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01章 瞎眼老寡妇 汉文帝后元七年秋,长安。 朝阳如墨,挥洒于宫室之上,为古朴厚重的汉家宫廷,蒙上了一层独属于晚秋的橙黄。 巍峨的宫墙之内,宫人们如蚂蚁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今天的工作:或攀上木梯,或举起长杆,将挂满整座长乐宫的丧灯、丧布依次取下。 ——三个月前的今天,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国丧。 而今天,恰好是国丧结束的日子。 国丧结束,却并不意味着先帝驾崩的苦楚,便就此消失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宫墙内外,街头巷尾,仍旧不时响起人们低沉哀婉的啜泣声。 只不过今日,长乐宫长信殿传出的,却并非太后窦氏的哭声; 所哭的,也并非是驾崩的太宗孝文皇帝…… “呜~呜呜……” “母后~” “女儿可没脸活啦~” “呜~~~呜呜呜呜……” 长乐宫,长信殿。 刚住进长乐宫不久的窦太后,此刻身着夫丧、额系孝带,坐在御榻之上; 双手将鸠杖柱于身侧,额头轻轻靠在杖顶,涣散无焦的双眸,透着无尽的哀沉。 在窦太后身侧,妇人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倒是已脱下了孝衣,抽抽搭搭间,已然哭成了泪人。 若单看这母女二人,如此场景,好似是妇人被坏了清白,找太后母亲来哭诉; 但在这母女二人身前,却还另跪着一道略显稚嫩的身影…… “姑母莫哭,莫哭……” “千错万错,都是侄儿那母亲不知礼数;” “姑母可万莫往心里去,再气坏了身子……” 这句话,刘荣今天反反复复,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只是光看妇人那满脸泪痕就能知道,刘荣百般赔礼告罪,妇人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委屈巴巴躲在太后母亲身旁抽泣。 见此,刘荣只得侧过身,自宫女手中接过不知道第几块手帕,而后小心翼翼递上前。 一边哄着哭成泪人的姑母刘嫖,心下也一边唏嘘起自己的悲惨命运。 “我这母亲啊……” 掰着指头算下来,穿越到这个时代,也有个十来年了; 在这十来年的穿越生涯中,刘荣深切体会到了一个坑人的老娘,究竟能把儿子迫害到什么程度。 刘荣母何人? 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甚至力压扁鹊、华佗的青史第一神医,道上人尊称一声:栗姬。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再过上個七八年,这位神医便会对弥留之际的皇帝丈夫,含怒喊出一声:老狗! 然后,原本命悬一线,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出气多进气少的天子刘启,就会被气的硬生生撑过来。 之后的故事,自然是栗姬九族消消乐,已经贵为太子储君的刘荣,也被那声‘老狗’害的废黜储位,封王就藩,不得善终…… 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以及后半生将要面临的命运后,为了避免那无比悲惨的结局,刘荣不知做了多少努力。 老娘发火了,刘荣哄着; 老娘乏闷了,刘荣陪着; 便是老娘不出任何人所料的闯了祸,刘荣也是任劳任怨的奔走,给老娘擦屁股。 原以为十年如一日的努力,总该取得一些成果; 直到今天,刘荣只能生无可恋的承认:时至今日,自己依旧在过着‘一人血书,跪求傻缺老妈别再闯祸’的悲惨生活。 这不? 稍不留神,便又是好大一桩祸事…… “姑母……” “姑母?” 哄了半天,又语带祈求的唤了唤,仍不见刘嫖的哭声有丝毫减弱的趋势,刘荣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祖母窦太后。 ——甭管老太太看不看的见,也无论老太太帮不帮的上忙; 眼下,刘荣也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好了好了~”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当着侄儿的面哭哭啼啼,也不嫌丢人?” 许是眼疾还不太严重,隐约看见刘荣将脑袋转向自己,窦太后终还是开了口,止住了女儿刘嫖的啜泣。 只是虽止住了哭,刘嫖却并未就此消停; 用手帕抹了抹脸上泪水,便带着哭腔诉起苦来。 “女儿、女儿好歹是先帝和太后的独女,皇帝一母同胞的长姊;” “莫说她栗姬‘夫人’的位分,便是住在椒房殿的皇后,也总该给女儿留三分体面才是?” “她可倒好,女儿携礼拜访,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就连打带骂的,把女儿给赶出来了……” “呜~呜呜……” “女儿、女儿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啊~” “呜~~~~~~呜呜呜……” 没两句话的功夫,防空警报再次拉响,刺的殿外宫人直皱眉头,想捂耳朵偏又不敢,便只得挪动着脚步躲远了些。 自知理亏,刘荣自是不敢表露出丝毫不耐,倒是一旁的窦太后,先被女儿没完没了的哭声惹恼了。 “够了!” “过去这几个月,我听到的哭声还少吗?!” “非要让我这瞎眼老寡妇,陪你这混账一起哭不成?!!” 毫无征兆的几声沉呵,顿时惊得刘嫖愣在原地,就连那几滴自眼眶滑落的泪,都被吓的停在了刘嫖脸上。 便见窦太后面色阴沉的转过头,皱眉望向面前的长孙刘荣。 “事情的经过,皇长子都知道了?” 清冷一语,吓的刘荣嗡时冷汗直冒,只赶忙一躬身:“孙、孙儿知晓……” 知道归知道,刘荣也是真的没脸提…… “今日早朝,皇帝才颁下国丧结束的诏书,就非得着急忙慌跑去,寻那刁妇找不自在!” “国丧三月所悼念的,难道不是你父?!!” “就非得在国丧结束当天,火急火燎为阿娇说亲?!!!” 本就因自家老娘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又见祖母当着自己的面训斥起刘嫖,刘荣只将头埋的更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丢人呐…… “行了。”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皇长子赔了礼、谢了罪,就算是看在侄儿纯孝的份上,也别再揪着不放了。” 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勒令刘嫖不要再穷究不舍,窦太后便再次将清冷的目光,投向正低头寻找地缝的刘荣。 感受到祖母投向自己的目光,意识到窦太后方才那番话,不单是在为今天的事拍板,同时也是在委婉送客; 刘荣当即便起身,朝面前的两位妇人分别行过礼,并向刘嫖再三保证‘不日登门谢罪’,这才羞愧难当的告退离去。 刘荣抬脚踏出长信殿,刘嫖滔滔不绝的泪水便应声而止,小心翼翼的望向身旁。 “母、母后?” 试探一语,却见窦太后深吸一口气,摸索着站起身:“就此打住。” “她栗姬瞧不上,阿娇,便不嫁皇长子了。” “就不信我这张老脸,还不能为阿娇寻得一门好亲事?” 此言一出,刘嫖当下急的变了脸色,赶忙起身扶住窦太后,语气中满是焦急。 “母后~” “阿娇,那可是母后最宝贝的心头肉啊~” “若是做不成太子妃,阿娇日后,哪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母后难道就忍心阿娇……” “——谁说不嫁皇长子,就做不成太子妃了?” 话音未落,便闻窦太后淡然一语,刘嫖不由又是一愣。 却见窦太后迈开脚步,一边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嘴上一边还不忘嘟囔着什么。 “栗姬不要阿娇这个儿媳,我这瞎眼老婆子,自是做不了皇长子的主。” “但我好歹也是皇帝的母亲,已然搬出椒房、住进了长乐;” “——母仪天下的太后,总不至于连册立储君的事,也做不得主吧?” “册立储君,可还需我这瞎眼老婆子颁下懿旨,再亲自带着储君,一同祭祖告庙呢……”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02章 我还不是太子呢! 自长乐宫走出,刘荣只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怅然。 ——馆陶公主刘嫖上门提亲,想要将宝贝女儿嫁给刘荣,却被栗姬毫不留情的赶了出去! 非但赶了出去,还大言不惭的对宫人下令:若刘嫖还敢来,不用通传,直接打出去…… 结果刘嫖出了宫门,就跑长乐宫找太后老娘哭诉了。 轻描淡写之间,神医老妈再次达成新成就:三句话,替儿子得罪了当朝太后+长公主,外加一整个堂邑侯家族…… “呼~” “今天算是挨过去了,这梁子,却也是彻底结死了……” “——母亲啊~” “我的‘好’母亲……” 未央宫与长乐宫东西相邻,中间只隔着一条章台街。 唏嘘感叹的功夫,刘荣迈动着脚步,也已经回到了未央宫内。 来到母子居住的凤凰殿附近,都还没靠近殿门,殿内便传出一阵意料之中的打砸和斥骂声。 砰! “贱妇!” “白日做梦!!” “当真气煞我也!!!” 踏入殿内,入目便是一地狼藉,以及宫人们瑟缩的身影。 见刘荣前来,一众宫人更是似找到救世主般,将满带着期翼的目光,撒向刘荣那还略带稚嫩的面庞。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的一摆手,将殿内宫人尽数遣退。 而后漫步上前,就着拱手行礼的功夫,顺势于母亲身前跪坐下身。 “母亲。” 被儿子看见自己如此狰狞的面目,栗姬满含盛怒的面容之上,也顺势出现一抹僵硬。 “荣、荣儿来了啊……” 生硬的招呼一声,又略显难为情的别过头,看向殿内狼藉。 刘荣却是见怪不怪,沉吟片刻,便直入正题。 “母亲应当知道,皇祖母育有二儿,一女。” “父皇为长子,梁王叔为幼子。” “而馆陶姑母,便是皇祖母的长女。” “——往日,父皇为储君,如今更是位即九五,日夜操劳于国事,无暇他顾;” “梁王叔远在关外,三年一朝长安,便是有心尽孝,也鞭长莫及。” “唯独馆陶姑母,能常伴于皇祖母左右……” 乍一听刘荣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栗姬还没反应过来。 待听出刘荣此番话,是隐晦的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和馆陶公主刘嫖——不和大姑姐好好相处,栗姬才刚强压下的怒火,只瞬间再度燃起。 “她还知道自己是先帝的长女、皇帝的姐姐?!” “——哪有做姐姐的,整日里净盘算着往弟弟被窝里,再多塞几个狐媚子?!!” “简直欺人太甚!!!” 闻言,刘荣只满脸唏嘘的摇摇头,不再多言。 这极品妈到底极品在哪,便是这清奇的脑回路了。 ——都做帝王的女人了,尤其还是妾室,居然还妄想自己能得到专宠? 拜托 这又不是言情小说,哪家帝王跟你玩儿纯爱啊? 能以姬妾之身,为天子启接连生下最大的三个儿子,这便已是邀天之幸! 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人老珠黄的; 不想着怎么把儿子稳稳扶上储君之位,再母凭子贵住进椒房、母仪天下,反倒满脑子‘陛下再爱我一次’? 刘荣表示很难蚌。 偏又是自己的母亲,甩又甩不掉。 ——非但甩不掉,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刘荣便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和极品老娘说什么了…… “我儿去了长乐?” 本不打算再多说,被老娘这一句话惹得莫名一恼,刘荣端着茶碗的手也停在半空。 滞愣片刻,又面色如常的将茶碗送到嘴边。 “是。” “母亲闯下祸事,做儿子的,自然只能登门谢罪,卑躬屈膝,平复事端。” “一如往常……” 刘荣说的云淡风轻,内心却满是苦涩。 快十年了; 来到这个时代,已近十年。 十年的时间,本足以让身为皇长孙的刘荣,做很多很多有用的事。 但这十年时间,刘荣,尽数蹉跎在了给神医老妈善后之上。 时至今日,成效约等于零。 往后,不知又有多少祸事,等着这位栗姬去闯、等着刘荣这个皇长子去收拾…… “儿,乏了。” 由衷道出心中苦楚,又深深凝望向母亲目光深处; 良久,方带着自嘲的笑容起身,来到殿中央,缓缓拱起手。 “母亲觉得,馆陶姑母欲嫁女,是想什么都不做,就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太子妃。” “——母亲只以为谁嫁给儿,谁就是太子妃?” “呵……” · “往日,儿在母亲面前多有顾虑,今日,不妨便把话说的明白些。” “——父皇的储君太子,谁人娶了阿娇,谁人便能稳稳坐上去。” “除非父皇力排众议,甚至不顾皇祖母以死相逼,也非要与立儿;” “否则,母亲今日,便不单是拒了馆陶姑母这個姻亲,也同样是替儿,拒了送上门的储君太子之位……” 如是说着,刘荣面上笑意更甚,其间苦涩更浓。 “母亲总说,馆陶姑母把少府内帑当自家库房,一车一车往府上搬东西。” “母亲觉得少府内帑,是父皇将来必定会交给儿的家赀,馆陶姑母是在挖儿的墙角。” “但母亲却忘记了:少府内帑,是刘氏宗亲的私赀,只是由皇帝做主而已。” “馆陶姑母能把少府内帑当自家库房,是仗着父皇的默许,以及自己的‘刘’姓。” · “无论是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还是记恨馆陶姑母在少府内帑的作为,母亲,都忘记了一件事。” “——儿,还没有住进太子宫;” “母亲,也从不曾住进椒房殿……” 极尽凄苦的一番话,只惹得栗姬不安的挪动着身子; 终是再也坐不住,满带着狐疑,起身走上前些。 “我儿说的什么胡话?” “皇后无子,陛下便无嫡子,我儿身为皇长子,自当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太子才是?” “等我儿做了太子,我自当母凭子贵,入主椒房……” “——我还没做太子呢!!!” 栗姬话音未落,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咆哮,便让整座凤凰殿陷入时间停滞! 便见刘荣满含盛怒,在母亲栗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一字一句道:“儿,还没做太子呢!” “母亲,也还不是皇后!!!” “儿能不能做太子,是要父皇拍板允准、皇祖母点头颁诏的!” “这点道理,母亲都不明白吗!!!” · “儿指望着父皇,母亲整日里争风吃醋,先恼了父皇;” “刚要指望皇祖母,母亲今又因馆陶姑母,而恶了太后!” “母亲,究竟想要做什么?” “——是要儿封王就藩,然后在将来,被那个坐了皇位的弟弟,以莫须有的罪名幽禁而死吗?!!!”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03章 左膀右臂 近十年来,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发怒,刘荣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但一想到将来,自己会因为老娘犯得傻,而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刘荣就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原以为这些年来做的一切,都能让母亲有所转变,有所收敛。 直到今天,老娘一如历史时间线,拒绝了刘嫖送上门的亲事,刘荣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栗姬,没变。 也变不了。 栗姬,还是那个栗姬。 就好似刘荣无论做什么,都躲不过将来,那差点捅破天的一声‘老狗’……” “唉~” “我是做了什么孽啊……” “上辈子,我也不是什么作恶多端,穷凶极恶的人啊?” “咋就摊上这么个蠢妈?” 回到后殿,疲惫的躺在摇椅上,刘荣只觉太阳穴一阵突突。 抬手揉了揉,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又烦躁起身,一把推开窗户。 远远看向窗外,宫人们行走在宫中的身影,刘荣的心,只一点点沉入谷底…… “大、大哥?” 身后传来少年怯生生的轻呼,却并没有吸引刘荣的目光。 只稍侧过身,眼角撇了眼两个弟弟,又对窗外长呼出一口浊气; 调整好情绪,才回身坐回摇椅之上,随性的朝身侧一摆手。 “坐吧。” 招呼着两个弟弟坐下身,刘荣的目光,便次序从弟弟们身上扫过。 正如刘荣所言:栗姬最幸运的,莫过于以妾室之身,生下当今天子启最大的三個儿子。 老大刘荣,老二刘德,以及老三刘淤。 刘荣自不必多说,作为万众瞩目的皇长子,自是早早养出了皇家独有的贵气,以及温润如玉的随和。 而此刻,坐在刘荣身侧的两个弟弟,老二刘德喜文,整日手不释卷,摇头晃脑,俨然一个小夫子。 却也不得不提:刘德虽年纪不大,名气已然不小,尤其是对《诗》造诣不浅。 至于老三刘淤…… “本就体弱多病,便少用些茶汤,莫再冲撞了药石。” “去,取碗温蜜水。” 伸手夺过刘淤手上端着的茶碗,又对一旁伺候的宫人招呼一声; 待殿室内,只剩下兄弟三人的身影,刘荣才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二弟刘德。 “如何?” “今日早朝,可有什么变故?” 看出大哥眉宇间隐隐带着的戾气,刘德本能的感到一丝惶恐; 见大哥说起正事,也不由暗下稍松口气,端起茶碗抿下一口,才点头道:“父皇颁诏除了国丧,大哥应该已经知道了。” “紧接着,宗正启奏:梁王再三请朝长安,以奔父丧。” “父皇,答允了……” “——这么早?” 刘德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才刚松缓些许的眉头,只霎时间再度拧在了一起; 待听到最后那句‘父皇答允了’,更是脱口而出一句:这么早? “太祖高皇帝制:国丧过后半年之内,诸侯不得朝长安。” “父皇怎会如此轻易,便允了梁王叔所请?” 话问出口,刘荣便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只片刻之后,刘德苦笑着道出一番话,也算是验证了刘荣的猜测。 “说是近几日,皇祖母,绝食了……” 此言一出,殿室内便彻底沉寂下来,就连拿到温蜜水的老三刘淤,也不由自主的将碗从嘴边放下,生怕发出响动。 太祖高皇帝规定国丧期间,诸侯王不得朝觐长安,自然是为了确保政权交接的安稳。 但如今汉家最大,甚至可以说是比天还大的规矩,却是个‘孝’字。 就连皇帝的谥号,前面都要加一个‘孝’字,如‘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刚驾崩不久的‘孝文皇帝’刘恒,便可见一斑。 按照制度,天子启当然不应该允准梁王的请求——哪怕驾崩的先孝文皇帝,也同样是梁王的父亲。 但当母亲窦太后以绝食相逼,即便是在储位上坐了足足二十多年,更太子监国多年、早已羽翼丰满的天子启,也只能乖乖低头。 甚至即便是低了头,天子启也依旧难逃‘忤逆母亲,迫使母亲绝食’的骂名。 “老爷子也不容易啊~” “这才刚即位,屁股底下的皇位都还没坐热,就被皇祖母狠狠摆了一道。” 终还是刘荣看似随意的一语,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绝食? 或许吧; 或许窦太后真的象征性少吃了几口饭,以宣示自己对皇帝儿子的不满。 但才刚见过祖母窦太后,刘荣很确定自己并未从祖母身上,看出饿了好几天、即将活活饿死的萎靡之色。 ——至少当着刘荣的面指桑骂槐,训斥女儿刘嫖的时候,窦太后还中气十足。 皱眉思虑片刻,又抬起手,将拧在一起的眉头揉开些,刘荣才满是疲惫道:“梁王叔请朝长安,本是人之常情。” “——无论父皇允不允,梁王叔这个‘急于奔父丧’的姿态,都是必须要做,也是一定会做的。” “按理来说,梁王叔苦苦哀求,父皇忍痛不允——这才符合常态。” “偏偏皇祖母又横插一脚,假戏做了真,梁王叔还真要朝长安了……” 多年来锻炼出的敏锐嗅觉,以及穿越者的先见之明,让刘荣隐约察觉到一股异常。 又不好和两个弟弟说的太明白,索性直接做下安排。 “梁王叔素来喜好文赋,身边不知养了多少文人墨客。” “等梁王叔来了长安,就辛苦老二多走动走动,借着交流文赋的幌子,探探梁王叔的口风。” “——尤其是王叔身边的人,一定要多留意。” “我总觉得梁王叔身边,似有奸人蛊惑;” “梁王叔此朝长安,来者不善……” 得到指令,刘德当即拱手领命,暗下思虑起刘荣话中深意。 一旁的刘淤年纪小些,显然没往深处想,只眼巴巴等着自家大哥给自己也安排任务。 “王叔身边有一谋士,曰:韩安国,当已官拜中大夫。” “试试看能不能在此人身边安插个眼线,或许能探出些什么。” 同样得到任务,老三刘淤喜不自胜,刚要拍胸脯应下,却又悄然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苦恼于任务细节。 对于两个弟弟的内心活动,刘荣自是了然于胸,却也没多管; 交代二弟早做准备,又顺带提了一嘴老三糟糕的身体状况,让老二多照看着些,便从摇椅上起身,负手朝殿外走去。 ——殿门外,一寺人含笑而立,远远对刘荣拱了拱手。 于是,刘荣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跟随着寺人的步伐,朝着未央宫最高的那处殿室走去。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04章 棋盘侠刘启 非壮丽不足以重威。 ——这是开国之后,面对太祖刘邦‘建个皇宫而已,何必如此靡费’的指责时,负责建造皇宫的丞相萧何所给出的答案。 萧何告诉刘邦:陛下很少回长安,天下人感受天子威仪的渠道,便只有皇宫。 如果不将皇宫建的宏伟、壮观一些,恐怕天下人无法感受到皇帝的威仪,从而轻视陛下…… 不得不说,长乐、未央两宫,确实当得起萧何口中的‘壮丽’二字。 尤其是未央宫宣室前殿,以龙首山为基,赫然拔地数十丈! 站在殿外的瞭远台,可以将整座长安城尽收眼底; 自宫门而入,沿宫道望向宣室,更是仿若凡人仰望耸立云端的神殿。 拾级而上,不知垮了多少级台阶,刘荣才终于跟着那寺人来到宣室殿外。 不用寺人提醒,自觉脱下步履、解下佩剑,而后便在寺人的眼神示意下独自迈入宣室。 “儿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 “——免了~” 拜谒之语未尽,略带些沙哑的声线响起,在硕大的殿室内激起三两道回音。 直起身,昂起头,便见御榻之上,身着绛黑色冠玄的天子启,正埋首伏案审阅奏疏。 “又没外人在,搞出那套虚礼来,装给谁看?” “朕?” 天子启头也不抬,似是戏谑一语,却只惹得刘荣自嘲一笑; 自顾自走上前,来到皇帝老爹身旁,乖巧地为天子启研起磨来。 没办法啊 做母亲的不知礼数,便只能由做儿子的找补了。 母子俩,总得有一个知礼的吧? ——手上研着磨,刘荣心里如是想着。 对于刘荣的心理活动,天子启一无所知; 刘荣毫不见外的举动,似乎也并未让天子启感觉有什么不对。 熟练的在奏疏上做出批复,将竹简从左到右卷起,顺手放在右侧,又从左边堆积如山的竹简中拿起一卷,在面前摊开。 眼睛看着面前的奏疏,嘴上故作随意道:“皇长子啊~” “只要朕没有嫡子,便是自出生那日起,就已然半只脚踏入太子宫。” “怎今,又拒了东宫送上门的亲事?” 听出天子启言外之意,刘荣又是自嘲一笑,手上动作不停,只面上苦涩更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做母亲的再怎么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都只能受着了……” 做出应答,见天子启抬起手中兔毫,刘荣自然地将砚台往下一压; 却见天子启提笔的手悬在半空,愣了足有三息,才将笔蘸了墨,再落笔于竹简之上。 做母亲的再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只能受着。 只此一语,竟惹得天子启心中,莫名感到一阵憋闷。 毕竟已年过而立,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甚至还在先帝晚年监国数年,天子启面上,没有流露出分毫情绪波动。 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竹简之上,话题,却也被刘荣这略带哀怨的应答,而意外引入正题。 “朕已颁诏,着梁王入朝奔丧。” “此事,朝野内外颇有非议。” “公子以为如何?” 见皇帝老爹终于说起正事,刘荣面上苦楚不由一敛,面色也逐渐严肃起来。 “先帝时,晁错屡献《削藩策》,却被先帝再三搁置。” “如今,父皇即位掌权,又火速捡拔晁错为内史,位列九卿之首……” “《削藩策》,当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答非所问的一语,却引得天子启目光一凛,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片刻之后,又重新恢复工作状态,头也不抬的提了提笔:“继续说。” 只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的竹简之上。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荣心下稍安,深吸一口气,又趁机组织了一下语言。 确定自己的腹稿没有问题,才沉声道:“晁错的《削藩策》,直击诸侯藩王命脉,行之,关东必有异动。” “一旦兴了刀戈,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安危,便都系于梁王叔一人。” “——梁国安,则函谷关无忧,关中人心安定,朝堂可筹谋布局,从容应对。” “梁国危,则叛军兵指函谷,关中人心大乱。” “届时,便是社稷生疑,宗庙堪危……” 不知是不是巧合,刘荣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刚好又批阅完一封奏疏。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却并没有将批复完的奏疏收起,而是继续将目光落在那封已经看过好几遍的奏疏之上。 刘荣不知道的是:天子启此刻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面前的奏疏之上了。 “公子也觉得《削藩策》,会逼反关东诸侯?” “——至少吴王必反。” 刘荣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 《削藩策》,顾名思义:削夺诸侯藩王权力的计策。 动的是关东诸侯藩王的蛋糕,旨在拔除关东诸侯的爪牙,以解决关东诸侯尾大不掉、威胁长安中央的巨大隐患。 自身利益受到损害,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们自然不会任人宰割,必定会做出不同程度的抵抗。 没能力的,起码也得哭两声、闹两回,以示自己的不甘; 有能力的,更极有可能厉兵秣马,蠢蠢欲动。 而吴王刘濞,却是无论有没有《削藩策》损害自身利益,都必定会反叛的个例。 究其原因,就不得不提当今天子启,在坊间有个‘棋盘侠’的诨号了。 “下棋下不过人家,就一棋盘把人给砸死……” “啧啧啧……” “太子大儿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在长安,能忍到现在都不反;” “想来那吴王刘濞,也是个极能隐忍的人物?” 刘荣腹诽自家老爹的功夫,天子启已经再次恢复到先前,那专心致志处理国事,顺便抽出精力和刘荣交流的状态。 “梁王此番入朝,朕也正有意,与梁王道明此间利害。” “只国丧方罢,政务繁忙,朕虽有心亲迎,却无暇抽身。” “便由皇长子假节,代朕出长安二十里,迎梁王入城。” 明明是闲聊般轻松地口吻,却只让人感受到不容置疑的坚定,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 再替皇帝老爹研会儿磨,又实在找不到能做的事,便没再留着碍眼,识相告退。 刘荣离开宣室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天子启那好似面具般古井不波的面容,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情绪波动的征兆。 “吴王刘濞……” “哼!” “倚老卖老的奸贼!!!” · “倒是可惜了这小子,没能生個好母亲……”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05章 登门赔礼 早自部落文明时期开始,贯穿人类文明的一个字,便是赌。 就好比一个部落的青壮们,拿起长矛、石棍,围住体型巨大的猛犸象时,每一个人心中所想,便不外乎一个‘赌’字。 ——我赌死的不是我。 ——只要活着撑到猛犸象倒地的那一刻,我就能有吃不完的肉。 到了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也还是一样。 而封建时代的‘赌’局,赌注最大、回报率最高的,便不外乎押注太子储君。 ——只要能撑到我押注的候选人继承皇位的那一天,我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有吕不韦这么個成功先例,贵族阶级饶是深知此举极犯忌讳,也还是难忍被那巨额回报所吸引,甘愿为之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既然是赌,尤其还是拿身家性命、家族传承去赌,自然是要以稳为重,选择概率最大的那个选项。 在过去,这个最值得投注的潜力股,无疑便是身为皇庶长子,又没有嫡系兄弟挡路,几乎必定会成为太子储君的刘荣。 但在‘馆陶公主上门说亲,却被栗姬严词拒绝’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个赌局的‘赔率’,便开始出现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 “栗姬本就年老色衰,又刁蛮跋扈,在陛下那里失了宠;” “如今,又因为馆陶公主一事,而得罪了东宫太后……” “——难为皇长子喽~” “即便皇长子有明君之姿,栗姬,也绝非贤后之选。” “又失了东宫的支持,皇长子……” 几乎是在舆论开始发酵的当天,朝野内外便极其迅速的达成一致:押注储君太子的事,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于是,那些原本盘算着只待国丧结束,就去投诚刘荣的朝臣贵戚,便都默契的偃旗息鼓。 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也从长安各处角落,投向未央宫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 一时间,刘荣便好似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一言一行,都被整座长安城拿放大镜仔细观察。 也就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刘荣的身影,出现在了未央宫东宫墙外,与皇宫只一墙之隔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 当刘荣在姑母刘嫖的引领下,踏入堂邑侯府的刹那,整个长安城的注意力,也都被这座并不算奢靡的侯府所吸引…… · · · “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 “每回都这样,搞得我这做姑母的,都不好意思再收了呢……”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嫖面上却是喜笑颜开,目光更是一刻都没从面前,那顶闪闪发光的纯银钗冠上移开。 对姑母的贪婪和心口不一,刘荣显然也是早有所料,面上自是含笑迎合几句,心底却疼的在滴血…… 在后世人的刻板印象中,金比银贵,银比铜贵; 但在刘荣所身处的汉室——在大航海时代还没有开启,欧洲的海盗们,还没有将从美洲掠夺来的白银大量甩进神州华夏的当下,银,却是比珠、玉都还要贵重许多的稀罕物。 托已故太宗孝文皇帝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福:如今汉家,一石粟米作价不过六十钱; 而在长安坊间,黄金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大致在一斤(约250克)黄金,可兑换一万枚四铢钱(约27千克)。 至于珍珠、美玉,虽没有太过准确的定价标准,却也终归能根据品质,得出大概的价值区间。 唯独银; 尤其是做工精美的银饰,其价值,几乎就是卖家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 别说讲价钱了——若不想被人加价截胡,你不咬牙加个三五成,还未必能拿的下来! 就这么一件有价无市,甚至堪称世间少有的珍宝,被刘荣白白送出去赔礼谢罪,又如何能不心疼? 只是送都送了,再心疼也于事无补,便也不再多想,甚至都不再看那银冠一眼。 “说来此事,也不能全怪栗姬。” “毕竟国丧刚罢,陛下的御榻都还没坐热乎,我就忙着打太子妃的主意,实在是不合时宜。” “往日里,和栗姬也多少有些龃龉;” “便是要说亲,也应当先解了栗姬的心结,好冰释前嫌才是?” 话说的好听,刘嫖手上却是一点也没耽搁;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银冠便已经被刘嫖收回礼盒之内,交由下人带了下去。 对刘嫖的反应早有预料,刘荣也不疑有他,只客套了几句‘都是我母的不是’‘姑母别往心里去’之类。 原以为今日,和刘嫖之间并不会有其他交流,正盘算着要不要告辞,便见刘嫖神神秘秘的遣退下人,又将上身朝刘荣一倾,做出一副‘附耳过来,有悄悄话跟你说’的架势。 见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附耳上前,却闻刘嫖轻声低语道:“听说昨夜,陛下留宿椒房!” “——过往这么些年,陛下在皇后那儿过夜,那可是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依皇长子之见,陛下这是……” 一听刘嫖这话,刘荣就明白了刘嫖想要表达的意思。 ——大侄儿啊 ——你爹,这可是想要嫡子了啊? ——就问你慌不慌? ——怕不怕?! 但刘荣的注意力,却是被刘嫖这番话中,所透露出的惊人手段所吸引。 “昨天晚上的事,一大早上宫门刚开,便能收到消息……” “我这姑母,即便在父皇的皇宫里,竟也手眼通天?” 将此事暗暗记下,刘荣也似是终于结束了‘思考’,淡笑着摇了摇头。 “父皇会不会有嫡子降世,姑母最是清楚不过的了。” “——自当年,轵侯薄昭出了事,薄太后便避居长乐,再不复问朝政。” “也正是自那时起,父皇,便再不曾与母后同卧一榻。” “即是偶有探望,也大都是顾及太祖母的颜面……” · “先帝驾崩,父皇即立,太祖母贵为太皇太后,更是当即让出了长信殿给皇祖母,自己躲去了深宫。” “先帝在时,母后做了那么多年太子妃,背靠东宫太后,尚且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现如今,父皇即立,东宫又易了主……” 事关刘荣理论上的母亲:薄皇后,以及避居深宫的太皇太后薄氏,刘荣浅尝遏止,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 但聪明如刘嫖,显然不可能不明白:皇后薄氏,绝无诞下龙子凤孙的机会。 从当年,轵侯薄昭被朝臣百官集体‘哭活丧’,终心灰意冷,自刎于先帝亲自为其设下的的灵堂前时起,这个同样出身于薄氏一族的女人,便再没了为皇家诞下子嗣的可能。 眼下,薄太皇太后避世深宫,尚且能保侄孙女后位无虞; 待这位太皇太后殡了天,薄皇后别说是繁衍子嗣,就连能不能继续住在椒房殿,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至于刘嫖的意图,自也难逃皇长子的法眼。 ——刘嫖这是明明已经放弃了刘荣这个女婿,生了扶立旁人为储的心思,却还是想借着储君太子这根胡萝卜,吊着刘荣这头‘蠢驴’,让刘荣再为自己拉两圈磨。 想明白这一点,心知自己在刘嫖这里,已经成了‘只剩点好处可以压榨’的怨种,刘荣便也没再多留,当即起身告辞。 今日登门,本就是赔礼谢罪,给蠢货老妈收拾残局。 本就没指望能和刘嫖和好如初,能维持台面上的友好,刘荣就已然达成了目的。 倒是刘嫖,见刘荣不上当,又不死心的提了一嘴:“梁王太子,也差不多到了说亲的年纪;” “不能让阿娇做皇太子妃,那做个王太子妃,当也不算太差?” 不料刘嫖此言一出,刘荣当即面色大变! 好在已经迈步朝府门的方向走去,背对着刘嫖,才没让刘嫖看见自己失态; “姑母,留步……” 调整好面上神容,回身再度辞别,刘荣便一步不停,快步朝着府外而去。 看着刘荣离去时的背影,刘嫖只心有不甘的跺了跺脚,又暗自思虑起这么做的可行性。 “梁王太子……” “王太子妃……”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06章 困兽 没人知道这一天,皇长子刘荣在堂邑侯府,和馆陶长公主聊了些什么。 只是当有不少人看见刘荣走出侯府时,一张脸阴沉的能滴下水来,便大致做出了判断:皇长子登门谢罪,成果恐怕并不乐观。 没人知道: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长子,之所以会满脸阴沉的走出堂邑侯府,却是因为刘嫖那句‘无心之言’。 ——刘嫖,有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自己的亲弟弟:梁王刘武的王太子…… · · · “诶,二哥;” “大哥这是怎么了?” 半个月后,长安城东城门外。 与二哥刘德策马并行,朝着城外二十里亭而去,看着前方,大哥刘荣时刻散发出冷意的背影,皇三子刘淤纠结许久,终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自打那日,登门给馆陶姑母赔礼,大哥就好像不大说话了?” “莫非那日……” 陪同大哥一起出城,迎接回京奔丧的梁王,刘德一路上,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刘德很清楚:如果只是登门赔罪,却没取得姑母刘嫖的谅解,自家大哥绝不可能是这般反应。 顶天了去,也就是讪笑一声‘礼物不够贵重,姑母瞧不上’,便跑去继续找稀罕玩意,重新去讨好刘嫖。 如今这般反应,只能证明那日在堂邑侯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直接开口问大哥不就好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又不是犯忌讳的事,大哥当不至于三缄其口……” 面色淡然的道出此语,刘德的目光,却悄悄望向身前不远处,那道手持三重节牦的身影之上。 果然不出刘德所料,听到自己的提议,三弟刘淤赶忙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要是敢,不早就去了?” “还问二哥做什么……” “——诶,不对;” “二哥怎不自己去问?” “真当我傻呀……” 隐约听到两个弟弟的交谈声,一马当先于队伍前方,将两个弟弟也抛在身后十来步位置的刘荣,只不着痕迹的拉了把缰绳; 待两个弟弟跟上,各自来到自己两侧斜后方的位置,才目不斜视道:“我早先跟你们说过:此朝长安,梁王叔来者不善。” “只是彼时,我也看不太透彻,只隐隐有了戒心。” “直到那日堂邑侯府,馆陶姑母不经意的提起一件事;” “——姑母有意,将阿娇许给梁王太子。” “也是那日,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梁王叔入朝奔丧,为何会让我感到不安……” 顺利达到目的,老二刘德面上立时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 只是在听到大哥满是忧虑的话语声后,那抹笑意便随着刘德眉宇间的得意,一起僵在了脸上。 思虑片刻,想清楚個中利害,刘德面上再不见丝毫血色; 有的,只是如死人般惨白的面容,以及那写满无措的双眸。 老三毕竟年纪小些,还没看透其中关键,只疑惑地皱起眉头:“这不是好事吗?” “母亲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姑母正因此事气头上呢;” “为阿娇寻了新夫婿,又有大哥从中转圜,便是心中有怨,姑母也总该消气了才是?” 说着,刘淤清澈而又愚蠢的目光,又先后望向大哥刘荣和二哥刘德; 见二人一个皱紧眉头,一个面色惨白,只愈发不解起来。 “老三,难道才刚认识馆陶姑母?” 二哥刘德梦呓般一声呢喃,让刘淤隐约摸到了一层薄纱,却怎么也戳不破; 还是刘荣沉声一语,彻底让刘淤仿若雷击,手中缰绳也从手中脱落,瞠目结舌的愣在了马背上。 “馆陶姑母,只会让我汉家的储君,做她堂邑侯府的女婿。” “馆陶姑母选中的女婿不是储君,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个人,早晚都会是储君。” “至少日后,馆陶姑母会不遗余力,让这个人成为储君。” 言罢,刘荣难得侧过头,满脸凝重的看向三弟刘淤。 “这下,可明白了?” ··· 被自家大哥这么直勾勾盯着,刘淤只本能的感觉到:完蛋,要出大事! 待细细回味过刘荣方才那番话,更是将本就瞪大的眼睛,更睁的宛如铜铃…… “梁王叔!” 下意识一声高呼,惹得兄弟三人身后的队伍一阵骚动,纷纷翘首望向远方。 发现远处并不见梁王一行,又纷纷将疑惑地目光,撒向满脸震惊的皇三子刘淤。 便见刘荣阴恻恻看了这个傻弟弟一眼,便重新望向前方,双腿一夹马腹,将速度再度提快了些; 而在刘荣身后,老三刘淤一遍费力的控制着胯下良驹,一边极力压低音量,又难掩震惊道:“梁王叔,要做皇帝?!!” 见自家二弟终于开了窍,刘德只颤抖着嘴唇,缓缓点下头,又微微一摇头。 “是;” “也不是。” · “至少在馆陶姑母看来,让梁王叔成为储君,在父皇百年之后承袭大统,是有可能发生、有机会争取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姑母为何会想到让阿娇,嫁给梁王叔的王太子。” “——若果真让梁王叔做了父皇的储君,那今日的梁王太子,自便会是来日的皇太子……” 这一下,刘淤总算是明白了一切,面上震惊之色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就连说话,都莫名有些磕绊了起来。 “可、可是!” “父皇怎会如、如此昏聩?!” “即便馆陶姑母有心,皇祖母也总不会!!!” 话说一半,刘淤只陡然止住话头,难得开窍了一回。 “是了……” “王叔做了储君,就不用再久居关外,而是可以在长安,日夜陪伴在皇祖母左右……” “如此一来……” 刹那间,刘淤本还清澈的双眸瞬间暗淡下去,面色苍白如纸。 梁王做了储君,那便是旁支夺嫡,老刘家换了嫡脉; 而从嫡脉变成庶脉之后,当今天子启的子嗣,有一个算一个,都断无生还的道理…… “父皇,应该不会……” “可是皇祖母……” “我们……” 一时间,刘淤心乱如麻,如丧考妣。 在队伍最前方,刘荣望向远方的目光,则在担忧中更多出一丝坚定。 ——没有退路。 早自出生的那一天,以‘大汉皇长孙’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刘荣,便已然没有了退路。 要么,继位九五,君临天下; 要么,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困兽犹斗,穷寇勿追。 皇长子刘荣,便是那生来就群狼环伺、身处绝境的困兽……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07章 此事,急不得 “梁王太子?” 长乐宫,长信殿。 端坐于上首御榻之上,听闻女儿故作不经意间,道出自己心中所想,窦太后只下意识皱起眉。 “你舍得让阿娇远嫁关外?” 嘴上虽是在问,但窦太后心中,却是已经将这个提议否决。 ——开什么玩笑? 窦太后总不是吃饱了撑的,才会陪女儿刘嫖胡闹、非得要宝贝孙女阿娇做太子妃? 还不是因为做了太子妃,宝贝孙女才能确定久留长安,陪在自己身边吗? 现在可倒好,刘嫖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让宝贝孙女嫁去关外、嫁到千里之外的梁国? “你急个甚?” “说了让阿娇做太子妃,我就肯定会做到!” “怎如今,连自己的母亲都信不过了?!” 说着说着,窦太后已是隐隐有了动怒的预兆,若非这个提议是女儿刘嫖所提,窦太后免不得要将开口之人骂个狗血淋头。 换了旁人,见到窦太后这样一副隐含愠怒的面色,恐怕都会识趣的闭上嘴; 但刘嫖却仿若未闻,甚至还莫名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哎呀~母后~~~” “女儿再蠢,也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透彻、看不明白?” “便是舍得让阿娇远嫁,女儿总也舍不得让太子储君,做了旁人家的女婿啊……” 闻言,窦太后面上怒容稍艾,嘴上却是脱口而是:“这倒是。” “若不是还要点脸,怕是连你自己,都想嫁给哪个侄儿,好做我汉家的太子妃了?” 被母亲这么直言不讳的调侃,刘嫖只满不在乎的咧嘴一笑; 扶着窦太后的小臂,漫步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满脸雀跃的说道起来。 “母后想啊;” “我姐弟三人,阿启尚还是太子储君的时候,就已经忙的顾不上我们了;” “如今更做了皇帝,能三不五时来探望母亲,都还得是忙里偷闲。” “——倒是阿武,哪怕远在关外,也时时挂念着母后,恨不能日夜侍奉于母后左右。” “可偏偏太祖高皇帝早早定下了规矩:没有皇帝召见,诸侯王每三年一朝长安,每朝长安,又只能留一個月……” · “过去,阿武每朝长安,才刚待二十多天,朝堂内外就都嚷嚷着让阿武回国;” “长此以往,也总不是办法啊?”· “——阿启是没法子,毕竟做了皇帝、承了社稷,总归要以宗庙为重。” “但阿武,总还是能想些法子,留在母后身边的?” “如果有什么法子,能让阿武名正言顺的留在长安……” 许是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于惊世骇俗,刘嫖终还是没敢直白的道出心中所想。 但窦太后何许人也? ——早在孝惠皇帝之时,就以婢女的身份在吕太后身边伺候,见惯了大风大浪,最终被赐给当时还是代王的先帝做妾,又得以扶正,在先帝朝做了二十多年皇后的人精! 就刘嫖这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意图,窦太后能看不明白? 别说刘嫖是自己的女儿、身上掉下来的肉了; 便是刘嫖方才这番话,以旁人的字迹写在纸上,窦太后都能一眼看穿其中利害。 “可是……” 窦太后的第一反应,是迟疑。 “莫说是宗庙社稷——哪怕是寻常农户,都自古是父死子继,一脉相承。” “何曾有过嫡脉未绝,便由旁支代嫡、兄终弟及的道理?” 却见刘嫖闻言,面上喜色更甚,本就写满市侩的双眸,更莫名涌上一抹狡黠。 “母后,不妨想想先帝……” “先帝,不也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嗣?” “不也是在哥哥——孝惠皇帝之后,坐了我汉家的天下?” “先帝能坐孝惠皇帝留下的大位,阿武,又如何不能坐阿启留下的皇位呢……” 这一下,窦太后彻底皱起了眉头,陷入漫长的思绪之中。 先帝刘恒,确实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 而在当年的诸吕之乱过后,少帝兄弟——刘恭、刘弘,也早已被朝堂归为‘吕氏淫乱后宫所出’的‘伪帝’,其皇统乃至血统都不被认可。 如此说来,先帝的皇位,还真就是从自己的嫡长兄:孝惠皇帝刘盈那里继承的。 但作为那一场变故的亲身经历者,窦太后很清楚:先帝能从哥哥刘盈那里‘接’过皇位,是以孝惠皇帝‘无嗣绝后’‘嫡脉断绝’为先决条件的。 而当今天子启,自皇长子刘荣往下,算上刚出生不久的刘彘,可是已有足足十个儿子…… “皇帝未曾绝嗣,阿武旁支代嫡,不妥。” “便是真让阿武做了储君、在皇帝之后坐了天下,待阿武百年,也得将社稷归还给皇帝的子嗣。” “若不然,我汉家日后,每逢天子驾崩、新君继立之时,便都会血染长安……” “若果真如此,我到了九泉之下,就没脸见太宗孝文皇帝了……” 听出窦太后话里的意思,刘嫖心下难免有些失落。 ——即便梁王刘武真的在天子启之后坐上皇位,也得在日后,把皇位还给天子启的后代; 这样一来,梁王太子终究做不成皇太子,刘嫖曲线救国的想法,也就没了成功的可能。 但相比起失落,刘嫖更为窦太后所表现出的倾向而感到兴奋! “如此说来,母亲果真愿意让阿武,做阿启的储君太弟?!” 闻言,窦太后却并未作答,而是悄然绷起了脸; 思绪良久,又微微摇摇头。 “难呐……” “即便是我有此意,皇帝也断不会轻易点头。” “更何况这长乐,不全是我做主;” “深宫之中,可还有个太皇太后,在我头上压着呢……” 话虽如此,窦太后倒也没有明确表示‘这不可能发生’,只流露出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态。 见此,刘嫖自也当即明白过来:自己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得母亲自己盘算了。 “等阿武到了,我得跟阿武好好说道说道……” “嗯,就说这是母后的意思,皇帝也正有此意……” “——阿武到哪了?” 刘嫖正在心中打着小九九,窦太后沉声一语,吓得刘嫖赶忙挤出一抹笑容。 “昨夜便到了栎阳,今儿一大早,皇长子就出城相迎了。” “想来此刻,皇长子也已接到了人?” 听到小儿子很可能已经抵达长安的消息,窦太后难得没有表露出喜悦。 仍紧皱眉头坐在榻上,苦思良久,方深吸一口气,再将其缓缓吐出。 “想来阿武,会先去灞陵。” “而后,便该去见皇帝。” · “你先回吧。” “等阿武见过皇帝,来了长乐……” “嗯……” “此事,急不得……” “急不得…………”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08章 命可真好 正如刘嫖所料:刘荣一行,刚在长安城东城门外的二十里亭,等来了回朝奔丧的梁王刘武。 大老远,便见一骑披麻戴孝,朝着刘荣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到约莫五十步开外,又似摔落般仓皇下了马; 朝着刘荣一步步走来,那披麻戴孝的身影,终还是哀痛不已的跪倒在地。 “梁、梁王臣弟刘武,参见陛下!” “奉诏归朝,以奔父丧,万请陛下节哀……” 随着最后一个‘哀’字说出口,梁王刘武已是来到了刘荣身前五步的位置,朝着刘荣便是一叩首,旋即嚎啕大哭起来。 见刘武如此作态,被派来迎接王驾的奉常官员,也都半真半假的各自抹起了泪。 而在迎接队伍最前方,刘荣则规规矩矩侧身避礼,只将手中节牦立的挺拔,再压低声线。 “朕躬安。” “王免礼,平身。” 以手中天子节作为老爹的‘身替’,再亲自以‘嘴替’的身份应过礼,刘荣这才快步走上前,伸手将梁王刘武从地上扶起。 “王叔远来,舟车劳顿。” “万当节哀……” 略带哀痛的一声安抚,只引得刘武吭哧吭哧一阵哀哭,刘荣又是好一阵劝,才总算让这位梁王殿下稍忍住胸中哀痛。 趁着这位王叔平复情绪的时间,刘荣也不着痕迹的打量起这位在历史上,留下不知多少典故的梁孝王。 不知是不是穿越者的先见之明,让刘荣对即将发生的那件事耿耿于怀:在过去,刘荣和这位王叔之间的关系,着实算不上有多亲密。 当然,不全是刘荣不主动亲近的缘故,也有刘武很少回长安的原因。 ——二十三年前,吕太后驾崩,诸吕外戚发动宫变,最终被元勋朝臣平定; 随后,少帝刘弘被长安朝堂定性为‘吕氏所出,逆贼伪帝’,汉家皇位悬而不决。 在反复商讨之后,以陈平、周勃为首,得以顺利平定诸吕之乱的元勋朝臣,最终做出了决断。 ——迎立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孝惠皇帝刘盈同父异母的弟弟:代王刘恒,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 次年,年仅九岁的皇长子刘启得立为储君、其母窦氏得立为皇后; 同年,皇次子刘武获封代王,又过了两年,迁淮阳王。 而在当时,无论是才刚五岁的代王刘武,还是七岁不到的淮阳王刘武,都由于年纪太小,而并未按制度离京就藩。 以淮阳王的身份,又在长安多留了足足八年,年满十五岁,又最终被迁封为梁王的刘武,才终得以离京就国。 而在当时,皇长孙刘荣,才刚年满四岁。 十五岁离京就藩,又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每三年一朝长安; 满打满算,自十五岁就藩至今,足足过去了十二年之久,这才只是刘武第五次入朝觐见。 每三年来一次长安,每次也就只待个把月——别说刘荣心怀芥蒂,本能的想要离这位王叔远一点,便是有心亲近,也着实没什么机会。 故而,在刘荣上下打量这位正值壮年的梁王时,刘武望向刘荣的目光,却时刻透着一股陌生和追忆。 “竟是皇长孙……” “呃,竟是皇长子亲迎……” “寡人,何德何能……” 虽然感到陌生,但毕竟几年前才见过,刘武也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大侄儿。 颇有些生疏的问候一番,刘武才刚止住了哭声,面上便莫名涌现出一抹不快。 “国丧才刚结束,皇长子,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脱下了孝丧?” 一听刘武这话、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刘荣只当下一惊! 来者不善,也不至于来的这么不善、这么突然吧? 暗下稍一思虑,猜测着刘嫖那骇人听闻的盘算,或许已经和刘武通了气; 知道刘荣是自己最强力,甚至是唯一的竞争对手,刘武这才闹出这么一出,好给刘荣一个下马威。 意识到这一点,便见刘荣悄然挺直腰杆,面上也顿生一抹疏离。 “太宗孝文皇帝遗诏:国丧三月,举国皆罢。” “便是皇祖母、父皇,都不敢违背先帝的遗诏,已各自换下孝、丧。” “侄儿,又怎敢悖逆先皇遗诏?” 似是好意的解释一番,刘荣又极为刻意的低下头,在刘武身上自下而上打量一遍。 “莫非直到启程之时,梁王叔,都还未收到先皇遗诏?” “怎至今都还披麻戴孝,身着孝丧……” 说着,刘荣面上适时涌上一抹担忧之色,似是很担心别有用心的人,会借此攻讦自家王叔。 原本只是为死去的先帝老爹感到不忿,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了出来,却听闻刘荣这大大出乎自己所料的回答,刘武也不由一时愣了神。 隐约察觉到不对,又略有些心虚的低下头,看了看身上孝丧,方故作淡然道:“寡人赤孝之心,皇兄和母后,当是不会怪罪的……” 话虽如此,刘武暗下却已是莫名担忧了起来,全然没有考虑到:那个最有可能借此攻讦自己的‘有心人’,此刻正手持天子节,堂而皇之的站在自己面前。 甚至即便日后,得知姐姐刘嫖和母亲窦太后的心思,开始动起那不该有的念头,刘武也依旧对旁人说:那日,我侄儿可还担心我,会因此事而被人攻讦呢…… “命可真好。” “这般天真烂漫,都能在皇家全须全尾的长大成人,一生享尽荣华富贵不说,还差点过了一把储君皇太弟的瘾。” “啧啧啧……” 刘荣只能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至于借着‘悖逆先皇遗诏’一事做文章,打击刘武的政治威望,刘荣只纠结了一秒,就果断放弃了这個打算。 ——对于即将发生的一揽子糟心事,刘荣,有自己的考量。 “寡人欲先往霸陵,祭奠先皇父……” “不知?” 许是拿不准自己这次究竟犯了多大忌讳,看着刘荣手中那杆天子节牦,刘武连语气都不由软下三分,语气中更是隐约带上了些请求。 见此,刘荣心下又是一笑,面上却只淡淡点下头。 “此间事,父皇早有口谕。” “若王叔欲往霸陵,则自去便是,侄儿先行回宫复命。” “若暂不往,便请王叔随侄儿入城。” “——父皇已于宣室翘首以盼,等候王叔多时。” “另外,皇祖母也已经派来好几拨人,来催促侄儿带王叔去长乐……” 刘荣说话得功夫,刘武也逐渐从方才,那些许忧虑中回过神,索性将‘悖诏’一事暂时撇到一边,重新端起了宗亲诸侯的架子。 “寡人心怀赤孝,身负父丧,本当先往霸陵。” “幸有皇长子警醒,方使寡人念及:只顾着父孝,竟枉顾了君臣尊卑,属实不该……” 拐弯抹角的一番话,权当是为自己‘悖诏服丧’一事开脱,便见刘武深吸一口气。 “烦请天(子)使行于前,引寡人入宫面圣。”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09章 执棋者 “卿怎么看?” 未央宫,宣室殿。 手上端着茶汤,小口小口嘬着,分明殿内并不见第二道身影,天子启也还是仿若自言自语般开口发问。 片刻之后,又追问道:“朕怎么觉得~” “荣这小子,似是长开了些?” 听闻这一问,藏身于殿侧帷幔之后的黑影才明白天子启的意思,稍一思虑,便斟酌着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臣记得皇长子年幼时,曾有卜士为之卦算,言:命不久,勿善终。” “平日里,皇长子也多以温良、贤善之面示人,从不曾与人争执,亦或恶言相向。” “如今……” “呃,似有了些血性?” 便见天子启笑着摇摇头,像是戏谑,又隐约带些得意道:“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更何况龙子凤孙?” “——阿姊这般欺小,又被阿武见面就是一呛,一不定~还真有胆子接; 但举兵造反,甚至是养寇自重,是万万不可能的。 “既然阿姊还没和梁王说起过此事,那就再等等看吧。” “看看梁王得知此事,会是个什么反应。” “——左右不过嘴上说着不要、不敢,暗地里乐开花来,还偏要等朕再三言劝?” “呵……” 很显然,对于自己这个弟弟的天真烂漫,天子启也有着足够明确的认知。 但天子启也同样明白:弟弟这般耿直,却还能在皇家生存,甚至到了如今,坐拥梁国千里封土,究竟靠的是什么。 ——在过去,是皇帝老爹,皇后母亲,以及太子哥哥; 如今,变成了皇帝哥哥,太后母亲…… “母后那边,还是……?” 意味深长的一语,只惹得黑影连连摇头,甚至非常不符合自身形象的发出一声叹息。 “臣想尽办法,也还是无法在长乐宫,钉下哪怕一枚钉子。” “想来,太后毕竟掌椒房多年,宫里这些个弯弯绕,太后早已驾轻就熟?” 本就对此没抱太大希望,听到意料之中的应答,天子启只微微点下头。 “罢了;” “事不可为,便莫强求。” “若让母后察觉,再因此和朕生了嫌隙,可就得不偿失了。” 黑影躬身拱手,默然领命。 又静默片刻,见天子启似是没有其他事要交代,正要离去,便闻天子启幽幽道出一句:“皇长子那边,派人盯着点。” “莫让那小子刚养出来的血性,坏了朕的大事。” · “老二老三,也顺带盯着些吧。” “这仨混小子,那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10章 请陛下三思! 将刘武引到未央宫,送到老爹面前; 目睹兄弟俩为故去的太宗孝文皇帝垂泪哀伤片刻,刘荣归还了老爹的天子节,便回到了凤凰殿。 至于老兄弟俩接下来聊些什么? “想来,老爹也不至于今天,梁王叔才刚到长安,就提削藩的事儿。” “左右不过互相问候一番,就放王叔去祭奠先帝了。” “倒是晚上,哥俩可能会一起去长乐?” 走进自己的殿室,交代宫人说自己要休息,刘荣便躺在了榻上,独自思考起来。 如果说过去十年,是刘荣来到这个时代后的准备期、适应期,那在先帝驾崩之后,刘荣便算是正式进入到求生阶段。 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 ——堂堂皇长子,居然还需要考虑生存? 实际上,刘荣这么想,没有丝毫夸张的成分在其中。 首先,作为皇长子,刘荣天然就是半个皇位继承人; 尤其是在当今天子启没有嫡子,并且基本不可能会有嫡子的前提下,刘荣几乎是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储。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刘荣这一生,不成功,便成仁…… “如果不能坐上太子之位,并一直撑到老爷子驾崩的那一天……” “呵;” “我那个十弟,可不是个会善待哥哥的人啊……” 苦笑着发出一声感叹,刘荣稍翻了翻身,换了一個舒服一些的姿势。 刘荣,是最名正言顺的皇储; 这就意味着刘荣一旦没能从天子启这里继承皇位,刘荣那个继承皇位的弟弟,就必定会将刘荣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甚至都不用那个弟弟出手,老爹刘启恐怕就会出手,替那个刘荣的替代品将隐患铲除。 原本的历史上,天子启,也正是这么做的…… “十弟啊~” “十弟……” “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做个‘汉武大弟’吧……” “哥哥也不想的。” “实在是不这么做,哥哥我,便全然没了活路……” · · · · 梁王入朝,长安朝堂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除了一开始,偶尔有人嚷嚷着‘时间不对,梁王来得太早了’,便再没人关注这位入朝奔丧的宗亲诸侯了。 在先帝驾崩之后,长安朝堂,其实也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忙碌之中。 即便天子启为储二十多年,又太子监国多年,羽翼早已丰满,也终归无法避免封建王朝政权交接时,必定会发生的动荡。 大动荡虽没有,小动荡却免不了。 都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当今天子启刚一登基,就甩开膀子往朝中安插党羽,就引发了相当一部分朝臣的不满。 ——后世人常说,汉承秦制。 如今汉家所采用的,便是自秦继承而来,又稍作变动的三公九卿制。 三公曰: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九卿曰:内史,宗正,奉常,廷尉,中尉,卫尉,太仆,典客,郎中令。 如今汉家太尉不常设,只有在战时才会临时任命,所以三公,实际上是二公:丞相,以及有‘亚相’之誉的御史大夫。 即位之后,天子启倒是没动这两个位置的念头。 但九卿,却是被天子启一阵捣鼓。 ——故太子家令:晁错为内史; ——故太子舍人:张欧为廷尉; ——故太子舍人:周仁为郎中令; ——故太子舍人:郭信为奉常; ——故太子中盾卫:孙嘉为中尉; ——楚元王之子:平陆侯刘礼为宗正…… 除了卫尉、太仆、典客这三个职务之外,其余六个位置,都被天子启火速安插自己的太子班底! 如此大范围的人事调动,尤其还是九卿级别的调动,对朝堂而言,本身就不亚于地震。 别说那六个被罢免者,及其党羽部旧有没有怨气; 单就是这六个被火速提拔的新任九卿,上任之后适应自己的工作期间,长安朝堂都很难不生出乱子。 也就是天子启即位前羽翼丰满,又太子监国多年,虽无天子之名,却早已有天子之实。 再加上这六个被提上九卿之列的人,也大都有真材实料,这才没让朝堂出大乱子,而只是陷入一阵短暂的忙乱之中。 在这其中,有一个人很关键。 ——开国元勋,先帝留给当今天子启的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在这位老丞相的铁腕执政下,长安朝堂的忙乱很快便平息下去,又极为迅速的步入正轨,有条不紊的运作了起来。 只是这边,申屠嘉才刚让朝堂的秩序恢复正常,内史晁错一纸《削藩策》,便再度出现在了朝仪之上。 第一时间,申屠嘉还没太当回事儿; 反正又不是头一回了 晁错上《削藩策》,哪回不是被先帝搪塞过去…… 先帝! 意识到如今,已不再是先帝端坐于宣室正殿,申屠嘉心中警铃大震! “陛下!” “早在先帝之时,朝堂于《削藩策》便已有定论!” “——如此激进的策略,必定会让关东生变,这是先帝也认同的结论!” “如今先帝大行,陛下才刚即位,朝堂也才刚安稳下来。” “即便要削藩,陛下也应当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啊!!!” 言罢,申屠嘉便回过身,恶狠狠看向身后的晁错,恨不能当场把晁错砍翻在地! 正要口吐芬芳,却听闻身后的御榻之上,传来天子启低沉的话语声,申屠嘉终还是缓缓闭上眼,痛心疾首的摇起头来…… “先帝曾说:《削藩策》可以用,只是时机未到。” “——这话,是先帝在十四年前所说。” “如果丞相认为,至今都还‘时机未到’,那朕实在是不明白这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言罢,天子启便将目光撒向殿内群臣。 “朕不是在问诸公:《削藩策》能不能用,而是想要让诸公商议一下,《削藩策》从哪家诸侯开始推行。” “——朕认为,吴王就不错。” “诸公以为如何?” 话都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了,众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德高望重的老丞相:申屠嘉身上。 而在殿中央,老丞相申屠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饶是在极力压制,呼吸频率也因愤怒而愈发急促。 终,还是面色涨红的正过身,朝着御榻上的天子启沉沉一拜。 “丞相臣申屠嘉,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三思!!!”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11章 故安侯留步 “先帝尸骨未寒,朝中九卿去者有六。” “如今,更是削藩在即,转瞬便是天下大乱、天地色变。” “唉~”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可悲这世态炎凉……” 眼睁睁看着晁错被天子启留下,只能心情烦闷的跟随着申屠嘉退出宣室殿,老一派的朝公百官,便都不约而同的跟在了老丞相身后。 对于耳边响起的、颇有‘大逆不道’之嫌的牢骚声,丞相申屠嘉,也罕见的没有出言制止。 绷着一张脸,大步走到宫门处,申屠嘉这才回过身,摇摇仰视向未央宫正中央,那宛若耸立云端的宣室正殿。 “陛下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多年压抑,一朝得以迸发而出……” “——我这是在螳臂当车啊~” “哪怕是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丞相,在这位陛下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如是想着,申屠嘉老迈而又坚定地面庞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感伤。 但很快,那抹感伤便被一股更强烈的坚定、决绝所取代。 “弥留之际,先帝百般托付:一定要让我这把老骨头,再多看顾汉家宗庙、社稷几年!” “便是拼了老命,我,也一定要阻止陛下!” “哪怕最终换来的,只是拖延些时间……” 看出申屠嘉异常的情绪波动,随行的朝臣百官也不由回过身,各自遥望向远远落在身后的宣室正殿。 在殿外的瞭远台,天子启负手而立的身影,更好似在于申屠嘉对视。 ——君臣二人,一个负手站在殿外的瞭远台,意气风发,威严俯视; 一个躬腰站在宫门内,风烛残年,决然仰视。 直到天子启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护栏彼侧,这必将垂名青史的对视,便此拉开了当今天子启的时代。 削藩! 天子启,似乎就是为了削藩而生。 从年少之时,一棋盘砸死自己的堂弟——吴王太子刘贤的那一天起,天子启,似乎就注定要将屠刀,砍向关东的诸侯宗亲。 申屠嘉不反对削藩; 甚至可以说,申屠嘉是如今朝堂之上,最支持削夺诸侯王权力的重臣。 只不过,终归是开国老臣,又是元勋最后仅存的硕果; 肩上压着的重担,让申屠嘉很难放着更稳妥、更保守的方案不选,转而拿宗庙、社稷去赌。 因为怕; 申屠嘉怕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历代先皇…… “故安侯且留步。” 近乎绝对的寂静中,一声稍显稚嫩的轻呼,将众人的目光纷纷从申屠嘉身上吸引开。 循声望去,待看到那道身影,原本还打算和申屠嘉同行,商量后续对策的朝臣百官,便极为默契的快步离去。 原因无他; ——出声那人,姓刘。 而在如今汉室,仍以‘故安侯’这个爵号,而非官职称呼申屠嘉的刘氏宗亲,只有一人…… “不知能否有幸,与丞相同行?” · · · “公子应该知道,丞相作为百官之首,是很容易受到皇帝猜疑的。” “作为皇长子,公子实在不便与老臣有太多关联。” 一前一后行走在未央宫外,紧贴着北宫墙的蒿街之上,听闻申屠嘉这极尽磊落的说教声,刘荣只颔首一笑。 “故安侯不愿同乘,而是打发仆人独自将马车驱回,只愿和我步行,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若是同乘,难免会有人中伤丞相和我,说我二人‘密室私议’‘居心叵测’之类。” “但只是同行而已,又是皇宫外一墙之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有什么可忌讳、可担忧的呢?” 闻言,申屠嘉面上仍是一副铁面无私包青天的表情,对刘荣也带着满满的疏离。 “我是什么样的人,公子是知道的。” “别说是乡邻故旧,便是友朋、族亲,但凡是敢求上丞相府的,我都会毫不留情面的赶出去。” “——自太祖高皇帝至今,为官足近五十载,未曾受过人钱一枚、米一粒,更从不曾凭借手中的权柄,为自己谋求半点私利。” “如果皇长子是出于类似的目的,才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拦住我,那大可就此离去。” 言罢,申屠嘉陡然一拂袖,脚下也加快了速度,竟迫使刘荣小跑都有些追不上,只得略显失态的撒丫奔了几步。 好不容易追上申屠嘉,发现申屠嘉依旧迈着大步,刘荣也只得苦笑道:“知道丞相大公无私,自然不敢因私事叨扰丞相。” “实在是有一件事,如果不和丞相诉说一番,便极有可能让我汉家,亡了社稷、断了宗庙……” 对于刘荣的话,申屠嘉原本是不屑一顾的。 ——申屠嘉很清楚:丞相和皇长子走的太近,究竟会为汉家带来怎样的灾祸。 申屠嘉甚至不担心这么做,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但申屠嘉很担心,丞相+准储君接连倒台,所引发的政治风波和动荡…… “老臣,可以听公子说三句话。” “如果三句话之内,老臣还听不出个所以然,那便请公子,恕老臣无礼了……” 终于,申屠嘉在临近武库的位置停下脚步,给了刘荣三句话的机会。 刘荣自也清楚:申屠嘉没在开玩笑; 如果三句话之内说不清自己的来意,申屠嘉扭头走人都是轻的! 便是替先帝教训一下不肖子孙,也根本没人能说什么。 ——申屠嘉是开国元勋,纵是老迈,也终归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猛人。 滴溜刘荣,跟滴溜小鸡崽也没什么区别…… “多谢故安侯。” 心知机会难得,申屠嘉又耐心有限,刘荣并未多做迟疑; 只稍一沉吟,便满脸凝重道:“其一:父皇欲行《削藩策》,又以晁错为内史,于朝中筹谋奔走,其志已定、意已决;” “丞相若硬拦,非但不会使父皇回心转意,反倒会让父皇愈发下定决心……” “——一句。” 刘荣话音未落,申屠嘉便沉着脸竖起一根手指,面上已隐有不耐。 见此,刘荣不敢耽搁,赶忙再道:“其二:吴王老贼反形已具,不过碍于先帝威势而不敢擅动;” “今先帝大行,父皇即立,说不定此刻,吴王老贼已然厉兵秣马,开拔在即……” 这第二句话,倒是让申屠嘉稍迟疑了那么两秒。 随后,却也还是面不改色的竖起第二根手指。 “公子,只剩最后一句话的机会了。” 看着申屠嘉面上决绝,以及那深藏于眼底的舍身往外,刘荣,终还是深吸一口气。 对申屠嘉深深一拱手,方道:“故安侯,会死。” “——父皇必定会削藩,关东诸王必定会举兵谋反。” “彼时,若没了故安侯在朝中筹谋、在父皇身边规劝,我汉家,便必然亡了社稷。” · “找上故安侯,我确实是有私心。” “——但这私心,不是想让故安侯助我住进太子宫,而是想要请故安侯,为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安危,保全自己的性命。” “若不然,一俟宗庙颠覆、社稷不存,原本有心住进太子宫的我,就只能祈求那吴王刘濞坐上皇位之后,能放过我这個‘先帝皇长子’了……”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12章 荣,言尽于此 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在朝仪结束之后,群臣退回宫外的路上拦住丞相。 ——刘荣这个举动,其实是极犯忌讳的。 你想干什么? 皇长子,半个准储君,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想要做什么? 谋朝篡位?! 一旦这个问题解释不清、嫌疑洗脱不干净,那别说什么准不准储君的了——能留一条小命,你都得庆幸自己个儿姓刘。 但刘荣却还是这么做了。 究其原因,便是熟知历史的穿越者身份,让刘荣实在很难忍住‘做点什么’的冲动。 尤其刘荣接下来要做的事,将让整个汉室,都在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受益匪浅…… “丞相这是,愿意听我细说了?” 按照申屠嘉的要求,说出自己第三句话之后,刘荣便规规矩矩闭上了嘴,静静等候起了申屠嘉的选择。 ——生,还是死; 刘荣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性。 如申屠嘉性烈如火,根本不把刘荣的话当回事儿,当即拂袖而去; 亦或是直接滴溜着刘荣回宫,往天子启面前一扔? 刘荣比较期望的,自是申屠嘉觉得刘荣话里有话,就把刘荣喊回家里聊一聊。 最起码,也得找個茶肆之类的地方? 只能说,刘荣还是低估了这位老丞相的道德操守。 便见申屠嘉思虑良久,终还是就地一坐,便对刘荣做了个‘请’的手势。 待刘荣面带疑虑的跪坐下身,申屠嘉才满脸郑重道:“如果公子只是单纯的劝我保全性命,我是断然不会坐下身的。” “但公子说,宗庙、社稷,需要我活着。” “——我,愿意听公子细说。” “公子但可直言不讳,老臣,洗耳恭听。” 对于刘荣这个皇长子,申屠嘉的态度,和对待那些找自己走关系的人一样纯粹。 ——别来沾边儿! 别说是刘荣了,哪怕是先帝时的太子刘启,都极少能和这位老丞相,说上两句除打招呼之外的话。 即便是先帝晚年病重卧榻,刘启太子监国,申屠嘉都是极力避免和这位监国太子之间的往来,能上奏疏就绝不上朝、能给先帝上奏,就绝不向监国太子上奏。 连太子储君,甚至是监国太子,都尚且不能得申屠嘉一个好脸色,自更别提刘荣这个准储君,甚至是半步准储君了。 实际上,愿意给刘荣这个‘一起走一段’的面子,而不是直接拒绝刘荣,都还是因为今日朝议,让申屠嘉难得乱了方寸。 若是平时,就是再怎么心乱如麻,申屠嘉也不可能接受刘荣的邀请。 见申屠嘉果然打算听自己细说,刘荣总算是暗下长松一口气。 面带笑意的在周遭一打量,语调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戏谑。 “就这么跪坐于御道边,几十步外便是武库,时刻有禁军武卒从身边经过。” “故安侯,端的是坦荡磊落?” 闻言,申屠嘉仍面色紧绷,瓮声瓮气丢下一句:“申屠嘉自身,并不需要两袖清风、铁面无私的美誉;” “但宗庙、社稷,需要一个清正廉洁的丞相申屠嘉。” “丞相府政务繁忙,还请公子直言。” 再次被申屠嘉催促,刘荣自不敢再闲聊,也不由为申屠嘉的大公无私,更感三分敬佩。 毫无虚情假意的拱起手,对申屠嘉深深一拜,刘荣,便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劝说。 ——劝申屠嘉活着,而非一心寻死…… “在故安侯看来,父皇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语既出,申屠嘉面色当即一滞,望向刘荣的目光,也嗡时带上了些许骇然。 “公子……” 刚要说些‘慎言’之类的话提醒刘荣,见刘荣目光比自己还坦然,便也只得斟酌道:“先帝曾说:太子监国,操持国政,颇有明君之姿。” 闻言,刘荣只微一点头,接过话题道:“既如此,故安侯应当也知道,凡明君者,多非仁主?” “——父皇为储二十余载,羽翼丰满,又曾太子监国数年,手腕老练。” “故安侯可曾见过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而最终没做成的?” “有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却因为某个人劝阻,而最终放弃的?” 这话一出,申屠嘉彻底不说话了。 天子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好听点,叫有担当、有魄力、有自信,有手腕; 说难听点,那就是刚愎自用,根本就听不进劝! 对于自己否定的人或事,这位天子绝对不会迟疑不决,而是会毫不迟疑地出手解决,并且永远都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而对自己认定的事,天子启,也必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说这《削藩策》,晁错都在朝堂上嚷嚷十四年了,不说被先帝搁置了十次,也起码有八次。 换了旁人,恐怕早在第三次被搁置的时候,就会放弃这个不得君心的方略,转而去关注一些能讨帝王欢心的事。 但晁错没有。 一次次被否决,非但没能让晁错知难而退,反而成为了晁错一点点更进、完善的动力。 究其原因,或许有晁错坚毅、钢直的缘故; 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晁错背后的天子启,从来都不曾放弃。 非但不曾放弃,而且还不断完善着自己的方略,并从还只是监国太子的时候,就开始为此事谋划布局。 时至今日,乍一眼看上去,《削藩策》好像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朝议之上的; 可了解内由的重臣都知道:在‘缓称王’之前,天子启并没有略过高筑墙、广积粮的积累阶段。 看似凭空出现的《削藩策》,实际上,却是天子启筹谋已久…… “公子是想说,陛下想要削藩,就没人能阻止。” “——对此,我了然于胸。” “我想要做的,也从不是劝陛下打消削藩的念头,而是让陛下再多做一些准备,再谨慎一些、稳妥一些。” “诚然,陛下宏图大志,老臣断然阻拦不得。” “可即便是能拖个一两年,让陛下晚一两年推动《削藩策》,老臣,也愿意为之献出生命。” “因为比起宗庙、社稷的安危,老臣这条性命,根本就不值一提……” 对于申屠嘉的想法,刘荣本就有大致预料。 就算不知道这位老丞相,在历史上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这几年的穿越者生涯,也足够让刘荣了解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国之柱石。 “我知道故安侯,是想要在事不可为之时,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稍拖延父皇削藩的脚步。” “可是故安侯难道真的认为:死一个丞相、一个故安侯,就能阻拦父皇削藩的谋划吗?” “——从先帝驾崩,父皇即立的那一天起,吴王刘濞,就已经是父皇非杀不可,而且是非速杀不可的人了。” “与其用自己的生命,去赌父皇会不会由于‘逼死丞相’的羞愧,而稍放缓削藩的进度,故安侯为什么不接受现实?” “为何不接受朝堂非削藩不可、父皇非杀刘濞不可的现实,然后撑起这汉家的宗庙、社稷,以顺利度过这场必将到来的动乱呢?” 丢下这句话,见申屠嘉陷入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刘荣便从地上起身; 顾不得派去后身沾染的泥尘,当即又是深深一拜。 “故安侯申屠嘉,不需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但在将来,父皇推动《削藩策》,以致关东诸侯并起,战火骤燃之际,宗庙、社稷,乃至天下,都需要活着的丞相申屠嘉。” “——小子斗胆相劝,言尽于此。” “究竟作何抉择,故安侯,自当好生斟酌……”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13章 家宴 “宗庙社稷,需要活着的丞相申屠嘉……” 仿若行尸走肉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申屠嘉口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要说刘荣真的提了多么惊世骇俗,亦或是多么惊为天人的话,其实也不是。 只是先前,申屠嘉完全没想到这个方面。 ——如果一切都按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在先前,申屠嘉唯一想到的是:无论天子启有多么坚决,也一定要争取更多时间,以更从容地应对那场必将发生的诸侯叛乱。 直到今天,刘荣不惜冒着‘皇长子与丞相勾连’的舆论风险,提醒过自己之后,申屠嘉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忽略掉了什么。 如果不成功,该怎么办? 如果自己费尽心机,无所不用其极,却仍旧不能阻止天子启分毫,该怎么办? 真的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天子启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念在丞相的死,而稍微拖延削藩的脚步? “陛下……” “就算是我死,陛下,也绝不会动摇。” 意识到这一点,申屠嘉本坚如磐石的心,动摇了。 无论阻止与否,天子启,都必定会削藩!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场声势浩大,且大概率要波及汉家大半版图的诸侯叛乱爆发时,申屠嘉与天子启是怎样的状态。 面和心不和,互相怄着气? 还是君臣离心,暗下里给彼此使绊子? 亦或者,如刘荣方才所说的那样:朝堂之上,早已不见丞相申屠嘉了…… “果真不可挽回吗……” “真的,无法阻止陛下分毫吗……” 带着这样的思考,申屠嘉终是浑浑噩噩的走进尚冠里,踏入自己的故安侯府。 这也是自入朝为官,尤其是拜相以来,申屠嘉第一次在非休沐日,没有按时出现在丞相府的班房之中…… · 长乐宫,长信殿。 梁王刘武都已经入朝近十日,长乐宫内,才终于有了一场迎接性质的家宴。 说是‘宴’,实际上却是清汤寡水。 ——针对天下人的国丧虽然已经结束,但针对刘氏宗亲的孝丧,实际上却并没有结束。 或者应该说:虽然理论上结束了,可实际上,但凡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都肯定要再多注意一段时间。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作为天下人的典范,皇家自更不用说了。 如此说来,今天这样一场既没有酒,也没有肉的寒酸家宴,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看着眼前的案几上,只摆着几道寒酸的菜蔬,一盏混浊的茶汤,刘荣只不着痕迹的放下筷子,小口小口嘬起了茶汤。 而在上首主位,难得齐聚的太后窦氏、天子刘启,以及梁王刘武、馆陶公主刘嫖母子四人,正含笑交谈着。 将目光下移,是坐满硕大殿室的诸刘宗亲。 ——刘荣斜后方,是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刘德、刘淤; 右侧,是老四刘余为首,老五刘非、老六刘发、老八刘端哥儿四个。 再末,是老七刘彭祖、老九刘胜; 最末席,是襁褓中的小十刘彘,在母亲王美人的怀抱中,好奇的打量着视野范围内的一切。 即是家宴,老刘家的儿媳妇们自也悉数到场。 孤身一人的皇后薄氏,老大老二老三的生母栗姬、老四老五老八的生母程姬、老六的母亲唐姬,以及老七老九的母亲贾夫人。 摆着指头算下来,也已经是十几号人,却并没有多少交谈声; 这就使得御榻之上,窦太后一家母子的话语声,几乎是以‘原音’的音质,传入殿内众人的耳中。 “先帝大行,我汉家往后,便要你兄弟二人守望相助了。” “尤其眼下,皇帝打算削藩,关东极有可能生变,皇帝,就更要依仗阿武。” “——若是不犯忌讳,皇帝便该让少府那边,再多给梁国送去些军械、粮草;” “如此,万一关东有個变故,阿武在睢阳,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云淡风轻的一番话,看似是在以母亲的身份,让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俩守望相助,实际上,却已经不着痕迹的表明东宫长乐,针对天子启意欲削藩的态度。 ——削藩,已经是既定事实。 而梁王刘武,是‘削藩’这一危险举动的后手。 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刘武的梁国,应该得到长安中央最大限度的支援。 对于这一点,天子启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甚至都没有太在意窦太后后半句话,只因窦太后表露出‘支持削藩’的态度,而心情愉悦了起来。 “母后说的是。” “其实,早在先帝之时,父皇便已经隐约感觉到吴王刘濞,正于荆吴之地蠢蠢欲动。” “虽然没有明说,但先帝也曾屡屡下令朝堂,朝梁国,尤其是梁都睢阳加派兵力,以及一应辎重。” “现如今,单是睢阳城,便已得守兵不下五万!” “至于梁国境内,更是有十数万梁国兵……” 天子启这番话说的很聪明。 明面上,是顺着窦太后的话往下说,暗里却也未必不是在提醒窦太后:梁国已经从长安中央,得到了很多支持。 也不知是一时没听出来,还是故作不懂; 听闻天子启此言,窦太后只轻叹一口气:“太祖高皇帝之时,淮阴侯曾说:将军点兵,多多益善。” “尤其还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便是再多的兵马,都绝算不上‘过多’。” “——军阵之事,我这瞎眼老婆子不懂,皇帝自己和朝公大臣商量着办。” “只是睢阳的重要性,连我这瞎眼老妇都瞧得明白,他吴王刘濞,不可能不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天子启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只淡然点头称是。 正想着要如何将话题岔开,却又闻窦太后再问道:“说是皇帝要削藩,丞相意见很大?” 这一问,天子启面上笑容肉眼可见的僵了一僵,只得强笑答道:“是。” “毕竟是老臣嘛,总想着把事情办的稳妥些、慢些。” “此事,母后不必放在心上,等抽空,儿臣和丞相推心置腹的谈一谈……” 嘴上说着,天子启不着痕迹的抬起头,朝刘荣的方向扫了一眼。 待刘荣稍有些心虚的将目光躲开,天子启才再度含笑低头,再度陷入思绪之中。 “丞相,是先帝留给皇帝的柱国老臣。” “即便是有顽固的时候,也未必没有三分道理在其中。” “丞相说的话,皇帝怎也要过过脑子,仔细想想有没有道理。” “便是没有道理,也总该给足开国老臣的体面……” “——母后说的是……”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14章 坑儿的爹! 御榻之上,窦太后云淡风轻的提醒着天子启:削藩会引发动乱,梁国是确保动乱不会无限蔓延的关键,你这做哥哥的,要多帮帮弟弟的梁国。 天子启不时点头应是; 梁王刘武再三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自己在,睢阳城便固若金汤,关东诸侯就是闹,也绝对闹不出多大动静。 刘嫖含笑陪坐,只一双贼眼滴溜溜的转,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而在殿内,分坐于东、西两席诸皇子及诸姬嫔,却根本不敢加入这个话题。 ——说到底,这些话题绕来绕去,都绕不过‘削藩’二字; 虽然说诸侯藩王,注定和皇子脱不开干系,但‘削藩’二字,也终归属于朝政的范畴。 当今天子启新君即立,储位悬而未决,这就意味着包括刘荣在内的一众皇子,谁都还不具备参政议政的权力; 而在诸后宫姬嫔之中,唯一有资格加入这个话题的皇后薄氏,却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薄氏外戚日暮西山,已成定局。 太皇太后避居深宫,俨然淡退; 上一代轵侯薄昭早已身死,当代轵侯薄戎奴,更是直接没被邀请到今日这场家宴。 明面上,是椒房殿的薄皇后孤身一人,支撑着薄氏一族最后的荣光; 而实际上,却是避居深宫的薄太皇太后,在支撑着自己的侄孙女,能依旧居于椒房。 薄太皇太后在,没人敢说薄皇后住在椒房有什么不对。 但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妾室,这位薄太皇太后,恐怕也没几年活头了…… “太皇太后撒手人寰的那一天,我汉家,就要换一个新的皇后了。” “而新的皇后,自也意味着储君即立……” 如是想着,刘荣便颇有些怜悯的望向对席,看着薄皇后那孤立无援的身影,不免一阵唏嘘。 却不曾想在身侧,四弟刘余,竟也在关注着众皇子理论上的母亲:皇后薄氏。 “大、大哥,也在、在想日、日后的事、事情?” 对于刘余这个弟弟,刘荣不可谓不同情。 ——堂堂皇子之身,却天生口吃,在这個时代已然能算作是残疾。 因为口吃,所以刘余向来话不多; 想来,或许也正是因为话少,刘余才能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思考。 “嗯?” 听出刘余话语中的隐喻,刘荣自也下意识循着刘余的目光,再次望向对席,正低头发呆的薄皇后。 而后便呵笑着低下头,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故作随意道:“莫非老四,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见刘荣并没有排斥与自己交谈,刘余面上笑意终于直达眼底。 却碍于口吃,总是不能第一时间说出心中所想,而是要稍措辞一下,尽量简化自己的语句。 “虽、虽非一、一母同胞,却也终、终归、血、血脉相、相连……” 只此一语,刘荣便明白了刘余的心意,当即侧过身,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御榻所在的方向。 确认御榻上的母子四人,谁都没有将目光投向自己,刘荣才再度含笑低下头去。 “老三的课业,最近可是耽搁了不少。” “老四虽然是做弟弟的,却也不比老三年幼多少。” “恰好最近我和老二忙的脱不开身;” “得了闲暇,老四还是要多往凤凰殿走一走,好帮帮老三。” “——毕竟都是自家兄弟嘛;” “虽然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却也都唤陛下曰:父皇,称椒房曰:母后?” 寥寥数语,兄弟二人便是初步达成默契,也就没再于这个场合有过多交流。 只是刘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天子启一边应付着咄咄逼人的母亲窦太后,一边留意着‘居心叵测’的姐姐刘嫖,一边也还是没忘将余光,不时撒向刘荣所在的方向。 刘荣和刘余说了些什么,天子启暂时还无从得知。 但天子启很清楚:兄弟二人并不是在进行简单纯粹的问候。 “这些小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但天子启的关注点,始终在皇长子刘荣。 最终,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天子启毫无征兆的抬起手,朝着刘荣一招。 “过来,皇祖母有话要问你。” 此言一出,殿内众皇子、姬嫔——包括还未满岁的小十刘彘,以及窦太后本人,都将疑惑地目光齐齐投向天子启。 窦太后的脸上,更是恨不能明写着:我? 有话? 要问皇长子? 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终归是侍奉过吕太后,也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孝文窦皇后; 见天子启这般作态,窦太后稍疑惑片刻,便也顺从的望向殿中央。 待刘荣恭敬上前,便见天子启呵笑着侧过身,一手盖在窦太后的手上,另一只手朝面前的刘荣一虚指。 “说起丞相,儿臣倒是想起来:若非皇长子出马,儿臣还不知要如何,方能使丞相回心转意呢。” “现如今,虽然丞相仍不见松口,但总归是没先前那般,让儿臣束手无策了……” 果不其然,一听天子启这话,窦太后本云淡风轻的面色当即一沉。 “皇长子久居深宫,竟还能和丞相私交甚笃?” “倒是没发现,皇长子未冠之年,便已胜皇帝者甚???” 没有丝毫温度的两问,顿时惹得刘荣冷汗直冒,偏偏坑自己的又是皇帝老爹,再怎么有气也偏发作不得。 毫不迟疑的搁置对老爹发牢骚的冲动,大脑飞速运转间,身形已经规规矩矩躬了下去。 “禀奏皇祖母。” “往日里,孙儿与故安侯之间,并不曾有私交。” “昨日,是孙儿第一次私下与故安侯交谈,也是第一次只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看清故安侯申屠嘉,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窦太后绵里藏针,刘荣坚信最强大的必杀技是真诚。 “皇长子,和丞相说了什么?” “——孙儿劝丞相:与其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在父皇的《削藩策》前螳臂当车,还不如留待有用之身,帮助父皇平定吴王刘濞必将发动的叛乱。” “除此之外,没说其他?” “——不曾……” 见刘荣如此坦荡,窦太后莫名生出的怒气,此时也莫名消去大半。 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终还是没忘再问道:“皇长子和丞相,是在哪里交谈的?” “除了皇长子和丞相二人,可还有旁人在?” 闻言,刘荣心下长松一口气,不由敬佩起申屠嘉看似粗糙,实则高明无比的政治智慧。 嘴上却也没耽误,恭恭敬敬答道:“于宫门内相见,出了宫门,沿着蒿街走了一段。” “终止步于武库,席地而谈。” “虽不曾有第三人在场,但孙儿与丞相交谈于武库外,身边不时便有禁卒巡视而过。” “想来,孙儿与丞相所交谈的内容,当也不难寻得人证……”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15章 我好怕啊…… “报复!” “赤裸裸的报复!!!” 结束家宴,回到凤凰殿内,那栋独属于自己的殿室,刘荣再也压抑不住胸中恼怒,只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喝! 但也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刘荣甚至都不敢言明:究竟是谁在报复自己、是谁让皇长子刘荣‘大发雷霆’。 至于原因,也不外乎‘避尊者讳’四个大字…… “我干什么了我?” “不就是私下找故安侯吗?” “——不谢我倒罢了,居然!!!” “唉!” 话说一半,终归还是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没将那个天大忌讳的人说出口,刘荣只愤愤不平的一摆手,旋即将身体扔在了摇椅之上。 而在刘荣身侧,除了刘德、刘淤这玄冥二少,却也多了一道更显稚嫩的身影。 对于刘余而言,眼前的这一幕,是往日里不敢想象的。 在众皇子眼中,大哥刘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老二刘德、老三刘淤看来,自家大哥,长兄如父! 即是长兄如父,那自然是极有担当,又在这两个弟弟心中极具威权。 天子启一个眼神,未必能把这兄弟俩吓住; 但刘荣一声轻咳,却能把这俩活宝吓的舌头打结,走路顺拐。 而在老四刘余在内的其他众兄弟眼中,大哥刘荣,是一個很模糊的‘形象’。 那个形象,因为‘皇长子’的超然身份而耀眼,却也因为极其疏远的距离而模糊。 便是偶尔能见到那张清晰的脸,也大都是挂着一抹不达眼底的温和假笑,更算不上有多少感情。 但在今日,刘余却见印象中儒雅随和,甚至温和到有些虚伪的大哥,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大发雷霆? 究竟哪个才是刘荣的真实面目,刘余不敢确定。 但刘余隐约觉得,刘荣这番举动,似乎意味着自家大哥,并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大、大哥的疑、疑惑,弟、弟或、或许能……” 许是刘荣这不见外的作态,让刘余觉得自己也得有所表示,脑子里刚冒出一个念头,便当即说了出来。 话说出口,刘余才后知后觉的感觉有些不对,却也已经没了退路; 稍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刘荣,终也只得硬着头皮,在兄弟三人疑惑地目光注视下对刘荣一拱手。 刚要开口,却见刘荣稍一抬手:“去,取笔墨。” 感受到刘荣对自己的照顾,刘余心怀感激,当即又是拱手一拜。 待宫人取来笔墨,刘余思虑再三,斟酌下笔,眨眼便是两炷香过去。 而在刘余左顾右盼,好似做贼心虚般,将那卷竹简送到刘荣面前时,刘荣本还有些躁动的心,只立时安定了下来。 ——朝堂之上,父皇意欲削藩; 坊间传闻,梁王意欲争储。 大兄身皇长子,闻叔伯意欲夺嫡,又将平定诸侯叛乱,以立不世武勋。 换做常人,早已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然大兄成竹在胸,但未慌乱,反助父皇相劝于丞相,以除父皇削藩之阻力。 此间所为,皆于常态不符…… “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看过刘余的见解,刘荣一边咂摸个其中深意,一边也不忘将手中竹简抬过头顶。 原以为刘荣此举,是想让老二老三也看看简上所书,刘余当下一急; 却见老二刘德自然上前,接过竹简看都不看一眼,便丢到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即便是那竹简燃起熊熊烈火,刘德也仍目不斜视的盯着火炉内,俨然一副要亲眼盯着竹简烧成灰烬的架势。 见刘德这般轻车熟路,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事,刘余便也收起了面上慌乱。 便见摇椅之上,刘荣思虑良久,方沉声道:“父皇要削藩,就必定要拉拢梁王叔。” “梁王叔想做储君,也肯定要拿此事做文章——例如,按老四所说的那样,凭着平定诸侯叛乱的不世武勋,找父皇讨储君之位。” “作为皇长子,在得知这些事之后,我本该慌乱不已,甚至应该‘愚蠢’的去阻止父皇削藩,以免梁王叔借平乱起势。” “而我非但没这么做,竟反其道而行之……” 说着,刘荣撒向窗外的目光,终移到了四弟刘余身上。 “父皇觉得,我太淡定了。” “淡定到好像我早就收到了消息,确定梁王叔无法做储君似的。” “我这副模样,会让梁王叔心生疑虑。” “所以,父皇不惜拿皇祖母吓我,也要让我活的战战兢兢,就像是生怕梁王叔得立为储一样……” 见刘荣将自己藏在字里行间的意图悉数道出,刘余下意识又是一惊; 待见一旁的二哥刘德、三哥刘淤,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才安下心。 而后,也不忘朝刘荣含笑一拱手:“大、大哥一、一叶障、障目,弟不、不过是、顺、顺嘴一、一提……” 对于刘余的客套,刘荣只随和的一摆手,表示大可不必。 又含笑思虑片刻,便对刘余道:“三日之后,帮我把兄弟们都招来凤凰殿。” “小十太幼,也得让王美人跑一趟。” 说着,刘荣不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对三个弟弟解释道:“我,真的好怕啊……” “我得和手足兄弟们好好商量商量:该如何应对意欲争储,以祸乱社稷的梁王叔……” 嘴上说着‘我好怕’,刘荣面上却挂着一抹自嘲的笑意,似乎对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也感到好笑。 刘余却是当即心下了然,一句话都没多问,当即拱手领命而去。 待殿室内,再度剩下兄弟三人,躺在摇椅上的刘荣,才含笑闭上了双眼。 “父皇,这是嫌唱戏的角儿太少,框不到看戏的……” “——便陪父皇,唱好这一出戏吧~” “左右我兄弟三人在皇祖母那边,也落不着什么好……” · “你俩也该动了。” “就按我先前交代的来。” “只一点,一定要时刻牢记于心:梁王叔,是九成九要做储君的!” “作为皇长子一母同胞的弟弟,你二人得知此事,必当整日战战兢兢,又不得不故作淡然……” “——去吧;” “梁王叔,怕也正等着我兄弟三人呢……”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16章 私人订制版陷阱 在这一点上,刘荣倒是误会梁王刘武了。 此刻,梁王刘武非但没有在‘等’着刘荣兄弟三人的动作,甚至还在因刚得知的消息,而感到惊骇不已。 “储君?!” “——皇太弟?!!” 下意识一声惊呼出口,刘武这才意识到不对,赶忙噤声,旋即面色阴冷的望向一旁。 待身旁文吏赶忙走到室外,在周遭打量一圈,又回身朝刘武摇摇头,刘武方心下稍安。 眼神示意文士不必回到室内,又看了看身边; 确定只有自己和身侧的姐姐刘嫖,刘武这才满脸凝重的压低声线:“阿姊说的什么胡话!” “这莫不是要我这个做弟弟的,去抢皇帝兄长的大位?”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别说我做了,将来怎么面见先帝,便是活着,我又该怎么面对如君如父的兄长,以及天下人悠悠众口呢?” “——阿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只是这样的话,阿姊以后可莫再提了。” “如果皇兄知道阿姊有这样的念头,恐怕也会很难过、很心寒的。” 言罢,梁王刘武当即绷着脸,端起茶碗,愣是一个眼神都没再给姐姐刘嫖。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端茶送客’的说法,但刘武那明写在脸上的不愉,也已然是最直白不过的‘好走不送’之意。 对于弟弟刘武这般反应,刘嫖却好似早有所料。 只忍俊不禁的笑着摇摇头:“瞧把你吓得……” “我何曾说要梁王,去抢阿启的大位了?” “——储君皇太弟,可还得皇帝点头答应,配合着母后颁下册立诏书呢。” “这怎能算抢?” 这一下,刘武算是彻底糊涂了。 什么玩意儿? 皇帝哥哥又不是没儿子,便是脑袋被宣室殿那千斤重门挤了,也不至于放着儿子不管,反而立弟弟为储君? 天子启必定不会这么做,刘嫖又非得怂恿刘武去做储君皇太弟,这不就是抢大位吗? 这般骇人听闻的说辞,也亏刘嫖想得出来。 “我看这些年,阿姊是被先帝和皇兄,宠的都有些找不着北了。” “——储君之位,也是阿姊能觊觎、盘算的?” “莫说皇兄断不会答应,便是答应,我又哪来的胆子,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着,刘武便再度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作态,好似刘嫖再继续说,就真的要生自己姐姐的气了。 但早就对此有所预料,甚至有所准备的刘嫖,又怎会如此轻易的退缩? 喜色不减的又笑了笑,方故作神秘的、叹息着摇了摇头。 “唉~” “阿武这脑子,可真是累苦了我这做姐姐的……” “说得好像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似的?” 这话一出,梁王刘武面上,只更添一分疑惑。 是啊! 图个什么?! 明明自己有个皇帝弟弟,却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让自己的另一個弟弟做皇储; 刘嫖,到底图个什么? 未有所图,刘武是绝对不信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对于自己家这几口子,梁王刘武还是有着基本的认知。 ——先帝刘恒,舍小家为大家,一切以天下为重; 为了天下人,刘恒愿意牺牲自己除宗庙、社稷之外,所拥有的一切。 ——当朝窦太后,大多数时候都识大体、顾大局,偶尔会钻牛角尖,但也总还听劝; 只是随着眼疾愈发严重,老太后也随之愈发敏感起来,变得气量极小、极度记仇,也更难以被劝说。 ——当今天子启,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不动则已,一动,便必定是早已万事俱备,且已然等来了自己需要的‘东风’。 而此刻,正劝说刘武拼上一把,去争一争那储君太子之位的馆陶长公主刘嫖,如果有什么人物标签,那便必定是一句:无利不起早。 长安城谁人不知:办事找馆陶,稳妥且可靠? 但凡收了钱,这位长公主不管事儿能不能办成,起码人家实打实会去办! 力所能及的争取,即便实在没办成,也会规规矩矩把钱退回去不说,还会多加一两成作为赔礼,或者说陪葬。 嗯,在如今汉家,若是连馆陶公主都平不了的事儿,大抵也只能到阎王面前说说情了。 平日里,若是有人提起自家姐姐贪婪、好财、无利不起早,梁王刘武自是会‘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仗势欺人,也要保全姐姐的声誉。 但不说归不说,却并不意味着在梁王刘武心中,刘嫖这个姐姐,真的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刘武很清楚:姐姐刘嫖,压根儿就是淤泥本泥! 所以此刻,刘武不再疑惑于‘刘嫖怎么敢的’,而是不解刘嫖这么做,究竟是有何图谋。 想不出个所以然,自然便将审视的目光,撒向刘嫖那写满精明的面庞。 也正是这个举动,让梁王刘武跳进了刘嫖为自己量身定做,但凡换一个人,都绝不可能跳下去的私人订制版陷阱。 “我今日来,是受母后所托~” “若不是母后有令,我才不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瞧我这弟弟,都把我当什么人了?” 嘴上说着,刘嫖面上不忘做出一个十分受伤,甚至为自己感到不值的凄苦表情。 任谁见了刘嫖这做作之态,恐怕都不会被诓了去; 偏偏刘武这个不讳世事,又不识人间险恶的浪漫主义者,被刘嫖这表情彻底诓了进去。 “母后说了:阿启要削藩,吴王那老贼,无论如何都是会反的。” “偏偏这吴王老贼,是当年先帝从代地入继大统之后,一手扶持出来的强藩,只要没明着造反,朝堂就绝不能先动手。” “所以,阿启只能以削藩之名逼反吴王老贼,而后再一举除之,以一劳永逸,绝了我汉家的祸患。” · “吴王老贼奸诈,必也明白仅凭自己,绝无可能成事。” “母后估摸着,齐系、淮南系诸王,恐怕大都会和吴王搭上关系,就算不会全反,也绝不可能都忠于我汉家。” “真到了那时,我汉家能依仗着,除了阿武又有何人?” 听闻刘嫖这番话,准确的说,是听闻刘嫖第一句话,刘武便下意识将身子坐直了些,面上神容也立时严肃了起来。 ——这件事,如果是刘嫖的主意,刘武只会当个笑话听; 但倘若是母亲窦太后的意思,那刘武就不会这么想了。 至少要听一听; 听一听母亲这么做,背后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考量。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17章 梁《孝》王 “真到了那时,长安朝堂能依仗的,便只有阿武了。” “阿武,难道还不明白?” 正等着刘嫖的下文,听闻这一问,刘武只嗡时皱起眉头。 “这些事,我当然知道。” “皇兄削藩,是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要除吴王老贼,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真到了那一天,我这做弟弟的,当然会死守睢阳,不让吴王老贼,将一兵一卒送到函谷关下。” “——便是不念着皇兄,作为先帝的子嗣,我也绝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做出对不起我汉家先祖的事!” “而且这事,和储君皇太弟又有什么关联?” 见刘武按照自己的预想,一步步落入自己尽心准备的陷阱之中,刘嫖的嘴角之上,只悄然翘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而在脸上,刘嫖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好似刘武没弄明白自己的意思,比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都让人失望。 “吴王裹挟关东诸王举兵,却被阿武拦在了梁国以东、函谷之外,叛乱平定之后,谁人敢说阿武不居首功?” “如此滔天功勋,阿启作为皇帝,难道能不封赏吗?” “可若是封赏,又该怎么赏呢?” · “——阿武,已经是王爵了……” “有先帝、阿启还有母后,更是世间万物无所不有。” “金银珠玉,阿武不缺,官职爵禄,阿武贵为梁王。” “阿启,该如何封赏平定叛乱的第一大功臣?” 听到这里,梁王刘武自认为听懂了刘嫖的意思,当即抬手打断了刘嫖的话。 “不必!” “别说我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嫡子;” “便说不是,作为刘汉宗亲诸侯,我也自当为国效力,以宗庙、社稷为重。” “——吴王老贼乱我汉家之心,人人得而诛之!” “便是独自平定了叛乱,我也不会要皇兄的封赏。” “若是皇兄为难,我也大可主动谢绝封赏,绝不叫皇兄难做。” 说出这番话,刘武只觉一阵念头通达,就好似吴王刘濞已经反了,自己也真的已经仅凭自己平定了这场叛乱,而后又大义凛然的拒绝了朝堂的封赏。 越想,梁王刘武便越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当即便有了打算:回了梁国,自己完全可以琢磨着,先把谢绝封赏的奏疏写起来。 只不曾想,刘嫖悠悠一语,便好似一记重锤,将梁王刘武美好的愿景尽数打碎; 那偏偏碎裂的愿景背后,却是天子启那模糊不清的面庞,以及那好似有星辰流转的深邃双眸…… “平乱首功,却不得封赏,天下人会怎么想?” “有功将士怎么想?” “朝中百官,又会怎么想呢?” 轻飘飘一句话,便好似施展了点穴手,将梁王刘武定在原地,刘嫖便站起身。 摇头叹息着走到屋门出,目光萧凉的望向屋外,满带着苦涩道:“阿武得平乱首功,却谢绝封赏,那其他有功将士,还哪来的脸接受封赏?” “阿武是天子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又有谁人会信阿启,真的会不赏赐自己的弟弟呢?” · “阿武这么做,唯一会造成的结果,是其他有功将士都会认为:这是天子和弟弟商量好的戏码,目的,是为了不赏赐平乱有功的将士。” “——阿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阿武必须接受封赏,而且必须要得到最高规格的封赏。”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作为梁王,阿武能得到的、拿得出手的封赏,便只有储君之位了……” 一番话,说的梁王刘武心烦意乱,屡屡想要开口,却又都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就这么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才烦躁的起身,负手来到刘嫖身侧。 “母后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便见刘嫖语带萧瑟道:“母后说,叛乱平定之后,阿武若是得不到封赏,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会寒了天下人心。” “而皇帝能赏赐阿武的,又只有大位。” “所以,与其日后兄弟二人互相猜忌、皇帝进退两难,倒不如现在就定下,让阿武做储君皇太弟。” “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即不会让皇帝为难,也不会让天下人,尤其是平乱有功的将士心寒。” “日后阿武继承了宗庙、社稷,待要百年,再将大位交还给皇帝的子嗣便好,也就不会乱了汉家的传承。” “只是这些话,母后不好直接和阿武明说,这才派我来,先给阿武通通气……” · “方才这些,都是母后的想法,要说我自己,也有话要对阿武说。” “——阿武要想想,母后,已经年过半百了。” “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能陪在母后身边的日子,那都是掰着指头算,过一天少一天。” “我虽久居长安,但终归是女儿身……” “便是不要那储君之位,阿武好歹也能借着太子之名留在长安,在母后身侧多侍奉几年?” “日后不要这储位了,也大可上书请辞……” 刘嫖之后的话,梁王刘武已经没在听了。 只那一句:母后年过半百,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便将梁王刘武的脑海,完全被那张慈爱、平和,又遍布皱纹的老迈面容所占据。 梁王刘武,或许是个很天真的浪漫主义者; 或许文不成、武不就,没有城府、没有手腕,甚至都不曾见识过人间险恶。 但也正是因此,让梁王刘武拥有了几乎不含丝毫杂质的纯粹孝心。 ——要知道在历史上,这位梁王殿下的谥号,便是个‘孝’字。 此刻,梁王刘武便因这‘孝’字,而进入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情绪状态之中。 “若母后也觉着我应该这么做,那我就该听母后的……” · “能在母后身边多尽尽孝,自是再大不过的事……” · “反正无论如何,皇兄都只能以大位相酬,与其让皇兄为难,倒不如水到渠成……” · “我不让皇兄难做,皇兄也不猜忌我,兄弟二人和睦共处,母后肯定也会高兴……” 一时间,梁王刘武脑海中,不知涌现出多少种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殊途同归,万变不离其宗,都直指向一个现实。 ——梁王刘武,接受了刘嫖这番说辞。 只是梁王刘武想破脑袋,也绝对不可能想到:在自己愣神发呆的时刻,一旁的姐姐刘嫖眼中,却是精光大放…… “阿武这边,当是没了大碍。” “再去寻母后说,阿武也正有此意,母后那般宠爱阿武,得知阿武如此这般,也是全然为了尽孝……” “呵;” “呵呵……”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18章 刘荣的抉择 天子启新元元年,冬十月中旬,梁王刘武离京归国。 只是在梁王刘武离京之前,长安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长子刘荣,由于纠集众皇子‘密谋’,而被天子启打了板子。 等到了刘武离京的那天,再次被天子启委派‘代朕相送’的皇长子刘荣,又借故‘不便行走’而拒了差事。 此间之事,再结合坊间某些不切实际的传闻,朝堂内外隐隐有了猜测:皇长子刘荣,只怕是知道了些什么。 四方打听之下,栗姬拒绝刘嫖的联姻请求,梁王刘武与刘嫖私会,天子启即将削藩,以及少府再次拨付粮草军械给梁国等等信息,被迅速串联在了一起。 等得出结论,大半个朝堂都亚麻呆住。 什么鬼?! 啊?!! 什么鬼?!!! 很快,舆论便被东宫太后刻意平息了下去,只是那个猜测却好似一层阴霾,彻底笼罩在了整个长安朝堂之上。 对于坊间舆论,天子启除了下令:杖责皇长子刘荣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他举措。 既没有出面澄清说‘没有这回事’,也同样没有点头承认有这么回事。 就像是连天子启,也有意看看各方对于此事,是怎样的反应? 便是在这表面古井无波,实则暗潮涌动的诡异氛围之中,梁王刘武终还是带着‘巩固梁国防线’的战略任务离开了长安。 只是任谁也想象不到:因为挨了一顿板子而‘不便行走’,终没能代天子启送刘武启程的皇长子刘荣,此刻却坐在凤凰殿内,一张四腿方桌之前…… · · · “自摸,清一色龙七对。” “拿钱拿钱~” 方桌前,刘荣满带着轻松写意的笑容,将面前那排木制麻将往前一推,旋即将戏谑的目光,撒向分坐于桌前的三个弟弟。 见大哥又胡了把牌,老二刘德只苦笑着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了一枚乒乓球大小的扁状金饼,将其掷上牌桌。 老三刘淤则是苍白着脸色,一边擦着脸颊两侧的汗滴,一边紧紧握住手中的布袋,目光死死锁定在刘荣那一排万字牌。 唯独老四刘余,心不在焉的拿出赌资,又心事重重的看向牌桌上杂乱的牌堆,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 “老四这是~输钱输傻了?” 略带些嘚瑟的调侃,终是将刘余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却也只是摇头一笑。 深吸一口气,终还是试探着开口道:“大、大哥配、配合、父、父皇唱、唱戏,父皇当、当是、满、满意了。” “只、只是、皇、皇祖、祖母那、那边……” 耳朵听着四弟刘余这必定会有的疑问,刘荣手上也没耽搁,一边在桌上搓乱牌堆,嘴上一边满不在乎道:“嗨……” “有了馆陶姑母那事儿,我在皇祖母那边,难道还能有所指望不成?” “更何况这戏,要演,那就得演全套啊?” “——梁王叔天真烂漫,馆陶姑母利欲熏心;” “但皇祖母,可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 “人家都要搞兄终弟及,让自己的小儿子给大儿子作皇储了,我若是再上赶着讨好,岂不就要让皇祖母起疑心,从而坏了父皇的大事?” “现在正好:皇祖母欲立储君太弟,我这个皇长子‘心怀怨怼’,甚至不再去探望皇祖母;” “——虽不合孝道,却最是符合常理。” “就先这么着吧~” “父皇和皇祖母,我总得让其中一人遂心如意吧?” 说着,刘荣不忘自嘲一笑,面前的牌也已经被码齐,新一轮的牌局也随之开始。 “四条;” “老二那边,事儿都办妥了?” 打出一张牌,刘荣头都不抬发出一问。 便见刘荣右手边,老二刘德也低头专心于牌局,嘴上淡然道:“差不多了。” “一开始,梁王叔还以为我是探子;” “去的多了,又送了些绝传的古籍孤本,梁王叔便也相信我这么做,是想为自己谋条后路了。” “——嘿,梁王叔还答应将来,争取让我去赵地做王呢……” “唔,一万。” 闻言,刘荣微微点头,面前牌堆也终于整理清楚,旋即抬头望向对座。 不等刘荣发问,老三刘淤便皱眉道:“我这边不大顺利。” “那中大夫韩安国,是個有真材实料的。” “一开始,以为我是想结交,倒也没太防着;” “可自打馆陶姑母上了门,和梁王叔聊过之后,我连韩安国的面都见不到了。” “原本打算送个妾姬,后来想安排个奴仆,都没能踏进韩安国的家门……” 说着,刘淤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模心虚,丢牌的手也是伸了又缩,手上的牌更是换了又换。 “五筒……” “不,七条。” 轮到老四刘余摸牌,却是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 待兄弟三人齐齐抬起头,朝刘余撒去疑惑地目光,却见刘余一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此,刘荣也不由嘿然一笑,又自嘲的摇了摇头; 而后,便满是温和的对刘余一点头。 “老四心中所虑,我了然于胸。” “——但没办法。” “皇祖母和父皇,并非母子同心:父皇要削藩、要杀刘濞、要宗庙社稷安稳;但皇祖母想的,却是让小儿子做储君皇太弟。” “我总归是要站队的。” “选皇祖母,那就是迫于太后淫威而屈服,绝无人君之相不说,还很容易被皇祖母猜忌,甚至最终坏了父皇的筹谋。” “而选父皇,一来是顾全大局,二来是由衷而发……” · “唉~” “虽说最终,册立储君的诏书,得是皇祖母颁的懿旨,但这懿旨之上,总还是要盖天子玉玺的。” “有吕太后-诸吕外戚、薄太后-轵侯薄昭前车之鉴,若父皇力排众议,皇祖母终归还是拦不住父皇,与立皇长子的。” “可若是恶了父皇,尤其是在父皇那里落个‘见风使舵’‘不顾大局’‘惜身甚于惜社稷’的名声,那即便皇祖母再怎么喜爱我,也终究没有任何用。” “更何况皇祖母那里,本就不可能喜爱我到逼迫父皇,非立我为太子……” 言罢,刘荣面上笑容缓缓敛起,略带严肃的望向刘余。 “我汉家,虽说是东、西两宫共治天下,但宗庙、社稷,总还是父皇的。” “天子和太后之间,必须得罪一个——这,并非是个很难得抉择……”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19章 做大哥的 随着刘荣话音落下,原本还能听到木块碰撞声的牌桌之上,只瞬间安静了下来。 老二刘德含笑看着大哥刘荣,面带赞同的点了点头。 老三刘淤不知是输得太多,还是仍旧不能将四弟刘余当自己人,望向刘余的目光中,隐约带着一丝审视。 而老四刘余,则是在刘荣诚恳的目光注视下,面色阴晴变幻许久,才终洒然一笑。 “是……” “凡世、世间事,多、多难、两全;” “鱼、鱼与熊、熊掌、不、不可兼、兼得。” “总要有、有个、抉择,取、取舍……” 言罢,刘余又似是下定决心般,含笑一点头,将面前的牌往前一推。 最普通不过的屁胡,也算是表明了刘余,以及刘余背后,众皇子兄弟的立场:大哥吃肉,老二老三啃骨头,我们兄弟几个,喝点儿汤就行。 体会到刘余这层深意,刘荣只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深深凝视向刘余目光深处。 良久,方索然无味般长叹口气,从牌桌前起身。 “今天,就到这里吧。” “该忙正事儿喽~” 嘴上说着,刘荣手上,也将那足有拳头大小的布袋拿起,不轻不重的放在刘余身前。 “先帝崇倡简朴之风,兄弟们的日子,怕也松快不到哪儿去。” “老五历来尚武,又整日里嚷嚷着,没有趁手的强弓。” “——拿这些钱去少府,给老五打一把好弓。” · “哦,对了;” “老二啊……” 一声招呼,老二刘德应声而起,见刘荣朝自己微一点头,便折身而去,不多时又带着几卷竹简而来。 便见刘荣接过竹简,旋即如数家珍般,一卷一卷递到刘余手中。 “卜家说,相面之术,分相地、相人、相兽。” “平日里听老二说,老四喜犬类?” “喏,这卷《相狗经》,当是能供老四闲时解闷了。” “——不过鸡犬之类,终非正道。” “老四用于怡情尚可,断不可沉迷此道。” 刘荣话音未落,刘余那本还带着些许局促的面容,只陡然间绽放出一阵狂喜! 刚要开口表达谢意,却见刘荣好似一位正在整理书籍的文吏般,低头再抓起一卷竹简。 “老六怕生,不怎么与人交谈,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碰巧得了卷《秦廷秘闻》的残卷,权当是话本看看得了。” 这一下,不单是刘余面色剧变,便是一旁的老三刘淤,都有些按捺不住伸手讨要的冲动了。 《秦廷秘闻》,并非是什么名家所著,甚至压根儿就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又有多少是真的; 但对于困居深宫,理论上没有机会走出宫墙的众皇子、姬嫔而言,这种不知来由,且讲述前朝宫廷秘闻的类小说,不说有价无市,也起码是可遇不可求。 在刘余满是感激、刘淤略带幽怨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又将最后两卷竹简一股脑塞进刘余怀里。 “老七好辩论,这卷残卷也不知出自何处,讲的是那场关于‘白马非马’的名辩。” “至于老九……” 话说一半,刘荣只略带些害臊的摸了摸鼻尖,朝刘余怀中,那最后一卷竹简一昂首。 “咳咳,九岁多啦,不小啦……” “稍微了解了解男女之事……咳咳咳……” 此言一出,刘余当即心下了然,望向刘荣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复杂。 只是这抹复杂,仅仅是出于刘余对弟弟的关切,以及对心目中,大哥刘荣伟岸形象崩塌的茫然。 ——做大哥的,给小弟搞黄书? 多少有些冒昧了吧? 但换个角度说,这虽然不像皇长子会干的事,倒也很符合做大哥的…… “就先这样吧,若是想玩儿,你们留下玩儿就是。” “我得去趟宣室。” “——丞相入宫觐见,可是已经有好几个时辰喽~” “若不去一趟,都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儿……” 语带慵懒的说着,刘荣甚至还不顾形象的伸了个大懒腰,才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衫,朝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牌桌前,望着大哥离去的背影,皇四子刘余抱着怀中竹简的手紧了紧,嘴角之上,也悄然翘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 · · 未央宫,宣室殿。 除了天子启、丞相申屠嘉,整座宣室殿内,便再也不见第三道身影。 御榻之上,天子启满是疲惫的揉着额头,却还是压不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而在殿中央,丞相申屠嘉拱手跪地,面上神情满是哀戚。 很显然,君臣二人之间的坦诚交流,并没能取得什么积极地成果。 不知沉默多久,终还是天子启将手从额角放下,又极尽疲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丞相,怎么就不明白呢?” “——吴王刘濞,是必定会反的啊?” “——是必定会为王太子报仇的啊!!” “杀死王太子的仇人,此刻正端坐在未央宫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 “他吴王刘濞,怎么可能不暴起篡逆?!” · “偏那吴王刘濞,是父皇入继大统之后一手扶持,又是许其卤海得盐,又是允其开山得铜、铸铜为钱的强藩!” “其国富,其民众,其兵强!!!” “这般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朕不先下手为强,难道还要等他吴王刘濞叩关函谷,方后发制人吗?” 好话坏话都说了個遍,天子启已然是口干舌燥,只烦躁的咽了咽不存在的唾沫。 只是申屠嘉仍旧是那副跪地拱手,满目哀创的神态,似是仍在祈求天子启。 “正是因为关乎宗庙、社稷,陛下,才不得不慎之又慎呐……” “若是有万全准备,都不需要陛下筹谋布局,老臣便会一马当先,力主推行《削藩策》。” “但如今的汉家,还万万承受不起一场波及大半,乃至整个关东的诸侯叛乱呐……” 这,便是说到了天子启和申屠嘉的第二个分歧。 第一个分歧,是天子启觉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申屠嘉却觉得谋定而后动,应该后发制人; 而这第二个分歧,便是天子启认为《削藩策》推行之后,基本只有吴王刘濞是铁定会反的,其他藩王则大都会观望。 只是作为丞相——作为汉家社稷实际上的管理者,申屠嘉更为深切的知道:齐系、淮南系诸王,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便愈发不受长安监管掌控的关东,又烂到了怎样骇人的程度……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20章 诸吕故事 天子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跟申屠嘉,解释自己推行《削藩策》之后,只有吴王这一家非反不可,其他诸侯并不大可能会反; 申屠嘉也同样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天子启明白:如果真的只有吴王刘濞一家会反,自己根本不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君臣二人这就这么坚持着,沉默着。 直到刘荣的身影出现在殿内,君臣二人之间的沉默才得以打破。 只是打破这沉默的,并非是‘不请自来’的皇长子刘荣。 “荣公子大驾光临,朕这宣室殿,真可谓是蓬荜生辉?” 才刚行过礼,便听出老爹这莫名而来的怨气,饶是有所准备,刘荣也不由微微一愣。 看了看天子启那阴沉若水的面容,再看看申屠嘉面上哀戚,便也大致有了猜测。 暗下思虑着,也不忘眼神请示御榻上的天子启,得到默认之后,到殿侧的筵席之上跪坐下身。 再稍措辞片刻,方厚着脸皮道:“儿臣听说,自得儿臣相劝那日起,故安侯便再不曾踏出侯府。” “今日府门刚开,又径直入了宫。” “儿臣想着,终归是儿臣‘惹’出来的事,总还得要儿臣从中转圜,以觅解局之法。” “若不然,真闹到君臣离心的地步,尤其还是在父皇将要削藩、关东将要战火荼毒的眼下……” 适时止住话头,将自己的后半句话留白,刘荣便对着上首御榻沉一拱手。 而后又自顾自将目光移向殿中央,那跪地拱手的老迈身影。 “如果我猜的没错,故安侯和父皇最主要的分歧,应该是在齐系、淮南系诸王。” “即是如此,还请故安侯详谈:齐系、淮南系,究竟有哪几家会反、有多大可能会反;” “——父皇终归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选定,又手把手教导了二十多年的储君;” “只要故安侯所言有理,父皇无论如何,也都是会听进去一些的?” 说着,刘荣还不忘看向御榻之上,似是在向天子启确认:对吧父皇? 隐约感觉得刘荣想要做什么,天子启不由暗下一恼; 但思虑再三,终还是压制下胸中火气,沉闷的‘嗯’了一声。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申屠嘉也不由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便是那本就有些佝偻的脊背,也在此时更弯下一分。 “齐系、淮南系诸侯,同太宗孝文皇帝一脉的仇怨,是由来已久的,更是天下人几尽知之的。” “——当年,吕太后驾崩,诸吕外戚密谋不轨;” “为了平定诸吕的叛乱,关东宗亲诸侯、朝中元勋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终得以自代地迎立先帝;” “但在‘共诛诸吕’的过程中,和朝中元勋大臣里应外合的,却并非是先帝、并非是当时的代王;” “而是齐悼惠王的儿子:齐哀王刘襄……” 随着申屠嘉低沉的话语声,一段被岁月所侵蚀的模糊记忆花卷,也随之在刘荣的脑海中展开。 汉二十七年(公元前180)年,吕太后驾崩长乐宫。 得吕太后庇护、背靠着吕太后,违背太祖高皇帝刘邦‘非刘氏不得王’的誓言,得以遍封王、侯,并于朝野内外树敌无数的诸吕外戚,在失去吕太后这颗参天大树的庇护之后,彻底慌了神。 百般筹谋过后,得吕太后以兵权、社稷相托的吕产、吕禄二人,决定趁国丧期间发动政变,以彻底掌控汉家宗庙、社稷。 意识到诸吕外戚的处境和接下来的盘算,陈平、周勃为首的开国元勋们终于下定决心——也同样是趁着国丧期间,朝野内外混乱的时局,彻底铲除诸吕外戚这一大毒瘤! 于是,陈平、周勃等元勋老臣开始联络关东,告诉汉家的宗亲诸侯们:吕氏要夺汉家社稷,诸位大王都是刘氏宗亲,难道要坐视不管吗? 只彼时,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八个儿子中,老大齐悼惠王刘肥、老二孝惠皇帝刘盈都已经故去; 其余六人中,老三赵隐王刘如意、老五赵恭王刘恢、老六赵幽王刘友,以及老八燕灵王刘建四人,都已经被吕后先后残害; 唯独剩下老四:代王刘恒,别说是起兵响应了,连自己的妻儿老小都照顾不好,又是在宫里种地,又是让姬嫔在后宫养蚕织布; 至于老七:淮南王刘长,则从小就被养在吕太后身边,根本就不足以信任。 太祖刘邦八个儿子,两个自然死亡,四个惨遭毒手,剩下两个又指望不上。 无奈之下,陈平、周勃等老臣,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太祖高皇帝的长孙、齐悼惠王刘肥的长子:二世齐王刘襄身上。 托亡父刘肥是太祖高皇帝庶长子的福,刘襄继承的齐国,可谓是极尽富庶。 哪怕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老爹刘肥为了讨好吕太后,而将三分之一個齐国送给了妹妹——鲁元公主刘乐,但剩下的三分之二国土,也还是让刘襄成为了彼时,整个关东最强、最富有的宗亲诸侯。 富拥辽阔国土,坐享工商之利,日进斗金,兵强马壮; 又得知陈平、周勃有意推翻诸吕外戚,刘襄自然是心动了。 齐悼惠王刘肥作为太祖长子,却由于庶出,而没争过嫡出的弟弟刘盈,刘襄没什么好说的。 可眼下,孝惠皇帝看上去要‘绝嗣’了,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就好似知道刘襄的想法般,陈平、周勃等老臣也随之提议:诸吕授首过后,幼帝自然是留不得; 彼时,当立者非大王而何(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资格坐上皇位呢)? 于是,自认为事成之后,可以坐上汉家皇位的齐王刘襄,几乎是砸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底,乃至于身家性命,发兵二十万于齐都临淄,向西朝着函谷关方向进发。 得知齐王起兵,吕产、吕禄当即做出反应:由颍阴侯灌婴率南军近半兵力,沿途征召兵马青壮,开往关外阻拦齐王刘襄。 至此,陈平、周勃等老臣目的达成。 ——长安仅有的两支禁军:南、北军,其中半支南军去了关外; 剩下的北军和另外半支南军,便是最后的阻碍。 之后的事,就是妇孺皆知了:周勃一声‘刘氏左衽’,便凭借个人威望策反了整支北军; 而在整建制的北军面前,只剩下一半兵力的南军,哪怕拼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终究没能守住皇宫。 北军倒戈,南军仅存的力量尽数战殁于那场‘皇宫保卫战’之中,诸吕外戚自是难逃举族销户的下场。 只是事成之后,陈平、周勃等元勋老臣却并未按照约定,迎立诛吕功臣:齐王刘襄,转而去将看上去好掌控的‘老实人’——代王刘恒接来了长安。 至于刘襄,则是在知道四叔刘恒已经即位之后,心灰意冷的回到了齐都临淄,并于短短一年之后郁郁而终……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21章 殚精竭虑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先帝得以从代地入继大统,是摘了齐王刘襄‘诛灭诸吕’的胜利果实。” “如今的齐系诸侯,则是先帝为了肢解庞大的齐国,而将刘襄的儿子和兄弟遍封为诸侯,将齐国一分为七。” “如今尚存的齐、胶东胶西、济南济北、城阳颍川七国,无不是刘襄的兄弟、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做王。” “对于先帝这一脉,齐系七王……” 如是想着,刘荣面上神情更显凝重,手指也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后世,班固于《汉书》中说:高祖八子,二帝六王;三赵不辜,淮厉自亡;燕灵绝嗣,齐悼特昌。 二帝,自是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刘荣的祖父: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 余下六王,三个赵王冤死于吕后之手,淮南厉王刘长自己作死了自己,燕灵王刘建绝嗣; 至于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长子:齐悼惠王刘肥这一脉,班固是用‘特昌’来形容的…… “齐系七王,与太宗皇帝一脉有何仇怨,想必臣不用说,陛下也了然于胸。” “至于淮南系,自更是如此……” 思虑间,申屠嘉低沉哀婉的嗓音传入耳中,将刘荣的心神稍稍拉回。 再稍品味一番申屠嘉的话,刘荣原本还勉强算得上淡然的面容,便再也不见丝毫从容。 “父皇。” “先帝入继大统之后,太祖八子,便只剩下先帝和淮南厉王刘长。” “先帝友爱手足,善待厉王;厉王则持宠而娇,终自取灭亡。” “可话虽如此,长安街头巷尾,也至今尚有那则童谣传唱: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 “淮南系三王,也是先帝在听说这则童谣之后,唯恐天下人以为淮南厉王身死,是先帝贪图淮南国土才暗中迫害手足,方以淮南国一分为三,以遍封厉王诸子。” “儿臣听说,凡世间血海深仇,不过断人财路、杀人父母、夺人妻儿,阻人前程。” “我汉家又以孝治国,以上这四者,恐怕尤以‘杀人父母’为最甚……” 刘荣的话说的很明白。 ——齐系七王,觉得是我们这一脉抢了本属于他们的皇位; 而淮南系三王,则必定会将我们这一脉,尤其是先帝视作杀父仇人。 如此仇怨,如此血海深仇,哪怕齐系、淮南系这十王不敢主动起兵,可在吴王刘濞找上门‘共图大业’时,又怎会忍住冲动不掺合一脚? 很显然,天子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或者说是早就意识到了,却始终在逃避。 此刻,问题被申屠嘉和刘荣摆上台面,天子启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面对。 只是最后残存的些许倔强,还是让天子启琢磨不定的嘀咕了一句:“淮南系三王,大抵是不敢的……” “齐系七王,也并非是一条心……” 听闻此言,刘荣也感觉到老爹虽然还在嘴硬,但心里已经产生了动摇; 暗下稍一思虑,方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起身,朝上首主位沉沉一拜。 “记得年幼时,儿臣问过父皇:太祖高皇帝年间,有些异姓诸侯,如梁王彭越等——明明没有举兵谋反,却还是被太祖高皇帝诛除,这是为什么呢?” “父皇可还记得当时,是如何为儿臣解答疑惑的?” 此言一出,天子启面色一紧,嘴唇也被抿起,脸色难看的吓人。 “天子,要以天下安稳为第一要务。” “对于可能导致天下不安的人,不需要管这个人有没有为祸天下的想法,只需要确定这个人,有没有祸乱天下的力量。” “——如果没有‘乱天下’的力量,那即便是有这个想法,也并不用太急于铲除,只需要稍加留心;” “可若是有这個力量,那即便这个人再怎么忠心耿耿,也完全可以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说着,天子启便好似得到了什么启示般,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之中。 没错。 作为皇帝,天子启需要考虑的,不是某人、某王想不想反,敢不敢反,而是这个人有没有能力反; 若反了,又会引发多大的动乱,需要投入多少才可以平定。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你具备造反的能力时,你就已经成为了王朝统治的隐患、天下安稳的不稳定因素。 只不过,若是以吴王刘濞,再加上齐系七王、淮南系三王——这十一家诸侯举兵为先决条件…… “所以在丞相看来,《削藩策》会逼反的宗亲诸侯,至少也有这十一家?”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无论做怎样充足的准备,恐怕都不足以确保宗庙、社稷安稳无虞?” 听出天子启真的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申屠嘉只微微一愣; 片刻之后,又略带感激的撇了刘荣一眼。 旋即,便片刻不敢耽误的,为天子启分析起《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 “吴王与陛下之间的仇怨,是超然于《削藩策》之外的;” “无论陛下是否推行《削藩策》,吴王都必反——这是根本不用思量的事。” “而吴王举兵之后,必定会先行北上,以图荆楚。” “换而言之:吴王真正起兵的那一天,便意味着楚国,也已经投身叛军的怀抱。” “因为在确定楚国会加入自己——至少是能被自己裹挟之前,吴王刘濞,是绝不会急于举兵的。” “——故而:这场叛乱,必定会是以吴楚为主!” “至于齐系、淮南系,尚在其次……” 说话得功夫,申屠嘉便从‘陛下终于肯听我说话了’的喜悦中冷静下来,语调中也带上了满满凝重。 “吴楚联军汇合,往北可接应齐系,往西可沿途收拢/裹挟淮南系诸王。” “待叛军西进,抵达梁国境内时,梁王所要面对的叛军,恐怕会是吴-楚联军主力,以及齐系、淮南系共计至少五王的兵马,还有沿途召入军中的民壮。” “另外,吴王刘濞历来以岭南三越——南越、东越、闽越交好,若起兵,三越当也会派兵相助。” “如此算下来,这场吴楚之乱,当至少有十国……” 说到这里,申屠嘉眉头皱的更紧了些,语调也愈发凝重起来。 “这,还只是叛军主力。” “除了叛军主力和梁王之间的对战,陛下还要考虑到北方。” “——吴王刘濞不可能意识不到长安的强大,更不可能自大的认为:仅凭这十来家各有所图的诸侯联军,便可以颠覆我汉家的社稷。” “所以,正如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时,由齐王吸引诸吕的兵力一样——吴王刘濞,也必定会想办法在其他方向,吸引朝堂的兵力。” “最好的选择,是北蛮匈奴。” “而刘濞要想引北蛮入关,北方的燕、代、赵会如何,恐怕也是未知……” 将自己的担忧悉数道出,申屠嘉愣了许久; 就好似哪怕是自己听了,申屠嘉都觉得这是自己在危言耸听。 毕竟如今世道太平,百姓民安居乐业; 自先帝即位,除了匈奴人偶尔南下侵扰外,天下人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 乍然听人说‘全天下的诸侯藩王都可能要反了’,任谁都会觉得是杞人忧天。 但在再三确认自己的推断没有问题之后,申屠嘉终还是深吸一口气,郑重起身,对天子启再拜。 “吴楚主力,齐系、淮南系附庸,三越援兵,陛下多半已经考虑到了;” “但北蛮若是入关,该如何应对、北方燕、代、赵三国是否会生变,陛下恐怕并不曾考虑到。” “——老臣,并非只是单纯想要劝陛下后发制人、被动应对,而是想让陛下知道:我汉家,究竟将要面临怎样的局面。” “而在真正面临这样的局面时,陛下,又是否做好了应对的充足准备……”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22章 汉家臣?法家士? 御榻之上,天子启以指腹摩擦着唇下,脑海中是一副粗略的《大汉疆域图》。 汉家的基本盘:关中,与几乎完全被诸侯藩王占据的关外,是以北方的箫关、东方的函谷关,以及南方的武关为界的。 箫关以北,是陇右、北地、上、代等郡所在的关北; 函谷关以东,为梁、吴、楚、燕、代、赵,以及淮南系、齐系诸王所在的关东。 武关以南,则是将汉中、蜀地、长沙国包含其中的关南。 此刻,天子启脑海中,便推演着申屠嘉所说的那副场景。 “刘濞起事,则吴楚必当会兵……” “北上纠集齐系,再西进裹挟淮南系;” “若是这般,关东除边墙燕、代、赵,以及梁国,便已然全反……” · “若刘濞联络匈奴人,北方燕、代、赵三国就算不乱,也会被匈奴人牵制;” “万一匈奴人狠的下心、舍得下本钱,更极可能还会自北地、陇右方向,直接向箫关施压。” “而三越兵马若是能跨越长沙国,则可以自南向武关进发。” “如此,箫关、武关、函谷皆临敌,关中三面受敌,汉家内忧外患。” “宗庙社稷,立时缥缈……” 每想到一点,天子启的脸便会黑下去一分; 到最后,脑海中那份《大汉疆域图》被代表叛贼的黑色染去过半版图,天子启的脸色,已然是阴沉若水…… “对于《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朕和晁内史先前也考虑过。” “只是在晁内史看来,最后的局面,大不至于糜烂到如此地步。” “如今,丞相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 “朕,有些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见天子启终于说出这句话,申屠嘉只觉如释重负,甚至大咧咧长呼出一口气。 稍挪了挪身子,感觉膝盖、腰背的酸涩舒缓了些,便呵笑摇头道:“晁错,不敢。” “——晁错不敢将最坏的局面,描述给陛下听。” “因为正如陛下方才所言:如果吴楚强强联合,齐系、淮南系皆反,再加上北方匈奴、南方三越,陛下的第一反应,必然是‘若真如此,则削藩可罢矣’……” · “为了避免陛下退缩,晁错只能昧着心告诉陛下:不会如此的~不会这般严重的~” “但陛下方才说了:作为天子,要考虑的不是某人想不想反、敢不敢反,而只需要看这个人,有没有为乱的力量。” “——兵法亦有云:未算胜,先算败。” “如果不做好最坏的打算,真到了局面糜烂的那一天,陛下,又该如何是好呢?” 说着,申屠嘉便又是摇头一笑,旋即略带唏嘘的发出一声轻叹。 趁着这个间隙,天子启也不由转变了对申屠嘉的态度,示意身旁的宫人给申屠嘉赐座。 便见申屠嘉颤巍巍起身,在宫人搀扶下走到殿侧,于刘荣左侧首席坐下身,再发出一声长叹。 “太祖高皇帝之时,臣虽然只是个默默无闻的马前卒,但这汉家社稷得立,终归有老臣一份。” “——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夸耀自己的武勋、显摆自己开国元勋的身份; 而是想要向陛下表明:这汉家,是老臣眼看着,甚至臣一同帮着太祖高皇帝,一刀、一剑砍出来的。” “老臣对汉家的情,总比晁错这后辈要深、对宗庙社稷的重视,总比晁错这后生要强?” · “晁错此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单论学问,也当的上一声:国士。” “但臣也同样不会忘记当年,仅仅是个文吏的晁错,不惜花费九个月时间学了雅语……” “几乎是晁错这边刚学会,济南伏生那边便献《尚书》,而放眼整個朝堂内外,居然只有晁错一人能听懂伏生说的周雅语; 于是,先帝便只得派晁错前往受授,待其归来,又官拜《尚书》博士。” “——明明是法家出身,却如此不择手段,不惜借儒皮以饰法骨,方得以跻身太子宫,来到了陛下的身边。” “陛下觉得,晁错看重的是什么?” “汉家?” “还是陛下?” 听闻申屠嘉此言,天子启面色微动,嘴上却仍隐晦道:“内史晁错,曾是朕的学师……” 连刘荣听了天子启这话,都莫名觉得有些搞笑,自更别提硕果仅存的开国元勋、历经六朝的老丞相申屠嘉了。 只嘿然一笑,又颇有些自嘲的摇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申屠嘉才再深吸一口气,毫无征兆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自秦亡而汉兴,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孙,便都背上了助纣为虐、助秦残民的骂名。” “而自太祖高皇帝兴汉至今,晁错,是第一个得以跻身朝堂,得居高位的法家重臣。” “无论晁错是否愿意,现当下,全天下法家士子,都将晁错看做了法家复兴的希望。” “而在老臣看来,与其说晁错是汉家臣,倒不如说,晁错是法家士。” “——晁错,是在用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为赌注,为法家博一个光明的未来。” “事成,法家便可自此复兴,晁错可为申不害、商鞅之后,法家又一‘圣贤’;” “若不成,也不过是死一个晁错,法家仍旧可以换个张错、李错,在新君刘濞面前另辟蹊径,再图复兴……” 说到最后,申屠嘉面上笑意,便尽为一阵唏嘘感叹所取代。 “陛下啊……” “晁错,首先是法家的士子,其次是我汉家的臣子,最后,才是陛下的老师啊……” “晁错看重的,首先是复兴法家的重任,其次是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最后,才是陛下的知遇之恩呐……” · “秦亡汉兴,法家弃嬴氏而事刘;” “今若刘濞事成,汉家甚至都不会颠覆,而仅仅只是换个刘氏宗亲,坐上陛下此刻坐着的这张御榻而已。” “法家拿区区一个晁错,仅仅只是冒着‘晁错身死,法家再度蛰伏’的风险,便要图谋学派的兴盛。” “可是陛下、汉家,是冒着社稷颠覆、江山变色的风险啊……” 到这时,天子启已经彻底默不作声,显然是被申屠嘉这番话语戳中内心,陷入一阵忘我的沉思之中。 而在殿侧,申屠嘉也终于站起身,颤巍巍对天子启长身一拜。 “臣,可以支持陛下推行《削藩策》。” “但希望陛下在推行《削藩策》之前,可以做好最坏的打算。” “以最坏的打算为前提,尽量做好充足的应对准备,才能确保陛下和老臣,将来不至于以发覆面,无颜面对太宗孝文皇帝啊……”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23章 好剧本 申屠嘉这番话,不可谓不诚恳。 又有谚道:道理越说越清,真理越辩越明。 为储二十余载,更太子监国数年,早已羽翼丰满的天子启固然执拗、专权;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封建帝王,天子启,也绝非听不进去人话、想不清楚道理的昏君。 ——晁错,确实是天子启为储时的老师; 但晁错抱着目的靠近彼时的太子启,意图曲线救国、复兴法家,这也是天子启认同的事实。 晁错推动《削藩策》,确实是将政治生命,甚至生理生命置之度外; 但比起晁错‘身死族灭’的风险,汉家所要承担的风险,无疑要大得多的多。 ——事成,天子启不过是如愿铲除吴王刘濞这个心头大患,顺带将汉家内部的诸侯王割据势力阉割,完成汉室内部的集权; 而晁错能得到的,却是再造法家的超然学术地位,以及无限光明的政治未来。 若事不成,晁错,什么话不能说,又有那些话能说,却需要说的委婉一些…… 而天子启对梁王刘武的‘谋算’,申屠嘉显然也早有意料。 暗下稍一思虑,便缓缓点下头。 “今日,陛下召臣入宫,劝臣赞同《削藩策》,臣咆哮御前,使陛下大怒。” “又恰逢皇长子进谏,劝陛下放弃推行《削藩策》,陛下不厌其烦。” “于是,陛下责令老臣闭门思过,同时罚皇长子戴罪立功,劝老臣不再与陛下作对……” 眼看着当朝丞相申屠嘉当着自己的面,给老爹写起了今天的‘剧本’,刘荣惊愕之余,只愈发觉得传闻中老实、憨厚的申屠嘉,似乎也没那么单纯。 而在申屠嘉身前,听闻申屠嘉这番话语,天子启面上笑容,也愈发意味深长了起来…… “来人!” “——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冥顽不灵,悖逆枉上!” “罚俸半年,令其闭门思过!!!” 毫无征兆的几声厉喝,殿外立时涌入一队禁卫,难掩惊骇的走到了申屠嘉身后。 便见天子启故作恼怒的深吸一口气,将‘盛怒’压下去些:“丞相是老臣,总该给自己留些体面吧?” “总不至于真要朕下令,让禁卫押送丞相回府?” 天子启光速入戏,申屠嘉也不逞多让,当即哼了一声,又大义凛然的一拂袖。 “哼!” “陛下为奸臣蛊惑,便是要斩臣于东市,臣,也绝不会视若无睹!” 言罢,申屠嘉便决然回过身,昂首挺胸,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而在身后,天子启‘余怒未消’的咆哮声,也追上了申屠嘉飘在身后的衣角。 “皇长子刘荣,目无君父,妄议国政!” “——杖责八十!!” “许其戴罪立功,规劝逆臣申屠嘉!!!”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24章 真打呀?! 未央宫东宫墙外,尚冠里,故安侯府。 虽说是‘闭门思过’,但终归是开国元勋、柱国老臣,又有先太宗皇帝‘将相不辱’的规矩摆着,申屠嘉也并未被过分为难。 只是由禁卫‘押送’,或者说是护送到侯府,申屠嘉便一如往常,径直进了自己的书房。 一同被送到侯府的,自也有再度挨了板子的皇长子刘荣。 只是不同于申屠嘉愤愤不平、龙行虎步——刘荣是半趴着,被人抬进故安侯府的。 如此剧变,自是在长安城激起了惊涛骇浪,就连东宫窦太后都坐不住,派人去未央宫打听情况。 得知挨板子的,只有‘妄议国政’的皇长子刘荣,申屠嘉只是被勒令闭门思过,窦太后这才稍安下心。 敷衍的交代几声‘别太过’‘给老臣留够体面’,便也没再多过问此事。 而在未央宫内,听闻刘荣遭遇如此变故,玄冥二少当即就坐不住,拉着新入伙的四弟刘余,便飞奔来到故安侯府之外。 看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兄弟三人面上,却是如出一辙的焦急之色。 “大哥怎这般冲动?” “杖责八十!” “那可是八十!!” “便是没被打死,身上也没剩几块好皮了吧?” 要说这兄弟三人,平日里最老成稳重的,当属老二刘德。 ——毕竟年纪稍长些,又沾了书卷气,总归是能沉得住气的。 只是今日,听说自家大哥遭遇如此大变,便是向来沉稳的刘德,显然也已经无法淡定了。 老二尚且如此,一向喜形于色的老三,以及才刚入伙没多久的老四,那就更别提了。 若非有刘德这个主心骨,这兄弟俩指不定慌成什么样,又会做出怎样的傻事。 就这么满怀忐忑的站在侯府外,等了起码有两炷香的功夫,侯府正大门旁的小门,才终于若有似无的开了个缝隙。 兄弟三人赶忙上前,便见缝隙内,透出门房那讳莫如深的小半张脸。 “可是皇次子:公子德当面?” 被门房点名,刘德自当仁不让的走上前去,一手轻轻扶着小门,另只一手不着痕迹的递出去一枚金饼。 “正是在下!” “不知可是大兄有什么话,托公代为转呈?” 说话得功夫,那金饼已经不知何时,被刘德塞进了门房的衣袖深处; 便见那门房面不改色的拱起手,顺势将那枚金饼抖进衣袍内。 “皇长子触怒圣驾,受杖刑,不便行走。” “便交代小的转告公子:自即日起,凤凰殿闭门谢客;” “公子德、淤,当恪守本分,谨言慎行……” 一听门房这话,刘德面色当即一紧,握着小门的手也更紧了些。 “不知大兄……” 不料刘德话音未落,那门房便讳莫如深的摇摇头,一副‘无可奉告’的架势。 见此,刘德纵是万般担忧,也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了看身侧的刘淤、刘余两个弟弟,又皱眉思虑片刻,方借着拱手道谢的功夫,再递出去一枚金饼。 “大兄行走不便,在侯府这些时日,便劳烦公多多照料了。” “另外,还要劳烦公转告大兄:凤凰殿一切安好,大兄勿忧……” 感受到刘德几近祈求的卑微姿态,那门房也免不得一阵动容。 暗下稍一纠结,又折身看了看身后,确定自己的话不会被旁人听去,这才压低声线,再道:“皇长子还有一句话,是单独说给公子德的……” 门房此言一出,一旁的刘淤、刘余二人当即倒退三五步,故作云淡风轻的环顾起四周,为正在交谈的刘德和门房二人放起了风。 便见那门房深吸一口气,旋即在刘德期翼的目光注视下,飞快的吐出一句话; 不等刘德反应过来,又极为迅速关上门,逃也似的回了侯府内。 而在门外,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皇次子刘德面带担忧之余,也不由得一阵摇头苦笑。 “凤凰殿闭门谢客,栗夫人勿知此事……” “——唉~~~” “遭此大难,大哥最担心的,竟仍旧是母亲……” · · · “嘶~” “还、还请稍轻些……” 侯府内,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也就是个三丈长宽,四面透风的巨大凉亭,被两层木板封了顶; 除了进出凉亭的入口,其他方向都被半人高的竹简,以及凉亭正中央的案几所占据。 如今又多了个倒趴在地的刘荣,以及为刘荣遮羞的几面矮屏风,本就不宽敞的凉亭,顿时就变得有些拥挤了起来。 见刘荣一阵嘶哈不断,那老仆自一阵忍俊不禁,只得稍放慢上药的速度。 而在二人不远处,申屠嘉却是已经跪坐于案前,铺开一卷空白竹简,皱眉思虑起来。 “还以为父皇这八十杖,只是说说而已的……” “嘶!!!” “劳烦!轻一些!” 话才刚出口,后腰、后股处再度传来一阵刺痛,顿时让刘荣额头再冒出一层冷汗,被秋冬之际的凉风一吹,又忍不住打了個寒颤。 耳边传来刘荣的叫苦声,申屠嘉却并没有将目光从面前竹简上移开,仍旧将手中的笔悬在半空。 “如果是真打,就公子这副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又何需八十杖?” “怕是三五十杖,公子便要一命呜呼?” “——只是这场戏,终归是唱给太后看的,总归不能假的太离谱。” “皮开肉绽,剧痛难忍,同时又不伤根基、不落病根——这已然是陛下网开一面。” “再者,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老臣扯上关联,这八十杖,也未必不是陛下在敲打公子……” 头也不抬的道出这句话,申屠嘉便稍一摆手,将那老仆遣退。 而在那一圈矮屏风中央,本就只是想借此和申屠嘉搭上话的刘荣,见申屠嘉愿意搭理自己,自也是当即顺杆往上爬。 “若非故安侯要小子陪同左右,便是父皇有心敲打,当也不至如此地步?”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并未对刘荣这一问做出解答; 见此,刘荣便也没在这个话题多做停留,只自然地将话题引入正轨。 “故安侯,打算怎么写这封奏疏?” “——我这板子也挨了,人也来侯府了; 故安侯总不会是为了看我笑话,才那般请求父皇的?” “既然需要我这个皇长子,来告诉故安侯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故安侯何不直言:究竟是什么话,让故安侯如此迟疑?” 听闻刘荣此言,申屠嘉仍是那副悬笔于半空,迟迟无法落笔的姿势; 良久,方唉声叹气的将笔放下,站起身,走在凉亭的北侧,负手遥望向北方。 “匈奴。” “要想确保刘濞起兵之后,匈奴人不横插一脚,以致北墙糜烂,我汉家,恐怕又要和匈奴人和亲了……” “——甚至单是和亲,都还远远不够。” “若是可能,还要联络草原上的长安侯卢他之,以及韩王信的后代,看能不能打探到匈奴内部的消息。” “如果恰逢匈奴内部不稳,那自是最好;” “即便不是,也得无所不用其极的,在草原上闹出一些动静出来,让匈奴人自顾不暇。” · “只是这些事,需要时间。” “无论是和韩王信、长安侯的后代取得联系,还是给匈奴人‘找点事做’,都需要时间。” “而眼下,陛下最缺的——或者说最不愿意给老臣的,也恰恰是时间……”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25章 别这么看我啊 一听申屠嘉这话,原本还打算嬉皮笑脸,趁机和申屠嘉熟络熟络的刘荣,便也当即沉默了下来。 ——与外族和亲,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极尽屈辱的事。 但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非和亲不能保边墙安稳’,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实际上,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汉家便曾试图一劳永逸,将匈奴这个才刚强盛没多久的外部威胁解决掉。 只是那场平城战役,让轻敌冒进的太祖高皇帝刘邦本人,身陷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亲自设下的白登之围。 就差一点,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便险些达成‘即是开国之君,也是亡国之君’的前无古人、大概率后无来者的超凡成就。 也是那场平城战役、那次白登之围,让太祖高皇帝深切的意识到:匈奴人,绝非是汉家咬紧牙槽、勒紧裤腰带,就能在短时间的解决掉的。 自那以后,汉家便逐渐明确了阶段性战略目标:先扫除异姓诸侯割据势力,确保内部安稳——至少是表面安稳; 而后再徐徐图谋,压制、削弱宗亲诸侯,以彻底扫除内部隐患。 在解决内部问题的同时,尽可能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待时机成熟,再全神贯注的解决外部问题,也就是北方的匈奴人。 既然明确了‘先苟发育,最后一波带走’的对外战略方针,和亲,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的选择了。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后,便险些将自己的长女:鲁元公主刘乐嫁去匈奴,最终却被吕太后拼死相阻。 孝惠年间,冒顿单于书辱吕后,吕太后那般脾气,终也只得忍辱负重。 冒顿单于说:我是个孤独的男人,您是个寡居的女人,我们何不各取所需,彼此欢愉,顺带将长城内外合二为一? 吕太后回书:我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牙齿都已经脱落,恐怕无法讨得单于的欢心; 与其让我这个老女人去草原侮辱单于,不如送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以供单于享乐…… 开国皇帝、皇后如此,后来之君,自然也只得延用这个方略,以反复和亲暂且安抚匈奴人,从而换取宝贵的发育时间。 甚至就连先帝,在即位之初忍无可忍,意图和匈奴人决战,却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反叛背刺之后,也只能忍着恶心,继续和匈奴人和亲。 而现在,到了天子启要忍辱负重,嫁女和亲,以求取短暂和平的时候了…… “晁错,大概率是在赌。” “——赌刘濞授首之前,匈奴人不会收到消息,便是得到消息,也来不及南下侵扰。” “但老臣不能赌,陛下更不能赌。” “就算不能确保匈奴人不会南下,也至少要做些什么,来降低匈奴人横插一脚的概率。” “只是陛下那边……” 说着,申屠嘉不由又是一阵唏嘘感叹,显然是对天子启的急切而感到苦恼。 ——天子启深怕吴王刘濞会起兵,给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这当然可以理解。 早日逼反刘濞,以免刘濞积蓄更多的力量,这個道理也同样说得通。 但匈奴人那边,需要时间…… 抛开其他方面不谈,单就是和亲,也同样需要时间…… “如果以‘匈奴人会南下’为先决条件,那这藩,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削的。” “别说两线开战,同时应对外蛮匈奴和内贼刘濞了——哪怕是以举国之力,全神贯注的对付匈奴人,我汉家也很难讨得便宜。” “打到最后,很可能是匈奴人浪费了时间,我汉家糜烂了边墙。” “为了战后重建,又要把先帝积攒二十多年的家底,全砸进糜烂的边墙……” 说到这里,申屠嘉总算是折过身,侧对着已经小心站起身,扶着亭柱沉思的刘荣。 “这,就是我为何会请求陛下,将公子借我三日。” “——这些事,我无法告诉陛下。” “陛下,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已经被吴王刘濞乱了心神。” “如果把这些话告诉陛下,陛下最终,很可能会做出和晁错一样的选择:赌匈奴人不会南下……” 言罢,申屠嘉再一阵唉声叹气,又沉默良久。 终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折身正对向刘荣,庄重无比的拱起手。 “若非公子以身犯险,我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个机会,让陛下稍听取我的意见。” “陛下的心思,公子看的很透——至少比我这老顽固要透彻。” “所以,想要请公子不吝赐教:要如何,才能让陛下冷静下来,先解决匈奴人可能趁火打劫的隐患,而后再考虑削藩?” “究竟如何,才能让陛下——让曾经那个无比冷静,甚至堪称‘冷酷’的陛下,重新出现在宣室殿内的御榻之上?” 言辞诚恳地发出此问,申屠嘉甚至不顾双方的身份、地位差距,当即便要长身而拜。 这却苦了刘荣——屁股都被打烂了,也只能忍痛上前两步,赶在申屠嘉弓腰之前,将这位老丞相扶起。 话说一箩筐,实则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刘荣便已经扶起申屠嘉,旋即龇牙咧嘴捏起后身的衣袍,小心翼翼的轻摇起来。 总算是让那刺痛缓解了些,方面色惨白的擦去额角冷汗; 抿紧嘴唇,又低头思虑良久,才试探着开口道:“故安侯方才说,除了和亲之外,最好还要让匈奴人‘有点事做’,才能尽可能保证刘濞举兵之后,匈奴人不会南下。” “那若是匈奴人本身就‘有事’要做,根本就无暇南下……” 此言一出,申屠嘉瞳孔陡然一缩,眨眼的功夫,脑海中便闪过无数种可能! 片刻之后,冷静下来的申屠嘉又摇摇头:“如果真的是这样,自是再好不过。” “但即便果真如此,也至少要和草原的长安侯、韩王信后人取得联系,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只是草原远长安数千、上万里,一来一回,再加上传递消息、确认消息……” “——唉~” “陛下,不会给老臣这么多时间的……” 言罢,申屠嘉也好似是终于认命,不再寄希望于刘荣能提出什么有效的建议,便又折身望向北方。 而在申屠嘉身后,皇长子刘荣一手扶着亭柱,一手捏着衣袍后摆——一边龇牙咧嘴的给后背扇着风,一边也纠结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暗下咬咬牙。 “如果我说,我有一些……” “呃,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已经得到了匈奴人未来几年,都会‘很忙’的消息……” · “咳,咳咳……” “故安侯别这么看我,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不是,我又不是怪物,为何这般看我?!”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26章 皇长子手眼通天? 凉亭内,申屠嘉负手而立,眺望北方。 入口处,刘荣则略带疑惑的看在亭外,将两枚金饼捧到自己面前的侯府门房。 “这是……?” 不解的低头看向那两枚金饼,又回身看向申屠嘉,见申屠嘉没有丝毫反应,只得再度正过身,疑惑地看向那门房。 只见那门房不卑不亢的咧嘴一笑,道:“出自皇次子之手。” 闻门房此言言,刘荣当即心下了然,感动之余,却也更加疑惑了起来。 “既如此,收下便是?” 却见那门房含笑一摇头:“若是平日里,这金,是万万流不进侯府的。” “只方才,皇次子护兄心切,其赤诚实在令人动容。” “——若不收,担心皇次子无法安心,无奈只得佯装收下。” “但侯府的规矩不能破,还要劳烦公子暂且保管,日后见了皇次子,也好完璧归赵……” 看着眼前的门房毫不做作,甚至都没有丝毫眷恋的将金饼递上前,更说出如此深明大义的一番话,刘荣只惊得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这,可是汉家! ——贪墨、受贿蔚然成风的汉家! 平日里,刘荣这些皇子们在宫内,给某些地位尊贵的寺人、宦官塞好处,人家收的时候,那都是压根儿不避人的! 有些时候,甚至能遇到一些胆子大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得到了某位皇子塞的好处,恨不能锣鼓喧鸣的在宫中奔走相告。 皇宫中尚且如此,宫外那就更别提了——想要拜访某人,不给人家的门房打点好,怕是连正主的面都见不着! 对这样的事,正主往往也并不会觉得门房自作主张,怠慢了客人。 ——你登门拜访,想要和我做朋友,结果连我家门房的这点好处都舍不得给,分明就是看不起我啊? 而在这样的风气下,申屠嘉这样一个身居高位,却拒绝一切形式的贿赂的官员,已然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只是刘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就连故安侯府的门房,都被申屠嘉调教的这般…… “久闻故安侯两袖清风,却不曾想,连府上下人,都有这般高风亮节?” 接过门房递上前的那两枚金饼,又目送门房远去,刘荣沉默许久,终还是回身发出这样的感叹。 闻言,申屠嘉却是缓缓回过身,不着痕迹的在凉亭周围打量一圈,才回身正对向刘荣。 “不过些许粗枝末节,公子不必多言。” “倒是公子方才的话,让老臣有颇多不解……” 想要转移话题的小心思被申屠嘉一语道破,刘荣倒也不尴尬,只嘿笑着摇了摇头。 小心上前两步,也趁机思虑措辞一番; 心知躲不过,便也不再纠结,面带笑意道:“匈奴人施行的双头鹰政策,故安侯,应该是知之甚详的?” 见刘荣终于不再逃避正题,申屠嘉也稍呼出一口浊气。 缓缓点下头,沉声道:“匈奴,是以挛鞮氏王族及匈奴本部为核心,四大氏族部落为羽翼,草原诸部为附庸的百蛮之国。” “而双头鹰政策,是匈奴人为了同时进行南下侵扰汉家、西进开疆拓土这两大战略所催生出的产物。” “——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便是匈奴单于庭,以及双头鹰政策的核心,也被称为:八柱。” “这八柱,又以左、右分为两派——以左贤王为首的‘左四柱’负责西进,右贤王为首的‘右四柱’负责南下。” 浅尝遏止的指出匈奴双头鹰政策大致状况,申屠嘉便止住话头,伸手对刘荣做出个‘请’的手势。 不能怪申屠嘉心急,实在是刘荣方才的话,真切关乎到汉家宗庙、社稷的存亡! 不可为外人道的手段是什么、皇长子为什么会有此等手段,申屠嘉都已经顾不得去想了。 现下,申屠嘉唯一在乎的,便是刘荣先前那番话的真实性。 ——未来几年,匈奴人是否真的‘有事儿要处理,脱不开身’? 这一点,将直接关乎到汉家接下来的战略抉择,甚至是政治走向…… “诚如故安侯所言:匈奴双头鹰政策,说白了,就是以左、右各四柱分为两派,分别负责西进、南下的对外战略。” “如此说来,我汉家的心头大患,与其说是匈奴单于庭,倒不如说是右贤王,以及以右贤王为首,负责南下侵汉的匈奴右四柱。” “换而言之:只要右贤王‘有事儿要做’,那我汉家在右贤王忙活完之前,便暂时不用担心边墙……” 轻声一语,便将申屠嘉拉进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刘荣却并未就此打住。 “匈奴八柱当中,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皆为挛鞮氏王族,依序具备单于大位的继承顺位; 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则分别由四大氏族世袭罔替。” “其中,左贤王大致可以理解为‘匈奴太子’,由当代单于最强大的子嗣担任。” “而右贤王,则好比是‘匈奴太弟’,由当代单于的手足兄弟,乃至叔伯担任……” 刘荣口中吐出‘太弟’二字,申屠嘉只下意识一抬眸,又极为迅速的将面色恢复如初。 皱眉思虑片刻,隐约听出了刘荣言外深意,申屠嘉又缓缓抬起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期盼!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眉宇间,也多出一分不知来由的从容。 “匈奴当代单于:挛鞮军臣,是老上稽粥时期的左贤王,一向与自己的叔叔,也就是右贤王水火不容。” “四年前,老上单于死去,左贤王挛鞮军臣顺位继承,是为:军臣单于。” “过去这几年,军臣一直在忙着整合单于庭,如今,当也是坐稳了单于大位。” “而右贤王——那个曾经与军臣处处作对,甚至在老上单于死去时发动政变,险些抢走大位的右贤王,如今却依旧率部驻扎在幕南……” “——公子是说,军臣要对右贤王下手?!” 刘荣话音未落,申屠嘉便稍有失态的开口打断,面色也不免有些激动起来。 这个消息很关键! 无论天子启是否要削藩、汉家是否即将爆发一场大规模内战,这个消息对汉家而言,都无比的关键! 只要这個消息能得到证实,那即便汉家什么都不做,也至少能毫无心理压力的再休养生息几年。 ——负责攻打汉室的右贤王出事,匈奴人内部出了问题,汉家可不就是能得到、至少是短暂得到和平吗? 也不用刘荣再多说,只稍一想,申屠嘉便认可了这个消息的逻辑性。 你曾经是太子,你的替补太子整天和你作对,先帝驾崩时还差点宫变夺了大位! 现在你顺利登基,也坐稳了大位,难道还能放过那个险些夺了大位的替补太子? 几乎只是三五息的功夫,申屠嘉就已经制定好了一系列的计划,来验证这个猜测的真实性的具体细节。 而在申屠嘉满含期翼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却只是含笑侧过身去。 “军臣,是肯定要对右贤王动手的。” “只是具体什么时候动手,就需要故安侯自己想办法打听了。” “——我当然也可以直接告诉故安侯:军臣,已经在为动手做准备了,未来至少五年之内,匈奴人都不会大举南下。” “但消息渠道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不说出消息来源,恐怕很难让故安侯信服……”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27章 故安侯保重~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申屠嘉那封再三斟酌,反复推演,才终于得出的奏疏,也终于送上了天子启的案前。 结果不出刘荣所料:在拿到疏奏短短一个时辰之后,天子启便再度召见了申屠嘉。 这一次,君臣二人并没有再固执己见,而是深入浅出的交流了接下来,汉家一系列举措的相关细节和走向。 最终,申屠嘉低调回到了侯府,并没能让长安坊间,从自己身上看出任何端倪。 ——这君臣二人聊了什么,结果如何,达成了什么默契,都没人知道。 唯独申屠嘉回府时,在申屠嘉身旁随行的宣诏侍中,让朝堂内外隐约有了猜测。 皇长子,应该是熬过这一关了…… · 还是那处‘书房’,或者应该说是凉亭。 仍旧是堆满亭内的如山竹简,以及那方简陋、古朴的案几。 也依旧是丞相申屠嘉,以及皇长子刘荣二人。 只是这一次,换做是刘荣负手而立,打量起亭外——打量起侯府上下。 只短短三日的功夫,刘荣对申屠嘉这位老丞相、老元勋的敬意,便陡然再增三五个台阶。 ——就说此刻,刘荣目光所及,二人所身处的凉亭周围,根本就看不到任何拿得出手的装饰。 除了用来装竹简的木箱、夜时供明的灯台,便是单纯被夯实的泥土地——莫说是石板,就连鹅卵石都没铺。 这个院子往里,是侯府后院,住着仅有的三五女眷; 与院子一墙之隔的正堂、正院,更好似小一号的相府,基本只供申屠嘉进行工作上的往来,压根儿就不能算作侯府的一部分。 至于最能体现权贵财力的仆人,刘荣更是自惭形秽。 在凤凰殿,单是刘荣自己,便有两个负责起居的宫人、两个负责衣物的婢女,以及三五随时待命的杂役寺人。 至于‘殿主’栗姬,那更是连庖厨带奴仆加侍女寺人,掌握着不下二十人的命运! 区区一個栗姬、一座凤凰殿,都养着三五十仆从,申屠嘉怎么说也是百官之首,总不至于太差; 但就刘荣亲眼所见,整座故安侯府上下,就一个门房,一个管家,一个厨娘,两个杂役。 就算加上后院女眷的贴身婢女、丫头,也绝不过十指之数。 在长安,别说是公卿这一级别了——凡官秩千石以上,恐怕都很难找到第二个如此节俭的人。 而申屠嘉对此做出的解释,却更让刘荣羞愧难当,为自己‘奢靡’的生活而感到害臊。 “公子应该知道,老臣早年,发于行伍之间……” 了却最大的一桩心事,虽然也自此背负了更重的担子,但申屠嘉的面容之上,却反而带上了一抹轻松。 对于刘荣,也没了先前那刻意至极的疏离,看出刘荣的疑惑,便也语带唏嘘的自顾自解释起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国鼎立百将殁。” “世人都以为开国元勋,是杀了几个人、打了几场仗,就得以裂土而侯,泽及子孙的人。” “却不知这骤然贵幸的元勋,是不知几千、几万人当中才能出一个,既立了武勋,又难得活到开国那一天的幸运儿……” 说着,申屠嘉语调中明明带着自嘲,眉宇间,却也应声涌上阵阵感伤。 “太祖高皇帝受封汉王之时,老臣累功至队率,麾下卒五百。” “自汉元年,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到汉五年,项羽自刎乌江; ——这短短五年时间里,我麾下五百悍卒,便战死不下三千……” “嘿,好笑吧?” “明明只有五百人,却先后有三千多大好儿郎,战死在随我冲锋陷阵的路上……” 三两句花的功夫,老丞相便是红了眼眶,面上笑意也愈发苦涩、更显刻意。 “战死的,太祖高皇帝都下令抚恤过,老臣也尽量登门,拜访了他们的亲长。” “而伤残者,便只能仰仗我这故安侯国的五百户食邑,方得以苟延残喘,艰难度日……” 解释过自己为什么官至丞相、贵为彻侯,却依旧过的如此清贫,申屠嘉便颤巍巍在案几前一侧躺。 许是年岁已高,脊背不再那般灵活,觉得侧躺太费力,更索性翻身平躺下来。 长呼一口气,再稍一侧头,对刘荣咧嘴一笑。 “陛下,答应了。” “陛下答应在开春时,给匈奴人送去国书,以求和亲。” “待匈奴使团入朝,再伺机联络长安侯、韩王信的后人,打探匈奴人的情况。” “我也答应了陛下:只要能确定军臣打算对右贤王动手,便不再为边墙感到担忧,全力帮助陛下削藩,并应对削藩所引发的一切后果……” 说着说着,申屠嘉的话语声便低了下去,看向刘荣的目光,也愈发深邃起来。 感受到申屠嘉的异样目光,刘荣纵然心虚,也不得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养了三天,后腰、后股虽然才结痂,却也已是能勉强行走自如,便呵笑着走到亭柱旁,将肩侧轻倚在柱上。 “这不是好事吗?” “故安侯得偿所愿,父皇也不用再为‘如何劝说丞相这头老倔牛’而感到苦恼;” “君臣相得,通力协作,待日后刘濞起兵,朝堂也能众志成城……” “——为什么?” 却见申屠嘉冷不丁一开口,便不顾刘荣呆愕的目光,重新在案几前坐起了身。 “自那日,公子告诉老臣:军臣必定会对右贤王动手,老臣,便没再头疼匈奴人的事了。” “唯独一点,老臣百般思虑,也终不得其解。” “——为什么?” “公子,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先在宫门内邀我同行,后又告诉我这件事呢?” · “既然知道匈奴人不会帮刘濞,那公子应该是原本就不担心陛下削藩,会导致宗庙、社稷陷入危难吧?” “有如此把握,公子明明更应该作壁上观,坐等吴楚平灭;” “又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那个连来源都不方便说的消息,告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呢?” “我何德何能,值得公子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听出申屠嘉话语中的深意,刘荣只本能愣在原地,似是为申屠嘉能想到这方面而感到惊奇。 只片刻之后,便又释然一笑。 ——申屠嘉,只是倔; 但作为汉家的丞相,申屠嘉,绝对不傻。 不收受贿赂、不蝇营狗苟,绝不意味着这位老丞相,看不明白其中的门道; 不屑于与人往来,也绝不意味着这位功勋卓著的老臣,会看不出旁人的意图。 刘荣心知:自己有无数种说辞,可以将申屠嘉的这一问搪塞过去。 但最终,刘荣还是选择坦然面对。 “确实如故安侯所言:我最明智的选择,其实是什么都不做。” “——因为我知道匈奴人,绝不会发兵南下,帮助刘濞;” “——也知道梁王叔这个‘储君皇太弟’的美梦,必定会和刘濞‘位及九五’的美梦一同醒来。” “如果要明哲保身,我原本不需要做这些,只需要配合父皇演好戏,在父皇那里做个恭顺、懂事的皇长子,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最终,我还是选择冒险出手。” “故安侯老臣谋国,当真看不明白我的意图?” 刘荣此言一出,申屠嘉面上笑容依旧,言辞却立时带上了早先,将刘荣拒于千里之外的那股子疏离。 “老臣,是绝对不会帮助公子的。” “无论是公子还是旁人,凡是关乎储位的事,老臣便断然不会插手。” 却见刘荣闻言,只洒然一笑,深深凝望向申屠嘉目光深处; 良久过后,便含笑转身,朝着府门的方向而去,只留给申屠嘉一个潇洒的背影。 “将来的太子储君,或许不需要老丞相申屠嘉~” “但眼下,我汉家需要故安侯。” “某个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控’的黄毛小子,也舍不得鞠躬尽瘁的老丞相,死在阴险狡诈之辈手中……” · “故安侯保重啊~” “下次再见时,公子荣,当也不再只是公子荣啦……”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28章 给你脸了是不? 自凉亭所在的侧院走到正门这一路,刘荣走的很是潇洒。 但在快要靠近侯府正门时,刘荣也没忘记自己还‘身受重伤’,一步一挪着‘艰难’踏出高槛。 刚踏出府门,得了消息前来迎接的玄冥二少赶忙上前,将刘荣扶上了马车。 这在长安城那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来,无疑更能证明‘皇长子惹恼了天子启’,并且很可能被打屁股伤到了根骨。 和皇四子刘余天生口吃,故而天生与大位无缘一样:一个身有残缺的皇长子,同样是必定无缘大位的。 这一下,原本还算明朗——至少有一个明面上胜算较高的皇长子,不至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储君太子之位,便彻底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难不成我汉家,真要立皇太弟了?” 掰着指头,挨个数了数刘荣的一众兄弟们,要么胸大无脑,满脑子打打杀杀,要么过于文弱,整日里摇头晃脑,之乎者也。 更或直接就是口吃的口吃,残缺的残缺——不是身体有缺陷,就是性格太偏激。 一直数到皇十子,才总算是挑不出什么太过明显的毛病,可一看年纪——好~嘛,几乎是先帝前脚刚驾崩,皇十子后脚才从娘胎里蹦出来; 一岁不到的年纪,五官都还没长开,除了男女啥也看不出来,可不就是‘挑不出毛病’嘛…… 毋庸置疑的是,这一场戏唱下来,刘荣在朝野内外的舆论看来,已然是彻底告别了‘准储君’的超然地位; 但在返回未央宫的途中,倒趴在马车内的刘荣,却根本没将自己的关注点,放在舆论对自己的唱衰之上…… · · · “谁挑唆的?” 几乎是二弟刘德刚开口,说母亲栗姬差点跑到宣室殿要人,刘荣便立刻点明了关键。 ——这才三天的功夫,若没人从中作梗,栗姬别说闹事儿了,压根儿就连这件事儿都不会知道! 非但知道了,甚至还差点跑去宣室殿,找天子启伸手要人? 要说这当中没有猫腻,刘荣敢原地不姓刘! 见自家大哥一语道明厉害,公子德当即心下一凛。 “一开始,是宫里的人嚼舌根子,不知怎的,就让母亲听了去;” “而后不久,便是绮兰殿的王夫人……” 唰! 公子德话说一半,甚至几乎是在‘王夫人’三字响起的一瞬间,刘荣便陡然抬起手,示意二弟不必再继续说下去。 如今的未央宫,总共有两位姓王的姬嫔:王娡,以及王儿姁(xu)。 又因这二人互为姐妹,且同为‘美人’的品秩,更是近几年,主要占据天子启恩宠的红人儿,便也被宫内外亲切的称之为:大、小王美人。 而在去年,接连生下三个女儿的‘大王美人’王娡,也终于生下了自己的长子:皇十子刘彘,并借此成为了未央宫中,唯一一位‘王夫人’。 在旁人眼中,这位王夫人或许温婉、贤熟,识大体,顾大局。 但在刘荣的‘火眼金睛’之下,这个等级的魑魅魍魉,却根本无所遁形…… “亲自来的,还是派了犬马?” 冷声一问,当即吓的刘德又是一缩脖子。 “头一回是亲自来探望的,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宽慰了母亲几句;” “之后,便都是派了绮兰殿的主事女官。” “劝母亲‘为母则刚’之类的话,也大都是那女官带给母亲的……” 咚! “——凤凰殿闭门谢客,闭的哪扇门、谢的哪路客?!!” 公子德话音未落,刘荣毫无征兆的厉喝声便于马车内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沉闷的巨响! 感受到车身都晃了晃,就连坐在前室赶车的车夫都是一惊! 好在已经临近宫门,也没什么人能靠近马车,除那车夫之外,倒没人注意到车内的异常。 马车之内,公子德羞愧低头,心中百般抱怨、万般牢骚,终也只化作一声低声下气的‘大哥息怒’; 而在一旁,老三刘淤刚要为二哥辩解一下,却被自家大哥含怒一瞪,便也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了下去。 兄弟俩能怎么办? 说是闭门谢客,可凤凰殿,终归还是兄弟仨的母亲:栗姬做主! 兄弟俩都十几岁的年纪,难不成还能跨过母亲,真的下令凤凰殿‘闭门谢客’? 能不时盯着进出凤凰殿的人,尽量避免老娘见不该见的人、听到不该听的话,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但理是这么個理,兄弟二人却也不敢怪刘荣冤枉自己,只能暗戳戳腹诽起自家那极品老娘。 ——甭管做不做得到,该交代的,自家大哥早就交代过了,而且还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都没忘做下交代。 屁股都被打烂了,都不忘托人交代一句‘看好母亲’,结果还是出了岔子,兄弟俩能怪谁? 好在刘荣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极其迅速的调整好情绪,重新恢复到平日里,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神容。 轻咳两声,隐晦交代车夫管好自己的嘴,这才压下怒火,再深吸一口气。 “绮兰殿那女官?” “——听说丞相进了宫,又带了宣诏郎回府,约莫猜到大哥要回,便已使人拿了。” 刘荣刚开口,公子德便福灵心至的给出答案,临了还不忘吐槽一句:“临出门的时候,母亲还在为此事发怒呢。” “若不是知道大哥得以脱身,不知又要闹到怎般地步……” 闻言,刘荣只沉‘嗯’了一声,便皱眉思虑起来。 待马车于宫门外停下,兄弟二人先后下了车,又招呼宫人搬来一把以摇椅改造的轿子,便扶着刘荣坐了上去。 坐上椅轿,感受到后股、后腰处并未贴合椅背,刘荣心中仅存的那点恼怒,也随之为一股温情所吹散。 再深吸一口气,沉声安抚过两个弟弟,刘荣便抬起手,摆出一个酷似当今天子启的动作——以指腹摩擦唇下,目光炯炯直视前方。 “不急着回,直接往绮兰殿。” “老二回一趟凤凰殿,把那女官押来。” “——再带几个有气力的,各自备好棍杖。” “笑脸给多了,怕是有人以为我汉家的皇长子,当真是泥捏的呢……”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29章 有人哭,就有人死 未央宫,指的并非是一座宫殿,而是一片被围在宫墙内的宫墙群。 长宽各近四里的庞大宫殿群,宣室正殿处于正中央,东北角是钟室,西北角是少府官署、作室。 东南角,是皇家御用马厩——未央厩; 而西南角的,则是未央宫内仅有的御花园:沧池。 当然,在这些标志性建筑之间,也夹杂着后宫姬嫔的居所。 ——皇长子刘荣、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及兄弟三人的生母:栗姬居住的凤凰殿; 皇四子刘余、皇五子刘非、皇六子刘发、皇八子刘端四人,以及程夫人、唐姬共同居住的宣明殿; 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及贾夫人娘仨的广明殿; 当然还有大、小王美人,带着几位公主及皇十子刘彘,所居住的绮兰殿。 作为姬嫔的居所,绮兰殿并不比凤凰殿、广明殿等其他殿室大多少。 真要说起来,未央宫内的姬嫔居所,基本都是差不多大小,反倒是刘荣母子四人的凤凰殿,肉眼可见的大出一圈。 但比起其他几座殿室的位置,绮兰殿却独树一帜——刚好就位于宣室正殿东侧不过百步,且周遭有大片开阔地。 尤其是殿门外,足有一片长五十步,宽三十步的巨大空地,让人身临此地时,便不由自主的会感到心旷神怡。 刘荣当然也是如此。 几乎是刚来到绮兰殿外,刘荣糟糕的心情都莫名舒缓了些,微微皱起的眉头也彻底松了开来。 却不知身后,两个弟弟跟在大哥的椅轿后,却是一阵说不清的惶恐不安。 “二哥,大哥这?” “不会是要打上门去,找王夫人要说法吧?” “——便说确是王夫人从中作梗,怕也不会承认?” “万一再闹出什么乱子,又恼了父皇,大哥这身子……” 耳边传来三弟刘淤一如往常的询问,公子德却满脸凝重的绷起了脸,并未如往常那般,为弟弟的疑惑作出解答。 即便刘荣已经将情绪压下,神情也基本恢复正常,却根本不影响刘德从自家大哥身上,感受到愈发汹涌的滔天怒火。 这怒火来的奇怪; 奇怪到刘德直到此刻——都快到绮兰殿了,也依旧没想明白:大哥,这是怎么了? 过去,若是发生类似的事,大哥不都是对母亲暗恼,又偏偏发作不得,最终只能唉声叹气的去收拾残局吗? 怎这次,竟管都不管母亲,便径直来了绮兰殿…… “去,叩门。” “便说皇长子得暇,有场好戏,想要请王夫人同观。” 一行十数人浩浩荡荡而来,来到绮兰殿殿门斜前方十五步,便随着刘荣一声令下而止步。 待刘荣乘坐的椅轿安稳落地,那已经被绑成麻花的女官,也被几名身形魁梧的四人合力抬起,摁爬在了一条长凳之上。 那女官面色苍白,嘴唇微颤,显然已经被吓坏; 但手脚都被紧紧绑起,嘴里也被塞上布团,又是趴在长凳上,便没敢挣扎乱动,生怕会脸朝地摔下长椅。 ——也不全是怕摔。 在长凳两侧,各有两个手持杖棍的魁梧寺人,正虎视眈眈的低着头,看向倒趴在长凳上的女官。 短暂的沉寂之后,王娡略显狐疑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内。 远远看到殿门外的场景,尤其是看清那女官的面容,王娡当即脸色一黑; 阴恻恻眯起眼角,不着痕迹的瞟向远处,淡然坐在椅轿上的皇长子刘荣,王娡终还是低下头去。 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婴孩,正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王娡微微一笑,就此安下心来…… “开始吧~” “大冷天的,难得有这好戏看,可别急着打死了……” 轻轻拍了拍怀里婴孩的侧背,正要上前,便闻刘荣慵懒的嗓音传到耳边,王娡当下便是一愣! 可终归是心虚,也不敢直接出声阻止,只不着痕迹的加快脚步,来到了刘荣身旁。 “大早上的,这是何人恼了皇长子?” “便是有不长眼的冲撞了皇长子,也不该在我这绮兰殿外……” “——是绮兰殿的狗啊~” 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旋即稍侧过头,手握成拳撑在脸侧,对王娡微微一笑。 “都说人死要落叶归根,想来这犬、马之类,也是一样的道理?” “绮兰殿的狗咬了人,若是让人打死在凤凰殿,怕是夫人知晓了,也要觉得面上无光?” “万一再是什么稀罕种,日后夫人上门找我要交代……” 嘴上说着,刘荣目光直勾勾望向身侧,纵然已经生了四胎,却也依旧风韵犹存,甚至不见多少老态的王娡。 只那先前撑在脸侧的手,已满不在乎的轻轻抬起,又好似被抽离了筋骨般,软软落了下去…… 啪! “唔!” 啪! “嗯!” 耳边传来规律的拍打声,以及那女官低沉的闷哼,刘荣目光仍不从王娡身上移开,只嘴上淡然道:“去,把嘴松了。” “给大家伙儿听听,这绮兰殿养出来的稀罕种,能吠出个什么动静来。” 这话一出,王娡再也端不住那云淡风轻的姿态,面色也陡增一分恼怒! 尤其是不远处,开始响起女官那凄厉的惨叫声后,王娡面上假笑,便愈发趋于崩碎。 正要开口,却见刘荣含笑探出手,在两个弟弟搀扶下起身,旋即来到自己身前。 “这,便是小十吧?” “刚出生便逢国丧,我这做哥哥的,都没还抱过呢……” 说着便探出手,作势要接过怀里的婴孩,顿时惹得王娡心中警铃大震! 下意识将手一紧,一阵刺耳的婴孩哭泣声,便响彻绮兰殿上空。 “哇~” “哇~~~” “哇~~~~~~……” 孩子的哭声,让王娡本能的开始颠动摇晃起怀中襁褓,却也被那女官的惨叫声,惹得愈发烦躁起来。 而在王娡身前,弄哭弟弟的刘荣却嘿然一笑,还不忘嘀咕一声:“哭的中气十足,体格不错?” 不知是被孩子的哭声,还是女官的惨叫声,亦或是被刘荣摄人的强大气场…… 最大的可能性,是这些事同时发生,终还是让王娡短暂崩溃了一瞬。 脑子一热,便也顾不上装样子,暗下咬咬牙:“皇长子怕是忘了这未央宫,究竟是谁做主吧?” “需知打狗,也尚要看主人……” 终于等来王娡这暗含深意的威胁,刘荣心中只觉一阵畅快,便是后身隐约传来的炙痛,都似乎缓解了不少。 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深深凝望向王娡目光深处; 冷不丁一摆手,止住不远处,寺人们不断挥下的杖棍,也让那女官的惨叫声低下去些。 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嘴角笑意更浓。 “夫人,怕了。” 说着,低头看向襁褓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幼弟刘彘; “有人怕,就有人哭;” 再抬眸,阴恻恻笑着,再度望向王娡目光深处,头朝女官的方向微微一点。 “有人哭,就有人死……” 应声抬起手,又轻轻一握拳; 才刚得以缓歇片刻的女官,只被一棍打中后脊,‘嗯!’的发出一声闷哼之后,便口鼻带血的耸拉下脑袋,彻底没了鼻息。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刘德、刘淤在内的每一个人——甚至就连行刑的那几個寺人,都只感受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颤! 而在众人惊惧交加的注视下,刘荣却仍将目光,死死锁定在面前的女人——历史上的孝武王太后:王娡的眼眸深处。 “夫人此刻,当是松了口气吧?” “嗯?” “——狗死了,便不会乱吠。” “夫人那点算计,便再也不会重见天日……” · “倒是有一件事,好叫夫人知晓。” “——皇长子,不怕犬吠。” “更不屑于靠这条犬类,来难为幼弟的生母。” “只我幼弟,终归是刘氏,更与我血脉相连,便是生了嫌隙,也总还能兄友弟恭。” “至于王夫人,却怕是不值得我往这绮兰殿,再走上第二遭?”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30章 真·闭门谢客 这一下,凤凰殿是真的‘闭门谢客’了。 ——天子启口谕:皇长子母栗姬,教子无方,罚俸一年,禁足凤凰殿! ——皇长子荣、次子德、三子淤,嚣扬跋扈,无限期禁足思过! 消息传出,朝堂默然,朝野内外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皇长子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向储君太子之位挥手告别了。 只是这件事的后续,有一些非常值得玩味的细节,并不曾被人们关注。 首先,作为刘荣‘嚣扬跋扈’的帮凶,那些出身凤凰殿,遵刘荣之令打死那女官的寺人们,并没有得到太过严重的惩罚; 非但没丢掉小命,反而还被‘罚’去了刘荣身边,美其名曰:盯着皇长子禁足,以赎罪过。 其次,在刘荣被‘无限期禁足’的同时,太医属也派了几名太医,为刘荣诊治起了后腰、后股处的伤势。 最为关键的是:那被打死的女官,尸首即没有被刘荣下令收敛,也不曾被绮兰殿收走; 就那么在绮兰殿外,由天子启的贴身官宦盯着,晾了足有三日,才被丢去了长安城外的乱葬岗。 其间,王夫人不止一次派人,想要收走那好似巴掌印般,明晃晃晾在绮兰殿外的尸首。 但对此,天子启的贴身老宦官,却只答了一句话。 ——既然不是夫人指使,那此人,便不再是绮兰殿的人了。 就这么战战兢兢等了三天,直到那具尸首消失在殿外,王夫人才终于怀着忐忑的心情,从宫外叫来了自己的弟弟:田蚡。 也是直到田蚡走入宫中,出现在绮兰殿的那一刻,王夫人多日来积攒的惶恐,才终得以宣泄出来…… · · · “宫外如何?!” 见到弟弟田蚡的第一时间,王娡便是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只赶忙上前,仅仅抓住了田蚡的手臂! 看出姐姐王娡此时的慌乱,田蚡也只沉着脸,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皇长子此番,当真是把许多人都吓坏了……” “虽说被陛下禁足,让很多人都认为皇长子惹下了大祸,自此回天乏术,却也有不少人认为:皇长子如此作为,却也颇有人主之相……” 作为王娡最为信任的母族助力,甚至可以说是皇十子刘彘争储夺嫡的急先锋,尤其还是作为商贾,田蚡对很多事,看的都比大多数人透彻。 皇长子被禁足? 听起来是挺吓人,但实际上,皇长子本来就才挨了板子,身上还带着伤呢; 就算没被禁足,回宫之后,也是肯定要在凤凰殿卧榻静养的。 至于栗姬也被禁足,听起来像是受到了惩罚,但田蚡用膝盖都能想到:此时的皇长子,肯定是乐开了花。 ——正愁着怎样才能让母亲别再闹出乱子,天子的禁足令就适时送到,皇长子能不开心? 再考虑到‘禁足’刘荣之后,天子启也没忘派太医去给刘荣治病,以及天子启在这件事上的后续处理…… 田蚡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此番,天子启看似是重重惩治了刘荣母子,但实际上,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反倒是绮兰殿,看上去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实则…… “近几日,陛下可曾来看过姐姐?” 语带凝重的一问,只惹得王娡面带忐忑的摇摇头:“不曾。” “便是儿姁(xu)那里,陛下也不曾来过。” 只此一语,便惹得田蚡满是苦涩的闭上双眼,轻叹着缓缓摇起头。 对于后宫的女人而言,很多事情,其实都能凭这一点判断出是吉是凶; ——事后,天子有没有来过。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如果天子启当真认为绮兰殿、王娡毫无过错,整个事件都是皇长子刘荣全责,那在事后,天子启肯定会来绮兰殿一趟。 温言抚慰也好,隐晦敲打也罢; 便是对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只单纯的来走上一趟、坐上一会儿,聊一些毫无意义的家长里短,也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但天子启没来。 非但没来‘受了委屈、欺辱’的王娡这里,就连怀着龙子凤孙,不日便要临盆的王儿姁,天子启也没来探望。 这样一来,这件事在天子启那里的性质,也就是一目了然的了。 “此番,恐怕就连陛下,也对姐姐失望了啊……” 满是唏嘘得一声感叹,终是让王娡烦躁的深吸一口气,又实在按捺不下惊惧,愤愤咬紧了后槽牙。 “那贱婢,当真是害苦了我……” 此言一出,田蚡当即一愣,满是不可置信道:“这件事,不是姐姐暗中授意?” 却见王娡满是不屑的冷哼一声:“我有那么蠢?!” “便是要设计,也总不至于傻到派自家下人去做?” “——还不是那贱婢自作主张!!!” “若是早点知道,我好歹也能想办法找补,总不至于这般被动!” 听闻王娡此言,田蚡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本就苦涩的面庞之上,也更多出一分唏嘘。 “是啊……” “姐姐再傻,也总不至于傻到派自己身边的人,去光明正大的做这种事情。” “——早先我还奇怪:那日,皇长子怎就那般痛快,替姐姐将那女官灭了口。” “如此看来,只怕是皇长子也早知此事,与姐姐无甚大关联……” 说着,田蚡便又是一阵摇头苦笑,旋即意味深长道:“怕是往日,我们,都看错皇长子了。” “就此次的事来看,皇长子,绝非善类……” 许是有田蚡在身边,又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王娡也逐渐从惶恐不安的情绪中平静下来。 又闻田蚡此言,便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道:“终归是皇长子,半个准储君。” “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倒也省的我姐弟为之头疼了。” “唉……” “——若那贱婢还活着,我倒还能把人被陛下送去,以自证清白。” “只如今死无对证,我便是有心自证,却也百口莫辩……” 随着王娡这满含愤闷的话语,姐弟二人便也就此沉默了下来。 显而易见:这次的事,王娡被刘荣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也已经没有了继续纠缠下去的意义。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将此事冷处理,打碎牙齿和血吞,吃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以后…… “馆陶公主那边,可搭上线了?” 沉思良久,王娡终轻声发出一问,却惹得田蚡一阵苦笑不止。 “倒是见了一面。” “只是光见这一面,就贴进去不下千金的拜礼;” “听话里话外的意思,要想谈成那件事,只怕是……” 听出田蚡话中埋怨,王娡也不由眼底一黯,悠悠道:“你长陵田氏,难道还缺这点黄白之物?” “还是我儿彘,不值得你长陵田氏花些钱、金?” 便见田蚡嘿嘿一阵讪笑,又颇有些不自然的挠了挠头。 “瞧姐姐这话说的;” “——我姐弟二人虽非同姓,却也终归是一個母亲所生。” “彘儿大了,也总还是要唤我一声舅父的。” “只是姐姐也知道,我田氏纵然家大业大,也终归不全是我这少主说了算。” “动辄数千上万金的花销,若是换不来入项,我也没法给族人交代?” 说到最后,田蚡的语调之中,也已是隐约带上了些期翼。 对此,王娡自也不会装傻充楞。 只深吸一口气,又漠然望向殿门的方向,好似自言自语般,为田蚡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商贾末业,终归不是正道。” “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被某家勋贵、某任丞相抄了宅院,毁了宗祠。” “这几年,兄弟可得好好想想:等日后,要如何处置那硕大产业。” “——再怎么说,堂堂国舅,本是可以入朝为官、封侯拜相的。” “若仍自甘堕落,行商做贾,总归要惹人笑话……”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31章 不尽然吧? 未央宫,凤凰殿。 随着天子启一道禁足令,凤凰殿的萱闹,总算是彻底平息了下去。 刘荣那自先帝驾崩以来,便一直跌宕起伏的心,也随着凤凰殿的沉寂,而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悠悠然坐在那把腰、股位置被掏空的摇椅上,时不时嘬一口碗中茶汤,别提有多惬意。 ——冬月十一,难得有了个艳阳天,刘荣也是时隔多年,再次有机会在殿外小院晒晒太阳。 只是在刘荣身侧,玄冥二少面色各异,还时不时交换着眼神,互相催促着,却谁也不敢先开口…… “说~吧~” “什么话都往心里憋,再憋坏了身子。” 淡然道出一语,再嘬一口茶汤,便见刘荣将手中茶碗递出; 待二弟刘德欲言又止的接过茶碗,又慵懒的打了个哈欠,而后将盖在身上的薄毯提了提。 许是刘荣这幅模样,让两个弟弟也安心了些,又是一阵眼神交互,终还是由老二刘德含笑开口。 “过往三日,父皇都不曾去绮兰殿。” “甚至昨日,还留宿于椒房……” “——弟估摸着,父皇这是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偏袒。” “只是大哥被禁足,连带着母亲也……” 说话得功夫,那茶碗已经被放到一旁的案几之上,刘德本还带着些许笑意的面庞,也悄然涌上一抹忧虑。 “前几日,大哥才刚因为丞相的事儿,而被父皇罚了杖责。” “结果前脚刚被赦免,后脚才回宫,便又出了这事儿。” “——外面的人都说,大哥这回,当是彻底恼了父皇。” “还说这储君之位,大哥恐怕……” 听出弟弟藏于语调中的担忧,刘荣深吸一口气,旋即稍一侧头; 见二弟刘德隐含忧色,三弟刘淤更是满脸焦急,恨不能脱口而出一句: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摇头一笑,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不至于。” “区区一条犬类,父皇不至于就此,便真觉得我嚣扬跋扈,无可救药。” “反倒是这般血性,说不定还会让父皇高看一眼,觉得我‘不类孝惠之仁弱’?” “呵……” “至于母亲嘛~” 说到开心处,刘荣更是舒坦的伸了个懒腰,神情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好事儿啊~” “这是连父皇都看不过去了,这才出手帮我一把。” “再有,便是皇祖母那里,也能因此而更加安心——皇长子兄弟三人,外加其母都被禁足,必当是已经失了圣眷。” “我这‘嚣扬跋扈’‘方寸大乱’的模样,也正好让父皇‘大失所望’,从而考虑起册立储君太弟的事……” 言罢,刘荣再长呼出一口气,便闭上了双眼。 “都是戏~” “我只管把戏唱好,父皇那边,便自不会太过严苛。” “倒是绮兰殿,尤其是‘大王美人’那边,往后要多留心了。” 说到最后,尤其是提到‘绮兰殿’三个字时,刘荣轻松愉悦的语调,便陡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或许在外人看来,绮兰殿的大小王美人姐妹,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甚至就连此刻,刘德、刘淤二人听到自家大哥这句‘往后留心绮兰殿’,都是一副不解的模样。 但刘荣深知:对于那对姐妹,尤其是‘大王美人’王娡,刘荣再怎么高看,也丝毫不为过。 因为刘荣清楚的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于天子启驾崩后坐上皇位的,正是此时还在襁褓中的幼弟:皇十子刘彘。 准确的说,是在历史上的刘荣被废太子后,自胶东王改立为太子储君,并改名为‘彻’的皇十子——汉武大帝:刘彻…… “儿子才一岁不到,这就开始筹谋布局了吗……” “不愧是孝武王太后啊……” 如是想着,刘荣望向院墙外的目光,便愈发深邃起来。 只嘴上,也不忘给两個弟弟补充道:“皇后无有所出,便意味着日后,父皇册立储君之前,会先册立其母为皇后。” “母亲成为皇后,太子才能凭借‘嫡子’的身份,名正言顺的坐上储位。” “那你们说,我兄弟三人,为何唯独我聚万众之瞩目,却从不曾有人觉得皇次子、皇三子,也有可能坐上储君太子之位?” 将目光从远处收回,面色淡然的发出一问,却见一旁的玄冥二少当即变了脸色! 老三刘淤才刚从焦急情绪中冷静下来,此刻更恨不能当即跪地,向自家大哥表忠心! 还是老二刘德,终归年纪大一些,心智更成熟一些; 听闻此问,只强自压下胸中惊惧,趁着‘皱眉思虑’的功夫平复下心情。 大致能确定自己说话时不会语颤,这才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道:“因为我二人,不是母亲的长子?” 便见刘荣微微一点头:“然。” “——太子储君,不单得是嫡出,还得是嫡长。” “换而言之,我兄弟十人,能做太子储君的,其实只有各位夫人的长子。” “凤凰殿是我,宣明殿是老四,广明殿是老七,绮兰殿,便是小十……” 说到这里,刘荣也终是稍一转身,改平躺为侧躺; 将一只手垫在脸下,面带笑意的再问:“依你们看,老四、老七,能做太子储君吗?” 闻言,老二刘德默然低下头,片刻之后,又缓缓摇摇头。 而在一旁,老三刘淤却根本没去思考,只大致感觉到自家大哥并没有猜忌自己,便如释重负的暗中松了口气。 “我汉家,不会有一位天生口吃,难登大雅之堂的太子储君;” “也不会有一位牙尖嘴利,巧舌诡辩的储君太子。” “换而言之:父皇的太子储君,如果不是我这个皇长子,便必定会是王夫人得立为皇后之后,得以子凭母贵,成为嫡长子的小十。” 见两个弟弟一个默然摇头,一个愣是没反应,刘荣便自问自答,为自己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而在刘荣话音落下之后,刘德、刘淤二人,却是齐齐陷入漫长的思虑之中。 老二刘德,是在品味刘荣这番话所透露出的深意,并重新审视起过去,不曾受自己关注的绮兰殿。 只稍一想,刘德便是一阵冷汗直冒! ——绮兰殿,从不曾受到关注! ——从不曾有人认为,绮兰殿的王夫人能做皇后、襁褓中的小十能做太子储君! 不受关注,就意味着许多事都可以在暗中进行,同时又不会引人注目,又或是‘树大招风’; 而不被防备,便意味着必要时,可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给‘树大招风’者必杀一击…… 须臾之间,刘德便沉沉点下头:从今往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绮兰殿! 比起深谋远虑的刘德,老三刘淤,则多少有些憨态可掬了。 “如此说来,老四先前投诚大哥,便是自知无缘大位,这才来交好?” “那老七怎么还不来?” “难不成,是老七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此言一出,刘荣、刘德二人齐齐侧目,目光里分明都在问:你现在才看出来? 见弟弟被看的不好意思了,终还是刘荣忍俊不禁的摇头一失笑,旋即又面带鼓励的昂起头。 “老三长大啦~” “也开始能看明白些事儿了。” 说着,刘荣便啼笑皆非的看向二弟刘德:“往后,遇到头疼的事儿,我也能不全靠着老二了?” 却见老二闻言,颇有些迟疑的看了看身旁,满怀期待看向自己的弟弟刘淤。 “不……不尽然吧?”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32章 埠(bù)响丸辣~ 天子启确实没去绮兰殿。 究竟为什么,天子启也说不上来。 ——说怪王娡不识大体,倒也不是; 作为这汉家的天,天子启不至于不明白:依王娡的手腕,不可能做出这种后患无穷,还一查就全是把柄的糙活儿。 但天子启也约莫能感觉到,在这件事的过程当中,王娡对那女官,至少也是持默认态度。 暗中指使自己的主事女官,去怂恿栗姬大闹宣室? 确实不大可能。 但类似‘反正不是我指使的,事后把人交出来就行’的想法,却也未尝完全没有。 只是刘荣雷厉风行,一言不合将人打杀,弄的王娡是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对于刘荣表现出的手腕,天子启可以说是颇有些惊喜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许惊喜,天子启在处理完今天的政务之后,便不由自主的来到了凤凰殿。 一路阻止凤凰殿的宫人通传、唱喏,来到了刘荣的殿室外; 好巧不巧,就听到殿内小院,传出刘荣兄弟三人的交谈声。 ——天子启当然不会刻意偷听,也不屑于偷听。 但碰巧赶上了,又恰好是有关储君之位的话题,天子启本能的一抬手,制止随行护卫、宫人发出响动,便开始心安理得的偷听起墙角。 听到最后,也算是颇有收获; 心下一动,便也打消了就此离去的想法,大咧咧走进了院内。 “父、父……” 刚走进远门,便见老三刘淤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父父父了半天,也没能吐出个‘皇’字; 待老二刘德反应过来,率先见礼,老三也赶忙跟上,天子启这才摆摆手,将这两个儿子遣退。 “父皇驾临,恕儿臣不便恭迎……” 摇椅之上,刘荣故作惶恐的挪了挪身子,却又‘实在’起不了身,当即便拱手告罪一声。 却见天子启不屑一笑,旋即大步走上前,自顾自在刘荣身侧的另一柄摇椅上坐下身。 “行~啦~” “真当朕不知那日,公子自故安侯府大笑而出时,是怎般肆意洒脱?” “装也不知道装的真些……” 被老爹一语点破,刘荣却也不尴尬,只嘿笑着低下头去,并未再辩解。 倒是天子启不知为何,似乎心情非常不错,丝毫没有揪着刘荣‘不起身迎驾’不放,只自顾自道:“朕看这凤凰殿,是片刻都离不得公子啊?” “若非朕免了公子的罪,允准公子回宫,公子的母亲护子心切之下,可就要闹上朕的宣室殿了?” 调侃一语道出口,天子启便满是戏谑的望向刘荣,正要看看刘荣会如何为自己,以及母亲栗姬辩解、找补; 却见刘荣自嘲一笑,满不在乎的将后脑勺落回摇椅椅背,全然一副摆烂的模样。 “是啊~” “若非有儿臣压着,别说找父皇闹了——怕是都敢去东宫长乐,让太祖母给她腾地方,好做我汉家的太皇太后呢。” “啧啧啧……” 见刘荣这般懒散怠惰的作态,天子启先是暗下一奇。 又听出刘荣这好似在谈论别人的淡定语气,竟是一时语失,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小子……” “莫非在丞相身边待了几天,便‘大彻大悟’了?” 心下疑惑间,天子启便自上而下打量起刘荣,似乎是今天才刚认识自己的长子。 打量一圈,连刘荣身下的摇椅都没放过,却始终没看出什么不对,天子启终只得也学着刘荣的模样,放松身体,瘫躺在摇椅上。 “绮兰殿外,公子可是闹出了好大动静?” “——嗯,王夫人的犬没看紧,跑我凤凰殿乱吠,儿就给送回去了。” “送便送,怎还打死了?” “——左右不过一条犬,死便死了。” 接连两问,刘荣答得无比轻松,甚至都没怎么过脑子,张口就给出了应答。 又默然片刻,更好似想起什么般,侧身望向天子启问道:“怎么?” “王夫人找上了父皇,要我赔那条犬?” 闻言,天子启又是一阵语塞。 不对劲。 在天子启看来,今天的刘荣,很不对劲。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是比平日里,多了些过分的从容。 或者不该说是从容,更像是无欲无求…… “公子,这是看破了红尘呐~” “可要朕寻鼎炼丹炉,供公子修仙问道?” 听出老爹话语中的不满,刘荣只心下一凛! 面上,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甚至堪称慵懒的作态。 “唉……” “母亲啊~” “连父皇都想不到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又束手无策的人;” “偏偏儿这母亲,更蠢的无可救药,稍一个没盯紧,便能闯下好大祸事……” “——区区一个女官呐?” “便能将其耍得团团转,都被人卖了,还上赶着要帮人数钱?” ··· “呼~~~~~……” “儿,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尤其是在见识过王夫人的手段之后,儿实在不知道母亲将来,如何能斗得过王夫人……” 说着,刘荣便稍坐直了身,木然呆坐许久; 而后,才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轻声呢喃道:“或许父皇,真的可以考虑考虑小十了。” “至少这样,儿或许就不会被将来的储君太子忌惮,兴许还能被父皇封去关东,做个闲散逍遥王?” 刘荣如此坦诚相待,是真的把天子启搞不会了。 可细一琢磨,刘荣字字句句,还真都有道理…… “公子这是拿自己的母亲没了办法,便找朕苦诉?” 戏谑一问,却并没等来刘荣的应答,只一阵摇头苦笑不止; 等不来应答,天子启思虑良久,终还是从摇椅上起身。 “我汉家,以孝治天下。” “东、西两宫共掌宗庙、社稷,更是自吕太后时起,便定下的祖制。” “曾几何时,先帝也曾问过朕:若母不贤,汝奈若何?” “彼时,朕不得其解……” 嘴上说着,天子启脚下也向前踱步而出,每走出一步,又会稍停留片刻。 就这么走出去七八步,天子启才没再迈开步伐,而是停在原地许久。 终摇头一笑,回身望向刘荣。 “先帝说:天子,是这天下的主宰,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可能出现在天子面前、都可以为天子所用。” “天子要做的,不是把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变成自己所希望的模样,而是应当物尽其用。” “——若是斧子,便用来劈柴;若是利刃,便拿去杀敌。” “便是朽木,也能做成敲人脑袋的棍棒……” ··· “我汉家的储君,最要学、最该学会的,是因势导利。” “就像朕——早就不再去想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母亲明白自己的艰辛,而是借着母亲偶尔犯的糊涂,来图谋宗庙、社稷的事。” “——公子的运气,或许比朕差许多。” “却也终归比孝惠皇帝好上不少?” 说到最后,天子启又莫名一笑,深深看了刘荣一眼,便负手而去。 “若是还有些志气,朕今日这番话,公子,不妨好生琢磨琢磨……”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33章 父皇教的好啊~ “张口闭口‘公子荣’,一点父亲的样子都没有……” 天子启走后,刘荣满不在乎的一声牢骚,只惹得两个弟弟一阵冷汗直冒! 可最终,还是没有出声提醒刘荣:隔墙有耳,大兄慎言。 ——天子启对刘荣说的话,两兄弟当然不敢偷听。 又不敢开口问,便只能等刘荣自己讲出来。 只是刘荣接下来的这番话,饶是兄弟二人中的‘智商担当’刘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因势导利?” “说的倒是轻松,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要是也有个要立小儿子为储君的母亲,我当然也乐得‘因势导利’,利用此事做文章。” “可我母亲犯糊涂,那都是净往大动脉砍呐?” “我怎么利用?” “等那声老狗喊出来,我还‘因势导利’个集贸???”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阵牢骚,只惹得兄弟二人云里雾里,压根儿就搞不懂刘荣在说些什么。 刘德稍好些,隐约听出刘荣的抱怨,应当和母亲栗姬有关。 刘淤那就别提了——几乎是从听到那个新词开始,就一直在皱眉沉思:大动脉、集贸,都是什么东西? 本就对三弟的智商不抱希望,又看出刘淤的关注点,早就偏到了不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刘德终还是深吸一口气,低头思虑起来。 良久,方试探着开口道:“依大哥之见,父皇今日驾临,究竟何意?” 本是中规中矩的一问,却引得刘荣面色稍一顿,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也在刘德这一问之后戛然而止。 足足过了三息,刘荣才从呆愕状态中缓过神来,凝望向天子启离去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好家伙……” “劝我振作是假,亲身示范‘因势导利’才是真?” “——感觉我要摆烂了,就拿储位再激我一下,好让我配合着把戏演完?” “至于事后如何,就等到时候,再看具体的情况……”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天子启的意图,刘荣心中,只一阵说不清、道不尽的苦涩。 原本以为,老爷子方才那番话语,是在用亲身经历提点刘荣:与其想着改变,不如想着利用; 与其想着改变母亲,不如想想母亲的性子,可以如何利用。 只是现在看来,就连‘提醒刘荣要学会利用一切条件’的教导,都是天子启自己‘利用一切条件’的亲身示范。 而这等程度的亲身示范,刘荣只能说:受益匪浅…… 凝望向殿门外,又盯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刘荣才终于洒然一笑。 而后便起身,望向身旁的二弟刘德。 “父皇今日来,是想告诉我:皇长子英果类父,朕心甚慰。” “只往后这些日子,我兄弟几人,便不好再有大动作了。” “——先因为丞相的事挨了板子,紧接着,便又因‘嚣扬跋扈’被禁了足;” “开春之前,就老老实实在凤凰殿猫冬吧……” 闻言,无论是听懂大哥意思的刘德,还是仍旧在思考‘何谓集贸’的刘淤,都恭顺的拱手领命。 只是兄弟二人都不知道:此时的大哥刘荣,已经被天子启今日所为,彻底激发出了斗志。 利用我? 好啊 因势导利? 行啊 当爹的敢教,儿子还能不敢学? “长江后浪推前浪……” “嘿;” “儿臣,绝不辜负父皇此番尊尊教诲……” · · · 这个冬天,长安朝堂非常忙碌。 先帝的后事基本结束,紧随其后的,便是国丧期间堆积的政务。 若单只是政务堆积,倒也不至于到‘忙碌’的地步——有老丞相申屠嘉坐镇,政务再怎么堆积,也总能迅速得到处理。 只是今年的冬天,实在是有太多太多事,需要长安朝堂处理。 ——首先,是函谷关外的梁国; 刚一开春,天子启便再度颁诏,下令少府继续向梁国输送粮草、军械,并着重强调‘从速行之’。 得了诏令,朝堂刚拿出個章程,天子启便又放出风:开春之时,匈奴人的使者会来,汉家大概率要再次与匈奴人和亲。 几乎是同一时间,宫里又再度传出消息:丞相申屠嘉在《削藩策》一事上,又双叒叕一次惹恼了天子启; 这一次,天子启忍无可忍,甚至连最后的体面都没给申屠嘉留,直接给申屠嘉方了长假:丞相劳苦功劳,年迈昏聩,便好生在府上歇着吧! 天子启上下嘴皮子一碰,申屠嘉竟也从善如流,就此心安理得的躺在侯府,按月接收送上门的俸钱、禄米,日子过的好不惬意。 倒是苦了长安朝堂,本就因为政务堆积、往梁国输送辎重,以及迎接匈奴使团、准备和亲等事忙的焦头烂额,又没了申屠嘉坐镇相府,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单就是腊月,朝堂九卿九个人加在一起,在自己家过夜的次数,竟总共不过十日! 主官尚且如此,底下的人就更别提了:凡是上朝没顶着一对黑眼圈的,都直接暴露了工作不够认真的事实。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三个多月,终于挨到了开春,总算是忙了个七七八八。 ——堆积政务得到处理,支援梁国的辎重启程,匈奴使团的迎接工作准备就绪,和亲所需的礼数、物资,也都基本准备完毕。 终于可以松口气,甚至奢侈的回家美美睡上一觉,朝堂内外,只一阵欢天喜地。 也是直到这开春之时,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未央宫,才终于有了些‘复苏’的征兆。 ——绮兰殿的王夫人自告奋勇,表示自己的大女儿公忠体国,自愿远嫁塞外,以供和亲之用; ——广明殿的贾夫人紧随其后,也替自己的大儿子:皇七子刘彭祖,争取起迎接匈奴使团的差事。 宣明殿没有动作,倒是在所有人预料之中。 而凤凰殿传出的动静,却是大大出乎了朝野内外的预料。 “皇长子请缨,治少府匠事?” “此举何意?” 一时间,整座长安城内,多出了不知多少挠头搔首,苦思冥想的身影。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对于王夫人、贾夫人的请求,天子启,悉数回绝。 ——王夫人的长女,被天子启以‘过于年幼,且身份过于尊贵’为由,被排除出和亲候选名单; 最终结果,大概率会是一位宗室女得封公主,为汉匈短暂和平而远嫁塞外。 贾夫人的长子:皇七子刘彭祖,则被天子启以‘于礼不合’为由拒绝,迎接匈奴使团的事照例由奉常属衙全权负责。 唯独皇长子刘荣的请求,得到了天子启的默许。 就此,皇长子刘荣在坊间的形象,除了‘向来和善’‘最近有些莽撞’之外,又多了个‘喜木工匠人之术’的词条。 但没人能想到——甚至就连天子启都不曾预料到:去了少府的刘荣,究竟会给天下人,以及吴王刘濞带来多大的‘惊喜’……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34章 当我好欺负? “十年呐……” “总算是得以踏足少府……” 长安城,未央宫,少府作室。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作坊、匠人清单名录,刘荣激动之余,只莫名感到一阵。 ——作为穿越者,最应该做的,不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怎奈这个时代,真正能供穿越者发挥特长的匠人、物资,都被少府一股脑扒拉进了皇家的碗里,寻常人压根儿就别想靠近。 别说是作为皇长子的刘荣了——当今汉室,能自由出入少府的非少府官员,掰着指头算,满共也就三个。 天子启,窦太后,以及馆陶主刘嫖。 除此三人之外,别管是王侯还是将相,宗室还是外戚; 除非你有太后或天子的手令甚至诏书,否则,别说从少府往外搬东西了,便是进去看一眼,你都极有可能是在拿族谱开玩笑。 此番,刘荣历经十年,终得以如偿所愿,却也只得到参观、调用少府部分人员物资的权限。 说的直白点,就是天子启在少府给刘荣划了个角落,然后说:嗯,就在这个圈儿里玩吧。 与其说天子启是‘区别对待’,给刘荣特殊权限,倒不如说天子启是有大事要忙,懒得再处理凤凰殿的狗屁倒灶,这才打发刘荣去少府,好给自己一个耳根清静。 这不? 刘荣刚拿起一卷记录着少府作坊地址、职责的竹简,便顿时皱起了眉头。 “冶金监不让去,铸兵属不让去,东西织室不让去,上林苑也不让去……” “——还剩什么能去的地方了?” 不知是不是没听出刘荣的抱怨,刘荣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吏便谄笑上前,对着刘荣便是拱手一礼。 待刘荣满是不快的摆了摆手,便见那小吏从堆积如山的竹简地步,抽出三两卷竹简。 手上一边忙活着,嘴上也不忘对刘荣解释道:“公子,许是多有不知吧?” “冶金监,主钱币铸造、钢铁锤炼事,是個忌讳极大的地方。” “便是府令,都是非必要不涉足的……” “至于铸兵属,那就更不用提了:凡是和‘兵刃’沾上边的,那忌讳可别提有多大……” “东西织室属考工司,主织作缯帛,供应禁中宫内、百官贵戚被服,虽无甚忌讳,却也事关重大……” “至于上林……” 说到最后,小吏也终于意识到刘荣面色愈发不快,终也只得谄笑止住话头,弯腰弓下身去,不再多言。 手上,也没忘将那寥寥几卷竹简递上前,虽未开口,却也已经表明:这几卷竹简,便是皇长子能去、能玩儿的地方…… “木工司……” “桑织属……” “东园……” 只寥寥扫了一眼,刘荣便大失所望的将那几卷竹简丢回原位,失望的摇头叹息起来。 木工司,顾名思义,便是捣鼓木材的地方; 如果刘荣愿意,也可以砍砍树,劈劈柴。 桑织属也差不多:如果刘荣感兴趣,可以编编竹筐、竹席之类。 东园最是炸裂:主冥器、丧葬用具! 就这三个地方,别说刘荣这个穿越者了,便是本就身处这个时代的人,怕也没有什么兴趣。 “父皇这?” “什么意思?” “先是允我来少府,又搞这么一出?” 听出刘荣话语中的不满,那小吏也好心为刘荣解释起来。 “公子应该知道,少府最核心的部分,便是内帑(tang)。” “在坊间,少府内帑,更被许多人私底下称之为:皇帝的腰包、天子的钱袋。” “整个少府上下,无论是从市集之上买来的,还是各处作坊、匠坊生产的——凡是能值点钱,就都堆在了少府内帑。” “说白了:整个少府上下,唯独内帑是‘钱袋子’;其余各部、属、司,则都是给这口钱袋子赚钱的属从。” ··· “小的斗胆,说一句不恭敬的话。” “——皇帝的钱袋子,公子,可敢染指?” “——为皇帝赚钱的路子,公子,又可敢涉足?” “莫说是公子,便是曾经的储君太子——当今陛下,都是直到先帝驾崩后过了足足三个月,国丧彻底结束,才第一次踏足少府官署。” “公子能得到陛下允准,出现在这少府官署,已然是大幸。” “至于某些忌讳,便是公子有那个胆量,我少府上下,也是断然不会让公子触碰的……” 听小吏赔笑给自己解释起其中内由,刘荣本还以为只是简单地搪塞、推脱; 但听到最后,刘荣却也隐约体味出小吏这番话,竟也别有一番深意。 ——天子启,未必就曾这般具体的指明:这些这些地方,都不能让皇长子去。 旁的,便拿先帝时,借着‘太子晚归,误了宫禁’一事,疯狂找茬刷声望,甚至逼得先帝脱帽谢罪的廷尉张释之举例。 刘启为储,张廷尉心高气傲; 先皇驾崩,张老头生死难料。 ——先帝前脚刚驾崩,张释之后脚可就入宫觐见,涕泗横流的跪到了宣室殿,祈求新君的原谅了! 甚至连‘能跪到宣室殿’的机会,都还是张释之用尽毕生积攒的人脉,才艰难争取到的! 虽说最终,张释之被‘宽宏大量’的天子启所宽恕,却也从当朝九卿直坠云端,外放到了关东为诸侯国相。 至于刘荣,如今虽还不是太子,且已经被朝野内外大致排除出‘储君太子’的竞争行列,但以小吏的级别,还是无法接触到这些事情的。 小吏只知道:当朝皇后无子,最有可能坐上储君之位的,便必是皇长子刘荣无疑! 若是今日,自己这么个小人物替顶头上司——少府令阳陵侯岑迈,招惹了这么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你去走一趟,亲口转告阳陵侯:这三个地方,皇长子都不感兴趣。” “——不止不感兴趣,而且很不喜欢!” “东园都冒出来了,搞什么?” “难不成阳陵侯还真打算让我——让当朝皇长子,亲手给他岑少府铸造几盏冥灯?” 毫不掩饰面上不愉,如是做下一声交代,便见那原本快要急哭了的小吏,只如蒙大赦的对自己连连拱手,表示自己‘必不辱命’。 看出小吏的窘迫,刘荣稍一思虑,终也没忘补充一句:“阳陵侯不愿让我插手少府的事,我勉强可以理解。” “在长安城外,找一处离长安不远的作坊,再调匠人二十、炒钢百斤,还有一应器具、仆从。” “——我在凤凰殿等消息。” “如果阳陵侯连这都不愿答应,那皇长子可就要去宣室,好好说道说道阳陵侯这手阳奉阴违,欺压宗亲皇子的技艺了。”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35章 汉少府 未央宫,温室殿。 说是温室殿,其实并非是独立于宣室正殿的另一处宫殿。 ——宣室正殿,实际上是温室、宣室、清凉三殿的总称。 这三殿自西向南紧紧相邻,共同组成一个‘皿’字,并被统称为:宣室正殿。 夏日酷暑,天子往往便会在清凉殿办公,腊月凛冬,则又会搬去温室。 而被清凉、温室二殿夹在中间的宣室殿,在大多数时候,其实都只是作为一个正式的会议场所。 这就像是民间的富商,夏天大都会在山庄避暑,冬天则大概率会去泡温泉避寒; 可无论春夏秋冬,但凡家里有事情要商议或宣布,都必定会在主宅召集族人。 宣室殿,便是汉天子举行朝仪、对奏等正式场合时,会用到的‘主宅’。 此时的天子启,便身处气温适宜——甚至有些过热的温室殿。 虽已开了春,距离天子启搬回宣室,却也还有小半个月。 长安的气温已经不低,待在温室殿,天子启显然也有些不舒服,时不时用帕子擦着额上虚汗。 手上擦着,嘴上特不忘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殿侧角落,那藏身于帷幔之间的黑衣人交谈起来。 “东园?” “过了些吧?” “朕怎记得这岑迈,倒也称得上是个忠厚之人?” “怎连东园都冒出来了?” 听闻刘荣遭到少府令岑迈挤兑,差点跑去了御用丧葬品产业园:东园,天子启当即有些不大高兴了。 ——再怎么说,允许刘荣去少府,甚至是‘自由出入’少府的,是口含天宪的天子启。 结果天子启这边刚把大话说出去,刘荣转过头,却险些被岑迈挤兑去了东园…… “阳陵侯岑迈,确实是个忠厚长者。” “却也正因为如此,岑迈才更不敢真的放皇长子,于少府之内畅行无阻。” “——岑迈忠厚,忠的是陛下、社稷,厚的是私德、仁义;” “越是忠于陛下,岑迈,自越不敢让皇长子,插手少府那些要紧的司属。” 简简单单一句话,天子启当即便明白过来:岑迈此番,又做了一件让天子启大为放心的事。 岑迈此番作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陛下你只管下令! ——但只要来人不是带着陛下的使命,那就算此人有陛下允准,臣,也照样会把人拦在少府外! 什么抗命不尊,什么阳奉阴违,臣照单全收! 只要少府安然无恙,别说这点骂名——便是这条命,臣也绝不含糊! “嗨……” “这事儿闹的……” 嘴上随时这么说,天子启面上不愉却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达眼底的笑意,以及言辞间的无尽宠溺。 没错,宠溺。 不能怪天子启心口不一,实在是少府——尤其是汉少府,确实是一個强大到有些吓人的怪胎。 便说秦时,始皇驾崩沙丘,二世胡亥矫诏得立,陈胜吴广起义大泽乡; 大秦天下几乎是一夜之间,便尽皆燃起战火。 陈胜吴广领衔的义军连战连捷,陈胜甚至还得以建立张楚政权,自号:楚王。 彼时,曾在始皇帝统治下威压海内,镇压世间一切宵小的秦廷,竟是连一支平叛大军都凑不出来! 无奈之下,秦少府令章邯请缨,发刑徒数十万整编成军,出咸阳平叛。 按理来说,一个强大的封建政权——才刚一统神州大陆不久的强大政权,竟沦落到要靠‘刑徒军’这样的乌合之众平定叛乱,已然算得上是苟延残喘,大厦将倾。 可偏偏这支刑徒大军、这支乌合之众的主将,是秦少府章邯。 带着这几十万刑徒大军、乌合之众,章邯竟连战连捷; 从咸阳一路打到了关东,打的叛军,或者说义军节节败退,可谓势如破竹,更未尝败绩! 若非在巨鹿城下,碰到破釜沉舟的霸王项羽,章邯未必就不会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秦xx皇帝元年,逆贼项羽、刘邦反楚地,少府章邯发刑徒数十万,数月而平之…… 章邯的绝地反扑、险些扶大厦于既倒,或许有个人能力的原因在其中; 但无论是击败章邯的霸王项羽,还是同为义军领袖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都绝不会不承认的是:章邯的反扑之所以如此猛烈,还是秦少府占了主要原因。 ——秦少府,实在是太强大了…… 强大到能让章邯在一夜之间,便将几十万刑徒装备起来,并用于平叛; 而且差点就真的平定了叛乱! 而如今的汉少府,完全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是秦少府的无限加强版。 内帑的存在,让少府能随时海量甩出任意一种大宗货物,包括但不限于:粮食,金属,兵器,盐醋等战略资源,以及布帛、肉食、钱币等生活物资。 完整且庞大的轻工业体系,又让少府具备了短时间内,生产出任意一种存在于人世间的物品的能力——不仅仅是‘生产’,而是海量生产。 特殊的职能、庞大的规模,又使得少府所掌控的人力资源,几乎是以‘十万’为单位; 最要命的是:除了有钱有粮有兵器——有任何存在于人世间的东西,同时还能随时生产、制造这些东西之外,少府,甚至还有自己的军队…… 独立于汉室整个军方指挥体系之外,直接向天子本人负责的精锐武装…… 毫不夸张的说:少府,就是小一号的汉朝廷! 只要能将少府掌握在自己手中,老刘家的天子就能随时挺直腰杆喊出一句:哪怕全天下都反了,有少府在,朕依旧手握至少四成胜算! 反之,若是少府不在自己掌控? 皇帝手里没钱是什么下场,问问后世的某祯皇帝就是了…… 这样一个庞大、冗杂,又极具现实意义的部门,皇帝只要不是个傻子——甚至只要不是个病情过重的傻子,便都不可能不重视。 自然,对于这个部门的主官,皇帝的考量,也必定会有异于其他部门。 很显然,对于现任少府令岑迈,天子启非常满意。 只是满意归满意,刘荣终归是自己的儿子,大话也已经说了出去…… “交代少府:皇长子诸般所请,朕代少府允了。” “只要凤凰殿能安生些时日,便由着那混小子闹去吧……” 闻言,黑衣人躬身应喏。 却见天子启言罢,又沉吟着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许久; 终,还是对那黑衣人交代道:“内史晁错,朕打算查上一查。” “重点要查的,是晁错和法家之间的书信往来,以及有关《削藩策》的一切内容。” “若有必要,最好连晁错的族人、师门,也都一并查了。” “尤其是当年,晁错先往颍川学雅语,而后又奉先帝之令往济南,受伏生授《尚书》的事——无论查出什么,都要一字不落的送到朕手里。”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36章 就怕混蛋有文化 “晁错这个人呐~” “啧,怎么说呢……” 未央宫,凤凰殿。 在天子启下令‘再查查晁错’的同一时间,凤凰殿的刘荣兄弟四人,也正好在聊故太子家令,当朝内史:晁错。 “论才学,当得起一声:国士。” “但论德行,及其所作所为,却也绝对称得上一声:国贼!” 躺在摇椅上,一手握着半卷起的竹简,一手提笔在简上写着什么,刘荣轻飘飘一语,却引得三个弟弟瞠目哑然。 国贼? 过了点吧? 要知道汉家上一个有名有姓的国贼,是被迫跟着和亲队伍去了草原,并从此投身于匈奴单于账下,成为匈奴‘国师’的汉奸:中行(hang)说(yue)! 作为后世来客,刘荣更是明确知晓:奸宦中行说,是华夏上下五千年历史长河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汉奸’。 甚至就连‘汉奸’这个词,都是因中行说而出现,并自此成为民族败类的代称。 那作为‘汉奸’,尤其还是华夏历史上,第一個垂名青史的国贼,中行说都做了些什么? 为匈奴人卖命、替匈奴人谋策,教会匈奴人统计牧畜、统筹草场规划之类,倒还再其次。 真正坐实中行说‘汉奸’之名的,是这位被匈奴单于庭奉为‘国师’的奸宦,对汉室——对自己的民族、国家,都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在中行说跻身匈奴单于庭之前,汉匈双方的往来,都是以长、宽各一尺一寸的木渎作为国书载体。 ——这是太祖高皇帝之时,太祖刘邦与匈奴冒顿单于,于汉匈平城之战后达成的共识。 结果中行说刚跻身单于庭,便向匈奴单于进言:汉匈虽结为兄弟之国,但匈奴是当仁不让的兄长,汉家不过是小弟弟; 哥哥和弟弟往来书信,怎么能用同样大小的国书呢? 于是,匈奴人发往汉家的国书,便就此变成了长、宽各一尺二寸大小; 抬头开篇,也从‘匈奴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变成了狂炫酷拽吊炸天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问皇帝无恙。 如果说这,都还只是形式上的小动作,那中行说在现实意义上的所作所为,更是倾东海之水,都难洗其国贼之名。 ——自先帝,即太宗孝文皇帝三年,先帝决定与匈奴人决战,却又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反叛背刺至今,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匈奴人对汉家发动的大规模侵袭,足有三次。 而这三次规模以‘郡’、兵力以‘万’为单位的大规模侵袭,其中有两次,都近乎是中行说一手促成的。 对于这个奸宦,凡汉家之民无不恨之入骨,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和这样的、真正意义上的国贼相比,晁错这个‘国贼’,就有些让刘德、刘淤、刘余三人摸不着头脑了。 “大哥是说,晁错进《削藩策》,乃欲乱我汉家社稷,其心可诛?” ——老二刘德一向聪慧,却也终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即便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也只是流于表面; ··· “难道晁错狗贼,竟是吴王老贼的细作?!” ——老三刘淤,一如既往的憨态可掬,语不惊人死不休。 ··· “呃……” “私、私欲太、太重……” 倒是老四,磕磕绊绊的道出寥寥数字,便惹得刘荣将笔一停,更抬头撇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四弟一眼。 在刘余面上注视片刻,终还是再度在手中竹简上写写画画起来,嘴上也笑道:“若不是口有吃的毛病,便依老四这天资,我凤凰殿兄弟三人,只怕是要苦不堪言呐?” “嗯?” 含笑一语,引得刘余当即腼腆一笑,暗地里却也不由品味起来:大哥这话,是否有其他深意? 比如:要想保全身家性命,最好一辈子都口吃之类的…… 对于刘余心中所想,刘荣自是一无所知。 发出那样一声调侃,也绝对没有敲打、告诫刘余的意图。 只笑着摇摇头,又在竹简上写下最后一行字,刘荣才将手中简、笔放下,而后望向四弟刘余。 “没错。” “晁错此人,私欲太重。” 轻声一语,刘荣便将目光从刘余身上收回,稍呼一口气,轻轻躺靠在了椅背之上。 “晁错和贾谊,都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得先帝征辟入朝的青年俊杰。” “这二人和中大夫袁盎,更是同岁——先帝元年,这三人都刚及冠。” “只是同为二十儿郎,这三人,却是……” ··· “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起,宗亲诸侯割据的问题,就已经是朝堂的心病。” “但对于诸侯藩王,晁错和贾谊二人,却持截然相反的态度。” “——贾谊在《治安策》当中,提出了推恩藩王诸子,遍封宗亲诸侯子嗣为王,以裂其土、弱其力、分其国的策略。” “先帝虽然没有当场采纳,更不曾因此而赞扬过贾谊,但齐系诸王、淮南系三王,都是先帝采纳《治安策》之后的产物。” “而相比起贾谊这堂堂正正的阳谋,晁错却极是急功近利,于先帝年间便屡言削藩。” “如果说,贾谊走的是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的路子,那晁错主张的,就是以削藩逼反,而后武力镇压的猛药。” 语带追忆的道出这番话,刘荣沉默片刻,又缓缓摇了摇头。 “贾谊,是真国士。” “其老成谋国,甚至不亚于故丞相:北平侯张苍!” “作为北平侯的得意门生,贾谊贾长沙,也可谓未曾辱没师门。” “反观晁错,满脑子都想着如何复兴法家,却根本不知:食汉之禄,忠汉之事……” ··· “——食汉禄,而不以汉为先,是谓:不忠;” “——得先帝、父皇知遇、捡拔之恩而不思报效,是谓:不义。” “前些时日,晁父来长安劝阻,终未能改变晁错的决心,更不惜以死相劝。” “——只顾私利,而迫使亲长以性命相阻,是谓:不孝。” “所以在我看来,晁错此人虽有国士之才,然其不忠、不孝、不义,实难堪大用。” “若非同样急心于削藩,父皇恐怕也不会重用这样一个人。” 说话得功夫,小院外,也终于出现先前那小吏的身影。 刘荣却并没有急于上前,而是含笑起身,一边整理着身上衣袍,一边语带说教道:“你三人,往后都是要裂土而王,称孤道寡的。” “我接下来的话,你三人,一定要牢记于心。” “——农夫祸国,不过一粟、一米;” “——吏佐乱权,不过一乡、一里;” “然若有人身负治国之大才,却不行之于正道,其祸国,便足以颠覆一国之社稷。” “所以,日后做了藩王,一定要以德行、底线,来作为判断某人是否可用的首要标准。” “为人臣者,德行纵然可以有缺,但终归不能全然没有底线。” “对于德行过差,又完全没有底线的人,务必要慎之又慎。” “尤其是那些德行很差、很没有底线的同时,却又极具能力、才华的人,宁可痛下杀手,也绝不可留其祸害人间……”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37章 且瞧着吧 不出刘荣所料:少府令岑迈,终于还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在长安以西不过十余里的位置,给刘荣腾了个作坊出来。 只是在得知此事,是天子启‘替少府允准’时,刘荣对于岑迈这个人的了解,也随之更深了一分。 ——是天子启,或者说是汉天子的铁杆心腹! 而且是即便得到天子允准的皇子,都尚且不能打动其分毫的那种! “这样的人,若是放在其他要害位置,或许会耽误许多事。” “但其为少府,或是主武库,亦或驻守关隘、重镇之类,倒是再稳妥不过……” 如是想着,刘荣心下暗暗点头,将岑迈这个人名画上重点符号,放进了脑海中的某个角落。 ——如果不能做太子储君,并在天子启百年之后顺位继承,刘荣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而在坐上皇位之后,岑迈这样的人,便会是刘荣拿来就能用,而且是即插即用的人才。 当然,在戴上那了又说; 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推心置腹,怎般解释‘自己不需要同母胞弟搞这一套’,都无法改变刘德,刘荣终也只得作罢。 此刻,见二弟又着急忙慌解释起自己的动机,刘荣自是一阵摇头苦笑; 旋即淡然摆摆手,示意二弟不必如此,便解答起弟弟们的疑惑。 ——刘德说的对。 接下来这段时间,刘荣要在少府做的事,需要两个弟弟在身边帮衬。 早点把自己的目的告诉弟弟们,也有利于接下来的事。 “王夫人所图,说到底,终究还是小十。” “——献女和亲,天下人不会说‘王夫人深明大义,值得钦佩’,而是会说:皇十子小小年纪,同母胞姊便远嫁匈奴,实在是令人心生怜悯。” “至于老七那边……” 话头悄然一滞,便见刘荣稍一皱眉,旋即将目光望向一旁的三弟刘淤,语带考校道:“老三说说,老七是想做什么?” 正闷头反思自己的过错,听大哥点自己的名,刘淤当即将身子一正! 又意识到大哥问了自己问题,当即便脱口而出:“老七贼心不死,也想争一争那储位!” 一副大义凛然,笃定不移的坚定神容,惹得两个哥哥齐齐一愣,而后又不约而同的摇头失笑。 终还是老二刘德,在自家大哥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温声着为憨傻的弟弟解释起来。 “老七,大抵是没那个胆子的。” “但就算没那个胆子,大哥也不会真的对老七完全放心。” “——老四天生残缺,本就无缘储位;” “但老七,至少身子骨是健全的。” ··· “除非发生一件事,让老七彻底无缘储位,否则,老七便不会来找大哥低头、向大哥投诚。” “——不是因为老七‘贼心不死’,而是因为老七知道:便是这么做了,也只会让大哥更加猜忌。” “与其多此一举,倒不如真摆出一副有心夺嫡的架势,最好再借此闹出点事来,把自己的名声给败掉。” “太祖高皇帝之时,萧相国自污名声以保全性命,便是这个道理……” 对于二哥刘德细致入微的讲述,公子淤只觉的头顶直冒烟,庞大的信息量涌入脑海,直让那对英眉紧紧皱在了一起。 却见刘荣含笑点下头,甚至满是欣赏的看了二弟一眼,才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对储位,老七或许有心,或许无意。” “但也正如老二所言:除非老七彻底无缘储位,否则,我是断不会全然放松警惕的。” “老七,是个聪明人。” “如何让老七‘无缘大位’,不需要我兄弟三人去头疼,老七会自己想办法的。” 说到此处,刘荣便舒坦的伸了个懒腰,自然地掀开车窗,望向车窗外,缓慢落在身后的沿途景色。 “至于我嘛……” “啧;” “此多事之秋,我汉家内忧外患,更可谓‘国难当头’,王夫人、贾夫人,却都在蝇营狗苟,忙着帮自己的儿子争储夺嫡。” “我汉家的皇长子,总不能也这般狭隘吧?” “故安侯不是说了嘛——吴楚之乱,至少会牵连诸侯十家,波及大半个关东。” “作为皇长子,自当是要为君父分忧,为宗庙、社稷效力……”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38章 秦老匠 十余里,换算成后世的度量衡,也就是五公里不到; 乘着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不多久,一处四下荒芜的院落,便映入刘荣眼帘。 ——之所以四下荒芜,显然是因为曾经,被少府人为清过场。 再看那院落的残破,显然也已是废弃多时。 “岑迈这个少府,很不错。” 只简单一语,刘荣便言简意赅的表达了此番,对少府令岑迈的赞赏。 可千万别觉得这残破的院落,也是岑迈在挤兑皇长子! 实际上,无论是少府的各式军工作坊,还是民间的轻工、手工作坊,大都会以‘僻静无人’为第一选址要素。 少府防的,当然是国家战略级别的技术泄漏; 便是民间的手工业,也同样有着原始的保密意识。 而此番,刘荣显然也不可能是单纯想搞个玩具出来,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皇长子的身份,插手忌讳繁多的少府。 ——往小了说,刘荣会凭借这次做出来的东西,来打响自己冲击储位的第一枪! 往大了说,这更是自先帝驾崩以来,皇长子第一次以一件正事儿,来走进朝野内外的视线当中。 所以,即便这处院落,或者说‘作坊’不算大,又四下荒芜、废弃多时,刘荣也完全不会觉得自己被怠慢。 非但不觉得怠慢,反而还会觉得:嗯,岑迈这个少府,还是挺懂事儿的…… “大哥?” 走下马车,在作坊外驻足许久,玄冥二少的眉头只越皱越紧。 轻声一呼,却并没看到刘荣脸上,涌现出意料之中的恼怒之色。 “走,进去。” 对两个弟弟的神色,刘荣只当没看到,随意招呼一声,便一马当先走上前去。 走进院内,原本四散歇息的魁梧匠人,也在刘荣走进院内的刹那,稀稀拉拉汇聚在了殿中央。 “见过皇长子。” “——见过皇长子。” 没有想象中的三叩九拜,甚至都没有诚惶诚恐的躬身大礼; 只拱起手,略一俯身,便算是和刘荣打过招呼了。 反倒是刘荣,在抬脚跨过院门门槛的瞬间,脸上便立时涌现出令人如沐春风的和煦笑意,见众匠人拱起手,更是赶忙依次回礼。 对于不明所以的人来说,这或许会很奇怪。 ——堂堂皇长子,半个准储君,需要对这些粗鄙的匠人这般礼遇? 便是需要,这些匠人又怎敢这般托大? 事实上,真要论起地位,在场这些匠人,还真没几個无名小卒。 便说那站在最靠前、距离刘荣最近的位置,隐隐为众匠之首的黑脸老匠,便是少府数一数二的大匠,妥妥的技术大拿! 根据刘荣的了解,这老匠姓秦,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精于各类金属器具、甲兵的制造不说,一手炒钢的技术更是炉火纯青! 如今汉室,或者说是少府的年钢铁产量,大约在八千斤左右——无一例外,都是炒钢。 而这秦老匠一人,便能贡献出超过二百斤的炒钢产量,独占少府总产量的四十分之一! 如此大匠,少府自是视若珍宝,不单为其申请到了八百石的职务级别,更是在朝堂发放的俸禄之外自掏腰包,另许下每年二十金,以及逢年过节时发放酒肉、布帛的超高待遇。 算下来,秦老匠一年的总收入,已是不亚于寻常二千石的俸禄,以及绝大多数关内侯的封国产出了。 这秦老匠具体什么来头,刘荣还不太清楚; 但刘荣知道:即便是到了皇帝老爹的面前,这秦老匠,那也是能喝上一碗茶、说上几句话的。 若是少府令岑迈也在一旁,更是要对这秦老匠持子侄礼,奉之若亲长。 至于其余的人,虽然没有秦老匠这样的大拿,却也无一例外的和秦老匠有关——不是学徒、弟子,便直接就是秦老匠视为衣钵传人的子侄。 算下来,小院者足足二十个匠人,竟有十四人姓秦! “小子斗胆,此番劳驾秦公,还请秦公莫怪……” 只大致扫了一眼院内众人,刘荣便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方上前对秦老匠拱手一拜。 刘荣这般作态,那秦老匠也没拿乔,在那黝黑的脸上,强挤出一抹刻意的笑容。 “公子,言重了。” “我辈匠人,都领着丞相府发放的俸禄,将名讳记录于少府的《匠吏册》,虽非官身,却也恬不知耻的自诩为汉臣。” “陛下有令,我辈自不敢推阻,自当以微末之才,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只不知此番,公子欲使我等……” 在如今汉家,匠人的地位,实际上并不很高。 正所谓:士、农、工、商,谓之曰:民。 作为社会地位低于农民,只略高于‘商贾贱户’的工匠,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勉强饿不死的社会处境。 但匠人和匠人,也是有区别的。 尤其是民间乡野的匠人,和录名于少府的‘吏匠’之间的差距,更可谓天差地别。 便说这秦老匠,区区匠人出身,便是有半个官身,也不过八百石的级别; 但到了刘荣面前,也能这般直截了当的问:皇长子找我们来,到底是为个啥? 而对此,堂堂皇长子刘荣,却也只得当即赔笑:“叨扰秦公,又耽误了诸公的正事,是我这后生晚辈的不是。” “只如今,朝堂正值多事之秋,往后数岁,关东或有剧变。” “思虑再三,小子这才斗胆请求父皇,调诸公助我做一些器具……” 对于秦老匠,刘荣的姿态摆的极低。 不单是因为有求于人,更是因为这秦老匠,本就当得起刘荣这般礼待。 听闻刘荣此言,秦老匠面上冷意稍缓,只默然点下头。 对于朝堂上的事,秦老匠知道的不多,也不感兴趣。 但听刘荣话里的意思,显然也不是闲着没事儿干,找自己来胡作非为,蹉跎时光。 至于刘荣口中的‘为关东剧变做准备,请诸公做一些器具’,则是被秦老匠下意识过滤掉了。 ——刘荣年不过十五六,又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其出宫行走的次数,怕是还没自己入宫陛见的次数多! 就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公子,还能做出什么有用的器具? 秦老匠不敢奢望其他,只求刘荣别太磨叽; 抓紧把刘荣异想天开的玩具做好,自己也好回到岗位,继续忙正事。 念及此,秦老匠终是抬起头,再道:“我辈匠人,大都是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糙汉子。” “公子有什么想法,大可直言不讳。” 却见刘荣闻言,当即含笑将手探入衣袖,而后在秦老匠目光注视下,接连取出七八张绢布,而后含笑递上前。 伸手接过刘荣递上前的绢布的同时,秦老匠暗下也不由腹诽起来:这些个纨绔子弟,一点都不知道节俭,居然拿布作画…… “嗯?” 腹诽之语未罢,秦老匠的目光便落在绢布之上,那密密麻麻的线条,以及随处可见的文字标识之上。 就看了一眼,秦老匠的目光,便再也没能从绢布上移开,更顾不得吐槽刘荣暴殄天物,拿布料作画了。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39章 降维打击? 从刘荣那几张绢布递出去开始,院内便彻底陷入一阵极其漫长的沉寂。 见自家师父、长辈这般反应,众匠人也不由自主的簇拥上前,似也想看看那绢布上的内容; 而被众人簇拥其中的秦老匠,则是细细查看着绢布上的图案,神情、作态,就似是看到了某种自己很熟悉,却又一时半会儿看不懂的字体。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那些绢布上的图案、标注,若是拆分开来,秦老匠大都能看明白,甚至能单凭图案形状,就大致猜到其用途。 但当这些原本看得懂的线条、文字组合在一起,秦老匠却是一点都看不懂了。 非但看不懂其用途,有些东西,秦老匠甚至连工作原理,乃至于制造方式都看不明白…… “此,为何物?” 良久,秦老匠终还是咽了口唾沫,旋即满是迷茫的开口发出一问。 而在秦老匠身侧,众匠人无不心中剧震,纷纷踮起脚尖、歪过脑袋,恨不能直接挤上前,夺过那些绢布好好查看一番。 ——秦老匠,可是少府最全能、最受人敬仰的大匠之一! 便是放眼当今天下,能和秦老匠坐而论道,交流心得的匠人,也绝不超过十指之数! 如此大匠,居然满带着迷茫,问刘荣:这是什么东西? 这样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后世的无双国士袁爷爷,指着一根作物秸秆问:这是什么庄稼? 感受到众匠人,尤其是秦老匠的震撼,刘荣原本还稍稍悬起的心,也在这一刻彻底踏实下来。 “这是水车,用于引水灌田。” “这个是弹簧,用于车马减震。” “这个是滑轮组……” 一股脑道出那些绢布上的图案名称,确定秦老匠仍有些迷茫,刘荣终是心下大安。 ——作为穿越者,刘荣,很惭愧。 非但没有深厚的专业知识和技术,也没有超越时代八百条街的高超技能。 即便是有后世来客的远见卓识,也只从记忆中,挑选出这七八样有现实意义、勉强有制造条件,并且能尽快为己所用的器械。 实际上,即便是这七八张绢布,刘荣也没指望一股脑全做出来。 先甩出来,给少府匠人一个小小的震撼,以表明自己不是闲着没事儿来做玩具,才是刘荣的真实目的。 至于此番要做的,却仅仅只是那七八张绢布当中,最不起眼的一张…… “秦公且看。” 轻声说着,从秦老匠手中抽出其中一张绢布,秦老匠茫然的目光中,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智慧的光芒。 “唔,这张,老朽倒是大致瞧的明白。” “——以熟钢锻丝,再曲丝为环,环环相扣,以制锁甲?” “嗯……” “倒是不难做,就是费时费力,又需要许多钢材……” 仍有些迷茫的道出此语,秦老匠又依次看过其余几张绢布,才略带愕然的看向刘荣。 “只不知,这些物什,公子是从何得来?” “可有实物?” 这一问,却是把刘荣给问住了。 实物,当然是没有的——如果有,刘荣也大可不必找上少府。 至于从何得来,刘荣也只能含糊其辞的解释一句:偶得上古残卷,又突发奇想。 对于刘荣这个说辞,秦老匠倒是没太怀疑,只沉沉‘哦’了一声,便也没再多问。 ——百十年前,那个诸子百家争鸣、争相绽放文化果实的璀璨时代,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不足以令人称奇。 又经过秦末战火,以及项羽在咸阳宫那一把大火所荼毒,出现一些失传的残片断章,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 并没在刘荣得到这些图样的渠道、来源上纠结太久,秦老匠终还是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其余几张绢布之上收回,却也没忘第一时间,将这些绢布藏进怀里。 抬起头,发现刘荣正含笑望向自己的衣衽处,又略有些尴尬的轻咳两声。 “既如此,公子便说说这锁甲吧。” 对于秦老匠的小心思,刘荣也无心拆穿——左右那些东西,日后也得靠秦老匠这样的大匠做出来。 含笑一点头,招呼秦老匠到院落一侧的石头上坐下身,刘荣才指着那张绢布,细致入微的讲解起来。 “以铜、钢制丝,再曲丝为环、环环相扣为锁链,并非是什么古今罕有的事。” “而这锁甲,便是在锁链的基础上更近了一步,将钢丝环直接相连成锁面,或者说是锁布、锁网之类。” “尺寸不必太过精细,以军中将士身高七尺五寸(一米七),体重三百斤(汉斤,折后世75千克)为准即可。” “甲身需覆盖前胸、后背,皆上至脖颈,下至腹股以下,左右各至大臂上沿即可。” “最好再单做出自头到这里,秦老匠终是缓缓摇摇头,将手中绢布交还到了刘荣手中。 “我汉家,如今年得炒钢,至多不过八千斤。” “若顷少府之力、天下之钢,年得如此锁甲,也至多不过三百具而已。” “调用少府所有的匠人、所有的钢材,去做这种只能防御利器,不能防御钝器,且每年只能制作出三百具的锁子甲……” “——恕老朽直言:这锁甲,堪比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40章 赚钱赚钱~ 在为锁甲做出‘鸡肋’的论断之后,秦老匠也没忘将手中绢布,递到身旁的学徒、子侄们手中。 待众匠人依次传看过后,又先后点下头,表示自己也认可秦老匠的论断,刘荣原本还想说出口的话,便也就此堵在了嘴边。 ——这下,轮到刘荣满脸迷茫的待在原地了。 鸡肋? 锁子甲是鸡肋??? 在人类战争史上活跃上千年,并被誉为‘昂贵的第二条命’的锁子甲,居然是鸡肋? 与刘荣怀疑人生般的错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先前的震撼中缓过神,面上也终于浮现出和善笑意的秦老匠。 “公子,或许还不知道我汉家列装的甲具,以及常见的作战方式吧?” “不妨便由老朽,为公子讲解一二?” 轻声一问,却仍不见刘荣从呆愕中缓过神,秦老匠深吸一口气,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今我汉家,凡不以‘三两具’为量,可列装千百将士的甲具,多以札甲为主。” “札甲为硬甲,以牛皮硝制后裁剪成方片,再以布帛为基缝制而成。” “既是硬甲,便即可防利刃刺、砍,也可御钝器砸伤;当然,作为硬甲,自也就使得着甲者行动不甚便。” “——故我汉家,凡着甲之士,多为材官巨盾。” ··· “战时,材官将士身着札甲,手持巨盾,列阵于前;戟、戈之士则于巨盾之间刺击,弓、弩于后仰天抛射。” “至于手持刀剑,与敌作对厮杀,则是阵破之后的混战;” “即是混战,便也就不用考虑甲具、兵刃了。” “——因为混战之时,甲士往往最为人瞩目,也最容易身陷重围,终力竭而亡。” “昔霸王项羽,尚且身死于乌江之畔,世间又有怎样的甲具,能让一个兵卒比霸王还骁悍、还勇武呢?” 说着,秦老匠便笑着侧过头,望向刘荣的同时,将那张画有锁子甲的绢布递上前。 “这锁甲,是软甲。” “比起札甲等硬甲,确实可以让甲士更灵活,并且具备不亚于硬甲的防利器能力。” “——但防不住钝器,是所有软甲的通病,这锁甲,也同样不例外。” “战场上能杀人的兵器,不单只有刀、剑、戈、矛这样的利器,也同样有锤、棍、瓜、锏这样的钝器。” “攻城战中,还会有滚木、飞石;遭遇骑兵,更是会被战马撞、踩。” “考虑到这些,就不难得出结论:在战场之上,软甲,其实是没有太大作用的。” 说到此处,刘荣也终是从迷茫中回过神。 侧过头,看了眼身旁的秦老匠,有低下头,看向那张绢布。 沉默许久,才总算是消化了秦老匠的这番话,刘荣方试探着开口道:“秦公说,软甲不适合战场。” “那……”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秦老匠对于刘荣的态度,也早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先前,听说天子启让皇长子来少府,秦老匠还觉得这是王公子弟胡闹,那在看到刘荣那几张绢布之后,秦老匠便已经确定:刘荣,绝对不是在胡闹。 虽然还是不知道其他几张绢布上的东西,做出来究竟有什么用,但匠人的直觉告诉秦老匠:那些东西随便做一个出来,都是能和《鲁班书》里那些绝传的玩意相提并论的! 就连这锁甲,也同样不是刘荣异想天开,而是切切实实有意义、有作用的软甲。 结合此间种种,深知刘荣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想要做点事儿,并且确实有那个能力做成,秦老匠对刘荣的态度,自然也就比先前和善了许多。 见刘荣又一问,也是当即为其解答道:“软甲,多用于王公贵族、军中将帅防刺。” “因为比起瞬息万变的战场,刺客行刺,多是手持短刃,暴起而伤要害,并且大多数时候,只有一次出手机会。”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软甲才能发挥最大的用途,护住着甲者的要害,并为着甲者争取到反应时间。” “而这锁甲,也当是老朽毕生见过的软甲里,最为坚韧的一种了……” “只可惜,造价太高……” 得知自己拿出来的‘大杀器’并非全然无用,又得到秦老匠这半真半假的夸赞,刘荣也算是得到了些许安慰。 深吸一口气,便也没再过多纠结,故作洒然道:“即是如此,那还劳烦秦公,做出一件锁甲。” “——早先,我从岑少府那里讨来百斤炒钢,而我要做的锁甲,重达六十斤一具。” “有这百斤炒钢,再加上秦公冠绝天下的造诣,造出一具锁甲,当还是不在话下的?” 见刘荣终于从先前,那略带些落魄的失望情绪中调整过来,秦老匠点头答应之余,暗下也不由连连点下头。 ——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开; 皇长子,不简单…… “便先如此吧。” “锁甲,便劳秦公亲力亲为,尺寸就按父皇来做。” “我回去再好好想想:除了这锁子软甲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东西出来,方能助宗庙、社稷一臂之力。” 见刘荣站起身,原本蹲坐在地的一众匠人也纷纷起身,齐齐向刘荣投去崇敬的目光。 ——对于这些匠人而言,王公子弟,是触不可及的贵族; 但一个精通匠术的王公子弟,尤其还是皇长子这個级别的王公子弟,就是非常值得由衷敬佩的人了。 对于众匠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变化,刘荣并没有太在意。 倒是秦老匠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刘荣在‘出师不利’之后,很快便有了更为明确的方向。 “我看了公子那几张图纸,大都如无根之萍——不是当今天下,没人有那个技艺做的出来,便是当今汉室,没有能做出那些东西的工具。” “方才又听公子说,是因为关东或有剧变,才想要做些什么……” “——老朽斗胆,劝公子一句:如锁子软甲这样的军械,公子,不必太费心思。” “我汉家如今,虽无甚多甲士,但比起地方郡国兵,也称得上是甲胄齐备,刀剑锐利。” ··· “如果公子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事,来为宗庙、社稷——为陛下分忧,不妨从钱入手。” “做出一些材料不难找、制作不繁杂,却能卖出大价钱的东西来,这才是公子该做,也比较容易做成的事。” “无论是为宗庙、社稷做出了一件甲具,还是为少府内帑找个赚钱的路子,对公子而言,都是一样的。” “——都是在为君父分忧,为宗庙、社稷效命……” 听闻秦老匠此言,刘荣不由得微微一愣; 低头思虑片刻,又抬头看向秦老匠那意味深长,甚至隐隐带着些洞悉的双眸,刘荣终微微一笑。 “小子,受教。” “秦公留步。”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41章 回去再说! 自城外返回长安的路上,刘荣始终保持着沉默,一句话都没再多说。 惹得同坐于马车之内的玄冥二少,也是一阵眼神交互,终还是放弃了开口发问的想法。 ——兄弟二人约莫能猜出来,刘荣这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而事实,却与兄弟二人的预料稍有出入…… “唉~” “原本还想做出点有用的东西呢。” “不成想,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奢侈品上……” 如是想着,刘荣只一阵摇头唏嘘,目光也漫无目的的撒向车窗外。 秦老匠话说的隐晦:材料不难找、制作不繁杂,却能卖出大价钱的东西。 但刘荣不可能不明白,秦老匠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奢侈品。 材料成本、人工成本、时间成本都相对较低,同时价格又昂贵到离谱的东西,除奢侈品外,再无其他。 反过来说,满足以上条件的东西,也就能被判定为奢侈品。 这个时代的‘奢侈品’,刘荣能不能做? 能,但刘荣不想。 刘荣不想做出一些徒有其表、华而不实的东西出来,给穿越者群体丢人。 但今日这一遭,让刘荣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要做的,不是某一个东西,而是一整个工业体系啊……” “——而且是军工、重工业体系。” “要想从头开始构建、完善工业体系,就得把整个少府牢牢攥在手里先。”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纵是万般不愿,也只得无奈的放弃自己先前的天真想法。 ——要想做出具有跨时代意义的先进器械,刘荣首先要在如今汉室已有的工业基础上,完善小部分、构建大部分,从而得到完整的轻、重工业体系。 这件事,只有少府能做; 而少府,又只有天子能掌控。 换而言之,要想完成这项壮举,刘荣首先得是汉天子…… “秦公说的没错。” “无论是做出一种新甲具、新兵刃,还是给少府找一条新的赚钱路子,都是一样的。” “——左右不过为平乱做贡献,为宗庙、社稷添砖加瓦,顺带讨父皇欢心罢了。” “至于这钱怎么赚……” 心里最后一丝别扭被剔除,刘荣很快便重整旗鼓,开始思考起自己接下来,将要推出的奢侈品。 刘荣最先想到的,是纸。 相较于其他‘后世来物’,纸在如今汉室,是有一定的基础的——这个时代,已经有较为粗糙的牛皮纸了; 刘荣不需要‘发明’纸,只需要在已有的基础上改进工艺,制作出相对精细、可用作书写的纸。 刘荣很确信:当那薄如蝉翼,存放便利,又洁白如雪的书写用纸问世,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关东那些‘世代躬耕’的老学究,都会乐得一掷千金! 而且相较于玻璃、瓷器之类的纯装饰品,纸终究也算是有些现实意义,刘荣心里能稍微舒服一些。 但在再三斟酌之后,刘荣还是放弃了这個想法,或者说是将纸的制作暂且搁置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作为刘荣为少府‘日进斗金’而量身打造的奢侈品,纸有一个极不符合奢侈品的特性。 ——纸,是消耗品。 既然是消耗品,那价格就不可能太高——至少不能比绢布贵; 若不然,那些有钱的文化人,只怕是宁可用绢布书写,也不会用价格更高的纸。 绢布至少还能洗,还能反复用呢! 便是洗不干净了,也能直接染成深色,当成碎布来用。 考虑到这些,纸的价格,最高也只能到绢布的三分之一,再高就会失去市场。 而如今汉室,布一尺,作价才十一钱而已…… 除此之外,纸张制作那过于简陋的工艺,也使得纸的价格,必定无法在高位维持太久。 长则三两年,短则四五月,不可避免的工艺泄漏,就会使得纸跌落‘奢侈品’的行列。 念及此,刘荣便也只得将纸的是暂且搁置,留着以后发一笔横财,或是当做利益交换的筹码。 而这次,为少府量身打造的奢侈品…… “瓷吧。” “虽然没啥用处,但好歹是实打实的奢侈品。” “——以烧瓷做开端,日后烧陶、烧砖,也会顺利一些。” “说不定连玻璃,也能在这个过程中,被某个幸运儿‘偶然所得’?” 想法捋顺,刘荣也终是长呼出一口浊气,从没能在少府大展身手,狂爬科技树的失落情绪中彻底调整了过来。 或者应该说:原本想要做出几个先进物件的冲动,已经转化成了改变时代、构建先进工业体系的狂热,并被刘荣暂时封存于内心深处。 想明白了这些,刘荣便再度望向窗外,思考起了瓷器制作的具体细节。 只是马车走着走着,就在临近长安城西城门:直城门的位置停了下来。 至于原因,自是因为不远处的喧闹…… “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车窗内,刘荣冷声一语,随行禁卫当即领命而去。 而在刘荣目光所及,一位蓬头垢面,满是狼狈,甚至还有些疯癫的老者,正惊惧交加的弓身躺在地上,将两只米饼紧紧护在胸前。 老者身旁,却是两位身着官袍的内史官吏,其中一人左手持简,右手执笔,似是在记录; 另一人则撸起衣袖,极为蛮横的抢夺着老者怀中,那已经沾满泥尘的米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更是在皇城脚下!” “酷吏安敢?!” 看着车窗外的场景,皇三子刘淤当即大怒,起身便要下车过去主持公道! 便是一向沉着冷静的公子刘德,此刻也是眉头紧皱,显然也是对车窗外发生的一幕感到恼怒。 唯独刘荣,从看到那老者的面庞时起,便微微皱起了眉; 却也只是皱起眉,并未做出其他反应。 不多时,那禁卒便已经打听清楚情况,当即折身朝着马车走来,并未插手那老者和两名‘狗官’之间的事。 而在禁卒带回详情之后,刘荣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便漠然下令马车入城,不必理会那老者。 “大哥?” “——别问。” “——回去再说……” ··· “大哥!” “——回去再说!!!”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42章 好你个申屠嘉 从直城门入长安,于宫门外下车,自司马门进了未央宫,又步行回到凤凰殿。 一路上,兄弟三人再没有语言交流。 直到三人回到刘荣的殿室,都不等两个弟弟发问,刘荣便一屁股坐在了摇椅上。 “是邓通。” “——那老者,是邓通。” 只此一语,便使得怒气冲冲,似要向自家大哥兴师问罪的老三刘淤,如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当即定在了原地; 便是公子刘德面上,也应声涌现出‘原来如此’的了然之色。 “先帝之时,邓通起黄头郎,官至中大夫,极受先帝宠幸。” “更曾得先帝赐严道铜山,又许其铸钱。” “——自得赐铜山,前后不过三五年的时间,‘邓通钱’便流至天下各地,更广受褒议。” “坊间更有传闻:天下铜钱,半出吴王刘濞,半出蜀郡邓通……” 随着此番话道出口,刘荣脑海中,也涌现出一段并不曾被尘封太久的记忆。 说来此事,也算是先帝朝难得一见的趣事。 ——一开始,邓通本只是个黄头郎,也就是头戴黄巾,负责管理船只的小吏。 要说在长安,公卿贵戚两千石,抛出去一块砖头没准都能砸到好几个,可黄头郎这种百石小吏,倒还真没那么好找。 许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那一天,先帝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先帝想要登天而不得,最后由一个头戴黄巾,身后的衣服破了個洞的人推上了天。 梦醒过后,先帝认为这是祥瑞,便下令去找这个人。 好巧不巧:硕大的皇宫中,满共就三五黄头郎! 满足‘头戴黄巾’的外貌特征,而衣服背后破了个洞的,又唯独只有邓通一人。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先帝便认为自己参透了天机。 ——邓通,登天,不正是谐音?(刘荣表示很难蚌) ——这黄头郎,不正是那个推自己上天的人? 于是,先帝便此将邓通视为汉家的祥瑞,甚至是上天派来助自己‘升天’的使者。 既然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先帝自然是予取予求,极尽恩宠,邓通此人也足够谦恭有礼,颇得先帝喜爱。 到后来,先帝找了个擅长相面的卜士给邓通相面,想要知道邓通,究竟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样——是上天派来助自己登天的使者; 结果那相士只丢下一句:这个人会饿死,就没再多言。 这先帝能忍? 当即便丢下一句:有朕在,谁敢让邓通饿肚子? 旋即便大笔一挥,将蜀郡严道的铜山赏赐给了邓通,还允许其私自铸钱,以富足一生。 或许在先帝看来,邓通这都‘家里有矿’了,那相士的话总不至于还能应验、邓通总不能真的被饿死吧? 而在今天——从方才,刘荣兄弟三人所见到的情况来看:或许正是先帝这一厢情愿,才让那相士的话一语成谶…… “先帝晚年为背疾所折磨,邓通不忍先帝受苦,便当即上前,为先帝吸出了后背的浓水。” “后来,先帝想要看看父皇是否孝顺,就让父皇也替自己吸浓。” “——父皇百般不情,万般不愿;” “好不容易吸了一小口,便连带着好几天的隔夜饭,全都吐回到了先帝的背上……” 见两个弟弟陷入沉思,刘荣只悠悠道出一语,便满是无奈的摇摇头。 “这件事,父皇当然不敢记恨先帝,自然便记恨上了邓通。” “偏偏这邓通,坐拥严道矿山,烧铜铸钱,富可敌国……” “——怀璧其罪啊~” “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被收走全部家产不说,还倒欠了少府好几万万钱……” ··· “馆陶姑母看不过去,念在往日情谊,给邓通送去钱粮布帛,却都被方才那两个内史吏佐收走。” “——一边收,一边还记账:邓通欠少府的万万钱,还剩多少没有还清。” “方才,你二人也看到了?” “那两个米饼,最终被折做一钱,也让那二人收走了……” 满是唏嘘得说着,刘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不知是在为天子启的肚量而感到惆怅,还是在为邓通的光速陨落而感到悲哀。 便是身旁的玄冥二少,听闻刘荣道出个中细由,也是难免一阵感伤。 公子刘淤此刻,也顾不上怪自家大哥‘见死不救’了,只颇有些感怀道:“曾几何时,邓通也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朝野内外响当当的人物。” “不料一朝失势,竟要沦落到饿死街头的悲惨下场……” “——唉~” “这,便是恶了我汉家天子的下场啊……” 看着三弟有模有样的为邓通感怀起来,刘荣只觉一阵好笑; 正要开口逗弄一番,却闻二弟刘德轻声附和道:“隐约记得,故安侯似乎很不喜欢邓通?” “因先帝宠幸邓通而恼怒,有一次怒极,还差点在相府砍了邓通!” “如今邓通失势,怕是难逃晚景凄凉,故安侯若是得知,当也能感到畅快吧……” 只是闲聊中随口提的一句话,却让刘荣下意识想起了几个月前,那张含笑目送自己离去的苍老面容…… “说起故安侯~” “最近,朝堂上是个什么动静?” 听闻刘荣问起正事,负责收集情报的刘德当即将身形一正。 “自上次,大哥插手之后,父皇似终还是和丞相谈崩了。” “如今,丞相仍旧在府中‘歇养’,并不曾再过问朝中政务。” “朝野内外都在说:丞相这是低头了,也不打算再管汉家的宗庙、社稷了。” “等匈奴人的使者来长安,谈妥和亲的事,父皇,或许就要正式开始削藩……” 刘德低沉平缓的话语声,只惹得刘荣面色一阵变幻,头脑更是飞速运转; 只片刻之后,刘荣便不动声色的垂下眸,抓起脚边的茶碗,将其平稳送到嘴边。 “知道了。” “朝堂上的事,不必再管了。” “——派人告诉岑少府:另给我寻一处瓦窑,还有擅长此道的烧瓦匠。” “明天开始,你二人就跟在我身边,专心忙少府的事。” 自家大哥做下安排,兄弟二人自是领命离去,给刘荣留下的独处的空间。 而在弟弟们离开之后,刘荣的目光却跨过未央宫东宫墙,悠悠撒向尚冠里所在的位置。 “还以为我汉家,只有父皇一个影帝呢。” “好你个故安侯;”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申屠嘉……”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43章 丞相失势 作为汉家唯一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内部的‘鄙视链’,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在尚冠里最深处,坐落着两座风格各异,却同样占地辽阔、气势宏伟的府院,分别为汉家仅存于世的两家万户侯:酂侯、平阳侯家族所有。 自酂侯府、平阳侯府往外,一座座侯府相邻而立,越往外,府院规模越小,也相对显得越‘寒酸’。 从食邑八千一百户的条侯府,到五千四百户的舞阳侯府,再到外戚恩封侯:轵侯府、章武侯府、南皮侯府,再到食邑一千多户的中水侯府等…… 一直到靠近尚冠里出入口,再走几十步就要踏上章台街的位置,才是当朝丞相申屠嘉的故安侯府。 相比起那些动辄七八千,乃至上万户食邑的顶级勋贵,申屠嘉仅有的五百户食邑,确实有些不够看。 尤其申屠嘉原先并非彻侯,是先帝为了维持‘非彻侯不得为丞相’的政治潜规则,才在拜申屠嘉为相的当天上午,临时将申屠嘉的爵位从关内侯升到了彻侯。 如果没有丞相的身份,像申屠嘉这种食邑五百户的‘伪彻侯’,其实大都是没脸住进尚冠里的。 平日里,尚冠里的功勋贵戚们,对申屠嘉这个五百户食邑的侯爵住在尚冠里、降低贵族身份的逼格,其实是颇有微词的。 只是碍于申屠嘉开国元勋的身份,以及当朝丞相的职务,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暗地里发发牢骚,顶多也就是阴阳怪气两句。 而现如今,申屠嘉因《削藩策》而恶了天子,又被天子启勒令闭门歇养,即将‘失势’,那些觉得申屠嘉拉低自己逼格的功勋二代们,便逐渐开始挣脱束缚了…… “申屠丞相可安好?” 侯府外,一名衣着华贵,大腹便便,脚步虚浮的彻侯,正对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叫嚣。 见自己的举动,并没有引来什么可怕的后果,反而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望,那彻侯面上更添一分得意之色。 “久闻故安侯两袖清风,便是丞相的俸禄、侯国的租税,都拿去供养军中故旧。” “想来如今,怕是都没米下锅了吧?” “——申屠丞相,大可不必如此倨傲嘛!” “都是我汉家的勋贵,又曾同朝为官,只待遣下人走上一遭,三五石粟,某当还是愿意相赠于故安侯的?” “哦……” “倒是我记性差,忘记了;” “故安侯家中,压根就没有可供差使的下人呐?啊?”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一阵哄堂大笑,似是丝毫不在意申屠嘉这个‘恶了当朝天子’的丞相,还并不曾被罢免。 至于申屠嘉的彻侯爵位? ——就说此刻,敢驻足于侯府外,看申屠嘉笑话的人,谁人没个一千几百,甚至好几千户的食邑? 就申屠嘉这种食邑五百户的侯爵,别说长安尚冠里了,便是放眼全天下,都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而平日里,申屠嘉‘铁面无私’‘两袖清风’,连带着整个丞相府,都永远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作态,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人情可讲。 得罪的人,尤其是得罪的勋贵多了,如今一朝‘失势’,自是难免墙倒众人推。 眼下,这都还只是试探。 随着时间的推移,申屠嘉在尚冠里的生存,只会愈发艰难…… “中牟侯这身子,可是愈发矫健了?” “——不过三五日前,君侯还登门找我把脉,说要瞧肥病呢。” “怎这就有了气力,亲自跑到当朝丞相的侯府外大放厥词、耀武扬威了?” 人群喧闹间,一声温和、沉稳,又极具穿透力的问候,惹得众人齐齐侧目; 待看清来人,又不约而同的别过身去,更有甚者,直接就抬脚离去。 其他人能遁走,被点到名的中牟侯:单父终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拱手上前。 “竟是汝坟侯……” 略有些尴尬的打过招呼,单父终根又左右看了看,终只得生硬开口道:“怎今日,汝坟侯得了闲暇,没在陛下身边侍奉?” 看出单父终根的尴尬,汝坟侯周仁也没多言,只淡然折过身,抬头望向故安侯府那朴实无华的牌匾。 “奉陛下旨意,来探望丞相。” 感受到周仁语气中的疏离,本就不愿再留的单父终根又寒暄了几句,便灰溜溜朝着尚冠里深处走去。 ——单父终根,是汉家第三代中牟侯,食邑二千三百户,侯府坐落于尚冠里中间靠外的位置。 曾在朝中任过职,又实在没做出什么成绩,便就此赋闲在家,整日里胡吃海塞,吃喝玩乐,纯一闲人。 望着单父终根离去的背影,周仁只深深凝望许久,终,还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想当年,初代中牟侯单父圣,何其温良恭谨?” “怎料不过三代……” “唉……” 为中牟侯‘家门不幸’唏嘘感叹一番,周仁终还是摇摇头,敲响了故安侯府的大门。 而在被迎入府内之后,周仁面上那副‘生人勿进’的清冷神容,也悄然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崇敬。 “拜见丞相。” 还是那处小院,还是那個四面透风,被谎称为‘书房’的凉亭; 正跪坐于案前的申屠嘉,见周仁的身影出现在凉亭外,便已经是含笑站起了身。 又见周仁躬身一礼,当即便拱手迎上前:“不过几日不见,都有些思念郎中令了……” 若是外人看见这个场景,只怕是会直接惊掉下巴。 ——老倔牛申屠嘉,居然会对人笑? ——面瘫脸周仁,竟然会主动跟人打招呼? 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两袖清风的当朝丞相,和深沉持重、作风俭朴的当朝郎中令,究竟是怎样的惺惺相惜。 不能怪这两人要求太低; 实在是如今汉室,能同时满足‘身居高位’‘身负显爵’‘淡泊名利’这三个条件的人太少太少。 便是仅一个‘不贪污受贿’,都是放眼整个天下汉官,也只能找到个位数…… “丞相近来可好?” 在申屠嘉的引领下坐下身,周仁嘴上问候着,手也自顾自搭上了申屠嘉的手腕处。 对此,申屠嘉显然也没什么意见,只含笑摇摇头:“都这把年纪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凭着年轻时,在行伍中打熬出来的底子强撑着,为先帝、为陛下,再多看顾看顾宗庙社稷罢了……”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44章 长安侯 认真听着申屠嘉的自述,不时开口交谈几句,周仁也不忘一心二用,专心为申屠嘉把起脉来。 ——当今天子启的太子班底,凡是至今都还活跃于朝堂之上,被天子启引为肱骨心腹的,便大都有一技之长。 如廷尉张欧,早在先帝之时,便是以‘治刑名学’的学术底子进太子宫,成为了太子启身边的法律顾问。 再如太仆刘舍,也同样是早在先帝之时,以‘御马’的特长做了太子舍人,成为了太子启的专用车夫。 而周仁,则是以医术作为敲门砖,做了太子启的私人医生,并于先帝驾崩之后,被任命为郎中令。 除此之外,周仁还有个斜杠身份。 ——周王室后裔。 周仁这个汝坟侯的爵位,也正是这么来的——周仁,是周平王少子:汝坟侯姬烈二十一世孙。 恩封周仁为汝坟侯,除了天子启提拔羽翼心腹,也算是汉家‘存亡续断’,为周王室延续了血脉,顺带为周仁这一脉复了家、爵。 与世人刻板印象中,稍微摸摸手腕便得出结论不同:周仁为申屠嘉把脉,前后维持了足有两炷香的功夫。 期间又是换手,又是问询,还稍有些失礼的让申屠嘉伸出舌头,查看了舌苔的状况。 最终,周仁稍呼出一口浊气,略带些感伤道:“丞相,实在是太过劳累了……” “本就年岁已高,又这般不怜惜自己的身子,实在不是长久之道啊?” “——诚如丞相所言:行伍间练出来的底子,让丞相还能强撑着,却也只是强撑罢了。” “一旦有个闪失,当即便是病来如山倒,没有丞相老臣柱国,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 听出周仁话语中的关切和感伤,申屠嘉只觉心下一暖,却也满是洒然的含笑摇摇头,将手从周仁面前收了回来。 “既是肉体凡胎,吃得五谷杂粮,便难逃生老病死。” “——天理如此,避无可避。” “若是想长寿,我确实可以像汝坟侯所说的那般,避居山野,不问世事,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 “但天子尚不惜身,万事皆以宗庙、社稷为重,在宣室殿处理国事,那都是一坐大半天,乃至接连好几天。” “我们这些做臣下的,又如何能惜身?” “若惜身,我又如何能对得起先帝的知遇之恩,如何能对得起这礼绝百僚、食禄万石的高官厚禄呢……” 如是说着,申屠嘉又是摇头一笑,旋即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我这个老朽,本就没几年好活了。” “毕生之愿,不过是看着陛下,能安安稳稳坐在宣室殿的御榻之上,不必再忧心于关东宗亲诸侯。” “唯有如此,将来才能在九泉之下、在先帝面前昂首挺胸的说:臣,幸不辱命!” “我汉家,再也不用担心哪家宗亲诸侯,会起兵作乱于关东。”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耻、吕太后受冒顿单于书辱之仇,就快到大仇得报的那天了……” 随着申屠嘉哀婉的话语声,周仁面上感伤之色愈甚; 终,也只得郑重其事的起身,细致的整理过衣冠,方对申屠嘉长身一拜。 “丞相,高义。” “得如此忠良,我汉家,幸甚……” 许是被周仁感伤的情绪所感染,申屠嘉含笑唏嘘之余,也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感受到自己异样的情绪波动,老丞相只深吸一口气,便自然的将话题引回正题。 “郎中令今日登门,可是陛下有话,托郎中令代为转呈?” 见申屠嘉说起正事,对自己的称呼更是从日常化的‘汝坟侯’,换成了正规场合才会有的‘郎中令’,周仁也悄然敛去负面情绪,面色也随之一肃。 “匈奴使团已经过了箫关,不日便会抵达长安。” “陛下意:对于匈奴人提出的和亲条件,应该在不谈崩的基础上竭力争取,绝不能予取予求。” “如若不然,万一让匈奴人察觉到异常,更或是直接得知我汉家削藩在即、关东将有大变,恐怕更会助长其嚣张气焰,进而得陇望蜀。” “此事,陛下大致有了决断,但也还是想听听丞相的意见。” 沉声道出一语,周仁便赶忙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空白竹简,旋即平铺在面前的案几之上。 而在案几对侧,看着周仁毫不见外的抓起案上毛笔,旋即一副要记录下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的模样,申屠嘉只深吸一口气,便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在我看来,陛下想要削藩、关东即将有剧变的消息,匈奴人,恐怕已经收到风声了。” “——就算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也必然会知道个大概。” “毕竟草原上的长安侯,可从来不是我汉家安插在草原上的探子。” “只要价码合适,他卢氏即能以‘汉长安侯’的身份,给我汉家送来草原的情报,也同样能以‘匈奴东胡王’的身份,将我汉家的消息带给匈奴人。” “两面逢源,长袖善舞,说的就是他长安侯……” 申屠嘉此言一出,周仁眉头当即一皱,奋笔疾书的手也随之停下,面色也愈发凝重了起来。 汉长安侯,匈奴东胡王,指的其实是同一個人。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拜把兄弟,故燕王:卢绾。 汉开国之初,卢绾先是得封长安侯,得王朝都城为食邑封国,给了天下人一个大大的震撼! 而后,更是以异姓而得封燕王,着实让樊哙、周勃等丰沛故旧暗地里酸掉了好几颗后槽牙。 只是后来,高皇帝刘邦开始挨个铲除异姓诸侯,这位燕王殿下纵然简在帝心,也难免惶惶不可终日; 终,还是在旁人的蛊惑下,造了拜把兄弟刘邦的反。 功败垂成之后,自然只能向北逃去草原,并于长城脚下苦苦哀求,希望得到好兄弟刘邦的原谅。 只可惜最终,卢绾并没能等来刘邦的赦免诏书,而是等到了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消息。 自知无法得到原谅——尤其无法为吕太后所容,卢绾当即心灰意冷,就此投身于匈奴人的怀抱,得匈奴单于敕封:东胡卢王。 而在先帝年间,卢他之的妻子带着两个小王子逃回汉室,竟发现卢绾受封燕王之前的侯府:长安侯府,居然和当年一般无二! 甚至就连多年来的封国租税,都被换成了数千枚金饼,静静的躺在地窖中…… 就此,卢氏一族完成了‘叛汉奸贼’到‘双面间谍’的华丽转变。 在草原,卢他之的后人是匈奴东胡王,实打实的‘汉室问题专家’; 而在长安,卢他之的后人又是长安侯,毋庸置疑的匈奴内部事务百科全书。 草原卢氏和长安卢氏之间,也保持着极为密切、频繁的书信往来,以保证情报交互。 过往这些年,汉匈双方打探彼此内部消息的渠道,便基本都是由卢氏完全垄断的。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45章 申屠嘉:当年还是太年轻 “若如此,那就难办了啊……” “如果匈奴人果真收到了风声,那陛下若示敌以弱,便会让匈奴人更加笃定:我汉家即将有大变,迫切需要边墙安稳。” “可若是分毫必争,又会有声厉色荏、外强中干之嫌……” 皱眉思虑良久,周仁终如是道出一语,而后摇头扶额,为此事头疼起来。 这,便是弱者,尤其是弱国的尴尬处境。 ——对强者予取予求,人家会觉得你好拿捏、好欺负; 可若是龇牙咧嘴,人家又会觉得你是心里有鬼,才强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反之,若是强者面对弱者,示之以弱会被理解为‘不屑与之争锋’,示之以强,更是本该如此…… “我倒是觉得,陛下或许可以稍微强势一点……” 周仁正思虑间,申屠嘉略带犹豫的声音传入耳中,总算是将周仁的心神拉回眼前。 稍回味申屠嘉此番话语,当下便是一奇。 “丞相此言,何解?” 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般,迟疑不定的沉吟起来。 许久,方犹犹豫豫道:“我有个推断。” “——近几年,草原上的匈奴人,恐怕也并不安生。” “或许匈奴人内部,也同样会有动乱。” “而且,很可能和右贤王有关。” 申屠嘉此言一出,周仁当即眼前一亮! 只略微纠结了片刻,便将手中毛笔放回案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竖耳聆听的架势。 见此,申屠嘉暗下自嘲一笑,似乎对自己将刘荣的情报,或者说推断据为己有感到了些许羞愧。 但很快,申屠嘉便也从那莫名的情绪中缓过了神。 ——未来这几年,匈奴人内部或许也会有动乱,确实是刘荣一语点醒了申屠嘉。 但刘荣一没有拿出证据,二没有给出切实可靠的消息来源和渠道; 所以本质上,刘荣法,也是自那时起,刘濞才有所收敛。” “若是再得十年——再让邓通铸钱十年,刘濞的劣钱,或许就再也无法花出去。” “没了这一大进项,刘濞就算有心作乱,只怕也没那个底气了……” “——嗨,不说这些了。” “左右陛下已然决意削藩,就算没有邓通去打压刘濞的劣钱,刘濞,也是没几天好活了。” 先语带追忆的说起邓通,之后又故作洒然的结束了这个话题,申屠嘉便站起身,含笑对周仁一拱手。 “这段时日,辛劳郎中令。” “还请郎中令代我向陛下转呈:相府的事,我都已悉数安排妥当,定不会出纰漏;” “其他的事,但凡需要我这副老骨头出一把力的,也大可遣人送来。” “——吴王刘濞,或许已经在联络楚王了。” “解决了匈奴使团的事,陛下,也要尽快开始准备了……”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46章 荚钱 “这,是邓通铸的钱?” 长安城西郊,一处人影戳戳的瓦窑外,看着静静躺在手中的那枚铜钱,刘荣面上尽是一片愕然。 便见刘荣手中,一枚外圆内方,钱面写有‘四铢’字样的铜钱,正散发着耀眼的金黄色亮光。 即便平日里不怎么接触得到铜钱,刘荣也一眼便能看出:这枚铜钱,成色相当不错! 尤其是钱孔的比例、钱径,以及厚度,都让人感到一阵赏心悦目。 而这,就让刘荣感到困惑不已了。 “邓通得先帝赐铜山,并得到了私铸铜钱的许可……” “——若果真是幸臣,何必把钱做的这么好、成色这么足?” “大概做出个钱样凑合一下,尽量节省成本、争取利益最大化才是?” 早在前日,在长安城城门外偶遇晚间凄凉的邓通,并和弟弟们聊起邓通‘开山铸钱’之事时,刘荣就已经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 只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便交代了二弟刘德,去寻来一枚蜀郡严道出产的‘邓通钱’。 能和吴王刘濞对半瓜分天下钱币市场,邓通钱显然也并不难找,刘德甚至都没自己走动,使唤了个宫人,便很快得到了这枚典型的四铢邓通钱。 而在看到这枚铜钱的刹那,刘荣心中那些许疑虑,也随之愈发浓烈了起来…… “嗯……” “那个谁,过来一下。” 侧过身,朝跟在不远处的少府吏佐一招手,带那人小跑上前,便见刘荣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将手中那枚钱币也藏在了身后。 “可带了钱?” 听闻皇长子此问,那吏佐当即一愣。 稍一思虑,便也隐约有了猜测:像刘荣这样的皇子们,平日里都在深宫,压根儿就没有用得到钱的地方。 难得出回宫,身上忘记带钱,似乎也正常。 心中如是想着,那吏佐手上却是片刻没含糊,当即便取出腰间钱袋,双手捧到了刘荣面前。 却见刘荣并没有接过钱袋,而是沉声问道:“有吴王刘濞铸的钱吗?” “挑两枚出来,我想看看。” 此言一出,那吏佐当即便知自己猜错了刘荣的意图:原来皇长子,不是想和自己要钱用…… 半带着失落,半带着疑虑低下头,打开钱袋稍看了眼,那吏佐便从钱袋中掏出两枚铜钱来。 而在看到那两枚‘刘濞钱’的刹那,刘荣当即愣在了原地,目光直勾勾盯着那两枚铜钱,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 “也叫钱?” 愕然呢喃着伸出手,接过那两枚隐约带有铜黄,却更泛着铅独特的银白亮光,且径小孔大,恨不能直接做成指环的钱币,刘荣惊愕之余,也没忘将这两枚‘刘濞钱’,和先前藏在身后的‘邓通钱’对比起来。 左手上的两枚刘濞钱,一般无二的径小孔大,黄里泛银——或者应该说是银里泛黄。 而右手上的邓通钱,径、孔比例适宜,通体泛着铜光,似是恨不能一点铅都不掺,全然由千足铜铸成! 这过于鲜明的对比,让刘荣莫名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有这等成色的邓通钱,刘濞那铅含量过半的指环,又有谁人愿意收? 明知有邓通那‘九九成,稀罕物’级别的良钱流通于世间,刘濞又怎么可能傻到浪费吴地开采出来的铜,去铸那‘铅环’? 许是这对比过于强烈,让刘荣生出‘或许是幸存者偏差’之类的疑虑,终还是伸手夺过吏佐手中钱袋,旋即蹲下身,将钱袋里的钱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随着一阵清脆的铜币落地声,刘荣本古井不波的心境,只嗡然沉入谷底…… “这些良钱,都是邓通所铸?” 吏佐顺着刘荣的手指看了眼,当即点下头。 “那这些成色不一,品质参差不齐的劣钱……?” 便见吏佐再一点头,旋即伸出手,从地上捡起几枚成色不一,却也都远比不上邓通钱的劣钱。 “公子且看。” “这枚钱,几乎是通体为铅,只隐约泛着铜黄,且钱孔过大——这是刘濞最早铸的钱。” “再看这枚,铜色明显多了些,钱孔也稍小了一些——这是先帝年间,刘濞的劣钱惹得天下哀声哉道,刘濞怕惹天下众怒,才铸的钱。” “而这枚,则是邓通开始在蜀郡铸良钱,并经少府之手流于天下之后,刘濞铸的‘稍良钱’——铜色至少覆盖了大半钱面,钱孔也不再大到令人恼怒。” 言罢,吏佐又将其余几枚质量过差的刘濞钱丢回地上,只拿着那枚成色最好的刘濞钱,又从地上随便捡起一枚邓通钱。 “公子看。” “即便是成色最足、品相最佳的刘濞钱,比起邓通铸的良钱,也还是逊色不少——至少是一眼便能辨别出来的。” “所以,自邓通在蜀郡铸钱开始,天下人便大都更乐意用邓通钱,而对刘濞的‘吴钱’嗤之以鼻……” “——既然嗤之以鼻,又为何……” 话刚问出一半,刘荣便自觉住了口,当今沉下脸来,显然是已经想到了答案。 汉开国之初,朝堂府库空虚,国库穷的能跑耗子; 刘邦堂堂开国之君,凑不足八匹同色的马,萧何作为当朝丞相,更是连拉车的马都没有,只能做牛车上朝。 如此糟糕的财政状况,偏偏又逢刘邦连年征战,挨个铲除异姓诸侯的特殊时期。 一边是空无一物的府库,一边又是伸手要钱做军费的皇帝刘邦。 无可奈何之下,丞相萧何只能按照刘邦的提议,熔秦半两钱,铸汉三铢。 秦半两重十二铢,熔炼得到的铜,用来铸重量只有四分之一重的三铢钱,本是能铸出四枚的。 可刘邦还是不满足,可劲儿让人往里加铅、可劲儿加大钱孔; 最终,愣是做到了一枚秦半两,能熔铸十几枚,甚至几十枚汉三铢的程度! 然后刘邦脑门一拍,当即颁诏:少府铸的汉钱,重量虽然只有三铢,但名‘汉半两’…… 如此一来,刘邦下令少府铸的劣质三铢钱,就此具备了和秦半两钱相同的购买力。 可老百姓又不傻? 秦半两,重十二铢,铜含量高达七成以上! 汉半两,重三铢,只有秦半两的四分之一不说,铜含量更是连三成都不到! 尤其那径大孔小的夸张比例,更是被民间形象的称之为:荚钱——像豆荚一样的钱。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可是能怎么办? 皇帝颁诏规定秦半两和汉半两等价,老百姓又能如何? 于是,汉室天下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为一阵铸钱潮所席卷。 ——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想方设法找来秦半两,然后有样学样:将一枚秦半两熔铸成几十枚‘汉半两’,好似复制粘贴般,飞速膨胀自己仅有的财富。 而社会供需关系,又使得这种人为的‘货币超发’,必然会导致不可控制的通货膨胀。 最终的结果,便是刘邦晚年,货币信用的崩塌让天下经济彻底崩溃,物价飞涨,粮价高达八千钱一石! 百姓民不再认可钱币的货币属性,重归以物易物的古老时代; 糟糕的经济环境,也使得天下百姓民愈发穷困潦倒,到了刘邦晚年,更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乃至易子相食……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47章 见钱眼开的少府 “后来,太祖高皇帝驾崩,孝惠皇帝未冠即立,吕太后代掌朝政。” “为了使汉家重归正轨,吕太后不得不颁诏:禁民私铸钱。” “但为了给太祖高皇帝擦屁股,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还是无奈补上一句:凡是有个钱样的铜钱,只要没有断裂,无论其成色如何,都不能拒收……” 回忆起这段听来的往事,刘荣缓缓拿起一枚刘濞荚钱,递到了吏佐面前。 “所以,即便是这等成色的荚钱,天下人也碍于吕太后的诏令,而不敢拒受?” 见刘荣说起这些旧事,那吏佐只好笑点下头,旋即讳莫如深的垂下眸,并未再多言。 而在弄清楚这些前因后果之后,刘荣心中的疑虑——先前对邓通的一些疑虑,也总算是得到了验证。 “太祖高皇帝的三铢荚钱,虽是万般无奈之举,也还是让天下人,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而吕太后为了保全太祖高皇帝的颜面,便也只能为三铢荚钱背书:只要有钱的形状,且没有完全断裂,便不得拒收。” “到了先帝时,吴王刘濞借着封国的铜矿,以及先帝允许开山铸钱的许可,也学着太祖高皇帝,铸起了这劣质荚钱。” “至于先帝,则是为了避免汉家再重蹈‘荚钱祸国’的覆辙,先帝,才做了那个‘梦’,才找来了邓通这个黄头郎……” 只片刻间,刘荣便觉一阵醍醐灌顶,将一切都捋顺了。 ——由于太祖高皇帝的三铢荚钱,吕太后曾颁诏‘不得拒收劣钱’。 而先帝自代地入继,旁支代嫡,引得关东宗亲诸侯,尤其是‘本该’入主嫡宗的齐王一系强烈不满。 于是,为了尽量争取其他宗亲诸侯的支持,先帝只能逐个击破。 ——和淮南王刘长兄友弟恭; ——封故燕王刘泽子:刘嘉为燕王。 以及,用‘允许开铜山铸钱’为筹码,争取吴王刘濞的支持。 除此之外,先帝还将自己的两個儿子,分别封为代王(刘武)和梁王(刘揖),以免北墙、函谷生变。 而刘濞得了铸钱许可后,深知这是先帝在拉拢自己,便毫无顾忌的钻起了吕太后‘禁止拒收劣钱’的空子,开始大肆铸造劣质荚钱。 深知荚钱的‘威力’,为了阻止刘濞的劣钱祸害天下人,先帝便借着‘做了个梦’的名义,推出了邓通这个幸佞小人,试图以邓通的良币,驱逐刘濞的劣币…… ··· “父皇当年含怒砸下的棋盘……” “也未必是下棋输急眼了,而是被刘濞的无耻嘴脸、王太子刘贤的嚣张气焰,给气到失了方寸?” “又或是那吴王太子刘贤,趁着父皇输了棋、丢了脸的时候出言不逊,更甚至讽了先帝……” 暗下猜测起当年,老爹一怒之下得封棋圣的前因后果,刘荣也终是从漫长的思绪中回过神。 低下头,将散落一地的钱币挨个收回钱袋中,再将钱袋交还给了吏佐。 “多谢公为我解惑。” “倒是不曾想,对于那么多年前的事,公竟也知道这么多?” 含笑接过自己的钱袋,正要拱手还礼,又闻刘荣这似是无意的一句试探,那吏佐拱起的手当即一僵; 片刻之后,那吏佐便含笑对刘荣一拜。 “鄙人不才,幸蒙先帝知遇,添为少府冶金监令,主铸钱事。” “邓通在蜀郡铸钱这些年,鄙人奉先帝之令,也算是和邓通共过事……” 只此一语,当即惹得刘荣瞳孔一缩,本还稍绷着的脸,也下意识带上了一抹温和笑意。 暗下,刘荣的大脑更是飞速运转起来,迅速提炼着面前这其貌不扬,实则却大有来头的冶金监令。 少府作为九卿,主官少府令,官方全称:少府匠作大臣,秩中二千石。 又由于其庞大的产业规模,下有副手足有六人,曰:少府六丞,各秩千石。 而作为少府下辖的部门中,重要性最高,同时也最为敏感的冶金监,其主官:冶金监令,则是比千石的级别。 比千石,较千石的少府六丞只低了半级,这就意味着只要升,便至少是少府丞,即九卿副官! 而这样一个人,尤其还是曾和邓通‘共过事’的千石级官员,却被岑迈派来陪刘荣这个皇长子…… “秦公回去之后,当是和岑少府说了不少恭维我的话?” 故作随意的一问,只引得冶金监令含笑抬起头,并未急着作答,而是再度拱起手。 “鄙人,张毅。” “——公子那些图样,秦公都给少府看过了,对公子,秦公更是赞可有加。” “又听闻前些时日,公子在长安城门外遇到了邓通,府令这才派我前来……” 闻言,刘荣含笑应下,心下却是直道‘果然如此’。 难怪岑迈这回怎么这么痛快,说要瓦窑就给找了个瓦窑,还派冶金监令这种级别的高官陪同呢! 合着是给秦老匠那几张图纸,还有那件锁子甲,让岑迈这个‘忠厚长者’动了心? “终究是少府,不见兔子不撒鹰……” “有了今日这交情,日后冶金监要造什么兵器,我怕也是不好推脱了?” 暗下腹诽一番,刘荣索性也不再去想其他,当即便直入正题。 “既然是少府派来,那我要做的事,张监令当也已是知晓了?” 便见张毅再一点头:“虽知之不详,却也听秦公提及:公子此番,是要为我少府再开一财路。” 言罢,张毅便眼含精光的看向刘荣,不时还瞥向刘荣前胸处的衣衽,似是期待着刘荣再掏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图纸。 在张毅满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倒确实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绢布,却并没有递上前。 “此番,我要做的东西,跟陶、瓦之类相关。” “张监令纵然有心,怕也是术业有专攻?” 少府冶金监,主金属冶炼、钱币铸造等事宜,和刘荣要造的瓷器,显然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但张毅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失落,只一副‘确实如此’的表情微一点头,便侧身抬手,对着不远处的瓦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得知公子需要瓦窑,府令也猜了个大概,一应匠人,都已经恭候多时了。” “公子请。”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48章 皇祖母,误会了 后世人常说:陶瓷不分家,先有陶而后有瓷。 刘荣最终选定瓷器,来作为自己给少府开的新财路,和刘荣最先想到‘纸’的原因一样。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原始的‘纸’,只不过是粗糙的牛皮纸,用于防潮包装。 在此基础上改进工艺,做出可供书写的宣纸,无论是从时代背景还是工艺条件上,都会比从无到有手搓发明要简单许多,也更容易让世人接受。 瓷器也一样。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奢侈品、装饰品范畴的瓷器,但也有了制作工艺相近的表亲:陶器。 同样是以泥制胚,然后再烧制定型,就连器型也大致相同。 仅有的区别,便是陶器制作工艺粗糙,也不需要太过精细的原材料——只需要陶土,甚至只需要相对细腻、可拉胚成型的黏土即可。 而瓷器却有所不同,需要专门的瓷石打磨成粉,再经过淘洗、过滤,得出极为精细的瓷土。 此外,既然是作为奢侈品,瓷器的拉胚也需要更为细致,烧制过程需要模具,且还有不可避免的废品率。 最后,便是相较于陶器‘出窑便可上市’的简单工序,瓷器还多出了一道上釉反火的收尾步骤。 不得不说:在刘荣证明过自己不是在说大话,而是确实有这个能力之后,对于刘荣‘为少府新开一条财路’的举措,少府岑迈的支持力度,几乎是做到了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极限。 在冶金监令张毅的引领下,走进这处岑迈借调给自己的瓦窑,只大略转了一圈,刘荣本还悬着的心就安定了不少。 ——这个时代的陶器工艺,比刘荣预料中的要高。 或者应该说,是少府的陶器制作工艺,给了刘荣不小的惊喜。 便如此刻,刘荣正小心拿在手上的陶罐,虽然比不得瓷器的色泽鲜艳、表面光滑细腻,但器身外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纂刻的图案! 虽然是一些简单的图案,如草木、符号,更甚直接就是文字,但有和没有,是两码事。 能在陶器上纂刻图案,便意味着在瓷器上刻画花纹,也不再是刘荣需要为之头疼的事。 剩下的难题,也就是瓷土的获取,和烧胚过后的上釉。 终归不是专家,刘荣也只凭借自己仅有的知识,大致给这些陶匠指了大方向,大致描述了瓷石的特性:白色或灰白色,有丝绢般光泽的软石,或许会被民间称为‘高岭土’。 以少府的庞大产业,以及内帑‘无所不有’的庞大库存,刘荣相信瓷土,不会成为瓷器的制作难题。 至于上釉的工序,刘荣没急着交出去,只是交代张毅去东西织室,找来些染布用的天然颜料。 颜色,便以极具汉家特色的黑、红,以及瓷器不可或缺的白色为主。 之所以没有着急拿出上釉的工艺,是由于今天‘视察’这处瓦窑,或者说是岑迈专门为自己摆出的‘陶器展’之后,刘荣在上釉这道工序上,也收获了一点小惊喜。 ——这个时代的陶器,居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上釉! 虽然不常见,且大都是轻微程度的局部上釉,但还是那句话:有和没有,是两码事。 从无到有,是发明。 从有到精,则只是改进…… “就先这样吧。” “尽快找到瓷石,并备齐染料,再找些可以在器具上作画的画师。” “等一切准备就绪,便正式开工。” 简要描述过自己要做的东西——瓷器到底是個什么,并交代过需要准备的原材料,刘荣便暂时离开了这处瓦窑,再度踏上返回长安的路。 在上次,母亲栗姬拒绝了馆陶公主刘嫖的姻亲,以及梁王刘武‘皇太弟’的传闻之后,刘荣便再也没去过长乐宫。 但终归是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 在这个东西两宫共治天下,以两元制作为运转核心的汉室,刘荣‘出门办事’,是需要和祖母窦太后禀奏一声的。 刘荣本以为,这只会是一场简单的会面。 ——刘荣去长乐,汇报自己要做瓷器,窦太后简单问候一番、勉励几句,也就差不多了。 但好巧不巧,在刘荣来到长乐宫内时,竟发现祖母窦太后的长信殿,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不是旁人,正是刘荣的皇帝老爹:当今天子启…… · · · “皇长子眼里,竟还有我这瞎眼老妪?” 刚踏过高槛,都还没来得及走到殿中央,窦太后隐含愠怒的声线便传入耳中。 便见刘荣闻言,面上淡笑当即一滞,脚下却不敢停留,只亦步亦趋快走上前,一板一眼跪地、叩首。 “孙儿刘荣,参见皇祖母。”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规规矩矩见过礼,不出意料的没等来祖母的招呼声,刘荣倒也没太谦卑,只象征性等了三五息,便轻轻直起身,改跪拜为跪坐,抬眼望向上首御榻。 踏入殿中时,便已扫到天子启的身影,此刻才看清御榻之上,天子启正面带微笑,将窦太后的手包在两手之间,好似是在拉着家常。 “参见父皇。” 又一声招呼,也终是让窦太后面上怒色稍艾,语调中的清冷,却是怎么也无法减弱分毫。 “说是皇长子去了少府,要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往日却是不知:堂堂皇长子,竟还懂些匠、贾之术?” 本不打算和祖母顶嘴,只唯唯诺诺混过去,听闻窦太后这看似随意的中伤,刘荣却再也无法继续淡定下去,当即便再拱起手。 “皇祖母,误会了。” “只是凭着些奇淫巧技,做几件奢靡之物罢了。” “却是与商贾贱户,扯不上半点干联……” 开什么玩笑! 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操持商贾末业? 别说是窦太后了,便是随便哪个公卿二千石以这个罪名弹劾刘荣,那即便什么都没做,刘荣都得去太庙面壁思过! 若是做了,那就更别提了——储位自是不必再想,便是还能不能封王就藩,都得看认错态度诚不诚恳。 在这个极度鄙视、蔑视商贾的时代,莫说是皇子,便是功侯贵戚们,都不敢光明正大操持商贾之业。 顶天了去,也就是扶持一家商户坐大,在给予庇护之余,坐收孝敬之类。 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窦太后上来就是一个‘操持末业’的大帽扣下来,显然不全是恼怒于刘荣没按时来汇报工作。 看了眼窦太后身旁的皇帝老爹,只稍一想,刘荣心下便大致明白:太后祖母,这是与立皇太弟的心思愈发强烈,这才把自己这个坊间传闻的‘准储君’,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太宗孝文皇帝在位二十三年,未央宫中,没有动过哪怕半砖、片瓦。” “——当年,太宗皇帝想要造一座凉亭,听说造价需百金,当即就不修了。” “便是我这瞎眼老妪,也是至今都还在宫中养蚕织布,不敢着华服锦衣,并规训后宫女眷裙不拖地,勿施粉黛。” “如此俭朴的家风,养出来的皇长子却去了少府,要做什么奢靡之物……” “皇帝,就是这般教导子嗣的吗?” 对于刘荣的辩解,窦太后并没有选择就此放过,而是揪着刘荣那句‘奢靡之物’,转而向天子启发难。 皇帝,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就是这么教皇长子、准储君的?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49章 孙儿,当真错了吗? 被母亲窦太后这么明里暗里指责‘没教好儿子’,天子启面上虽还赔着笑,但面色却也有些尴尬了起来。 天子启今日前来,主要的目的,也同样是汇报工作——就匈奴使团的事,和母亲窦太后通个气,顺带提一嘴再召梁王刘武入朝的事。 这或许会让很多人感到奇怪。 刘荣一个皇子,出门办事需要给太后祖母汇报一下,倒也勉强可以理解; 怎么连堂堂汉天子,也需要向太后汇报工作? 这汉家,到底是皇帝坐天下,还是东宫太后? 但实际上,这也正是汉室特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度,得以运转的根本。 ——对于汉太后,天子务必要做到事事有交代、句句有回应。 说的直白些,便是确保太后对一切事物,都具有基本的知情权,及建议权。 至于太后,理论上具备对皇帝的一切政策,乃至于举措的一票否决权,并尽量不去动用这个权利,凡事尽量商量着来。 刘荣去少府办事,需要来东宫向窦太后汇报一声,也同样是源于此:皇帝都要跟太后汇报工作,你区区一个皇子,还想背着皇太后做点什么? 你眼里,还有没有汉家的太后了?!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自天子启后即皇帝位的汉武大帝刘彻,便曾险些栽在这一点上。 ——少年天子干劲十足,要搞建元新政! 窦太皇太后稳坐东宫长乐,随时准备着给皇帝孙子收拾烂摊子之余,也抱着‘让皇帝折腾吧,撞疼鼻子就会懂事儿了’的念头,对汉武大帝的新政乐见其成。 但在刘彻听了身边人蛊惑,决定从此‘不再事事奏请东宫’之后,窦太皇太后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将为少年天子主持新政的丞相罢黜! 若非馆陶公主刘嫖及阿娇皇后从中转圜,汉武大帝刘彻,未必就不会成为又一个孝惠皇帝,乃至汉家第三位‘少帝’。 从这一点便不难看出:对于汉家的太后而言,皇帝对自己‘事事有交代’,究竟有多么重要。 而当今日,窦太后揪着刘荣没按时来汇报工作,后又拿刘荣‘制作奢靡’之物发难时,天子启一时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孙儿,确实是要做些奢靡之物。” “但孙儿做奢靡之物,不是为了供自己享乐,而是想要借此,来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刘荣不卑不亢的沉稳声线所打破。 天子启下意识皱起眉头,循声望去,便见刘荣稍咧嘴一笑,再对上首御榻一拱手。 “父皇削藩在即,关东将有大变;” “孙儿尝闻:夫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在孙儿看来,打仗,打的并非是精兵强将,而是府库充盈。” 自信满满的道出此语,刘荣也终是从地上直起身,还不忘顺手揉了揉酸涩的膝盖。 而后,才再抬头含笑道:“在太祖高皇帝、吕太后掌政年间,谁人曾料到吴王刘濞会反?” “现当下,又有谁人会说:吴王刘濞不会反?” “——太祖高皇帝、吕太后年间,乃至先帝早年,吴王刘濞,都断无反叛的可能!” “而现如今,吴王刘濞反叛作乱之心,几可谓天下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有些忐忑的抬眸,撇了眼端坐御榻的皇帝老爹。 待老爹不着痕迹的一闭眼,同时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刘荣才安下心来,继续道:“坊间传闻:吴王刘濞反叛,是因王太子当年惨死长安,故而对父皇心怀仇怨。” “但孙儿不以为然。” “——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纵然王太子在长安被扒皮抽骨,刘濞,何敢?” “若是如今日这般国富民强,兵多将广,纵然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临朝,刘濞,又何惧?” ··· “往日,父皇曾教导儿臣:为人君者,不必考虑某人想不想反、敢不敢反,只需要看这個人,有没有谋反作乱的力量。” “而在孙儿看来,吴王刘濞之所以会反,绝非是因为王太子身死长安,而是因为有了足够谋反的力量,便不甘心做个诸侯藩王罢了。” “胸怀利器,杀心自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说完这段话,刘荣没急着往下说,而是止住了话头,给御榻上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二人——主要是祖母窦太后一点时间,消化自己这段话。 过了足有数十息,见祖母面上终不再是沉思之色,刘荣才带着自嘲的笑容,将双手稍举于身侧。 “孙儿,年十六。” “父皇要削藩,刘濞要造反,孙儿既不能为君父出谋划策、筹谋布局,也不能身着甲兵,率军讨贼。” “只是想到吴王刘濞的反叛之心,是吴地的铜山铜矿,以及熔铜所铸的钱所致,孙儿便想当然的以为:如果能给父皇赚点军费,那父皇日后应对起吴王贼子,也当能少些头疼的事……” “至少不用担心军费不足,以致粮饷不得其时,乃至军心涣散?” 说到最后,刘荣总是惨然一笑,摇头叹息的再度跪下身。 却并没有拱起手,而是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妇人般,戚戚然将头一耸拉。 “孙儿知道,皇祖母不喜孙儿。” “尤其是自母亲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之后,孙儿,就更难讨皇祖母的欢心了。” “但孙儿再怎么说,也终归是皇长子,是父皇的子嗣啊?” “是要以身作则,给弟弟们做榜样的啊?” “难道孙儿,当真错了吗……” 丢着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刘荣便似是遭受了什么人生打击般,愣愣瘫坐在地; 只是泪珠自眼眶滴滴滑落,啪嗒啪嗒直掉…… “行了!” “好歹是条丈夫,当着亲长的面甩什么脏水?!” “下去!!!” 似是恼怒,又像是生怕母亲眼睛不好、看不见刘荣正在落泪般,如是一声轻斥,天子启便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宫人将刘荣带下去。 而在天子启余光所及:端坐于御榻之上的窦太后,此刻也有些木然的呆坐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母后?” 温和一声轻呼,却并未让窦太后从呆愕状态中回过神。 只又呆坐许久,才神情呆滞的起身,缓步朝着后殿而去。 “皇帝,也回去吧。” “和亲的事,皇帝看着办便是。” “召阿武入朝的事,皇帝,也自己拿主意吧……”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0章 有样学样 和刘荣前后脚走出长信殿,站在殿门外的高槛上,天子启只双手背负于身后,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而在天子启身侧,是原本已经走出长信殿,之后又折身返回的皇长子刘荣。 “唉……” 又是莫名一声长叹,天子启的手便搭上了刘荣肩头。 于是,长乐宫内的宫人们,便都看到了这样一幕。 ——天子启面带萧瑟,长吁短叹的,将手搭在皇长子肩头; 而皇长子三步一抹泪,五步一抬头,简直委屈的不像样子。 父子二人就这么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长乐宫宫门外。 天子启一声招呼,皇长子刘荣,便也跟着坐上了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御辇:黄屋左纛。 只是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或看到:在身影完全钻入御辇的一刹那,面上还遍布泪痕的刘荣,双眸却再也不见丝毫委屈…… · · · “不错。” “很不错。” 对于刘荣才刚钻入车厢,便立即止住哭泣的怪异举动,天子启犹豫再三,终道出这样一句不是夸赞的夸赞。 而在车厢末尾,小心跪坐下身的刘荣闻言,却是面色沉凝的摇了摇头。 “皇祖母与立梁王叔的心思,只怕是愈发强烈了。” “若不哭上这么一场,皇祖母,怕是都要动杀儿臣的念头……” “——故儿,不敢承父皇谬赞。” “不过是为了自保,玩儿的些许小把戏罢了……” 对于皇帝老爹,刘荣一向秉承有什么就说什么,能不隐瞒就绝不隐瞒。 因为刘荣知道:压根儿瞒不住。 只要想知道,这天底下,就没有这位汉天子查不到、查不清的事。 而且谎言,是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的。 刘荣没有精力,也没有那个信心,用谎言将这位深讳人心的壮年天子骗过去。 尤其是自己做某件事的动机,刘荣更是完全不敢隐瞒。 ——实话实说,好歹能落个坦荡、有担当的好印象。 反正就算刘荣不说,天子启也完全猜得透。 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在刘荣坦白自己这么做的动机之后,天子启本还有些疑虑的面容,当即便彻底舒缓了下来。 虽然没有流露出赞赏,但那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也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这倒是不至于。” “母后再怎么拿不清轻重,也终不至于伤我刘氏性命。” ··· “怎么,不信?” “嘿……” “——且瞧着吧~” “若来日,朕当真被逼到了那个份儿上,要将皇长子下狱治死,第一个站出来揪朕耳朵的,便必定是我汉家的窦太后。” “至于与立梁王,不过是母后一叶障目,一时拿不清轻重罢了……” 闻言,刘荣漠然低下头去,暗地里却是认可了天子启的这個推断。 在原本的历史上,太子刘荣被栗姬那声‘老狗’害的储位被废,移封临江王。 短短一年之后,又因莫须有的‘侵占高庙’的罪名而获罪,被押入长安。 想上书自证清白,书信却怎么都送不出去,无可奈何之下,便只得留遗书一封,旋即自我了断。 之后呢? 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是东宫窦太后站了出来,毫不留情面的斥责天子启:皇帝!杀了我孙子!!!(帝杀吾孙) 骂天子启一脸唾沫,窦太后仍不解气,史无前例的动用了东宫太后对朝臣的‘生杀大权’,将逼死刘荣的中尉郅都直接赐死! 整个过程中,堂堂汉天子刘启,愣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或许是由于原本的历史上,祖母窦太后在‘自己’死后替自己主持了公道,刘荣从情感上,其实并不希望与祖母为难。 至少不想像今日这般,去算计、去挖苦老太太,让老太太徒增愧意。 但没办法:若是不这么做,老太太这眼睛,只怕就要‘越来越瞎’了。 为了自保,同时也是为了给未来的自己和窦太后,保留些许‘和好如初’的可能性,刘荣纵然不愿,也只能出此下策…… “少府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对于刘荣今日这番作为,天子启似乎并不很介意。 尤其是在刘荣坦然道出自己的想法之后,就更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了,只自顾自问起刘荣‘为少府开财路’的事来。 皇帝老爹问起正事,刘荣自也只得将思绪转回眼前,稍一思虑,便明白了天子启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怎么想的? ——怎么就做出来个‘奢靡之物’,平白落人口实了?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又是一阵沉吟措辞,方深吸一口气,将腹稿悉数道出。 “父皇曾说过:因势导利,才是儿臣最应该学会的东西。” “而今,我汉家功侯、勋贵,乃至民间豪商巨贾之间,都盛行奢靡之风。” “——如果是在过去,儿臣会说:皇帝应该想办法遏制这种风气,提倡先帝那般俭朴的民风。” “但在父皇那般教导过后,儿臣,便也就有了新的想法。” 声线平缓,神容淡然的一番话语,也终是让天子启正色起来,下意识抬起手,用指腹轻擦起唇下。 见皇帝老爹这般模样,刘荣自知这是得到了天子启‘细说’的许可,便也继续说了下去。 “堵,不如疏。” “如今,盛行于高门的奢靡之风,其实恰恰是先帝倡导俭朴之风多年,压制享乐之风多年后的反噬。” “若先帝没有那般提倡俭朴之风,让功侯贵戚那般‘清贫’,本还不止于此。” “但享乐的欲望被压制二十多年,一朝反扑,自然是倾其所有,甚至是过犹不及的……” ··· “此番,儿臣要为少府开一财路,之所以打算做奢靡之物,也正是此故。” “——功侯贵戚、豪商巨贾享乐奢靡的欲望积攒多年,迫切需要得到宣泄;” “而民间,又实在没有什么足够奢靡的东西,可以满足他们的欲望。” “所以在儿臣看来,朝堂与其再做无用功,喊什么‘提倡俭朴’的空话,倒不如直接由少府做出奢靡之物出来,满足他们的欲望。” “如此,功侯贵戚、豪商巨贾如愿过上奢靡的生活,原本会被他们用作斗鸡走狗、胡作非为的钱财,也能被收归少府所有,为国所用。” 言罢,刘荣终一拱手,为自己的这段发言画上了句号。 “这,便是儿臣那日得父皇‘因势导利’的教导后,所得出的心得,以及付诸于实践的结果。”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1章 窦氏呼?吕氏呼? 正如刘荣所言:对于皇帝老爹,刘荣秉承着能不瞒着就不瞒着,能说实话就说实话的原则。 尤其此刻,是自己向老爹汇报成绩,以及思路的时刻,自然更不可能有所隐瞒。 对此,天子启习以为常,却也没忘缓缓点下头。 只稍一思虑,便又再问道:“便是做奢靡之物,也大可做一些虽价格高昂,却也有些用处的东西来?” “——比如,那锁子软甲?” “虽不能量产,但做出个百八十具,每具作价千金,当也有的是功侯勋贵一掷千金?” 天子启这一问,同样没有出乎刘荣所料。 准确的说,是早在决定插手少府,给老爹的私人钱袋开一条财路的时候,刘荣就想到过这个问题。 非要做瓷器吗? 并不是。 和瓷器同样具备奢侈品属性,同时又有一定实际用途的东西,刘荣也能做出来许多。 但再三斟酌之后,刘荣还是决定做瓷器——这个除了精美、昂贵之外,几可谓一无是处的纯奢侈品。 至于原因,刘荣自也是早有腹稿。 “锁子软甲,终归是甲具。” “——太祖高皇帝制:私藏甲胄者,无论是一具还是百具,皆以谋逆论处。” “故绛侯周勃,便是因为私藏札甲五十具,而险些死在长安的廷尉大牢。” “以锁子软甲作为少府的财路,要想让功侯贵戚们放心大胆的购买,就需要父皇特许他们私藏甲具。” “这个先例——允许勋贵私藏甲胄这个先例,是万万开不得的……” 沉声一语,又惹得天子启眼底的赞赏之色更多一分,刘荣深吸一口气,便再道:“再者,对少府这条新财路,儿臣,也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我汉家的功侯贵戚,总共不过百十家,纵然尽皆家财万贯,也终归不能长久。” “——就好比那锁子软甲,即便是每家功侯贵戚都买走一具,也至多不过二百具。” “等卖出这二百具,少府这条财路,便算是断了。” “毕竟再如何,父皇也不可能允许民间的豪商巨贾,自少府买下锁子软甲这种犯忌讳的东西。” ··· “而瓷器就有所不同了:勋贵能买,豪商能买,甚至就连关东诸侯藩王、南方百越的贵族,乃至于地方郡国的官员,也同样可以买。” “如此一来,少府这条新财路,就不能是一件有用的东西了。” “——像瓷器这样极尽奢靡的同时,又完全没有实际用途的东西,才最合适。” “而且比起其他东西,瓷器造价不高,有陶器的工艺打低,少府匠人上手会更快,且很难被效仿。” “结合此间种种,瓷器,便是儿臣为少府开财路的首选了。” 将心中的想法悉数道出,刘荣便自信满满的昂起头,静静等候起皇帝老爹的宣判。 说是宣判,刘荣心里却没有丝毫担忧。 ——有些话,刘荣纵然没说透,天子启也必定能想到。 比如瓷器作为陶器的近亲,同样具有‘易碎品’的特质; 比如瓷器作为装饰品,同样可以用来取代布帛,乃至粮米、盐茶,来作为和亲匈奴,乃至赏赐百官、诸侯的器具。 甚至于,将瓷器对外倾销,不单只赚功侯贵戚、关东狗大户的钱,也同样能赚北方匈奴人、南方百越的钱…… “知道了。” “制作瓷器一应所需,朕都交代过少府了,放手去做便是。” “只是下次再有事,别忘了早点走一趟长乐,莫再平白落人口实。” “——不孝东宫的罪名,便是朕堂堂天子之身,也断然遭不住。” “就算是要表露出‘因皇太弟一事怨怼东宫’的意图,也不要太过——至少别到轻慢东宫的地步。” 意料之中的一番训诫,刘荣自是恭敬领命,便此结束了这個话题。 见天子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刘荣思虑再三,也终是没有再开口。 ——刘荣其实想问问皇帝老爹:和亲的事如何了,老丞相申屠嘉又是怎么个情况。 但思来想去,终还是觉得皇长子的身份,还是不适合提及这些敏感话题。 有些事,不必,也不能说的太透彻。 一切,尽在不言中…… · · · 送走天子启、刘荣父子,独自留在长乐宫的窦太后,久久都没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作为汉家的太后,窦氏很清楚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 只是自那个念头在心中生根发芽,窦太后便愈发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刘荣这个皇长子了。 ——按理来说,刘荣作为皇长子,半个准储君,窦太后应该严厉中不乏慈爱,严格中不乏温和的态度来对待。 但一个皇太弟的念头,又让窦太后本能的敌视起刘荣,就好似挡在梁王刘武面前的,只有刘荣这个皇长子。 直到今天,刘荣声泪俱下的诉说出自己的不满,窦太后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可能引发怎样的后果…… “阿武做了皇太弟,皇长子,该如何自处呢……” “等阿启百年,阿武坐了皇位,皇长子,当真能成为储君吗?” “有我在,阿武自是不敢乱来。” “可若是彼时,我已经不在了……” 越想,窦太后便越觉得烦闷,胸口只被一口郁气堵住,怎么都吐不出去。 感受到太后情绪异常,宫人们也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走路都是脚尖点地,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窦太后才深吸一口气,面带忧虑的从思绪中回过神。 “去堂邑侯府,把嫖给召来。” “再把中大夫袁盎、太子詹事窦婴……” “——算了,窦婴就别叫了。” “先把嫖找来,再让袁盎于宫外候召。” 太后下了令,宫人自当即领命而去,将太后的命令带给宫门内的禁卫郎官。 而在等候馆陶公主刘嫖、中大夫袁盎的同时,窦太后心中,也愈发生出一股不安。 “先帝坐了哥哥孝惠皇帝的天下,孝惠皇帝便‘绝嗣’了。” “若日后,阿武也坐了哥哥的江山,那皇帝的儿子们……” ··· “呼~~~~……” “我,是不是快变成吕太后了?” “我窦氏,是不是也快变成吕氏了呢……”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2章 瓷器成 窦太后,当然不是吕太后。 无论是执政手段的高超,还是对刘氏宗亲的狠辣,窦太后,都比不上高后吕雉。 至于窦氏外戚,也绝非当年嚣扬跋扈,甚至满门王侯的吕氏外戚。 ——除了窦太后这个大家长,窦氏一门还有窦太后的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这两根定海神针。 年轻一代,有南皮侯世子窦彭祖,虽非惊才绝艳之辈,却也有中人之姿。 旁系子侄窦婴窦王孙,更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已然官拜太子詹事。 虽然如今储位未决,太子宫尚没有主人,但窦婴已经做了被称为‘家令’的太子詹事,便已然是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最终谁做了太子,窦婴窦王孙,都会成为储君的管家,绝对意义上的潜邸心腹。 一如当年,给当今天子启做太子家令的晁错。 满怀着忐忑,先后召见女儿刘嫖,以及故友袁盎,窦太后本就烦闷的心,只愈发杂乱了起来。 刘嫖自不用说:见母亲开始生出疑虑,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走了吕太后的老路,刘嫖一阵软磨硬泡,总算是让窦太后安心了些; 但紧随刘嫖之后入宫的袁盎,却是毫不隐晦的直接拿吕氏,以及薄氏外戚说起了事儿。 ——吕氏骄纵,于是在吕太后驾崩之后,彻底走向灭亡; ——薄氏满门谦恭,唯独出了个目中无人的薄昭,也终难逃‘天子亲设灵堂’的下场。 这两个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而古往今来,兄终弟及所引发的动荡,也不可谓不骇人…… 一时间,窦太后心乱如麻。 但天子启和长安朝堂,却没再多关注东宫。 ——天子启元年夏,匈奴使团入长安,再提和亲。 天子启据理力争,在同意和亲,并送出一应陪嫁的同时,也将匈奴人的某些过分要求悉数拒绝。 最终的结果,双方都不算太满意,但也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匈奴人没有得到想要的一切,但也占了不小便宜——不费一兵一卒,便接回了一位娇滴滴的刘氏公主(宗室女)回草原,顺带赚回了许多陪嫁物资。 汉家一如既往,没能保留住华夏王朝的尊严,屈辱和亲,却也基本达成了战略目的:一到三年内,匈奴人不会大举南下。 和亲事毕,外部隐患得以暂时解决,朝堂的关注点,自然便落在了接下来的大事:削藩之上。 只是在削藩之前,梁王刘武,也再度从都城睢阳启程,西入函谷,再朝长安。 短短一年的时间内第二次朝长安,天下人无不为梁王刘武得宠的程度感叹。 但长安朝堂却知道:梁王刘武此番入朝,并非单纯‘朝觐’。 梁王刘武此番入朝,待其自长安再度踏上返回梁国的远途,长安朝堂,便将正式吹响削藩的号角,挥舞起劈向关东宗亲诸侯——尤其是吴王刘濞的屠刀。 吴楚x国之乱,也将正式进入倒计时…… · · · 天子启元年夏六月,长安城西郊,瓦窑。 少府监令张毅、皇长子刘荣,以及刘荣的两个弟弟悉数到场。 同样在场的,是少府几乎全部擅长陶器工艺方面的匠人。 ——今天,是‘汉少府官窑’第一批成品出窑的日子。 每一个人,包括皇长子刘荣在内,都满怀着期待和忐忑,静静等候着那一刻的到来。 过去这几個月,在场的人,都为这一刻付出了许多努力。 制作瓷土所需的瓷石,或者说是高岭土,是张毅得刘荣提醒,自雒城(后世景德镇一带)寻得,而后千辛万苦运回来的。 烧制瓷器所需要的上千度高温,是少府匠人们反复试验、改进,花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才艰难达成的。 生胚釉面的花纹图案,是画师们一笔一笔画上去,再吹釉覆盖定型的。 到今天,费时三个多月,才终于等来第一窑成品出窑…… “呼~” “但愿能有几十件可用的成品吧……” 对于最终的成品率,刘荣不抱太大的希望。 ——在这个没有温度测量手段的时代,维持1200度左右的恒高温,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准确的说,是基本没办法保证的事。 恒温倒是好说:阻断热量流失,再适时补充燃料维持温度即可。 但维持的是什么温度,是没到1200度,亦或是超过了1200度? 没人知道。 便是刘荣,也只能在看过这第一窑成品之后,才能大致得出‘温度高了/低了’的结论。 与刘荣这毫不惧怕失败的低期望相比,冶金监令张毅面上,却尽是期待之色。 ——不能怪张毅太过自负,实在是过去这几个月,刘荣表现的太过自信了。 每一道工艺、工序,刘荣都能指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不说,就连原材料:瓷土,刘荣都能给张毅指明产地! 这让张毅生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就像是刘荣要做的这个瓷器,并非是不曾有过的新鲜事物,而是曾真真切切存在于上古,之后意外绝传,又偶然被刘荣得到制作方法的东西。 既然是存在过的东西,刘荣又如此信手拈来,张毅自然是抱有极大的期待。 便在这众人心思各异、面色各异的或期待、或忐忑中,那由黏土密封了一天一夜,又在今日清晨被砸开的窑口,终于彻底冷却了下来。 一名匠人弓腰走进窑内,感受了一下温度,确定没问题,才用厚厚的麻布盖住窑口位置的模具,小心翼翼的将其递出窑口。 便见两名等候于外的匠人赶忙上前,伸手接过,旋即就地挥动手中小锤,小心翼翼的将装有瓷罐的泥模砸开。 ——这第一窑,刘荣下令一律使用一次性模具,不需要保证成品大小一致,只需要个体美观即刻。 泥模砸开小半,透露出瓷罐的一小部分,刘荣心下便是一安。 待泥模被完全砸开,露出那口整体颜色以黑、红为主的完整瓷罐,张毅、刘德等人也微微咧起嘴角。 再由匠人用温水小心洗去罐上泥尘,露出瓷罐光滑眼里的釉面,整个瓦窑之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这……” “是烧出来的?” “不是说和陶器差不多吗?” “这、这……” 匠人们目瞪口呆,似是不相信这比镜面还光滑的器具,竟然出自自己之手。 张毅虽淡定些,却也明显鼻息粗重起来,双手虽一如往常的环抱于腹前,手指头却本能的一阵掐算,似乎是在计算此物的成本和利润空间。 唯独刘荣,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走上前,蹲下身,在那瓷罐上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良久,方含笑站起身,环顾一周。 “此器得成,众匠皆有功,当赏!” 言罢,刘荣便交代张毅:将这第一件送去未央宫,便带着两个弟弟朝长安城而去。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几乎尽数在这瓦窑度过。 既然事情已经完成,刘荣,也该到了回长安的时候。 ——瓷器,终究不过是一件奢侈品。 而刘荣,即非商人,也非匠人……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3章 窦王孙 “过往数月,母亲如何?” 这是刘荣踏入未央宫之后,所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准确的说,这是刘荣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心心念念,反复派人去查探,却始终难以心安的大难。 对于刘荣的问题,那紧随于刘荣身侧,看上去颇有些憨直的魁梧寺人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没出岔子。” 只一语,便让刘荣悬着的心安下大半,却也依旧有些许疑虑。 见此,那寺人便再道:“近些时日,太子詹事窦婴来了几趟长乐宫,同夫人交谈。” “具体谈了些什么,奴不敢听,也听不懂。” “只是自窦詹事频繁入宫,寻夫人交谈时起,整个凤凰殿,都安宁了许多……” 听到这里,刘荣这才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心弦也终得以舒缓。 深吸一口气,将忐忑的心情调整过来,旋即便带着审视的目光,望向身旁那身形魁梧,神态憨直的寺人。 ——寺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并没比刘荣年长多少。 高达魁梧的身形孔武有力,根本不像是个绝了男根的‘阉庶’。 清澈耿直的双眸,更是像极了后世,目光清澈愚蠢的大学生…… “葵五啊~” “做的不错。” “若不是有你在,我在外这几个月,是怎么都放心不下母亲的。” 听闻刘荣毫不掩饰的称赞之语,人如其名的寺人葵五只憨笑着挠了挠头,又后知后觉的摆了摆手,客套道:“公子言重,这都是奴分内之事……” 看着葵五这憨态可掬的模样,刘荣对这寺人的喜爱,只愈发强烈了起来。 说来这寺人葵五,也算是刘荣的老相识。 自穿越到这個时代,成为年仅六岁的皇长孙时起,葵五这个稍有些特别的寺人,便已经吸引了刘荣的注意力。 较同龄人更为高大、雄壮的身体,以及较同龄人相对晚熟,或者说是‘难熟’的心智,让这个可怜人,成为了凤凰殿众宫人一致的玩弄对象。 按理来说,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甚至可能稍微有些智力缺陷的寺人,并不足以吸引皇长子太多注意力。 直到那日; 直到那日绮兰殿,刘荣上门找‘大王美人’王娡算账,寺人葵五,才终于展现出了自己独特的品质。 ——那日,刘荣抬手握拳,示意带来的一众宫人,将那绮兰殿的女官直接杖毙! 结果众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无不带着骇然之色,却愣是没一个人敢动手! 凡事,就怕对比。 在那样的情况下,在所有宫人都面面相觑的时候,葵五二话不说,甚至是眼皮都没眨一下,当即一棍砸下,将那女官的生机彻底打断! 自那以后,凤凰殿曾经的受气包葵五,便成了皇长子刘荣罩着的人。 准确的说,是唯一得到皇长子庇佑的寺人…… “母亲在哪儿?” 于宫门处同迎接自己的葵五汇合,不多时便到了凤凰殿附近,刘荣本能发出一问; 待葵五不假思索的给出答案,刘荣稍一愣,便径直朝着凤凰殿前殿——朝着母亲栗姬的居所走去。 “窦詹事今日也来了。” “夫人正和窦詹事,谈论……呃,谈论孝道?” “嗯,应该是孝道。” 葵五有什么就说什么,刘荣却是其中,品味到了些许耐人寻味的东西。 但一切,也还要见过窦婴,才能真正见分晓。 · · · “表叔!” 踏入正殿,刘荣未见其人而声先至,朗声一呼,便惹得窦婴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待刘荣大步走入殿内,作势便要上前拉住自己的手臂,窦婴却是陡然间面色一板! 果然惹得刘荣身形一滞,才稍缓面上沉凝,一板一眼的对刘荣拱手一礼。 “太子詹事臣窦婴,拜见皇长子殿下。” 稀松平常的一个举动,却惹得上首的栗姬一阵喜笑颜开,似是对窦婴对待刘荣的态度万分满意。 刘荣却是不敢托大,即没有故作洒脱的和表叔窦婴勾肩搭背,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不必这么见外’之类的话。 同样是一步步走上前,规规矩矩拱起手:“侄儿荣,见过叔父。” 别管刘荣是不是太子,窦婴都给足了刘荣‘准储君’的体面; 相应的:别管是亲的还是表的,刘荣对窦婴,也做足了侄子对叔叔该有的礼节。 刘荣如此‘作践’自己,让栗姬感到十分疑惑。 但刘荣本来也没指望老娘能看懂,只含笑走上前,拉过表叔窦婴的胳膊,便到殿侧坐下身来。 “表叔怎么有空到凤凰殿了?” “——平日里,侄儿我是苦苦哀求,却从不曾见叔父点头答允呐?” “莫非是我这做侄儿的,还没母亲这个表嫂面子大?” 刘荣出于活跃气氛为目的的一番调侃,却并没有换来窦婴的笑容。 只仍是一板一眼的拱起手,侧身对刘荣微一弓腰:“皇长子,羞煞臣矣。” “今汉家虽储位未决,但太子宫的一切都还在正常运转——除了没有太子,太子宫内的一切,都和先帝时一般无二。” “臣作为太子詹事,为坊间私下称一声:家令;” “既是太子家令,自然要为未来的太子储君,将‘家里’的事梳理的井然有序。” “自然,便也没多少闲暇,能应皇长子的邀约了……” 又是文绉绉的一番答语,刘荣面上笑意虽依旧,暗下却已经感到了些许不适。 ——许是穿越者的灵魂,让刘荣很难适应这样的交流氛围,平日里,刘荣对二弟刘德的‘彬彬有礼’,便可谓颇有微词。 可刘德是弟弟,刘荣再怎么说教,也没人能挑的出错。 而窦婴则不然。 在没有太子的太子宫里做太子家令——这几乎意味着当今天子启,为窦婴开了一张空白支票。 虽然支票的空白处并非数额,而是转出账号,且窦婴也没‘随便填’的权利,但这也足够骇人听闻。 无论谁做了太子,但凡储君还姓刘,这汉家、这天下还姓刘,窦婴这个太子家令,便雷打不动! 得当今天子启如此恩宠,自然不可能只是因为窦婴姓‘窦’——严格意义上来讲,窦婴的姓氏,说不定还是减分项。 真正让窦婴享有如此超然地位的,是窦婴自己的才华:窦婴,是一个实至名归的大儒。 虽比不上孔、孟等圣贤,但在这个时代,窦婴窦王孙的名号喊出去,那也是能让人竖起大拇指,敬称一声‘先生’的。 而这样一个大儒给刘荣带来的不适,自便是那文绉绉的交流方式,以及纯粹到极致的文青思维。 但刘荣能忍。 因为除了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外,窦婴这个大儒,也同样具备一条让刘荣好感无限的特质。 ——作为儒家之士,尤其还是享誉天下的大儒,窦婴和每一个纯粹的儒生一样,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坚定捍卫者! 若单只是如此,倒也不值得刘荣如此亲近,毕竟嫡长子继承制的捍卫者,在这个时代不占少数。 甚至可以说是占大多数,乃至绝大多数。 可偏偏这个大儒——这个坚决捍卫嫡长子继承制的大儒,姓窦。 窦漪房的窦……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4章 表叔,慎言 相较于已经日暮西山,只剩深宫里的薄太皇太后在背后撑腰的薄氏外戚,窦氏一族的人员构成无疑健康了许多。 一代窦太后稳坐东宫长乐,与窦太后同辈的手足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则负责窦氏一族的具体事务——主要是约束子侄后辈。 二代新鲜血液,有中人之姿的南皮侯世子窦彭祖托底,才华横溢的旁支子侄窦婴抬高上限。 再加上馆陶公主刘嫖长袖善舞,从中转圜调和,可以说窦氏一族,在过去这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便已经奠定了千年世家的坚实基础! 而整个窦氏一族,唯一能让刘荣看上眼的,或者说是能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感到庆幸的,便是窦婴窦王孙。 不单是,甚至不主要是因为窦婴这个大儒,本能的拥护一切原有秩序,包括嫡长子继承制。 真正让刘荣感到欣慰的,是有窦婴这么个未来之星,窦氏一族后继有人,便不至于因‘青黄不接’,而做出一些出格、莽撞的事。 就拿去年,馆陶公主刘嫖登门,向凤凰殿的栗姬提议结为姻亲举例。 ——如果没有窦婴这个未来保障,汉家下一任太子妃,必定会姓窦! 看看曾经的薄氏外戚,就不难得出结论了。 即便手足兄弟薄昭身死,自己也隐居幕后,不再过问朝政,薄太皇太后也依旧将自家的侄孙女,塞给了当时的太子启,来保证家族尽可能的延续。 至于更早的吕氏外戚,那就更别提了; 除了孝惠皇帝刘盈侥幸或免,却也娶了亲姐姐的庶女张嫣,做自己的皇后之外,齐、代、燕、赵、淮南诸王——凡是太祖刘邦的子嗣,便无不有一位吕氏王后坐镇后宫。 按理来说,若窦太后坚持要塞一個窦氏女,给汉家未来的储君做太子妃,当今天子启也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有窦婴的存在,就大可不必如此了。 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一个做了皇后的女性子侄,绝对比不上一个前途光明,且有真材实料的男性子弟,更能为宗族提供未来保障。 再者:当今薄皇后的凄惨一生,也可谓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听说皇长子去了少府,做了一件奢靡之物出来?” 简单拉几句家常,刘荣又刻意找了一会儿话题,最终,也还是没躲过窦婴这必不能少的一问。 意识到问题的些许严峻,刘荣只讪笑着低下头去,趁机飞快思考起合适的应对之法。 不料刘荣这边还没打好腹稿,或者说是还没找好借口,窦婴便自顾自抢先开口,替刘荣做出了辩解。 “凡是世间的事物,便没有绝对的好坏,真正区分善恶、正邪的,并非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用途。” “——如果胸怀鬼胎,即便是田间生长的粟米,也能用作聚兵谋乱。” “同样的道理,若是心胸坦荡,即便是奢靡之物,也同样可以为国效力。” “皇长子大行不顾细谨,舍己身而图国,实可谓大忠!” “有此皇长子,我汉家,何其幸甚……” 呃…… 这是刘荣最真实的反应:呃…… 啊这…… 什么鬼? 窦婴这上来就是刁钻一问,不等自己作答,又是一阵机关彩虹屁拍上来? 刘荣自认身上没有王霸之气之类的东西,更绝不会自负的认为:自己一个皇长子的身份,便足以让窦婴这样的大儒丢下文人体面,如此不加掩饰的拍自己马屁。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窦婴今日,很不正常…… “表叔这话说的,侄儿自己都差点信了……” “——什么大忠似奸,舍身为国啊~” “不过是想讨好父皇,便想着给少府开一条财路,又没耐心薄利多销,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么一件奢靡之物罢了。” “孩童心智所为,却被表叔这般夸赞,侄儿我这张脸,可是实在有些挂不住了啊?” 带着自嘲的笑意,轻描淡写的将窦婴的彩虹屁全部‘退回’,刘荣望向窦婴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一股审视。 作为皇长子,天然的储位竞争者、天生的政治人物,刘荣已经养成了一个极其实用的本能。 ——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首先判断其目的和动机! 别急着想这么做,对自己是否有利,而是要先想想:劝自己这么做的人,能因为这件事而得到什么。 很显然:从窦婴方才的话语中,刘荣实在推断不出窦婴有何图谋。 直到窦婴提及另外一件事,一段尘封的记忆,才缓缓涌现在刘荣脑海当中…… “陛下已经颁诏,召梁王再朝长安了。” “但在那之前,齐王、楚王,已经各自从封国出发,朝长安而来。” “——按时间来算,齐王、楚王,也确实都已经到了朝觐长安的时候(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但眼下这个档口,齐王、楚王共朝长安……” “公子,难道就不觉得有哪里奇怪?” 隐约听出窦婴的意思,是叫自己小心梁王刘武——尤其小心梁王刘武在接下来,这场已经进入倒计时的诸侯叛乱中捞到太多功勋、威望,刘荣心下当即了然。 和栗姬已经把儿子刘荣,当成板上钉钉的准储君、把自己当做毋庸置疑的准皇后一样:窦婴,这是已经要把皇长子刘荣,当做汉家的储君太子来对待了。 太子家令,对待储君太子,可不就是知无不言,又殚精竭虑? 但刘荣不傻。 至少在刘荣看来,如今的自己,还远没有具备‘提前给自己构建太子班底’的能力。 于是,刘荣在漫长的思绪之后,只如是丢下一番话。 “表叔,说笑了。” “侄儿不过皇子之身,即无王爵加身,又无封国作为依仗。” “——父皇要削藩,我这做儿子的,自然是倾尽所能的为君父效命。” “至于关东会闹成什么样,齐王、楚王为何来朝长安,梁王叔又来长安做什么……” “恕侄儿直言:古有杞人忧天,为天下人徒增笑柄。” “今有皇长子刘荣,但在其位,便只谋其政——只要一日是皇子,便会一日做好皇子该做的事。” “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皇长子,断不敢有丝毫遐想……” 说罢,刘荣本能的侧过头,朝上首正要开口的母亲栗姬使了个眼色。 待母亲愤懑不平的住了口,刘荣才含笑正过头,对窦婴再一拱手。 “表叔今日所言,侄儿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有半个字传出宫外。” “但侄儿这条性命,也并非刀枪不入、不老不死的;” “往后再来凤凰殿,表叔,万当慎言……”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4章 表叔,慎言_55 相较于已经日暮西山,只剩深宫里的薄太皇太后在背后撑腰的薄氏外戚,窦氏一族的人员构成无疑健康了许多。 一代窦太后稳坐东宫长乐,与窦太后同辈的手足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则负责窦氏一族的具体事务——主要是约束子侄后辈。 二代新鲜血液,有中人之姿的南皮侯世子窦彭祖托底,才华横溢的旁支子侄窦婴抬高上限。 再加上馆陶公主刘嫖长袖善舞,从中转圜调和,可以说窦氏一族,在过去这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便已经奠定了千年世家的坚实基础! 而整个窦氏一族,唯一能让刘荣看上眼的,或者说是能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感到庆幸的,便是窦婴窦王孙。 不单是,甚至不主要是因为窦婴这个大儒,本能的拥护一切原有秩序,包括嫡长子继承制。 真正让刘荣感到欣慰的,是有窦婴这么个未来之星,窦氏一族后继有人,便不至于因‘青黄不接’,而做出一些出格、莽撞的事。 就拿去年,馆陶公主刘嫖登门,向凤凰殿的栗姬提议结为姻亲举例。 ——如果没有窦婴这个未来保障,汉家下一任太子妃,必定会姓窦! 看看曾经的薄氏外戚,就不难得出结论了。 即便手足兄弟薄昭身死,自己也隐居幕后,不再过问朝政,薄太皇太后也依旧将自家的侄孙女,塞给了当时的太子启,来保证家族尽可能的延续。 至于更早的吕氏外戚,那就更别提了; 除了孝惠皇帝刘盈侥幸或免,却也娶了亲姐姐的庶女张嫣,做自己的皇后之外,齐、代、燕、赵、淮南诸王——凡是太祖刘邦的子嗣,便无不有一位吕氏王后坐镇后宫。 按理来说,若窦太后坚持要塞一個窦氏女,给汉家未来的储君做太子妃,当今天子启也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有窦婴的存在,就大可不必如此了。 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一个做了皇后的女性子侄,绝对比不上一个前途光明,且有真材实料的男性子弟,更能为宗族提供未来保障。 再者:当今薄皇后的凄惨一生,也可谓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听说皇长子去了少府,做了一件奢靡之物出来?” 简单拉几句家常,刘荣又刻意找了一会儿话题,最终,也还是没躲过窦婴这必不能少的一问。 意识到问题的些许严峻,刘荣只讪笑着低下头去,趁机飞快思考起合适的应对之法。 不料刘荣这边还没打好腹稿,或者说是还没找好借口,窦婴便自顾自抢先开口,替刘荣做出了辩解。 “凡是世间的事物,便没有绝对的好坏,真正区分善恶、正邪的,并非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用途。” “——如果胸怀鬼胎,即便是田间生长的粟米,也能用作聚兵谋乱。” “同样的道理,若是心胸坦荡,即便是奢靡之物,也同样可以为国效力。” “皇长子大行不顾细谨,舍己身而图国,实可谓大忠!” “有此皇长子,我汉家,何其幸甚……” 呃…… 这是刘荣最真实的反应:呃…… 啊这…… 什么鬼? 窦婴这上来就是刁钻一问,不等自己作答,又是一阵机关彩虹屁拍上来? 刘荣自认身上没有王霸之气之类的东西,更绝不会自负的认为:自己一个皇长子的身份,便足以让窦婴这样的大儒丢下文人体面,如此不加掩饰的拍自己马屁。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窦婴今日,很不正常…… “表叔这话说的,侄儿自己都差点信了……” “——什么大忠似奸,舍身为国啊~” “不过是想讨好父皇,便想着给少府开一条财路,又没耐心薄利多销,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么一件奢靡之物罢了。” “孩童心智所为,却被表叔这般夸赞,侄儿我这张脸,可是实在有些挂不住了啊?” 带着自嘲的笑意,轻描淡写的将窦婴的彩虹屁全部‘退回’,刘荣望向窦婴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一股审视。 作为皇长子,天然的储位竞争者、天生的政治人物,刘荣已经养成了一个极其实用的本能。 ——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首先判断其目的和动机! 别急着想这么做,对自己是否有利,而是要先想想:劝自己这么做的人,能因为这件事而得到什么。 很显然:从窦婴方才的话语中,刘荣实在推断不出窦婴有何图谋。 直到窦婴提及另外一件事,一段尘封的记忆,才缓缓涌现在刘荣脑海当中…… “陛下已经颁诏,召梁王再朝长安了。” “但在那之前,齐王、楚王,已经各自从封国出发,朝长安而来。” “——按时间来算,齐王、楚王,也确实都已经到了朝觐长安的时候(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但眼下这个档口,齐王、楚王共朝长安……” “公子,难道就不觉得有哪里奇怪?” 隐约听出窦婴的意思,是叫自己小心梁王刘武——尤其小心梁王刘武在接下来,这场已经进入倒计时的诸侯叛乱中捞到太多功勋、威望,刘荣心下当即了然。 和栗姬已经把儿子刘荣,当成板上钉钉的准储君、把自己当做毋庸置疑的准皇后一样:窦婴,这是已经要把皇长子刘荣,当做汉家的储君太子来对待了。 太子家令,对待储君太子,可不就是知无不言,又殚精竭虑? 但刘荣不傻。 至少在刘荣看来,如今的自己,还远没有具备‘提前给自己构建太子班底’的能力。 于是,刘荣在漫长的思绪之后,只如是丢下一番话。 “表叔,说笑了。” “侄儿不过皇子之身,即无王爵加身,又无封国作为依仗。” “——父皇要削藩,我这做儿子的,自然是倾尽所能的为君父效命。” “至于关东会闹成什么样,齐王、楚王为何来朝长安,梁王叔又来长安做什么……” “恕侄儿直言:古有杞人忧天,为天下人徒增笑柄。” “今有皇长子刘荣,但在其位,便只谋其政——只要一日是皇子,便会一日做好皇子该做的事。” “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皇长子,断不敢有丝毫遐想……” 说罢,刘荣本能的侧过头,朝上首正要开口的母亲栗姬使了个眼色。 待母亲愤懑不平的住了口,刘荣才含笑正过头,对窦婴再一拱手。 “表叔今日所言,侄儿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有半个字传出宫外。” “但侄儿这条性命,也并非刀枪不入、不老不死的;” “往后再来凤凰殿,表叔,万当慎言……”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5章 老娘长进了? 在离开凤凰殿的时候,窦婴一步三回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尽是说不尽的欣赏之色。 ——没错,欣赏。 刘荣对储位的话题讳莫如深,非但没有让窦婴感到失望,反而还让窦婴本还有些疑虑的心,彻底踏实了下来。 皇长子,很不错! 至少不蠢!!! 坚持立嫡立长,就算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看刘荣今日这般反应,也断然差不到哪里去。 心心念念的事有了着落,窦婴离开时,就连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若非还要不舍得回头看刘荣,怕是都恨不能小跑而去。 而在目送窦婴离开,并招呼葵五替自己送一送之后,刘荣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用余光打量起上首主位,母亲栗姬那有话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纠结神容。 “嘬!” “呼~~~” “舒坦呐……”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母亲主动开口,刘荣终不得不借着嘬茶的功夫,率先打破的殿内的宁静。 而后,便含笑侧过头:“母亲可是觉得方才,儿不该那般作答?” 话音未落,上首的栗姬点头如捣蒜。 “我儿为何那般挤兑窦王孙?” “——明明是来投诚,就算不温颜以待,也不该那般驳了王孙的体面?” “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太子詹事,我儿日后的家令……” 闻自家老娘又开始说起‘我儿日后必是太子’那套说辞,刘荣本温言悦色的面色陡然一拧,眉头也应声一皱。 再抿一口茶汤,将情绪尽量平复下去,才在老娘疑惑地目光注视下再度开口。 “方才那番话,儿即是对表叔说,也同样是对母亲说的。” “——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不持其威、不揽其权。” “儿如今是皇子,就只做皇子该做的事,纵使父皇只有我这一个子嗣,儿也绝不会痴念储君之位。” “同理:母亲如今是栗夫人,就该只做好‘夫人’该做的事。” “即便册后诏书已经颁下,明日一大早就要住进椒房殿,母亲今晚,也还是要恪守‘夫人’的本分。” 老生常谈的一番说教,便见上首主位,栗姬面上顿时流露出一抹本能的不耐。 但转念一想:就连太子詹事窦婴窦王孙,都被儿子这番话说的喜笑颜开,不怒反喜; 莫非自己,也该听听儿子的话? 虽然不知道老娘心中所想,但见老娘难得没有开口打断自己的说教,更没有蛮狠的指责自己‘做儿子的还反教上母亲了?’之类,刘荣心下稍安。 稍思虑片刻,便继续道:“表叔窦婴,确实是太子詹事不假。” “但太子詹事是表叔的官职,真正能反应表叔脾性的,是‘儒士’二字。” “凡儒士,便大都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卑有序,世袭罔替的道理。” “——说直白点,便是龙生龙,凤生凤,田鼠儿子会打洞。” “这就意味着无论如何,表叔这个儒士,都会坚定不移的支持儿、支持皇长子。” “因为按照儒家坚守的道理,无论是百姓的家业,还是天家的宗庙、社稷,都必当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 “儿对表叔说那些,是因为表叔是儒生,儿就该对表叔那般说。” “若是换个人问,儿或许就不会那么说了。” “——有些人、有些事,并非是事实如此,就该怎般说、怎般做的。” “与人不默坐,对牛不弹琴,三思而行,有的放矢,才是母亲应该做的。” 本是想要为智商堪忧的母亲,解读一下自己方才,同表叔窦婴之间的那番谈话,说到最后,刘荣却还是本能的说教了起来。 用老三刘淤私下发的牢骚来说:刘荣担心老娘给自己惹祸,都快变成心病乃至心魔了…… 出乎刘荣意料,同时也让刘荣感到些许欣慰的是:又一番隐晦的说教,依旧没有召唤出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 只见栗姬茫然呆坐于上首主位,不知是在思考刘荣话里暗含的深意,还是在艰难理解刘荣的话语。 “总算是知道老三那股子憨劲儿,是从哪来的了……” “就这脑子,怎么混进宫里的?” 见老娘一副理解不能的样子,刘荣只暗下腹诽着,便打算放弃拯救母亲的脑子了。 不料刚要起身,便见栗姬嗡然站起身来,又摆出那一副有话要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在刘荣的注视下,栗姬一点点低下头,甚至不安的捏起了衣角。 许是这惴惴不安,好似小孩儿犯了错后,面对家长时的模样,刘荣终还是心软了一瞬。 “母亲有话,大可直言。” “反正从母亲嘴里,儿听惯了骇人听闻的糊涂话。” “再多上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我想帮帮我儿!” 不料刘荣话音未落,栗姬那鼓足勇气,却仍有些不安的怯怯声响起,引得刘荣当即一愣! 却见栗姬道出一语,又深吸一口气,再度鼓足勇气,抬头望向长子刘荣,抿紧了嘴唇。 “宫里的人都说,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给我儿拖了后腿。” “——我想帮帮我儿!” “我不想给我儿拖后腿……” 说到最后,栗姬面上已是看不出是委屈还是哀怨,嗔怒还是落寞。 只再度低下头去,双手于身前汇聚在一起,两手的大拇指轻轻摩擦起彼此的指甲盖来。 见老娘这般模样,尤其又是前所未有的‘好好说话’,刘荣呆愣许久,终还是咧嘴一笑。 “母亲,已经帮了儿最大的忙了。” “——能抢在程夫人、贾夫人,还有其他诸姬、嫔前,最先为父皇生下儿,让儿做了皇长子。” “这,就已然帮了儿最大的忙。” 说话间,刘荣的语调中,也难得带上了一抹由衷的温和。 言罢,稍纠结片刻,终还是折身走上前,拉着母亲的手臂,在上首坐下身来。 “为了生儿,母亲在那般年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儿实在不敢奢求母亲能看透每件事、每個人。” “——为了生下儿,母亲已经去了半条命。” “剩下的事,就都放着让儿来吧……” “遇到什么事,母亲大可来问儿,只要母亲想知道、愿意听,无论何事,儿必皆知无不言。” “只是那绮兰殿的王夫人,乃至其他姬、嫔,母亲可万莫再轻信了……” 见刘荣终于肯跟自己温声细语的说话,栗姬许是心中哀怨得到了宣泄,一时间也哭成了泪人。 正含泪点头不止,听闻最后这句‘别轻信王夫人’,正要擦泪的手顿时滞在了半空,脑海中,也不由出现那女官灿烂的笑容。 “可是……” “王夫人说,是为了我好……” “——普天之下,除了父皇和儿兄弟三人,没人会为母亲好的。” 不等老娘再说出些超脱人类智商下限的话,刘荣便抢先开口打断:“尤其是这后宫之中,无论有没有生下孩子、无论生下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但凡是个女人,便都绝不可能为母亲好。” “她们想的,只会是扳倒母亲和儿,她们和她们的儿子,就有机会觊觎神圣。” “如此居心叵测的人,母亲又怎可被一句‘为了你好’,便哄骗了去?” · · · · ps:实在抱歉,乌鲁木齐这几天零下二十多度,直接给我冻麻了…… 本来这几天就吭哧吭哧咳,今天上午又发烧,到晚上九点多才退,好不容易把头从枕头上拿起来,也就来得及写了这一章。 下一章马上开始写,但显然来不及在12点之前发了,粗略估计大概会在两点。 请各位衣食父母多多担待。 冬去春未来,衣食父母们注意保暖,别染了风寒哦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5章 老娘长进了?_57 在离开凤凰殿的时候,窦婴一步三回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尽是说不尽的欣赏之色。 ——没错,欣赏。 刘荣对储位的话题讳莫如深,非但没有让窦婴感到失望,反而还让窦婴本还有些疑虑的心,彻底踏实了下来。 皇长子,很不错! 至少不蠢!!! 坚持立嫡立长,就算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看刘荣今日这般反应,也断然差不到哪里去。 心心念念的事有了着落,窦婴离开时,就连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若非还要不舍得回头看刘荣,怕是都恨不能小跑而去。 而在目送窦婴离开,并招呼葵五替自己送一送之后,刘荣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用余光打量起上首主位,母亲栗姬那有话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纠结神容。 “嘬!” “呼~~~” “舒坦呐……”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母亲主动开口,刘荣终不得不借着嘬茶的功夫,率先打破的殿内的宁静。 而后,便含笑侧过头:“母亲可是觉得方才,儿不该那般作答?” 话音未落,上首的栗姬点头如捣蒜。 “我儿为何那般挤兑窦王孙?” “——明明是来投诚,就算不温颜以待,也不该那般驳了王孙的体面?” “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太子詹事,我儿日后的家令……” 闻自家老娘又开始说起‘我儿日后必是太子’那套说辞,刘荣本温言悦色的面色陡然一拧,眉头也应声一皱。 再抿一口茶汤,将情绪尽量平复下去,才在老娘疑惑地目光注视下再度开口。 “方才那番话,儿即是对表叔说,也同样是对母亲说的。” “——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不持其威、不揽其权。” “儿如今是皇子,就只做皇子该做的事,纵使父皇只有我这一个子嗣,儿也绝不会痴念储君之位。” “同理:母亲如今是栗夫人,就该只做好‘夫人’该做的事。” “即便册后诏书已经颁下,明日一大早就要住进椒房殿,母亲今晚,也还是要恪守‘夫人’的本分。” 老生常谈的一番说教,便见上首主位,栗姬面上顿时流露出一抹本能的不耐。 但转念一想:就连太子詹事窦婴窦王孙,都被儿子这番话说的喜笑颜开,不怒反喜; 莫非自己,也该听听儿子的话? 虽然不知道老娘心中所想,但见老娘难得没有开口打断自己的说教,更没有蛮狠的指责自己‘做儿子的还反教上母亲了?’之类,刘荣心下稍安。 稍思虑片刻,便继续道:“表叔窦婴,确实是太子詹事不假。” “但太子詹事是表叔的官职,真正能反应表叔脾性的,是‘儒士’二字。” “凡儒士,便大都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卑有序,世袭罔替的道理。” “——说直白点,便是龙生龙,凤生凤,田鼠儿子会打洞。” “这就意味着无论如何,表叔这个儒士,都会坚定不移的支持儿、支持皇长子。” “因为按照儒家坚守的道理,无论是百姓的家业,还是天家的宗庙、社稷,都必当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 “儿对表叔说那些,是因为表叔是儒生,儿就该对表叔那般说。” “若是换个人问,儿或许就不会那么说了。” “——有些人、有些事,并非是事实如此,就该怎般说、怎般做的。” “与人不默坐,对牛不弹琴,三思而行,有的放矢,才是母亲应该做的。” 本是想要为智商堪忧的母亲,解读一下自己方才,同表叔窦婴之间的那番谈话,说到最后,刘荣却还是本能的说教了起来。 用老三刘淤私下发的牢骚来说:刘荣担心老娘给自己惹祸,都快变成心病乃至心魔了…… 出乎刘荣意料,同时也让刘荣感到些许欣慰的是:又一番隐晦的说教,依旧没有召唤出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 只见栗姬茫然呆坐于上首主位,不知是在思考刘荣话里暗含的深意,还是在艰难理解刘荣的话语。 “总算是知道老三那股子憨劲儿,是从哪来的了……” “就这脑子,怎么混进宫里的?” 见老娘一副理解不能的样子,刘荣只暗下腹诽着,便打算放弃拯救母亲的脑子了。 不料刚要起身,便见栗姬嗡然站起身来,又摆出那一副有话要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在刘荣的注视下,栗姬一点点低下头,甚至不安的捏起了衣角。 许是这惴惴不安,好似小孩儿犯了错后,面对家长时的模样,刘荣终还是心软了一瞬。 “母亲有话,大可直言。” “反正从母亲嘴里,儿听惯了骇人听闻的糊涂话。” “再多上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我想帮帮我儿!” 不料刘荣话音未落,栗姬那鼓足勇气,却仍有些不安的怯怯声响起,引得刘荣当即一愣! 却见栗姬道出一语,又深吸一口气,再度鼓足勇气,抬头望向长子刘荣,抿紧了嘴唇。 “宫里的人都说,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给我儿拖了后腿。” “——我想帮帮我儿!” “我不想给我儿拖后腿……” 说到最后,栗姬面上已是看不出是委屈还是哀怨,嗔怒还是落寞。 只再度低下头去,双手于身前汇聚在一起,两手的大拇指轻轻摩擦起彼此的指甲盖来。 见老娘这般模样,尤其又是前所未有的‘好好说话’,刘荣呆愣许久,终还是咧嘴一笑。 “母亲,已经帮了儿最大的忙了。” “——能抢在程夫人、贾夫人,还有其他诸姬、嫔前,最先为父皇生下儿,让儿做了皇长子。” “这,就已然帮了儿最大的忙。” 说话间,刘荣的语调中,也难得带上了一抹由衷的温和。 言罢,稍纠结片刻,终还是折身走上前,拉着母亲的手臂,在上首坐下身来。 “为了生儿,母亲在那般年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儿实在不敢奢求母亲能看透每件事、每個人。” “——为了生下儿,母亲已经去了半条命。” “剩下的事,就都放着让儿来吧……” “遇到什么事,母亲大可来问儿,只要母亲想知道、愿意听,无论何事,儿必皆知无不言。” “只是那绮兰殿的王夫人,乃至其他姬、嫔,母亲可万莫再轻信了……” 见刘荣终于肯跟自己温声细语的说话,栗姬许是心中哀怨得到了宣泄,一时间也哭成了泪人。 正含泪点头不止,听闻最后这句‘别轻信王夫人’,正要擦泪的手顿时滞在了半空,脑海中,也不由出现那女官灿烂的笑容。 “可是……” “王夫人说,是为了我好……” “——普天之下,除了父皇和儿兄弟三人,没人会为母亲好的。” 不等老娘再说出些超脱人类智商下限的话,刘荣便抢先开口打断:“尤其是这后宫之中,无论有没有生下孩子、无论生下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但凡是个女人,便都绝不可能为母亲好。” “她们想的,只会是扳倒母亲和儿,她们和她们的儿子,就有机会觊觎神圣。” “如此居心叵测的人,母亲又怎可被一句‘为了你好’,便哄骗了去?” · · · · ps:实在抱歉,乌鲁木齐这几天零下二十多度,直接给我冻麻了…… 本来这几天就吭哧吭哧咳,今天上午又发烧,到晚上九点多才退,好不容易把头从枕头上拿起来,也就来得及写了这一章。 下一章马上开始写,但显然来不及在12点之前发了,粗略估计大概会在两点。 请各位衣食父母多多担待。 冬去春未来,衣食父母们注意保暖,别染了风寒哦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6章 母亲啊~母亲…… 走出老娘所在的正殿,刘荣心中,只一阵不是滋味。 便是一旁的玄冥二少,也不由默然低下头去,面色说不尽的复杂。 “唉……” “母亲啊……” “母亲……” 不得不说,母亲栗姬方才的反应,让刘荣难免有些动容。 尤其是那擒泪蹦出的一句‘我想帮帮我儿’,更是直戳刘荣的泪腺。 如果才穿越到这个时代不久,刘荣或许真的狠得下心,动用一些非常手段来摆脱‘猪队友’。 但事实是:刘荣穿越到这个时代时,才刚六岁。 彼时,母亲纵然已生下三胎,却也还算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两个弟弟还是总角之年的小豆丁; 太子老爹才刚加冠不久,也才刚摆脱慎夫人、梁怀王刘揖对自身地位的威胁,开始逐步学习怎么去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储君。 六岁,连屎尿都掌握不太住的年纪,皇长孙刘荣,自更不可能去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在那座如史前巨兽般,张开血盆大口,将人连皮带骨吃进去的阴暗太子宫,唯有这个历史上‘一声老狗开鬼门’的蠢货老妈,能让刘荣感受到家人的温暖。 或许是因为刘荣能凭皇长孙、太子长子的身份,让栗姬母凭子贵; 也可能是刘荣这個长子,真的对栗姬有什么特殊意义。 但无论如何,刘荣都无法否认:自己对母亲栗姬,绝非是‘刚认识,不熟,无所谓’的心态。 过去十年,刘荣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确确实实什么都做不了。 无论是年仅六岁的皇长孙,还是这十年来的经历,都让刘荣无可奈何,只能接受‘有一个蠢货老妈’的悲惨命运。 到了今天,便是这份无奈,似乎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呼~” “子不嫌母丑啊……” “便是再蠢,也终归是我兄弟三人的生母。” “蠢归蠢,终还是念着我们的……” 自顾自又一番唏嘘感叹,也终于让两个弟弟从复杂的情绪中稍回过神。 废了好大的力气,公子刘德才总算是对自家大哥强挤出一抹笑容。 “看今日这般,母亲,似也是长进了些?” 却见刘荣满是洒然的一摆手,又畅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是也好,不是也罢。” “能听得进去话,能说出那么一句‘想帮帮我儿’,足矣。” “剩下的,就要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去头疼了。” 嘴上说着‘剩下的由我们头疼’,刘荣面上神情,却再不见‘又要因为蠢货老妈而头疼’的郁闷神容。 许是顿悟之类的玄之又玄的状态:刘荣今天,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也正是这一顿悟,便彻底改变了凤凰殿这母子四人的命运,让这母子四人,走上了同原本的历史线截然相反的方向…… “老四呢?” 不再为母亲头疼,刘荣自然便问起了正事。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兄弟三人都在长安城外,对于长安城内,尤其是宫内、朝野内外的事,都了解的很是片面。 即便有皇四子刘余间歇性派人传消息,但总有些事情,是不方便借旁人之口转述的。 自家大哥问起正事,老二刘德当今一颔首:“已经在大哥那儿候着了。” 闻言,刘荣只微一点头,下意识就要抬脚而去,却也还是回过身,深深看了殿门内,那形单影只的薄弱身影。 “葵五啊~” “有信得过、靠得住的寺人没有?” · · · 刘荣只能说:有卧龙存在的地方,必然不会距离凤雏太近。 ——还真有! 除了葵五之外,凤凰殿内,竟然还真有一个和葵五一样的憨痴寺人! 那寺人名:夏雀,情况和葵五类似,也是因为某些不清不楚的原因,导致脑子有些不灵光。 不同的是:憨寺人夏雀,并没有葵五般强壮的体魄——恰恰相反,夏雀生得一副极其单薄、瘦弱的身子骨,让刘荣都有些怀疑面前之人,究竟有没有满十岁…… 与葵五同样痴憨,又生的极其羸弱,夏雀在凤凰殿的日子,自然是和过去的葵五‘大哥别笑二哥’。 久而久之,二人自也就报团取暖,成了彼此仅有的伙伴和依靠。 问清楚这寺人夏雀的底细,并确定夏雀与身边的葵五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出头,刘荣又和夏雀简单交谈了一番。 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只思考了小半炷香的功夫,刘荣很快便做出决定:将寺人夏雀,送到母亲栗姬身边伺候。 刘荣觉得,就自家母亲那个脑子,实在不适合和宫里的人精们打交道。 对栗姬而言,夏雀这个痴人,刚刚好…… “好好侍奉夫人。” “有什么不懂的、不明白的,就到我那儿寻葵五,实在不行就直接找我。” “嗯……平日里多吃些。” “瞧这身子骨瘦的,跟老三刚七八岁那会儿似的……” 寺人夏雀显然还处于懵逼状态,对于皇长子的吩咐,只本能的点头不止。 倒是一旁的葵五,见到小伙伴终于出息了、混出来了,满是喜悦的将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却也不知何时,由两行热泪湿了脸庞。 “葵五?” “——公、公子。” “走了。” 看出葵五的复杂情绪,刘荣并没有拆穿,自然地招呼一声,便朝着自己所居住的侧殿而去。 而在刘荣身后,看着刘荣远去的背影,葵五满是焦急的纠结片刻,终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回过身去,小跑到了夏雀的面前。 “公子,是个好人!” “若再有人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去帮你揍他!” “——这是公子说的,谁欺负了公子的人,都由我去揍!” “这两个饼子拿着吃,别再任由旁人抢你吃食!” “我明天再过来!” 以极快的语速,道出自己此时能想到的所有话,葵五又对小伙伴夏雀咧嘴一笑,终还是朝着刘荣远去的方向撒丫跑去。 只是殿门外,独留夏雀孤身一人,低头看着手里那两只被强塞过来的米饼; 啪嗒; 啪嗒。 原本还带些米香的饼子,逐渐被一股咸腥所包裹。 同样被包裹的,是寺人夏雀那支离破碎的心……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6章 母亲啊~母亲……_59 走出老娘所在的正殿,刘荣心中,只一阵不是滋味。 便是一旁的玄冥二少,也不由默然低下头去,面色说不尽的复杂。 “唉……” “母亲啊……” “母亲……” 不得不说,母亲栗姬方才的反应,让刘荣难免有些动容。 尤其是那擒泪蹦出的一句‘我想帮帮我儿’,更是直戳刘荣的泪腺。 如果才穿越到这个时代不久,刘荣或许真的狠得下心,动用一些非常手段来摆脱‘猪队友’。 但事实是:刘荣穿越到这个时代时,才刚六岁。 彼时,母亲纵然已生下三胎,却也还算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两个弟弟还是总角之年的小豆丁; 太子老爹才刚加冠不久,也才刚摆脱慎夫人、梁怀王刘揖对自身地位的威胁,开始逐步学习怎么去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储君。 六岁,连屎尿都掌握不太住的年纪,皇长孙刘荣,自更不可能去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在那座如史前巨兽般,张开血盆大口,将人连皮带骨吃进去的阴暗太子宫,唯有这个历史上‘一声老狗开鬼门’的蠢货老妈,能让刘荣感受到家人的温暖。 或许是因为刘荣能凭皇长孙、太子长子的身份,让栗姬母凭子贵; 也可能是刘荣这個长子,真的对栗姬有什么特殊意义。 但无论如何,刘荣都无法否认:自己对母亲栗姬,绝非是‘刚认识,不熟,无所谓’的心态。 过去十年,刘荣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确确实实什么都做不了。 无论是年仅六岁的皇长孙,还是这十年来的经历,都让刘荣无可奈何,只能接受‘有一个蠢货老妈’的悲惨命运。 到了今天,便是这份无奈,似乎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呼~” “子不嫌母丑啊……” “便是再蠢,也终归是我兄弟三人的生母。” “蠢归蠢,终还是念着我们的……” 自顾自又一番唏嘘感叹,也终于让两个弟弟从复杂的情绪中稍回过神。 废了好大的力气,公子刘德才总算是对自家大哥强挤出一抹笑容。 “看今日这般,母亲,似也是长进了些?” 却见刘荣满是洒然的一摆手,又畅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是也好,不是也罢。” “能听得进去话,能说出那么一句‘想帮帮我儿’,足矣。” “剩下的,就要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去头疼了。” 嘴上说着‘剩下的由我们头疼’,刘荣面上神情,却再不见‘又要因为蠢货老妈而头疼’的郁闷神容。 许是顿悟之类的玄之又玄的状态:刘荣今天,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也正是这一顿悟,便彻底改变了凤凰殿这母子四人的命运,让这母子四人,走上了同原本的历史线截然相反的方向…… “老四呢?” 不再为母亲头疼,刘荣自然便问起了正事。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兄弟三人都在长安城外,对于长安城内,尤其是宫内、朝野内外的事,都了解的很是片面。 即便有皇四子刘余间歇性派人传消息,但总有些事情,是不方便借旁人之口转述的。 自家大哥问起正事,老二刘德当今一颔首:“已经在大哥那儿候着了。” 闻言,刘荣只微一点头,下意识就要抬脚而去,却也还是回过身,深深看了殿门内,那形单影只的薄弱身影。 “葵五啊~” “有信得过、靠得住的寺人没有?” · · · 刘荣只能说:有卧龙存在的地方,必然不会距离凤雏太近。 ——还真有! 除了葵五之外,凤凰殿内,竟然还真有一个和葵五一样的憨痴寺人! 那寺人名:夏雀,情况和葵五类似,也是因为某些不清不楚的原因,导致脑子有些不灵光。 不同的是:憨寺人夏雀,并没有葵五般强壮的体魄——恰恰相反,夏雀生得一副极其单薄、瘦弱的身子骨,让刘荣都有些怀疑面前之人,究竟有没有满十岁…… 与葵五同样痴憨,又生的极其羸弱,夏雀在凤凰殿的日子,自然是和过去的葵五‘大哥别笑二哥’。 久而久之,二人自也就报团取暖,成了彼此仅有的伙伴和依靠。 问清楚这寺人夏雀的底细,并确定夏雀与身边的葵五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出头,刘荣又和夏雀简单交谈了一番。 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只思考了小半炷香的功夫,刘荣很快便做出决定:将寺人夏雀,送到母亲栗姬身边伺候。 刘荣觉得,就自家母亲那个脑子,实在不适合和宫里的人精们打交道。 对栗姬而言,夏雀这个痴人,刚刚好…… “好好侍奉夫人。” “有什么不懂的、不明白的,就到我那儿寻葵五,实在不行就直接找我。” “嗯……平日里多吃些。” “瞧这身子骨瘦的,跟老三刚七八岁那会儿似的……” 寺人夏雀显然还处于懵逼状态,对于皇长子的吩咐,只本能的点头不止。 倒是一旁的葵五,见到小伙伴终于出息了、混出来了,满是喜悦的将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却也不知何时,由两行热泪湿了脸庞。 “葵五?” “——公、公子。” “走了。” 看出葵五的复杂情绪,刘荣并没有拆穿,自然地招呼一声,便朝着自己所居住的侧殿而去。 而在刘荣身后,看着刘荣远去的背影,葵五满是焦急的纠结片刻,终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回过身去,小跑到了夏雀的面前。 “公子,是个好人!” “若再有人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去帮你揍他!” “——这是公子说的,谁欺负了公子的人,都由我去揍!” “这两个饼子拿着吃,别再任由旁人抢你吃食!” “我明天再过来!” 以极快的语速,道出自己此时能想到的所有话,葵五又对小伙伴夏雀咧嘴一笑,终还是朝着刘荣远去的方向撒丫跑去。 只是殿门外,独留夏雀孤身一人,低头看着手里那两只被强塞过来的米饼; 啪嗒; 啪嗒。 原本还带些米香的饼子,逐渐被一股咸腥所包裹。 同样被包裹的,是寺人夏雀那支离破碎的心……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7章 楚王有病吧? 凤凰殿坐落于未央宫内,虽较宣明殿、广明殿、绮兰殿大些,但也实在大不到哪里去。 从栗姬居住的正殿或者说前殿,到刘荣所居住的侧殿,其实不过百十步的路程,刘荣却领着葵五走得极慢。 一路上,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夏雀~” “倒也算是人如其名——瘦的跟家雀儿似的。” “是夏天进的宫?” 刘荣随口一问,葵五却面色忧郁的点下头:“是。” “算下来,比奴都还要早两年。” 便见刘荣稍一点头,双手负于身后,步幅缓慢的向前走着。 再问道:“凤凰殿的宫人们,平日里都吃不饱饭?” 这一回,葵五却没急着点头,而是将本就有些皱起的眉头,锁的更紧了一些。 “他老被欺负!” “奴每回都能抢到好几个饼子,可刚分他一个,眨个眼睛的功夫,他就立马被人给抢了吃食;” “一直被抢到奴都只剩一个饼子了,才能和他一人一半分了吃。” “有的时候,就连这最后半个饼,他都能让人抢了去……” 听到这里,刘荣也算是知道夏雀,究竟为啥会瘦弱成那般模样了。 被净了身,去了男根,寺人们自没脸再用家族姓氏,甚至都不敢用原来的名字,只能新起一個。 而入宫后新起的名字,往往又十分随意。 如当今天子启身边的老太监头子,寺人群体的天花板——未央宫宦者令,便名:春陀。 左右不过是春天进的宫,又不知因何缘故,取了个‘陀’字。 夏雀既然能在入宫后,被起名叫‘雀’,那就说明入宫的时候,这个苦命人,就已经瘦弱的不像样子了。 偏偏又是个痴人,入宫后饱受欺凌,跟着葵五混,三天饿九顿…… “没事。” “往后,他不会饿肚子了。” “你也是。” 感受到葵五挥之不去的担忧,刘荣本就极其缓慢的速度再慢下来些,语带温和的安抚了一句。 却见葵五非但没有就此安下心,反而愈发有些焦躁了起来。 “公子不知道,这宫里头,好人实在是太少了。” “公子算一个,奴算一个,那憨货也算一个——入宫这么多年,奴就见过这三个好人” “平日里,夫人对宫人们又是动辄打骂,更甚杖杀……” “偏那憨货又是个闷葫芦,只知道闷头做事,谁搭话他都不理。” “奴,很担心他会惹恼夫人……” 感受到葵五对那寺人夏雀的拳拳相护之心,刘荣不知为何,竟还有些嫉羡起那夏雀来。 含笑一摇头,再道:“母亲性子虽急了些,却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 “又是我派去侍奉的人,母亲,不会连这点体面都不给我留。” “——放心吧。” “实在挂念,就多去看看他便是了……” 闻言,葵五总算是将信将疑的点下头,算是接受了刘荣的说辞。 刚从忧虑中回过神,便闻刘荣再问道:“你二人平日里,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 莫名其妙的一问,惹得葵五当即一愣,将满是疑惑地清澈目光,撒向刘荣那平易近人的温和面容。 便见刘荣含笑解释道:“若不先问清楚,等日后你二人立了功,我就该不知要如何赏赐你二人了……” 刘荣话音刚落,葵五便憨笑着挠了挠头,当即咧嘴一笑,再不复见方才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肉!” “那憨货喜食肉!” “奴……嘿嘿,奴也喜欢!” 被葵五这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再一笑,刘荣终是含笑摇摇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 “我记下了。” · · · 时隔三个多月,再次回到自己的居所,刘荣的身心,只本能的放松了下来。 甚至都没顾上和等候于此的四弟刘余打招呼,便大踏步上前,在心心念念的摇椅上躺下身。 “啊~~~” “舒~~~~~坦……” 见自家大哥这般模样,老二刘德、老四刘余不约而同的咧起嘴角,气氛也瞬间变的无比轻松。 至于老三刘淤,则是将满带着审视的目光,撒向紧跟在刘荣身后的葵五,似乎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被刘淤阴恻恻目光盯着,葵五只觉心底一阵发毛,便本能的挪动着脚步,往刘荣所在的摇椅后躲了躲。 这一下,刘淤看向葵五的目光,又再添一分不善…… “说是齐王和楚王,抢在梁王叔前面先朝长安了?” 对于葵五和刘淤——这两个憨货的恩怨情仇,刘荣并没有过多关注。 在摇椅上躺下身,稍享受片刻,便直入正题。 刘荣此言一出,老四刘余知道大哥这是在问自己,便当即上前两步。 正要开口,却见二哥刘德不知何时、从何处取来了一方矮几,含笑摆在了自己面前。 矮几之上,是摊开的空白竹简,研了墨的砚台,以及蘸了墨、搭在砚台边的毛笔。 “谢、谢二、二哥……” 由衷的一番感谢,却只引得刘德含笑一点头,又轻轻朝刘荣所在的方向努努嘴:是大哥交代的。 意识到这一点,刘余便再次望向自家大哥,正要开口再谢,却见刘荣依靠在椅背上的脑袋稍一侧,笑着对自己一眨眼。 只刹那间,心中便是一阵暖流涌过。 手中的笔落在竹简上,也莫名轻快了起来。 ——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依制请朝长安。 ——坊间传闻,楚王已经与吴王私下接洽,商谈不轨之事。 ——齐王此朝长安,或是要观望;至于楚王,实在让人看不透来由…… 看着手中简书,刘荣面上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好似对这一切都早有预料。 合上简书,稍一思虑,便满是轻松的呼出一口气。 “齐王,是来找父皇坐地起价的。” “——为了不让寡人、不让我齐系七王与刘濞同流合污,陛下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 “至于楚王么~” “嘿,搞得我都有些按捺不住悸动,想豁出命去,把人强留在长安了……” 听闻刘荣此言,一旁的老二刘德、跪坐案前的老四刘余,都不约而同的点下头。 老三刘淤,依旧在用眼刀凌迟葵五,吓得憨寺人止不住的往后缩,恨不能把脑袋埋进土里。 过了一会儿,老二刘德斟酌着开口:“楚王此朝长安,确实让人不解。” “但若是将楚王强留在长安,恐怕会落人口实,平白让楚国有了举兵的借口:王困长安。” 闻言,刘荣只淡然一点头:“我知道,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他刘戊犯的病,还不至于传染到我身上。” 随口应付一声,刘荣便将手中简书递还给四弟刘余,躺靠在摇椅上,目光撒向殿墙外的蓝天白云,陷入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8章 我有卵子! 齐王朝长安这件事,就算没有穿越者的先见之明,单就是这一世养出来的政治嗅觉,刘荣也能意料的到。 ——如今汉家,燕、代、赵、齐、吴、楚、梁、淮南、长沙等诸侯国,都是有各自的标签的。 戍边三王:燕、代、赵,燕国地处大汉版图东北角,气候恶劣到就连匈奴人南下侵扰,都不怎么愿意走燕国的方向,属于绝对的苦寒之地。 代国更苦逼——国土没燕国大,人口没燕国多不说,还因为气候比燕国好一些,而导致匈奴人更喜欢从代北入侵汉地,更是在‘苦寒’的基础上,多了条‘汉匈前线’的标签。 唯独赵国,由于没有直接和草原接壤,战略处境相对交好,而得以保留自春秋战国时起,便由来已久的‘盛产歌舞姬妾’的艳名。 相较于北方戍边三王,南方藩王们的日子,那就轻松惬意许多了。 ——梁国坐镇关中东门户,位居天下交通要道,幅员辽阔,气候适宜,又有当朝天子、太后无限宠溺,整个少府在背后输送物资,可谓当今汉室第一强藩! 南北乡邻的吴、楚二国,前者凭铸钱之利累赀巨万,后者则自古强盛,又沾着丰、沛龙兴之所的光,同样国富力强。 淮南地广,水资源丰富,农业极其发达,虽然当不起‘粮仓’之名,却也能在自给之余,对周边输出一定数量的粮食,缓解关东普遍存在的粮食短缺问题。 长沙地处南方湿瘴之地,气候极热、极潮,境内雨林遍布,属于和燕、代处于相反极端的另一种‘苦寒’之地。 而齐国,早自春秋战国时起,便历来是以工商、渔盐之利闻于诸侯,虽兵马羸弱,却是异常的富庶。 说白了:无论齐王是周时的姬姓、田氏代齐之后的田姓,亦或是如今的刘姓,只要是齐王,就都难免会沾染上商贾市侩之气。 对于‘齐王’这个身份而言,任何事,都可以被视作是生意。 就好比后世那句名言:只要利益足够大,商人甚至能卖出绞死自己的绳索——朝堂磨刀霍霍向藩王,齐王刘将闾想的不是如何自保,而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入朝,想要听听当今天子启的‘报价’。 这份勇气,让刘荣都不免有些感慨:若是价格合适,怕是连自己的项上人头,都不会是齐王心中的‘非卖品’吧…… “齐王此朝长安,大概率会败兴而归。” “——父皇或许会虚与委蛇,尽量稳住齐系,但绝不会为此而割肉祈求。” “大哥做的瓷器,让父皇赞不绝口,还让朝公百官大开眼界? 接过刘余递来的简书,刘荣只嘿然一笑:“父皇赞的不是瓷,是钱。” “瓷器的价格,我已经报给少府了:寸瓷寸金。” “人头大小的一口瓷罐,作价便是百金不止,一窑便能出几十口,父皇当然是笑的合不拢嘴了……” ··· “等忙完这阵,我还得再走一趟少府。” “看能不能搞点医用酒精出来,到时候打起仗,有酒精给伤口消毒,当也能救回不少伤兵……” 几句话的功夫,刘荣便再度陷入自言自语,好似自己和自己聊天的奇怪状态。 兄弟几人也见惯不怪,各自低着头,思虑起各自的事。 ——刘余想的,自然是回去之后,把这些话尽量通俗易懂的讲给弟弟们听。 刘德所想,则是去了绮兰殿,要以怎样的姿态、措辞,警告那位王夫人‘别闹幺蛾子’。 至于老三刘淤…… “不就是身形魁梧了些,气力足了些么……” “——我有卵子!” “一介阉庶,拿什么和我比?!” 对于刘淤的心理活动,葵五一无所知。 此刻,葵五只想问问刘荣:三公子平时,不吃人的吧? 就算是吃,当也会嫌寺人肉骚?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7章 楚王有病吧?_62 凤凰殿坐落于未央宫内,虽较宣明殿、广明殿、绮兰殿大些,但也实在大不到哪里去。 从栗姬居住的正殿或者说前殿,到刘荣所居住的侧殿,其实不过百十步的路程,刘荣却领着葵五走得极慢。 一路上,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夏雀~” “倒也算是人如其名——瘦的跟家雀儿似的。” “是夏天进的宫?” 刘荣随口一问,葵五却面色忧郁的点下头:“是。” “算下来,比奴都还要早两年。” 便见刘荣稍一点头,双手负于身后,步幅缓慢的向前走着。 再问道:“凤凰殿的宫人们,平日里都吃不饱饭?” 这一回,葵五却没急着点头,而是将本就有些皱起的眉头,锁的更紧了一些。 “他老被欺负!” “奴每回都能抢到好几个饼子,可刚分他一个,眨个眼睛的功夫,他就立马被人给抢了吃食;” “一直被抢到奴都只剩一个饼子了,才能和他一人一半分了吃。” “有的时候,就连这最后半个饼,他都能让人抢了去……” 听到这里,刘荣也算是知道夏雀,究竟为啥会瘦弱成那般模样了。 被净了身,去了男根,寺人们自没脸再用家族姓氏,甚至都不敢用原来的名字,只能新起一個。 而入宫后新起的名字,往往又十分随意。 如当今天子启身边的老太监头子,寺人群体的天花板——未央宫宦者令,便名:春陀。 左右不过是春天进的宫,又不知因何缘故,取了个‘陀’字。 夏雀既然能在入宫后,被起名叫‘雀’,那就说明入宫的时候,这个苦命人,就已经瘦弱的不像样子了。 偏偏又是个痴人,入宫后饱受欺凌,跟着葵五混,三天饿九顿…… “没事。” “往后,他不会饿肚子了。” “你也是。” 感受到葵五挥之不去的担忧,刘荣本就极其缓慢的速度再慢下来些,语带温和的安抚了一句。 却见葵五非但没有就此安下心,反而愈发有些焦躁了起来。 “公子不知道,这宫里头,好人实在是太少了。” “公子算一个,奴算一个,那憨货也算一个——入宫这么多年,奴就见过这三个好人” “平日里,夫人对宫人们又是动辄打骂,更甚杖杀……” “偏那憨货又是个闷葫芦,只知道闷头做事,谁搭话他都不理。” “奴,很担心他会惹恼夫人……” 感受到葵五对那寺人夏雀的拳拳相护之心,刘荣不知为何,竟还有些嫉羡起那夏雀来。 含笑一摇头,再道:“母亲性子虽急了些,却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 “又是我派去侍奉的人,母亲,不会连这点体面都不给我留。” “——放心吧。” “实在挂念,就多去看看他便是了……” 闻言,葵五总算是将信将疑的点下头,算是接受了刘荣的说辞。 刚从忧虑中回过神,便闻刘荣再问道:“你二人平日里,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 莫名其妙的一问,惹得葵五当即一愣,将满是疑惑地清澈目光,撒向刘荣那平易近人的温和面容。 便见刘荣含笑解释道:“若不先问清楚,等日后你二人立了功,我就该不知要如何赏赐你二人了……” 刘荣话音刚落,葵五便憨笑着挠了挠头,当即咧嘴一笑,再不复见方才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肉!” “那憨货喜食肉!” “奴……嘿嘿,奴也喜欢!” 被葵五这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再一笑,刘荣终是含笑摇摇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 “我记下了。” · · · 时隔三个多月,再次回到自己的居所,刘荣的身心,只本能的放松了下来。 甚至都没顾上和等候于此的四弟刘余打招呼,便大踏步上前,在心心念念的摇椅上躺下身。 “啊~~~” “舒~~~~~坦……” 见自家大哥这般模样,老二刘德、老四刘余不约而同的咧起嘴角,气氛也瞬间变的无比轻松。 至于老三刘淤,则是将满带着审视的目光,撒向紧跟在刘荣身后的葵五,似乎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被刘淤阴恻恻目光盯着,葵五只觉心底一阵发毛,便本能的挪动着脚步,往刘荣所在的摇椅后躲了躲。 这一下,刘淤看向葵五的目光,又再添一分不善…… “说是齐王和楚王,抢在梁王叔前面先朝长安了?” 对于葵五和刘淤——这两个憨货的恩怨情仇,刘荣并没有过多关注。 在摇椅上躺下身,稍享受片刻,便直入正题。 刘荣此言一出,老四刘余知道大哥这是在问自己,便当即上前两步。 正要开口,却见二哥刘德不知何时、从何处取来了一方矮几,含笑摆在了自己面前。 矮几之上,是摊开的空白竹简,研了墨的砚台,以及蘸了墨、搭在砚台边的毛笔。 “谢、谢二、二哥……” 由衷的一番感谢,却只引得刘德含笑一点头,又轻轻朝刘荣所在的方向努努嘴:是大哥交代的。 意识到这一点,刘余便再次望向自家大哥,正要开口再谢,却见刘荣依靠在椅背上的脑袋稍一侧,笑着对自己一眨眼。 只刹那间,心中便是一阵暖流涌过。 手中的笔落在竹简上,也莫名轻快了起来。 ——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依制请朝长安。 ——坊间传闻,楚王已经与吴王私下接洽,商谈不轨之事。 ——齐王此朝长安,或是要观望;至于楚王,实在让人看不透来由…… 看着手中简书,刘荣面上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好似对这一切都早有预料。 合上简书,稍一思虑,便满是轻松的呼出一口气。 “齐王,是来找父皇坐地起价的。” “——为了不让寡人、不让我齐系七王与刘濞同流合污,陛下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 “至于楚王么~” “嘿,搞得我都有些按捺不住悸动,想豁出命去,把人强留在长安了……” 听闻刘荣此言,一旁的老二刘德、跪坐案前的老四刘余,都不约而同的点下头。 老三刘淤,依旧在用眼刀凌迟葵五,吓得憨寺人止不住的往后缩,恨不能把脑袋埋进土里。 过了一会儿,老二刘德斟酌着开口:“楚王此朝长安,确实让人不解。” “但若是将楚王强留在长安,恐怕会落人口实,平白让楚国有了举兵的借口:王困长安。” 闻言,刘荣只淡然一点头:“我知道,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他刘戊犯的病,还不至于传染到我身上。” 随口应付一声,刘荣便将手中简书递还给四弟刘余,躺靠在摇椅上,目光撒向殿墙外的蓝天白云,陷入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9章 皇长子以为可否? 刘荣得到天子启召见,是在返回长安三天之后。 本就做好了随时会被召见的准备,待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居所外,刘荣自是当即起身,跟着那宫人朝宣室殿走去。 原以为一路上,都会和往常一样沉默无言。 却不曾想,在踏出凤凰殿后走出几十步,那宫人老迈而又阴柔的声线,便在刘荣耳边响起。 “听说公子为自己和夫人,各寻了个痴人?” 毫无征兆的一问,引得刘荣脚下步伐都是一滞,眉头也应声一皱,似是对老寺人开口与自己搭话,而颇感诧异。 但考虑到面前的老寺人,正是这未央宫里的太监头子,甚至是汉家寺人群体的‘王’:未央宫宦者令,刘荣便也当即了然。 “说不上‘寻’。” “这二人本就在凤凰殿,心思都颇有些纯真,正好最近身边缺人,便打算用上一用。” “怎么?” “这二人和春公,莫非还有些交集?” 嘴上是这么问,刘荣面上却丝毫不见询问的意思,似乎在开口发问之前,心下就已经有了答案。 ——宦者令春陀,是当今天子启身边仅有的、能得到信任的寺人。 虽然在刘荣这样的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面前,春陀仍旧难以摆脱寺人的卑贱身份,但对于未央宫内的寺人,乃至包括婢女、女官在内的宫人而言,宦者令,都可谓是毋庸置疑的‘大人物’。 而且是认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比皇帝矮上一头的那种。 如果夏雀、葵五那两个憨货能和宦者令搭上关系,那往日,自也不可能在凤凰殿受人欺辱,甚至连肚子都吃不饱了。 刘荣之所以这么问,其实是在委婉的提醒春陀:既然没关系,那宦者令,还是少掺和我凤凰殿的事吧…… 宦者令春陀,何许人也? 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即皇帝位,又册立储君太子之时,便从千百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跟在年仅八岁的太子刘启身边,给太子做中车属令的人! 抛开寺人的身份不谈,说春陀也同样是当今天子启的潜邸心腹,一点问题都没有! 尤其还是寺人,从小便在水深似海的皇宫谋生存,又怎会听不出刘荣话外深意? 当即便是一声讪笑,解释道:“那两个痴人,老奴也是近些时日才听说,断然算不上‘有干联’。” “只是陛下听说了此事,便问了一嘴:硕大的凤凰殿,莫非连两個好用的寺人都寻不得?” “因此事,奴也算吃了一顿挂落……” 这一下,刘荣算是听明白了。 刘荣在自己和老娘栗姬身边,各自安排了一个痴人,天子启认为这是凤凰殿的寺人都不可用,甚至已经到了刘荣宁愿选痴人,也不愿寻个正常人的程度。 而宫内寺人们的调度,理论上也确实是宦者令的职责范围,派谁去哪座殿供人驱使,也确实是春陀这个宦者令拍板。 如此一来,‘凤凰殿无寺人可用,以至于皇长子选了两个痴人’的黑锅,便莫名其妙的扣在了春陀这个宦者令的头上。 ——要不是宦者令派了一群酒囊饭袋去凤凰殿,皇长子怎么宁愿选两个痴人? 这不,在天子启那儿吃了挂落,春陀这是借着今日,为天子启引见刘荣的机会,在向刘荣抱怨自己被殃及池鱼了…… “一时肆意,竟是祸及宦者令,却非有意。” “待见了父皇,我自会解释清楚的。” 虽然是寺人,但终归是老爹身边的人,尤其还是宦者令,刘荣虽然不必太尊重春陀,却也没必要去得罪。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见刘荣如此作态,春陀当即咧嘴一笑,却也没忘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架势。 “公子言重,言重……” 一路无话。 抵达宣室殿,于殿门外解下腰间佩剑,脱下脚下布履,又一丝不苟的整理了一番衣冠。 旋即侧过身,对春陀递出一个‘没问题吧?’的眼神,待春陀含笑一弓腰,刘荣才正过身,跨过了宣室殿的高槛。 抬头稍一撇,心下便是微微一凛。 “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平陆侯刘礼……” “太子詹事窦婴,少府令岑迈……” 只余光扫了一眼,刘荣心下非飞速思考起来。 齐王、楚王在场,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至于当朝宗正:平陆侯刘礼,本就是楚元王刘交的儿子,楚王刘戊的叔叔; 再结合‘宗正’的官职,出现在这个场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少府令岑迈的出现,则大概率是由于天子启召见刘荣的借口:有关瓷器的事。 唯独太子詹事窦婴…… “儿臣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将心中的疑惑暂且搁置,规规矩矩对天子启一见礼,刘荣便侧过身,对齐王、楚王所在的殿侧又一拱手:“见过齐王叔、楚王叔。” “见过平陆侯。” “少府安好,窦詹事安好……” 悉数打过招呼,又等来天子启一声‘坐下说’,刘荣这才挪动着脚步,在末席坐下身。 齐王刘将闾,是齐悼惠王刘肥第八子,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孙辈; 楚王刘戊,则是太祖刘邦的弟弟:楚元王刘交的孙子,同样算是刘邦的孙辈。 齐王、楚王皆为太祖孙辈,辈分与当今天子启齐平,自然就算是刘荣的叔叔辈。 至于平陆侯刘礼,比天子启都还要高一辈,若是较真起来,刘荣得喊一声‘叔祖’。 但终归是旁支,又是在这样的半正式场合,刘荣直接叫爵位:平陆侯,倒也没人能挑出不对。 刘荣的出现,似乎也没有打破殿内原有的氛围,各自见过礼,众人又都恢复到先前,各自挂着浅笑,实则却也各有所思的神情。 便见上首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笑意,目光自然地在殿内众人——主要是齐王、楚王二人身上扫过。 “操持贱业,丢我刘氏的人……” “纨绔子弟,堕乃祖之贤名……” 暗下为这两位亲戚定下评语,天子启的目光,终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刘荣的身上。 思虑片刻,便稍咧起嘴角,朝殿侧的岑迈一指,目光却仍望向末席的刘荣。 “召皇长子前来,是因为瓷器的事。” “——齐王,有意自少府购买一些瓷器,带回齐地售卖。” “少府却说瓷器,是皇长子做出来的物件,该当如何,还是应该由皇长子做主。” “皇长子以为可否?”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8章 我有卵子!_64 齐王朝长安这件事,就算没有穿越者的先见之明,单就是这一世养出来的政治嗅觉,刘荣也能意料的到。 ——如今汉家,燕、代、赵、齐、吴、楚、梁、淮南、长沙等诸侯国,都是有各自的标签的。 戍边三王:燕、代、赵,燕国地处大汉版图东北角,气候恶劣到就连匈奴人南下侵扰,都不怎么愿意走燕国的方向,属于绝对的苦寒之地。 代国更苦逼——国土没燕国大,人口没燕国多不说,还因为气候比燕国好一些,而导致匈奴人更喜欢从代北入侵汉地,更是在‘苦寒’的基础上,多了条‘汉匈前线’的标签。 唯独赵国,由于没有直接和草原接壤,战略处境相对交好,而得以保留自春秋战国时起,便由来已久的‘盛产歌舞姬妾’的艳名。 相较于北方戍边三王,南方藩王们的日子,那就轻松惬意许多了。 ——梁国坐镇关中东门户,位居天下交通要道,幅员辽阔,气候适宜,又有当朝天子、太后无限宠溺,整个少府在背后输送物资,可谓当今汉室第一强藩! 南北乡邻的吴、楚二国,前者凭铸钱之利累赀巨万,后者则自古强盛,又沾着丰、沛龙兴之所的光,同样国富力强。 淮南地广,水资源丰富,农业极其发达,虽然当不起‘粮仓’之名,却也能在自给之余,对周边输出一定数量的粮食,缓解关东普遍存在的粮食短缺问题。 长沙地处南方湿瘴之地,气候极热、极潮,境内雨林遍布,属于和燕、代处于相反极端的另一种‘苦寒’之地。 而齐国,早自春秋战国时起,便历来是以工商、渔盐之利闻于诸侯,虽兵马羸弱,却是异常的富庶。 说白了:无论齐王是周时的姬姓、田氏代齐之后的田姓,亦或是如今的刘姓,只要是齐王,就都难免会沾染上商贾市侩之气。 对于‘齐王’这个身份而言,任何事,都可以被视作是生意。 就好比后世那句名言:只要利益足够大,商人甚至能卖出绞死自己的绳索——朝堂磨刀霍霍向藩王,齐王刘将闾想的不是如何自保,而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入朝,想要听听当今天子启的‘报价’。 这份勇气,让刘荣都不免有些感慨:若是价格合适,怕是连自己的项上人头,都不会是齐王心中的‘非卖品’吧…… “齐王此朝长安,大概率会败兴而归。” “——父皇或许会虚与委蛇,尽量稳住齐系,但绝不会为此而割肉祈求。” “大哥做的瓷器,让父皇赞不绝口,还让朝公百官大开眼界? 接过刘余递来的简书,刘荣只嘿然一笑:“父皇赞的不是瓷,是钱。” “瓷器的价格,我已经报给少府了:寸瓷寸金。” “人头大小的一口瓷罐,作价便是百金不止,一窑便能出几十口,父皇当然是笑的合不拢嘴了……” ··· “等忙完这阵,我还得再走一趟少府。” “看能不能搞点医用酒精出来,到时候打起仗,有酒精给伤口消毒,当也能救回不少伤兵……” 几句话的功夫,刘荣便再度陷入自言自语,好似自己和自己聊天的奇怪状态。 兄弟几人也见惯不怪,各自低着头,思虑起各自的事。 ——刘余想的,自然是回去之后,把这些话尽量通俗易懂的讲给弟弟们听。 刘德所想,则是去了绮兰殿,要以怎样的姿态、措辞,警告那位王夫人‘别闹幺蛾子’。 至于老三刘淤…… “不就是身形魁梧了些,气力足了些么……” “——我有卵子!” “一介阉庶,拿什么和我比?!” 对于刘淤的心理活动,葵五一无所知。 此刻,葵五只想问问刘荣:三公子平时,不吃人的吧? 就算是吃,当也会嫌寺人肉骚?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0章 皇长子?大喷子! 皇长子以为可否? 这句话,暗含的信息量很多。 ——堂堂汉天子,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就一件事问自己的儿子:你觉得这样行不? 答案是:天子觉得不行,但没法亲口拒绝,想借儿子的口来回绝此事。 也就是说,对于齐王刘将闾想要掺和瓷器生意的意图,天子启并不想答应,却又碍于削藩在即、朝堂需要稳住齐系的必要性,而不便直接开口回绝。 这还只是第一层。 继续往下深挖:天子启今日召见刘荣,瓷器只是个引子,只是召见刘荣的借口。 真正的目的,恐怕也是想要借刘荣的嘴,对齐王、楚王说一些自己想说,却又不方便亲自说的话。 说的直白些,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刘荣负责恐吓、告诫,天子启再站出来安抚、拉拢。 而这,就意味着刘荣接下来的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都要准确揣摩到天子启的意图,准确说出天子启想说,却碍于身份而没法亲自说的话。 想到这里,刘荣便含笑起身,并没有直接回答皇帝老爹的问题,而是对落座首席的齐王刘将闾遥一拱手。 “久闻齐地以工商之业、渔盐之利闻名于天下,今日一见,果真是……” “——就连齐王叔堂堂宗亲藩王,都时刻不忘借工商之业谋求贾利,想来齐地的民风民俗,也大抵如此了。” “却是不知此番,王叔想要带多少瓷器回齐国,又愿意给出怎样的价钱?” 先是言语暗讽刘将闾‘堂堂诸侯藩王,却操持商贾贱业’,刘荣便自然的询问起订单量,以及刘将闾能给出的收购价。 倒不是因为刘荣,真的打算和刘将闾聊这笔生意。 而是方才走入殿内时,刘荣从皇帝老爹的僵硬笑容,以及少府令岑迈满脸的为难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齐王刘将闾,恐怕是以少府的瓷器,来作为此朝长安,敲朝堂竹杠的切入点了。 既然是敲竹杠,那自然是不可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只是不知刘将闾,究竟会如何粉饰自己想要空手套白狼的意图…… “却是让长公子见笑了。” “我齐国地狭、土寡,若不谋商贾工商之利,单凭农耕,齐地之民断是养不活家小妻儿的。” “便是寡人齐王之躬,也是时刻心系民生民计,总想着能再从什么地方,买入一批粮食到齐地,生怕治下子民挨了饿、受了寒。” “久而久之,身上难免便染上些贾人的习性……” 对于刘荣的暗讽,齐王刘将闾并没有当回事。 做了这么多年齐王,类似的冷嘲热讽,刘将闾早就听的耳朵生了茧子。 ——骂的比刘荣还难听、还过分的,刘将闾也不是没听过。 作为一个商人气、市侩气颇重的宗亲藩王,刘将闾只在乎现实利益。 至于一言一语之间的得失,根本就不会让刘将闾生出情绪波动。 一如往常的,厚着脸皮为自己辩解一番,同时也算是为后续做好了铺垫,刘将闾这才顺着刘荣的话题,开始表明自己的想法。 “公子在少府做的瓷器,寡人看过了。” “——甚是精美!” “只是这瓷器质地过脆,并不比陶器坚固多少,不似铜、木硬,又不比布、帛软。” “齐国远长安数以千里,若是直接运瓷器,一路上车马颠簸,只怕是……” 适时止住话头,刘将闾便是一阵摇头叹息,似乎是为此感到十分困扰。 但殿内的人却无一例外,都听出了刘将闾话里的意思。 “好!家伙~” “合着这是直接盯上制作工艺了?” 这一下,刘荣也总算是知道方才入殿是,皇帝老爹脸上的笑容为何那般僵硬,少府令岑迈的脸上,又为何会愁云密布了。 “呵……” “原以为齐王叔,是想从少府分碗肉羹。” “不曾想,竟是要连锅一起端回临淄?” 意识到刘将闾的目的,也对天子启的立场有了大致猜测,刘荣只含笑一语,便将刘将闾的心思戳破。 话说出口,也不忘用余光扫向上首的天子启,确定自己没猜错天子启的意图。 见天子启面色如常,刘荣心下大定,便也就不再和刘将闾客套了。 “瓷器,是我这个皇长子得知朝堂削藩在即、关东或有大变,很可能会军费不足,而为少府新开的财路。” “——等来日,吴王刘濞举兵谋逆,祸乱关东时,少府便要用售卖瓷器赚来的钱,作为朝堂平叛大军的军费。” “说不定到时候,就连远在临淄的王叔,都需要朝堂大军去救……” “却不知:王叔要连锅端走少府这条新财路,又能给少府内帑,做出怎样的补偿?” 表面上,刘荣是在问刘将闾能开出什么价,但实际上,这番话却是将齐王刘将闾,逼到了一個十分尴尬的境地。 ——吴王要反,这是如今汉室天下人尽皆知的事。 在这个前提下,在少府内帑正要用钱,而且是流水般往外‘流钱’的档口,刘将闾舔着个ac脸就要挖少府墙角,显然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最合理的,当然就是事实:如果能从少府得到瓷器的制作工艺,齐王刘将闾为代表的齐系七王,就能在口头上承诺‘不与吴王刘濞同流合污’。 而这,也正是刘将闾尴尬的点。 “敢说出来吗?” “敢当着父皇的面,说‘只要把瓷器的制作工艺给寡人,寡人就不造反’吗?” 刘将闾显然不敢。 别说刘将闾这么个精明的‘商人’了,哪怕是个傻子,但凡没傻的太严重,便也同样不敢。 可除此之外,齐王刘将闾,显然也给不出其他有说服力的理由…… “寡人,可以给少府分利。” “凡是齐地出产的瓷器,其售卖所得,寡人都可以分一半给少府。” “少府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岁入千金……” 刘将闾话音未落,刘荣便笑着摇摇头,开口打断了刘将闾的幻想。 “这事儿,不是只有齐王叔能做。” “楚王叔、梁王叔,乃至北方的燕、代、赵,甚至南方的长沙王,也同样能做。” “——说句不恭敬的话:若确有此意,父皇甚至可以在宫中随便找个寺人,也同样可以去做这件事。” “一如先帝时,于蜀地铸钱的邓通?” 说到敏感处,刘荣不忘再一斜眼,偷偷瞥向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 上个月,邓通饿死在了长安街头。 这个曾经富可敌国,甚至于吴王刘濞平分天下货币市场的幸臣,终于还是没能逃脱那句卜语为自己定下的宿命。 但此时此刻,天子启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一个死人身上。 得到天子启默认,或者说是‘不会因此降罪’的授意,刘荣终是暗松一口气; 旋即,也道出了盖棺定论,让齐王刘将闾彻底从幻想中醒来的一番话。 “比起这么一个只需要吃饱、喝足,经营所得会尽数纳入少府,且必会对父皇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的寺人,齐王叔,又强在了哪里呢?” “——少府为何要平白把瓷器的一半利益,分给于国无功、于民无益,不思忠君报国,只谋商贾之利的齐王叔呢?” ··· “齐王叔又如何保证在将来,借瓷器之利而积累下庞大财富之后,不会像如今的吴王刘濞那般,动了觊觎神圣的心思?” “亦或是当下,王叔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只碍于家底没有刘濞那么厚,这才盯上了少府的瓷器???”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59章 皇长子以为可否?_66 刘荣得到天子启召见,是在返回长安三天之后。 本就做好了随时会被召见的准备,待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居所外,刘荣自是当即起身,跟着那宫人朝宣室殿走去。 原以为一路上,都会和往常一样沉默无言。 却不曾想,在踏出凤凰殿后走出几十步,那宫人老迈而又阴柔的声线,便在刘荣耳边响起。 “听说公子为自己和夫人,各寻了个痴人?” 毫无征兆的一问,引得刘荣脚下步伐都是一滞,眉头也应声一皱,似是对老寺人开口与自己搭话,而颇感诧异。 但考虑到面前的老寺人,正是这未央宫里的太监头子,甚至是汉家寺人群体的‘王’:未央宫宦者令,刘荣便也当即了然。 “说不上‘寻’。” “这二人本就在凤凰殿,心思都颇有些纯真,正好最近身边缺人,便打算用上一用。” “怎么?” “这二人和春公,莫非还有些交集?” 嘴上是这么问,刘荣面上却丝毫不见询问的意思,似乎在开口发问之前,心下就已经有了答案。 ——宦者令春陀,是当今天子启身边仅有的、能得到信任的寺人。 虽然在刘荣这样的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面前,春陀仍旧难以摆脱寺人的卑贱身份,但对于未央宫内的寺人,乃至包括婢女、女官在内的宫人而言,宦者令,都可谓是毋庸置疑的‘大人物’。 而且是认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比皇帝矮上一头的那种。 如果夏雀、葵五那两个憨货能和宦者令搭上关系,那往日,自也不可能在凤凰殿受人欺辱,甚至连肚子都吃不饱了。 刘荣之所以这么问,其实是在委婉的提醒春陀:既然没关系,那宦者令,还是少掺和我凤凰殿的事吧…… 宦者令春陀,何许人也? 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即皇帝位,又册立储君太子之时,便从千百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跟在年仅八岁的太子刘启身边,给太子做中车属令的人! 抛开寺人的身份不谈,说春陀也同样是当今天子启的潜邸心腹,一点问题都没有! 尤其还是寺人,从小便在水深似海的皇宫谋生存,又怎会听不出刘荣话外深意? 当即便是一声讪笑,解释道:“那两个痴人,老奴也是近些时日才听说,断然算不上‘有干联’。” “只是陛下听说了此事,便问了一嘴:硕大的凤凰殿,莫非连两個好用的寺人都寻不得?” “因此事,奴也算吃了一顿挂落……” 这一下,刘荣算是听明白了。 刘荣在自己和老娘栗姬身边,各自安排了一个痴人,天子启认为这是凤凰殿的寺人都不可用,甚至已经到了刘荣宁愿选痴人,也不愿寻个正常人的程度。 而宫内寺人们的调度,理论上也确实是宦者令的职责范围,派谁去哪座殿供人驱使,也确实是春陀这个宦者令拍板。 如此一来,‘凤凰殿无寺人可用,以至于皇长子选了两个痴人’的黑锅,便莫名其妙的扣在了春陀这个宦者令的头上。 ——要不是宦者令派了一群酒囊饭袋去凤凰殿,皇长子怎么宁愿选两个痴人? 这不,在天子启那儿吃了挂落,春陀这是借着今日,为天子启引见刘荣的机会,在向刘荣抱怨自己被殃及池鱼了…… “一时肆意,竟是祸及宦者令,却非有意。” “待见了父皇,我自会解释清楚的。” 虽然是寺人,但终归是老爹身边的人,尤其还是宦者令,刘荣虽然不必太尊重春陀,却也没必要去得罪。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见刘荣如此作态,春陀当即咧嘴一笑,却也没忘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架势。 “公子言重,言重……” 一路无话。 抵达宣室殿,于殿门外解下腰间佩剑,脱下脚下布履,又一丝不苟的整理了一番衣冠。 旋即侧过身,对春陀递出一个‘没问题吧?’的眼神,待春陀含笑一弓腰,刘荣才正过身,跨过了宣室殿的高槛。 抬头稍一撇,心下便是微微一凛。 “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平陆侯刘礼……” “太子詹事窦婴,少府令岑迈……” 只余光扫了一眼,刘荣心下非飞速思考起来。 齐王、楚王在场,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至于当朝宗正:平陆侯刘礼,本就是楚元王刘交的儿子,楚王刘戊的叔叔; 再结合‘宗正’的官职,出现在这个场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少府令岑迈的出现,则大概率是由于天子启召见刘荣的借口:有关瓷器的事。 唯独太子詹事窦婴…… “儿臣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将心中的疑惑暂且搁置,规规矩矩对天子启一见礼,刘荣便侧过身,对齐王、楚王所在的殿侧又一拱手:“见过齐王叔、楚王叔。” “见过平陆侯。” “少府安好,窦詹事安好……” 悉数打过招呼,又等来天子启一声‘坐下说’,刘荣这才挪动着脚步,在末席坐下身。 齐王刘将闾,是齐悼惠王刘肥第八子,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孙辈; 楚王刘戊,则是太祖刘邦的弟弟:楚元王刘交的孙子,同样算是刘邦的孙辈。 齐王、楚王皆为太祖孙辈,辈分与当今天子启齐平,自然就算是刘荣的叔叔辈。 至于平陆侯刘礼,比天子启都还要高一辈,若是较真起来,刘荣得喊一声‘叔祖’。 但终归是旁支,又是在这样的半正式场合,刘荣直接叫爵位:平陆侯,倒也没人能挑出不对。 刘荣的出现,似乎也没有打破殿内原有的氛围,各自见过礼,众人又都恢复到先前,各自挂着浅笑,实则却也各有所思的神情。 便见上首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笑意,目光自然地在殿内众人——主要是齐王、楚王二人身上扫过。 “操持贱业,丢我刘氏的人……” “纨绔子弟,堕乃祖之贤名……” 暗下为这两位亲戚定下评语,天子启的目光,终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刘荣的身上。 思虑片刻,便稍咧起嘴角,朝殿侧的岑迈一指,目光却仍望向末席的刘荣。 “召皇长子前来,是因为瓷器的事。” “——齐王,有意自少府购买一些瓷器,带回齐地售卖。” “少府却说瓷器,是皇长子做出来的物件,该当如何,还是应该由皇长子做主。” “皇长子以为可否?”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1章 陛下! “混账东西!” “怎么跟你王叔说话的?!” 不出刘荣预料:白脸唱罢,红脸登场。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一拧,恶狠狠对刘荣一声训斥! 又做出一副气的鼻息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的模样,‘气’了好一会儿,才似是按捺下怒火; 再狠狠瞪刘荣一眼,才强挤出一抹淡笑,望向殿侧首席,已经被怼的哑口无言的齐王刘将闾。 “小辈不懂事,满口胡言乱语,齐王是长者,便莫于这混账计较了。” “——至于瓷器的事,好说。”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是不能谈的呢?” “与其便宜了外人,当然还是自家人更该照顾着些。” 如是说着,天子启仅存的‘怒火’也尽数消散,却又深吸一口气,将话头悄然一转。 “只齐王也知,最近这两年,朝堂实在是多事之秋。” “——吴王老贼蝇营狗苟于关外,北蛮匈奴虎视眈眈于边墙。” “唉……” “朕这天子,也难呐……” ··· “过几年吧。” “等忙完了这些事,齐王下次入朝的时候,再和少府谈具体的事宜。” 一番看似温和,实则却也耐人寻味的话,也算是表明了天子启的立场。 ——瓷器,齐王可以想,但暂时也只能想想。 至于‘下次入朝再说’,潜台词也很明显:如果齐王还能在三年之后,以‘齐王’的身份入朝长安,那瓷器的事也不是不能谈。 这里的‘不是不能谈’又有几分真假,只能说:懂得都懂。 被刘荣毫不留情面的一番冷嘲热讽,又被天子启看似温和的隐晦敲打了一番,自知此朝长安已经捞不到便宜,齐王刘将闾只如丧考批的将头耸拉下去。 而在刘将闾身侧,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楚王刘戊面上神情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王呢?” “不想带几件瓷器回去,摆在王宫里赏玩?” 正皱眉思虑间,被天子启冷不丁点到名,又同样是瓷器的话题,楚王刘戊只本能的望向身侧,满脸灰败的齐王刘将闾。 只片刻之后,便赶忙含笑拱起手:“瓷器精美,却过于昂贵。” “臣国贫,便不动这贪念了……” 带个屁! 血淋淋的教训就在身边坐着呢! 却见御榻之上的天子启闻言,只笑意不减的伸出手,用指背轻轻摩擦起那口001号少府官窑,目光中更带着不加以掩饰的喜爱。 抛开别的不说,单论这瓷器,天子启,很是喜欢! 尤其是那以红、黑为主调,以白色为点缀的釉色,更是让天子启爱不释手。 若非昂贵,天子启恨不能整个宣室殿,都摆上这样精美的瓷器,以供自己日夜欣赏。 但作为天子,尤其还是一位合格的天子,在知道瓷器的价值之后,天子启显然不可能这么做。 ——天子启,不是由衷讨厌奢靡享受。 准确的说,这世道之上,压根儿就没有天生讨厌奢靡享受的人。 只是相较于奢靡享受,天子启有更高的追求。 而瓷器,以及所有类似性质的奢靡之物,在天子启眼中,都不过是达成那无上追求的工具而已。 见楚王刘戊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天子启低头欣赏着面前的瓷器,心下却是暗自思索起来。 相较于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的问题更大,而且要大的多。 ——刘将闾此朝长安,顶多也就是待价而沽,看能不能从少府捞点好处。 就算日后真跟着刘濞造了反,单齐国如今那两个郡,也压根无法给刘濞提供多大助力。 至于齐系七王皆反,这是老成谋国如申屠嘉,都断然否决了的可能性。 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 齐系七王,虽然都是齐悼惠王刘肥的子嗣,但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彼此之间难免有隔阂; 更多年不曾相见,即便有一点稀薄的情谊,也早就被岁月冲刷的不剩多少了。 根据丞相申屠嘉最极端负面的估算:齐系七王,至多也只会反四家! 并且这四王,也绝对不会是约好一起反,而是各反各的,压根儿不管其他六家反不反。 而如今的齐系七王,是从最初的齐国分裂而出,这七国绑在一起,才能和太祖、吕后时期的齐国相提并论。 再去掉其中至少三家,便是反了,也无法成为吴王刘濞的胜负手,顶多就是锦上添花,再添些声势。 但楚王刘戊却有所不同。 楚国的地理位置,使得‘吴王刘濞举兵’‘楚王从贼同反’,几乎成了必定会同时发生的两件事。 ——还是那句话:如果楚王不跟着一起反,刘濞绝不会冒着被堵在家门口的风险举兵。 而相较于各自为政的齐系齐王,楚国的实力,却是和完整体的齐国近乎平齐,甚至隐隐有所超出的。 再加上汉家的神圣之地:丰沛龙兴之所,也同样位于楚国境内; 若楚王举兵,丰沛龙兴之所破败,那对于长安中央而言,也将是个极大的政治打击。 最重要的是:吴王刘濞,已经很强大了; 再加上个楚王刘戊,和刘濞组成吴楚联军,那关东诸侯藩王即便原本不打算反,只怕也会为吴楚联军所裹挟,被动加入到叛军的行列…… “偏这纨绔子,大抵已有了决断……” 思虑良久,终也没想到该从何着手,天子启深邃的目光,便自然地落到了刘荣的身上。 而在天子启看向刘荣的一刹那,位居殿侧次席的楚王刘戊,便本能的感觉到脊背一凉…… “楚王叔觉得,长安如何?” 脊背毫无征兆的发凉,紧接着就是刘荣冷不丁一问,刘戊虽心有疑惑,却也不假思索的开口答道:“甚是繁华,不愧为我汉家之皇都!” 却见刘荣闻言,只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旋即颇有些失礼的伸出手,在楚王刘戊的肩头拍了拍,还把刘戊朝自己搂了搂。 “既然觉得长安好,王叔何不多留段时日?” “左右那吴王刘濞,也差不多要举兵作乱,祸乱关东了。” “王叔留在长安,也好借天子余荫,保性命无虞……” 此言一出,刘戊面色当即一紧,顾不上和自己‘勾肩搭背’的皇长子刘荣,只‘腾’地一下弹将而起! 面色惊惧的小跑到殿中央,朝着上首御榻便是噗通一跪! “陛下!” “臣的妻儿老小,可还都在彭城啊!” “若是留长安而不返,那吴王刘濞再破了彭城……” “——臣,恳请陛下允准,许臣归国!” “有待来日,那吴王老贼果真举兵作乱,有臣坐镇彭城,我楚国将帅,也不至群龙无首……”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2章 二位王叔,耗子尾汁 侧身望向首席,齐王刘将闾敲竹杠不成,一副死了爹妈的落寞样; 在抬头望向殿中央,楚王刘戊声泪俱下,向天子启讲述自己非回楚国不成的必要性,刘荣只觉得一阵好笑。 ——上赶着入朝长安的,是你楚王刘戊;泪眼婆娑求着要回国的,还是你楚王刘戊。 只能说,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刘戊求了足有小半炷香的功夫,上首御榻,才响起天子启的温言抚慰。 也不全是天子启刻意拿捏,而是刘戊哭求时的语速,实在让天子启找不到插嘴的气口。 “楚王莫慌~” “朕何曾说过要留楚王,不让楚王回彭城了?” 嘴上如是说着,天子启暗下也是一阵好笑。 心下畅快,顺带着语调都莫名轻松了起来。 “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好歹也要待够一个月再走嘛?” “若不然,关东宗亲诸侯们,都要说朕这个做天子的,连些许待客之道都吝于自家血亲呢……” 有天子启这番话,楚王刘戊慌乱的心神才逐渐平复,深吸一口气,又不着痕迹的撇了身侧不远处的刘荣一眼。 今日这一遭,虽谈不上给刘戊留下了心理阴影,却也让刘戊心中,生出了‘皇长子绝非善类’之类的负面评价。 对此,皇长子刘荣,只觉得无比荣幸…… “即无旁事,臣等,便退下了。” 有气无力的低着头,等楚王刘戊也结束自己拙劣的表演,齐王刘将闾总算是找了个机会,起身向天子启告了辞。 天子启自也没再多留,只微微一掉头,表示过几天会宴请齐王、楚王二人,便示意宫人引二人退去。 只是刘将闾才刚倒行到距离殿门不远处,刚要回过身,身后便传来刘荣那嘹亮的呼号声。 “听说齐王叔的临淄城,可是有一位奇人呐?” 今日之后,齐王刘将闾对刘荣的印象,显然也是差到了一定程度。 本以为今日到此为止了,却又闻刘荣这莫名一问,刘将闾纵然心下发慌,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过身。 便见殿侧末席,刘荣满是云淡风轻的站起身,笑着望向皱眉立在殿门内的王叔刘将闾。 “说是临淄有一人,名曰:刀间……” 此言一出,刘将闾陡然瞳孔一缩,本就带着慢慢防备的面庞之上,更是陡然涌上一抹惊惧之色! 却见刘荣自顾自继续道:“有一句话,似是在齐地广为流传:宁爵毋刀。” “与其出外谋求官爵,不如在刀间的家里做奴仆……” “——不曾想我汉家,竟还有这等奇人?” “做他的奴仆,竟然比出任高官、获封显爵都更加吸引人?” “怕是父皇想要添些宫人,给我皇家添一些奴仆,都不敢夸下如此海口啊……” 说着,刘荣便不顾刘将闾那隐隐发颤的身形,面上淡笑依旧,眼角却微微眯起。 “王叔,不厚道啊?” “嗯?” “——太祖高皇帝制:地方郡国若有豪强尾大不掉,郡守二千石不能治,便当拟其名册上交朝堂,由内史强迁其入关中,安置于陵邑。” “这,也同样是我汉家的国本:借陵邑之制广迁天下豪强入关,以强本弱末……” ··· “临淄有刀间这样的豪强,王叔非但不能治,甚至连强迁陵邑的名册,都不敢加上‘刀间’二字。” “莫非父皇还比不得他一个刀间,不能比区区一个刀间,更能让王叔感受到威仪吗?” 刘荣嘴里没道出一句话,齐王刘将闾的身形便颤的更厉害些; 待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刘将闾更是当即瘫跪在地,将双手撑在身前。 “臣……” “臣…………” 这一刻,刘将闾是真怕了! 刘荣这番话,固然是用心险恶,甚至可以说是颇有些诛心。 但单就字面上的意思,还不至于吓的刘将闾如此不堪。 真正让刘将闾腿肚子发软,‘臣臣臣’哼唧半天,都没能吐出第二個字的,是刘荣藏在这番话底下的深意。 ——对齐国发生的事,朝堂并非一无所知! 过去,只是没跟刘将闾计较而已。 就像是明知到临淄城,有一个地下皇帝级别的人物刀间,却根本没找刘将闾说过这事儿。 这,才是让刘将闾战战兢兢,甚至觉得后脖子发凉的关键。 几个月前,吴王刘濞,是派过使者来临淄的…… 刘将闾还见了…… 非但见了,还没直接拒绝刘濞的邀约,而是答应考虑考虑…… 见刘将闾如此反应,楚王刘戊才刚因天子启‘可以回国’的许诺而平静下来的心,只再一次悬了起来。 只不过刘荣,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刘戊。 “嗯~楚王叔的彭城,倒是没有刀间那样的人物。” “但听说王宫里,颇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丑事……” “啧啧啧;” “便是我一介后生晚辈,都有些难以启齿啊……” 只三言两语之间,宣室正殿殿门内,便多出第二道瘫跪在地,神情苍白的宗亲诸侯的身影。 ——那件事! 就连刘戊,也是此朝长安前,临出发时才得到的消息! 朝堂连那件事都知道了,那…… “行了行了~” “作为后生晚辈,却将宗亲长者吓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终,还是天子启含笑起身,为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解了围。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这个‘红脸’却并未温言安抚,而是负手屹立于御榻前,稍昂起头,遥望向跪在殿门内的两位宗亲藩王。 “此朝长安,齐王、楚王,便好好在长安转转。” “待回国之后,就当操演军队,筹措粮饷了。” “——吴王刘濞乱我汉家之心,不经过一场腥风血雨,是绝对无法消弭的。” “这一场动乱,是我汉家的劫难。” “也同样是齐王、楚王,以及诸宗亲藩王的劫难……” 看似云淡风轻的一番话,却让刘将闾、刘戊二人心下又是一凛,当即连连叩首,旋即狼狈而去。 而在这二人离开之后,始终在旁吃瓜的少府岑迈、太子詹事窦婴二人,却是颇为默契的对了一下眼神。 ——少府岑迈面上神容,是呆愕间带着些忌惮; 太子詹事窦婴,则是难忍欣慰和期许。 只是二人这截然不同的异样情绪,都并不是针对彼此,而是随着二人移开的目光,一同落在了屹立于殿侧末席的皇长子:刘荣身上……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0章 皇长子?大喷子!_69 皇长子以为可否? 这句话,暗含的信息量很多。 ——堂堂汉天子,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就一件事问自己的儿子:你觉得这样行不? 答案是:天子觉得不行,但没法亲口拒绝,想借儿子的口来回绝此事。 也就是说,对于齐王刘将闾想要掺和瓷器生意的意图,天子启并不想答应,却又碍于削藩在即、朝堂需要稳住齐系的必要性,而不便直接开口回绝。 这还只是第一层。 继续往下深挖:天子启今日召见刘荣,瓷器只是个引子,只是召见刘荣的借口。 真正的目的,恐怕也是想要借刘荣的嘴,对齐王、楚王说一些自己想说,却又不方便亲自说的话。 说的直白些,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刘荣负责恐吓、告诫,天子启再站出来安抚、拉拢。 而这,就意味着刘荣接下来的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都要准确揣摩到天子启的意图,准确说出天子启想说,却碍于身份而没法亲自说的话。 想到这里,刘荣便含笑起身,并没有直接回答皇帝老爹的问题,而是对落座首席的齐王刘将闾遥一拱手。 “久闻齐地以工商之业、渔盐之利闻名于天下,今日一见,果真是……” “——就连齐王叔堂堂宗亲藩王,都时刻不忘借工商之业谋求贾利,想来齐地的民风民俗,也大抵如此了。” “却是不知此番,王叔想要带多少瓷器回齐国,又愿意给出怎样的价钱?” 先是言语暗讽刘将闾‘堂堂诸侯藩王,却操持商贾贱业’,刘荣便自然的询问起订单量,以及刘将闾能给出的收购价。 倒不是因为刘荣,真的打算和刘将闾聊这笔生意。 而是方才走入殿内时,刘荣从皇帝老爹的僵硬笑容,以及少府令岑迈满脸的为难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齐王刘将闾,恐怕是以少府的瓷器,来作为此朝长安,敲朝堂竹杠的切入点了。 既然是敲竹杠,那自然是不可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只是不知刘将闾,究竟会如何粉饰自己想要空手套白狼的意图…… “却是让长公子见笑了。” “我齐国地狭、土寡,若不谋商贾工商之利,单凭农耕,齐地之民断是养不活家小妻儿的。” “便是寡人齐王之躬,也是时刻心系民生民计,总想着能再从什么地方,买入一批粮食到齐地,生怕治下子民挨了饿、受了寒。” “久而久之,身上难免便染上些贾人的习性……” 对于刘荣的暗讽,齐王刘将闾并没有当回事。 做了这么多年齐王,类似的冷嘲热讽,刘将闾早就听的耳朵生了茧子。 ——骂的比刘荣还难听、还过分的,刘将闾也不是没听过。 作为一个商人气、市侩气颇重的宗亲藩王,刘将闾只在乎现实利益。 至于一言一语之间的得失,根本就不会让刘将闾生出情绪波动。 一如往常的,厚着脸皮为自己辩解一番,同时也算是为后续做好了铺垫,刘将闾这才顺着刘荣的话题,开始表明自己的想法。 “公子在少府做的瓷器,寡人看过了。” “——甚是精美!” “只是这瓷器质地过脆,并不比陶器坚固多少,不似铜、木硬,又不比布、帛软。” “齐国远长安数以千里,若是直接运瓷器,一路上车马颠簸,只怕是……” 适时止住话头,刘将闾便是一阵摇头叹息,似乎是为此感到十分困扰。 但殿内的人却无一例外,都听出了刘将闾话里的意思。 “好!家伙~” “合着这是直接盯上制作工艺了?” 这一下,刘荣也总算是知道方才入殿是,皇帝老爹脸上的笑容为何那般僵硬,少府令岑迈的脸上,又为何会愁云密布了。 “呵……” “原以为齐王叔,是想从少府分碗肉羹。” “不曾想,竟是要连锅一起端回临淄?” 意识到刘将闾的目的,也对天子启的立场有了大致猜测,刘荣只含笑一语,便将刘将闾的心思戳破。 话说出口,也不忘用余光扫向上首的天子启,确定自己没猜错天子启的意图。 见天子启面色如常,刘荣心下大定,便也就不再和刘将闾客套了。 “瓷器,是我这个皇长子得知朝堂削藩在即、关东或有大变,很可能会军费不足,而为少府新开的财路。” “——等来日,吴王刘濞举兵谋逆,祸乱关东时,少府便要用售卖瓷器赚来的钱,作为朝堂平叛大军的军费。” “说不定到时候,就连远在临淄的王叔,都需要朝堂大军去救……” “却不知:王叔要连锅端走少府这条新财路,又能给少府内帑,做出怎样的补偿?” 表面上,刘荣是在问刘将闾能开出什么价,但实际上,这番话却是将齐王刘将闾,逼到了一個十分尴尬的境地。 ——吴王要反,这是如今汉室天下人尽皆知的事。 在这个前提下,在少府内帑正要用钱,而且是流水般往外‘流钱’的档口,刘将闾舔着个ac脸就要挖少府墙角,显然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最合理的,当然就是事实:如果能从少府得到瓷器的制作工艺,齐王刘将闾为代表的齐系七王,就能在口头上承诺‘不与吴王刘濞同流合污’。 而这,也正是刘将闾尴尬的点。 “敢说出来吗?” “敢当着父皇的面,说‘只要把瓷器的制作工艺给寡人,寡人就不造反’吗?” 刘将闾显然不敢。 别说刘将闾这么个精明的‘商人’了,哪怕是个傻子,但凡没傻的太严重,便也同样不敢。 可除此之外,齐王刘将闾,显然也给不出其他有说服力的理由…… “寡人,可以给少府分利。” “凡是齐地出产的瓷器,其售卖所得,寡人都可以分一半给少府。” “少府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岁入千金……” 刘将闾话音未落,刘荣便笑着摇摇头,开口打断了刘将闾的幻想。 “这事儿,不是只有齐王叔能做。” “楚王叔、梁王叔,乃至北方的燕、代、赵,甚至南方的长沙王,也同样能做。” “——说句不恭敬的话:若确有此意,父皇甚至可以在宫中随便找个寺人,也同样可以去做这件事。” “一如先帝时,于蜀地铸钱的邓通?” 说到敏感处,刘荣不忘再一斜眼,偷偷瞥向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 上个月,邓通饿死在了长安街头。 这个曾经富可敌国,甚至于吴王刘濞平分天下货币市场的幸臣,终于还是没能逃脱那句卜语为自己定下的宿命。 但此时此刻,天子启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一个死人身上。 得到天子启默认,或者说是‘不会因此降罪’的授意,刘荣终是暗松一口气; 旋即,也道出了盖棺定论,让齐王刘将闾彻底从幻想中醒来的一番话。 “比起这么一个只需要吃饱、喝足,经营所得会尽数纳入少府,且必会对父皇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的寺人,齐王叔,又强在了哪里呢?” “——少府为何要平白把瓷器的一半利益,分给于国无功、于民无益,不思忠君报国,只谋商贾之利的齐王叔呢?” ··· “齐王叔又如何保证在将来,借瓷器之利而积累下庞大财富之后,不会像如今的吴王刘濞那般,动了觊觎神圣的心思?” “亦或是当下,王叔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只碍于家底没有刘濞那么厚,这才盯上了少府的瓷器???”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3章 伴君如伴虎 “儿臣这把刀,父皇使的可是越来越顺手了?” 目送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惊惧交加的离去,刘荣折身上前,于刘将闾先前坐着的首席落座,便语带自嘲的发出这样一声戏谑。 对于刘荣当着外人的面,就把自己形容成‘父皇的刀’,天子启稍一思虑,便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 太子詹事窦婴,虽是外戚之身,却也是最为顽固、守旧的儒士,就算刘荣一无是处,窦婴恐怕也会坚定不移的支持立嫡立长。 也就是说,窦婴哪怕算不上天子启的自己人,也绝对是皇长子刘荣的天然拥趸(dun)。 至于岑迈,那就更无需多言——若非自己人,天子启又怎会让岑迈去做少府、去管自己的钱袋子?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些许怨怼,天子启却只微微一笑,语带戏谑道:“怎么?” “做朕的刀,莫非还委屈了荣公子?” “——若是换了旁人,能被朕当刀使,那可都是不胜欣喜,当仁不当的。” “怎到了公子这里……” 见皇帝老爹又开始一口一个‘荣公子’‘公子荣’的磕碜人,刘荣也终于得到了反击的机会。 “陛下为汉县官,坐拥神州赤县,受命于天,代天牧民。” “有天下万千子民,甘愿做陛下手里的刀,陛下,当也不缺臣这么个儿子?” 来啊! 互相伤害啊! 不是张口闭口公子荣吗? 我也不说什么父皇、儿臣了,咱就论君臣!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嘿然一笑,手指向刘荣,戏谑的目光却落在了另一侧的窦婴、岑迈二人身上。 “瞧这混账,嗯?” “两句话说不对付,朕都成‘陛下’了。” “嘿……” 天子启忍俊不禁的笑声,自也惹得窦婴、岑迈二人脸上,涌现出一抹友好的笑意。 见此,刘荣心情愈发不美,却又偏偏发作不得,只当此时的宣室殿内,除了自己压根儿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齐王、楚王那些個糟心事,怎么传到公子那儿去了?” “不记得公子在宫外,有能打探消息的卒子?” 不出刘荣预料,天子启果然问起了刘荣的消息来源,看似随意的目光中,也隐约闪过一抹审视。 老爹说起正事,刘荣自也不好再闹脾气,便只得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当着窦婴、岑迈二人的面悉数道出。 “宁爵毋刀,并非是最近这两年,才传到长安的说法。” “——早在先帝之时,齐地豪强刀间的名声,就已经传到了关中。” “只是彼时,先帝病重卧榻,陛下太子监国,一切以稳为重,朝堂这才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 “而如今,父皇即立,朝堂削藩在即。” “虽仍是‘一切以稳为重’‘所有事都要为削藩让路’的大基调,但借刀间敲打一下齐王叔,却也不无不可。” “毕竟那刀间,明面上是齐地的豪强,实则,不过是齐王叔搜刮民财的马前卒而已。” 滴水不漏的一番回答,却并没有让殿内其余三人面上,流露出‘原来如此’的了然之色。 在刘荣对坐,窦婴、岑迈二人又是一对视,不知在眼神交流些什么。 御榻之上,天子启更是眉头微一皱,面上笑意也悄然敛去大半。 “朕问的不是刀间。” “是刘濞老贼暗中派人,去寻齐王密谋一事。” “——这件事,朕也是在齐王入朝长安之前,才刚收到的消息。” “公子,又是从何得知?” 一时间,殿内的氛围便陡然凝重了起来,太子詹事窦婴更是立时绷起了脸,望向刘荣的目光满是担忧。 刘荣却是丝毫不慌,满是坦然的将双手往身侧一抬,再斜向下落回大腿上,将宽大的衣袖自然覆盖在身侧的宴席之上。 面上,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亦色不改的淡定和从容。 “这并不难猜。” “——按我汉家的制度,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而齐王叔上一次入朝觐见,是在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五年。” “虽说今年,确实是齐王叔该入朝长安的年份,但齐王叔并非是必须现在入朝。 ··· “如今,才不过夏六月,今年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 “明知朝堂召梁王叔入朝,齐王叔却还是伙同楚王叔,非要抢在梁王叔之前入朝。” “——若不是得到了刘濞的承诺,急着到长安待价而沽,看看父皇能开出什么加码,齐王叔何必如此急于入朝?” “唯一的解释是:至多一到两个月之前,吴王刘濞已经对齐王叔给出了承诺,而且价码很高。” “齐王叔无法拒绝吴王的‘高价’,犹豫不决之下,这才急着入朝长安,想听听父皇的价码。” 为自己的‘无所不知’给出合理解释,刘荣便毫不心虚的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的投向上首御榻,与天子启深邃的双眸对到了一起。 足足对视了有十息,见刘荣不似作伪,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天子启这才暗下一点头。 只目光仍死死锁定在刘荣眼眸深处,沉声再道:“楚王呢?” “朕怎么不知道楚王宫,发生了能让公子都‘羞以启齿’的丑事?” 闻言,刘荣却是摇头一笑,颇有些唏嘘的低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带些苦楚道:“过去这些年,楚王叔闹出来的丑事,难道还少吗?” “我刘氏的宗亲藩王是个什么德性,父皇又岂会不知?” “——便说先帝国丧期间,有几家藩王的名讳,没有因为‘国丧期间饮酒作乐’的事,而被送到廷尉的案前?” “至于楚王叔,就更是‘个中翘楚’了……” “儿臣说,楚王叔的王宫里出了件丑事——这,难道还是需要派人查探、查证的事吗?” 话说到这里,窦婴本还写满忧虑的面容,这才总算是松缓了下来。 便是一旁的岑迈,也将悬着的心稍放回肚中,如释重负的轻呼出一口浊气。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目光灼灼,仍凝望向公子刘荣眼眸深处。 良久,才冷不丁一失笑,再度手指刘荣,侧头望向窦婴、岑迈二人。 “没吓到这小子。” “呵,呵呵……”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1章 陛下!_71 “混账东西!” “怎么跟你王叔说话的?!” 不出刘荣预料:白脸唱罢,红脸登场。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一拧,恶狠狠对刘荣一声训斥! 又做出一副气的鼻息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的模样,‘气’了好一会儿,才似是按捺下怒火; 再狠狠瞪刘荣一眼,才强挤出一抹淡笑,望向殿侧首席,已经被怼的哑口无言的齐王刘将闾。 “小辈不懂事,满口胡言乱语,齐王是长者,便莫于这混账计较了。” “——至于瓷器的事,好说。”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是不能谈的呢?” “与其便宜了外人,当然还是自家人更该照顾着些。” 如是说着,天子启仅存的‘怒火’也尽数消散,却又深吸一口气,将话头悄然一转。 “只齐王也知,最近这两年,朝堂实在是多事之秋。” “——吴王老贼蝇营狗苟于关外,北蛮匈奴虎视眈眈于边墙。” “唉……” “朕这天子,也难呐……” ··· “过几年吧。” “等忙完了这些事,齐王下次入朝的时候,再和少府谈具体的事宜。” 一番看似温和,实则却也耐人寻味的话,也算是表明了天子启的立场。 ——瓷器,齐王可以想,但暂时也只能想想。 至于‘下次入朝再说’,潜台词也很明显:如果齐王还能在三年之后,以‘齐王’的身份入朝长安,那瓷器的事也不是不能谈。 这里的‘不是不能谈’又有几分真假,只能说:懂得都懂。 被刘荣毫不留情面的一番冷嘲热讽,又被天子启看似温和的隐晦敲打了一番,自知此朝长安已经捞不到便宜,齐王刘将闾只如丧考批的将头耸拉下去。 而在刘将闾身侧,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楚王刘戊面上神情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王呢?” “不想带几件瓷器回去,摆在王宫里赏玩?” 正皱眉思虑间,被天子启冷不丁点到名,又同样是瓷器的话题,楚王刘戊只本能的望向身侧,满脸灰败的齐王刘将闾。 只片刻之后,便赶忙含笑拱起手:“瓷器精美,却过于昂贵。” “臣国贫,便不动这贪念了……” 带个屁! 血淋淋的教训就在身边坐着呢! 却见御榻之上的天子启闻言,只笑意不减的伸出手,用指背轻轻摩擦起那口001号少府官窑,目光中更带着不加以掩饰的喜爱。 抛开别的不说,单论这瓷器,天子启,很是喜欢! 尤其是那以红、黑为主调,以白色为点缀的釉色,更是让天子启爱不释手。 若非昂贵,天子启恨不能整个宣室殿,都摆上这样精美的瓷器,以供自己日夜欣赏。 但作为天子,尤其还是一位合格的天子,在知道瓷器的价值之后,天子启显然不可能这么做。 ——天子启,不是由衷讨厌奢靡享受。 准确的说,这世道之上,压根儿就没有天生讨厌奢靡享受的人。 只是相较于奢靡享受,天子启有更高的追求。 而瓷器,以及所有类似性质的奢靡之物,在天子启眼中,都不过是达成那无上追求的工具而已。 见楚王刘戊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天子启低头欣赏着面前的瓷器,心下却是暗自思索起来。 相较于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的问题更大,而且要大的多。 ——刘将闾此朝长安,顶多也就是待价而沽,看能不能从少府捞点好处。 就算日后真跟着刘濞造了反,单齐国如今那两个郡,也压根无法给刘濞提供多大助力。 至于齐系七王皆反,这是老成谋国如申屠嘉,都断然否决了的可能性。 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 齐系七王,虽然都是齐悼惠王刘肥的子嗣,但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彼此之间难免有隔阂; 更多年不曾相见,即便有一点稀薄的情谊,也早就被岁月冲刷的不剩多少了。 根据丞相申屠嘉最极端负面的估算:齐系七王,至多也只会反四家! 并且这四王,也绝对不会是约好一起反,而是各反各的,压根儿不管其他六家反不反。 而如今的齐系七王,是从最初的齐国分裂而出,这七国绑在一起,才能和太祖、吕后时期的齐国相提并论。 再去掉其中至少三家,便是反了,也无法成为吴王刘濞的胜负手,顶多就是锦上添花,再添些声势。 但楚王刘戊却有所不同。 楚国的地理位置,使得‘吴王刘濞举兵’‘楚王从贼同反’,几乎成了必定会同时发生的两件事。 ——还是那句话:如果楚王不跟着一起反,刘濞绝不会冒着被堵在家门口的风险举兵。 而相较于各自为政的齐系齐王,楚国的实力,却是和完整体的齐国近乎平齐,甚至隐隐有所超出的。 再加上汉家的神圣之地:丰沛龙兴之所,也同样位于楚国境内; 若楚王举兵,丰沛龙兴之所破败,那对于长安中央而言,也将是个极大的政治打击。 最重要的是:吴王刘濞,已经很强大了; 再加上个楚王刘戊,和刘濞组成吴楚联军,那关东诸侯藩王即便原本不打算反,只怕也会为吴楚联军所裹挟,被动加入到叛军的行列…… “偏这纨绔子,大抵已有了决断……” 思虑良久,终也没想到该从何着手,天子启深邃的目光,便自然地落到了刘荣的身上。 而在天子启看向刘荣的一刹那,位居殿侧次席的楚王刘戊,便本能的感觉到脊背一凉…… “楚王叔觉得,长安如何?” 脊背毫无征兆的发凉,紧接着就是刘荣冷不丁一问,刘戊虽心有疑惑,却也不假思索的开口答道:“甚是繁华,不愧为我汉家之皇都!” 却见刘荣闻言,只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旋即颇有些失礼的伸出手,在楚王刘戊的肩头拍了拍,还把刘戊朝自己搂了搂。 “既然觉得长安好,王叔何不多留段时日?” “左右那吴王刘濞,也差不多要举兵作乱,祸乱关东了。” “王叔留在长安,也好借天子余荫,保性命无虞……” 此言一出,刘戊面色当即一紧,顾不上和自己‘勾肩搭背’的皇长子刘荣,只‘腾’地一下弹将而起! 面色惊惧的小跑到殿中央,朝着上首御榻便是噗通一跪! “陛下!” “臣的妻儿老小,可还都在彭城啊!” “若是留长安而不返,那吴王刘濞再破了彭城……” “——臣,恳请陛下允准,许臣归国!” “有待来日,那吴王老贼果真举兵作乱,有臣坐镇彭城,我楚国将帅,也不至群龙无首……”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4章 有话直说吧父皇 随着天子启这突兀一笑,以及那句慢慢调侃意味的‘没吓到这小子’,原本充斥着整座宣室殿的沉闷氛围,便也随之重归轻松。 御榻之上,天子启含笑摇头,戏谑的目光撒向西席首座的刘荣。 而在刘荣对座的东席,太子詹事窦婴满带着欣赏,对刘荣连连点头不止。 便是身旁的少府令岑迈,也是如释重负般长松了一口气,似乎也为刘荣涉险过关而感到高兴。 ——倒也不是过去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岑迈就和刘荣培养出了多么深厚的情谊。 而是作为九卿级别的高官,岑迈天然不希望朝堂之上,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的原因而发生动荡。 再者,少府的瓷器才刚做成,需要改进的问题也不少。 若刘荣就这么栽了,少府内帑的这条新财路不说直接断,起码也要窄上不少。 目光望向刘荣,余光却也没忘将窦婴、岑迈二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天子启终还是对刘荣含笑一点头。 却没人知道:随着天子启这微微点下的头颅,刘荣高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呼~” “竟险些忘记了;” “封建帝王猜疑一个人,是不需要证据的……” 天子启曾告诉刘荣:掌权者,不需要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心,只需要看这個人有没有做乱的能力。 刘荣本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 直到今天,经历过这短短片刻,却又无比漫长的煎熬,刘荣才终于明白过来:还有后半句话,皇帝老爹没说出口。 ——掌权者不单不需要看一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心思,甚至不需要确定这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力量! 只要掌权者觉得有,那便可以四舍五入成‘有’。 正如后世的一句名言:审判才需要证据,反恐,则只需要名单…… “往后,要再当心一些了。” “比过去,都还更谨慎、更小心一些……” 涉险过关,至少是暂时过了关,刘荣只不着痕迹的轻扭了一下腰背,将站在后背上的衣袍稍抖开些。 除了刘荣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从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退去,到天子启含笑点下头——这短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刘荣的整个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浸湿…… “少府不是有事,要和皇长子说吗?” 几乎是刘荣这边刚稳住心神,御榻之上,便再度响起天子启低沉有力的嗓音。 循声望向对座,便见少府令岑迈含笑一点头,旋即便朝着刘荣拱手一拜。 待刘荣也拱手回过礼,岑迈才深吸一口气,面上笑意也瞬间被一抹忧虑之色所取代。 “第一窑瓷器,都已经被取出来了。” “——生胚一百二十口,器型精美、完整,可供出售的成品,却只有寥寥十七口。” “其余一百零三口,有七十余口都受热不均,不成器形;更有近三十口,直接被受热收缩后的模具挤碎……” “虽说这瓷器,由公子定下了‘寸瓷寸金’的价格,单凭这十不足一的成品率,也足以让少府内帑日进斗金;” “但毕竟是公子投注心血做出来的东西,还是想要问问公子: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这成品率稍提上一提?” 见岑迈问起瓷器的事,刘荣再深吸一口气,看似是也同样为此事感到头疼,实则,却是把心中最后一点恐惧吐出。 皱眉思虑片刻,方开口道:“那口瓷窑,是我亲自盯着少府的匠人,一块砖、一捧泥建成的。” “受热不均,更大的概率是窑热不足——瓷器这一面受足热,另一面又不足热。” “这不会是瓷窑结构的问题,只会是火候不足,或是哪里漏了热所致。” “要想解决此事,恐怕并没有捷径,只能由少府的匠人们一次次反复去试,再一点点查漏补缺。” ··· “至于模具受热收缩,向内挤压生胚,则是模具的材料不够耐热。” “——第一窑瓷器,用的本就是一次性的模具,有如此状况也属正常。” “往后,慢慢换成更耐热的泥料便是。” 对于瓷器,以及日后要做的所有‘发明创造’,刘荣的态度仍旧不变。 刘荣只是个穿越者,不是转世重生的匠人。 关于瓷器,以及肉眼可见的未来要做的纸、酒精,刘荣都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方向,并在技术难点上给出一定的提点。 具体的工艺及生产过程,刘荣不会太过关注——因为关注了也没用。 作为皇长子,刘荣会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如何住进太子宫之上。 即便是做了太子储君,乃至将来位即九五,君临天下,刘荣也有的是正事儿要忙,没空去真做一个‘木匠天子’。 得到刘荣如此答复,岑迈稍有些失望,仔细一想,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正如刘荣此刻所想:刘荣,不是匠人。 能突发奇想,为瓷器给出这么个方向,并最终做出成品,已经很了不起了。 具体的技术细节,确实得由专业的匠人去摸索。 刘荣能给出一定程度的建议,岑迈也已经很知足。 解决过岑迈,或者说是少府瓷器的技术难点,刘荣自然便再度侧抬起头,望向上首御榻的皇帝老爹。 只余光仍不时瞥向对座,很反常的出现在这个场合,出现在宣室殿内的表叔窦婴。 捕捉到刘荣的异样,天子启顺着杆子就是往上爬。 “不问问窦詹事,今日是为何入宫?” 只此一问,便惹得刘荣心下一紧,一股阴谋气息瞬间飘荡在鼻尖。 “即是父皇召见,便必定有其中的道理。” “儿臣,不过是个皇子而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见刘荣不上当,天子启却丝毫不气馁,自顾自笑道:“今日,是想让太子詹事,一睹我汉家皇长子的雄风。” “如何?” “朕这长子,可还入得窦詹事的眼?” 闻言,窦婴只含笑起身,对天子启一拱手,有笑意盈盈的望向刘荣。 “皇长子少年老成,早慧多智,颇有明君之相。” “我汉家先有太宗皇帝,今又有陛下——现如今,坊间已经开始出现‘此汉盛世’的言论。” “若是在陛下之后,再出一个皇长子这样的明君雄主……” “此,实天下之大幸!” 不出任何人意料:对于刘荣,窦婴毫不吝于盛赞,甚至毫无顾忌的表达出自己对日后,刘荣位及九五后的期待和憧憬。 对此,天子启也没表露出不喜,只淡笑着再将头转向另一侧。 虽只是默然看向刘荣,生动的双眸却也是在问刘荣:如何? 见老爹这般作态,刘荣终是生无可恋的深吸一口气,又极为费力的将其吐出。 唉声叹气的起身,对着上首御榻便是拱手一拜。 “父皇,还是直说吧。” “——又有什么事,需要儿冲锋陷阵在前,父皇执棋筹谋于后?” ··· “往后有什么事,父皇也大可直言。” “终归是父皇的子嗣,君父但有所需,儿臣自便没有不从的道理。” “只这每有一事,便拿着储君之位哄儿一遭——长此以往,纵是父皇不嫌累,儿,也当乏了……”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5章 朕觉得不对劲! 对于刘荣‘有事儿说事儿,别老拿太子之位吊着我’的抱怨,天子启不置可否。 和窦婴、岑迈二人闲聊几句,再顺势吓了吓刘荣,发现刘荣并没有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那么好吓唬,便当即遣退了三人。 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天子启终是深吸一口气,略带疲惫的在御榻上躺下身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日常藏身于殿侧帷幔中的黑影,也终于从帷幔中显露身形。 ——今日,那人不再是一身黑袍,而是身着彻侯华服,腰系象征着彻侯之爵的紫绶金印。 即没有见礼,也没有躬身等候; 只自顾自走上前,自然地在御榻前跪坐下身,直接将手搭在天子启的手腕处,便替天子启把起了脉。 “晁错那边,可查出什么了?” 天子启低沉疲惫的嗓音响起,郎中令周仁目不斜视,仍皱眉感受着指尖的脉搏跳动,只嘴上答道:“无甚大不妥,却也绝不本分。” “——当年,晁错往颍川学习雅语,是由于晁错的老师:张恢提前得到消息,得知伏生有意献《尚书》。” “于是,张恢急召晁错回颍川,又寻了宗周遗老授之以雅语,为晁错受授《尚书》做准备。” “之后不久,伏生果然献《尚书》,朝堂内外,也确实找不出第二个精通雅语的人,先帝便派了晁错往济南受授。” “待其归来,官拜《尚书》博士……” 本就有了猜测,此刻又听到周仁这不带丝毫情感的生冷语调,天子启只暗道‘果然如此’,眉宇间的疲惫也随之更深了一分。 “还有吗?” 嘴上说着,天子启便也稍坐起了身,换了个方向,在御榻上彻底侧堂下来。 周仁则将手搭上天子启另一只手的手腕处,再度把起脉,嘴上也继续道:“借《尚书》这层儒皮入朝,是晁错的老师、法家巨擘:张恢为晁错制定的方略。” “晁错官拜《尚书》博士之后,张恢也曾隐晦的提醒晁错:与其在先帝的身上花费心思,倒不如争取走进太子宫。” “——张恢说:太子年幼,相对于已至壮年的先帝,太子更具‘可塑性’。” “于是,晁错在朝堂之上履献良策,逐渐得到了先帝的赏识,并趁着先帝任命贾谊为梁王太傅的机会,顺利走进了陛下的太子宫。” “也是直到那时,张恢才开始在书信中,同晁错提起‘重振法家,复兴申、商刑名之学’的事……” 听到这里,天子启终是无比失望的闭上双眼,同时又有气无力的一摆手。 “够了。” “这些,便够了。” “不要再说了……” 都不用抬头去看,甚至都不用去听天子启语调中的落寞——早在收集到这些情报的时候,周仁就已经预料到天子启的反应。 此刻,听到天子启这一声‘不要再说了’,周仁自也是当即住口,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为天子启把起了脉。 而在御榻之上,此时的天子启心中,却是一阵说不尽的怅然。 ——当年,贾谊贾长沙横空出世,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之人都在说:汉家自留侯张良之后,终于等来了第二个国士! 只是彼时的窦皇后,也就是当今窦太后已患眼疾,失宠于先帝,慎夫人圣眷正隆,连带着慎夫人的儿子:梁怀王刘揖,也开始对太子启的储君之位造成威胁。 尤其是在先帝力排众议,将不世出的国士贾谊,送到梁怀王刘揖身边做王太傅之后,太子启心中的紧迫感也达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 “至于三公子……” “呃……” 说到皇三子刘淤,周仁的面色只莫名带上了些许古怪。 过了好一会儿,惹得天子启都有些疑惑起来,周仁才斟酌着用词,强挤出一句:“公子淤,颇类其母……”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2章 二位王叔,耗子尾汁_74 侧身望向首席,齐王刘将闾敲竹杠不成,一副死了爹妈的落寞样; 在抬头望向殿中央,楚王刘戊声泪俱下,向天子启讲述自己非回楚国不成的必要性,刘荣只觉得一阵好笑。 ——上赶着入朝长安的,是你楚王刘戊;泪眼婆娑求着要回国的,还是你楚王刘戊。 只能说,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刘戊求了足有小半炷香的功夫,上首御榻,才响起天子启的温言抚慰。 也不全是天子启刻意拿捏,而是刘戊哭求时的语速,实在让天子启找不到插嘴的气口。 “楚王莫慌~” “朕何曾说过要留楚王,不让楚王回彭城了?” 嘴上如是说着,天子启暗下也是一阵好笑。 心下畅快,顺带着语调都莫名轻松了起来。 “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好歹也要待够一个月再走嘛?” “若不然,关东宗亲诸侯们,都要说朕这个做天子的,连些许待客之道都吝于自家血亲呢……” 有天子启这番话,楚王刘戊慌乱的心神才逐渐平复,深吸一口气,又不着痕迹的撇了身侧不远处的刘荣一眼。 今日这一遭,虽谈不上给刘戊留下了心理阴影,却也让刘戊心中,生出了‘皇长子绝非善类’之类的负面评价。 对此,皇长子刘荣,只觉得无比荣幸…… “即无旁事,臣等,便退下了。” 有气无力的低着头,等楚王刘戊也结束自己拙劣的表演,齐王刘将闾总算是找了个机会,起身向天子启告了辞。 天子启自也没再多留,只微微一掉头,表示过几天会宴请齐王、楚王二人,便示意宫人引二人退去。 只是刘将闾才刚倒行到距离殿门不远处,刚要回过身,身后便传来刘荣那嘹亮的呼号声。 “听说齐王叔的临淄城,可是有一位奇人呐?” 今日之后,齐王刘将闾对刘荣的印象,显然也是差到了一定程度。 本以为今日到此为止了,却又闻刘荣这莫名一问,刘将闾纵然心下发慌,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过身。 便见殿侧末席,刘荣满是云淡风轻的站起身,笑着望向皱眉立在殿门内的王叔刘将闾。 “说是临淄有一人,名曰:刀间……” 此言一出,刘将闾陡然瞳孔一缩,本就带着慢慢防备的面庞之上,更是陡然涌上一抹惊惧之色! 却见刘荣自顾自继续道:“有一句话,似是在齐地广为流传:宁爵毋刀。” “与其出外谋求官爵,不如在刀间的家里做奴仆……” “——不曾想我汉家,竟还有这等奇人?” “做他的奴仆,竟然比出任高官、获封显爵都更加吸引人?” “怕是父皇想要添些宫人,给我皇家添一些奴仆,都不敢夸下如此海口啊……” 说着,刘荣便不顾刘将闾那隐隐发颤的身形,面上淡笑依旧,眼角却微微眯起。 “王叔,不厚道啊?” “嗯?” “——太祖高皇帝制:地方郡国若有豪强尾大不掉,郡守二千石不能治,便当拟其名册上交朝堂,由内史强迁其入关中,安置于陵邑。” “这,也同样是我汉家的国本:借陵邑之制广迁天下豪强入关,以强本弱末……” ··· “临淄有刀间这样的豪强,王叔非但不能治,甚至连强迁陵邑的名册,都不敢加上‘刀间’二字。” “莫非父皇还比不得他一个刀间,不能比区区一个刀间,更能让王叔感受到威仪吗?” 刘荣嘴里没道出一句话,齐王刘将闾的身形便颤的更厉害些; 待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刘将闾更是当即瘫跪在地,将双手撑在身前。 “臣……” “臣…………” 这一刻,刘将闾是真怕了! 刘荣这番话,固然是用心险恶,甚至可以说是颇有些诛心。 但单就字面上的意思,还不至于吓的刘将闾如此不堪。 真正让刘将闾腿肚子发软,‘臣臣臣’哼唧半天,都没能吐出第二個字的,是刘荣藏在这番话底下的深意。 ——对齐国发生的事,朝堂并非一无所知! 过去,只是没跟刘将闾计较而已。 就像是明知到临淄城,有一个地下皇帝级别的人物刀间,却根本没找刘将闾说过这事儿。 这,才是让刘将闾战战兢兢,甚至觉得后脖子发凉的关键。 几个月前,吴王刘濞,是派过使者来临淄的…… 刘将闾还见了…… 非但见了,还没直接拒绝刘濞的邀约,而是答应考虑考虑…… 见刘将闾如此反应,楚王刘戊才刚因天子启‘可以回国’的许诺而平静下来的心,只再一次悬了起来。 只不过刘荣,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刘戊。 “嗯~楚王叔的彭城,倒是没有刀间那样的人物。” “但听说王宫里,颇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丑事……” “啧啧啧;” “便是我一介后生晚辈,都有些难以启齿啊……” 只三言两语之间,宣室正殿殿门内,便多出第二道瘫跪在地,神情苍白的宗亲诸侯的身影。 ——那件事! 就连刘戊,也是此朝长安前,临出发时才得到的消息! 朝堂连那件事都知道了,那…… “行了行了~” “作为后生晚辈,却将宗亲长者吓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终,还是天子启含笑起身,为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解了围。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这个‘红脸’却并未温言安抚,而是负手屹立于御榻前,稍昂起头,遥望向跪在殿门内的两位宗亲藩王。 “此朝长安,齐王、楚王,便好好在长安转转。” “待回国之后,就当操演军队,筹措粮饷了。” “——吴王刘濞乱我汉家之心,不经过一场腥风血雨,是绝对无法消弭的。” “这一场动乱,是我汉家的劫难。” “也同样是齐王、楚王,以及诸宗亲藩王的劫难……” 看似云淡风轻的一番话,却让刘将闾、刘戊二人心下又是一凛,当即连连叩首,旋即狼狈而去。 而在这二人离开之后,始终在旁吃瓜的少府岑迈、太子詹事窦婴二人,却是颇为默契的对了一下眼神。 ——少府岑迈面上神容,是呆愕间带着些忌惮; 太子詹事窦婴,则是难忍欣慰和期许。 只是二人这截然不同的异样情绪,都并不是针对彼此,而是随着二人移开的目光,一同落在了屹立于殿侧末席的皇长子:刘荣身上……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3章 伴君如伴虎_75 “儿臣这把刀,父皇使的可是越来越顺手了?” 目送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惊惧交加的离去,刘荣折身上前,于刘将闾先前坐着的首席落座,便语带自嘲的发出这样一声戏谑。 对于刘荣当着外人的面,就把自己形容成‘父皇的刀’,天子启稍一思虑,便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 太子詹事窦婴,虽是外戚之身,却也是最为顽固、守旧的儒士,就算刘荣一无是处,窦婴恐怕也会坚定不移的支持立嫡立长。 也就是说,窦婴哪怕算不上天子启的自己人,也绝对是皇长子刘荣的天然拥趸(dun)。 至于岑迈,那就更无需多言——若非自己人,天子启又怎会让岑迈去做少府、去管自己的钱袋子?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些许怨怼,天子启却只微微一笑,语带戏谑道:“怎么?” “做朕的刀,莫非还委屈了荣公子?” “——若是换了旁人,能被朕当刀使,那可都是不胜欣喜,当仁不当的。” “怎到了公子这里……” 见皇帝老爹又开始一口一个‘荣公子’‘公子荣’的磕碜人,刘荣也终于得到了反击的机会。 “陛下为汉县官,坐拥神州赤县,受命于天,代天牧民。” “有天下万千子民,甘愿做陛下手里的刀,陛下,当也不缺臣这么个儿子?” 来啊! 互相伤害啊! 不是张口闭口公子荣吗? 我也不说什么父皇、儿臣了,咱就论君臣!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嘿然一笑,手指向刘荣,戏谑的目光却落在了另一侧的窦婴、岑迈二人身上。 “瞧这混账,嗯?” “两句话说不对付,朕都成‘陛下’了。” “嘿……” 天子启忍俊不禁的笑声,自也惹得窦婴、岑迈二人脸上,涌现出一抹友好的笑意。 见此,刘荣心情愈发不美,却又偏偏发作不得,只当此时的宣室殿内,除了自己压根儿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齐王、楚王那些個糟心事,怎么传到公子那儿去了?” “不记得公子在宫外,有能打探消息的卒子?” 不出刘荣预料,天子启果然问起了刘荣的消息来源,看似随意的目光中,也隐约闪过一抹审视。 老爹说起正事,刘荣自也不好再闹脾气,便只得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当着窦婴、岑迈二人的面悉数道出。 “宁爵毋刀,并非是最近这两年,才传到长安的说法。” “——早在先帝之时,齐地豪强刀间的名声,就已经传到了关中。” “只是彼时,先帝病重卧榻,陛下太子监国,一切以稳为重,朝堂这才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 “而如今,父皇即立,朝堂削藩在即。” “虽仍是‘一切以稳为重’‘所有事都要为削藩让路’的大基调,但借刀间敲打一下齐王叔,却也不无不可。” “毕竟那刀间,明面上是齐地的豪强,实则,不过是齐王叔搜刮民财的马前卒而已。” 滴水不漏的一番回答,却并没有让殿内其余三人面上,流露出‘原来如此’的了然之色。 在刘荣对坐,窦婴、岑迈二人又是一对视,不知在眼神交流些什么。 御榻之上,天子启更是眉头微一皱,面上笑意也悄然敛去大半。 “朕问的不是刀间。” “是刘濞老贼暗中派人,去寻齐王密谋一事。” “——这件事,朕也是在齐王入朝长安之前,才刚收到的消息。” “公子,又是从何得知?” 一时间,殿内的氛围便陡然凝重了起来,太子詹事窦婴更是立时绷起了脸,望向刘荣的目光满是担忧。 刘荣却是丝毫不慌,满是坦然的将双手往身侧一抬,再斜向下落回大腿上,将宽大的衣袖自然覆盖在身侧的宴席之上。 面上,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亦色不改的淡定和从容。 “这并不难猜。” “——按我汉家的制度,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而齐王叔上一次入朝觐见,是在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五年。” “虽说今年,确实是齐王叔该入朝长安的年份,但齐王叔并非是必须现在入朝。 ··· “如今,才不过夏六月,今年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 “明知朝堂召梁王叔入朝,齐王叔却还是伙同楚王叔,非要抢在梁王叔之前入朝。” “——若不是得到了刘濞的承诺,急着到长安待价而沽,看看父皇能开出什么加码,齐王叔何必如此急于入朝?” “唯一的解释是:至多一到两个月之前,吴王刘濞已经对齐王叔给出了承诺,而且价码很高。” “齐王叔无法拒绝吴王的‘高价’,犹豫不决之下,这才急着入朝长安,想听听父皇的价码。” 为自己的‘无所不知’给出合理解释,刘荣便毫不心虚的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的投向上首御榻,与天子启深邃的双眸对到了一起。 足足对视了有十息,见刘荣不似作伪,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天子启这才暗下一点头。 只目光仍死死锁定在刘荣眼眸深处,沉声再道:“楚王呢?” “朕怎么不知道楚王宫,发生了能让公子都‘羞以启齿’的丑事?” 闻言,刘荣却是摇头一笑,颇有些唏嘘的低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带些苦楚道:“过去这些年,楚王叔闹出来的丑事,难道还少吗?” “我刘氏的宗亲藩王是个什么德性,父皇又岂会不知?” “——便说先帝国丧期间,有几家藩王的名讳,没有因为‘国丧期间饮酒作乐’的事,而被送到廷尉的案前?” “至于楚王叔,就更是‘个中翘楚’了……” “儿臣说,楚王叔的王宫里出了件丑事——这,难道还是需要派人查探、查证的事吗?” 话说到这里,窦婴本还写满忧虑的面容,这才总算是松缓了下来。 便是一旁的岑迈,也将悬着的心稍放回肚中,如释重负的轻呼出一口浊气。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目光灼灼,仍凝望向公子刘荣眼眸深处。 良久,才冷不丁一失笑,再度手指刘荣,侧头望向窦婴、岑迈二人。 “没吓到这小子。” “呵,呵呵……”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4章 有话直说吧父皇_76 随着天子启这突兀一笑,以及那句慢慢调侃意味的‘没吓到这小子’,原本充斥着整座宣室殿的沉闷氛围,便也随之重归轻松。 御榻之上,天子启含笑摇头,戏谑的目光撒向西席首座的刘荣。 而在刘荣对座的东席,太子詹事窦婴满带着欣赏,对刘荣连连点头不止。 便是身旁的少府令岑迈,也是如释重负般长松了一口气,似乎也为刘荣涉险过关而感到高兴。 ——倒也不是过去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岑迈就和刘荣培养出了多么深厚的情谊。 而是作为九卿级别的高官,岑迈天然不希望朝堂之上,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的原因而发生动荡。 再者,少府的瓷器才刚做成,需要改进的问题也不少。 若刘荣就这么栽了,少府内帑的这条新财路不说直接断,起码也要窄上不少。 目光望向刘荣,余光却也没忘将窦婴、岑迈二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天子启终还是对刘荣含笑一点头。 却没人知道:随着天子启这微微点下的头颅,刘荣高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呼~” “竟险些忘记了;” “封建帝王猜疑一个人,是不需要证据的……” 天子启曾告诉刘荣:掌权者,不需要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心,只需要看这個人有没有做乱的能力。 刘荣本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 直到今天,经历过这短短片刻,却又无比漫长的煎熬,刘荣才终于明白过来:还有后半句话,皇帝老爹没说出口。 ——掌权者不单不需要看一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心思,甚至不需要确定这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力量! 只要掌权者觉得有,那便可以四舍五入成‘有’。 正如后世的一句名言:审判才需要证据,反恐,则只需要名单…… “往后,要再当心一些了。” “比过去,都还更谨慎、更小心一些……” 涉险过关,至少是暂时过了关,刘荣只不着痕迹的轻扭了一下腰背,将站在后背上的衣袍稍抖开些。 除了刘荣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从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退去,到天子启含笑点下头——这短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刘荣的整个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浸湿…… “少府不是有事,要和皇长子说吗?” 几乎是刘荣这边刚稳住心神,御榻之上,便再度响起天子启低沉有力的嗓音。 循声望向对座,便见少府令岑迈含笑一点头,旋即便朝着刘荣拱手一拜。 待刘荣也拱手回过礼,岑迈才深吸一口气,面上笑意也瞬间被一抹忧虑之色所取代。 “第一窑瓷器,都已经被取出来了。” “——生胚一百二十口,器型精美、完整,可供出售的成品,却只有寥寥十七口。” “其余一百零三口,有七十余口都受热不均,不成器形;更有近三十口,直接被受热收缩后的模具挤碎……” “虽说这瓷器,由公子定下了‘寸瓷寸金’的价格,单凭这十不足一的成品率,也足以让少府内帑日进斗金;” “但毕竟是公子投注心血做出来的东西,还是想要问问公子: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这成品率稍提上一提?” 见岑迈问起瓷器的事,刘荣再深吸一口气,看似是也同样为此事感到头疼,实则,却是把心中最后一点恐惧吐出。 皱眉思虑片刻,方开口道:“那口瓷窑,是我亲自盯着少府的匠人,一块砖、一捧泥建成的。” “受热不均,更大的概率是窑热不足——瓷器这一面受足热,另一面又不足热。” “这不会是瓷窑结构的问题,只会是火候不足,或是哪里漏了热所致。” “要想解决此事,恐怕并没有捷径,只能由少府的匠人们一次次反复去试,再一点点查漏补缺。” ··· “至于模具受热收缩,向内挤压生胚,则是模具的材料不够耐热。” “——第一窑瓷器,用的本就是一次性的模具,有如此状况也属正常。” “往后,慢慢换成更耐热的泥料便是。” 对于瓷器,以及日后要做的所有‘发明创造’,刘荣的态度仍旧不变。 刘荣只是个穿越者,不是转世重生的匠人。 关于瓷器,以及肉眼可见的未来要做的纸、酒精,刘荣都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方向,并在技术难点上给出一定的提点。 具体的工艺及生产过程,刘荣不会太过关注——因为关注了也没用。 作为皇长子,刘荣会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如何住进太子宫之上。 即便是做了太子储君,乃至将来位即九五,君临天下,刘荣也有的是正事儿要忙,没空去真做一个‘木匠天子’。 得到刘荣如此答复,岑迈稍有些失望,仔细一想,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正如刘荣此刻所想:刘荣,不是匠人。 能突发奇想,为瓷器给出这么个方向,并最终做出成品,已经很了不起了。 具体的技术细节,确实得由专业的匠人去摸索。 刘荣能给出一定程度的建议,岑迈也已经很知足。 解决过岑迈,或者说是少府瓷器的技术难点,刘荣自然便再度侧抬起头,望向上首御榻的皇帝老爹。 只余光仍不时瞥向对座,很反常的出现在这个场合,出现在宣室殿内的表叔窦婴。 捕捉到刘荣的异样,天子启顺着杆子就是往上爬。 “不问问窦詹事,今日是为何入宫?” 只此一问,便惹得刘荣心下一紧,一股阴谋气息瞬间飘荡在鼻尖。 “即是父皇召见,便必定有其中的道理。” “儿臣,不过是个皇子而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见刘荣不上当,天子启却丝毫不气馁,自顾自笑道:“今日,是想让太子詹事,一睹我汉家皇长子的雄风。” “如何?” “朕这长子,可还入得窦詹事的眼?” 闻言,窦婴只含笑起身,对天子启一拱手,有笑意盈盈的望向刘荣。 “皇长子少年老成,早慧多智,颇有明君之相。” “我汉家先有太宗皇帝,今又有陛下——现如今,坊间已经开始出现‘此汉盛世’的言论。” “若是在陛下之后,再出一个皇长子这样的明君雄主……” “此,实天下之大幸!” 不出任何人意料:对于刘荣,窦婴毫不吝于盛赞,甚至毫无顾忌的表达出自己对日后,刘荣位及九五后的期待和憧憬。 对此,天子启也没表露出不喜,只淡笑着再将头转向另一侧。 虽只是默然看向刘荣,生动的双眸却也是在问刘荣:如何? 见老爹这般作态,刘荣终是生无可恋的深吸一口气,又极为费力的将其吐出。 唉声叹气的起身,对着上首御榻便是拱手一拜。 “父皇,还是直说吧。” “——又有什么事,需要儿冲锋陷阵在前,父皇执棋筹谋于后?” ··· “往后有什么事,父皇也大可直言。” “终归是父皇的子嗣,君父但有所需,儿臣自便没有不从的道理。” “只这每有一事,便拿着储君之位哄儿一遭——长此以往,纵是父皇不嫌累,儿,也当乏了……”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5章 朕觉得不对劲!_77 对于刘荣‘有事儿说事儿,别老拿太子之位吊着我’的抱怨,天子启不置可否。 和窦婴、岑迈二人闲聊几句,再顺势吓了吓刘荣,发现刘荣并没有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那么好吓唬,便当即遣退了三人。 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天子启终是深吸一口气,略带疲惫的在御榻上躺下身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日常藏身于殿侧帷幔中的黑影,也终于从帷幔中显露身形。 ——今日,那人不再是一身黑袍,而是身着彻侯华服,腰系象征着彻侯之爵的紫绶金印。 即没有见礼,也没有躬身等候; 只自顾自走上前,自然地在御榻前跪坐下身,直接将手搭在天子启的手腕处,便替天子启把起了脉。 “晁错那边,可查出什么了?” 天子启低沉疲惫的嗓音响起,郎中令周仁目不斜视,仍皱眉感受着指尖的脉搏跳动,只嘴上答道:“无甚大不妥,却也绝不本分。” “——当年,晁错往颍川学习雅语,是由于晁错的老师:张恢提前得到消息,得知伏生有意献《尚书》。” “于是,张恢急召晁错回颍川,又寻了宗周遗老授之以雅语,为晁错受授《尚书》做准备。” “之后不久,伏生果然献《尚书》,朝堂内外,也确实找不出第二个精通雅语的人,先帝便派了晁错往济南受授。” “待其归来,官拜《尚书》博士……” 本就有了猜测,此刻又听到周仁这不带丝毫情感的生冷语调,天子启只暗道‘果然如此’,眉宇间的疲惫也随之更深了一分。 “还有吗?” 嘴上说着,天子启便也稍坐起了身,换了个方向,在御榻上彻底侧堂下来。 周仁则将手搭上天子启另一只手的手腕处,再度把起脉,嘴上也继续道:“借《尚书》这层儒皮入朝,是晁错的老师、法家巨擘:张恢为晁错制定的方略。” “晁错官拜《尚书》博士之后,张恢也曾隐晦的提醒晁错:与其在先帝的身上花费心思,倒不如争取走进太子宫。” “——张恢说:太子年幼,相对于已至壮年的先帝,太子更具‘可塑性’。” “于是,晁错在朝堂之上履献良策,逐渐得到了先帝的赏识,并趁着先帝任命贾谊为梁王太傅的机会,顺利走进了陛下的太子宫。” “也是直到那时,张恢才开始在书信中,同晁错提起‘重振法家,复兴申、商刑名之学’的事……” 听到这里,天子启终是无比失望的闭上双眼,同时又有气无力的一摆手。 “够了。” “这些,便够了。” “不要再说了……” 都不用抬头去看,甚至都不用去听天子启语调中的落寞——早在收集到这些情报的时候,周仁就已经预料到天子启的反应。 此刻,听到天子启这一声‘不要再说了’,周仁自也是当即住口,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为天子启把起了脉。 而在御榻之上,此时的天子启心中,却是一阵说不尽的怅然。 ——当年,贾谊贾长沙横空出世,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之人都在说:汉家自留侯张良之后,终于等来了第二个国士! 只是彼时的窦皇后,也就是当今窦太后已患眼疾,失宠于先帝,慎夫人圣眷正隆,连带着慎夫人的儿子:梁怀王刘揖,也开始对太子启的储君之位造成威胁。 尤其是在先帝力排众议,将不世出的国士贾谊,送到梁怀王刘揖身边做王太傅之后,太子启心中的紧迫感也达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 “至于三公子……” “呃……” 说到皇三子刘淤,周仁的面色只莫名带上了些许古怪。 过了好一会儿,惹得天子启都有些疑惑起来,周仁才斟酌着用词,强挤出一句:“公子淤,颇类其母……”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6章 帝王的本能 周仁:公子淤颇类其母。 天子启:哦,那没事了。 对于栗姬这个‘初恋’,天子启可谓是了若指掌。 年轻时,情窦初开的太子启,先是在自己的太子妃:闷葫芦薄氏那里大失所望。 随后不多久,便遇到了貌美脱俗,同时又带些天然呆的栗姬。 一前一后两个女人带来的巨大反差,让少年慕艾的天子启彻底沉沦,将栗姬当成了自己毕生的挚爱!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慕艾少年,早已经被磨炼成了手腕老练,心系天下的汉天子。 栗姬那曾让天子启小鹿乱撞的呆萌,也早已经变成了令天子启不厌其烦的愚蠢、刁蛮。 ——周仁话说的隐晦,却也足够生动。 皇三子刘淤,和其母栗姬一样,是个铁憨憨…… “说是老四,最近也老往凤凰殿跑?” 把过脉,又躺下身歇息片刻,天子启也觉身上疲惫缓解了些,便再度坐起了身。 却并非正身端坐,而是拉过一块硬枕,垫在手肘下,半坐半歇躺在了御榻上。 周仁也从御榻前的地上站起身,到御榻一侧五步位置,顺手拉了块筵席便跪坐下身。 “四公子,当是已经有了决断。” “——恭顺长兄,自安其分。” “连带着,宣明殿的其余三位公子,也大抵是如此。” “只是长公子至今,都还未曾见过其余三位公子,只让四公子替自己,给其余三位公子传话。” 闻言,天子启只微微点下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老四天生残缺,便已是无缘大位。” “同母胞兄有了决断,老五、老八,自也会听老四的。” “至于老六,虽非程姬所生,却也是生在了宣明殿……” ··· “广明殿呢?” “老四有了决断,老七难道没反应?” 便见周仁微微一摇头,面上却悄然带上了一抹淡淡笑意。 “七公子,当也无心夺嫡。” “只是这投名状从何而来,却是让七公子伤透了脑筋……” “对此,长公子似也心里有数,即没主动亲近,也未刻意疏离。” “当是等七公子带着投名状,再上门找自己投诚?” 语带轻松地一语,也惹得天子启微咧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神容,却是让周仁莫名一阵心悸。 “好~嘛;” “先帝驾崩这才一年的功夫,能与荣那小子相争的,竟只剩下襁褓中的彘?” “难怪上回绮兰殿,这小子会闹出那么大动静……” “敲山震虎?” 听天子启说起上回绮兰殿的事,周仁只是含笑低下头,却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实际上,周仁很少在天子启面前,以自己的立场对某一件事发表看法。 ——没有看法,莫得感情,只讲客观事实,不提主观意见,是周仁多年来始终贯彻的生存法则。 只是这一回,天子启,似乎并不打算继续‘纵容’周仁了。 “卿怎么看?” 似是而非,又有些模棱两可的一问,却是让原本面色轻松地周仁,当即陷入一阵天人交战之中。 知道天子启这是真的想要听自己的意见,周仁思虑再三,终还是小心斟酌着,艰难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齐地的事,确如长公子所言:若非见过吴王的使者,齐王不会急着入朝——尤其不会和楚王联袂入朝。” “长公子说这是推断出的结论,臣认为,长公子所言非虚。” “至于楚王宫的丑事,虽然确实有些太过巧合,但公子给出的说法,也同样有理。” “——自有汉以来,尤其是自太宗皇帝入继大统以来,诸刘宗亲藩王放浪形骸,便已是常态。” “其中,也确实以楚王刘戊,尤为最甚。” “即便不是楚王,而是换做燕王、赵王之类,被长公子当面说一句‘我知道了王叔的丑事’,大抵也能把人吓成刘戊那般模样。” “最重要的是:楚王的丑事,确实没有泄漏的可能,皇长子,也实在不可能有陛下都不曾得知的暗子,能把手伸到楚王宫里去……” 话音落下,周仁额角也已是冒出一层细汗,垂眸看着面前地板的眼神,也时不时飞速抬起一瞬,似是想要看看天子启的神情变化。 天子启倒是没注意到周仁的拘谨,只仍斜靠在硬枕上,目光涣散的看向身前御案,不知在想些什么。 君臣二人就这般各自无言,默然思虑。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周仁试探着开口,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 “陛下可是觉得,长公子有何不妥?” 飞散的心绪被周仁一语拉回眼前,天子启只本能的一侧头,却惹得周仁心头又是一紧! 却见天子启漫无目的的将目光移开,又愣愣思虑片刻,才轻呼出一口浊气。 “我汉家——至少朕,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能干的储君太子。” “只是能干也好、平庸也罢;” “无论如何,都得在朕眼皮子底下,得让朕随时都看得见。” ··· “朕看得见,那便是储君能干,社稷有后。” “然若藏在了朕看不见的地方,那,可就是居心叵测了……” 天子启这番话,不可谓不直白。 ——刘荣可以能干; 甚至可以‘能干’到把手伸到关东,比天子启这个皇帝,都更早收到一些关东的消息。 天子启非但不会因此而忌惮,反而还会感到欣慰。 毕竟不过是储君,甚至只是皇长子而已,再如何能干,又怎么可能威胁的到天子启? 要知道手握少府的汉天子,连‘天下皆反’都不带怕的! 有和整個世界为敌的底气,又怎么可能会怕太子储君,甚至是还没做成太子储君,仅仅只是个皇长子的雏儿? 但储君的强大——准确的说,是储君的每一丝、一毫的力量,都必须在天子启的眼皮子底下。 正如汉家的皇帝,无论是要制定一个政策、颁布一条法律,还是想收一个女人入后宫,都务必要让太后知情一样:汉家的储君,其一举一动,也必须在天子的五指山内。 这无关乎天子启的个人喜好或性格,而是封建帝王最基础的本能:极致到变态的控制欲…… “栗氏那边,还是仔细查查吧。” “就算没查出有何不妥,也派人盯着——尤其是荣那小子和栗氏之间的往来,务必要盯死!” 最终,天子启还是遵从了帝王的本能:时刻保持猜疑。 而对此,郎中令周仁,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喏。” “——嗯,去吧。” “——近几日,再替朕去看看丞相。”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7章 老四也是做兄长的人 自宣室殿走出,于殿门外同少府岑迈,再聊了些瓷器的细节; 告别岑迈,一路上又再三婉拒窦婴‘去凤凰殿坐会儿’的请求,刘荣只绷着脸,径直回了凤凰殿。 “大哥。” 刚踏入自己的居所,分坐于院内交谈的玄冥二少:刘德、刘淤,外加老四刘余,便不约而同的起身相迎。 刘荣却是顾不得和弟弟们打招呼,紧咬着牙槽,脚下步幅也是飞快,迅速疾走到院内角落,手猛地扶上墙根,便是一阵虎啸龙吟…… “呕……” “呕~~~” “——呕~~~~~~!” 没由来的一阵干呕,似是恨不能把胃酸都吐出来的架势,吓得院内三人赶忙上前! “大哥!” 弟弟们关切的声音才刚响起,刘荣便猛地抬起手,止住了三人的呼号。 又弯腰扶墙呕了几下,才满是狼狈的直起腰。 下意识探出手,接过葵五递来的帕子,在口鼻间胡乱一抹,这才喘着粗气含笑回过身。 “唔,无妨,只是吃坏了肚子。” “——别往外传。” “齐王叔、楚王叔都在长安,切不可节外生枝。” 见自家大哥面色一片惨白,却也确实是‘并无大碍’的模样,兄弟三人只将信将疑的点下头。 唯独寺人葵五,听闻刘荣说自己‘吃坏了肚子’,当即便是眉头一皱。 作为寺人,葵五的生活环境,无疑是比刘德等皇子们要复杂不少。 虽是个痴人,但类似下毒,亦或是给姬嫔下流胎药之类的事,葵五却绝不会感到陌生。 又见刘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葵五更是笃定自己没猜错,只当下毒之人身份敏感,刘荣不愿把事情闹大。 于是,葵五当即决定:从今往后,凡是刘荣的餐食,都要由自己先试一道。 但葵五,以及在场的兄弟三人都不知道——甚至这个时代的人都不会知道:这是刘荣承受过大的精神压力,所导致的神经性呕吐…… “呼~” “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 又故作淡然的嘀咕一声,感觉那莫名而来的翻腾上涌缓解了大半,刘荣只长呼出一口气,于自己的摇椅上躺下身来。 再闭眸休息片刻,等来了葵五端来的水盆,简单漱过口,那张因剧呕而惨白的脸,才算是有了七八分血色。 “梁王叔要入朝了。” 调整好状态,不等弟弟们开口询问,刘荣便直接解答了弟弟们的疑惑。 ——今日召见刘荣,天子启除了想要借刘荣这个小辈,来适当敲打一下齐、楚二王之外,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就梁王刘武再度入朝一事,和刘荣通个气。 甚至就连太子太傅窦婴今日出现在宣室,天子启再次给刘荣画‘储君太子’的大饼,也同样与此事有关。 天子启,需要刘荣演好一个‘王叔要抢我储位,我真是又气又怕’的角色,同时又不能太过火、不能触怒东宫的窦老太太。 作为导演的天子启有了指令,身为演员的刘荣,自也只能逆来顺受。 但如此秘幸,尤其还是皇帝老爹不惜画储位的大饼,也要保证刘荣不掉链子的好戏,刘荣显然不会给弟弟们透露太多。 老二刘德、老四刘余二人,即便刘荣说,也能隐约猜出個大概; 至于老三刘淤,就算刘荣掰开揉碎讲明白,也未必能听得懂。 只简单提了一嘴‘梁王叔要入朝了’,刘荣便率先将目光撒向二弟刘德。 “和上次一样,以‘交流文赋’之名靠近梁王叔。” “这次可以稍微过火一些——可以隐晦的表露‘大哥靠不住,我想彻底投靠梁王叔’的想法。” “若有必要,我会配合你演一出兄弟反目的戏码。” 沉声做下交代,见二弟刘德虽有些疑惑,却也默然点下头,刘荣又转过脸,望向四弟刘余。 “过去这段时间,我一直没和兄弟们私下见面,就是为了此番做准备。” “——梁王叔入朝之后,东宫很可能要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台面。” “届时,我便会是孤立无援,人弃狗嫌,注定无缘储位的皇长子。” “真到了那一步,宣明殿、广明殿,便都要各显神通——联络梁王叔也好,交好馆陶姑母也罢,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和我这个大哥划清界限,并‘另谋出路’。”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郑重,刘余也随之将面色一肃,待听完刘荣的交代,又略有些踌躇的抿起嘴; 皱眉思虑片刻,才面带为难的起身,象征性整理一下衣冠,便对刘荣拱起手。 “此番,实、实在是、委、委屈、大哥……” 见刘余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甚至为此而心疼起自己来,刘荣面上严峻之色,也应声松缓了一分。 强挤出一抹微笑,对刘余轻轻一点头,这才将目光从弟弟们身上收回,抬起手,以食指指腹摩擦起唇下,再度陷入思虑之中。 院内重新归于宁静,兄弟众人各有所思。 过了好久,老三刘淤终于耐不住委屈,颇有些幽怨的走上前,在摇椅旁蹲下身,轻轻晃了晃刘荣垂落而下的衣袖。 “大、大哥?” “我呢?” 循声望去,见三弟刘淤满脸委屈,甚至眼眶内都有些湿润起来,纵是心绪重重,刘荣也难免摇头失笑。 深吸一口气,将郁结在胸口的浊气再呼出去一些,这才笑着捏了捏弟弟刘淤的脸蛋。 “老三年纪小,弄不明白这些大人的事,就老老实实留在我身边吧……” “——可是!” 话音未落,公子淤便焦急的站起身,手指向身后不远处的四弟刘余。 “可是老四比我还小!” 言罢,再度委屈巴巴的低下头,声若蚊吟道:“是上次,弟没能在韩安国身边安插眼线,让大哥生气了……” 见弟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刘荣又是一阵苦笑摇头。 终,还是语带安抚的对刘淤摇摇头:“没有的事~” “只是这次的事,关乎到我凤凰殿,乃至我汉家的生死存亡。” “老三又心思纯善,实在做不来这些……” 话说一半,刘荣便顺着刘淤哀怨的目光,望向尴尬僵立在地,颇有些不知所措的老四刘余。 “呃……” “至于老四……” “这个……” “咳,老四在宣明殿,那也是做兄长的人……” “总归是少年老成,早慧了些的……” “咳咳咳………”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8章 好戏,开场了 天子启元年秋七月,时隔一年不到,梁王刘武再朝长安。 与上一次,由皇长子刘荣假天子节牦,带着两个弟弟出城相迎所不同:这一次,长安朝堂摆足了阵仗。 ——北军三部校尉,足足六千兵马东出长安,不远千里,赴函谷关迎接梁王刘武的王驾,一路护送! 朝堂公卿有司,凡秩千石以上、长安周遭百里,凡爵关内侯以上者,悉数到场! 甚至就连天子启都屈尊降贵,出现在了长安城东二十里。 天子亲迎。 如此尊荣,说是旷古罕见,也丝毫不为过…… “怎不见二哥?” 在直道侧,刘荣、刘淤哥儿俩难得穿上了皇子衣冠,双手各自环抱于腹前,站在了宗亲、贵戚的队伍当中。 作为皇长子,刘荣自当仁不让的站在了最靠前的位置。 而在刘荣身侧,公子淤则趁着天子启翘首以盼,只顾眺望天边,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功夫一阵东张西望,想要找到二哥刘德的身影。 听闻此问,刘荣下意识瞥向不远处,正以手遮阳于眉前,苦苦等候刘武王驾的天子启。 而后,才朝侧后方稍一努嘴:“那儿呢,和宗亲们在一起。” 在刘荣提醒自己之前,公子淤只当是二哥有事耽误了,便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长安城的方向。 得大哥提醒,果然在旁支宗亲的人群中,看到二哥刘德文弱的身影,公子淤只顿时皱起眉。 “二哥这是?” “——闹掰了。” “——说了一顿,就闹着要找他的梁王叔混了。” 淡漠一语,引得公子淤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皱眉看了眼二哥所在的方向,终还是一言不发的将目光移开。 刘淤的脑子确实不灵光,反应极慢,又经常听不懂哥哥们在说什么。 但再如何,也终归是皇族子嗣,接受过一整套精英教育。 就算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也终归知道:二哥如此作为,都是自家大哥一手安排的。 刘淤不愿意去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刘淤知道:只要是大哥安排的事,就肯定是有道理的…… “来了。” 思虑间,刘荣轻声一语,便引得公子淤在内的周遭众人齐齐昂起头,望向朝阳初升的天际。 便见那橙红色的天边,逐渐出现一道又一道甲胄齐备、威武不凡的禁卒身影,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汇聚成左右近百步,前后长数里的庞大队伍。 在队伍最前方,一面灰底棕字的大纛迎风而动,只单一个‘梁’字,便显得那般霸气蓬勃。 紧随于大纛后的王驾内,是梁王刘武探出半边身子,不住催促车夫加快速度的身影。 “梁王吾弟!” 隔着大老远,天子启便是一声嘹亮的呼号,也惹得迎接的人群一阵骚动起来。 ——说是骚动,实则却是百官、贵戚、宗亲们整理起着装,禁军将士们打起精神、挺直腰杆,做好迎接王驾的准备。 而在万众瞩目的方向,听到皇帝哥哥的呼号声,梁王刘武索性也不再催马夫了——直接叫停了马车,自车厢后钻下,便手提衣袖小跑而来。 “陛下!” “——吾弟~” “陛下……” 便是这般颇为狗血的情景维持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才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天子启的面前。 满带着雀跃要拱手跪地,却被天子启伸手一把拉起。 “都是自家人,讲究这些虚礼作甚?” “走!” “回宫里,我兄弟二人,好生叙叙旧!” 天子启异常的热情,并没有引来梁王刘武的猜疑,只受宠若惊,欲拒还迎的从地上起了身。 满是感怀的抬起头,只看了眼皇帝哥哥的面庞,当即便湿了眼眶,语调也随之带上了些哽咽。 “陛下,憔悴了……” 只一语,便惹得天子启心中,也闪过一丝丝不忍。 但片刻之后,那丝不忍便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铁石心肠。 倒是在不远处旁观的刘荣,在梁王刘武这哽咽一语之后,循声望向皇帝老爹的面容。 就这么一眼,刘荣本还古井无波的心绪,便也有些不是滋味了起来。 ——去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太子遵遗诏即位。 至今不过一年的时间,年仅三十出头的天子启,鬓角便已是灰黑杂白,再不复去年那英姿勃发,朝气蓬勃的硬朗模样。 上眼皮外侧已微微下垂,眼眶下是一团若有似无,却好似已经刻在了脸上的乌青; 眼角已生出了皱纹,常年皱起的眉头,更是在双眉之间,凿开了几条极深的‘裂缝’…… “只一年,父皇,竟便老了这许多……” 惆怅间,天子启也已是安抚下梁王刘武的情绪,兄弟二人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似是有说不完的挂念、诉不尽的思愁。 又和梁王刘武寒暄几句,天子启才含泪带笑,自上而下在弟弟身上打量一圈,而后沉沉一点头。 “走!” “回宫!” 本是稀松平常的一语,意味着今日这场迎驾‘典礼’,将随着天子启乘上御辇而宣告结束; 却不料天子启并未直接登上御辇,将梁王刘武丢在身后——而是紧紧拉着梁王刘武的手,便朝着御辇而去。 “陛、陛下?” 对于刘武惊疑不定的轻呼,天子启更是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我兄弟二人好不容易重聚,难道还要分坐二车?” “——就乘御辇!” “阿武非但要乘御辇,朕,还要亲自为我汉家的梁王驾马!” 这一下,原本还踌躇不定的百官贵戚,只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陛下!” “陛下天子之尊,反为诸侯驾马,于礼不合啊陛下!” ···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 “陛下怎可这般涉险?!” “陛下三思啊!!!” 百官贵戚你一言、我一语,意图不外乎一句:陛下为梁王驾车,实在不妥! 只是丞相申屠嘉还在‘居家歇养’,百官群龙无首的弊端,也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没人领头,也没有足够分量的人,替大家做代表性发言。 你喊一句,我号一嗓子,别说是劝阻天子启了——嘈杂之下,天子启甚至都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终于,在百官贵戚半带期盼、半带侥幸的目光注视下,传闻中‘刚和皇次子闹了龌龊’的皇长子刘荣,步履艰难的站出了身。 走上前,拦在了御驾斜侧方,昂头直视向已经坐上前室、手持马鞭,作势便要驾马而走的天子启。 “父皇,且听儿臣一言。” “——太宗皇帝之时,先帝也曾一时兴起,想要策马自山坡上疾驰而下,无论谁劝都不愿听。” “最终,是中大夫袁盎站出来,质问先帝:陛下纵自轻,置宗庙、太后何?” (陛下纵然轻视自己的安危,又把社稷、太后放在了哪里呢?) 话音刚落,朝臣中当即走出一道身影,似是想要佐证刘荣这番话的真实性。 ——袁盎:没错,当年我在场,这话就是我说的。 当事人袁盎站出身,刘荣也随之一颔首,再道:“今日,儿臣斗胆,也问父皇一句。” “父皇纵自轻……” 啪! “——混账东西!” “——轮得到你来教朕?!!” 刘荣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响鞭便于御辇上响起,随后便是天子启怒不可遏的咆哮! 只见天子启端坐于御辇前室,一手持缰,一手持鞭,恶狠狠瞪了刘荣一眼,便含怒挥下手中马鞭。 “阿武,坐稳喽!” “驾!!!” 又一声嘹亮的呼号,那顶黄屋左纛应声窜出,拖着梁王刘武惊慌失措的劝阻声,直扑长安城而去。 而在御辇‘弹射起步’之后,百官公卿却只满是复杂的回过身,看了眼跌坐在地,堪堪躲过那一鞭的皇长子刘荣…… 默然摇头叹息一番,便也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快步跟了上去。 “大哥!” 自家大哥险些被皇帝老爹含怒一鞭打中,老三刘淤只飞奔上前,满是担忧的将刘荣从地上扶起。 刘荣却并未对三弟有所表示,被扶着起身的过程中,目光直勾勾望向人群远去的背影。 等了许久,才等到二弟刘德小心回头望向自己,刘荣这才抿起嘴唇,朝刘德微微一点头。 ——梁王,入朝了。 好戏,开场了……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69章 朕,变了吗? 宣室殿内,已经变成了汉家朝臣百官、公卿贵戚的欢乐场。 勋贵们推杯换盏,满面红光; 朝臣们交头接耳,喜笑颜开。 至于这场接风宴的主角:梁王刘武,却是在酒过三巡之后,在皇帝哥哥的邀请下,到了殿外的瞭远台吹风。 虽是吃了些酒,兄弟二人面上都已有些醺色,却也还算头脑清醒。 天子启负手含笑在前,梁王刘武赔笑紧随其后,兄弟二人便沿着瞭远台的护栏,缓步朝远离殿门的防线走着。 聊起儿时在代王宫,以及在关中三辅到处游玩、胡闹的经历,兄弟二人也免不得一阵畅笑。 只是随着殿门逐渐被抛在身后,兄弟二人面上的肆笑,却是不约而同的敛去大半。 “陛下。” “——叫皇兄。” 默然走出去好一段距离,梁王刘武斟酌再三,终还是决定开口,提一嘴今天发生在城外的事。 只是刚一开口,便被皇帝哥哥打断纠正,刘武当即便是心下一暖,原本感到嘴边的话,也顿时有些说不出口了。 隐约感觉到梁王刘武欲言又止,天子启却是摇头发出一声轻笑。 又走出去一段路,才在护栏内停下脚步。 一手搭上石制护栏,一手朝远处的宫阙一指。 “那里;” “阿武可还记得?” 闻言,梁王刘武顺着天子启所指的方向望去,随即便含笑点下头。 “石渠阁外的棋阁。” “先帝尚在,太子宫又尚未建成时,皇兄和臣弟,还同母后一起住在椒房殿。” “那时,皇兄最喜欢的地方,便是棋阁了。” “——甚至就连先帝,也会偶尔跑去棋阁,同皇兄对弈。” “后来太子宫建成,皇兄搬去了宫外,臣弟也封王就藩,去了关外……” 随着梁王刘武颇带些感怀的话语声,天子启的面庞之上,也逐渐涌上一抹追忆之色。 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先帝带着妻小一大家子,一股脑都住进了未央宫。 先帝居宣室,皇后窦氏居椒房,其余诸姬嫔、皇子也各有居所; 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则是同母亲窦氏在椒房殿住下。 后来,随着天子启年龄渐长,朝堂内外开始有人进谏先帝:应该在未央宫外新建一座太子宫,以供储君居住。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朝堂内外才反应过来:太子启,居然是汉家第一位及冠的储君! ——孝惠皇帝刘盈十五岁即位,二十二岁驾崩。 直到孝惠皇帝驾崩的那一天,汉家的都城:长安,都还没有彻底建造完成。 连长安城都还没建好,便已经一命呜呼的孝惠刘盈,自然也就没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太子宫。 孝惠皇帝之后,废少帝刘恭在四岁的年纪即位,八岁便死在了那句‘吾未壮,壮即为变’上,自更不可能出宫别居。 于是,那座天子启住了十几年的太子宫,便成了先帝朝唯一一个‘大兴土木’的工程,以及有汉以来第一座,也是唯一的一座太子宫。 天子启和梁王刘武的兄弟情谊,大致也是随着天子启搬出椒房殿,住进太子宫、梁王刘武封王就藩,而画上了省略号…… “一眨眼的功夫,阿武就藩,都已经十三年了啊……” “曾经的少年儿郎,也已是我汉家的国之柱石……” “——朕老了~” “阿武,也已年近而立……” 感受到天子启语调中的落寞,梁王刘武也悄然低下头,莫名为皇帝哥哥而感伤起来。 窦太后、馆陶主刘嫖,乃至皇长子刘荣,都在长安、都在天子启的身边,能经常见到天子启,所以并不能很明显的察觉到。 但梁王刘武几年入一次朝,对于天子启的精神、身体状态的变化,感受自是更为直观。 在刘武看来,从自己就藩至今,前五次入朝,刘武都没觉得天子启有多大变化。 左右不过是较上次年长了几岁,更稳重了些、踏实了些。 但那朝气、那精气神,却是从来不曾减弱分毫。 而这一次,仅仅只隔了一年的功夫——仅仅只是在皇位上坐了一年,刘武便发现自己的皇帝哥哥,就已经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 “唉……” “宗庙、社稷的重担呐……” ··· 一时间,兄弟二人竟都唏嘘感叹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站的都有些累了,天子启才将身子稍往前一探,将手肘撑在护栏上,目光远远定在了棋阁。 “当年,实在是年轻气盛,又实在拿不住轻重。” “但凡没让那刘贤小儿死在长安、死在未央宫,吴王老贼今日,便断寻不得举兵谋逆的由头……” “——朕,是汉家的罪人呐~” “是朕,为我汉家的黎民苍生,招来了这么一场兵祸……” 其实,在天子启将话题引到棋阁的时候,梁王刘武就已经预料到天子启要说什么了。 可即便是如此,在听到天子启亲口到处这番话——尤其是提到‘刘贤’这个人名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梁王刘武,也还是不由有些恼怒了起来。 “皇兄不必如此自责!” “那吴太子刘贤,仗着吴王老贼势大,整日里耀武扬威、嚣扬跋扈倒也罢了;” “——竟还敢当着我兄弟二人的面,说先帝愚不可及,平白允了吴王老贼开山铸钱?!” “莫说是皇兄,便是臣弟当时,都险些要拔剑挑了那贼子!!!” 三两句话的功夫,梁王刘武便已是气的鼻息粗重了起来,面色更是涌上一阵潮红。 强自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将汹涌的怒意按捺下去,梁王刘武的面容之上,也随之涌上一阵懊悔。 “只恨当年,没能抢在皇兄之前动手!” “若是臣弟拔剑,这便会是吴-梁二国之仇,再有皇兄居中调和,那吴王老贼怎都闹不起来。” “如今,却成了皇兄和刘濞老贼的恩怨,转瞬便是长安朝堂和关东诸王的对立;” “皇兄眼下,当真是太过被动……” 却见天子启闻言,本欲从护栏上抬起的手肘只微微一顿,若有所思的眯起了眼角。 良久,又故作洒然的摇头一笑。 “已经发生了的事,再怎么懊悔,也没有回到当初的可能。” “既是已结下了这仇怨、惹下了这大祸,便只能想办法解决、面对。” 言罢,天子启终是将手肘从护栏上抬起,重新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遥望向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才侧过身,对梁王刘武微微一笑。 “方才,阿武当是想同朕,说今日长安城外的事吧?” “——觉得朕今日,做的不大妥当?” “更或是好似换了個人,让我汉家的梁王,都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兄长了?”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70章 朕弟,何等英雄! 天子启这一问,却是让梁王刘武僵在原地,顿时有些进退两难了。 梁王刘武原本确实是想提上一嘴。 但之后,又有些心疼起皇帝哥哥来,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刻又被天子启点破,梁王刘武只一阵抽搐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王老贼,已经开始联络齐系、淮南系,还有楚王、赵王了……” 见刘武不开腔,天子启也没多等,只自顾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就在阿武入朝之前,齐王、楚王共朝长安。” “——齐王是来待价而沽、敲朕竹杠的;” “及楚王,更是来探朝堂的底,好给自己壮胆的。” ··· “左右不过明后年,吴王刘濞登高一呼,楚王便大抵会同反。” “齐系、淮南系,也没一家是靠得住的。” “甚至就连赵王,都已被刘濞蛊惑的蠢蠢欲动,有意替刘濞,联络一下塞外的匈奴人……” 说到这里,天子启片刻之前还带些笑意的面容之上,只尽为一抹沧桑所取代。 转过身,深深凝望向梁王刘武目光深处; 良久,又伸出手,唉声叹气着,在刘武肩上轻拍了拍。 “我汉家,要指望阿武了啊~” “唯有阿武,才能助我汉家、助朕——助天下苍生黎庶,度过这场劫难。” “也只有阿武,能稍分分朕肩头上的担子了……” 言罢,天子启已是眼含热泪,又趁着泪水滑落之前别过身去,装出一副负手远眺的架势,实则却是将留下的泪滴,‘藏’在了梁王刘武看不见的角度。 只是这‘拙劣’的故作坚强,并没有逃过梁王刘武的眼睛。 隐约意识到皇帝哥哥话中深意,梁王刘武思虑片刻,方略带狐疑道:“所以,皇兄今日才那般……?” 便见天子启再长呼一口气,不着痕迹的侧头抹去面上泪痕,旋即才强笑着重新望向刘武。 “朕,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弟,何等英雄!”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弟梁王,是我汉家最粗壮的柱石。” “而这样的国之柱石,配得上朕出城相迎,并亲御车辇。” 短短几句话,便引得梁王刘武又是一阵气血翻涌,灼热的鼻息打在唇上,醺色更多了三分。 想要说些什么表忠心,又实在想不到什么样的话语,能对得起皇帝哥哥这般礼遇,正要屈膝跪地,却见天子启又长叹一口气,再度把手肘撑在了护栏上。 “荣这小子,太嫩。” “太嫩太嫩了~” “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居然当着百官公卿的面,站出来阻止朕?” “搞得朕有心为其铺路,都是无从下手……” ··· “太医们说,朕年幼失了少阳,又让酒色掏空了身子;” “外强中干之下,也没几年寿数了……” “待平了吴楚,再了却手尾,朕,便大抵要去见先帝……” 听天子启说起自己的大限,梁王刘武终不再犹豫,赶忙跪倒在地,含泪焦急道:“陛下正值壮年,定能长寿!” 天子启却是苦笑着一摇头,回过身,伸手将梁王刘武扶起。 手上忙活着,嘴上也不忘道:“才说过要叫皇兄,这就又唤回‘陛下’了。” “来,起来说。” 将梁王刘武扶起,又将刘武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臂上,再重重拍了拍。 含泪凝望向刘武目光深处,许久,终又突兀的咧嘴一笑。 “朕,有意让阿武为储。” “至少在荣那小子年壮之前,由阿武这个做叔叔的,看顾着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朕年长些,便先去见父皇。” “待阿武百年,还位于荣也好,与立子嗣也罢;” “只一点:务必要选一个能让我汉家,不再被外蛮欺辱的储君才是……” 听到这里,梁王刘武已是泣不成声,几欲开口,终也是含泪哑然。 天子启却很是‘坚强’,又含笑拍了拍梁王刘武的手背,才就势拉着刘武的手,折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嘴上一边继续道:“这件事,朕和母后商量过了,母后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过去这些年,朕先是忙着对付梁怀王,之后又是太子监国;” “如今做了皇帝,更是在宣室殿忙的抬不起头,根本顾不上母后和阿姊。” “做了储君,阿武便也不必再于梁国和长安之间来回跑——就踏踏实实待在长安,替朕在母后膝下尽孝。” “至于梁国那边,就从阿武的子嗣里,选一个成器的便是。” 被天子启这么一连串机炮般的话语轰炸,梁王刘武早已是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直到天子启问起正事,梁王刘武茫然无措的目光中,才总算恢复了些许风采。 “睢阳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便见梁王刘武稍一抿唇,旋即沉沉点下头。 “都安排好了。” “自梁国最东,一直到王都睢阳——一路上,臣弟布下了足足七道防线。” “刘濞老贼不反则已,但敢举兵,要想兵临睢阳城下,不先舍去一半兵力,便想都别想!” “至于睢阳城,更是由少府送去的床弩、掷机无算,又城坚墙厚,固若金汤。” “别说是吴楚——便是关东诸王皆反,有弟镇守睢阳,就绝不会让哪怕一个乱臣贼子,出现在函谷关下!” 闻言,天子启只含笑一点头,眼底却也在梁王刘武看不见的角度,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凝重。 ——刘武的梁国,把守着关东门户,位于函谷关以东不过数百里。 按梁王刘武的说法,有梁国把守门户,纵使‘天下皆反’,也绝不会有哪怕一個叛兵逆卒出现在函谷关下。 那如果,是梁国反了呢? 如果是这个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关东的梁国调转枪头,畅通无阻的朝函谷关进发呢…… “皇兄?” 短暂的失神,被梁王刘武一声轻呼唤回,天子启也只面色如常的一笑,便朝殿门一抬手。 “走,接着喝。” “——今晚就别回王府了,便在宫里住下。” “等功侯百官走了,咱们兄弟俩,再好生叙叙旧。”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71章 父皇,糊涂了! 在天子启和梁王刘武兄弟二人短暂离席的时间里,刘荣自然就成为了全场焦点。 ——负面的那种。 与会众人推杯换盏,交头接耳,时不时偷偷瞥刘荣一眼,再捂嘴嘀咕几句。 就算没听见,刘荣也大致能猜测到这些话的内容,左右不过‘皇长子惹恼陛下,梁王更有机会了’之类。 对于这些言论,皇次子刘德面色复杂,却也只是远远看了刘荣一眼,便继续和几位老博士含笑交谈起来。 倒是与刘荣同坐一席的公子淤,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恶狠狠地扫视着殿内众人,似是恨不能择人而噬。 对此,刘荣只置之一笑,便小口小口抿起了爵中浊酒。 没人能料想到:此时此刻,皇长子的关注点,居然是在手中的酒爵之内…… “还想着搞弹簧、搞机床,玩儿工业体系呢;” “结果到头来,搞个酒精都这么麻烦。” 过去这段时间,刘荣虽然没有再去瓷窑,却也借着少府令岑迈向自己请教的机会,试探着提出了提炼酒精的事。 过程并不很顺利。 虽然不明白刘荣为什么要‘熬酒’,熬出来的酒又作何用途,少府令岑迈也还是很笃定的表示:这件事,基本没有搞头。 至于原因,却是刘荣从不曾料想到的原材料问题。 ——如今汉室,虽然已经彻底进入史家口中的‘文景之治’,但从宏观角度来看,全天下产出的粮食,也还是不够全天下人吃。 就刘荣从岑迈那里所了解到的讯息,如今汉家,关中有民一百多万户,近七百万口; 关东二百来万户,一千一百余万口。 再算上巴蜀、汉中,以及北方上、代、陇右等郡,又是大几十万户,六百来万口人。 总共算下来,如今汉家有民四百多万户,将近两千五百万人口。 按照每人每年二十石的口粮标准计算,这二千五百万的人口,便需要至少五万万石的粮食年产值,才能够保证人均吃的饱饭。 但如今汉室的粮食产量,却是关中二万万石左右,关东一万万石余,巴蜀天府之地近一万万石——总共不过四万万石出头。 将近一万万石的粮食缺口,意味着如今汉家的粮食供需关系,基本就是‘人均八成饱’。 这还没算巴蜀运进关中、关中运往关东的漕粮,以及朝堂往北方输送的军粮,在运送途中的损耗。 结合此间种种,对于刘荣‘想要熬酒精’的谋划,岑迈也把话说得很直白。 ——果酒可以,粮酒不行。 这就让刘荣很为难了。 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本就落后、酒精度数本就不高; 且相较于粮食所酿的酒,果酒度数更低,杂醇也更多、提纯难度更大。 用这个时代,那酒精度数不知道有没有三五度的果酒提炼酒精,怕不是要一个果园的果子酿出来酒,最后却只提炼出百十来斤酒精…… “慢慢来吧。” “就算不能普及,也至少给高级军官、将帅先备上。” “剩下的就等将来,提高了粮食产量再说。” 随着接连几个‘项目’因各种原因碰壁,刘荣也逐渐习惯了这种挫败感。 但挫败归挫败,刘荣却没有完全放弃任何一個项目,而是酌情搁置。 ——作为皇子,尤其还是尚未得立为储君的皇长子,刘荣要注意的忌讳实在太多,能动用的力量又实在太少。 很无奈,但也很现实。 刘荣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住进太子宫,然后再凭借储君太子的特权,去做自己想做的东西…… “大哥。” 正思虑间,弟弟刘淤压低音量的轻呼声响起,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起头,便见方才还与天子启坐在上首御榻的梁王刘武,此刻正端着酒爵,摇晃着身子朝自己走来。 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生人勿进’的生冷面容,刘荣便装作一副没看到梁王刘武的架势,将身子直接别向殿门的方向; 一手以肘撑着面前餐案,一手端着酒爵,对殿门外顾自独酌。 “这才一年未见,皇长子,便与寡人疏远了不少?” 预料中的平和声线传入耳中,刘荣这才正过身来,却仍是一副看刘武很不爽的表情,望向刘武的目光满是敌意。 极其敷衍的举起酒爵,朝梁王刘武一抬,不等刘武反应过来,便举爵仰头,一饮而尽。 “呼~” 放下酒爵,又大咧咧抹了把嘴,再度侧身向殿门的方向; 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察觉到什么般,冷不丁回过头。 “怎么?” “莫非王叔,还真想和我聊上两句?” 如是一声讥问,刘荣不忘面带嘲讽的将头再侧过来些,朝御榻的方向一昂首。 “父皇已经看到啦~” “——已经看到王叔,能和我这个皇长子和睦相处,叔侄相得了~” “招呼打了,酒也敬了;” “王叔,且回吧?” 说着,刘荣又抬起双手,朝御榻的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 只面上神容,那是要多讥讽,便有多讥讽…… “皇长子,何必如此言讽寡人呢?” “我叔侄二人,何不……” “——梁王是来向我炫耀的吗?!” 刘武话音未落,便闻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呼号,惹得殿内当即便是一静! 殿内众人纷纷侧目,本能的想要将目光从刘荣身上移开,却实在抵抗不过八卦之魂,便这么定定的看了过去。 御榻之上,原本还满带着温和笑意,昂首望向叔侄二人的天子启,也随之将面色一沉! 砰! 却见刘荣猛地一拍面上餐案,恶狠狠瞪了刘武一眼,旋即便抬脚跨过面前矮几; 极为刻意的在梁王刘武肩侧一撞,顺势摇晃着身子来到殿中央。 昂首挺胸,望向上首御榻。 “父皇,糊涂了……” “——父皇,糊涂了!!!” ··· “古往今来,哪朝哪代,有天子尚未绝嗣,反立手足兄弟为储的道理?!” “做下这等糊涂事来,到了地底下,父皇有何面目见先帝、见太祖高皇帝!!!” 满含盛怒的几声咆哮,只引得天子启也是一阵胸膛起伏,陡然自御榻上起身! 正要喝骂,却见刘荣又莫名一声冷笑。 “不必劳烦父皇。” “——儿臣,这便去领板子。” “最好是被打死了,也免了父皇为儿臣头疼!” 气冲冲道出此语,刘荣便冷然回过身,面朝殿门的方向; 借着‘拂袖转身’的功夫,又顺势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才稍侧过头,望向仍手端酒爵,呆立于殿侧的梁王刘武。 “梁王叔,当真是独得皇祖母恩宠。” “连我汉家的储位,都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取来?” “呵!” “且瞧着吧;” “且看天下人的唾沫,淹不淹的死我汉家的皇太……” “——混账东西!!!” 御榻之上,天子启终是勃然大怒,手指向刘荣决然屹立的背影,身形一阵止不住的发颤。 而在殿中央,刘荣却只稍一侧目,旋即一声冷哼,便头也不回的朝殿门外走去。 “老三!” “走了!!”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72章 怎这般过火? 爆炸性新闻! ——皇长子刘荣,君前咆哮! ——酒后失仪! 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怨怼太后!!! 如果这个时代有报纸,那第二天早报的头版头条,便必然会被这些词条所占据。 即便没有报纸,这一长串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足以点爆朝堂内外的爆炸性新闻,也还是在当日夜幕降临之前,传遍了长安街头巷尾。 坊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皇长子这是年少轻狂,又吃多了酒,才酒后失了态; 虽然颇有不妥,但也不是不能原谅。 也有人说,皇长子言语不敬太后,就算是酒后失言,也完全可以纳入‘不孝’的范畴。 而在如今汉家,不孝,尤其还是不孝祖母——这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 当然,绝大多数的人,也还是注意到了真正的关键点。 ——皇太弟? 什么鬼!!! 当今天子启,又不是没儿子! 不但有,而且有十好几个!! 抛开长安坊间,从来没有出现过‘皇长子不成器’的流言不说:就算皇长子刘荣当真不成器,可供当今天子启选择的儿子,也依旧有十个之多! 怎么挑都挑出来一个合格的太子储君,为何放着儿子不管,反而去立皇太弟? 不等这些人想出個所以然,又一则爆炸性新闻传出,彻底震的坊间舆论鸦雀无声。 ——在宣室殿点下好大一把火之后,皇长子刘荣带着同母胞弟:皇三子刘淤,径直跑去了太庙! 这一下,事态的发展彻底脱离了控制。 事儿,彻底闹大了…… · · · “呜~~呜呜呜呜~~~~” “呜~~~呜哇啊啊啊啊~~~~~” “大哥~~~” “我为啥要哭啊?” “呜~~~~呜呜呜~~~~~……” 长安城,西城门内,太庙。 身处太庙之内,跪在太上皇刘煓的神主牌前,皇三子刘淤用手猛掐着自己的大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不忘抽空望向身旁,问大哥刘荣:自己为什么要哭。 而在公子淤目光所及,皇长子刘荣却是一脸严肃的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为高祖父上了三炷香。 此刻,刘荣身上虽还带着些酒气,面上却再不见丝毫恼怒之色。 非但没有恼怒,听闻三弟这边哭边发出的一问,刘荣反嘿然一笑,改跪为坐——侧对着太上皇的神主牌,直接在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 呵笑着伸出手,帮弟弟刘淤掐着另一侧的大腿,嘴上也不忘温声道:“因为大哥酒后失仪,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若不找太上皇哭上一哭,大哥这回惹下的‘祸’,就不是挨顿板子那么简单了……” 说着说着,刘荣面上笑容依旧,手上却掐的更用力了些,顿时惹得公子刘淤的哭声又高了几分。 “哇~~~啊啊啊~~~~” “那大哥为啥、为啥不自己哭呀~~~~” “啊!~~” “轻点儿掐~~~啊啊啊啊啊~~~~~” 看着弟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提醒自己轻点儿,刘荣摇头失笑之余,便也从善如流的将手收回。 侧过头,仰望向太上皇刘太公,那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神主牌,刘荣心中,只油然生出一阵苦涩。 “高祖父对太祖皇帝,当是不曾这般严苛吧……” “便是曾祖父对孝惠皇帝,当也能稍慈爱些?” 满含苦楚的两声呢喃,惹得一旁的公子淤稍放低了哭声,待刘荣侧目一瞪,又扯开嗓子哭嚎了起来。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祭堂之外,才终于传来那道令刘荣心生苦楚的低沉声线。 “朕还纳闷呢——怎么还把老三带上了;” “合着是懒得自己哭?” 天子启声先至,而人紧随其后。 背负双手,阴沉着脸,龙行虎步走入堂内,沉声嘲讽了刘荣一句,手上也没忘点燃香柱,旋即将握着香根的手贴在额前,朝神主牌深弯下腰。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香火插进神主牌下的香炉,天子启这才折过身,径直走到刘荣身旁。 ——和刘荣一般无二的姿势,当即便是盘腿坐下。 “怎这般过火?” “有城外那一遭,今日便足矣。” “何必再画蛇添足?” 听出老爹语调中的不满,刘荣却丝毫不慌,只呵笑着低下头,斟酌起用词来。 片刻之后,便见刘荣再度抬起头,不着痕迹的对身前不远处,仍一手掐着大腿根,对着神主牌哭嚎的公子淤使了个眼色。 待公子淤如蒙大赦般站起身,又在刘荣的眼神警告下,一边哭一边退到了堂外,刘荣的面容之上,才再度带上了平日里,那好似永远不会消失的淡淡笑意。 “按父皇的意思,不几日,皇祖母便会设下家宴,而后提及皇太弟一事。” “若在那之前,儿臣什么都不做,那到了家宴那日,皇祖母便大抵会言语试探儿臣,如‘你叔侄二人要和睦,梁王百年后会还位’之类。” “届时,儿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轻声发出一问,不等天子启开口作答,刘荣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若是答应,皇祖母便会有所察觉,从而坏了父皇的大事。” “然若不答应,皇祖母又会下不来台,更或逼得儿臣当着面出言怨怼。” “——与其彼时当着面,倒不如今日背着皇祖母,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 “如此一来,等到了家宴那日,儿也不必踌躇不决,只需一个劲儿的哭;” “剩下的,就都交由皇祖母自己畅想了……” 将自己的计划尽数道出,刘荣面上微笑依旧,暗下却顿时再生出一阵苦涩。 太子…… 不; 还没得立为储的皇子,能做到刘荣这个份儿上,不说后无来者,当也是前无古人了…… “嗯……” “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现在闹得这么大,该如何收场?” 见皇帝老爹眉头已经松缓下来,语调中却也仍带着些许不满,刘荣只再一笑,旋即在祭堂内稍一环顾。 “家宴之前,儿和老三,便‘躲’在太庙里。” “——老三那性子,父皇也是知道的,实在容易走漏了风声。” “等过几日,皇祖母便当要设家宴,提皇太弟一事之余,顺带让儿臣同梁王叔重归于好。” “届时,儿出了太庙,直往长乐赴宴便是。” 听闻刘荣早有盘算,又在脑海中仔细推演了一番,确定没有问题,天子启才沉沉一点头。 思虑片刻,便毫无征兆的起身,毫不顾忌形象的拍了拍身后泥尘。 “即是如此,那朕便回了。” “身上带干粮……” ‘没有‘二字还没道出口,便见刘荣呵笑着从怀中,取出七八张油黄色米饼,天子启赶到嘴边的话,也就此咽回了肚中。 “可还有旁的事?” 闻言,刘荣深吸一口气,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强挤出一抹平和的笑容。 “母亲那边,有劳父皇……”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73章 封印 事实证明,刘荣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几乎是在得知刘荣跑去太庙的第一时间,栗姬便彻底开启了癫狂模式,就差没把凤凰殿掀个底朝天。 若不是有上次,差点跑去宣室殿‘救儿子’,导致刘荣大发雷霆的事在心底压着,说不定栗姬这回,真就要跑到宣室殿要人了。 不过也没好太多; 在最开始的暴怒之后,稍冷静下来一丝的栗姬,当即便派人去打听情况。 而在得知刘荣、刘淤兄弟二人所在的太庙,已经被北军禁卒里外里围了好几层之后,栗姬距离理智崩散,便只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二那混账呢!” “兄弟手足落了难,竟是连人影都见不到!!!” 此时的凤凰殿,已经宛如一片废墟。 整个正殿内,看不见哪怕一件完整的器具、一台直立的灯台,乃至站直身子的人影。 尤其是随着栗姬这又一声尖锐的咆哮,宫人们本就深深躬下的腰身,更是直接就跪了下去…… “都哑巴了?!” “——我凤凰殿,竟找不出第二个长嘴的人了吗!!!” 被栗姬吓得又是一缩脖子,卧榻旁躬立着的那道身影,终还是将惊恐的目光,撒向宛若废墟的殿内。 只一眼,便看到那纵然匐匍在地,也仍旧轻手轻脚收捡着遍地狼藉的瘦弱身影。 锁定了目标,老宫人噔噔小跑上前,对着夏雀的屁股便是一脚。 “夫人问你话呢!” 极力压低声线的一声轻斥,惹得夏雀茫然抬起头,见是栗姬身边的老掌事,又下意识往殿门的方向看去。 殿门外,寺人魁梧宛若门神,似是守护着凤凰殿内的遍地狼藉。 许是看到了那道无比熟悉,又能让自己安全感满满的魁梧身影——夏雀终还是撑起身,昂起头,仰望向比自己高出足足两个头的老掌事。 “你不能欺负我。” “不然葵五会打死你的。” “——这是长公子交代葵五的事。” “长公子的话,你不能不听。” 以一种近乎机械化的淡漠语调,道出这颇有些霸气的客观事实,夏雀便漠然低下头,平视前方,一步步走到了栗姬的面前。 而在夏雀身后,那老掌事却是更显惊惧的低下头去,又颇为忌惮得撇了眼殿门的方向。 ——自上回,在绮兰殿外一杖打死那女官,葵五在整个未央宫内,都已经是‘凶名赫赫’的人物了。 尤其还有皇长子刘荣在背后撑腰,更是让宫内,尤其是凤凰殿的宫人们避之如避蛇蝎。 对于夏雀这番话,老掌事当然感到恼怒,甚至是羞愤! 却也不得不承认:夏雀这番话,字字属实。 葵五那個憨货,说要打死谁,只怕是真的会打死谁的…… 对于老掌事的神情变化,夏雀视而不见,或者说是压根儿就没关注。 仍是那张完全看不出悲喜,且时刻绷着的一张面瘫脸,走到栗姬身旁,拱手躬身。 “夫人有话要问奴?” 许是被夏雀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或者说是呆愣所感染,栗姬激动地情绪,也莫名镇定下来了些许。 虽然不多,却也足够让栗姬压下音量,以尽量正常的语气说话了。 “你二人,都是我儿自凤凰殿百十宫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肱骨心腹。” “尤其是你,更是我儿亲自派来我身边的人。” “你说,我儿眼下,可还安好?” “——奴不知。” 不假思索的应答,惹得栗姬眉头立时一周,小宇宙又再度有了些爆发的趋势。 强压下怒火,再拿出自己所有的耐心,继续问道:“那眼下,我这个做母亲的,又该做些什么,才能助我儿渡此难关?”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栗姬的声线,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音。 暗下更是已经打定主意:若是再问不出什么,就直接遵从本能! 好在这一次,夏雀却并没有立刻摇头口称‘不知’,而是像模像样的皱眉思考了许久。 待栗姬都有些躁怒不安起来,才终于从‘思考’状态中回过神。 “夫人该怎么做,奴不知。” 只此一语,便惹得栗姬当即从卧榻上起身! 正要抬脚朝殿门的方向而去,却闻夏雀继续道:“只是上回,长公子落了难,夫人想要做些什么,却险些坏了长公子的大事。” “这一回,长公子又落难了……” “——那能一样吗!!!” 夏雀话音未落,栗姬凄厉的咆哮声便再次响起! 更目眦欲裂的望向夏雀,惊怒交加道:“上回那只是挨板子~!” “挨了板子,事儿也就过去了!” “——这回这事儿,可都闹到太庙去了!” ··· “你知道太庙是哪儿吗?” “你知道上一个跑进太庙的人是谁吗?!” “——轵侯薄昭!!” “人是竖着进的太庙,那是横着被抬出来的呀!!!” 说到情急处,栗姬更是直跺起脚来,好似罗刹般凶戾的双眸,却是蒙上了一层浓雾。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雀那好似树懒般过于平缓的语速,以及好似老龟般古井不波的面容。 “今日临出门时,长公子带了三天的干粮。” “带了干粮,便当是预料到了自己这三两日,不会回凤凰殿。” “即有了盘算,若需要夫人做什么,长公子会留话的。” “没留话,那就是不需要夫人再做什么。” 极其平缓、镇定的语调,再加上那永远看不到第二种表情的面瘫脸,也终是让栗姬急促的呼吸平缓了下来。 便见栗姬借着思考的功夫,深吸一口气,又拍了拍胸口。 良久,才昂首望向殿门外的葵五。 “你也这么认为吗?” 在栗姬询问夏雀的过程中,葵五虽仍作一副门神状,但注意力却是完全集中在殿内的动静上。 本就竖着耳朵,听着栗姬同夏雀的对话,又听闻栗姬点到自己,当即便抬脚跨入殿内。 本能的想要开口,却又被栗姬的问题难住,顿时僵在了原地。 见葵五这般反应,才刚被夏雀意外安抚住的栗姬,只顿时又有些焦躁起来。 也正是这个时候,刘荣安排的后手,才终于姗姗来迟…… “陛下口谕~” “皇长子刘荣,酒后失仪~” “其母栗姬,教子无方~” “——其令凤凰殿即刻闭殿,任何人不得出入~~” “静候太皇太后、皇太后旨意,以待发落~~~” ……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74章 怪不得皇长子 长乐宫,长信殿。 发生了今天这一揽子糟心事儿,梁王刘武自是不能遵照皇帝哥哥的意思,在未央宫留宿了。 可就这么回王府,又实在觉得心里没底,便也就直接来了长乐宫,借着探望母亲窦太后的功夫,把发生在接风宴上的事,有一茬没一茬的摆在了窦太后面前。 ——唯独刘荣怨怼窦太后的那句,刘武没说。 却不是不敢,亦或是有心保护刘荣; 而是梁王刘武觉得:自己作为汉家的准储君,应该对这个侄子稍微大度一点。 没了最关键的‘怨怼太后’这一条,只是听说皇长子咆哮君前,又是因皇太弟一事,窦太后的反应便也没太激烈。 只是这边的梁王刘武刚告完状,太庙和未央宫的消息,便也紧随其后的传进了长乐宫…… “皇长子,跑去了太庙?!” ··· “凤凰殿即刻闭殿?” “——还静候发落?!!” 得知天子启对凤凰殿的处置,窦太后本还算淡然的面庞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疑虑。 “扯上我这瞎老婆子,倒还则罢了。” “怎将太皇太后也牵扯进去了……” 只片刻的功夫,窦太后便敏锐的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如果只是君前失仪,尤其还是酒后,那根本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往大了说,刘荣咆哮君前,正式的罪名当为‘君前失仪’; 按律,坐大不敬。 但终归是刘氏宗亲,尤其还是当朝皇长子。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改‘君前失仪’为‘酒后失仪’,象征性打顿板子,再关一阵子禁闭,罚酒三杯下不为例,也就差不多了。 不然呢? 总不能因为皇长子多吃了些酒、说了两句胡话,就真治刘荣一个‘大不敬’吧? 可刘荣出了未央宫,便径直跑去了太庙——尤其还是带着三弟刘淤,一起跑去了太庙! 这,可就彻底把事儿闹大了。 太庙是什么地方?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父亲,太上皇刘太公:刘煓的皇帝庙。 太上皇刘煓是什么人? ——汉家理论上的法统,辈分最高、最具重量级的祖宗! 皇长子闯了祸,跑去太庙找刘氏辈分最高的祖宗哭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这么做,皇长子就很可能因为自己犯下的错…… “皇长子还说了什么?!” 只疏离片刻,窦太后便迅速点出了关键节点。 母亲都主动问起了,梁王刘武再也无法继续隐瞒,将刘荣怨怼窦太后的那句话,尽量委婉的说了出来。 也是听到这骇人听闻的一句话之后,窦太后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流露出一抹了然之色。 “难怪……” “难怪皇长子出了未央,便径直躲去了太庙……” “也难怪皇帝,下令凤凰殿闭殿,还把太皇太后都给扯进来了……” 将事情的经过,以及前因后果的逻辑理顺,窦太后本带着些疑虑的面容,却也随即淡定了下来。 ——未知,才是人类恐惧的源泉。 悬而未决,才是最令人心神不宁的状态。 一件事再小,也总会让不明所以的人忐忑不安; 同理:一件事再大,只要弄明白了前因后果,便也能让人静下心来面对、解决。 便见御榻之上,窦太后又皱眉沉思片刻,方摸索着探出手,询问起身旁的老寺人。 “皇帝,去过太庙了?” 老寺人只赶忙一躬身:“唯。” “陛下怒气冲冲而入,面挂寒霜而出……” 闻言,窦太后又是一阵沉思,甚至连紧握着宝贝儿子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收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窦太后低沉、平缓的话语声,才在长信殿内再次响起。 “你走一趟养心殿,将此间事,悉数禀奏太皇太后吧。” “——务当事无巨细,一字不落。” “尤其是皇长子怨怼东宫的话,不可有哪怕一字改动。” 沉声做下交代,待老寺人躬身领命而去,窦太后便愣坐在御榻之上,久久都没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而在窦太后身侧,梁王刘武只茫然无措的低着头,看着被母亲松开的手,也愣愣发起了呆…… “这事儿闹的……” “好端端立个皇太弟的事,闹的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 “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 “便是避居深宫的老太后、入土为安的太上皇,也被晚辈这些个糟心事,扰的不得安宁……” 此言一出,梁王刘武当即一慌,当即便要将屁股从御榻上滑下,就势跪倒在御榻前! 却不等梁王刘武有所动作,窦太后先一步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歧义,这才重新拉起宝贝儿子的手,安抚的轻拍了拍。 “没说你和皇帝。” “说的,是皇长子和老二。” 即便被母亲重新拉起手,梁王刘武的惊惧也没有减弱多少; 直到窦太后这句话道出口,梁王刘武悬起的心,才总算是落了地。 小心翼翼调整好呼吸,将砰砰直跳的心强压下去,梁王刘武思虑再三,终也试探着开口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嗯?” 含糊其辞的一语,惹得窦太后当下一愣,便闻梁王刘武哀叹一气,颇有些苦闷道:“皇太弟一事,要不还是算了吧。” “若非此事,皇长子今日,也不至于在皇兄面前那般失态。” “皇兄,也不至于那般盛怒……” 说到这里,梁王刘武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天子启那看似健壮,实则却已有些虚浮的身影。 正要再开口,将态度更坚定一些,却见母亲窦太后微微一摇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不怪阿武。” “却也怪不得皇长子。” “——毕竟诸吕故事不远,殷车之鉴下,皇长子唯恐步少帝兄弟、孝惠诸子后尘,也算是人之常情……” 说着,窦太后便费力的眨了眨眼,将眼眸的酸涩感驱散些; 又呆坐片刻,才拉着梁王刘武起身,作势要往后殿而去。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阿武当也没用上吃食。” “留下一起用饭吧。” 母亲相邀,梁王刘武自是从善如流,恭敬搀扶着母亲,便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可要唤上阿姊?” “——嗯,叫上吧。” ··· “皇兄……?” “——如此关头,皇帝正忙着呢……” 接连两问,窦太后都是一副不温不火,无甚所谓的低沉语调。 直到刘武下一问,或者说是下一句话,却是当窦太后稍停下脚步,身形也随之一僵。 “皇长子,还在太庙呢……” 愣了许久。 听闻刘武此言,窦太后僵在原地,愣了许久。 久到梁王刘武都有些心下发毛,窦太后才重新迈开脚步,悠悠开口道:“便在太庙待着吧。” “大小是个‘不孝’的罪过,在太庙思过,倒也正合适……”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75章 皇祖母,会如何抉择呢? 在窦太后口中,这次的事,似乎只是老刘家的某个晚辈,酒后做了一件极小的糊涂事。 但实际上,这件事所引发的动荡,却是足以和当年,储君刘启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又随便找个破席一卷,就把尸体送回吴国相媲美。 而这样的重大政治事件,往往还是百姓——尤其是长安百姓,才能更为直观的感受到。 ——长安戒严! ——武库戒严!! ——长安方圆二百里,无论大小城池、乡里,悉数实行宵禁!!! 至于刘荣、刘淤兄弟二人所在的太庙,更是被一队又一队甲胄齐备的禁军武卒里外围了三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如此紧张压抑的氛围下,整个长安朝堂的目光,也再次落到了尚冠里故安侯府。 丞相啊 快出来主持大局吧 出大乱子啦 … 只可惜,朝野的期盼,终究没能打动‘在家歇养’的丞相申屠嘉。 紧接着,深宫中又传出太皇太后的消息——一如往常,太皇太后拒绝插手此事,就轻飘飘丢出一句:我汉家有皇帝居未央、有太后居长乐。 丞相申屠嘉闭门不出,薄太皇太后置之不理,朝堂内外的关注点,便也逐渐回到了太庙。 事态发展到现在,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已经没人能预料到了。 公侯贵戚、朝臣百官们不再奢望其他,只希望能在事态有新进展时,第一时间作出相应的应对。 而在这般万众瞩目下,太庙内的刘荣、刘淤二人,却实在是悠闲地有些气人…… “大哥你说(嚼嚼);” “我们就这么(嚼嚼)在太庙(嚼嚼),当着(嚼嚼)太上皇的面(嚼嚼)吃东西(嚼嚼嚼)。” “太上皇(嚼嚼)不会觉得(嚼嚼)咱们不敬吧(嚼嚼嚼嚼)?” 盘坐在蒲团之上,小口小口吃着米饼,听闻弟弟刘淤这含糊不清的一番话,刘荣只忍俊不禁的一阵失笑。 ——知道不敬,还不知道收敛着点? 虽是这么想,刘荣却并没急着开口,而是细嚼慢咽,将口中米饼全部咽下,才含笑道:“不会。” “反倒是子孙饿了肚子,才会让太上皇心疼。” “看我兄弟二人吃的这么开心,太上皇,也只会老怀大慰。” 本还觉得这么做有些许不妥,却是在扛不住饿,听闻大哥如此说,刘淤当即便深以为然,索性也不再多想,大口大口啃食起手里的米饼。 不多时,一张米饼便已全部下肚,又有刘荣早早定下‘一日两餐,每餐一饼’的定额,公子淤纵是觉得还有些没吃饱,却也只得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诶,大哥。” “废帝刘恭、伪帝刘弘,还有孝惠皇帝的其他儿子们,当真是我刘氏的血脉吗?” 方才就被问及这个话题,刘荣是用吃的塞住了弟弟刘淤的嘴。 饼吃完了,弟弟又再次问起,刘荣却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暗下稍一思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索性便深吸一口气,给这個傻弟弟补起了宗亲子弟的功课。 “废帝刘恭,是孝惠皇帝亲自册封的储君太子;” “少帝刘弘,更是吕太后亲自扶立的汉天子。” “如果这二人,都不是我刘氏血脉,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孝惠皇帝,也非我刘氏血脉;吕太后,更非我刘氏之妇。” “老三说,这可能吗?” 公子淤只当即点下头,待反应过来,又赶忙摇摇头。 “自是不可能。” “如果连孝惠皇帝都不是我刘氏血脉,那这天底下,怕就没人是我刘氏子弟了。” 闻言,刘荣含笑点下头,算是认可了弟弟的说法。 孝惠皇帝刘盈,是太祖皇帝刘邦唯一的嫡子。 确如刘淤所言:如果连孝惠刘盈,都不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那如今天下,怕是当真没有人敢说自己身上,流淌着太祖高皇帝的血了。 回答了弟弟穷追不舍的疑惑,本以为话题到这里就能结束,却见公子淤赶忙便接着问道:“既然伪帝刘弘和孝惠皇帝的儿子们,也都是我刘氏血脉,那为何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要把他们也一起诛了呢?” “为什么要对外说,他们都是吕氏外戚祸乱后宫所出,非我刘氏血脉?” 这一下,刘荣却是犯了难。 按理来说,这个场合又没有旁人,面前坐着的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刘荣就算敞开了说,也不会有什么隐患。 但一时之间,刘荣,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老三,还小。” “等长大些,便自会明白。” “——就算我现在告诉老三,老三也只会更加疑惑。” “唯有到了那个年纪,自己想明白其中关键,老三,才能算是真的年壮成人。” 自家大哥这般回应,公子淤很是不服气。 “我都十三了……” “放在民间,到了我这般年纪,都该寻亲事了……” 一听这话,刘荣当即便来了兴趣,赶忙顺着弟弟的话将话题岔开。 “老三这是~” “——少年慕艾啦?” “哪家闺秀尽有这般福气?” “告诉大哥,等此间事了,大哥去求父皇给老三赐婚!” 对于刘荣转移话题的小心思,公子淤毫无察觉,只似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般,扭捏着红了脸蛋。 又逗了逗这个傻弟弟,待刘淤羞臊的夺取了角落,刘荣面上的戏谑笑意,才逐渐被一抹淡然缓缓取代。 远远撇了眼弟弟刘淤的身影,稍咧嘴一笑; 旋即便起身,走到了祭堂门内,眺望向与太庙一墙之隔,却好似隔着天堑的长乐宫。 “便是天被捅破,曾祖母,当还是会按兵不动。” “父皇此刻,大抵也还‘生着闷气’。” “皇祖母,会作何抉择呢……” ··· “——薄昭之鉴,吓得退皇祖母吗?” “诸吕故事,吓得住窦太后吗?” “亦或者……” 正思虑间,弟弟刘淤百无聊赖的声线再度响起,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诶,大哥。” “咱们哥儿俩,得在这太庙待多久啊?” “我瞧大哥怀里,总共就七张米饼,今天一天,我二人就吃了四只。” “若明天还出不去,等到了后日,我哥俩岂不就要饿肚子了?” 发现弟弟到了这个关头,都还关心能不能吃饱肚子,刘荣苦涩之余,却也莫名一失笑。 “这就要看皇祖母,多长时间才能消气了……” “——什么?!” 话音刚落,公子淤便从蹲着的角落弹起身,满目骇然的望向刘荣! 却见刘荣不着痕迹的抬起手,虚握拳挡在嘴前轻咳两声。 “咳,咳咳;” “啊~那个,我是说……” 嘴上说着,刘荣余光朝着太上皇的神主牌一撇,当下便也有了说辞。 “我是说,太上皇不会坐视不管的。” “若我兄弟二人饿了肚子,太上皇定会不忍,显灵给我二人送来吃食。” 闻言,公子淤只将信将疑的皱起眉头,蹲会角落的位置,暗下苦恼起来。 “也不知道太上皇显灵,能带什么吃的来……” “若是带少了,不够我哥儿俩吃怎么办……” “不是——鬼神送来的吃食,到底能不能吃啊?” ……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76章 孙儿,冤枉啊! 刘荣原以为,的那样:为梁王刘武入朝,而设此接风宴。 更贴切的说,这场宴会,更像是刘氏内部的家庭会议…… “鸿门宴?” “还是断头饭……” 极其废力的抬脚跨过高槛,大致扫了眼殿内,刘荣便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思绪尽数抛于脑后。 费力侧过身,和弟弟刘淤彼此搀扶着,迈动缓慢而又虚浮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到殿中央,稍靠近御阶一点的位置,兄弟二人便惨兮兮的互相搀扶着,缓缓跪下身来。 ——却没说话。 老三刘淤显然还没恢复过来,浑浑噩噩的走在大哥身边,如行尸走肉般瘫跪下身。 刘荣倒只是虚弱了些,至少意识很清醒,却即没有向御榻上的窦太后、天子启见礼,也没有叩首口称‘不孝孙儿’。 就那般蠕糯的张口,将那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着,终还是默然将头叩了下去。 今日这阵仗,与会众人本就察觉到了不对,并没有什么心思交谈; 见兄弟二人走进殿内,更是齐齐噤声朝二人——尤其是朝刘荣看去。 待刘荣这有口难言,甚至可谓‘欲语泪先流’的凄惨模样,本就安静的有些诡异的殿内,更变的落针可闻。 东席,是宗正刘礼为首,诸皇子依序落座,旁支宗亲位于末席; 西席,则是太子詹事窦婴领衔,轵侯薄戎奴紧位于次席,诸皇子生母及外戚依序落座。 此刻,却都目不斜视的望向殿中央,那两道凄凄惨惨戚戚的虚弱身影。 “起来吧。” 实际上只是十数息,殿内众人却无不觉得:从兄弟二人走入殿内时开始,已经过去了小半个甲子! 终,还是窦太后不咸不淡的一声招呼,将兄弟二人的声音从地上唤起,改叩首为跪坐,就那么跪在了御阶前不远处。 上首御榻之上,窦太后、天子启同坐于中,梁王刘武、馆陶主刘嫖一左一右,母子四人面上神色各异。 ——窦太后两眼无光,面上无喜无悲,只那淡漠的气质中,仍带着些许若有似无的怨气。 相较于窦太后那藏得极深的怒意,天子启则显然完全没有掩饰的打算——几乎是在看到二人的刹那,面上笑意便尽数敛去,虽没有吹胡子瞪眼,脸色却也是阴沉的吓人。 天子启身侧,梁王刘武面上神容说不尽的复杂,有愧疚,有担忧,有感怀,也有惆怅。 至于窦太后身旁,馆陶主刘嫖仍是浅笑盈盈,一双贼眼滴溜乱转,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 又是一阵漫长压抑的沉寂,惹得殿内众人愈发心绪沉重,便是殿内的兄弟二人,身形都有些摇晃起来。 看着两個儿子——尤其是刘荣这般虚脱的模样,栗姬心下更是一阵焦急,恨不能直接端着粥碗上前,像刘荣儿时那般,一口一口为宝贝儿子喂下米粥。 虽是按捺下冲动,却也没忘昂起头,朝对座东席的次子刘德恶狠狠一瞪! 待刘德故作心虚,实则满是苦涩的低下头去,又将焦急的目光,移回殿内的两个儿子——主要是刘荣身上。 随着过去这段时间,刘荣有意无意的潜意识指引,栗姬已经愈发不对窦太后、天子启抱有希望了。 虽然还没到对刘荣言听计从的地步,栗姬也已经逐渐意识到:靠人,不如靠自己! 与其指望那瞎眼老妇、负心老狗,倒不如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将这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好。 但再怎么相信刘荣,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尤其又见到刘荣这幅惨状,栗姬焦躁不安的心,也还是难免一阵揪痛…… “听说皇长子,有话要对我这瞎眼寡妇说。” “——只不过今日家宴,倒是没留多的酒水,可供皇长子借胆了。” “便当着诸刘宗亲、各家外戚的面,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吧。” “若果真是我做错了事,便是向自己的孙儿赔罪,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在殿内众人看来,窦太后说出这句话,是心底那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才这么提了一嘴。 但御榻上的其余三道身影都知道:刚才那段漫长的沉默,是这位瞎眼太后,在强自按捺下胸中恼怒! 怒火压了下去,能保证开口说出的话不会变成咆哮,殿内的沉寂,才总算是被打破。 对于窦太后这般反应,刘荣自也是早有准备,面上却还是一副极尽苦涩的表情,木木抬起头,目光呆滞的看向祖母窦太后。 只三五息,便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沿鼻翼两侧滑下,落在了刘荣的嘴角。 “孙儿,不敢自辩……” “恳请皇祖母,从重发落……” 言罢,刘荣才刚抬起没一会儿的额头,便再次摇摇晃晃砸向面前的陈木地板。 而御榻之上,窦太后见刘荣这般作态,却是丝毫不觉得解气,更是难忍怒意发出一声冷哼。 “这天底下,还有皇长子不敢做的事?” “——这都要等着看天下人的唾沫,把我这瞎眼寡妇给活活淹死了!” “咒诅祖母太后这种事,皇长子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是皇长子不敢做的?!”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心头巨震,更是本能的将头深埋下去,各自调整起陡然加重的鼻息。 ——太后,居然就这么把事儿摆上了台面! 如果先前,刘荣还有机会涉险过关,顶着‘酒后失仪’的罪名闭门思过的话,那在窦太后把事儿摆上台面,直接点出刘荣那日是‘不孝亲长’之后,刘荣距离社会性死亡,也只差一道官方的处决诏书了…… 一时间,殿内众人无不心惊肉跳,纵使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也根本不敢将头抬起分毫。 至于落座于西席的栗姬,更是目眦欲裂的紧咬牙槽,一手更是已经撑在了面前案几之上,作势便要起身上前。 话说一箩筐,实则也就是几眨眼的功夫——只短暂的滞愣之后,刘荣便满带着震惊昂起头! “孙儿,何曾说过这般混账的话?!” 满脸震撼的说着,刘荣更难掩惊惧的稍一转头,望向祖母身旁的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 片刻之后,刘荣惊骇欲绝的叫苦声,便响彻整个长信殿上空…… “孙儿说的,明明是天下人的唾沫,会淹死我汉家的皇太弟!” “——孙儿何曾,又怎敢怨怼皇祖母?!!!”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最新章节列表 第077章 我乏了 皇太后,皇太弟。 一字之差,对于刘荣的罪名定性,所能造成的影响却可谓天差地别。 皇太后,是汉家及老刘家理论上的大家长,地位至少于天子平齐,甚至还隐隐有所超出。 ——至少在如今汉家‘以孝治国’的政治大环境中,皇太后是有权废、立天子的。 反之,天子却绝无可能废、立太后。 至于皇太弟,那就逊色许多了。 首先,这是个不曾存在过——至少是不曾有人拥有过的,且才刚被‘发明’出来不久的身份名词。 一个不曾存在过的身份,能有多尊贵? 顶破天去,也就是和储君太子齐肩; 若是考虑到‘名不正言不顺’‘旁支代嫡’等负面影响,甚至还要比储君太子再矮上一头。 其次,则是如今的刘武,仍旧还只是梁王刘武,而非皇太弟刘武。 皇太弟本就算不上多尊贵,前面再加上个‘准’字,自更不比刘荣这个皇长子尊贵到哪里去了。 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准储君了? 我皇长子刘荣,好歹还名正言顺些! 最后,便是梁王刘武这個‘准皇太弟’的特殊性了。 ——梁王刘武这个‘准皇太弟’,几乎可以说是窦太后一厢情愿。 纵使天子启私下口头提及过此事,却也从未在正式场合,公开发表过对‘皇太弟’这一新生名词的看法。 这一层层buff叠下来,刘荣怒喷一句‘且看天下人的唾沫,淹不淹得死我汉家的皇太弟’,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你都要旁支代嫡,抢我储位,玩儿兄终弟及那一套了! 我皇长子一时气急,又酒壮怂人胆,还不能骂上两句了? 也就是刘荣是宗亲,和窦太后多了层祖孙、和梁王刘武多了层叔侄的关系。 若是换个脾气爆烈一点的外姓朝臣,如丞相申屠嘉、中尉周亚夫之类,别说喷梁王刘武了——指着窦太后鼻子骂‘欲复为吕氏乎’,都还是轻的! 如此算来,原本涉嫌‘不孝祖母太后’的罪名,自然就降到了‘不恭宗亲长者’的程度。 这是个什么概念? 再怎么严重,也总不会比论起棋盘砸死人家的儿子,还不给人家一个说法更严重就是了…… “皇帝怎么看?” 被刘荣这么一噎,顿时将殿内数十道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窦太后一时之间,也是有些发作不能。 窦太后当然知道刘荣是在巧言诡辩——刘荣那日骂的,必定是自己这个祖母。 但汉家的皇太后和天子之间,却存在着一个极为关键的差异。 也正是这个差异,让汉家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政体得以正常运转,而非演变成东-西两宫争权夺利的舞台。 ——太后惩罚一个人,是需要证据的。 不同于天子可以乾坤独断,随便扯块遮羞布便可以惩治,甚至处死一个人:汉太后降下惩处,是需要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的。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汉太后礼同天子,口称:朕,亡称:崩,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如此滔天权势,又无所掣肘; 若使其肆意妄为、动辄杀罚,则恐复为吕氏…… 吕太后不就是那样吗? 说杀谁就杀谁,说做什么就做什么,说封谁为王就封谁为王! 戚夫人,刘如意,还有太祖高皇帝的儿子们,哪个是真的‘该死’? 诸吕王侯,还有鲁元公主那个被封为鲁王的儿子张偃,又有哪个是真的该被封为王、侯? 所以,为了遏制汉太后无限庞大,同时又毫无掣肘的滔天权势,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时,汉家的天子和朝臣之间,便已经定下了基本的默契。 ——为了避免汉家再出一个吕太后,汉太后的权力,必须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 具体的措施,便是每当东宫太后做出,或即将做出一件出格的举动时,朝堂便会跳出来指责东宫:太后,是想效仿当年的吕太后吗? 当年,先帝铁了心要弄死自己的母舅薄昭,薄昭一母同胞的长姊薄太后,也不是没有替弟弟薄昭求过情。 只是当时,先帝轻飘飘一句反问,便让薄太后自此避居东宫,至今都没再过问朝政的事。 ——母后,是要效仿吕太后吗? 吕太后,便是悬在每一位——每一位汉太后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切可能使自己沾染上‘效仿吕后’的人或事,都足以让汉太后退避三舍,甚至是像如今的薄太皇太后那样,自此避居深宫,不问世事…… “看着这混账就来气!” 对于母亲的求助,天子启显然不打算回应,只仍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一副老父亲被混蛋儿子气的鼻孔冒烟的架势。 “自己说出口的话都不敢认,还在这里狡辩!” “——母后接这个混账出来做什么?” “不如就直接饿死在太庙,也算是死得其所!!!” 乍一听像是附和,实则却是以进为退的一番话,顿时将本就尴尬的窦太后,逼到了一个愈发窘迫的位置。 刘荣那句话,没有说出最后那个皇太后的‘后’字,便意味着窦太后再怎么恼怒,也只能疑罪从无。 除非想要和薄太皇太后一样,明天一大早也跑去深宫,找一个清静的宫殿隐居; 否则,窦太后便只得强压下怒火,咬碎牙齿和血吞…… “终归是我汉家的皇长子,又是皇帝的子嗣,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的血脉。” “不过是酒后失言,终归;” “罪不至死。” 纵是不愿,窦太后也还是不得不说出这句话,为此次的事件定了性。 ——刘荣酒后失言,不恭宗亲长者。 按照惯例,顶多也就是闭门思过之类; 又考虑到刘荣已经在太庙思过五日,此事,也只能就此揭过…… “呼~” 纵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当真正得到‘无罪’的宣判结果,刘荣也还是不免长松了口气。 领着弟弟叩首谢恩,到殿侧的位置坐下来,一阵胡吃海塞; 过程中,也不忘提醒弟弟吃慢些,别再撑了肚子。 反复提醒过好几次,发现弟弟都含糊其辞的‘嗯嗯唔唔’,手上动作却丝毫不见减缓,刘荣只得抢过弟弟手中炙肉,端起一碗米粥; 稍一思虑,又往粥里倒了些温水,才一边喂着弟弟,嘴上一边温声道:“接连辟谷好几日,得先吃些流食,好让脾胃先适应下……” 看着刘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耐心的喂弟弟一口一口吃下稀粥,殿内众人高高悬起的心,也终于逐渐平复了下去。 东席,包括皇次子刘德在内的一众皇子,都将嫉羡的目光撒向公子淤,却根本没能将这位皇三子的注意力,从刘荣手中粥碗移开分毫。 西席,太子詹事窦婴老怀大慰,得意抚须; 南皮侯世子窦彭祖含笑点头,眼带认可; 轵侯薄戎奴一如往常:目光呆滞,神情淡漠。 ——栗姬,喜极而泣。 尤其是看到兄弟二人这颇为温暖的互动,栗姬只又哭又笑的低下头去,手中帕子在脸上擦了又擦,却怎都抹不尽那绵绵不绝的泪水。 期间,自也不忘夹杂几个投向皇次子刘德的眼刀。 而在御榻之上,窦太后一整天都没怎么放晴的面色,也终于在看到这一幕时,逐渐涌上些许动容。 “当年在代王宫,先帝整日整日摆弄庄稼,我和嫖又忙着养蚕、织布。” “阿武饿了,便都是皇帝这般喂食的吧?” 听出母亲异样的情绪,天子启纵是‘余怒未消’,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怒火渐渐敛去。 又将浊气重重呼出,才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母亲轻轻一点头。 “阿武儿时,可比老三能吃多了,啊?” 说着,天子启便转过身,颇为戏谑的抬起手,在梁王刘武后脖颈上轻拍了拍。 正要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身旁的母亲,已是满脸萧瑟的拄杖起身。 颤巍巍直起身,在殿内粗略扫了一圈,这位窦太后,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难得今日,诸刘宗亲、各家外戚齐聚……” “——我乏了” “皇帝,便替我多坐一会儿吧。” 丢下这句话,窦太后便迈动脚步,手中鸠杖一下下落在陈木地板上,随着一阵极为规律的‘咚咚’沉响,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却是没人发现:每走出一步,窦太后那常年古井不波的面容,便会黑下去一分。 ——今天,本是窦太后借刘荣怨怼东宫一事,向天子启发难,并顺势提出‘皇长子还太嫩,在天子启和皇长子之间,应该由梁王刘武暂坐几年皇位’的日子。 但刘荣一阵胡乱搅合,甚至还直接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台面,,算是让窦太后的盘算彻底落了空。 窦太后当然不会,也不可能就此退缩。 但具体怎么做,还需要重新筹谋布局,再等个合适的机会…… “要留阿武在长安,再多待些时日了。” 如是想着,窦太后阴郁的面容,更是愈发阴沉了起来。 梁王刘武当然能在长安,等册立储君的诏书。 但关东的吴王刘濞,可不会好心到等刘武重归睢阳后,再于吴地举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