看着清荷。 她一如往常风风火火,在院内忙出忙进,看上去与松烟所说的境遇毫不相关。 是她还不知道这一切吗? 等到夜里,她回住处,路过偏房后的小树林时,听见了隐隐的哭声。她这才知道,原来清荷早已知晓了一切。 程荀站在林外,看着她蹲在一小堆燃烧的纸钱面前,颤抖着肩抽泣。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一种类似的哀戚爬上她心头。 她慢慢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预收开《杀死那个瘦马》 【凶狠冷淡在逃瘦马x温文儒雅少年探花】 有兴趣的宝贝可以点开专栏看一下,谢谢大家~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19章 日渐寒 寂静的夜里,火苗安静地舔舐着黄白纸钱,橙红的火光印在清荷泪迹斑斑的脸上。 清荷有些错愕地看着程荀,转瞬扭过头去,擦着眼泪掩饰道:“你怎么来了?” 程荀在她身边蹲下,从怀里拿出陈玄的荷包:“清荷姐,有人托我给你这个。” 清荷看了她一眼,犹豫地接过荷包,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半袋子大小不一的银锞子。她握着荷包,惊疑不定地问:“是谁?” 程荀用木棍轻轻抬起一叠被烟熏黑的纸钱,微弱的火苗顿时跳动起来,转眼就跃到了纸钱之上。 她语气平静:“是少爷身边的陈玄托人让我拿给你的。他说怕你日后艰难,想要帮帮你。” 还未说完,清荷就将荷包塞进了程荀怀里,语气硬邦邦的:“谁要他可怜我?你告诉他,我好着呢!” 程荀接过荷包,没有说话,只静静地蹲在一旁。 清荷将下巴埋进膝盖里,愣愣地看着火堆,半晌喃喃道:“你也觉得我很可怜吗?也是,做掌柜的爹死了,未婚夫跟别人跑了,娘亲也卧病在床,而我远在千里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泪又洇出眼眶,小声啜泣:“我真没用……” “清荷姐,这些都不是你的错。”程荀冷不丁开口。 清荷投来不解的目光,程荀慢慢开口:“伯父病逝,伯母病倒,都是人力不可违之事。至于那见利忘义之辈,早一日认清他的真面目,总比嫁到人家家里去才发现得好。” “你什么都没做错,又何必自苦呢?”程荀与她坦然对视。 清荷看着她在火光下愈发清亮湿润的眼睛,心竟也渐渐轻快起来,忍不住稀奇道:“你小小年纪倒挺会说话。” 程荀不置可否,扬了扬手中的荷包:“你真的不要么?” 清荷犹豫了下,接了过来:“我亲自还给他吧,他做的糊涂事,总不能又让你冒风险。” 她语气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他就爱犯傻,做事冒冒失失,别把你给连累了。” 程荀陪她安静地烧完一篮纸钱,两人慢慢走回偏房。 路上,清荷忍不住问:“你说我没做错什么,那若是我做错了呢?” 程荀停下步子,认真地看着她:“做错了,自然要好生弥补过错,便是豁出这条命也是应该的。” 清荷愣愣地看着她,被她偏激的话吓了一跳,心中有些古怪。 程荀自顾自地往前走。 月光下,她的影子越拉越长。 日子平淡地过,几夜冷雨后,黄叶彻底消散在北风里,露出遒劲的秃枝。 有天又碰上松烟,他递给程荀一包桃酥:“陈玄哥让我谢谢你。” 程荀疑惑:“清荷姐没要那个荷包,为什么还要谢我?” 松烟看着她,支吾半天,恨铁不成钢地丢下句“反正你收着就行了!”便走了。 她将桃酥带回去,拿给玉盏,玉盏欢天喜地地打开,小心翼翼地用手接着吃。 直到嘴里没东西了,她才指着床上的衣物开口说:“刚刚清荷姐来找你,说收衣服的时候看见你裙子后面破了,帮你补好了。” 程荀在针线活上一塌糊涂,小时候靠爹娘,大一点靠程六出。来了胡府,想着自己总该学一学,又遇上了玉盏。从小打到,居然从未为针线活烦恼过。 玉盏圆圆的脸凑到程荀面前,有些酸溜溜地说:“你最近人缘不错啊?什么荷、什么墨的,都和你好的不得了呢。” 程荀双手捏住她肉乎乎的脸:“放心好了,我只跟妱儿天下第一好。” 窗外传来一阵喧闹,两个婆子端着食盒,对偏房中的众人喊道:“主子们吩咐,明日腊八,大厨房早上分粥,去晚了可就没了!” 玉盏声音小小的:“明日腊八!是我的生辰呢!” 程荀笑眯眯地看着她,玉盏发现她的视线,慢慢低下头,脸红了。 翌日,胡婉娘从胡瑞那得了一匣子南海珍珠,她心情大好,大手一挥给丫鬟们都放了半晚上假。 玉盏正要去找程荀,却被清荷拉到了大厨房旁边一处废弃的柴房,空荡的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方桌。 玉盏不解,下一秒,程荀、松烟和陈玄端着酒菜走了进来,玉盏惊喜地捂住嘴巴。 几人坐下,玉盏仍有些不可置信,清荷笑着说:“玉竹今儿早起就去厨房打点婆子们,让他们置办几个酒菜,又邀了我们几个来给你庆生呢。” 玉盏呆呆地望着程荀,程荀却转头对两个男孩说:“陈玄哥,你不是老说要好好谢谢我吗?今日特意请你来,就是想让玉盏在你们跟前认个脸熟,拜托二位往后在府中多照顾照顾她。” 松烟、陈玄利落地答应,看着玉盏皱着一张脸、泫然欲泣的模样都笑了。 几人说说笑笑,一顿饭下来,都熟悉亲近了不少。 时辰不早,众人将屋子收拾好,陈玄、松烟先回去了,清荷也赶回小院中,以防胡婉娘突然心血来潮找人。 玉盏和程荀慢悠悠走在夜里。 兖州已然入冬,寒风凛然,席上二人都喝了些米酒,现在竟也都不觉得冷,身子暖洋洋、轻飘飘的。 玉盏在她身边唠叨了一晚上:“你到底花了多少银子?厨房里的人胃口可大得很呢。” 程荀捂住耳朵:“行行好吧寿星公。都吃进肚子里了,就别问啦。” 玉盏紧追不舍:“你要多为你自己存钱、花钱,别的不说,总要留点嫁妆银子吧?” 程荀摇摇头:“不知羞,小小年纪就想着嫁人了。” 玉盏拉下她的手,正色道:“我没开玩笑。”不知想起什么,她停顿一刻,低声问:“你、你之前与我说……” 程荀站在她面前,仍是浅笑着看她,她却觉得眼前这人遥远极了。 玉盏沉默下来,方才的欢欣仿佛顺着指尖溜走了。 二人一路无言走回屋子,没有点灯,两人躺在各自的床上。 屋中弥漫着淡淡的酒甜香,玉盏轻声说道:“玉竹姐,如今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程荀没有答话。玉盏自顾自地说:“要是能永远像今天这么开心就好啦……” 腊八过后,兖州的雪下了小一月,新年越来越近了。胡府应景地张贴窗花红纸,乍一看,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红白两色。 比起湿润的溧安,兖州的冬天透着刺骨的凛冽。 程荀仍然在屋外做着洒扫的活计。擦洗游廊栏杆时,手反复伸进冰水中,手上的冻疮也越来越严重,指节青紫肿大,又疼又痒。 为数不多的好处是胡府足够阔绰,下人御冬的衣物和炭火克扣得少,熬过白日在院子中吹冷风的几个时辰,回了温暖的屋子又能勉强挨过一天。 程荀不无讽刺地想,胡家人在如何御下方面是聪明的。 他们知道下人们最擅长的就是吃苦和自我麻痹,无论白天多么难熬,只要能在被子里舒舒服服地安眠一夜,醒来就又能变成眼前挂着萝卜的骡子,安安分分地再推一天磨。 可后来发生的事,让程荀明白,自己还是高估了对他们的想象。 兖州城郊有一小片湖,入冬以来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如今连月的冷风过境,湖面冻结,成了冰嬉的好地方。 李小姐终于病愈,迫不及待地组织了一出小姐们的冰嬉会,胡婉娘自是不甘示弱,从接到帖子那天就忙活着外出的新衣裙。 只是胡婉娘毕竟生在南方,对于冰嬉一道并不擅长,暗中骂了好几次李茹娘不安好心。 冰嬉那天,胡婉娘带着丫鬟气势汹汹地走了,程荀不出所料地被留在府中。 胡婉娘一场气生了几个月,程荀对此有些无言,心想总不至于如此,估摸着大小姐是气着气着就忘了她这号人物。 院中没剩几个人,她拿着扫帚抹布打了个转,就悠悠回房睡下了。 劳累数日,她陷入沉沉梦乡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被屋外一阵喧闹声吵醒。 冬天天暗得早,屋中一片漆黑,还未等她起身点灯,门被人大力踹开,清荷扶着全身僵硬打颤的玉盏走了进来。 程荀被开门声吓了一跳,眯着眼睛看清眼前的情况,心猛然一紧,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 她匆忙下床,接住摇摇欲坠的玉盏。 冰冷的身体掉进她的怀抱,玉盏全身都已经湿透,头发被风吹了一路,甚至结了一层薄冰。 她的脸埋进程荀的脖颈,呼吸间都透着寒气,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程荀和清荷合力将她移到火盆边,映着炭火的微光,她看见玉盏的脸被冻得青紫,眼睛无神僵直,睫毛上的雪化了,一滴滴坠在边缘。 这熟悉的神态让她的心不断下沉,脚像被冰冻在原地,无法动弹。 清荷利索地将玉盏湿透的外衣脱下,裹上厚厚的棉被,又去隔壁屋子借了个汤婆子塞进被窝里。 她一边忙碌一边吩咐:“别傻愣着,快去厨房煮一壶热姜汤来!” 程荀如梦初醒,连忙应和几声就往外跑。 等跑出一排偏房,才反应过来自己只在单薄的寝衣外套了件袄子,脚上踩着袜子,连鞋都没来得及套。 寒意从脚底爬到头顶,冷风不断吹着她被玉盏洇湿的前襟。 可她不敢停。 作者有话要说:阿荀:托孤中。 妱儿:我不允许!!!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20章 风雪夜 风越来越快,程荀双臂紧紧抱着一壶姜汤,飞奔在雪夜里。壶壁滚烫,贴在她单薄的袖子上,烫得她双臂发红。冷热之间,身体好似在冰火两极拉扯。 来往的下人向她投来诧异鄙夷的目光,她视若罔闻,穿行在曲折的庭院之间。 终于到了,她猛地推开门。清荷坐在床边,被她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拉进屋子。 玉盏双眼紧闭缩在床上,身上裹着两床被子,却仍在瑟瑟发抖。发梢的冰融化了,潮湿的长发披在枕上,洇出一圈圈水渍。 清荷将她扶起来,程荀捏着下巴往她嘴里灌姜汤。半壶姜汤下去,玉盏面上总算有了些人气,不再青白僵直得可怕。 清荷长叹一口气,去桌前倒了小半碗姜汤递给程荀:“你也喝点吧。” 程荀接过碗,终于有空档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清荷起身将门关上,确认门口张望着看热闹的眼睛被隔绝在外,才拉她坐下,轻声说:“今日本是去冰嬉……” 程荀神经紧紧绷着,随着清荷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 今日兖州城中千金小姐们去城外湖边冰嬉。 李茹娘从小在北直隶长大,对冰嬉很是在行,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冰鞋、冰车、球架等物,就等大家换上行头,下场戏耍。 冰嬉对胡婉娘来说还是头一遭。李茹娘为不善冰嬉的小姐们准备了冰车,胡婉娘却觉得这是李茹娘有心挑衅自己,嘲讽自己不如人。她硬撑着换上了冰鞋,晃晃悠悠地走上冰面。 玉盏在她身旁小心翼翼扶着,刚走出湖面边缘,李茹娘踩着冰鞋从她身后经过,冲她笑了一下,行云流水般滑走了。 这下胡婉娘彻底气歪了脸,抬脚想往前追,却差点摔倒在地。 最后,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李茹娘的背影,转身回岸边,坐上了冰车。 小姐们在湖心滑了几圈,回到岸边支好的棚中。李茹娘有心将冰嬉会办得漂漂亮亮的,特意请了城中擅冰嬉的伎人来表演。 表演结束后,她又施施然起身,让各家出一位丫鬟小厮,代表小姐的脸面去打冰球,胜者有彩头。 胡婉娘的丫鬟都是从溧安老家带来的,她看了一圈,竟然找不出一个能上场的。最后,她随便指了指玉盏:“你刚刚上过冰场,就你吧。” 玉盏有些慌乱,胡婉娘却由不得她拒绝。她食指虚点玉盏,语气烦躁:“好好比,别给我丢人。” 玉盏就这么被推上了冰面。 她穿上冰鞋,满心惶然。还没等她适应踩着冰刀行走,比赛已然开始,人群迅速地在她身边穿行,争抢那个小小的球。 胡婉娘站在岸上,看着玉盏傻愣在原地,心中越发不耐。旁边的玉扇察言观色,冲湖心喊道:“玉盏,快抢啊!” 闻声,玉盏终于迈开步子。她不会滑,几乎是一步步跺在冰面上,踉跄着追赶人群。 她望着那皮革缝制的球在不同的人手中辗转,所有人都拼着一口气,刚刚还行动有度的丫鬟们,现在像群夺食的兽,争先恐后地推搡着。 她艰难地维持平衡,冰面的寒意从脚底窜到四肢。 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她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疲惫的呼吸声。 有一瞬间,她有些疑惑,为什么我会站在这呢?抢到了这个球又有什么意义呢? 岸边的叫嚷声唤醒了她。对了,因为这是主子的命令。做得好,得赏;做不好,挨骂。 她的余光远远地瞥见了岸上的人群。她想,或许从旁人看,这确实很有趣吧。 她的意识漫无边际地飘,身体却老实地跟在人群后。不知怎的,那球突然落到了她身前。来不及细思,她猛地扑上去,抱住了球。 还没等她欢欣,下一秒,一个高壮的丫鬟欺身上前,要从她怀中抢走球。她避之不及,只能向后退,可又一个丫鬟扑了上来,三个人四肢交缠,竟一起摔倒在地。 岸边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玉盏被压在最下方,她试图推动上方的人,却逐渐感觉胸腔的空气越来越少。她的脚无意识地蹬在地上,冰刀似乎划到了谁的手,尖利的女声吃痛咒骂。 在她挣扎之际,身下的冰面竟然裂开了道道冰纹。玉盏不由得停下挣扎,怔怔地看着冰纹不断向外扩张,可还未等她惊叫出声—— 扑通—— 冰面竟彻底裂出个大窟窿,三个人一齐掉进了冰水中!还在冰湖上的人惊叫着后退,岸上的人也察觉到不对,站了起来。 玉盏在水中拼命扑腾着手臂,厚重的袄子和冰鞋不断将她往下拉,好几次她探出水面,又被旁边挣扎的手借力按进水中。 四肢越来越沉重,窒息感慢慢袭来,玉盏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冰蓝色。 好冷啊。 她突然想到,娘亲在溧水中丧生时,看到的也是这一幕吗? 她睁大眼睛,好像在不远处看见了娘亲,头上围着那块熟悉的布巾,微笑着向她挥手。 她伸出手,想要牵住娘亲,下一秒,一只有力的手将她从水中拽了起来,胸膛蓦然松快。 她迷迷糊糊睁眼,清荷奔上前拥住她。湿透了的身体在北风中一吹,她抑制不住地打颤。 清荷半拖半抱地将她扶上岸,胡婉娘看见她,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声“扫兴”,转身走了。 她感到清荷扶她的手紧了紧,还没走出几步,她就失去了意识。 一片漆黑降临前,她心中滑过一个念头。 她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清荷离开了。胡婉娘那边不能少人,她讲完今日冰嬉的事,便匆匆离开了。 程荀浑身上下都乱糟糟的,一只脚踩着鞋,头发松散着糊在脸上,混像个浪迹街头的疯子。 她望着昏睡中的玉盏,一团火在胸膛里越燃越烈。她深吸几口气,步伐僵硬地在屋中翻找茶壶和巾帕。 临走前,清荷和她说,玉盏今晚恐怕不好熬。 她坐在玉盏床边,一眼不眨地看着她。茶壶架在火盆上,煨着热水。隔三差五,她就把玉盏扶起来往嘴里灌水。 一直等到四更天,玉盏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额上不停冒出汗,四肢在被窝里扑腾。 程荀一摸她的额头,果然发热了。她又忙碌起来,喂水、擦身子、敷额头,直到鸡鸣时分,玉盏才降下温,沉沉睡去。 程荀熬了一夜,身体本应是疲乏困倦的,可胸中那团火却越烧越旺,她愣是,过年节,府上怕出岔子,把各处的门都锁上了。 程荀心中近乎绝望。 除夕夜,飞雪飘飘扬扬。她匆匆跑回偏房,雪落了她满身,黏在她满面泪痕上。 门就在眼前,一推就开。她抬起手,却仿佛千钧之重。 她要怎么面对妱儿? 风替她做了抉择。 门被缓缓吹开,玉盏微弱的声音响起:“……玉竹姐。” 作者有话要说:卡在这里好难受,今晚还有一更,会把这个剧情写完,可能会有点晚,宝贝们可以先不用等,起床就能看。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21章 莫惊鸥 程荀关上门,蹲在玉盏床前。借着屋外映进来的雪光,她看清了程荀脸上的泪。 玉盏缓慢地抬起手,轻轻搭在她的脸上。 她想为程荀擦掉泪,可手好沉,怎么也动不了。 程荀握住她的手,隐忍着没有哭出声。她低下头,止不住地呜咽,全身都在颤抖。 她抱着她的手,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玉盏面色灰败,唇开合几次,想要说什么,可隔了许久才找到声音:“别、哭。玉竹姐,别哭。” 玉盏嘴角微微上扬,声音磕磕绊绊:“玉竹姐,你是个、好人。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天真的悄悄话:“除了,你,再也没人、叫我……妱儿。” “我们的秘密,只有……我们、知道。” 屋外响起一串鞭炮声,爆竹燃尽的硫磺味飘进屋子。偏房外,劳累一年的下人们终于能短暂地歇口气。 屋屋门前都挂上了红灯笼,将院子照得通明。几个婆子窝在墙根边上,嗑着瓜子扯闲话,时不时爆发出笑声。 辞旧岁、迎新年。 新的一岁到来了。 玉盏听着屋外的声响,声音小小地说:“姐姐,这是我们第一次过新年。” 泪珠从蓄满泪水的眼眶滑落。程荀轻抚着她的胸口:“明早厨房肯定有汤圆,你想吃什么馅儿我都给你端来。” 玉盏笑笑:“我想吃,溧水旁有一家豆粉。” “……我就吃过一次,是父亲卖掉我的那天、吃的。就那一次……” 程荀抿住唇,努力忍住奔涌的情绪。 玉盏的眼睛慢慢失焦,目光投向程荀身后:“姐姐,是不是娘亲来接我了?” 程荀仓皇站起身,拍拍她的脸:“不,不,那不是她!” 可玉盏没有力气应和她,喃喃说完那句话,又昏睡过去。 程荀颤抖着将手放在她的鼻尖,确认还有微弱的呼吸,然后像被抽干了力气,颓丧地坐在地上。 程十道,程六出,妱儿。 她谁都救不了。 正院的方向燃起烟花,各色的花在夜空高高绽开,铜青、朱红、银白,绚烂非凡。门外,下人们仰望着烟花,发出赞叹。 程荀转过头去看。烟火倒映在她眼瞳里,缤纷的色彩散开,然后消逝在最灿烂的时刻。 她呆坐在地,听着屋外众人欢喜的声音,心中涌起无限怨恨。 凭什么他们这么开心? 凭什么胡婉娘还在锦衾中安睡? 所有人都能迎来新的年岁,凭什么只有妱儿要被留在这里? 她想起被胡婉娘随意推上冰场的妱儿,想起被胡品之一把火烧死的程六出,想起被胡瑞十两银子打发走的程十道。 还有许多许多面目模糊的人,上位者轻飘飘一句话,就逼得他们以各种荒诞的缘由死去。 她从未如此深切地明白“命如草芥”四个字。 何其荒谬! 他们出身卑微,他们就该死吗? 人固有一死,可他们的死,是这世上最没有价值的死。除了上位者以此炫耀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力,还有任何意义么? 他们逼死求告无门的人,还要做作地喟叹一句,这都是命。 仇恨像块燃烧的冰,在她五脏六腑游走,烧得她全身冰凉。 身后传来微弱的呻|吟,程荀如梦初醒。她慌忙爬到床边,玉盏像是陷入梦魇,四肢在被窝里微微挣扎。 那具象化的仇恨竟点燃了她的斗志,她不禁咬紧牙关,反复叩问自己。 你当真谁都救不了吗? 妱儿尚且在生死边缘挣扎,你要先一步放弃吗? 答案清晰可见。 她迅速起身,打湿帕巾盖在玉盏脸上,擦拭全身,灌了一茶壶水,然后推开门。 临走前,她转身回望一眼玉盏。 这次她没有哭。 她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之中。 一路疾驰到二门外,看门的婆子彻底醉倒在廊下。她用拳头使劲砸门,声音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盖住。她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架着一座半臂长的玩石摆件。 她曾见过胡婉娘向李茹娘夸耀这个摆件之昂贵。 一个破石头,够平民之家吃几年。 她将石头搬下来,没有犹豫,狠狠砸向铜锁。 一下,两下,三下。铜锁落地。 她把石头放回原位,轻巧地越过木门,又将门掩上。 她驾轻就熟地摸到正院外,躲在阴影中观察一阵,发现松烟从其中一间厢房出来,懒洋洋地往外走。 她朝他扔了个石子,没砸到他,他却察觉到异样,转头一看,惊愕地小跑过来。 她把他拉进阴影中,躲藏处狭窄,两人身体紧挨着。 松烟有些不自在,可只听程荀飞快说:“我要出府。你知道怎么出府吗?” 松烟顿时正色,眼神询问她。她没遮掩,低声回道:“玉盏不太好,我要找大夫。” 他面色为难,踌躇片刻,总算下定了决心,对她说:“跟我来。” 两人贴着墙边,一路掩藏在阴影里。松烟带她绕到一处草丛前,他跳下去时她才知道下面居然是条废弃的水沟,只是年久失修,早已被荒草掩盖。 松烟将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搬开,示意程荀。 “从这出去,一路往北走,西面那条街上有医馆,快去吧。” 程荀感激地看他一眼,从狭窄的洞中钻了出去。 夜已深,守夜的灯笼照得街上通明,雪地上满是鞭炮的红纸。 程荀踏着一地红白,跑过之处红纸、雪花飞扬。风纠缠着她的发,她不断催促双脚,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她跑到医馆门口,奋力砸门,伙计不悦地抬开门板,她喘着粗气,把之前的药方子伸到伙计眼前:“求、求你,给我抓药。” 等她钻过洞,松烟还抱着手臂蹲在旁边等她。她来不及说话,拍拍松烟的肩,跑远了。 偷摸进厨房煎好药,路过二门,婆子睡得鼾声震天响。一路顺利得她不敢置信。 回到偏房,她把药强灌进去。等小半个时辰,玉盏没有好转,她咬咬牙,又灌了两副。 一整夜的煎熬,她时刻紧盯着玉盏的状态。每一次呼吸的轻重,都深深牵扯着她的神经。 终于,在天蒙蒙亮时,玉盏的高热退了,神情也和缓下来,不再露出痛苦之色。 程荀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天光缓慢地透进来,如湖上涟漪,一点一点在她脸上荡开。 疲惫至极,她的身体悬浮在一片空茫之中。精神进入一种完全放空的虚无状态,平静得像一尊佛、一池水。 她问自己,她赢了吗?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妱儿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玉盏沉稳绵长的呼吸声。 她泄力般瘫倒在地,直愣愣地看着头话的丫鬟,是没资格伺候主子的。 还未到上元节,胡婉娘便知道了玉盏久病后哑了。她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玉竹,神思烦躁。 “年还没过完呢,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她把玩着手里一支金蝶戏丛钗,心不在焉,“没请大夫么?” “托姑娘的福,请了。大夫说,以后多半是说不了话了。”程荀声音平静,“不能贴身伺候姑娘,玉盏心中很是难过。她一身病气,不敢见主子,便找了我。” “她比划了半天,我估摸着意思是说姑娘仁善,她不愿去别的地方,只求主子能继续留她在小院里,做个三等的洒扫丫头就成。” 胡婉娘对着铜镜比划,来回换足以匹配新钗子的首饰,闻言随口道:“那便如了她的意吧。” 程荀低声道谢,又恭维一通胡婉娘的大方心善。 然后,她默默起身走到她身后,从善如流地接过她手里的绒花,扯出一个弧度精准完美的笑。 “小姐,这朵更衬您呢。” 作者有话要说:妱儿对阿荀很重要,是在黑暗中拉了她一把的人,同时也是让她更决绝地走上一条不归路的人。 终于!下一章时光大法!重逢倒计时!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22章 三月三 流光一瞬,急景凋年。 苍茫原野之上,程荀看见自己在奔跑。她荒忽远望,已是泰和四十年。 天光渐明,枝头的鹊儿吱呀唱着曲儿。程荀从梦中惊醒,梦里衰草连天的旷野已然消失,入眼是京城胡府简朴素净的床帐。 她睁着眼睛呆愣片刻,大脑一片空茫。梦里不知所谓地奔跑一夜,身子疲惫异常。她慢慢起身,在逼仄的屋中更衣洗漱。 窗前衣箱上摆了个破旧的镜子。借着天光,她拿起绒花正要往头上戴,犹豫了下,又从箱子深处翻出一个细长的布包。 她小心地打开布条,一支陈旧的梅花簪安然躺着。纵使她精心保存多年,木质的簪身仍是有了岁月的痕迹。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簪头的梅花。 她对着那裂了缝的镜子,笨拙地将簪子插进发里。 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是程十道捡到她的日子,是她的生辰。 她转头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 就当这是及笄礼吧。 推开门,她走到院儿里的西厢房,推开门,轻声唤胡婉娘。 “姑娘,该起了,今日还要去邱山呢。咱们在京城胡家,可不好晚起。” 胡婉娘厌烦地咂咂嘴,不情不愿地起来了。 四年前,两淮盐运使急病暴毙,胡瑞破格顶缺上任,举家迁往扬州。如今三年任期已过,胡瑞入京述职,顺便将胡婉娘和夫人林氏带来了,如今就住在胡瑞叔父——吏部侍郎胡聘家中。 而原因无他,胡婉娘如今已十四岁,待明年及笄,就该论起婚嫁之事。胡瑞与林氏都有意给女儿在京中寻一门亲事。刚过完年,便拖着胡婉娘来了京城。 胡聘将此事交给长媳张氏操持。她考虑了一圈京中与胡婉娘年纪相仿的官宦子弟,最后发现,最适合的居然还是自家的侄儿张子显。 张氏的父亲致仕前官至朝中三品大员,如今兄长在刑部任员外郎,侄儿张子显更是一表人才,十六岁就已考上秀才。二人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加之两家人本来就有姻亲,一时间竟找不出比这更两全其美的人选。 张氏将想法与两边长辈一说,双方都颇为满意。两家人心中都有默契后,张子显开始频繁地出入胡府。 张子显看起来周正温和,待人彬彬有礼,遇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在胡家这么多姐妹中,他对胡婉娘这个关系最远的表妹,最为关心。 胡婉娘心中虽得意他的殷勤,对他本人却淡淡的。她刚满十四,还尚未尝到情窦初开的滋味。 程荀的情绪则更为直接。 她厌恶张子显。 她站在人群外,看得清楚,张子显温和有礼的皮囊下,是藏不住的功利算计、虚伪作态。更令她作呕的是,在胡婉娘看不见的角落,他时常会用一种隐秘而热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程荀。 她起初不明白这个视线代表了什么意味,直到某次撞见下人在背后说亲戚闲话,提到了“齐人之福”四个字,才恍然大悟。 清荷出嫁后,她成了胡婉娘的大丫鬟,若不出意外,将来还要作为陪嫁丫头,陪胡婉娘嫁进张家。 而张子显,已然将她视作囊中之物。 这也让她意识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几年来,她为胡婉娘鞍前马后,当了个最好使唤的忠仆,在下人中逐渐站稳了脚跟,来去之间也担得上一声“玉竹姐姐”。她为人宽厚、办事牢靠,谁找上来都愿意搭把手,久而久之,在府中也博了个好人缘。 凭着这份好人缘,她努力编织自己的关系网,竟真的从密不透风的后院里撕开条口子,暗中窥视着前院里男人们的行踪。 这不是件易事。她所能接触到的消息都不过是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可只要从纷杂的信息中抓住一个线头,轻轻一扯,一切便也都分明了。 她在等那个“线头”。 邱山坐落在京城西北面,风水极佳。山势一面平缓、一面陡峭,间有悬瀑绕山而下,溪流纵横。山顶一座古刹,立足远望,整座京城尽收眼底。 三月三上巳节,惠风和煦、芳草茵茵,正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 三月天,桃杏争艳,海棠含羞,春光无限好。邱山上游人如织,黄发慢行,垂髫放鸢。 胡家与京中几户官宦人家相约,一同往山中的醴泉别院去。 醴泉别院本是皇庄,昔年成祖将其赐予扶持自己登基的少师崔家先祖,经年辗转,如今落在宁远侯世子名下,是其私产。 山庄占地广,平日少有人往来,宁远侯世子干脆将其一分为二,东面修缮后用作可供租借的别院,西面只留了一户竹斋自住,余下的便是山林农田。 马车在山前停下,再往上是蜿蜒的石阶。主子们坐着山轿,仆从在旁拾阶而上。轿夫都是山下的贫苦农户,农闲时便来卖苦力。 爬了近三刻钟,日头渐高,程荀身旁的轿夫突然一个趔趄跪倒,山轿歪斜,将轿上昏昏欲睡的胡婉娘吓得花容失色。程荀下意识扑上前抬稳圈椅,木杆狠狠打在她手臂上,她吃痛得闷哼一声。 旁边的小厮连忙过来撑起山轿,胡婉娘怒不可遏,大声叱骂起那轿夫。前面的小姐听见骚动转头来看,程荀赶忙凑过去给她顺气。 小小插曲后,人群继续向上。程荀落在人后,看见被丢在半山的轿夫。那是个黑瘦的白头翁,垂头丧气地蹲在原地。他的草鞋早已磨烂,方才不慎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头,现在脚还在汩汩流血。 程荀心中不忍,悄悄走过去给他塞了小银锞子。轿夫喜出望外,起身要给她作揖,程荀止住他的动作,只轻声说了句“去买双鞋吧”。 转头离开时才发觉自己说了句傻话。穷苦人家,谁会拿着钱财去买鞋穿呢? 又爬了小半晌,终于到了别院门口。院中植着桑榆,还有一条开满紫藤花的长廊。别院乍一看不算奇巧,却处处透着乡野意趣,颇有些古人忘机归隐之风雅气度。 少爷小姐们散开,三三两两在院中赏景玩耍。张子显落后人群一步,走到胡婉娘面前,温声劝慰方才的意外。胡婉娘望着远处的投壶,心不在焉,敷衍了他两句,借故离开。 张子显对她的轻慢不以为恼,反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程荀一眼。程荀低头行礼,避开了他玩味的眼神,匆匆转身追上胡婉娘。 她走得急,衣角在风中轻轻扬起,不经意蹭过他的手背。他感觉痒酥酥的。 春风徐徐,吹醉半山烟岚。 别院的另一面,松涛幽篁深处,独立一间古朴的竹斋。竹斋中间打通南北两向,做成个廊亭。廊亭借前后竹林为景,普拙自然。廊下摆着棋盘藤垫,竹风吹过,好生安逸。 晏决明坐在藤垫之上,端着茶杯等对面那人下子。 王伯元眉头紧蹙,看了半天,干脆丢棋认输,泄气道:“晏少亭,你是一个子儿也不愿意让哥哥我啊。” 晏决明放下茶杯,平淡道:“别占我便宜。” 王伯元将棋盘一推,仪态全无地躺在地上。 “我家那老头子天天逼我相见女子,好不容易逃到你这躲清静,你也不让我爽快,唉。” 晏决明没理会他,他酸溜溜地说:“难道你家就没催你么?怎么我看你每日都气定神闲的……” “行了,说正经的。”晏决明打断他,“太子与我说,胡瑞的调令下来了。” 王伯元腾地坐起:“你别说!我猜猜,左?右?”晏决明不置可否,王伯元惊叫,“总不会连任吧?” 晏决明点点头。 “天哪。”王伯元目瞪口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官运。” 他喃喃道:“上面那位是怎么想的呢。” 风卷竹海,一片竹叶飘进廊下。 晏决明修长的手捡起竹叶,轻轻用黑子压住:“别说你我,太子与那位相处二十年,现在都摸不透他的想法呢。” “留胡瑞那号人物在盐运使的缺上,那与硕鼠进粮仓有何区别?”王伯元有些愤慨,“可惜他是个滑不留手的,蔡尚书一派经营多年,里外牢固如铁桶,竟然至今都未找到他的把柄。” 晏决明笑笑,眼里透出些锋利。 “我可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他贪得越多,就越早一日露出马脚。” “连任两淮盐运使,是青云梯还是催命符,未可知呢。” 晏决明轻声说着,一面拾起对面的白子,补了王伯元那一步。 棋局活了。 王伯元被他这神来一手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指着他半晌没骂出来。 晏决明起身走出廊亭,目光越过重重翠嶂,碧云天中隐约可见几只纸鸢。他望着那纸鸢,突然开口:“今日是三月三。” 王伯元在身后懒洋洋道:“可不是么。不然我干嘛躲来你这?现在我家中恐怕还坐着几位适龄女子呢。” 晏决明没有说话,如竹松般沉默站在风中。风鼓起他的衣袖,愈发显得那背影怅然而孤寂。 王伯元想起什么,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诧异道:“三月三不会与你那民间妹妹有什么关联吧?” 他背影一顿:“今日是她十五岁生辰。” 王伯元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这么多年还是没消息么?” 晏决明默然。半晌才开口:“我总能找到她的。” 王伯元拍拍他的肩,语气上扬:“行了,不说这个了。今日上巳,陪哥哥我去林中走走。” 他看着晏决明,挑挑眉:“你还不知道我么,教坊司的柳娘能辜负,这大好春光可不能辜负!”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来了好多新朋友,好开心(蹦蹦跳跳)谢谢大家的投雷、评论和营养液!今天随机掉落红包 别青山最新章节列表 第23章 梅花簪 春风遍山野,别院中繁花锦簇,一派姹紫嫣红。 重重花影之间,簪金佩玉的小姐们嬉笑怒骂、摘花扑蝶。罗裙锦扇在花间荡开,云鬓粉面齐争艳。 别院的女管家性子大方,嘴皮子也溜,站在一旁说着俏皮话逗趣。不一会儿,就从各地的上巳风俗讲到山是摊子,也不过是一张麻垫上放着各式商品,扎着头巾的妇女坐在一旁,操着乡音对来往的人群吆喝。农家女头上插花,拎着竹篮穿行叫卖。扎双辫的小童麦芽糖化了满手,忙塞进嘴里咂甜味。 山道里人声鼎沸,程荀脸上浮起笑意,挎着竹篮抬脚挤进人潮。 果然如那女管家所言,集市里卖的多半是些灵巧的小物,竹编草编的花鸟鱼兽、木塑泥塑的小人娃娃,还有些打着山着,又从腰间拿了一块碎银子放进男孩手里,“回去重新买一碗吧。” 他与王伯元从竹斋一路走到集市里。集市拥挤,男孩手捧着刚买的什锦羹,一不小心就泼了他一身。还没待他说话,旁边的老妇人就扇了男孩后脑勺一下,又对他连连道歉。 晏决明看着老妇人眼中的慌乱和惧怕,知道她是怕自己这个公子哥刁难欺压她孙儿,才如此小心,他心中不由叹息。 身边人群不自觉地驻足,投来各色目光。他温言劝慰一通,老妇人千谢万谢地领着孙儿走了,人群才打破那片刻的凝滞,如水般重新流动起来。 王伯元在旁边打趣他今日要了几次才说清。 “我看见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入v,谢谢一直以来所有朋友的支持!无论是沉默的收藏、点击,还是能让我看见的评论、投雷和营养液,都鼓励着我从一个刚刚注册、连修改章节都花了很长时间研究的小白,一直写到了能入v,由衷地感谢各位! 希望还能和各位一起见证阿荀和小晏之后的故事,或许有暂时要说再见的朋友,也祝你们天天开心,希望我们有缘下个故事见! 心里有很多感恩和感动,无论如何都谢谢大家,没有大家的鼓励可能我一个人走不到这一步!(虽然只是非常微小的一步,可对我而言意义非凡) 真诚鞠躬! 顺便带一下预收《杀死那个瘦马》,下一本就开,喜欢的朋友可以点进专栏,文案有点长,不想看的朋友跳过就好,谢谢大家~ 【杀死恩客的在逃瘦马x奉命查案的少年探花】 宋云谣做了十五年的瘦马窈儿,一位风流倜傥的恩客买走了她。 恩客对她百般呵护宠爱,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此生的归宿。 直到老爷将她献给矿监税使太监,她才明白,原来她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匹马。 那一夜,她亲手杀死了老爷和太监。 她奔逃进苍茫暮色里,风吹动她带血的发丝。 她不要做一匹马。 她要做一个人。 一年后,一桩南方矿工起义、杀死朝廷矿监的大案重见天日,朝野震惊。 惊才绝艳的少年探花郎沈不器,奉命彻查此案。 多番调查后,消失的瘦马窈儿成为关键。 案件久无进展,他却意外在邻乡撞见乡民斗殴。 而独自站在人群中,目光凶狠冷淡、利落地给男人开了瓢的美丽女人,竟然就是他一年前在山中偶遇的少女。 大雨如注,宋云谣仓皇逃到山中一间破庙,偶遇独自进山访古寻碑的沈家三郎沈不器。 沈不器看着眼前握着簪子,浑身是血,神情几近崩溃的少女,温和地笑问:“姑娘可要尝尝这烤板栗?” 阅读指南 1、女非男c,女主过去是真·瘦马 2、背景架空,请勿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