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之屠仙记》 第一章 狼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 ——《聊斋志异·狼》 红日坠山,寒鸦归林,暮色苍茫,西风凄紧。 并州太原郡治下,阳曲县城西郊。 在一条荒僻小径上,张乾挑着一副担子大步流星疾行如风。 他今年刚满十七岁,微黑的脸膛上还带着些少年人的青涩,身量却已长得比寻常成年男子还要高出整个头有余,更兼肩宽背厚手脚粗大,只看背影浑然已是一条魁伟汉子。 单以相貌而论,这少年只能称得一句“端端正正”的评语,放在人群中绝不会是最引人瞩目的一个。但他浓黑眉毛下的一双眼睛便如两座无底深潭般幽邃难测,令人隐隐感觉其必然拥有些不凡之处而绝非俗类。 如今已是深秋时节,他身上却他只穿了一件土黄色粗布单衣,但行走在透着丝丝彻骨寒意的肃杀秋风之中竟是毫无瑟缩之态,反是昂首挺胸显得甚是从容。 肩上担子两头的箩筐中那几块剔得干干净净的猪羊大骨、腰间用皮质软鞘盛纳的尺半短刀和一根乌黑秤杆,都显示出这少年人贩肉屠户的身份,但他身上的那件朴素布衫却甚是整洁干净,绝不似寻常屠户般满身油污。 “嗷呜--” 一声凄厉苍凉的长嗥蓦地打破了荒野的沉寂。 听得这一声明显是野狼发出的嗥叫,张乾的脚步倏地止住,脸上现出了警惕的神色。 近日来,阳曲县城内早流传出城郊有恶狼掠食乡下禽畜乃至伤害人命的消息,后来县衙里也出了告示,在发布猎杀恶狼的悬赏同时,也告诫人们平日多加小心,尤其不要在天晚后独自到荒野之处。 张乾日间到西郊乡下一户办喜事的人家送肉,在主人家凑个热闹喝了几杯喜酒之后天色便已不早。 村中也有熟人提醒他当心恶狼,更热心地请他在自己家中留宿,等到第二天上午再回县城。 张乾却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谢绝对方好意后便独自回城,不想当真被恶狼盯上。 此刻他只是警惕却并不慌乱,站定后转回身来,凝神向着传来狼嗥的方向望去,登时便看到一头体型足有牛犊大小的巨狼出现身后的小径上,四条腿正迈着几乎称得上“优雅”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自己走来。 这头巨狼颇有些诡异之处,一边前行一边用两只闪烁着莹莹碧光的眼睛上下打量体型壮硕的张乾一番,一张覆盖着青灰色短毛的倒三角形脸上竟现出一抹极为人性化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似乎是对眼前这一大块“食物”的分量颇为满意的样子。 面对这头体型庞大又透着十分诡异的巨狼,张乾双目微阖,缓缓地将肩头的担子放下,双足如老树生根般稳稳扎在地上,身躯微微前倾含胸弓背,双臂自然垂于身侧。 正打量着张乾的巨狼很快便发现今日的情形与往日有些不同。 以前这些“食物”在看到它时无不面色如土拔腿便逃,而它便可以就势追杀在后方将其扑倒,从后颈下口大快朵颐。而眼前的“食物”则是直面相向不动如山,身上更隐隐透出些许极其危险的气息。 发觉异样的巨狼在距离张乾三丈外停下,昂首用略带困惑和警惕的目光再仔细打量起张乾。 “体型庞大倒还罢了,竟还如此聪明,看来市井间那些关于精怪的传说未必都是虚妄。” 张乾心中暗忖,仍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打定主意要以静制动,先窥探这头诡异巨狼的虚实。 那巨狼见此情形,忽地仰首再发出一声长嗥,然后却不再上前,如一只大狗般就地蹲坐下来,两只眼睛仍死死盯在张乾的身上,竟似打定主意和他耗上了。 便在一人一狼对峙之时,另一头体型只略小几分的巨狼无声无息地从路旁半人高的干枯蒿草中钻了出来,从张乾身后悄然逼近。 当后面的巨狼潜行至张乾身后丈许距离时,前面的那头巨狼蓦地从地上弹起,张开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作势欲扑。 张乾似乎丝毫未曾察觉身后的威胁,屈膝抬臂准备迎接身前巨狼的进攻,却没有看到身后的巨狼已经在这一瞬间纵身而起凌空扑至,一张血盆大口开阖间凶狠无比地啮向张乾的后颈。 眼看着身后巨狼的牙齿便要触及张乾后颈的皮肤,他陡然间毫无征兆地原地旋身,右臂弯曲后突出的手肘随着旋身之势反向上方捣出,其势凶猛霸道直如金刚捣锥。 这一击之前他完全没有用眼睛去看,坚硬如铁的肘尖却精准无比地捣中身后偷袭巨狼的下颚。 这一肘中蕴含的力量恐怖无比,那巨狼张开的嘴巴伴着清晰的骨裂声响猛地闭合,悬空的庞大身躯也被带着凌空翻滚着向后抛飞出去。 凭借将计就计的一击消除身后的威胁后,张乾双腿发力在地上一撑,壮硕的身形如一支离弦之箭飙射而出,直扑身前那头似是被方才电光火石间的反转变故吓到的巨狼,在它做出反应前抬右手一掌拍中其头顶。 俗语都说狼是“铜头铁额豆腐腰”,张乾这一掌落在它身上最硬的头盖骨上时,向内凹陷的掌心轻轻向外一吐,一股阴柔而霸道的劲力发出,透过颅骨将里面的大脑震得一塌糊涂。 在身前这头巨狼随着他掌势一头栽倒当场毙命的同时,身后被他击飞的那头巨狼也砰然摔落地上,上下颌骨连同半个脑袋的骨骼都被那一肘捣碎,身躯微微抽搐,眼看着也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张乾长长地吐出胸腹间的一口浊气,收了拳势低声自语道:“这两头畜生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异,体魄和智力都超越同类,却终究未脱野兽的范畴,以我如今的实力倒也不难应付。但不知那传说中真正成了气候的精怪又是怎样的景象?” 沉吟片刻后,他俯身将两头巨狼的尸体提起,分别塞入一个箩筐之内,然后用担子挑在肩上,举步向县城的方向行去。 才行了几步,他忽地哑然失笑,没头没脑地慨叹着说出一句话来:“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第二章 《九易炼形术》 虽然肩上多了那两头庞大狼尸的几百斤分量,但张乾的一双长腿迈开仍是步履轻盈行走如风,因而堪堪在县城西门关闭前的一刻赶到。 那几个正收拾东西准备关城落锁的门军都却识得张乾,其中一人远远地便高声噱笑道:“张一郎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这般时分才回城,也不怕被那恶狼叼了去!” 张乾几步赶到城门下,将两个箩筐左右一摆,哈哈一笑回应道:“田五哥却是有心了,只不合忘记我干得是什么营生。那恶狼对旁人而言是猛兽,在我这里则不过是待宰的畜生罢了!” 这时几个门军都看清箩筐中的狼尸,一个个尽都骇得瞠目结舌,好半晌后那田五哥才带着一脸的赞叹钦服之色叹道:“乖乖,好大的两头恶狼,怕不是快要成精了罢?也就是你张一郎,若换旁人遇到这两个家伙,十成十地要做了它们腹中之食。” 另一人则满是艳羡地道:“张一郎你这次却发财了,须知县尊为了平息此次狼患,可是发布了足足五十两白银的悬赏!” 张乾笑道:“来日若领到赏银,定当请诸位大哥饮酒。” 说笑几句之后,他告辞往城门里面走去。 几个门军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都是一副既羡且妒的神色。 他们心中都清楚这次张乾却是大发横财,除了县里的赏银,这两头巨狼尸体的价值也非同小可。 但这些人也仅止于羡慕嫉妒,绝没有人生出什么不良之念。 这却不是他们心无贪念或是与张乾交情深厚,而是都知道这个少年屠户实是个惹不起的遮奢人物。 说起来这张乾并非阳曲县人。十年前本县的一个屠户张大出城收购生猪,却在路边看到一个浑身赤条条又昏迷不醒的孩子。 那张大当时已年过五旬,不知是否这辈子杀生太多的关系,一直膝下空空无儿无女,连一个老妻也在早几年染病身故。 看到那孩子时,张大一时触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背回城里安顿在家中。 还不等他去请郎中来诊治,那孩子便自己醒转过来。 在张大询问那孩子的来历时,那孩子却只说自己名唤张乾,至于家乡亲人、身世经历之类,却是一概想不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又昏迷在路旁。 张大为人本分老实,对此也不曾多想。他看到那孩子虽然前事尽忘,言谈举止间却显得甚是伶俐聪敏,更难得的是这孩子竟也姓张,这岂非是老天爷特意赐给自己的礼物? 心中迅速做了决定后,张大便托人为张乾落了户籍,收养在家当做亲子抚育,更拿出积蓄送他入塾读书。 张乾这小小孩童也极是懂事,每天回家完成课业后便主动跟着张大学习屠宰手艺。他既不害怕见血,也不抱怨辛苦,不过一两年时间,不仅已能识文断字,还顺便将张大的手艺学个十成。 眼看着这对半路父子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只可惜那张大终究是福薄之人,竟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撒手人寰。 那一年的张乾刚满十二岁,养父传下的一份家业虽然微薄,还是不免招来心怀贪婪者的觊觎。 在本县街面上混的一个痞棍王能欺张乾年少,伪造了一份借据,又纠集了十多号无赖之徒闯上门来,说是张大生前欠下债款,要拿张家的房产铺面来相抵。 当时张乾的身量已不输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对这群上门勒索的混混,他竟是一言不发地迎头撞进人群抡拳便打,展现出的战斗力更是强悍无比,片刻间即将十多个练过些拳脚且惯于好勇斗狠的汉子打得断手断脚倒地不起。 最后张乾又将那为首的王能拖到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一柄剔骨尖刀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手段之狠辣实令人胆寒。 经此一事后,张乾张一郎的凶名遍传于整个阳曲县的城狐社鼠之间,即使是五年后的如今也拥有相当程度的震慑力。 却说张乾入城后回到位于县城西南角的家中,这是一处独门小院,虽不甚宽敞,却也有三间正房和东西厢房,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他进门后先将那两具狼尸安置好,准备等到第二天再洗剥收拾。略做洗漱后,又到厨房里开火下了一大碗面,就着几瓣生蒜唏哩呼噜地吃个干净。吃饱后稍作休息,待到心神平静,便走到院子当中做起每日必行的功课。 悄然升上檐角的明月撒下满地皎洁清辉,张乾借着满庭月色移身摆臂,使开一路极其怪异的拳脚功夫。 之所以说怪异,一则是他这路拳脚完全违背了人类的生理构造,将身体扭成麻花般的形态还只算是其中最简单的动作;二则是他这路拳脚使得极为缓慢,手臂身形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移动,每一个架势做完都要耗足一盏茶的时间。 等到整套功夫的八十一个架势全部完成,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里。收势站定后的张乾缓慢而悠长地吐纳十数次,当时身心俱都无比满足,隐隐然有一股冯虚御风、超凡脱俗的奇妙感觉。 他这一路功夫却有个名目,唤作《九易炼形术》。 当今世上的修行之道在入手时有炼体魄与炼神魂两条门径。《九易炼形术》便是其中修炼体魄的秘法绝学。 所谓“九易”者,第一为“易气”,调节呼吸;第二为“易血”,搬运气血;第三为“易精”,炼化精元;第四为“易脉”,导引内息;第五为“易髓”,炼化凡质;第六为“易骨”,褪去凡骨;第七为“易筋”,脱去凡胎;第八为“易发”,内外如一,纯净无尘;第九为“易形”,身如太极,抱丹成仙。 经过九年的潜心修习,如今张乾已经将前面的八层功夫尽数练成,只差最后一步便可证得肉身圆满成就人仙。 至于这门《九易炼形术》秘法,却并非得自他人传授,而是张乾自己将前世一身武道彻底融会贯通之后凝练升华的智慧结晶。 第三章 刀道之至,无厚有间 张乾前世本是一个武痴,自幼随父亲修习家传功夫,年未弱冠便即强爷胜祖青出于蓝。 后来他又遍访国内的武学名宿,求教切磋而兼采百家之长,进而更周游世界博览各国武道技击精华,终于在而立之年将一具血肉之躯淬炼打磨得圆满无瑕。 然而他的武道之路也就此止步,之后无论如何打磨自身,也无法再做出一丝一毫的突破。 武道之路已尽,张乾转而试图从虚无缥缈的仙道之路寻找更进一步的机缘,在翻遍满是晦涩道家术语的古籍后,终于窥得了一丝玄奥。 他推测自己的前路当应在道祖老子那一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之上。既然修自身之路已断,便该转而求诸天道,采撷天地灵气以弥补不足,如此才可延续修行之路。 张乾也知自己生于末法时代,天地灵气早已断绝,按说这理论应是如海市蜃楼一般,不管如何美妙也只可望而不可及。但他既然做此猜想,心中自然也有一番考量。 在他想来,这个世界虽已被人类开采得面目全非,终究还是有一些人迹难至的险地绝域可称净土。在这些保留大部分原始风貌的地域,或许还有些许天地灵气的残留。 从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十年间,张乾便致力于探索世界上的各处人类禁地,最终在昆仑山脉深处的一处隐秘古迹中发现了一件古物,更在那古物中隐隐感应到一丝奇异能量的存在。 只可惜欣喜若狂的他尚来不及仔细探究,便被那古物突兀爆发的一团光芒吞没然后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经身在如今的这方世界,还缩水成七八岁孩童的样子被张大收留。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他虽挂念另一个世界的年迈父母,但想到他们向来都是由兄长奉养,原也指望不上自己这个常年在外游荡的次子。尤其是想到这个尚未被现代文明过度破坏的世界或许便有灵气的存在,他便也心安理得地安居下来。 身体缩水之后,他那一身臻达人类身体巅峰的强横武力亦化为乌有。不过这也正合了他的心意,方便他在从头再来的过程中弥补前世武道修行的一些缺陷。 在重拾武道修行时,张乾又发现自己这具身躯虽然严重缩水,却又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身体的素质潜力竟有了极大的提升,这无疑令他的修行之路更加广阔。 依照了自己融合前世所学研创的《九易炼形术》修行十年,如今的他已有十成的把握在第十个年头结束前踏过最后一步,重回前世用了二十多年时间才臻达的巅峰。然后便可以尝试前世推演的理论,借助天地灵气触摸更高一层的境界。 完成当天的修行功课之后,张乾冲了一个畅快淋漓的冷水浴,浑然不惧深秋寒气的侵袭,然后一身清爽地到房中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洗漱用饭已毕,便将那两头巨狼的尸体吊在木架上,接了木盆放血之后开始剥皮。 那一柄平时惯用的尺半屠刀在张乾臂、腕、指、掌的结合运用下,宛然化身为一条灵动无比的游鱼,挥舞抽送之间,便如分水划波般在皮膜与肌肉之间行进,霎时间已在这头狼尸周身游走一遭。 张乾收刀转到狼尸背面,探手抓住狼尸后颈皮轻轻一提,只听得“哗”一声轻响,一张完完整整的狼皮便被他揭了下来。 将狼皮在另一边的架子上摊开晾好后,他又取了两个木盆放在剥好的狼尸下面,屠刀再次伴着极其玄妙的身形步伐舞动起来,其薄如纸的刀锋毫无滞碍地切入肌肉、筋骨、关节之间的缝隙,一拖一带便轻而易举的将一块连骨狼肉分割下来,再用刀尖轻轻一挑便使之落入下面的木盆之内,内脏之类的则落入另一个木盆中。 不到片刻,整只狼尸便被分割完毕,只剩下一个剥了皮的狼头挂在木架上摇摇摆摆,看上去诡异又可怖。 收拾完一头狼,张乾半刻不停地对另一头下刀。在他那几乎称得上是一门艺术的刀舞之下,那具狼尸同样转眼便成了一张狼皮和两盆分割均匀肉块。 他收势立定,将手中的屠刀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见这柄只是普通铁匠锻造的寻常屠刀依旧完好,薄薄的锋刃仿佛刚刚从磨刀石上打磨出来般没有一丝缺口。 方才炮制狼尸所用的这一路刀法名为“无厚入有间”,是张乾在日复一日屠牛宰羊的过程中,借《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一篇故事蕴含的玄奥道理凝练自己的一身武技,反复推演尝试才研创出来。 这一门刀法并无固定招式,核心要旨便是以神御刃,意在刀先,以无法为有法,以无厚入有间。 看着这一次的收获,张乾的脸上现出欣喜的笑意。 狼这东西全身是宝,两张没有一点破损、品相极好的狼皮固然珍贵,从狼嘴中拔下的十来枚完好无损的狼牙,等加工成护身符之类的饰品后,同样价值不菲。 而张乾最看重的,还是切割出来的几大盆狼肉。狼肉本就拥有“补五脏,厚肠胃,治虚劳,祛冷积”功效,这两头巨狼因有了几分气候,食之更可以大补元气。说不定自己《九易炼形术》的最后一关,便可因此而提前突破。 心中正盘算着如何处置此次的收获,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呼喊:“张一郎可在家中?” 张乾听这声音有些熟悉,当即答应一声去开了门,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官差装束的中年汉子,却是打过几次交道的县衙皂班衙役许梧,在家排行第三。 他上前见了礼,请对方到家中落座,奉上一杯热茶后含笑问道:“许三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许梧笑嘻嘻地拱了拱手:“老哥此来先要向一郎你恭喜,县尊已知道了你击杀两头恶狼的消息,亲自下令要我请你到县衙领赏呢!” “原来如此,却是有劳许三哥奔走。” 张乾恍然,先向许梧道了辛苦,然后到里间换了一身整齐衣衫。 两人一起往外走时,张乾将一张狼皮卷了夹在腋下。 本来似是张口欲言的许梧见状当即闭口,脸上却闪过一抹赞赏神色。 第四章 县尉王生 张乾随许梧到了阳曲县衙后,本县的那位父母官韩轩在后衙予以接见。 看到张乾将那一卷狼皮放在自己案头,明里说得的是作为击杀恶狼的证据上缴,其实便是送给了自己,韩轩当时心花怒放。 前些日子狼患发生,他从某些特殊渠道得知此次在城郊游荡的恶狼并不简单,该是已成了些气候近乎妖物的存在。因而在例行公事地发布了悬赏之后,他其实是准备通过那特殊渠道请高手前来除害的。 怎都没有想到,自己这边请人的手续尚未办妥,治下的一个少年屠户竟已生生地将两头恶狼打死,如今更连皮都扒了下来送到自己面前。 今早得知恶狼伏诛的消息时,韩轩当先想到的却是太原府知府刘信的寿辰将至,而自己这些日子绞尽脑汁也筹备不到足以博得顶头上司欢心的合适寿礼。 要说钱财他固然是不会短缺,但官场上的事情必须讲究些体面,绝无拿着真金白银当作寿礼这等简单粗暴的做法。 就他通过那特殊渠道所知的消息,凡是有了几分气候几乎可以称得上妖物的东西,多少都拥有一点吐纳灵气淬炼自身的本能,而其经过灵气的淬炼后的身躯便成为极难得的宝物,其中尤其以直接接触灵气的皮毛最为珍贵。 因此,他一大早便急匆匆地派了衙役许梧去通传,令张乾到衙门来领取赏银,真正的目的却是在那恶狼的尸体之上。 此刻张乾不待他开口便主动奉上一张狼皮,却是正中他的下怀。 他看这张狼皮果然非同寻常,不仅比一般的狼皮大了一倍有余,而且绒毛浓密光滑,乍看是青灰颜色,在光线下却又隐隐透出些紫色,最难得的是完整无缺品相极佳,绝对是一件珍品。何况民间都传说狼皮有辟邪之效,以之为寿礼足可彰显自己的一片殷殷之心。 至于另外一张狼皮,韩轩虽有几分觊觎,却并没有使手段迫张乾交出的意思。 他为人颇善钻营,最不缺的便是心机和眼光。 眼前这身形魁伟的少年虽只是自己治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屠户,按说理所应当地被自己予取予求。 然而他既然知道那恶狼非同寻常,自然也猜到这能够斩杀恶狼的少年定有古怪,说不得便是传说中那种隐迹风尘的奇人异士。 身为一县之主,自有天朝王权龙气庇佑,对此等人物倒也谈不上畏惧。但不畏惧是一回事,若要主动招惹,总须衡量一下利益得失,得不偿失的事情自是智者不为。 当下韩轩拿出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态度,很是温和地嘉许慰勉了张乾一番,最后拍板说发布悬赏时尚不知那恶狼凶猛如斯且还是两头,因此赏银只有五十两,如今便将赏银翻倍再翻倍,奖励足色官银二百两,而且是当场命人取来银两,亲手交给了张乾。 张乾急忙施礼致谢,心知这是对方投桃报李,二百两银子差不多也能抵得上那张狼皮的价值。早听说这位县尊虽是贪了一些,却也是一个有手段有见识的能吏,如今看来果然非虚。 韩轩见此次的目的已经达到,当时便宣布退堂,还命许梧将张乾送出衙门。 张乾在县衙门口与许梧道别时,悄悄地将一锭十两的官银交到对方手里。 许梧见这少年人办事如此敞亮,笑嘻嘻地捏着银锭连声称谢。 张乾提着一包银子自回家中,后衙的韩轩已经张罗着派人去请来高手匠人好生炮制这张珍贵狼皮。 这时有衙役报说本县的县尉王生有公事到访。 韩轩当时很是客气地说了一个“请”字。 这位王县尉虽和韩轩一样是文人出身,后来却投笔从戎,真真正正地曾在沙场斩首立功。只可惜后来他的上司因事被贬,他也遭了池鱼之殃屈尊在此做了一个小小的县尉。 此人虽然是韩轩的属下,但一来手下有二十多名从沙场上带回来的百战精兵,实为本县最强悍的一股势力,二来妻子刘氏出身巨贾之家,耳濡目染之下极擅经营之道,在本县开设了置办了许多产业。 如此有势且有钱,由不得韩轩不在心中存了三分忌惮,同时在面上保持三分敬意。 近来韩轩又听说王生当年那位遭贬的上司竟有起复之兆,原本三分的忌惮和敬意便随之上升到五分。 不多时,那王生由一名衙役引着到后堂来与韩轩相见。此人大约三十岁年纪,面容俊美,身形轩昂,一身兼具儒雅与英武风度,望之令人心折。 “下官见过县尊!”王生先向上面拱手施礼。 他究竟是士子出身,总是在后堂相见,对待上级的礼节也甚是周备。 韩轩稍稍欠身,含笑道:“王县尉不必多礼,不知有何事与本官相商?” 王生当即将事情简单述说一遍。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彼此交谈了几句便已谈妥做出决断。 谈完公事之后,王生一眼便看到了那张尚未收好的狼皮,笑道:“县尊哪里得到了这么一张皮子,看来似乎不是寻常之物。” 韩轩有些得意地道:“这便是近来在郊野为害的两头恶狼之一,昨日本县的屠户张乾在回城时与恶狼相遇,竟将两头恶狼当场击杀了。本官刚刚从他手中买下了这张狼皮,准备作为寿礼送给府台刘公。怎样,这份寿礼还看得过去罢?” 他自然不会说所谓的“买”,其实花的是公款,借的是悬赏的名目。 “果然不错……”王生用手抚摸着狼皮赞叹一声,随即问道,“县尊说那张乾的手中还有一张狼皮?” “王县尉尚未备办好送给府台的礼物吗?” 韩轩登时便有些警惕,一份礼物是否独一无二,其价值和意义都要大不相同。 王生一看便猜到对方心思,急忙摇手道:“县尊不要误会,刘知府寿辰之时定是贺客盈门,想来也不差下官一个,这狼皮下官却是另有用途。” 韩轩这才想起王生与知府大人颇有龃龉,上任以来政绩卓著而始终不得升迁,症结也在于此。 他登时放下心来,笑道:“这等珍品,一时半刻之间哪能出手?另一张狼皮应该还在张乾手中。王县尉若有需求,尽可派人登门购买。” “多谢县尊指点。” 王生道谢之后告辞离了后堂,出县衙上马径直赶回家中,唤来管事王兴和两名亲兵,让他们带了银两到张乾家中,务必要将剩下的那张狼皮买到手中。 那三人领命之后刚刚出门,一个温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夫君,王兴他们急匆匆地去做什么?” 第五章 财帛易遮小人眼,权势难折丈夫腰 娇声入耳,香风扑面,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从门外款款而入。 这女子正是王生的妻子刘氏。她年纪也近三旬,望之却不过花信之年,面如皎月无瑕,目似秋水凝波,腮若桃花生晕,唇含一点丹砂,当真是比花解语、比玉生香。 “佩蓉。”王生与妻子青梅竹马,爱深意笃,婚后多年,仍习惯如少时般直呼她的闺名。 望着丝毫不减当年美貌,反是平添几分成熟风韵的爱妻,王生心头不免有些火热,迎上去一只手握住她宛若无骨的柔荑,扶着她继续向内走,另一只手却不大老实地摸向那盈盈一握的杨柳纤腰。 跟在刘氏身后的一个娇俏可人的小丫鬟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幕,嗤地发出一声轻笑,随即又急忙举手将嘴捂住。 刘氏俏脸一红,抽出被丈夫握着的素手,又在他作怪的另一只手上轻轻打了一下,脚下加快两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摆脱了丈夫的“魔爪”。 王生略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妻子有百般的好处,唯一的一点不足便是面皮太薄,纵使彼此老夫老妻,也太过容易害羞,如此便不免少了一点房帷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 等到王生也坐下之后,刘氏便再次问起先前的问题。 王生含笑解释了,随后又道:“近日为夫得到些消息,当年谪戍西北的傅公有望被召还京师。若果真如此,这阳曲县却是他回京的必经之地。去年傅公在信中说自己受西北风霜所侵,双腿关节动辄疼痛不止。我想到京师地域偏北,冬天同样冷得厉害,便欲将那狼皮买下,请人制成一床被子,到时送给傅公御寒之用。” 刘氏知道丈夫心中一直记挂着那位赏识提拔他的前兵部侍郎傅公。 即使自己被对方牵累,许多战功未得酬报,只能屈就一个小小县尉,丈夫也从未有过半句抱怨,只是常为傅公鸣不平。 这些年他又毫不避嫌地托人送了不少东西去西北,彼此多有书信往来。 刘氏是明理之人,有一个如此重情重义的丈夫,心中只会倍感自豪。 不过她转念间想到一事,黛眉微蹙道:“夫君这番心意是极好的,只是将事情交给王兴去办,未免有些不妥当。近来我听到一些事情……” 在王生夫妇说话时,那王兴已经由两名亲兵伴着,同往张乾家的方向行去。 王兴不到三十岁年纪,一张脸上透着些精明神气,最近才因为一点亲族关系进王家做了个管事。 提着沉甸甸的银包行至中途,他忽将两个眼珠转动几下,笑呵呵地道:“两位大哥,不过是买点东西,哪里用得着三人同往这般兴师动众?再说对方不过是个市井屠户,哪值得给他如此大脸面?前面是个酒馆,两位不妨到里面小酌几杯,待我去将事情办妥,再一起回府交差便是。” 两个亲兵都是跟随王生从战场下来的粗豪军汉,心中原也没有多少弯弯绕绕的东西,听王兴这一番话说得有模有样,彼此对视一下相互点头,其中一人便拱手道:“如此也好,只是辛苦了王管事一人。” 说罢,两人当真结伴去了那酒馆喝酒。 王兴望着两人进了酒馆,脸上现出一抹欣喜神色,转身快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转过两条街后,他走进一个虚掩着门户的院子。片刻后出来,他身上的衣服变得有些凌乱,领口处隐隐露出半片殷红唇印,手里却已不见了那一包银子。 一路到了张乾的门前,王兴举手拍门高声道:“张屠户可在家吗?” 今天张乾要炮制狼皮和狼肉,没有去铺子开门做生意,听到有人叫门,在里面答应一声去开了门。 乍看之下,王兴被身形魁伟剽悍的张乾唬了一下,等看清他面相确实还有些青涩,便又放下心来,拿捏着腔调淡淡地道:“张屠户,我是本县王县尉府上的管事,奉县尉老爷钧旨,要买下你那张狼皮。” 张乾没有料到这么快便有人得到消息,略怔了一怔后从容笑道:“既是如此,便请王管事入内详谈。” 他将王兴请到家中,在正厅内坐定之后问道:“承蒙王县尉抬爱,张某这狼皮自是不敢不卖,却不知贵府出价几何?” 王兴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摸出两个银锭,漫不经心地道:“算你运气,我家老爷愿意出纹银二十两。你快快收了银子,将狼皮拿来与我。” 张乾上下打量此人几眼,忽地哑然失笑,拱了拱手道:“王管事请便,张某恕不远送。” 王兴面色一沉:“你这是甚意?” 张乾油然道:“便是不卖的意思。” 王兴变色喝道:“你须要想清楚再说话,这是王县尉要买你的狼皮!” 张乾浑不在意地道:“便是天王老子,也须你情我愿才能做成买卖。” 王兴按下心头怒意,沉声道:“那你便说一说,要多少银两才肯卖?” 张乾耸了耸肩:“本来价钱还可以商量,但如今是多少也不成了,因为张某看你这个人不大顺眼。王县尉若诚心要买张某的东西,便换一个人来谈罢。” “好胆!”王兴发一声怒喝霍然起身,但看到同样站起身比自己足足高出一个半头的张乾,满腔的怒火又只能强自按捺,咬着牙道,“好,好,好……你却不要后悔!” 说罢袖了那两锭银子拔腿便走。 张乾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冷笑。 他当然知道那在三年前到任阳曲县的县尉王生,甚至辗转听说过其妻子的“佩蓉”这个闺名。也正是这夫妻二人的名字令他愈发相信,这一方世界定然有值得自己追求的超凡力量存在。 至于那含恨而去的王兴,不过是一个投机取巧的贪婪小人,不值一提。 等出了张乾家门,稍稍冷静下一些之后,王兴脸上的怒色消散,转而笼上一层浓郁的愁云。 他站在街边踌躇半晌,目中陡地现出一抹厉色,转身向着那两名王家亲兵所在的酒馆疾步奔去。 第六章 家有贤妻,夫无横事 王兴一路小跑着来到那间酒馆,气喘吁吁地一头便闯了进去。 片刻之后,王家的那两名亲兵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满脸的愤怒大步闯出,头也不回地向张乾家走去。 王兴一脸焦急地追在后面,嘴里连声喊着:“两位大哥不可莽撞!”目中却显出欣喜兴奋之色。 他在后面眼看着那两名亲兵来到张乾门前,一左一右齐齐出脚,轰然大响中将两扇门板踹得脱离门框飞向院内,两个人则紧随其后闯进院中,口中喝骂道:“那藐视我家将军的贼厮,给爷们滚出来领打!” 王生的这些亲兵都曾在疆场随他出生入死,素来将其敬若天神,口中也一直习惯如在军中时唤他的作“将军”。 王兴看到这两个粗鲁军汉果然一言不合便打入门去,丝毫不给对方分辩解说的机会,脸上奸计得逞的兴奋之色再也掩饰不住,冷哼一声自语道:“姓张的小子,既然你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便须怪不得我……” 一语未毕,眼前忽地一暗,只看到两团巨大黑影一前一后从洞开的院门中飞出,重重地撞在他的身上,齐齐地跌作滚地葫芦。 摔倒在地的王兴只觉全身都痛,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未曾,看着同样狼狈摔在身边的两名亲兵,惊愕万分地问道:“两位大哥,你们这是怎地?” 那两人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顺便也将王兴拖了起来,其中一人低声道:“姓张的贼厮是个硬点子,咱兄弟一个照面便吃了大亏。但这事不能算完,咱们立即回府禀明将军,叫齐了兄弟一起来找场子!” 他本是边境上的悍匪出身,后来被王生收服投身军伍,如今在羞怒之下,早年说惯的黑话又冒了出来。 王兴脸色一变,忙道:“且慢,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两位大哥可到那酒馆中稍等……” 另一人不耐烦地道:“有什么事情能比咱们兄弟丢了人更要紧,先回府见将军再说!” 说罢,两人不由分说地一左一右架起王兴,一溜烟地奔回了王家。 三人来到前厅,正看到王生与刘氏正在叙话。身边除了丫鬟绿漓,还有管家王业和亲兵统领高翔。 看到他们满身尘土的狼狈之态,王生先看了妻子一眼,然后皱眉问道:“发生何事,你们怎弄成这般模样?” 其中一名亲兵抢着开口道:“将军……” 王生眉头皱得更紧,喝道:“此处哪有将军?我已说过多少次了,怎么总不长记性!” 那亲兵被他喝得一缩脖子,忙改口道:“县尉大人,今日咱们奉命去拿姓张的屠户家购买狼皮,岂知那贼厮欺人太甚,不仅恶意抬高售价,更对大人你出言不逊。咱们兄弟两个气不过要教训他一顿,却被他抬手便放到了,还请将……请大人为咱们做主!” 他这番话说得却是理直气壮。早年随王生在军营中,他们这些悍卒骄兵一旦与人起了纷争,王生这做将军的从来都是第一个站出来为他们撑腰。至于自己这边是否占理,那也要等打完之后再做分说。 王生闻得此言果然便有了怒色,右手在座椅扶手上重重一拍便要起身。 一旁的刘氏见状,当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听得这一声咳嗽,王生便又在椅子上坐下,略一沉吟后问道:“那张屠户如何抬价又出言不逊,你可是耳闻目睹?” 见王生发此一问,缩在两名亲兵后面的王兴面色立时大变。 那亲兵却老老实实地道:“咱们却是不曾亲见,先前咱们两人在外面吃酒,只是王管事一人去那贼厮家里,这些事情都是听王管事说的……不过咱们被那贼厮殴打却是亲身经历,半点不假!” 王生审视的目光落在王兴身上,看着他额头有汗水渗出,心中便有了几分明白,但还是开口询问道:“王兴,事情果真如此吗?” 事到临头,王兴也只能咬牙死撑,哭丧着脸道:“小人绝不敢欺瞒老爷,事情确是如此!” 王生的声音中透出些冷意:“既然如此,稍后我自有分处。此事先放在一旁,我拿给你的银两可在身边,你立即交还夫人保管罢!” “这……”王兴面如土色,支支吾吾道,“那银两……小人……” “混账东西!”王生陡然瞋目喝骂,征战沙场磨炼出的杀气稍稍泄露一些,骇得王兴如一摊烂泥瘫倒在地,“你以为自己做的好事无人知晓吗?管家——” 一旁的管家王业上前几步,向王兴冷笑道:“王兴,年前你在福临巷勾搭了一个半掩门的女人,几个月来已在那里花了上百两银子。你自家当然没有这些钱,便从府里公用中挪移贪污。此次老爷给你的银子,应该也是送到那里了罢!” “老爷开恩!夫人开恩!” 王兴见事情遮掩不住,在地上连连叩头乞饶。 王生平息了怒气,摇头叹道:“念你也是王氏族人,我不会过分苛责于你。只是我家中容不得你这等鬼祟之辈,稍后会有人带你取回那些银两,然后你便去自谋生路,不得再踏入我家门半步!” 那亲兵统领高翔向外面招手,立时又有两名亲兵进来,左右挟了仍满口告饶的王兴往外走去。 王生又看向那两名亲兵,冷然道:“你们两个怕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竟然在接了我的命令之后,将差事推于他人而自去饮酒。若在军中,该当何罪?” 两人急忙单膝跪地,向上拱手道:“属下等知罪,任凭将军处罚!” 王生喝道:“高翔,这两人怠慢我号令,带下去每人杖责二十,由你亲自施刑,不得徇私!” 体魄雄伟过人的高翔铁青着一张脸站出来,拱手道:“将军放心,属下定叫这两个贼厮半月趴不起床!” 等到高翔带着那愁眉苦脸的两人出了门,王生向妻子拱手道:“佩蓉,这一次却是全赖你明察秋毫,否则为夫定要被王兴欺瞒。若当真受了他的挑拨去为难那张乾,难免要留人话柄。” 刘氏嫣然而笑,问道:“事已如此,夫君可还要买那狼皮?” “当然要买!”王生大笑道,“佩蓉你是否有兴致陪为夫的亲自走一趟。说起来我那两个属下虽不成材,却也都是能够以一当十的精锐。两人在那据说只有十七岁的小屠户手下竟撑不过一招,却令为夫对他有些兴趣了。” 第七章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王生与刘氏相携出了府门,身后只带着小丫鬟绿漓和一名唤作佟虎的亲兵。 夫妇二人也不坐车乘轿,只沿着街道悠然漫步。 一路行来,王生身为本县县尉,为人刚直果毅,上任数年做了不少惩奸除恶的大快人心之事,颇受百信爱戴。而刘氏心地善良,平日乐善好施,去年本县遭旱灾时亲自开设粥蓬赈济灾民,更是深得人心。因此他们在街上每走几步,便走人上前来问候见礼。 如此走走停停,他们这一行四人好半晌才来到张乾门前,抬眼正看到张乾拿了斧凿等工具修整两扇残破的院门。 只可惜隔行如隔山,传说的什么“一理通百理明”,终究是大而无当的一句空话。张乾便有一身武艺出神入化,这木匠的手艺也不是说拿便拿得起来。 对着两扇从门框上脱落,撞在地上时又分别一横一竖裂成两半的残破门板,他站在那里比比划划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才能将其修补完好。 王生夫妻两个都是明理之人,看到自家手下弄出的如此难以收拾的残局,脸上都现出些尴尬的神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与人打招呼。 张乾也早看到向自己家走来的四人并认出王生夫妇,待到对方走近了些,即停下手里烦人的活计哈哈一笑:“王县尉与王夫人光临寒舍,张某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王生上前先拱手施了一礼,正色道:“王生虚长几岁,便托大唤你一声张兄弟。今日这里没有什么县尉,我此次冒昧到访,一是为管教不严,以使下人无礼致歉;二是知道张兄弟是一位风尘奇人,有心高攀结交。若张兄弟愿意收下王生的歉意,并以为王生是个可交之人,便唤我一声‘王兄’即可。” 张乾稍稍一怔,随即洒然笑道:“如此便恕张乾放肆了。此间非是讲话之所,请王兄与嫂夫人到寒舍一叙。” 宾主双方彼此寒暄着到了室内落座。 张乾家中虽然只有些几文钱一包的粗劣茶叶,依然大大方方地拿出来用开水泡了招待贵客。 王生是从过军吃过苦的人,平日里虽然被妻子以锦衣玉食殷勤服侍,却还没有失了军人本色,喝起这带这些苦涩与土腥气的茶水面不改色。 难得刘氏这位出身巨贾豪富之家的大小姐,竟也没有丝毫嫌弃的样子。 张乾观察入微,看出这夫妻二人的动作神态发自天然,绝非故意做作,心中便也有了几分好感。 茶罢搁盏,双方自然先说起眼前的这一场事端。 王生再三向张乾致歉,张乾在这事上没有吃半点亏,自然没有抓住不放的道理。 何况他先前并不是没有更婉转的手段解决此事,之所以采用如此粗暴的方式,其目的还是为了引动王生的好奇心,从而与之结识。如此他更方便地插手一些可能在将来发生的事情。如今他目的已经达到,当即见好就收,将此事一笑了之且反过来又向王生致歉,说自己不合伤了他的两名亲兵。 王生摆手笑道:“那两个粗胚不辨是非,莽莽撞撞地到张兄弟门前生事,吃些苦头原也活该。不过他们都是曾随我出入沙场的悍卒,张兄弟能如此轻易地将其放倒,这般手段却是令人佩服……” 当下两人的话题便转到武艺上,王生本人家学渊源,自幼修习了一门上乘剑术,后来在军中又学得一身长枪大戟的功夫与骑射之术,眼界见识远非寻常武者可比。 至于前世容纳百川汇聚一身,今世更将其融会贯通自创功法的张乾,自然又远在王生之上。 两个男人一谈到武艺,不免越说越是投契,却将不谙武事的刘氏冷落在一边。 刘氏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两人谈论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没有丝毫厌烦不耐的样子。 其间,她招手将那亲兵佟虎唤到身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佟虎虽然正听得入迷,却不敢违拗自家夫人的意思,当即转身出门而去。 不多时,院子门口处传来一些叮叮当当的嘈杂之声,却是请来了木匠在修整院门。 张乾和王生正说得入巷,纵已听到也都不以为意。 说到热切处,两人已各自换了称呼,一个直呼“一郎”,一个唤作“王大哥”。 这一番畅谈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堪堪止住,张乾和王生却还有些意犹未足的感觉。 王生笑道:“一郎这一身武艺实在称得上深不可测,也不知你是如何练成。愚兄虽痴长十余岁,却是远远比不上你,着实惭愧得紧。可惜我昔年的一位好兄弟不在此处,他的武艺也远胜于我。愚兄却是希望有朝一日你们两个能凑在一起,大家真刀真枪地切磋一番。” 听王生提到他那位“好兄弟”,一旁的刘氏的恬静神色微有变化,却又很快收敛了起来。 张乾语气中透出些意味深长:“王大哥如此说,小弟也有些期待了,应该是有机会的。” 王生看时候不早,便即起身告辞。 张乾请他们夫妻稍等,转身到里间取出那张狼皮,双手捧着送到王生面前:“初次相识,小弟无以为赠,便将这张刚刚猎获的狼皮当做礼物,还请王大哥笑纳。” 如今双方已订下交情,王生也不忸怩,大大方方接过狼皮笑道:“实不相瞒,愚兄此次登门的另一个目的便是求取此物。只因对愚兄有培养把擢之恩的前兵部侍郎傅天仇傅公即将被召还京,途中会在阳曲县经过,愚兄正须一件礼物来聊表心意。” 既然张乾说的是“赠”,他便也绝口不提一个“钱”字。反正来日方长,将来他必定有一份心意回报,这正是朋友间的礼尚往来之道。 张乾这边听到王生说到了“傅天仇”这个名字,心中当即微微一动,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地送客出门。 等到王生一行人离开后,张乾在院中忖道:“傅天仇……如果不是巧合同名同姓,则这世界的水未免太深了一点。不过如此也好,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手段,广阔天地,正可大有作为!” 第八章 官披匪衣狠似虎 西北官道上,秋风萧瑟,满地黄叶堆积。 一匹青花健骡拖了一辆篷车,撒开四蹄一路小跑。 车辕上坐了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中年汉子,手中持了一条大杆鞭,不时在空中一甩发出一声脆响,警示那健骡莫要偷懒停步。 在马车左右,各有一个身穿青色劲装的武士骑马紧随。 两人年纪都在三十岁上下,身形剽悍,目光冷厉,腰间悬着腰刀,鞍侧还斜插着长柄朴刀。 “庞大哥,咱们还要多久才能到阳曲县?” 一个稚嫩的童声从车篷内传出,声音中透着欢快活泼的气息,宛转清脆有如黄莺啼鸣。 赶车的汉子似没甚精神,慢悠悠地答道:“还早呢,我估计怎都要十天半月的光景。” “喔,”车内女孩儿的声音只停了片刻便又响起,“庞大哥,你说王大哥如今是怎生模样,可像你一般生着如此多胡须?” “肯定不会啦!”汉子撇嘴哂道,“那白脸小子最是臭美不过,早年便是在军营也总将自己打扮得如新郎官一般光鲜,何况……他现在是有娘子的人,怎会向我这单身汉一般邋遢。” 说到后来,他的情绪不知为何似有些低落。 “庞大哥……” 车内的女孩儿还待再说什么,另一个同样清脆悦耳的声音中带着些无奈的情绪道: “月池,庞大哥要专心赶车,爹爹要静心养神,麻烦你安静些好吗?” “我知道了,姐姐。” 先前说话的女孩儿有些委曲地答应了一声,果然便沉寂下去不再开口。 车辆继续行进了约莫半个时辰,那驱车的汉子蓦地抓住缰绳一紧,拉车的健骡登时停住。 骡车两侧的武士在惊愕之后同时现出警惕的神色,同时勒马按住了鞍侧的朴刀刀柄。 其中一人出言问道:“勇哥可是有所发现?” 汉子沉声道:“有一伙人马从前面赶来,速度极快……”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判断,转瞬间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响。那蹄声迅速由远及近,到后来已轰隆隆地有如滚地雷霆。 伴着如雷蹄声,一队黑衣骑士如一大片乌云般卷地而来,将满地黄叶践踏粉碎又搅荡得随风乱飞。 骑队倏忽间一来到骡车近前,十多匹纯黑骏马同时停住,形成一个月牙形阵势将骡车半围起来,马背上的骑士穿着一色的玄氅黑衫,又皆以黑巾遮面,手中各提着明晃晃的刀剑枪戟,透露出再明显不过的恶意。 护卫骡车的两名武士脸上变色,一起将朴刀擎在掌中,左右齐出催马上前,其中一人喝问道:“光天化日,汝等意欲何为?” 对面黑衣骑士中一人怪笑道:“我们兄弟惯在西北讨几餐刀口饭吃,今日听说傅天仇傅老爷在此经过,想他曾官居侍郎高位,相比有的是金山银海,因此特意来打个秋风。” “一派胡言,我家老爷为官清廉,哪来的……” “丁蛟、丁奎,不必多费口舌,对方是有所为而来!”车辕上的汉子开口阻止了那武士与对方分辩,然后手拄着齐眉高的鞭杆在车辕上站起,居高临下冷笑喝道,“明人不做暗事。诸位明明是一口京腔,怎说自己是混西北道的?傅公一生耿介,当年在朝中确是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听说他将获起复,有人心中不满也在情理之中。但直接派出军中精锐截杀,也未免太过嚣张!” “胡言乱语,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听得此言,那黑衣人立时笑不下去,说了一句干巴巴的否认之辞,便挥手暴喝道,“一个不留,杀!” 那些黑衣骑士齐声呵斥催马,挥舞着兵器向马车冲来,其势悍若虎狼,更兼队形严整有序,显然是训练有素。 “你们两个守好车辆,这些不敢见人的杂鱼都交给我了!” 那汉子微阖的双目陡然睁圆,只是中等的身躯中浓烈至近乎实质的恐怖杀气喷薄而出,在口中发声吩咐的同时,挥臂掷出了手中的鞭杆。 那根鞭杆便如杀伤力最恐怖的八弓床弩发出的巨型矛矢,在空中飞行时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从当先一个黑衣骑士的前胸贯入透背而出,余势不衰地钉入后面一个黑衣骑士的小腹,将他整个人带着从马背上飞起,又将后面第三个黑衣骑士撞得筋断骨折摔落马背。 一掷之力,竟至于斯,所有的黑衣骑士齐齐勒马不前,其中一人声音干涩地问道:“你是何人,怎敢来蹚这浑水?” 汉子拍了拍手掌,纵身从车辕上跳下,反手从车底抽出一柄刃长四尺,柄长一丈,刀背有九耳八环的大刀,随手一抖,刀环发出震天大响。 他将大刀倒提反背在身后,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容直如欲择人而噬的猛兽般凶残:“认得这口刀吗?” “百辟刀,你是‘杀将’庞勇?你不是已弃了官职去游历江湖吗,为何会出现在傅天仇身边?” 一个黑衣人失声惊呼,声音中满是惊骇震恐之意。 昔年傅天仇以文职领武事,率兵平定西北叛乱时,最倚重的两条臂膀是“杀将”庞勇和“智将”王生。后者以运筹决策之能得名,前者则是倚靠了一身号称力敌万人的强横武力。 传说当年此君在西北杀叛军杀得尸积成山、血流成河,那些横行西北的悍匪叛贼只要听到他刀头金环震响,便立即丧胆而逃,所以其刀得名“百辟”,乃取“辟易百里”之意。 此刻但见庞勇双足发力,带动身体如箭矢激射,从那黑衣骑士的身边一掠而过,刀光在激越的刀环震鸣声中一闪,黑衣骑士连人带马俱遭腰斩之厄,分成四段摔在满地的血水和脏器之中。 ‘“既然猜到朝中会有人对大人不利,我当然要赶来护卫,这又有甚奇怪的?” 口中出言回答了那死不瞑目的黑衣人,庞勇双足奔行如风,手中辟易刀化作一道道充满死亡气息的闪电,肆意地收割一条条人命。不到片刻之间,便将十四名黑衣骑士尽数斩杀。 即使最后的三名骑士彻底落胆拨马逃命,也被他徒步赶上从背后斩落马下,没有一个能逃出百步之外。 随后庞勇俯身在几具尸体上搜罗一阵,终于摸出一面腰牌。 他走到车旁拱手道:“大人,那人也忒矣的猖獗,派来的这些人身上竟还带着禁军腰牌。” 篷车的车帘掀开,露出里面安然端坐的傅天仇。 他已经四十多岁年纪,须发略有斑白,虽然经历了一场变故,一张透着方正刚毅的脸上依旧泰然自若。 在他身边有两个小女孩儿,都生得眉目如画。稍大一点的是其长女傅清风,年方十一岁;小一点的是次女傅月池,年仅九岁。 两个孩子虽说一个目含英气,一个活泼开朗,却终究年岁尚幼,此刻都被吓得小脸惨白,紧紧缩在父亲的身边。 傅天仇从庞勇手中接过腰牌看了一眼,随手抛在地上,淡然道:“老夫名为‘天仇‘,字为‘去恶‘,天生便是奸佞小人的死敌。此次得知了老夫奉诏还京,要辅助陛下重整朝纲,那些不敢失去手中权力的奸党无论做出什么事情,也都不足为奇。不必理会这些末节小事,我们尽快赶路,老夫希望尽快见到王生。到时有你们兄弟联手相助,老夫又何惧之有?” 车辆加快了速度,往阳曲县的方向疾驰而去。方才发生的一切,却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手段,不到一天的时间便传到了京城。 在京中某座府邸的密室内,一个白面无须、气质阴柔的中年男子将一张宽不过寸许,上面密密麻麻以蝇头小楷记录了整件事经过的纸条放在烛火上引燃,而后用略显尖细的声音低声自语道:“傅老儿在西北执掌兵权数载,终究还是存了些底蕴,竟被他逃过这一劫。不过咱家还为他准备了另一道手段,便有王生和庞勇护卫,他也休想从那小狐狸手底逃生!” 第九章 妖覆人皮美如仙 阳曲县周边颇多山林,群峰林立,沟壑纵横。 若在太平时节,这些山林自是寻幽探胜、游猎踏青的好去处;若在动乱时代,则又成了草莽龙蛇啸聚、杀人越货的狩猎场。 国朝大周自太祖武皇帝混一区宇,传递至今已历三百余年,不可避免地现出些衰颓气象。尤其是上代天子成泰帝武焘实非明主,在位三十年间修宫室、广声色、贪骄奢、废朝政、斥贤臣、近奸佞……种种不似人君的作为弄得朝纲紊乱,小人当道。 上梁不正而下梁必歪。朝堂上是如此情形,地方官吏中的贪赃枉法之辈、尸位素餐之徒、营私舞弊之党纷纷冒头,弄得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百姓苦不堪言进而怨声载道。 有些百姓受官府欺压逼迫不过,索性铤而走险由待宰羔羊化身嗜血恶狼。天下纷乱四起,最严重的便是十年前那一场实已动摇了大周国本的西北之乱。 两年前,那位成泰帝终于祸害够了大周江山而龙驭宾天,太子武景即位,是为隆兴帝。这位新君年届而立正当鼎盛,以“隆兴”为年号,可见得也有些中兴之志。只可惜那坑儿子的成泰帝留下的积弊太重、掣肘太多,令隆兴帝在一时之间也无力回天。 这些年来,在阳曲县环周的山林草莽之间,也盘踞了不少绿林山寨,其中有走投无路下抱团取暖的流民,也有穷凶极恶的悍匪,一度严重威胁了阳曲县的安定。 等到韩轩和王生这一文一武先后到任本地,一个善用怀柔手段,招抚流民出山,编户造册妥善安置;一个精于兵事,编练乡勇入山剿匪,将一座座拒绝招抚的山寨尽数荡平,如今便只剩下“饿虎寨”这一块顽疾未去。 饿虎寨地处险要,寨中聚集了数百匪徒,首领冯虎武力强横,手段凶残。 韩轩和王生多次筹谋剿除这一股匪患的方略,但阳曲一县之力毕竟有限,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能做的也只有暂时遏制。 然而只有千日做贼,却无千日防贼的道理,再加上阳曲县地处咽喉为四方通衢,来往行旅客商繁多。不管官府怎样戒备,贼人也总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这一天,山寨中的冯虎便得到山下暗线的消息,说是已盯上了一伙由南方来的客商,且探明了其身上油水丰足。 冯虎大喜,亲自率领一伙心腹喽兵下山,提前在那伙客商的必经之地埋伏下来。 等到那一列十多辆大车驶到近前时,冯虎口中发出一声唿哨,百余名凶悍喽兵从隐身的密林蒿草中呼啸而出,如狼似虎地扑向猎物。 那支商队虽然也有二三十名护卫,却怎敌得住数倍与己的悍匪,只一个交锋便被乱刀看到在地。 这些喽兵都是跟随冯虎多次作案的老手,下手极是狠辣决绝,抵抗者固是刀刀斩尽,抱头躲藏或是跪地乞饶之人也都拖出来一刀两段。 冯虎舞动一柄足有车轮大小的双刃战斧,一路如砍瓜切菜般斩碎了面前的所有阻碍,霎时便冲到车队最后唯一带车篷的马车近前。用手中沉重的战斧平面横向一拍,狂暴的力量将整个车篷掀飞。 等看到藏在车中的一男一女时,他高举起来准备落下的战斧蓦地顿住,整个人便如木雕泥塑般将在原地,一张脸上满是痴迷沉醉的神色。 车中的男子倒没什么古怪,望之三十岁上下年纪,油头粉面,穿绸裹缎,正是冯虎最喜欢的待宰肥羊模样。 令冯虎如此失态的,却是一个缩在那男子怀中,体态娇小、容色绝丽的女子。 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上衣裙凌乱,襟口半开,露出半边香肩和一抹酥胸,裙摆下又有一截笔直光滑的小腿若隐若现。 如此情形再明显不过,这对男女方才在马车中定然正做着些不可告人之事,不想转眼便由极乐巅峰跌至绝望深渊。 不过感到绝望的似乎只是那早吓得面无人色体若筛糠的男子,而这女子虽是缩在男子怀中,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惊恐的神色,一双黑幽幽的美眸盯着高举战斧面貌狰狞的冯虎,反而带着些纯真孩童般的趣味和好奇。 说也奇怪,冯虎并非没有见过美色的初哥,这些年来已不知有多少美貌女子被他掳上山寨肆意蹂躏玩弄,但往往不过数日便觉索然无味,随手便将其扔给手下分享。但看到眼前的这个女子时,他只感觉自己的魂魄要从躯壳中脱离,如扑火的飞蛾般扑入那女子的幽深双目之内。 “这位大王……” 那男子看冯虎的战斧始终不曾落下,心神稍稍平复一些,战战兢兢地道,“小人的所有财货尽在这几辆车上,只要大王喜欢,情愿全部奉上,只求大王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 冯虎缓缓放下战斧,冷森森的目光转回男子身上,面无表情地问道:“这女子是你什么人?” 那男子转头看看怀中美人,面上先是现出一丝挣扎之色,随即伸手将其推向冯虎,口中道:“此女名唤‘小唯’,是小人在邻县买下的一个歌姬,大王若是喜欢,也请一并带走!” 这唤作“小唯”的女子似有些惊愕,转头看向男子的目光中满是不敢置信。 男子脸上也有些不舍和羞惭,当即垂下头去不敢对其对视。 “好,算你识相!”冯虎哈哈大笑着一把将小唯娇小的身躯揽入怀中,另一只手中的战斧却毫无征兆地飞起,将刚刚现出一丝喜色的男子头颅斩下。 他之所以挥出这一斧,固然有本性凶残的因素在内,更重要的是想到怀中女子曾被这小白脸肆意玩弄,便没来由地生出无边妒恨之意…… 是日深夜,饿虎寨中后院的卧室之内,冯虎带着一脸难以言说的满足神色沉沉睡去。 身上不着寸缕的小唯如一条无骨灵蛇般从他环绕的双臂间滑出,赤着双足走到桌案前,用铁签将案头的烛火挑得更亮了一些,对着一面铜镜仔细打量自己那无限美好的玉容胴体。 蓦然间她的眉弯微蹙,却是看到恰可只手一握的酥胸处有几道清晰的手指印痕,该是方才欢好时被冯虎这粗鲁汉子用力捏出来的。 “真是一头野兽!” 她低声轻啐,转头看看床上昏睡的冯虎,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羞愤恼恨之意。而后转回身来对着铜镜,将双手伸向后脑摸索一阵,轻轻地向两旁一扯,从后脑发际向下的粉嫩玉背上的皮肤立时裂开一道口子,然后整张皮肤便如一件衣服般被她从身上褪了下来。 第十章 欲平饿虎寨,来访缚虎手 揭下整张人皮后,那艳若桃李的美女小唯赫然变成一个由狐狸与人类结合而成诡异存在。 她的身形变得愈发妖娆婀娜,甚至近乎夸张的程度,峰峦高耸,溪谷深邃,纤腰窄细仅可一束。 只是这具足可诱使所有男人犯罪的躯体表面覆盖了一层细密柔软、洁白如雪的绒毛。身后又拖了一条洁白蓬松的巨大尾巴。双腿自膝盖以下则变成兽类反关节的形态。头上披下直垂至腰间的银白长发,一张脸拉伸成倒三角形的惨白狐狸脸。 她将褪下来的人皮平铺在前方的桌案上,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支画笔,在人皮胸口的部位仔细描画涂抹,神态专注已极。 深夜孤灯,一个半人半狐的生物在人皮上作画,如此情景实在恐怖到无法以言语形容。 片刻之后,小唯收了画笔,用一双近乎兽类利爪的双手提起人皮,展在面前如欣赏一幅稀世名画,口中却忽地发出略有些沙哑的低沉声音:“小易,你躲在那里看够了没有。如果没有,便大大方方地现身出来看!” 在明明空无一物的房间角落处,烛火投去的光线蓦地发生了一阵奇异的扭曲,然后便有一道身影凭空出现。 小唯口中唤作“小易”之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头发呈古怪的青灰色,面孔晦涩阴沉,身上穿一件与发色相同的武士劲装,背后斜背一口三尺长剑。 他的一双眼睛先是紧紧盯在小唯那妖异而充满野性诱惑的躯体上。等到小唯转头向他望来,却又将目光挪开,落在了依旧在床上沉睡,对外界的一切好无所觉的冯虎身上,流露出阴冷无比的杀意。 “这个人你不许动。”小唯看到小易右手探向肩头的剑柄,淡淡地发声喝住他,而后将手中的人皮穿衣服般穿在身上,转眼便有成了那个柔弱纤细的绝美女子。 她毫不避忌地将无限美好的身段展现在小易面前,低头看看已不见了那一点瑕疵的胸口,脸上绽开满意的笑容。 小易放下摸剑的右手,冷哼道:“你还要玩多久?别忘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小唯不以为然地道:“得人类之真心可渡雷霆之劫,这是从青丘嫡脉、天台皇甫家流传出来的秘闻。若能破解其中玄奥,你我便化形有望。对我们这些因缺少传承而难在雷劫下百中存一的野生妖怪而言,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正事?” 小易哂道:“休说那所谓秘闻真伪难辨,即便是真的,人类天性自私凉薄,纵使同类亦相互侵害杀戮,哪会有一颗真心与我等异类?在我看来,与其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真心’,倒不如享受眼前这大补元气的‘活心’来得实在。” 说到此处,他将左手伸向小唯,摊开的掌心中赫然竟有一颗热气腾腾且兀自突突跳动的心脏。 “算你有心了,这颗心中血气如此旺盛,应该属于一位实力强大的武者。”小唯娇媚地横了他一眼,微微仰首半开朱唇,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随着她这一吸,一道淡淡的血色光华从那颗心脏中飞入口中,同时便看到那心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去,片刻间已变成一团灰败干硬如朽木腐土的东西。 小唯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悠长呻吟,娇嫩的皮肤变得如最细腻的羊脂白玉般晶莹润泽。 对面的小易痴痴地望着这具焕发出无尽诱惑魅力的完美躯体,只觉得能够目睹如此一份惊心动魄的美丽,实不枉了自己一番辛苦击杀一名强悍武者取来这颗心脏。 小唯走到小易的身边,出其不意地在他脸上轻轻一吻,随即却又飘然后退到床边,扯过一件衣袍遮掩住身躯,神色一正道:“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说一说那所谓的正事。既然收了京中那人的好处,我们总要将事情做了圆满。此次你可带了什么消息?” 小易垂下目光答道:“今夜我看到了王生安排在山寨中的眼线到外面与人接头,听他们谈话中说内外俱已准备妥当,王生已决意在明晚奇袭饿虎寨。” 小唯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依前计而行。我到王生的身边伺机下手,你在外围接应。” 小易答应一声,最后恋恋不舍地望了小唯一眼,身形一阵模糊,便如出现时一般凭空消失。 小唯回身灵巧地钻回冯虎的怀中,沉睡半晌的冯虎立时醒转,看到怀中含羞带怯的佳人,当即又兴致大动,双臂一紧将她紧紧箍住。 床笫之间隐隐约约传来小唯的呢喃:“好人,你可是真心爱我吗?” 冯虎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自今日起,老子连这条命都愿意送给你这小妖精,自然是真心!” 这一天清早,张乾收拾了东西准备到前街的店铺里做买卖,刚刚打开院门,便看到了恰好走到门前的王生,于是笑呵呵地道:“王大哥怎如此早便来小弟这里?” 在这些日子,张乾与王生多次往来互访,彼此交情日渐深厚,不过对方还没有清早登门的前例。 王生神色郑重:“一郎,愚兄此来有一件大事与你相商。” “既然如此,便请到里面详谈。” 张乾将收拾好的东西放在一旁,引着王生到室内落座。 刚刚坐定之后,王生迫不及待地道:“愚兄筹谋近年,准备便在今晚动手,一举铲除饿虎寨这颗危害阳曲县多年的毒瘤,希望一郎你能够出手襄助一臂之力。” 张乾略感惊愕,问道:“王大哥素来谋定而后动,既然筹备近年才决定动手,定然已有了成事的把握,又何须小弟现拙?” 王生叹道:“不瞒一郎,此次愚兄的把握确实不小。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便是那匪首冯虎武功极高,若是见势不妙一意脱身,我们这边便是拼着拿许多人命去换,也没有十足把握将他留下。愚兄相信以一郎的实力,足可制住那冯虎。为了根除匪类不留后患,还望一郎务要应下此事。” 张乾略一沉吟,慨然道:“此乃义举,小弟义不容辞!” 王生大喜,急忙将自己的计划安排向他和盘托出,又交代了出发的时间后,便匆匆离开去做安排。 张乾望着他的背影忖道:“这一次剿匪,应该便是那一段故事的开端了罢。” 第十一章 真心岂易寻?临难各自飞 到了当天入夜后,王生率领的三百乡勇已经悄无声息地潜行至饿虎寨附近的一处隐秘所在。 冯虎也曾在饿虎寨四周布下不少眼线暗探,侦测风吹草动以策万全。但王生派往山寨中的卧底早将这些眼线暗探的位置调查清楚上报。在大队人马到来之前,王生已先行派出那些随他上过战场的精锐老卒将其一一拔掉,任何一处也未能向山寨发出警报。 眼见得预定的发动时间将到,王生将委任为三个百人长的旧部锐卒召集到一起,低声下令道:“少时卧底的兄弟会为我们赚开寨门,到时我率领十八名老兄弟作为锋矢首发破袭,你们三人看寨中起火大乱,立即各自率领本队从东、北、西三面向大寨中心处掩杀。” “属下领命!”那三人皆肃然拱手应诺。 王生又道:“匪寇不过是乌合之众,在大乱之下必是人人自危心无战意,自然而然便向我们留出的南方溃逃。你们须咬住对方的尾巴追杀,但又不能追得太紧,以免迫得其狗急跳墙回身拼命。总之小火慢炖然后细嚼慢咽,一口一口地将其全部吃掉,力争不放一名匪徒走脱!” “喏!”三人再次应和表示受教。 王生最后语气凝重的叮嘱道:“只有那冯虎是例外,你们若看到此獠突围,都不要追赶,任由他从我们留出的缺口脱身便是,自有人在那里等他落网。” 听了此言,三人却没有立时回应,略滞了一下后其中一人问道:“将军,那冯虎凶悍绝伦,只张乾一人当真能拦得住他?” 王生低声笑道:“你们放心便是,据我观察,那张一郎的武艺怕是不逊于当年的勇哥,区区一个冯虎又何足道哉!” 几人知自家将军素来稳重从无虚言,听到他竟将张乾这年未弱冠的屠户,与昔年西北军中公认的第一猛将庞勇相比,登时将一颗颗不大稳当的心放回肚里。 “出发!” 随着王生的一声低喝,并抢先疾步而行,十八名曾在西北百战余生的锐卒紧随其后。 他们身上都是内衬连环锁甲,外罩鱼鳞甲,连同王生在内的十三人右手持精铁长矛,左臂挽圆形小盾,其余六人则左手擎强弓,右手捏羽箭虚扣弦上,背后交叉背着箭壶与环首直刀。 这些铠甲和兵器加起来足有五六十斤的分量,然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步履轻盈奔走如风,显示出强大的体魄和悠长的气脉。 片刻之后,饿虎寨的寨墙已在眼前,隐约可见墙上的哨楼中有两名喽兵值夜警戒。 王生等人如一群狩猎的狮子,潜伏在山寨外的草丛中耐心等待。 有过了一阵,那两扇用粗大原木制成的栅门后忽有火光一闪。 王生面上现出一抹喜色,轻轻地向身后招手,立时便有两名战士张弓发箭。 他们都是百步穿杨神射手,两支离弦羽箭不差分毫地钉入哨楼上那两名喽兵的咽喉,令他们一声未发便颓然倒下。 紧接着那沉重的寨门打开一条缝隙,一条黑影从里面闪身而出,向着王生等人所在的方向连连招手。 王生率队赶上前去,与那开门之人会合在一处。 此人是个貌不惊人、身形干瘦的汉子,看到王生时,他拱手施礼道:“将军,属下蒋鸣幸不辱命。” 王生隔着寨门栅栏的缝隙看到里面横卧着数名喽兵的尸体,知道是蒋鸣方才无声无息的干掉,颔首赞许道:“这活计做得漂亮,不愧为我西北军中第一斥候。” 众人合力将寨门推开,仍布下一个以王生为锋尖的突击阵势。 “点火!” 随着王生一声令下,身后的十二名战士都解下腰间悬挂的皮囊,奋力掷向寨内的各处建筑上空。 其余的六名弓箭手则各自从箭壶中抽出两支特制的磷火箭,只在铠甲上一蹭便已引燃,随即以极快的手速张弓搭箭,望空便射两轮。 他们的箭术惊人,虽在黑夜之中也都准确地捕捉到那皮囊在空中的轨迹而一发中的,皮囊内装的是烈性火油,被火箭射破后登时爆成漫天火雨洒落。 山寨中的建筑都是木制,如今又是秋高气爽、天干物燥的时节,这些燃性极强的火油立时引发熊熊大火。 正在酣睡的喽兵们被烟火惊醒,绝大多数人张皇失措之下既不穿衣更不去拿兵器,赤条条地从房内逃了出来。 “杀!” 王生齿缝间迸出这个冷森森的字眼,一座小小的军阵悍然向着狼奔豕突的敌人中间突入。 六名弓箭手箭发连珠瞬息不停,将一个个匪徒射杀当场。 近身之后,王生等人的十三柄精铁长矛如十三条噬人毒龙,一吞一吐之间将一个个匪徒搠翻在地。 “官军破寨了!官军破寨了!” 王生等人一面杀敌一面在口中大声呼喝,那些本就乱作一团的匪徒不明虚实,也便跟着狂呼乱喊抱头鼠窜,根本行不成有效的抵抗。 此刻在外面的三百乡勇也已闻讯杀到,在山寨中形成三面围剿之势逼近,一路平推碾压了零星试图反击的匪徒。 王生一行由蒋鸣引路,率先突入山寨后厅,直扑冯虎的居所,迎面正遇上冯虎一手揽着小唯娇小身躯,一手挥舞战斧冲杀出来。 “王生,果然是你这狗官!” 冯虎看着四处起火的山寨,知道自己苦心经营的这份基业大势已去,目眦欲裂地向王生喝骂。 王生急忙挥手,六名弓箭手散开,张弓搭箭在远处形成威胁,十二名战士则形成包围将对方圈住,然后才挺矛喝道:“冯虎,你作恶多端,今日便是授首之时!” 冯虎迅速在心中度量形势,知道自己已无力挽回败局,为今之计之后先行突围保全自身,只是自己一人突围而出容易,要带着怀中的娇弱女子便万般困难。 他低头望向怀中没有现出丝毫惧意,仍用初见时那种好奇和趣味的目光仰面盯着自己的小唯,想到昨夜欢好时还信誓旦旦要以真心相待,脸上不由现出极度矛盾挣扎的神色,陡然间在口中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嚎叫,左臂发力将这具无比痴迷的柔弱身躯向王生推出,自己则转身便走。 后方的几名战士横矛阻拦,被他战斧左劈右斩震得东倒西歪现出缺口。远处的弓箭手连发数箭,却只有一箭射中他的后肩,其余的都被他以战斧挡住。 另一面的王生看到冯虎将怀中女子抛向自己,只恐其中有诈,便探出矛身轻轻一拦,用个巧劲将其接住,却与自己保持了一定距离, 但只是这一下耽搁的工夫,冯虎便已经突出包围,冲入山寨后方的无尽黑暗之中。 第十二章 屠刀初试锋,困兽何足道? 冯虎倒提战斧在山林中狂奔,一颗心却似在滴血般剧痛不止。 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只看一眼便迷上小唯,即使在已经依着自己的本心做出了选择,身体还是不时生出返回去的莫名冲动。 “王生,此次老子不死,便穷尽后半生和你耗上了!”口中发出这一声怨毒无比的嚎叫,他脚步再次加快。 一条魁伟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前方,将他的逃生之路阻断,低沉浑厚的声音传入耳中:“其志可嘉,只是你此次非死不可,也便没有后半生与王大哥来耗了!” “来者何人?”冯虎倏地停步,横斧身前凝神戒备。 来人缓步上前,在星月微光下现出一张仍略显青涩的微黑面庞,自然便是受了王生叮嘱在此守株待兔的张乾。 要说王生确也不负昔年“智将”之名,凭借蒋鸣传回的情报,将冯虎一旦突围时可能选择的路径算得丝毫不差,提前将张乾这一招杀手锏安排在此处。 “某家阳曲屠户张乾,”张乾在冯虎身前两丈外站定,腰间虽斜插了一柄尺八长皮鞘短刀,却是将双手下垂似乎毫无碰触的意图,“奉王县尉之命,在此专候你落网!” “屠户?”冯虎先是愕然随即大怒,“既是屠户,怎么不去宰你的猪羊,平白来与老子为难作甚!” 张乾冷笑:“张某这屠户与众不同,在兴致来时,除了猪羊之外的畜生也偶尔会宰一宰的。” “小子找死!” 冯虎暴怒,手中战斧蓦地抡起挥劈,身体借战斧挥出之势前掠,瞬间跨过彼此间的两丈间隔,斧头以开山裂石之势向着对方的头顶狠狠劈下。 张乾目光上挑,没有一丝波动地注视着照头劈落的巨大战斧,直到那战斧的斧刃近在咫尺,斧身所携劲风已吹动了头发,招式使老无法变招的一瞬,才蓦地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横移前掠,同时右手在腰间一抹,一段寒光赫然在手。 只是瞬息之间,双方已经错身而过,脊背相对仍是间隔两丈距离站定。 张乾转回身来,抬右手将一柄森冷短刃举到眼前,却不再看向背对自己的敌人,只因心中早已确定了方才那翩若惊鸿、疾如闪电般一刀的结果。 他所创的“无厚入有间刀法”在出刀之时,只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法天循道,批郤导窾,以无厚之刃入有间之地。每每敌人招式才发,他的刀光便已捕捉到其招式间的漏洞,自然而然地游刃而入,一击必杀。 而他手中短刀已非平日屠牛宰羊的那柄寻常屠刀。此刀首尾长一尺八寸,刀身宽约三指,其形如剑,一面全部开刃,一面只刀头开刃,握柄处没有护手,只是用两块黑色木片夹住刀身,看上去颇为粗陋。 冯虎仍保持着挥斧下劈的姿势,身躯却如木雕泥塑般僵立不动。蓦然间,他颈项处现出一圈血痕,而后红光迸现,喷涌如泉的鲜血将一颗大好头颅顶得向上飞起三尺高下。 那人头在空中转个圈,面对着持刀而立的张乾,竟而张口发出一声赞叹:“好刀!” 张乾面上没有丝毫动容,看着锋刃上凝而不散的一缕血线,低声道:“刀名‘无间’,乃我亲手锻炼而成,今日尚是首次使用。能够以颈中热血为其开锋,你也足可自傲了罢!” 当张乾提着冯虎的人头来到饿虎寨时,这边的战事也已经结束,王生正指挥手下的乡勇打扫战场。只是此刻他身后时时刻刻都有一个容色绝丽的女子跟随,不管他转东转西,那女子都如影随形亦步亦趋。 望见那由内而外透出一股楚楚可怜之态,令人不自觉心生呵护之意的女子,张乾的双目微微一缩,随即脸上现出大咧咧地笑容,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一边扯着嗓子喝道:“王大哥,小弟幸未辱命,已取得冯虎的人头在此!” 说罢随手将那人头王地上一掷,任其骨碌碌滚向王生的方向,只是稍稍偏了一点点,最后竟滚到了那女子的脚下,恰好是面孔朝上,兀自圆睁的双目死死地盯着恰好垂下头来看的女子的俏脸。 “呀!” 那女子反应却似有些迟钝,稍呆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花容失色张口惊呼,转身如一头受惊的小兽般扑入王生的怀中。 王生双臂张开,既不敢抱住也不便推开,脸上满是苦笑,口中还要柔声安慰:“小唯姑娘无须害怕,那害你受如此苦楚的仇人授首,你应该高兴才是。” 先前救下这女子后,在山寨卧底的蒋鸣已经向王生禀报了她的经历。 王生得知这女子是刚刚被冯虎掳劫上山,同行的整支商队便只留下这一个活口,至于到了山上后经历了什么,蒋鸣没有明说,王生也没有去问更不愿去想,心中已对其大生怜惜之意。 等到战斗结束,王生仔细询问了小唯的身世,得知她在这世上已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不由得有些头痛如何安排她。 他更加头痛的是,不知是否因为自己从冯虎手中将她救下,她表现得对自己甚是依赖,一直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三步之内,一步也不肯远离。便是自己想让人暂且安置她到旁处休息,她也会立时要流下泪来。弄得他无可奈何,也只能听之任之。 张乾看到素日总是一副胸有成竹淡定模样的王生此刻如此狼狈,笑嘻嘻另有所指地道:“王大哥,你这次大破匪巢似乎大有收获呢!” 王生脸上微有些泛红,尴尬地解释道:“一郎你有所不知,这位小唯姑娘的情形有些特殊……” 听了王生解说的关于这位“柔弱”女子的“凄惨”身世,张乾脸上也现出大为同情的神色,陡地一拍大腿道:“小唯姑娘经历如此多惨事,如今又如此依恋王大哥,你却不可将她丢了不管。以小弟愚见,王大哥不若先将她带回家去,请嫂子帮忙照顾。” 王生略一沉吟后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张乾又带着些促狭的神色低声道:“说不定这会成为一桩美谈——王大哥不要忘记嫂子一直惦记着为你纳妾,小弟看这小唯姑娘品貌具佳,便是一个最好的人选。” 他这话却不是胡诌,刘氏因自己与王生成婚多年却无所出,自感有愧与王氏祖先,近年来确在劝说王生纳妾,只是王生感念夫妻情深,不愿凭空多一个人插足其间,一直坚辞不允罢了。 “一郎你说甚疯话!”王生心头一跳,却下意识地低头看向缩在怀中的佳人。 第十三章 情深缘浅,争如不见 县尉王生剿匪大胜而归,饿虎寨彻底覆灭,匪首冯虎被屠户张乾斩杀献首,从此阳曲县不复受匪患困扰。 这消息似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全县进而传到县境之外。 一时间,整个阳曲县如过节般陷入欢腾的气氛之中,家家户户的老老少少尽都涌上街头,箪食壶浆迎接平灭匪患的英雄们归来。 张乾是早料到会有此一出,不想趁这个热闹,便独自先一步转到县城另一个方向回了家中。 王生等人则是列队入城,坦然享受了属于他们的这一份荣耀。 来迎接的百姓中,有不少家中有女儿的人家都盯上了队伍中的年轻小伙,想着若是给自家女儿寻如此一个夫家,自己脸上也大有光彩。 那些寻常乡勇尚且受如此青睐,张乾这斩杀匪首的大功臣自不必说。他虽是躲了这场热闹,却是躲得初一躲不得十五。 转过天来张乾开门去做生意,才一开张,案头的几扇猪羊肉便被人们哄抢般买走。 他做生意本也不止为糊口,同时也算是对自己心性的沉淀和磨砺,如今这往往要做上一整天的生意片刻便已结束,又没有兴趣留下来被这些买了肉还不肯离开的父老围观,只能苦笑着收摊回家。 只是张乾前脚刚回家中,后脚便有县里几位有名的媒婆轮番登门说亲,女方家开出的条件都极为优厚,大多是彩礼随意,嫁妆多多,只要张乾应下亲事,陪送店铺、田地、房产者可说应有尽有。 如此这般的情况一连持续了数日,竟没有丝毫停止的征兆,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甚至开始有外县的人家托媒人上门。 张乾不胜其扰,只能逃到王生家中躲个清净。 王生和刘氏听张乾诉说了这般苦恼,尽都哑然失笑。 刘氏笑罢问道:“一郎如今也确实到了婚配之年,难道心中一点想法也没有?若是对那些媒人介绍的姑娘不满意,我这边却有几个不错的人选……” 张乾急忙举手告饶:“嫂子你便放过小弟罢!小弟如今确实没有成家之念。如今我修习的一门功夫即将大成,待到功行圆满,便将出外游历江湖,实在不便有家室之累。” 刘氏看他说得郑重其事,也只得罢口不提此事。 眼看到了晚饭时间,门外几个丫鬟进来安排饭食,为首的一个赫然便是小唯。 如今她已全然不复在山寨时那副娇怯之态,神色从容地指挥其余几人摆设酒席,居然井井有条。 而那几个丫鬟对小唯这个后来居上者竟也服气得很,老老实实地听从她的调度,且一口一个“小唯姐”,叫得甚是亲近。 看到张乾有些惊愕的样子,刘氏将小唯唤到身边,很是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笑道:“小唯这丫头孤苦无依,我便做主将她留在府中。却没想到她竟还甚有才略和见识,无论是生意还是家务,都能帮到我许多。只是这几天的工夫,我已经觉得自己离不开她了!” 经过这几天相处,她却是当真起了点心思,有了劝说王生将小唯纳为妾室的想法,一则是为王家传宗接代的大事考虑,二则也是存了一点私心,认为这个无依无靠、孑然一身的女子便入了王家,也难以动摇自己大妇的地位。 她也曾隐约向丈夫吐露了此意,这一次丈夫的反应却有些含糊,没有如前几次那般严词拒绝。 被刘氏如此夸赞,小唯有些忸怩地道:“夫人,我哪有这么好……” 张乾看着如此“相亲相爱”的两个女子,再看一看旁边笑吟吟似乎乐在其中的王生,心中不免念了一句“引狼入室”。 此事他另有算计,却没有立刻说破的打算。何况便是他说了,人家也未必会相信。 数日之后的黄昏时分,一辆骡车由两名骑士护卫着进了阳曲县的城门,正是由西北而来的傅天仇一行。 车辆入城之后在街边停下,驾车的庞勇从车辕上跳下来,向着车**手道:“大人,如今已到阳曲县城内,你们可去王生府上落脚,末将且到前面不远处的那间客栈栖身。” 傅天仇掀开车帘,叹息道:“如此也好,只是你不可远离,老夫那件大事还要你出力。” 庞勇笑道:“末将随时恭候大人召唤!” 说罢,他提了自己的包裹,将那柄“百辟刀”扛在肩头,又向着车中的傅清风、傅月池摆了摆手,便即向着那客栈大步走去。 傅月池好奇地问道:“爹爹,庞大哥为何不与我们一起去王大哥家里,他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傅天仇没有回答女儿,只是再次长叹一声,自语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与其见面徒增尴尬,确是不如不见得好。” 随即便唤过随行两个武士之中的丁奎代替庞勇赶车,一行人前往王生的府上。 这时庞勇已来到那客栈之内,订好一间客房之后,要了些酒菜在大堂角落的一张桌子上自斟自饮,心情确是有些低沉。 他少时便与王生、刘氏交好。随着年岁渐长,两个方晓幕艾的少年自然而然地都钟情于豆蔻初开的美丽少女,只是彼此都未明言。 到后来庞勇和王生投身军伍,随傅天仇入西北平叛,百战余生之后结伴返回故乡。 看到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子喜极而泣地投入身边好友的怀抱,庞勇除了感慨自己与对方缘分不够,便也无话可说。 在黯然神伤之余,又逢傅天仇被贬,他们这些旧部随之遭受打压,庞勇不愿意受这等腌臜气,便弃了朝廷委任的微末小官自去流浪江湖。 如今时隔多年,王生与刘氏成亲多年,据说夫妻恩爱情深意笃,要说他还存有什么心思那全是胡扯。只是就这么登门前去相见,他又实在有些拉不下脸来。 正在喝着闷酒时,耳边忽地传来一个“江湖气”十足的女子声音:“兄弟,拼个桌子不介意罢?” 庞勇抬眼望去,见身边站着的女子二十多岁年纪,生得倒也眉清目秀,只是风尘仆仆灰头土脸,一身狼狈更甚于吃足西北风沙的自己。 听到这女子话中毫无忸怩之意,满满地都是不让须眉的豪气,庞勇不免生出几分趣味,笑呵呵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姑娘请坐便是!” 那女子将背后背着的一个竹箱卸下来放在桌边,唤来伙计要了一壶酒和几样小菜,当先斟了满满一碗酒,举起来向庞勇道:“相逢即是有缘,小妹夏冰,敢问老兄高姓大名?” “幸会,在下庞勇。” 举起酒碗与对方轻轻一碰,庞勇仰首将一大碗烈酒一饮而尽。 那夏冰却也不甘人后,同样将碗中酒喝个干净。 两人相对互亮碗底,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第十四章 梁上非君子,裙底有玄机 对于傅天仇一行的到来,王生却是早有准备。这边车辆方到府门,他便已经带着刘氏亲自迎了出来。 等傅天仇父女下车,王生携刘氏上前施礼,口称:“末将王生有礼!” 因为心情激荡,语调竟已有些哽咽,眼角也微现湿润。 傅天仇伸手轻抚他的肩头慨叹道:“听说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却也难为你了。” 王生忙道:“比起大人所经历的一切,末将这点事情不值一提。” 一旁的刘氏看两人的情绪都有些激动,便向着傅天仇身边的两个女孩儿笑道:“这是清风和月池罢,竟都长高了这么多。” 傅天仇也笑道:“已经过了五年时间,两个丫头自然长了不少。你们也上前来见礼罢!” “女儿遵命!” 傅清风和傅月池乖巧地齐声应答一声,上前来向王生夫妇施礼,口中皆以“兄、嫂”称呼。 只是在施礼之后,傅月池精灵古怪的性子便即露了点端倪,笑嘻嘻地对王生道:“王大哥,你果然比庞大哥好看多了,难怪他不好意思来见你。” 王生一怔,随即向傅天仇问道:“勇哥不是该一路护送大人吗,怎地没有同来?” 傅天仇先瞪了乱说话的小女儿一眼,吓得她躲在姐姐的身后,然后苦笑道:“庞勇住到了前街的客栈,他……” 王生瞬间恍然,神态间也有些尴尬,只是此刻也不便多说,急忙将傅天仇等人请到府中。 当天晚上,王生在府上设盛宴款待傅天仇父女,并请张乾在宴上作陪,在为双方引见之时着实将张乾称赞了一番,言下颇有荐举之意。 傅天仇素知王生为人最是谨慎稳重,既然如此盛赞张乾的武艺和为人,则此人必是一个极为杰出的人才,心中便对其多了十分的看重。只是双方初次见面,自己又尚未正式复职,此时开口招揽还为时过早。反正王生与此子已成好友,有这层关系,一切都等待将来便是。 在傅天仇身边的傅清风和傅月池则是在听到王生将张乾与庞勇相提并论时,都不免有些将信将疑,毕竟他们在西北道上可是亲眼见过庞勇斩杀那批黑衣骑士时显露的神勇。 傅清风倒还按捺得住心头的怀疑,傅月池却已忍不住地凑到张乾身边,带着一脸惊奇问道:“张大哥,你武功当真与庞勇大哥一样厉害吗?” 张乾正不知因何而显得有些走神的模样,听到这俏丽灵秀又精灵可爱的小丫头向自己发问,哈哈一笑道:“那都是王大哥在替我吹牛皮,我听说你那位庞勇大哥号称‘杀将’,是一位降龙伏虎的好汉子。至于我么,充其量只能赶一赶苍蝇!” 说到此处,他毫无征兆地望空扬手,手中的两只竹筷如离弦的弩矢般激射而出,在空中发出刺耳般的破风尖啸,目标却是众人头顶上的一根粗大横梁。 虚空之中陡然间闪过一道寒光,横空一扫将两根竹筷一截四段。 然而这两根竹筷只是一个引子,目的是帮张乾锁定那只能凭借玄之又玄的灵觉模糊感应到,其余眼耳鼻舌身五感尽都毫无所觉的入侵者所在的方位。 在竹筷脱手的同时,张乾壮硕的身躯已经拔地而起,在剑光闪动斩断竹筷的同时,他的右掌已经与剑光交错而过狠狠劈斩而出——掌中无刀掌即刀,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手。 “砰!” 沉闷的响声中,张乾感觉自己的掌缘似乎劈中一块坚韧无比的皮革,平时练习时能够轻易切断一根碗口粗木桩的掌刀竟被挡了下来。 但他的刀法名为“无厚入有间”,最擅长的便是寻找破绽乘隙而入。 砍劈之势未能见效,他仅凭着掌缘的触感,已近敏锐地捕捉到那层皮革类物事的纹理走向,掌刀当即化为拖刀之势向下一划。 空气中发出一声惨哼,随即现出一条如壁虎般吸附在横梁上的模糊人影,大蓬鲜血从那人影身上喷洒出来,将下面的整桌酒宴染红一片。 “有刺客!” 王生武功虽然远逊于张乾,却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临变的反应快捷无比,口中发出一声暴喝示警,双手已分别抓了刘氏与傅天仇后退。 一直在酒宴伺候的小唯反应竟不比王生稍慢,双手抓住了傅清风和傅月池两个孩子,退开几步将她们护在自己娇弱单薄的身躯后面。 被张乾掌刀所伤的后难以维持那诡异隐身秘术的入侵者急将身形一团,脱离横梁在空中如丸弹射,撞碎了大厅一侧的窗棂逃了出去。 张乾右手便掌势在横梁上一按,身形借力变向,紧随着那人穿窗而出,却发现那人已经凭空消失,除了地上上一摊鲜血便再没有旁的痕迹。 此时王生府中的亲兵尽都闻声而来,将一座大厅围个水泄不通。 看到张乾皱着眉头从门外进来,王生急忙问道:“一郎,那刺客如何了?” 张乾摇头道:“他在窗外凭空消失,已无从找起。” 说到此处,他心中忽地若有所感,目光陡然落在小唯的身上。 此刻小唯虽然与厅内的几个女子一样都花容失色,手中却仍抓着两个小女孩儿。 张乾看到被小唯护在身后的傅清风和傅月池,便又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 王生一脸惭愧地向傅天仇请罪:“末将防护不周,竟使刺客潜入咫尺之内而不无所觉,实在该死!” 傅天仇洒然笑道:“老夫看那刺客有些诡异,原也防不胜防,你又何需自责。” 出了如此事端,这一场酒宴自然无法继续,当下刘氏便安排傅天仇一行的栖居事宜,小唯则终于放开了抓着的两个女孩儿,带着几个丫鬟收拾了厅内的残局后退出。 张乾极隐蔽的瞥了一眼小唯随脚步摇曳的素色长裙,却没有做任何事情。 出了大厅后,小唯吩咐了那些丫鬟们将已被鲜血染污的餐具都处理了,自己则走到院子中的一个僻静角落,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出来罢!” 当时便见她裙角一动,一只首尾长达两尺的青灰色蜥蜴爬了出来,后背右侧有一道虽已止血却仍皮肉翻卷的伤口,神态显得颇为萎靡。 第十五章 人仙 小唯神色不豫,望着脚边的蜥蜴低声呵斥:“你怎地如此莽撞,光天化日便潜了进来!” 那只蜥蜴后背伤口处的肌肉一阵扭曲,眼见得生出细嫩肉芽,只十数个呼吸间便已愈合,只是其神态愈发萎顿,显然已消耗了不少元气。 修复伤口之后,也不见它嘴巴开合,空气中便传来小易细微的话语声:“我是得知了那‘杀将’庞勇没有随傅天仇同来王家,便想乘虚而入,直接取了傅老头的首级交差,谁知道此间竟还另有硬手?” 小唯柳眉微蹙:“庞勇和张乾,都是将肉身打磨至近乎圆满的绝顶武道强者。前者在沙场养成的一身煞气足以令神鬼辟易,你我正面交锋虽然能胜而杀之,却定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也正是因为此人的存在,我才要用计辗转接近傅老头伺机下手。 “张乾年纪虽比庞勇小了十多岁,但于武道方面的积累反而更加深厚。以我的观察,他怕是随时有可能破开武道炼形之境的最后一关而成就人仙。若当真如此,事情便会甚为棘手。一证人仙,便自然而然识得灵气之妙,进而掌握运用之法。武者的肉身力量再强,也难以真正威胁到你我的性命,但有了灵气的加持,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你我便再也无法将所受的伤害轻易消除。” 小易的声音立时透出些焦急:“证就人仙,灵觉也会有极大提升,到时你的身份怕也隐瞒不住,难免会有危险,不如暂且退走另作打算。” 小唯摇头哂道:“我这画皮之术别有玄妙,只要不动用灵力,便是那张乾成了人仙也休想看破。京中那人的好处不是容易拿的,若不将事情办妥,我们会有极大的麻烦。你且退出王家,我自会相机行事。须知王家地方不小,那张乾也不能寸步不离守着傅老头!” 听她说的笃定,素来习惯听从指挥的小易也只得依从,那蜥蜴真身轻轻一晃,身周的光线发生一阵奇异的波动,便又凭空消失不见。 “小唯姐!” 小唯刚刚转回身来,便看到刘氏身边的丫鬟绿漓走了过来,离得老远便亲热召唤,当即笑吟吟地问道:“有事吗?” 绿漓走到近前道:“夫人吩咐了,让我们取两床没用过的被褥,送去给两位傅小姐铺盖。” 小唯点头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到,我知道新被褥放在何处,一起去罢!” 说着便挽了对方的手臂,一路低声说笑着去了。 当天晚上,王生向张乾讨了个人情,将傅天仇父女与他安排在一个院中居住,请他就近保护,以免得白天那刺客卷土重来。 张乾虽料定那刺客必然不会再来,但如此顺水人情惠而不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傅天仇上了点年纪又旅途劳顿,一早便到自己房中睡下了。 张乾先在自己房中打坐养了一会儿神,等听到外面都安静了下来,悄然地起身出门来到院子里。 这些天他已经将从那两头巨狼身上剥下的肉都吃进肚里,将其多年来蓄积在体内的一股元气尽都化为滋养自身武道修行的养分。今日与那刺客的交手虽在电光石火之间,却如一把打开宝库大门的钥匙,将他两世为人的深厚积累尽都激发了出来,使他心中生出清晰无比的感应——《九易炼形术》最后一篇“易形”即将功行圆满,便在今夜,便在此时! 张乾缓缓地使开《九易炼形术》的九九八十一个架势,每一个动作都无比轻柔舒缓,口中的呼吸则越来越细微悠长,到最后已经近乎停止。 他的一颗心脏缓慢而有力的一下下跳动,血液如江河般急速奔流,发出清晰可闻的汩汩声响。 全身的骨骼如同爆豆般发出一连串细密的噼里啪啦轻响,一条条强劲的大筋则似一根根绷紧的弓弦嗡嗡震鸣不休。 强劲无比的风力在他越来越柔和轻灵的拳脚间产生,将院中种植的几株观赏花木吹得东倒西歪,几个房间窗棂上的麻纸也都哗哗作响。 随着八十一个架势终于使到最后的“抱丹归元”之式,张乾双足外分拿桩站定,双手在小腹前一上一下、一阴一阳凭虚环抱,打熬十年练就的一身强横力量便随着这一抱之式,终于与这具身体完美地融合为一,自身由内而外浑然归一,便如太极般圆融无瑕。 自此,张乾的这具身体便臻达人类最圆满的状态,寿命也达到人类的极限。更有甚者,因为气血内敛圆转如意,除非他有朝一日功破身死,否则终生都将保持这种巅峰状态。 所谓“人仙”,终究占了一个“仙”字,虽还无法长生不老,却以能够保持在有生之年“不老”。 张乾收了架势,将手掌骈伸如刀举至面前,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人仙,这便是人仙吗?虽仍未脱去人类本质,却已能够运用一点属于‘仙’的超凡之力!” 便在肉身圆满成就人仙之境的瞬间,他立时感觉到这天地之间游离着一种奇妙的能量,并本能地感觉到自己刻意运用驱使这种力量。 随着他以掌作刀摆出“无厚入有间刀法”的一个架势,登时便有一丝力量被刀势引动,附着在掌缘之上,凭空透出隐隐锋锐之气。 掌刀隔空劈斩,那一丝奇妙力量立时应刀势飞出,落在数丈外斜生的一竿绿竹上。 只听得“嚓”一声轻响,儿臂粗细的竹子齐腰而折。 张乾缓缓收回手掌,心中欢喜无限。若论这一丝力量的威力实在无足称奇。以他本身的力量,便是摧树裂石也只在举手投足之间。但就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为他打开了通往更高一层境界的大门,让他清楚看到了前世今生始终不渝追寻的,更在人类极限之外、巅峰之上的无限风光。 在这一瞬间,他前世搜集的那些只属于理论而无法付诸实践、早被时代归入糟粕迷信遗弃的丹道修行典籍于脑海之中纷至沓来,与亲身感受并尝试运用的这一丝奇异能量相互印证,登时迸发出无数如烟花般璀璨的灵感,并隐隐形成一部可以与《九易炼形术》无缝衔接的功法框架,姑且名之为《九转丹元功》。 第十六章 赤子志难移,故人心易变 在张乾的设想中,这一门《九转丹元功》取法自传说中道祖老君于八景烘炉中锻炼九转金丹,却是将自身作为炉鼎,采纳天地灵气作为材料,九转九炼之后成就一颗无瑕金丹。 当然,如今这门功法还只有了一个大致的框架,具体的修行方法尚待张乾穷尽心力来推演完善,绝非一日之功。 “躲在窗后的两个小丫头,你们也看够了罢!” 暂时放下突破后的喜悦和对新功法的猜想,张乾突兀的低声轻喝,同时抬手虚抓,登时便有一丝灵气随爪势变化,在空中形成一股带着回卷之力的无形气流,将数丈外的两扇窗户拉开,露出了躲在窗后、已捅破窗纸偷看了半晌的两颗小脑袋。 “张大哥!” 傅清风和傅月池怕在另一边房间中休息的父亲听到,也都压低声音唤了一声,携手从房中走了出来。 傅月池带着一脸崇拜之色,兴奋地道:“原来张大哥你的武功这般厉害,我看庞勇大哥都比不得你。” 傅清风则用贝齿轻咬下唇踌躇片刻,随即猛地下定决心般向张乾拜了下去。 张乾吓了一跳,急忙向旁边让开一步,笑道:“你这丫头,没来由地拜我作甚?” 傅清风扬起俏脸道:“我欲拜张大哥为师学习武功,请张大哥成全!” 张乾摇头道:“学武并非易事,须吃得百般苦,受得百般痛。令尊即将起复,你从此便是官宦千金、大家闺秀,纵学得一身武功,又有何用处?” 傅清风脸上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坚毅之色:“爹爹为人刚直不阿,此次起复为官,又不知将招来多少仇敌。这一路上有庞勇大哥保护,方才又赖张大哥惊走刺客,但你们终究不能一直守护在爹爹身边。我……我想凭自己的力量保护爹爹!” 张乾想不到这小小女孩儿竟有如此志气,但回忆前世所知的情节,眼前这孩子后来确实学了一身武功,更在父亲被押解入京时纠集了一伙人试图劫囚,此刻请求拜自己这位现成的“高人”为师也在情理之中。 一旁的傅月池听了姐姐的话也立时开窍,忙拜倒在姐姐的身边,也忘了要压低声音说话,连声嚷道:“还有我,还有我!我也要拜张大哥为师。等学好武功,便将那些要害爹爹的人统统杀掉!” 这便是十足的孩子话了,张乾只当没有听到。 他转回傅清风面前,正色问道:“你这孩子志向可嘉,我确实有心成全你这一片拳拳孝心。只是在做出决定之前,我还是希望你认真想想清楚,是否准备好承受学武的诸般苦处!” 傅清风毫不犹豫地向前叩拜,口称:“弟子拜见师傅!” 傅月池见状,在一旁有样学样地叩拜下去。 张乾等两个孩子拜毕,伸手将她们拉了起来,笑道:“我门下也没有什么规矩,只记得一句尊师重道,不忘本心即可。既然拜过了师,我便先传你们一点功夫。” 两姐妹听说马上便可学功夫,登时都大为兴奋,四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师傅。 张乾先摆出《九易炼形术》八十一个架势中的起手式,要两个徒弟跟着做。等指点两人纠正了动作上的几处谬误之后,又详细说了在摆好架势的同时,如何呼吸吐纳,进而观想气血搬运、内息导引等诸般法门。 傅清风在武道上确也有些天分,性格又最是倔强坚毅,不多时便掌握了这一式的要领,内外俱都做到一丝不苟。 傅月池则仍有些缠夹不清,要张乾反复强调之后才勉强领会。不过这小徒弟本只算个“搭头”,张乾也没有对她要求太苛。 看着努力摆好拳架的两姐妹,张乾道:“你们先将这拳架练熟,每天定要练足一个时辰。” 傅清风神色丝毫未变,也未开口应答,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道。傅月池的一张小脸在听到“一个时辰”时,便已彻底垮了下来。 张乾背着双手,径自回转自己的房中休息,院子里便只留下两个摆着拳架一动不动的女孩儿。 片刻之后,傅月池的呼吸便已紊乱。再过一会儿,拳架也开始变形。到后来,她索性放弃努力,蹲在一旁以手托腮看着没有一丝懈怠的姐姐,却并没有独自回房睡觉的意思。 另一边的房间里,傅天仇早已起身,在窗后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一切。眼见得长女小小的身躯稳稳地伫立于满院凄冷秋风之中,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瑟缩放弃之意,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到了第二天,傅清风和傅月池向父亲表明了已拜张乾为师的事情。 傅天仇也只作刚刚知晓,先请来王生夫妇作陪,然后一脸欣喜的带着两个女儿来与张乾相见。 这欣喜却是发自内心。他曾居身高位,眼界见识自是不凡,对于“人仙”这个概念并非一无所知。女儿能得此已入超凡之境的强者为师,纵使日后自己身有不测,也足以保得自身无虞——女儿固是一片孝心,他这做父亲的自也不会少了替女儿打算的慈爱回护之意。 彼此见礼后各自落座,傅天仇向王生问起了另外一件事:“若老夫记得不错,三日之后便是太原知府刘信的寿辰。昔年我二人为同榜进士,后来老夫执掌西北军务,又得他供应粮饷军械,使我等在前方作战时从无后顾之忧。既然故人有喜,老夫却不可过门而不入,索性在此耽搁数日,三日后到他寿宴上凑个热闹。” 王生脸上现出心领神会的笑意,回应道:“大人说得极是,倒时末将唤来庞勇作陪,咱们三人一起去会一会那位故人。” 他们口中只说故人,却都没有提当初便是这位故人受朝中一位大人物的指使,用一纸奏疏弹劾傅天仇拥兵自重,致使傅天仇被剥夺兵权罢官免职。而王生在这位凭借弹劾傅天仇而官至太原知府的故人治下当了一个小小县尉,更是受尽打压排挤,不管做出多少成绩,都绝没有半分擢升之望。 第十七章 少年心事,一笑了之 “夫君,我们是否要去见一见勇哥?” 王生府中,刘氏略有些忐忑地向丈夫提了这个问题。 “当然要去。”王生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坚定,“勇哥的性情你我都再了解不过,若说当年在情场上败给了我自不免有些失落,但时隔多年,早该将事情放下。他之所以不肯来家里,多半是觉得当初一走了之的做法太过矫情,如今实在不好意思与咱们见面。他既不来,便只好我们过去。” 当下夫妻二人也不带随从,相携出门来到傅天仇所说的那间客栈。 刚刚进得大厅,便听到一个在记忆中甚是遥远却依然无比熟悉的爽朗笑声:“没想到夏家妹子你竟经历过如此多稀奇古怪之事,有趣!有趣!来,作哥哥的敬你一碗酒,只求再有如此趣事,妹子能带挈哥哥一起看个热闹!” 夫妻二人愕然望去,便看到阔别数载的庞勇正与一个衣着朴素却面目姣好的年轻女子相对而作,各自举起满满的一大碗美酒,碰了一下碗沿后一起仰首一饮而尽。 “夫君,”刘氏有些不确定地道“我怎觉得勇哥不似你说得那般不好意思来见我们,而是乐在其中,早将我们两个忘到了九霄云外?” 王生登时黑了脸,冷哼道:“早知如此,我们便不该来此,没得搅了这家伙的好事!” 庞勇身为大将,在战场上早练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在与夏冰对饮之时,便已看到王生夫妻进门,也听到他们两个都对话。 他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幻几次,心头也生出百般滋味,但最终剩下的只有与故友重逢的欣喜,当即放下酒碗起身迎上去,笑呵呵地打个招呼问道:“阿生、佩蓉,好久不见了,这些年你们过得可好?” 刘氏嫣然一笑道:“我一切都好,勇哥你怎样?” 庞勇一拍胸膛,发出擂鼓般的嘭嘭声响,笑道:“我能吃能睡,酒也喝得,刀也使得,自然没甚不好。” 王生则板着脸道:“我却是一点也不好——做了这么一个芝麻绿豆般的小官,每日都要操心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哪里比得上某人抛下一切去浪荡江湖来得快活!” 庞勇脸上便有些讪讪的神色。当初傅天仇罢官,他们作为其左膀右臂,确有许多事情要面对,而自己因情场失意便抛开一切远走江湖,将所有事情丢给王生承担,也是在有些不妥。 不过要他嘴上认错那是万万不能,当即撇嘴哂道:“只是和你客气一下,哪一个当真关心你好还是不好!我问的是佩蓉。佩蓉,成亲后这小子对你当真好么?若是不好便尽管对勇哥说,看我帮你来收拾他!” 说罢,还示威地举起两个沙钵大小的拳头,在王生面前晃了晃。 “你……”看到对方摆出这副混不吝的无赖嘴脸,王生不由气结。这却是庞勇的故技,少时两人有了争执,王生头脑敏捷、口舌便给,往往三言两语便驳得庞勇无话可说。但庞勇口头失利便用拳头找补,王生每每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了。 看到两人斗鸡般对峙的熟悉场景,刘氏不由得掩口轻笑。 她这一笑,王生和庞勇也都撑不下去,不约而同地在对方胸口处捶了一拳,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胸中的些许块垒,尽都随着这一笑而烟消云散。 庞勇请王生夫妻到桌边落座,先将夏冰介绍给他们:“阿生、佩蓉,这位夏冰妹子是我刚刚结识的好朋友。你们休看她是个姑娘家家,却是个走惯江湖,擅长除怪捉妖的降魔师。” 王生和刘氏知道庞勇性情虽有些跳脱,眼光却是一等一的好,既然对夏冰如此推崇,则这女子必然是有真本事的,说不得便是和张乾一样隐迹风尘的奇人异士,当时都以礼相见,并未将其当作江湖骗子看待。 夏冰虽从庞勇口中得知王生是本县的县尉大人,却也没有一点怯场拘谨的神态,依旧大大咧咧地说笑饮酒。 一起谈笑几句后,王生正色道:“勇哥,你该知道我和佩蓉的来意,稍后便收拾了东西,跟我们到家中去住罢。” 庞勇摊手道:“你和佩蓉人都来了,还容得我说不去吗?” 一旁的刘氏的目光则落在夏冰身上,含笑道:“夏姑娘,我府上昨天刚发生了一件诡异事,你既是降魔师,是否可以前往探查一番,弄清其中究竟?” 不待夏冰回答,庞勇变色问道:“昨天发生何事,是否与大人有关?” 王生叹道:“勇哥你昨天确实不该离开大人左右,若非我家里恰好有一位高人坐镇,大人怕是当真要出事。” 他将昨天酒宴上发生的一切详细述说一遍,最后道:“那人能够于光天化日之下隐匿身形,确实有些诡异之处……” 庞勇当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阵风般跑去房中提了那口“百辟刀”出来,一把扯起王生吼道:“大人身处此等诡异之人的威胁之下,你怎地还有闲心在这里饮酒?现在马上带我去护卫大人,谁知道再有事情发生时,你那什么一郎兄弟是否当真济事!” 说罢也不带王生回应,便倚仗神力硬扯得他如一片在风中摇曳的枯叶般奔出门去,将刘氏和夏冰两个女子丢在原地。 “王夫人,这位庞大哥向来都是如此吗?”夏冰举着酒碗愣了半晌,好容易才回过神来向刘氏问道。 刘氏有些无奈地道:“他自少时便是如此毛躁,到如今还是如此,可说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了。” 夏冰哑然失笑:“有趣,却也是个真性情的人!” 刘氏又问道:“夏姑娘,方才我所说之事……” 夏冰将碗中酒汩汩地一气灌入喉中,然后将酒碗在桌子上重重一放,慨然道:“本姑娘行走江湖,为了便是铲除那些作恶的妖魔鬼怪。听王县尉所说的情形,那入侵你府中之人只怕当真不是什么正经路数,我便和你走一遭罢了!” 刘氏大喜,急忙唤来伙计结算了庞勇和夏冰的账目,又帮忙收拾了两人的东西一起回家。 第十八章 捉妖计 夏冰这位降魔者却是颇为尽职尽责,随着刘氏来到王家稍作安顿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请刘氏带她到事发现场探查。 刘氏为人最识得大体,知道这事情不宜声张,于是事前遣散了所有人,只自己一个陪在夏冰的身边。 来到昨日举行宴会的那间大厅中,夏冰先仰起头抽了抽鼻子,脸上立时现出凝重的神色,嘴里喃喃道:“似乎是有些不对……”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罗盘,平端着放在面前。 这一方世界中早有人识得磁石之妙,并早造出了罗盘这等器物,除了在行军、航海等领域大放异彩,也成为风水先生手中不可或缺的道具之一。 刘氏对此物倒也并不陌生,只是看到夏冰手中的罗盘有些古怪,那盘体依然是青铜铸造的一方八卦图,镶嵌在中间的指针却非磁石,白惨惨的似是某种动物的骨骼。 察觉到刘氏的好奇,夏冰一面低头盯着罗盘上微微抖动的指针,一面随口解释道:“王夫人,我这‘指妖针’是祖上传下的一件宝物,是用先祖斩杀的一只妖狐的顶骨打磨而成。狐性最是机敏,善于辩察诸般妖气以趋利避害。现场只要有一丝妖气残留,这枚此针必有反应。” 话音未落,那根微微抖动的骨针尖端似乎被什么力量牵引,陡地向旁一偏然后死死定住。 “确是妖物作祟!”夏冰大为兴奋,顺着骨针所指的方向走过去,来到一扇显然是刚刚修缮过的窗户前,低头仔细观察一阵,最终在窗框与窗台衔接的缝隙处发现一点暗红的印记。 “找到了!王夫人也来看一看,这便是那妖气的来源,你对此可有点印象?” 刘氏好奇地凑上前来仔细看了一会儿,又略一沉吟,恍然道:“我想到了,这该是那刺客留下的一滴血。当时他被一郎所伤后,便是从这里撞破了窗棂逃出去。” 夏冰大惑不解:“先前听王县尉所言,那刺客被那张一郎伤得不轻,按道理该洒落不少血液,为何我的‘指妖针’只对如此隐秘的一处血渍生出反应?” 刘氏有些讪讪地道:“事发之后,这大厅里却是溅了不少血液,是我安排了人做了一番彻底的清理,所以只有这里还残留了一些。” “你……”夏冰以手加额,在原地转了个圈子后,一脸无奈地叹息道,“王夫人,你没得如此勤快做什么?若是留下的痕迹多,我自有秘法可以提取出一些妖血,然后便可借以施法寻到那妖物的踪迹。如今只有这一丁点,我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刘氏先是报以苦笑,忽地双眼一亮道:“我知道另一处或还有些刺客血液的残留,夏姑娘快随我来!” 两女匆匆出了大厅,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径直来到张乾居住的院子。 方才王生和庞勇回来后,已经请傅天仇去了书房议事,此时院中便只有张乾和傅清风、傅月池师徒三人。 张乾负手站在院中,正看两个弟子相对而立练习拳脚功夫。 他传授的《九易炼形术》算是练法,此刻传授的却是打法,教的是前世博览百家拳种之一,最适合女子习练的“咏春拳”。 此刻傅清风和傅月池练习的便是“咏春拳”中的“二字钳羊马”和“黐手”。 看到刘氏引着另一个女子匆匆而来,张乾猜到该是有事发生,便吩咐两个徒弟继续练拳不可偷懒,自己迎上去打个招呼,请她们到房中说话。 到了房间里面,刘氏迫不及待地问道:“一郎,昨天你换下来的那件衣服可曾洗了?” 张乾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答道:“尚未清洗,嫂子你这是……” 刘氏喜笑颜开,连声催促道:“稍后再细说,你先将那衣服拿出来!” 张乾不知素来娴静稳重的刘氏今日因何如此急躁,便起身到里间卧室里,取出昨天穿过,今早已换下来的那件外衣。 刘氏接过来拿起衣袖翻找,陡然惊喜地叫道:“夏姑娘,果然找的了!” 张乾和夏冰一齐往她手中看去,见那件衣服的袖子上有斑斑点点地不少暗褐色痕迹。 张乾自然知道,这些是昨天伤到那隐身的神秘人是溅在衣服上的血液,却不知刘氏因何如此兴奋,难道……他目光转回到被刘氏称为“夏姑娘”的女子身上。 刘氏稍稍平复心情,对张乾解释道:“一郎,这位夏冰姑娘是庞勇大哥在客栈结识的朋友,更是一位拥有斩妖捉怪手段的降魔师。我看昨天那刺客颇为诡异,便请夏姑娘来府中探查。她方才已确定了那当真是妖物,只是还需要提炼出妖物的血液才能寻到其踪迹。” 说到此处,她转手将那件衣服递给夏冰:“夏姑娘,你看这些血渍可够用了?” 夏冰接过后看了看,后来更凑到鼻尖处闻了闻,笃定地点头道:“足够了,有了这些血液,只要那妖物没有逃出方圆百里之外,我便一定能将它挖出来!” 说完之后,她向着张乾拱了拱手道:“这位兄弟,若我这双眼睛看得不错,你该是已经修成肉身圆满的人仙之境了罢!啧啧,如此年轻,简直是妖孽一般的天才。我虽有十足的把握找到那妖物,但便是以有心算无心,也只六成的把握将其降服。只有加上你和庞勇两个,才能将这胜率提高到十足。不知你是否愿意凑这个热闹?” 张乾笑道:“我既已与那妖物结下因果,自然要斩草除根了断因果才能安心,此事便算我一份。不过我这里也有一个建议,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君,几事不密则害成’,我们要对付的妖物拥有隐身匿形之能,谁也不知它是否便躲在哪个角落窃听动静。因此这一件事情便只限于参与行动的你、我、庞勇再加上已经知晓此事的嫂子知道,除了我们四人,即使在私下里也不要对第五个人提起只言片语,尤其是嫂子这里,便是对王大哥也须要严守机密。” 两女听了深以为然,彼此看了一眼后,都郑重点头答应了下来。 第十九章 锁妖阵 做了决定之后,夏冰便从腰间的皮囊中取出一个瓷瓶,用瓶口连着的一根小瓷棒挑出些胶状物质,在张乾那件衣服衣袖处的血渍上均匀地涂抹了一层。 那层透明的胶状物质似乎有极强的吸附能力,不到片刻便将渗透进衣服纤维内且已经干涸的血液吸了出来融入自身,由透明变成暗红色泽。 夏冰又取出一柄银质小刀,小心地将这些胶状物质刮了下来,用小巧的瓷杯收好。 做完这一切后,她拍了拍手向着张乾和刘氏笑道:“最多半个时辰,我便可以提炼出足够使用的妖血。” 刘氏主动起身道:“如此我便去请勇哥过来,后面的事情全由你们三人商议决断。正像一郎所说的一般,那妖物的底细未明,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泄密的风险。” 张乾暗赞这女子当真称得上秀外慧中,当即起身送她出门。 至于夏冰,此刻已经迫不及待地从腰间那个看起来不大,里面却似包罗乾坤的破旧皮囊中取出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器具。 她先将一个拳头大小的铜火炉点燃,然后放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铜盘,再从十多个瓶瓶罐罐里各取了一点液体或粉末放在盘中,最后才加入方才收集的胶状物质。 这一系列操作下来,动作娴熟,神态专注,颇有几分科学怪人的狂热。 等到庞勇走进门来时,夏冰恰好完工,那个铜盘中便只剩下一小片殷红的血液,约摸有七八滴的样子。 夏冰取出罗盘,摘下那枚据说是以狐妖顶骨打磨而成的“指妖针”,将针尖放在血液当中,那骨针登时如海绵吸水般将血液吸个干净,在表面浮现出一根细弱发丝、贯通首尾的血线。 “大功告成!”夏冰得意洋洋地捏着骨针向庞勇和张乾晃了一晃,“现在只要我施展咒法,这枚吸食了妖血的指妖针便会为我指引方向,找到那妖物本尊的位置。”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庞勇已经听刘氏暗中交代了事情的始末根由,闻此言大为兴奋,“妹子你快施妙法,只要找到那妖物的下落,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和一郎兄弟了!” 方才来到王家后,他与张乾只匆匆见了一面。但武功练到他们这等境界,只凭微妙的气机感应,也足以摸到彼此的一点根底。 其中张乾占了已突破境界的便宜,对庞勇的底细要看得更清楚一些。而庞勇对张乾的感应虽然模糊了一些,也正因模糊,才确定这小了自己十多岁的少年人实力赫然稳胜自己一筹。他本人已经无限接近肉身圆满的人仙境界,所缺的只是一点感悟和机缘。张乾实力既然在自己之上,那自然是已经先自己一步踏上超凡之路。 作为曾经的军中大将,即使号称横勇无敌,庞勇也绝非只懂逞匹夫之勇的莽夫,此刻自然不会放着张乾这般一个现成的绝强助力而不用。物尽其才,人尽其用才是为将之道。 夏冰看他摆明了只看重张乾的实力,对自己则存了几分小觑,只将自己当成一个向导来用,当即冷哼一声道:“那妖物却不是傻的,看到你们两位大高手找上门去还老老实实地留下来死战。他既精通隐迹匿形之术,到时若见势不妙幻化逃走,庞大哥可有什么办法将他留下?” 庞勇张口结舌,讪讪一笑收了那信心百倍豪气干云的神态。 “夏姑娘既是降魔师,定然少不了降妖捉怪的手段,不知可有何教我?” 张乾笑着开口,算是解了庞勇的尴尬,其实也是不想看这对刚刚相识却已生出些欢喜冤家苗头的男女在自己面前斗口。 毕竟他两世为人直到如今,因为痴迷武道的关系,一直未涉足情爱领域,算是资深单身老狗一头。 夏冰又瞪了庞勇一眼,这才转回正题道:“今夜酉时,我会作法先寻到那妖物的所在,然后布下一座‘锁妖阵’将他困在一定范围内不得脱身且无所遁形。至于抡刀下场这等粗重活计,便交给你们两位武艺高强的好汉,无须我这小女子出力了。” 是夜,夏冰、庞勇、张乾三人各自带好兵器及随身应用之物,悄无声息地越墙而出离了王家,没有惊动任何人。 来到街上,夏冰取出罗盘用左手平端置于身前,右手捏了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手诀,口中亦念念有词却微不可闻。 在此过程中,庞勇一无所觉,若非看到那枚骨针上生出一层淡淡的毫光,几乎要怀疑夏冰究竟是确有本事还是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 张乾却感应到空中游离的灵气随着夏冰的手诀和咒语向那面罗盘处汇聚,最后都灌注进那枚小小的骨针之内。 夏冰陡然将右手的食中二指捏成剑诀虚指罗盘,口中低喝一声:“指路!” 罗盘当中的骨针随着她一指一喝,立时向一侧偏转数分。 “走!” 夏冰身形飞掠而起,向着骨针所指的方向一路纵跃腾挪如飞而去,身法竟极为轻灵矫捷。 张乾和庞勇紧随其后,一左一右稍稍落后半步。 张乾目光敏锐,在纵掠之时注意到骨针上附着的那一道血线正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淡,心中猜测此物的使用当有时间限制。若是那妖物的藏身之处过远,骨针吸收的那几滴妖血提前耗尽,此事便还要平添波折。 幸好他的担心未成事实,夏冰按骨针所指的方向横越了几条街,在一处宅院里最高的一座阁楼的顶上停下脚步,目光则落在相距不远,看上去荒废已久的宅院中。 “便是此处么?” 庞勇兴奋地低声问道,神态间颇有些跃跃欲试。 “稍安勿躁,听我安排!” 夏冰双目紧盯着那处宅院,借着月色仔细观察宅院内外的形势。 片刻之后,她招呼两人在身边蹲下,从腰间皮囊中取出四张黄绫质地的符箓:“张兄弟,你将这四张符箓贴在那宅院三面墙壁及院门的正中处。” 等张乾接过符箓后,她又探手入那皮囊内,这一次却是掏出来一摞共八面足有三尺直径的圆形铜镜。 第二十章 斩妖刀 见张乾和庞勇望着自己的目光中都透出些惊愕神色,夏冰心中不免得意,面上却故作淡然地解释道:“这皮囊是先祖用一道‘纳物符’制成的储物法器,内部自成空间,约有一丈见方。” 庞勇是啧啧称奇,感叹若有此物傍身,行走江湖却是轻便了许多。 张乾则忖道:“如今已可以确定夏冰是一个修炼神魂有成的修士,先前她曾说若是独自降妖该有六成把握,想来当已将神魂结成阴神成就鬼仙。以她的修为,还只能使用先人传下的一件储物法器,看来此物应该炼制不易。” 夏冰小小将那一摞沉甸甸的铜镜交给庞勇,指点了那处荒宅周围的八个方位,要庞勇去将铜镜依次摆好。 庞勇此人乍看勇烈慷慨,但相处熟了之后便会发现其着实有些“逗比”气质。此刻他从夏冰手中接过铜镜,嘴里却又有些不满地嘟囔道:“为何一郎拿的是几张轻飘飘的符箓,我拿的却是这等榔槺物事?这未免有些苦乐不均。” 张乾拿着符箓纵身离去,在空中留下一句话飘入两人耳中:“这才见得夏姑娘对庞大哥另眼相看,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留在屋顶上的庞勇和夏冰彼此对视,气氛登时变得有些微妙。 最终还是庞勇败退,有些狼狈地干笑道:“这小子胡说八道,妹子你休要在意,我去干活!” 说罢一手提着百辟刀,一手抱着那八面铜镜便要逃开。 “等一等!” 夏冰俏脸微红地开口喝住庞勇,伸手扯过他那柄“百辟刀”的刀头,咬破了右手的食指,以自身鲜血在刀身两边各画了一个符咒。 殷红的鲜血涂在刀身上,竟立时渗透了进去,看上去那两个符咒便似刀身天然的纹理一般。 “张一郎修成人仙,已能够初步运用灵气,对那妖物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我在你刀上画了‘斩妖符’,可吸纳灵气凝聚于刀锋,同样能够重创妖物。” 庞勇看她画完两个符咒之后,面色竟已略显苍白。只是失去一点点血液自然不至于此,自然是两个符咒对其精神元气损耗巨大。 在临战之前,这姑娘如此不顾自身损耗来帮助自己,对自己的心意已不言而喻。他心中感动,只恨拙于言语表达,说出口的只是干巴巴的一句:“你自己小心些!” 张乾和庞勇动作利索,片刻之间便各自贴好了四张符箓,也摆好了八面铜镜。然后便在那荒宅外面等待夏冰行动。 夏冰在屋顶上盘膝而坐,交叠置于身前的双手上却又捧着一面斑驳陆离的古旧铜镜。 这面铜镜直径只有八寸左右,背面铸刻了许多符咒铭文。 她双目微阖,顶门处有极淡的云烟升腾,渐渐凝聚一个近乎透明的模糊人影,隐约便是夏冰本人的模样。 这人影在外界只停留了一瞬,旋即投身入夏冰掌中的古镜之内。 夏冰确已成就鬼仙,只是阴神刚刚臻达出窍之境,自身并没有多少杀伤力,却能够借助一些法器显化威能。 那面古镜从夏冰手中缓缓升到空中,镜面上斑驳的铜绿尽都褪去,如一轮明月般皎洁生辉。 八道皎洁光华从空中的古镜中射出,分别投射在按按八卦方位布置的八面大铜镜上,八面铜镜一起绽放出朦胧的白光,彼此连为一体,最后又与空中古镜洒落的皎洁光华融为一体,转眼间将整座荒宅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荒宅四面贴好的四张符箓无火自燃,黄绫瞬间燃尽后,朱砂画成的符咒却烙印在三面墙壁和正门之上。 夏冰的声音在张乾和庞勇耳边响起:“‘锁妖阵’已成,一个时辰之内,这宅院只能进不能出,而且任何隐身遁形之术都无法生效,你们可以动手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纵身越过院墙落在满是枯草败叶的荒宅之内。 庞勇更如昔年在战场上临阵斩将前厉声喝道:“兀那妖物,速速出来领死!” 在古镜生辉的一瞬,潜藏在宅院内的小易终于生出感应,只可惜为时已晚。 他身形如电从一间破屋中弹射而出,向着一侧的院墙飞掠而去,却在院墙的上方撞到一面无形的墙壁。总算他反应敏捷没有一头撞上去,匆忙间出掌一按,身体借力反弹落回院中。 修士与妖怪天生相克:在彼此境界相当的情形下,若是妖怪占到先手猝然攻击,修士多半难以幸免;若是修士能从容布置,却又轮到妖怪束手束脚。 他面色难看地在院中与张乾、庞勇相对而立,反手缓缓拔出了背后斜背的一口长剑。 “张兄弟,是这厮么?” 张乾点头道:“当时虽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但从身形来看应当便是此獠!” 庞勇倒提大刀上前一步,双目寒光大盛罩定对方,冷然喝问道:“你这妖怪,若日潜入王家中意欲何为?是否要对傅公不利?” 小易横剑冷笑:“不要以为有个修士在身后撑腰,便可以吃的定我。胜负生死,还要打过才知!” “死到临头,还敢猖狂,看刀!”庞勇大怒,身随刀走一步跨出数丈距离,“百辟刀”势如九天雷霆照定对方头顶轰然落下。 小易不闪不避,手中三尺长剑抬起向上招架。 刀剑交击,发出一声激越嘹亮的铿然大响,一人一妖同时被刀剑上传来的庞大反震之力震得后退几步。 庞勇心中一凛,他手中“百辟刀”重逾百斤,又是占了以上势下的便宜,而对方竟能凭一口最多不过十数斤分量的长剑硬拼而不落下风。单以力量而论,实已胜过自己一筹。 他虽然惊骇却并不气馁,反而愈发战意高昂,口中暴喝再次进身出招,大刀用出一路质朴无华、杀气四溢的招数,刀光如片片飞雪当空而舞,伴着凛冽刀气将对方全身笼罩其中。 小易怡然不惧,剑光如灵蛇吐信,极尽阴狠毒辣之势地迎上对手刀光。 在双方激战之时,张乾并未插手,只是将手按在腰间的那柄“无间刀”上,目光注视着小易剑法的每一式变化。 蓦然间,场中刀光与剑影交错一闪,两条身影一触即分,再成对峙之局。 庞勇右肩现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喷涌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总算他肉身修行也到了接近圆满的地步,迅速收紧伤口的肌肉止血。 小易的肋下同样有一道伤口,不见鲜血流出,却冒出一阵白烟,伤口处的皮肉则迅速焦黑干枯失去生机。 第二十一章 啖灵噬魂真无间 眼见得庞勇与对手斗成两败俱伤的结果,而且伤势明显要更重一些,张乾将腰间的“无间刀”拔出鞘外,扬声道:“庞大哥,对手难得。你已战过了一局,也该让位给小弟了!” “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换你来罢!” 庞勇大笑着拽了句文辞,提刀后退让出位置。 他知道张乾是一番好意,再说既然与其结伴而来,便没有逞匹夫之勇的念头。在旁边观察了方才的一战后,张乾应该已经摸清了这妖怪的底细。此时出手,凭借其更胜自己一筹的实力,必能将此妖斩于刀下。 张乾上前一步与左手轻掩肋下伤口,面色难看的小易相对而立,神色从容含笑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小易!”感应着对方在只过一天便已迥然不同的气机,小易回答后冷哼道,“想不到你竟如此快晋升人仙。既然已入超凡之境,也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是‘蜥蜴’的‘蜴’吗?”张乾突兀再问。 “是‘难易’的‘易’!”小易神色一变,但凡妖族,都不会轻易泄露出身,以免被有心人针对算计。对方一口道出“蜥蜴”二字,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令他不免生出高深莫测的感觉。 便在其心神浮动的瞬间,张乾手中的“无间刀”翩然挥出,其势矫捷如鸟翔长空、轻灵似鱼游浅底,只取小易受伤的左肋。 他的“无厚入有间刀法”却不止于手中之刀的运用,步法、身形乃至言辞皆可以化作有形无形之刀,攻击敌人一切招式与心灵的漏洞。 小易虽是猝不及防,但与生俱来对于危险的敏锐感应还是驱使他御使手中长剑还击攻其必救,用玉石俱焚的方法弥补了自身因为伤势和心神浮动而生的破绽。 虽然对方份属异类,张乾在收刀变招之余,还是在心中暗赞了一声,手中“无间刀”却没有丝毫放缓,以“无厚入有间”的妙理御刀还攻,刀锋所向无一不是对方剑术中的漏洞所在,以至于在电光石火之间交锋数十招后,一刀一剑竟始终未曾发生一次碰撞。 小易眼见得自己渐渐地由攻少守多变为只守不攻,便是想故技重施用拼命招数挽回局面,对方也没有留给自己可以威胁到他的机会,心中不免大为焦躁。 交手至今,他已清楚对方刀法的可怕,只要自己守势变化稍有一步迟缓,那柄尺八短刀便会乘隙而入,而且定然是直取要害之处。 最要命的是对方修为已至人仙之境,刀锋处隐隐传来一丝灵气波动,若是被此刀伤到要害,多半会威胁到他的性命。 “为今之计,只有伺机动用那最后一招,先出其不意击杀此人,再转头对付姓庞的。至于那在暗中布阵的修士,应该缺少直接威胁到我的手段,才会借助这两个武者的力量,不足为虑!” 双方再斗十余合,眼看到小易在张乾的刀下已经左支右绌,数次都堪堪伤在“无间刀”下,落败身亡只在瞬息可待。 蓦然间,他一面舞剑护身封住对手那几乎无孔不入的刀势,一面猛地张口,一道黑影从口中飞出,灵动如蛇地缠向张乾的颈项。 他本体是一只蜥蜴,用舌头捕杀飞虫实属本能,修炼成妖之后,他借助灵气将自己的舌头淬炼地更加灵动坚韧近乎法宝。以往无论是怎样的强敌,只要被他这根舌头缠住便无法挣脱,只能束手任其宰割。 面对这本该是出乎意料的怪招,张乾却似有未卜先知之能,在对方双唇微动的瞬间便移形换影欺身直进,不仅避开那舌头的缠卷,更乘着对手分心施以突袭而至剑法守势稍缓的瞬间,一刀锲入剑势中一个一闪即逝的破绽,刀锋透胸而入直抵心脏,随着手腕拧转刀身搅动,当即便将小易胸腔中的一颗心脏搅得稀烂。 便在他一刀建功,正欲撤刀退避以防对方濒死反扑的一瞬,异变忽生。 在张乾眉心识海之内,有一物蓦然发出一下轻微的震颤。 随着这一下震颤,张乾手中的“无间刀”锋尖处陡然生出一股恐怖之极的吞噬之力,先吞噬了小易体内一团高度凝练压缩、只差一步便可结成实体内丹的灵气,而后更将其魂魄生生抽出一口吞掉。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等到张乾急忙收刀向后退开数步时,对面的小易已经一声不吭地滚落在地,变成一条首尾足有两丈长短的巨大蜥蜴尸体。 “这便结束了?”庞勇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总觉得此战实有些虎头蛇尾。 这时外围的夏冰阴神归壳,施展身法几个纵掠来到院中,上前仔细看了看那蜥蜴尸体,转头望向张乾的目光中满是惊疑不定的神色:“张兄弟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使得此妖不仅一身灵气全失,连神魂也彻底泯灭?” 此事由不得夏冰不惊疑,灵气与神魂,是世间一切踏上修行之途生灵的根本,能够如此彻底的剥夺一只化形妖怪的灵气与神魂,实在是骇人听闻至极。 张乾苦笑着摊手道:“我若说自己也弄不清楚,你们二位是否能相信?” 夏冰尚有些踌躇,庞勇却哈哈一笑道:“张兄弟又岂是妄言之人?你既然说弄不清楚,那自是真得弄不清楚。” 见对方如此坦荡豪迈,张乾不免暗自惭愧。他那句“弄不清楚”实是半真半假,确切地说该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所谓“知其然者”,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眉心识海中那样物事的存在。他将自己所铸之刀取名“无间”,一方面固是应和了所创的“无厚入有间刀法”,另一方面则是蕴含“无间地狱”之意以影射此物。 那是他前世在昆仑山中一处遗迹寻到的一件古物,也是导致他穿越来这一方世界的根源。 此物是一柄形如新月的无柄弯刃,质地似是金属,表面则布满蛛网般细密的裂纹,似乎随时都可能崩溃碎裂。在两端不过二尺,宽处只有一掌的刃身两面,浮现出形态逼真的十八地狱全幅图景;当中接近脊背处,又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图案,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用冰冷不含一丝情感的目光,俯视着沉沦于无尽地狱的万物苍生。 所谓“不知其所以然”,则是自穿越以来,这柄弯刃便沉寂在他的眉心识海之内没有一丝动静。他虽然莫名地便知道此物的存在,却从来都不能接触更谈不上驱动,便是此刻亦是如此。 第二十二章 报应不爽,乾坤无私 “小唯——” 无比凄厉的惨叫之声将小唯从睡梦中惊醒,她警觉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灰茫茫的雾气之中,上下四方全不见天地边际。 “这是哪里?我又如何来到这里?” 小唯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惊惶。她已经踏入化形之境,虽说连一次天雷之劫也未渡过,却终究已经踏上超凡之途。能够将她在无知无觉间挪移至这一方迷蒙混沌的未知所在,出手之人的实力未免太过恐怖。 “小唯——” “小易?”又是一声凄厉惨叫唤得她回过神来,而且终于确定那声音竟属于小易,心中的惊惶之意又转为惊怒焦急。 他们两只妖物相识相伴与蒙昧之中,又在侥幸踏入修行之途后相互扶持直至如今。数百年的相处,彼此之间的点点滴滴已经融合渗透难以分割,情谊之深实已远远超越亲人或伴侣的概念。 听到素来坚毅深沉的小易发出如此凄厉惨叫,显然正经受远远超出其承受极限的痛苦,小唯心头的惊怒与焦急自是难以言说,甚至压下了对于自身诡异处境的恐惧。 她蓦地仰天发出一声充满杀意的兽类嘶吼,身上的衣服乃至帮她维持人类形态的一张人皮尽都粉碎,现出里面隐藏的半人半狐真身,俯下身去四肢并用纵跃如飞,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掠而去。 这一方灰雾弥漫的空间看似无边无际,其实倒不算广阔,小唯只奔行片刻便觉小易的惨叫声愈来愈近。 蓦然间,她眼前灰雾散尽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一座阴森森地巨大殿宇,紧闭的殿门上方有一块黑底白字的横匾,书的是“剜心殿”三字。在殿门左右又有一副楹联,书的是“报应不爽,乾坤无私”两句。 确认了小易的惨叫声便是从面前这座“剜心殿”中传出,小唯站直身躯,巨大的狐尾在身后轻轻拂摆,生着白森森尖锐利爪的双手按上两扇大门奋力一推,结果却是整个人穿过大门进入殿内。 在殿内偌大的空间里,最醒目的便是左右两排粗可两人合抱的巨大铜柱。这些铜柱一直延伸到大殿内侧的黑暗之中,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根。 其余的铜柱倒还罢了。在距离殿门最近不过数丈的一根铜柱上,袒露上身的小易被一根锁链捆在上面。 一个全身穿着黑衣、面目笼在一片阴影中看不真切的人手中捏着一柄冷森森的尖刀,正慢条斯理的将刀锋插入小易胸口,熟极而流地切开皮肉、切断骨骼,剜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口子,露出了胸腔中一颗兀自呯呯跳动的心脏。 “住手!” 小唯尖叫着纵身扑上,十根利爪如同十把锋利短剑,凶狠无比地向着那黑衣人的后背刺入。 利爪入体,虚若无物,随即她整个人毫无滞碍地从那人身体中穿过。 她大惊之下回头望去,正看到那人将一只左手探入小易的胸腔之内,动作柔和轻灵地将那颗心脏摘了出来,举到面前看了一看,随手抛在地上,任凭那心脏化作丝丝灰色雾气飘散。 “是幻境?” 小唯回身凝视那黑衣人,却怎都无法看清其面目。又试着伸手去触摸,触手仍是一片虚无。 “小唯,快离开……” 便在她猜测眼前的一切尽是虚幻时,那刚刚遭受剜心之刑的小易竟向着她开口说话了。 “小易,你看得见我?” 小唯急忙抢步上前,伸手去触摸小易,手底仍是空无一物。正惊骇时,又看到只是这片刻的工夫,小易的胸腔内竟又凭空长出一颗心脏,胸口处的骨骼皮肉也转眼复原如初。 她站在小易的面前,口中连声唤道:“小易,你看得见我吗?” 小易虽目视前方,目光却似透过面前近在咫尺的小唯,看向她身后的虚空的尽头,口中仍连声道:“小唯,快离开,快离开……” 此时那黑衣人再次走上前来,身形与小唯相触、重叠、穿过,也不知二者之间哪一个是虚无,哪一个是真实。他走到小易的面前,如方才一般举刀、刺入、切割,摘心…… 再次经历剜心之刑的小易又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 虽然明知眼前的一切皆为虚幻,但眼见着小易在自己面前遭受如此酷刑,小唯还是按捺不住地舞动双爪试图阻止。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总是无法触及眼前的一切。 而小易便在她百般尝试的过程中,遭受了一遍又一遍剜心之刑,似乎永无休止。 “小易!” 小唯猛地坐起来,这一次却是真的惊醒了。 她头脑仍有些混沌不清,环顾四周,却见自己还好生生地在床榻之上,身上仍是那一层属于人类女子的娇嫩皮肤,方才那灰雾弥漫的空间、名为“剜心殿”的殿宇、神秘的黑衣人以及无尽轮回地遭受剜心之刑的小易,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报应不爽、乾坤无私’,这似是早年地府中流传的一句话……嘿,在千年前的那场大变后,地府早已一蹶不振。哪里还有当年执掌报应,平衡乾坤的权柄威风?” 一念至此,她因为这场古怪梦境而忐忑的一颗心渐渐平复下来,不过仍决定抽时间找一个借口出门去,悄悄地看一看小易无事才能真正安心。 “小唯,你怎么了?” 今夜王生与傅天仇议完事后,看时候已经不早,便使人传话说就在书房里歇了。 刘氏知道后,便让小唯到房中来和自己作伴。方才她在里间睡着时隐约听到些动静,遂披衣下床走了出来,却看到小唯坐在床上发呆,额头上满是涔涔冷汗。 “夫人,”小唯忙起身下床,心中闪念之间,脸上做出羞愤恐惧之色,垂首道,“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不想惊动了你。” 刘氏从丈夫处得知了小唯的“身世”,当时便醒悟这可怜女子必然梦到了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心中不由恻然,当即拉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到床边坐下,柔声安慰道:“小唯,过去的事情该放下便放下。你正是花儿一样的年华,总还要多想一想将来。” 小唯露出感动神色,目中含着泪光道:“多谢夫人开导,小唯记住了。” 刘氏越看这姑娘越是顺眼,这些天来一直在心头盘桓的一个想法终于确定了下来,凑到小唯的耳边低声问道:“小唯,你老实回答我,先前我对你说的那件事情你究竟想得怎样了?” 第二十三章 纳妾记 “夫人和老爷都是小唯的恩人,此事小唯并无主张,一切听凭夫人和老爷做主。” 小唯知道刘氏所问的,是日前向自己婉转提过的是否愿意为王生妾室之事,面上做出羞赧之态,心中则窃喜不已。 当初她伪装出百般孤苦可怜之状,骗得王生将自己带回家中,本意是通过王生这个渠道接近傅天仇以便下手。 等在王家生活了这几日,她却有了另一个发现,立时便将此事的重要性放在刺杀傅天仇的任务之上。 人族得天地气运所钟,看似孱弱的身体暗合天道之妙,妖族若想在修行上拥有更加广阔的前景,便需要将妖身化为人形,借人类形态参修天道。 但妖族在化形为逆天之举,在整个过程中要经历三次天雷之劫。捱得过去,便能化成一具完美的人类身躯;捱不过去,便只有形神俱灭万劫不复。古往今来,已不知有多少妖族在三次雷劫之下烟消云散。 小唯作为一只野生妖怪,能凭着早年的一点机缘以及与小易的相互扶持走到化形这一步,已是殊为不易。在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化形雷劫面前,她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小易捱过去的机会实在太小,便将希望寄托在早年偶然从出身青丘狐族一脉的天台皇甫家听来的一则秘闻上——得人类之真心,可渡雷霆之劫。 因为听到的这则秘闻语焉不详,她便只能自行揣摩,猜想着所谓“得人类之真心”,无外乎是令一个人类男子死心塌地爱上自己,然后在雷霆之劫降临时,心甘情愿地替自己挡灾。于是她在近年来借助画皮之术幻化为这一副形貌,频频接近人类男子。 只可惜小唯所接触的人类男子虽被她的美貌迷得颠三倒四,其中不乏甘为其抛弃妻子乃至倾家荡产之辈。但每到面临生死关头,终究还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更重一些。 直到这些日子看到了王生与刘氏之间的百般恩爱,小唯发现这王生与自己经历的许多惯于负心薄性之徒大为不同,极大可能便是自己苦苦寻觅身具“真心”的男子。 虽然他这一颗真心所寄的对象并非自己,但小唯相信以自己的手段,将刘氏取而代之,进而移花接木将王生的一颗真心转移到自己身上,该不是如何困难之事。经过这几天悄然对王生施以狐族魅惑之术,感应到王生已不自觉地对自己生出绮念,她对这一点越发自信。 此刻听到刘氏再一次提到这个话题,她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刘氏看小唯的神态,以及听她话中的意思,分明是极愿意的。再想想这也顺理成章,毕竟自己夫君的人品能力皆属一流,又有救脱虎穴的大恩在前,她哪有个不愿的道理? “既然你肯了,明日一早我便去知会夫君,你只等着进我王家的门便好!” 听了刘氏的这句调笑,小唯红着脸只作忸怩,心中却微微冷笑:“承你这番好意,等日后我做了王夫人,便开恩放你一条生路罢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刘氏果然来到书房见王生提及此事。 王生有些无奈地对刘氏叹道:“佩蓉,你怎地又提到纳妾之事?我知道因为婚后至今膝下尚空,令你有不小的压力。但人是否当有子嗣乃属天意,岂是纳一个妾室便能改变的?” 以前说到此事时,只要王生拒绝,刘氏便也不再坚持,毕竟再是贤良淑德,将与自己情深意笃的丈夫分一半给旁的女人,心中也免不了生出些酸楚之意。但这一次她没有一点放弃的意思,固执地道:“夫君这话也未免有失偏颇,凡事虽要顺天意,也要尽人事。总之此事前已经拿定主意,若你仍坚持己见,便是执意让我背负上无子、善妒的名声!” 听妻子话说得重了,王生一时间也踌躇起来。 刘氏看到丈夫的态度有些松动,忙趁热打铁道:“前几次劝说夫君纳妾都不了了之,也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若是找一个不安分的,弄到家宅不宁的地步,亦非我之所愿。但小唯来到家中已经些时日,你我都看得清楚她是个乖巧的性子,与我相处得也颇融洽。她又是被夫君救脱虎穴,心中对夫君最是感激仰慕。夫君纳她为妾,实是再合适不过。” 听刘氏挑明了是要他纳小唯为妾,王生的态度又含糊了几分。 他平生与妻子情深义重,这些年身在官场也不是未曾经历声色场合,但不管怎样美色当前,他也从未对妻子有过二心。只是不知怎地,当初在饿虎寨中救下小唯后,自彼此对视的第一眼起,他心中便微微起了些涟漪。 等到将此女带回家中收留,朝夕相处下来,这个精灵般女子的身影似渐渐在他心底扎下根来。每每午夜梦回之际,这窈窕身影间或便潜入他梦境之中,彼此肆意缱绻,令他享受到在妻子身上从未领略过的癫狂与野性滋味。其中的美妙之处,也直欲令人销魂蚀骨。 前些天妻子也隐约吐露过此事,当时他便没有明确表示拒绝。此刻妻子将事情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而且表明了是自己执意如此,容不得他拒绝,这令他心中自觉有愧于妻子的同时,也不自觉地生出一丝窃喜。 刘氏与王生青梅竹马又是夫妻多年,彼此相知至深,察言观色便已知其心思。按说丈夫做出如此选择正符合了她的心意,但她心中怎都无法抑制地生出一丝酸意,暗叹夫君终究不脱男人本性。不过世间男子本就如此,夫君能守着自己一人多年,已算是难能可贵。 她的这点心思没有半分露在面上,当时笑盈盈地道:“夫君不必多说,此事便由我做主了。小唯并无家人,也无须大操大办,便在今夜设一场酒宴,请勇哥、傅公一家、一郎、夏姑娘这些人一起热闹一番也就是了。” 王生一听,急忙摆手道:“纵是纳妾也没有如此着急的,再说近日我有一件大事要做。不如等这件事情做完之后,再来商议此事如何?” 刘氏叹道:“夫君,正是因为你有大事要做,我才希望你收小唯入房。我是一介女子,不懂你在与傅公筹谋何等事务,却知道此事必然非同小可。若是成功还罢,如若不成,我这做妻子的自是与夫君同生共死,只希望小唯能帮你王家留下一丝血脉。” “佩蓉!” 王生这才知道妻子用心良苦如此,心中不由感喟莫名。 第二十四章 悬鉴司 在天色放光时,荒宅中的张乾、庞勇和夏冰三人也在打扫战场后制定了战利品的分配方案。 所谓的战利品,其实便是那具首尾足有两丈长短的蜥蜴妖身。 按照夏冰的说法,妖族真身通体是宝。这具蜥蜴妖身虽然失去了神魂和灵气,价值大大打了个折扣,仍有许多珍贵之处。 张乾本是屠户出身,当仁不让地承担了分解蜥蜴妖身的差事。 在夏冰这行家的指点下,他将“无厚入有间刀法”在这具蜥蜴妖身上由头至尾、由外至内施展一遍,将其放血、剥皮、割肉、剔骨,片刻间已拆分成几堆零碎。 夏冰挑挑拣拣,只留下一张完整的蜥蜴皮、一大罐血液、一根脊椎骨和一条舌头。其余的东西则说因为灵气全失已毫无用处,放了一把火烧个干净。 按照夏冰的说法,这张蜥蜴皮可以拿来炼制一批隐身符,血液中的灵气虽失而灵性尚存,可以炼制一炉补益气血的灵丹,脊骨可以炼制成一柄鞭类奇门兵器,舌头则可炼制成一件绳索类的捆人法器。炼制的事情她可以负责请人帮忙,但需要付出其中的一样东西作为报酬,其余三样恰好够三人分配。但怎样一个分法,还要大家来商量个章程。 张乾知道自己识海中那柄残破弯刃已经捞走了最大的好处,便主动退让一步说自己只需要弄几张隐身符来瞧个新鲜,其余的东西,便任由夏冰和庞勇支配。 夏冰很满意张乾的知进退识大体,当时表示自己想要那蜥蜴舌头炼制的法器,至于蜥蜴血液炼制的灵丹,则正好给庞勇,助他突破最后一道关隘晋升人仙。 商议已定,夏冰用自己那皮囊将所有的材料收了,拍拍手道:“这一次合作可说极为畅快,不知两位是否有意陪我再干一票?” 庞勇双目一亮,急忙问道:“妹子你可是知道哪里还有妖怪?若是当真如此,哥哥自是乐意奉陪!” 张乾则略一沉吟,突兀反问道:“夏姑娘指的可是王大哥府里的小唯?” 庞勇和夏冰尽都愕然。 庞勇是万万没想到张乾竟会将矛头指向好兄弟王生府中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子。他已经听刘氏说过小唯的身世,甚至透露了准备让王生纳其为妾的意思。而张乾言下之意,分明是说此女也是妖怪所化。 夏冰则是没想到张乾竟已有所发现,深深地望了这身上似藏着许多秘密的少年屠户一眼,问道:“张兄弟可是已察觉了一些此女的诡秘之处?” 张乾在挑破此事之前早想好说辞,从容解释道:“日前这蜥蜴妖潜入王家时,我侥幸发现了他的踪迹,出其不意施杀手将他重伤。随后他做出撞破窗棂逃脱无踪的迹象,但我猜测他该是用了声东击西之计,真身仍隐藏在现场。后来仔细感应之下果然察觉到一丝气机,却是藏在那小唯姑娘的裙底。我本有心当场揭破,奈何那小唯姑娘甚是机警,先一步借保护之状将傅公的两位小姐控制在手里。我投鼠忌器,只得装作毫无所觉。” 庞勇听得脸上不断变色,焦躁地道:“如此说来,王生、佩蓉乃至傅大人岂非时时刻刻都在那妖女的威胁之下?张兄弟,你便当时有所顾忌,怎地事后也提都不提一句?” 张乾摊手苦笑道:“无凭无据,小弟该如何取信于人?说实话,若非是看到夏姑娘似乎同样有所发现,我是准备只在旁暗中提防的。” 说到此处,他转向夏冰问道:“夏姑娘,先前嫂子请你到府中探查诡异,你答应得却有些过于容易了。小弟妄自揣度,你是否在此前早有发现,或者,根本便是有所而来?” 夏冰怔了片刻,忽地哈哈一笑,摇头叹道:“张兄弟你当真是个妖孽,明明还不到十八岁,武道出神入化便也罢了,偏偏还生了这么一副老狐狸的肚肠?在真人面前,我也不再拿假话虚应故事,你们二位可识得此物吗?” 说罢,她从皮囊中取出一面铜牌擎在掌心,展示给张乾和庞勇。 张乾看那铜牌上圆下方,表面遍布云纹图案,当中簇拥着一个篆体的“鉴”字。 “你是‘悬鉴司’的人?” 发出这一声惊呼的却不是张乾而是庞勇。 任是张乾如何不凡,终究是双足未曾出过阳曲县,对这一方世界的认知还少得可怜,虽然知道这面铜牌便是夏冰的身份凭证,却猜不到它代表的是哪一方势力。 倒是庞勇曾有官职在身,多少知道一些普通百姓接触不到的信息。 看到张乾仍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夏冰似登时放心不少,笑道:“我终于确定张兄弟你是天生的妖孽之才,而不是什么轮回转世的大能或借尸还魂的老鬼,否则绝不会对‘悬鉴司’一无所知……” 随即她便将所谓“悬鉴司”的来历和职能简单述说了一遍。 原来在本朝大周立国之初,太祖皇帝曾建立两个直接听命于自己的特殊机构。 一个面向世俗的机构广为人知,便是足迹未出阳曲县的张乾也多有听闻。其名“玄甲卫”,又称“天子亲军”,首领为指挥使,授一品将军衔,所属皆披玄甲、佩横刀,专司随驾侍卫、风闻侦听、巡查缉捕,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皆对其谈虎色变。 而另一个只面向修行者的机构则鲜为人知,便是夏冰出身的“悬鉴司”。其首领称“首座”,部属皆称“执事”,人数不多,却都是踏入超凡之境的武者或修士,专责处理天下各地发生的超凡事件。夏冰手中令牌的背面还有两行小字,“鉴幽烛微,镇魔伏妖”,说的即是“悬鉴司”的职责。 夏冰收了令牌,向庞勇和张乾正色道:“日前,首座得知朝中有人为了阻止傅公还朝,竟勾结了妖物出手,便派了我赶来阳曲县。” 张乾又问:“贵上既然能收获如此隐秘的消息,是否也已查明妖物的底细?” 夏冰点头:“这两只妖物作孽极多,一个是蜥蜴妖喜剜人心残害生灵,一个是狐妖善画人皮魅惑男子,在我‘悬鉴司’内早已挂号。只是他们行踪诡秘,一直未能将其缉拿伏法。此次他们被人收买来刺杀傅公,才被我‘悬鉴司’的眼线捕捉到形迹。” 第二十五章 法不容情 当张乾、庞勇与夏冰相携返回王家,却看到上下人等俱都奔走忙碌,脸上俱是一派喜气洋洋的神情。 庞勇大为奇怪,随手抓住一人问道:“大家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知道庞勇是自家老爷和夫人的至交好友,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赔笑答道:“庞爷有所不知,今早夫人发话,说要为老爷纳小唯姑娘为妾,便在今日为他们举办喜宴。这时间实在有些紧迫,上上下下都在为此事忙碌呢?” 说罢告了声罪,脚不沾地地奔出门去。 庞勇跌足叹道:“佩蓉搞什么鬼?哪有如此着急为自己丈夫纳妾的,偏偏纳的还是一个……” “庞大哥!”夏冰看到刘氏带着几个丫鬟迎面走来,急忙出言打断庞勇说出后面的话。 刘氏走到面前,带着些忐忑地问道:“你们此时归来,可是那件事情已有了结果?” 因为身边有丫鬟跟随,她问的话便有些含糊不清。 三人当然知道她所问何事,夏冰含笑答道:“王夫人放心,事情已经办妥。” 刘氏大喜,自从得知那潜入府中的竟是妖物,而且猜到对方的目标是傅天仇,她便一直忧心忡忡。 虽然不清楚丈夫与傅天仇所谋之事,但能招来妖物侵袭,事情的严重可想而知。万一事有不谐,丈夫会有怎样的后果更是想也不敢多想。 此次她如此匆忙的为丈夫纳妾,正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至于丈夫能否一夜之间便在小唯身上留下王家血脉,实已不再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此刻听夏冰说事情办妥,那自是已除掉妖物,去了一个极大的威胁,丈夫和傅天仇所谋之事的胜算也随之多了不少。 放下这件心事后,刘氏笑盈盈地道:“你们三位回来得正好。我决定便在今日正式收小唯入王家,充作夫君妾室。因为公婆都在老家,小唯则是父母双亡,所以我请了傅公权充家长,到时接受一对新人敬茶。你们三位却要作为宾客出席。我命人为你们准备了几套新衣,你们可以先去试一试是否合身。” “佩蓉,此事……”庞勇大为焦急,张口便欲再言。 “此事实在是件天上掉下的喜事,王大哥实在好福气,却是令我等做男子的羡煞!”张乾开口打断庞勇,笑呵呵地拱手道,“不过我羡慕的却不是王大哥纳妾的艳福,而是有福气取到嫂子这样一个贤惠夫人。这一场喜酒小弟却是吃定了的,到时不敬王大哥,只要单独敬嫂子你一杯!” 一旁夏冰也挤开急得抓耳挠腮的庞勇,上前来向刘氏连声道喜。 刘氏与三人说了几句话,便也带着丫鬟们去忙碌。 “佩蓉……” 庞勇还待再说什么,却被张乾和夏冰一左一右夹持了,硬拖着他到了张乾居住的院子。 此刻傅天仇仍与王生在书房议事,傅清风和傅月池则是听说家有喜事,跑出去帮忙兼看热闹,正方便三人说话。 庞勇瞪着两人问道:“你们怎不让我对佩蓉说明此事?” 夏冰白他一眼道:“说明什么?难道直接对王夫人说你准备为夫君纳的妾室是个狐狸精?且不说王夫人是否相信,便说旁边还有几个丫鬟在场,若是走漏了消息被那狐妖知道,不管是暴起发难还是脱身遁走,事情都只会更麻烦。莫忘了先前张兄弟说过的那句话——‘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君,几事不密则害成’!” 庞勇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只能坐在那里张开两个鼻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张乾点头道:“夏姑娘此言甚是。因为嫂子与那小唯还要见面,若是心有成见面生异色,必然要打草惊蛇,所以我们这一次连她也须瞒过。” 庞勇也知两人说得在理,当下稍稍平复了焦躁的心情,沉声问道:“依你们二位之见,我们该何时动手?” 夏冰道:“此刻我们若去见那小唯于理不合,必然要引起她的警惕。若说动手的时机,最好便是在喜宴之上。” 张乾和庞勇略做沉吟,先后点头表示赞同。 夏冰又道:“我们还是照老规矩来,我负责布局令那狐妖无从逃遁,你们则负责出手擒杀。此刻我便借口帮忙布置喜堂,暗中设下‘锁妖阵’,你们且养精蓄锐,只等宴上动手!” 等到夏冰匆匆出门,庞勇也自去宿处修养精神,房间内便只剩下张乾一人。 他从腰间皮鞘内拔出那柄“无间刀”,用一块软布细细擦拭刀锋,心中已打定主意,今夜定要将那小唯斩于刀下。 当初在饿虎寨时,他明知小唯的身份而隐忍不发,实在是因为当时势单力孤,若莽撞行事引得小唯乃至暗中潜伏的小易暴走,结果只能是害人害己。如今自己修为已有突破,又有夏冰和庞勇两个强援,便再也没有放过她的理由。 先前张乾曾向夏冰仔细问过小唯和小易这两只妖怪的详细信息,得知那小易固是杀人剜心,手底无辜冤魂无数,小唯用来掩饰妖身的画皮则需要从一个人类女子身上活生生剥下,而且每张人皮使用一年左右便要更换。 在前世那些已“画皮”为名的各种版本的故事中,着力渲染的都是美丽狐妖与人类男子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却淡化乃至无视了为狐妖铺就寻爱之路的累累白骨。 在这方世界里,小唯与王生之间是否有一份真情存在,张乾无从知晓。但无论怎样的真情,都无法抹杀其犯下的滔天杀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语虽是粗鄙,却是自古不移的天道法理! 时间在沉思中不知不觉地推移,不知过了多久,张乾的房门忽地被撞开,傅清风和傅月池姐妹一起闯来进来,两张小脸红扑扑地尽是兴奋之色。 傅月池抢着开口嚷道:“师傅,喜宴要开始了,佩蓉嫂嫂请你过去呢?” 张乾收了“无间刀”起身,含笑道:“甚好,你们到外面稍等,为师换一身衣服便去。” 第二十六章 惊宴 张乾换上了刘氏命人备办的一身新衣,又将“无间刀”贴身暗藏了,开门走了出来。 傅清风和傅月池姐妹早已迫不及待,一左一右拖了师傅的手臂,一路小跑地赶到喜堂。 此刻一间偌大的厅堂已经张灯结彩装点得颇为喜庆,当中摆了一张巨大的圆桌,仆人和丫鬟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将各色美酒佳肴铺排开来。 傅天仇、庞勇、夏冰、刘氏俱已到场,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定闲谈。 张乾上前分别与几人见了礼,轮到夏冰时悄悄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等到对方微微颔首表示已经布置妥当,便安下心来在几人旁边坐下。 眼看着酒宴已经备齐,刘氏便吩咐身边的丫鬟绿漓请新人出来。 不多时,都穿了一身大红喜服的王生与小唯由丫鬟引着相携而出。 众人一起注目打量,却见年过三旬的王生有了这一身喜服的衬托,显得愈发潇洒俊秀,似乎陡然年轻了几岁的样子,小唯更是被一身红妆衬得肌肤胜雪、明艳绝伦,俨然正是一对璧人。 刘氏按下心头的一丝复杂心情,笑盈盈地延请先请傅天仇上座,自己也坐在下首的位置——今日这一场喜事办得虽然仓促了一些,但该有的礼节也不可少。首先是一对新人要向充作家长的傅天仇礼拜奉茶,然后小唯作为妾室还要单独拜见刘氏这大妇,等刘氏将一根钗子插在她的头上,才算正式允她进了王家的家门。 王生和小唯先走到傅天仇面前一起拜倒下去,等到礼拜已毕,又各自从旁边丫鬟递过的一个托盘里捧了一盏茶。 王生先向傅天仇双手奉上茶盏,傅天仇满脸欣慰地接过茶盏啜了一口。 他一生几番起伏,饱历人生沧桑,阅尽世间百态,看到刘氏如此仓促地为王生纳妾,便已隐约猜到她的心意。 虽然心怀歉意,但那件筹谋多时的大事已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而王生也已身在局中不容退避,唯有希望所图之事一切顺利,则不仅王生安全无虞,今后的仕途也将一片光明,如此才不负他不计名利、不顾生死地跟随自己冒险搏这一回。 等王生从傅天仇手中接回茶盏之后,小唯也将手中茶盏奉上。眼见得傅天仇伸手接过了茶盏送到唇边,她的嘴角不觉浮现出一抹笑意。 便在方才拿起茶盏的瞬间,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藏在指甲缝里的一小撮药粉掺入茶水之中,傅天仇哪怕只饮下一滴茶水,便也只剩下一个对时的性命。如此不仅完成了任务,还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自己大可继续留在王家,图谋取刘氏而代之,获得王生真心的切身大事。 “动手!” 蓦然间,夏冰口中发出一声清叱,同时左手一挥,两扇房门倏地闭阖,右手一扬,一张黄绫符箓飞出贴在门上。 这张符箓连同先前她借帮忙布置喜堂的机会贴在隐秘之处的七张符箓同时起火且瞬间燃尽,只剩下朱砂绘成的符咒烙印在张贴之处。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八个符咒上生出,彼此交织勾连,化作一张无形的罗网将整个厅堂笼罩其中。 在夏冰发难的同时,张乾身形一闪,如同缩地成寸般一步跨越数丈空间,横插入傅天仇与小唯之间,左手一拂先将傅天仇已送到唇边的茶盏扫飞,右手中寒光一闪,落入掌中的“无间刀”横切小唯粉嫩修长的颈项。 既然知道了小唯是受人收买来谋害傅天仇,不管这盏茶里有无问题,也都没有眼看着傅天仇喝下去的道理。 拜倒在傅天仇面前的小唯似乎陡然变成了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身体竟被张乾挥刀时带起的一丝微风吹得离地而起,轻飘飘地向后飞退丈余。 “庞大哥接刀!” 后面的夏冰急忙将手往腰间皮囊内一抓,将那口“百辟刀”抓出来丢给庞勇。 庞勇接刀在手,起手一式分江断流的劈斩,从身后一刀斩向小唯高挽云髻的头顶。 小唯口中发出一声刺耳尖叫,头上的几件金玉首饰尽都炸碎,满头秀发冲天而起,如一朵乌云遮护头顶。 庞勇大刀斩在秀发之上,却似斩中了一面坚韧无比且蕴含极强反弹力道的盾牌,在发出一声闷雷般的爆响后,被震得高高荡起,连他的身躯也站立不稳地向后连退数步。 此刻张乾已经持刀向前几步,将傅天仇和王生夫妇都护在身后,夏冰也从囊中抓出一柄表面铸刻了许多符咒的三尺长剑,右手横持上前与站定身形的庞勇并肩而立。 三人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阵势,将长发披散下来垂至腰际的小唯困在核心。 小唯看到从头上飘落在地的一丛长发,艳若桃李的娇俏面庞上笼了一层浓烈无比的杀气,一字一顿地道:“你们,想要杀我?” 这时厅内的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了,只是大家都已看清楚小唯在骤遭突袭时的骇人表现,因而惊骇归惊骇,也并没有人出言质问暴起发难的张乾等三人。 庞勇横刀喝道:“妖女,你以为自己披上一张人皮便可以骗过我们吗?却不知自己的图谋早被我们知晓。昨夜你那同伙的蜥蜴妖已经被我们抽筋扒皮,现在便轮到你了!” 听对方说小易已死,再想到昨晚的诡异梦境,小唯立时便信了七八成,心中当时一下剧痛。她缓缓抬起双手,一根根短剑般的利爪刺破指尖的皮肤冒了出来:“你们竟杀了小易,我要拿你们所有人的命来抵!” 凶厉杀气近乎实质的狂潮般在室内肆意汹涌激荡,那些没什么抵制力丫鬟仆人在杀气冲击下俱都心胆欲裂,一个个摔倒在地蜷缩成一团。 王生终究也有一身武艺,更曾经过沙场的洗礼,将刘氏和傅天仇父女护在身后,正面承受了杀气的冲击,居然还能勉强站定。 只是眼看着小唯发生如此变化,先前对这女子的痴迷霎时烟消云散,回忆起梦中经历过得旖旎情景时,心中也只剩下诡异莫名之感而再生不出半分向往。 看到王生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警惕戒备,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迷恋,小唯便知自己获得王生真心的算计彻底落空,当时更加将张乾、庞勇、夏冰三人恨入骨髓。 她口中发出一声近乎兽类的嘶吼,揉身扑向对面的张乾,双手的十根利爪凶狠无比地作势直插张乾面门。 第二十七章 画皮难画心 张乾见小唯挥爪攻来,“无间刀”宛如有生命般在手中跳跃弹动,锋刃已隐隐锁定对方双爪之间的一丝缝隙,只待近身便可游刃而进,以一记反撩之势破其胸腹。 然而那小唯身在空中扑到一半距离时,竟陡然折向掠向上方,其势似要从张乾头顶掠过,扑向他身后的王生等人。 狐性最是狡诈,得知了小易身死,又看到赚取王生真心的算计破灭,她心中当然极其愤怒,只是这愤怒尚还未到湮没理智的程度。方才那怒发如狂的表现,却只有一半是真,另一半则是顺势做出以迷惑敌人。 她清楚自己的实力与小易只在伯仲之间,张乾等三人既有剿杀小易的实力,自己必然也难以与之抗衡。尤其是看到夏冰一出手先激发符箓布成阵法,将整个大厅封锁起来,便知道自己即使想脱身遁走也难如登天。为今之计,只有设法拿到一二重要人物为质,才可以图谋脱身甚至反杀对方。 一抹森亮如电的刀光蓦地由张乾手中冲天而起,横斩飞临头顶的小唯那只堪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他前世周游天下遍访高手,不管是切磋还是生死搏杀都经历了无数,经验自是无比丰富。 方才小唯在言语神态上的伪装虽堪称天衣无缝,但在扑击之时,蓄力准备折向飞掠的一点极细微的肢体动作则逃不过张乾的一双锐目,因此也将计就计,表面上横刀作势准备迎接对方的扑击,暗中同样蓄力待发。 身在空中的小唯眼看便要遭腰斩之厄,身形却于间不容发之际再次折向后退,险之又险地与刀光错身而过。 只是如此一来,她不免重新落回张乾、庞勇、夏冰三人的包围之中。 三人这一次再也不肯给她脱身的机会,双刀一剑势如雷霆向中心处汇聚合击。 一身红妆的小唯便如一条血影般在方圆丈许的狭小空间内穿梭于刀剑攻势的缝隙之间,一双利爪则极尽阴狠凶毒之势,乘隙向三人撕抓钩扯。 张乾和庞勇都是久经大敌的老手,难得夏冰也极为老道,俱都沉住气用出攻守兼备的稳妥战法,一面凝神抵挡对方的凶厉爪势,一面从三个方向往中间缓缓迫近,一点一点地压缩小唯的活动空间。 “夫君,原来小唯她竟是妖物所化吗?幸好一郎他们提前发觉,否则……” 一旁观战的刘氏看得惊心动魄,带着一脸后怕的神色对王生道。 王生苦笑道:“听他们方才的对话,小唯混到我们家来分明居心不良,联想上次潜入的刺客,她多半是图谋对大人不利。可叹我竟被其美色所迷而毫无所觉,若果真被她得逞,实是百死亦难恕其罪!” 刘氏也满面羞惭地道:“此事责任在我,若非是我一力推波助澜,夫君也不会答应纳妾之事。” 王生摆手道:“要说责任,你我夫妻都不可推脱。但我心中也清楚,自己确是受了小唯美色诱惑,便没有佩蓉你的推动,也迟早落入这脂粉陷阱之内。经此一事,我已是对这等飞来艳福心有戚戚,因此那什么纳妾之类的话儿,佩蓉你今后切切不可再提了!” 刘氏乖巧地答道:“一切都由夫君做主,妾身再不敢胡乱主张。” 夫妻二人相识而笑,经历了这一场波折,他们之间的情意无形中更加深了一层。 在王生夫妇不合时宜地浓情蜜意之时,场中的激战已到了阴阳分判的生死关头。 张乾、庞勇和夏冰联手合击半晌,终于将小唯的活动空间压缩到极限。在迫得其再无退避余地的一瞬,三人口中同时厉声呵斥,两刀一剑俱作乾坤一击。 刀光剑影过处,小唯的窈窕身躯先被“无间刀”和夏冰的长剑前后洞穿,而后一颗人头随着“百辟刀”在颈间掠过而飞上空中,那张千娇百媚的面庞上犹自带着令人心碎的哀怨之色。 “不好!” 虽眼见得小唯在自己三人刀剑下身殒,但这一次眉心识海中那柄神秘弯刃并没有丝毫异动。心念电转之间,张乾脸色都变,闪电般抽刀回身向王生等人扑去。 但他身形才动,便不得不颓然止步,只因眼中已看到一个半人半狐的妖异身形凭空出现在刘氏身侧,五根白森森的利爪轻轻扣住了她的咽喉。回身再看一眼,地上已不见了小唯身首异处的尸体,只剩下一件大红衣裙和一张残破灰败的人皮。 “你们没想到罢,我这画皮之术不同寻常别具玄妙,除了伪装成人类身份,掩饰妖族气息,更能够作为替身代本体承受一次必死之劫。” 小唯毫不避忌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意舒展充满致命诱惑的妖躯,一张三角形的狐狸脸上满是嘲讽与戏谑之色。 王生双拳紧握:“放开佩蓉,今日任你离开!” “离开,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情!”小唯咯咯娇笑,身后的一条蓬松尾巴也左摇右摆,显示心中得意至极,“王生,你不是最爱妻子吗?此刻我便给你一个表现对妻子爱意的机会。若要这女人活命,便立即去将傅老儿的头颅斩下来!” 傅天仇闻言,不待王生开口便挺身上前,瞋目喝道:“妖女,你也不必为难王生。老夫人头在此,只要你放开佩蓉,便随你拿去!” “爹爹!” 傅清风和傅月池惊惶地大叫,两张小脸上满是焦急。 “你休想!”王生的态度出乎意料地果决,他将傅天仇强拉回身后,却不再理会小唯,只将双目看定面色苍白的刘氏,无比认真地问道,“佩蓉,你信不信我?” 刘氏失去血色的俏脸上竟现出一抹恬静微笑,略有些艰难地道:“夫君你要做什么,便尽管去做!” 王生身形后退,冷然喝道:“勇哥、一郎、夏姑娘,全力出手格杀此妖,无须顾虑佩蓉!” “你敢!”小唯不敢置信地尖叫,五根利爪的尖端刺入刘氏皮肤,登时有丝丝鲜血渗了出来。 王生的面色和目光都冷静得可怕:“我夫妻一体,岂是区区生死可以间隔?你尽可先杀佩蓉,等将你碎尸万段之后,我自到黄泉与佩蓉相会便是!” 小唯立时怔住,虽然可凭一张画皮模仿人类形神毕肖,但人心之幽微复杂,实在超出她能够理解的范畴。 第二十八章 驭刃 虽然王生抱定了与妻子同生共死、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但张乾等人自然不会当真如他所言般,不顾尚被小唯控制的刘氏性命而继续出手。 张乾上前一步站在王生身边,双目之中精芒大盛罩定小唯,语调平静不显一丝情感波动:“小唯,今日我等一时不查,受你画皮替代之术愚弄。但你那秘术可一而不可再,若再交手则你必死无疑。王大哥开出的条件便是我们能做的最大让步,一命换一命,用嫂子的安全换你安全,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须是见好便收而非得寸进尺!” 小唯看到王生面冷如冰,似没有半分妥协的倾向;张乾身躯微微前倾,手中的短刀轻轻震颤,大有一言不合便当真要全力出手的意思;后面的庞勇和夏冰也各提刀剑蠢蠢欲动。 在如此情形下,她确也不敢再行煎迫,以免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张狐狸脸上当即现出一个诡异的柔媚笑容,娇声笑道:“算我倒霉,遇到了你们这些不懂怜香惜玉的鲁男子。便依你所言,一命换一命。不过那姓夏的丫头须先撤掉封禁这大厅的阵法,否则我也信不过你们!” “夏姑娘,有劳。”张乾目光仍紧锁着面前的小唯,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夏冰纵使心有未甘,也只能竖起右手的食中二指,口中念念有词一番,低喝一声:“退!” 那八张令符燃尽后留在墙壁和门户上的朱砂符印登时化作丝丝淡红光华消散。 小唯立时感觉心头一阵松快,又仔细感应片刻,确定阵法果然已经撤掉,又娇笑道:“你们且让开一条路,待我到了门外,便可将夫人放了!” 张乾沉声道:“如此并非不可,但你须记得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我此生定当穷搜天下灭你形神!” “张爷好大的煞气,人家怎敢如此!” 听得张乾那句冷森森的话时,小唯的心头立时微觉战栗,旋即却又暗自冷笑。只要到了门外,这些人便休想再困住自己。到时若当真信守什么承诺,将刘氏完完整整地还给他们,又如何对得起惨死在对方手中的小易? “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自误!”张乾深深地望她一眼,率先侧身向一旁让开。 看到张乾让路,王生、庞勇和夏冰都退向两侧。 小唯仍以利爪扣着刘氏咽喉,自己的身体紧紧贴着她的后背,以之为掩护一起向门口移动,凑在刘氏耳边的嘴还低声调笑道:“我原以为老爷对夫人是一片真心,心中一直羡慕得紧。却不想事到临头,他竟能够为旁人而舍弃夫人!” 刘氏身体受制于人,嘴上却不肯认输,冷笑反嘲道:“你又懂得甚是真心?男女之真心在于相知,夫君知我心中所思才会作此选择,我亦知夫君所思故而纵死无怨!” 听得这句话,小唯不由地略一失神。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要寻找的真心之人,须能毫无保留为自己献出包括性命在内的一切,却从未想过还有如此一层意思。 便在她失神的瞬间,张乾毫无征兆地将右手一扬,那柄“无间刀”脱手而出,在刀与虚张的手掌之间,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连通彼此,使得已化作一道白光的“无间刀”随着主人心意驱使,在空中画了一道弧度极大的曲线,绕过了挡在小唯身前的刘氏,从侧面刺入了小唯的颈侧。 有前世搜集的无数修行典籍作为基础,张乾甫入人仙之境,初窥灵气运用之妙,只略作尝试便已掌握了一点传说中练气士“以神驭气,以气驭兵”的神通窍要。 虽说如今他只是领悟到一点皮毛,驭兵飞行的范围不过数丈之内,与传说中的百步飞剑乃至千里取头不啻云泥之别,但在当前这特殊场合,出其不意之下竟也一击建功。 小唯只觉颈侧一凉,心中便知终于还是遭人算计,当时戾气大作,利爪发力内收便要抓碎刘氏的咽喉。 然而张乾之所以敢于行险一击,便也将小唯濒死反扑的可能考虑在内。而事情的发展也确实如他料想的一般。当刀锋刺入小唯颈项的瞬间,斩杀小易时的诡异情景再次出现,识海内的残破弯刃微微一下震动,凭一线灵气与自己相连的“无间刀”上凭空生出恐怖无比的吞噬之力,只一瞬便将小唯的神魂连同苦修数百年的一身灵气吞噬一空。 随着神魂和灵气的瞬间消失,小唯尚未来得及收紧的利爪登时松开,身躯亦向后一仰摔落尘埃,随即又现出原形变成一只通体雪白的巨大狐狸。 恍恍惚惚间,小唯被吞噬的神魂再次出现在那个灰雾弥漫的诡异空间,这一次却不等她再向四周张望,眼前的灰雾一阵扭曲波动,眼前无中生有地现出一座阴气森森的大殿,殿门左右仍是那一副“报应不爽,乾坤无私”的楹联,门上匾额书的却是“剥皮殿”三字。 看到“剥皮殿”三字时,小唯立时想到上次所见小易承受剜心之刑的恐怖景象,不由得毛骨悚然心胆俱丧,转过身便要逃离此地。 紧闭的两扇殿门无声无息向内张开,一条锈迹斑斑的锁链从殿内的黑暗之中飞出,灵动无比的一兜一卷,从背后将小唯缠个结实。 “饶……”小唯的一声尖叫只发出一半,便毫无抵抗之力地被锁链扯进殿内,随着两扇殿门轻轻闭阖,便再也不闻半点声息传出…… 所有的这一切,在场的众人都没有任何感知,包括张乾这始作俑者。 “佩蓉!” 王生不顾一切地抢步上前,一把将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的刘氏抱在怀中。 “夫君!” 刘氏也终于回过神来,倚在丈夫的胸前喜极而泣。 夏冰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上前仔细检查小唯的尸体,发现她果然如先前的蜥蜴妖一般,神魂已无灵气全失。她拔下插在狐尸颈侧的短刃,见此刀虽然锻造精良,造型古朴,材质也不过是寻常精钢。如此说来,能够制造出如此诡异情景的便不在兵器,而在御使兵器的主人。 但此事已经涉及个人修行秘法,属于隐私中的隐私,夏冰便与张乾已算得朋友,也不会贸然出口相询,只能一面在心中纳闷,一面将刀还给走上前来的张乾。 这时王生夫妇已经平复了劫后余生的激荡心情,相携走上前来向张乾、庞勇和夏冰等人致谢。 傅天仇也上前来,满面惭愧地向王生致歉,说皆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为王家招来这一场变故。 等一群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一阵,王生才唤人来收拾了一场大战之后的满厅狼藉,并请众人到另一处说话。 王生和傅天仇自然要问起张乾等三人是如何发现了小唯的狐妖身份。 庞勇一直都是被夏冰和张乾明里暗里牵着东奔西走,自然没有什么话可说。 张乾仍是先前的那套说辞。 夏冰则再次取出令牌亮明了“悬鉴司”执事的身份。 傅天仇听说夏冰是受上命差遣,特来护卫自己免遭妖物之害,感慨道:“昔年老夫在西北平乱,遇到左道之士助纣为虐,大军一时受阻,幸得‘悬鉴司’执事燕赤霞燕兄出手斩杀妖人,不想今日又赖‘悬鉴司’出手相助。敢问夏姑娘,燕兄如今可好么?” 夏冰苦笑道:“不瞒傅大人,我虽也与燕大叔相熟,却不知他如今的情形。当年先帝受了奸佞蛊惑,大肆打压我‘悬鉴司’,燕大叔性烈如火,受不得闲气,一怒之下挂冠而去,我也是有几年未得他消息了。” “如此奇人,竟不得为朝廷所用,可惜!”傅天仇再三感慨,然后向夏冰和张乾各自拱了拱手道,“幸而如今新君在位,素有重整乾坤中兴大周之志。老夫不才,蒙陛下信赖托以一件大事。如今事发在即,欲请二位出手相助一臂。” 第二十九章 贺寿 近日来,太原知府刘信的心情颇为抑郁。 按说如今他官至从三品职衔,执掌太原府这等天下有数的重镇大邑。对于一个出身寒门以科举入仕之人而言,若无什么重大机遇,这差不多已经到了仕途的巅峰。 而刘信为人也颇有自知之明,对如今的地位算是心满意足,已没有什么进取之心。再加上几个儿子又都是纨绔性子,没有半点成才的气象,所以近年来开始为晚年筹谋,巧借各种名目大肆敛财。 今日适逢寿辰,早在一个月前,他便听说许多治下的各级官吏已在四处筹备贵重寿礼,眼看又是一个丰收年景。 但这些事情并不能使他抑郁的心情稍有舒缓,反而越是接近寿辰之日,心头越发的沉重压抑。 究其原因,便在于他深埋在心底的一根刺又跳了出来,而且锋芒毕露令他寝食难安。 “傅天仇……”反复默念这个名字,刘信心思的复杂难以言喻。 一直以来,他都对这位老友既羡且妒。虽说是同榜进士,人家是名登三甲举世瞩目,而他则是屈居末流默默无闻。同年入仕,人家是留任京师直接进兵部历练,而他则远赴西陲做了一个末流小县的县令。十年宦海沉浮,人家以兵部侍郎职衔,提点十万貔貅讨平叛逆,而他只能做些供应粮秣辎重的杂务助其建功立业。 凡此种种,令他心头的一点不平之气日渐郁积终成块垒,最后选择了接受京中那位大人物的招揽,以出卖故人换得如今的富贵功名。 如今听说傅天仇竟获新君起复,此刻更已途经自己治下的阳曲县,便住在了自己多番打压的阳曲县尉王生家中,这无疑令他心中大为不安。 “嘿!便是你有心与本官为难,也要问京城的那一位答不答应。而那一位却是当今天子虽然心有不满,也始终无奈何之的人物,你傅天仇又算得什么?” 在心中为自己强加了几分底气后,刘信的心情稍微松快了一些。 恰在此时,有府中管事进来禀报说宾客已来的不少,他便起身来到寿堂与众人相见。 此刻太原府治下的各级官吏、各县的缙绅名流早已济济一堂。看到寿星出来,乱纷纷地上前来施礼,各自没口子地道出祝颂之辞。 刘信在面上做出十二分的雍容气度,不住的颔首微笑与众人寒暄。 正在熙熙攘攘之时,门外陡然急匆匆奔进一个专司迎宾的管事,向着刘信施礼后禀道:“前兵部侍郎、西北讨捕大使傅天仇,到府为大人贺寿,现有名帖在此!” 寿堂内的上百人登时鸦雀无声,各人尽都面面相觑,满是惊疑不定的神色。在场的都是在太原府内有些身份之人,对于这位任职多年的府台大人的过往颇有几分了解。如今听说当年被他当做攀上高位踏脚石的傅天仇亲自登门,谁也不会相信对方是当真为了贺寿而来。 “他怎敢……难道……” 刘信的心中大生波澜,脸上也一阵阴晴不定,踌躇半晌之后,蓦地现出一抹厉色,当即招手唤来一名亲信家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后又交付一件物事,打发他快速出门而去。 做完这件事后,他脸上恢复先前的雍容,将那名帖在手中轻轻一拍,哈哈一笑道:“原来是故人到访,本府当亲自出迎!” 说罢,请一众宾客在寿堂稍待,令那报信的管事引路,当真亲自出去相迎。 过不多时,随着一阵爽朗的谈笑之声,刘信与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携手揽腕并肩而入。 在场的人中有人识得那男子正是傅天仇。比起昔年率兵赴西北平乱时的意气风发,如今的傅天仇无疑添了许多风霜之色,但一身的气度变得更加深沉,举手投足间隐隐透出不容侵犯的凛然威仪。 在那傅天仇身后,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子魁伟轩昂,女子秀丽大方,身上俱做侍从装扮,各自手中都托着一个朱漆托盘,盘上以红布覆盖,看不到盛放了什么物事。 人群中有阳曲县令韩轩,一眼便认出其中的男子赫然竟是本县的屠户张乾,想到对方毙杀双狼及饿虎寨匪首冯虎的勇武,再想到近日来听到的他与王生过从甚密的传闻,进而想到王生又是傅天仇昔日的亲信旧部,心中登时大为震动。 但认出归认出,想到归想到,他从来没有生出提醒刘信的打算。一则看刘信方才的安排,显然已经有所准备,二则形势未曾明朗,贸然押宝绝非智者所为。 “傅兄,还请上座!”刘信满脸堆笑地向傅天仇拱手礼让。 “且不忙坐,”傅天仇手拈须髯笑吟吟道,“总要先向刘兄这位寿星献过寿礼。” 刘信连连摆手:“傅兄光临寒舍,已是小弟莫大荣幸,又岂敢受傅兄大礼?” 傅天仇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淡然道:“小弟这一份寿礼与众不同,想来刘兄是定会手下的。” 说到此处,他向着身侧的张乾伸出右手。 张乾当即揭开托盘上盖着的红布,取过盘中横放的一幅黄绫,放在傅天仇的手中。 傅天仇单手将那卷黄绫高举过顶,口中蓦地发出一声厉喝:“圣旨到,太原知府刘信接旨!”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刘信更是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当场。 傅天仇见对方没有反应,神色立时愈发冷厉数分:“刘信,圣旨在此,还不跪接!” 刘信神色急剧变化数次,最终还是一撩衣襟拜了下去,口称:“微臣刘信接旨。” 其余人等也回过神来,急忙跟着跪倒在地,一时间寿堂上站立的便只有手捧圣旨的傅天仇和侍立在他身侧的张乾、夏冰。 傅天仇双手展开黄绫,朗声诵道:“查太原知府刘信上任以来,上谄权宦,下结私党,实负朕之厚望。今着兵部侍郎、右副都御使傅天仇即行拘系,送交大理寺堪问,钦此!” 在傅天仇诵读完圣旨后,夏冰也适时揭开自己手中托盘上盖的红布,现出盘中的两枚灿烂金印。 傅天仇则卷起圣旨捧在手中,沉声道:“刘信,还不领旨!” “嘿!”刘信忽地发出一声冷笑,却不接那圣旨便站起身来,挥袖扫一扫衣襟上的灰尘,面如寒霜,声似凝冰,“此乃伪诏,本府不能领旨。不但不能领旨,还要将你这伪造诏书,公报私仇的奸臣拿下!” 第三十章 万里江山,谁主沉浮? 傅天仇勃然变色,厉声呵斥:“刘信,你敢公然抗旨!” 刘信的面色却越发平静,冷然道:“想来陛下该不会只对本府这马前小卒开刀以至打草惊蛇,京城那边应该也要对安乐侯动手。但安乐侯又岂是轻易可以扳倒,陛下也未必便有十成把握。若是安乐侯笑到最后,本府此刻任你摆布岂非自投死地?若是陛下胜了,本府恐是个身死族灭的下场,此刻更该先拖你这匹夫垫背!” 傅天仇同样恢复了平静,先环顾寿堂一周,冷冷地道:“圣旨当前,你以为会有人公然助你谋逆不成?” 此言一出,寿堂内这些占据了太原一府高层九成的宾客们尽都忙不迭地后退,唯恐卷入这一场从京城烧来此地的无名野火之中,做了被殃及的无辜池鱼。 刘信目中现出一丝得意之色:“本府与你相知甚深,听说你前来贺寿,便知你来者不善,而且定有凭恃,因此提前派了心腹持我信物前往城卫营。太原府兵马都监赵亭是我姻亲,素来唯我马首是瞻。他此刻应该已借口有人作乱提兵入城,只要将你这位传旨钦差斩杀当场,那些不明究里的城卫军将士也只能将错就错,铁了心地跟随我一路走到黑!” 傅天仇微露嘲讽之色:“刘信,难道你至今尚未注意到,昔年老夫麾下的两员大将都不曾到场?” 刘信心头大震,这才想起自己得到的消息是庞勇一路护送傅天仇父女到了阳曲县王生家中,傅天仇要与自己摊牌,怎都该将庞勇和王生这两大心腹带着身边。 看着他脸上现出惊疑之色,傅天仇又道:“你或是忘了,虽然太原府城卫营的兵马都监是你姻亲,但营中人马有七成以上是从老夫昔年所辖平叛大军中裁撤下来的老卒。你更不曾想到,王生为何要在你治下的阳曲县任一个小小县尉,任你如何打压排挤也从未萌生去意!” 刘信终于不能再保持镇定,变色道:“你派了王生和庞勇去夺取城卫营兵权?” 傅天仇反问道:“他们手持老夫以兵部印信开具的公文,昔年又是营中将士最为尊崇的将领,你以为那兵马都监赵亭还有何作为?” “来人!”刘信陡然嘶声暴喝。 随着喝声,一阵人声喧哗从门口传来,数十名身强力健的青壮汉子提刀掣棍闯入,如狼似虎地向傅天仇冲去。 这是刘信安排的最后一招杀手,即使城卫营那边事有不谐,他府中的这些亲信家丁也足以将势单力孤的傅天仇拿下。 不等傅天仇说话,张乾身形一闪便到了那些人面前,也不动用腰间佩戴的“无间刀”,只将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张开随抓随丢。 但见一个个身形长大的汉子便如稻草般纷纷倒飞出门,重重地摔落尘埃滚了满地,而且尽都摔得骨软筋酥,一时半刻起身不得。 扔飞了最后一名刘府家丁后,张乾拍了拍手转回身来,向着面如土色的刘信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知府大人,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不要垂死挣扎。须知同样是死,也有好死歹死之分!” 刘信未料到傅天仇安排如此周详,身边竟还带了这般高手护卫,自知今日已一败涂地,登时心丧若死,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恰在此时,庞勇率领一队城卫营士卒直闯入府,向傅天仇报说城卫军已在掌控之内,王生此刻正坐镇城卫营以防生变,自己则带兵前来大人身边听用。 傅天仇大喜,先下令将刘信捆了,而后取出王生拟好的一份名单,在寿堂内的宾客之中照单拿人,尽是刘信的亲信党羽。 因为今天是刘信寿辰,这些人自然要来巴结贺寿,所以名单上的人全员到场,不曾漏掉一个。 待到大局已定,傅天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目遥望京城的方向忖道:“此刻陛下那边也该有所行动了,但愿一切顺利,令大周万里江山彻底摆脱妖人左右!”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周京都顺天,安坐在御书房内的隆兴帝武景将手中只看了几行的奏折放在书案上,颇有些心绪不宁的样子。 他如今三十二岁,正是春秋鼎盛之年,素有重整江山中兴大周的宏图大志。早在作太子时,他便对父皇的种种荒唐之举看不顺眼。但身为人子儿臣,绝无谤议君父的道理,只能将所有的不满强压在心底。 等到父皇晏驾,武景作为太子顺理成章的登上帝位,本以为终于可以大展拳脚,将多年以来暗中筹划的种种兴利除弊之策一一推行开来,又发现父皇留下的积弊实在太重,掣肘也实在太多,便是贵为天子的自己也无法随心所欲。 在发生了一些事情之后,他隐约感觉到,若是自己一意孤行,一些不甘失去原有一切的势力,或有可能会动摇自己的皇位,甚至威胁自己的性命。 察觉了这一点后,武景选择了稍退半步,一面与对方虚与委蛇,暂且不去触动对方的利益;一面则用尽可能温和的手段缓缓推动一些革新措施,以及用最隐秘的手段培植壮大真正能由自己掌握的力量。 眼看着即位已近三年,武景自觉手中筹码已经足够,暗中织下的一张罗网也已足够周密,终于下定决心行雷霆一击,拔除自己最大的一块心病——依靠先帝信任掌控京师大半兵权、在地方也广有羽翼的安乐侯常欢,傅天仇便是他抛出来吸引常欢的一颗棋子。 武景算定傅天仇当年因声威太著又不肯接收常欢招揽而遭其谗毁贬黜。如今得已起复,必然引得常欢大动无名。因为自己有帝王大义名分,常欢不会与自己当面相争,只能在傅天仇的身上来做文章。如此一来,他的视线便被引到西北之地,而忽略了近在咫尺的自己有所动作。 正沉思间,武景忽见案头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表面光华一闪,随即现出四个朱红字体:“万事俱备。” 他登时大喜,先用手掌一抹,那四个字当即消失。随后取了一枝批阅奏折的朱笔,在恢复光洁的镜面上写下八个小字:“涤荡乾坤,只在今朝!” 第三十一章 国有安乐难安乐 安乐侯常欢,可以算是起于微末而攀至峰巅的典型励志人物。 他出身寒微,虽名为“常欢”,却自记事起便没有一日欢乐时光,到十岁时更被为生计所迫的父母狠心送入宫中,净身之后做了一名最卑微的小太监。 皇宫之内本就是最黑暗最易扭曲人性的所在,由于生性懦弱木讷,初入皇宫的常欢受尽了同伴的欺辱,其间种种阴暗不堪之处,实是难以尽述。 如此熬过了两年暗无天日的时光,常欢终于被无休无止的折磨彻底压垮,选择了在一个深夜投井自尽。 总算他命不该绝,刚刚投身井中,正本能地在冰冷的井水中挣扎时,恰好有一队巡夜的宫廷禁卫经过,其中有人听到动静,将他从井中救了上来。 求死未成的常欢昏迷数日,自然也没有人来看护照顾,眼看便要被上司当做尸体处理掉时,他忽地悠悠醒转过来。 经历了这一番生死之劫后,常欢的性情在众人不知不觉间悄然转变,等到他凭一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声色享乐巧技,博得了即位不久的成泰帝青睐时,众人才愕然发现这小太监已如脱胎换骨般,全不复早年的卑微懦弱,无论心机手段还是权势地位,自己这些人都只有仰望妒恨的份儿了。 终成泰帝一朝,常欢一直是这位荒唐天子身边最可信赖的心腹之人。不仅将所有寻欢作乐之事都委托此人筹办,更纵容他以宦官身份插足朝堂军政大权,到后来甚至违背大周“无军功不得封侯”的铁律,不顾朝堂上下群情汹汹,一意孤行地加封常欢为“安乐侯”。 而常欢也似只效忠于成泰帝一人,只要能博得这位陛下的欢心,将天下黎民皆视为蝼蚁草芥,几番鼓动成泰帝大兴宫室、广选美女,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自古以来,除非改朝换代,否则从无人会认为皇帝有何过失。上至百官下至庶民,所有人都将天下丧乱衰败之因归于皇帝身边的“奸佞小人”,而常欢自是首当其冲。民间甚至流传了一句歌谣,唤作:“国有‘安乐’,岂得安乐!” 等到成泰帝崩殂,新君隆兴帝即位,又微微显露出整肃朝纲的明主气象。许多人以为失去最大靠山的常欢报应临头,几个强项御史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在朝堂上参奏常欢十二款大罪,请求隆兴帝即刻将其削爵拿问。 当时侍立在隆兴帝身畔的常欢丝毫不动声色,隆兴帝却当堂大怒,严辞训斥了那几名御史,反将他们罢职贬黜。 此后的两年时间,常欢行事倒也收敛了不少,全不似前朝时的张扬。他除了每日例行公事地入宫当值片刻,便是幽居于先帝敕建的安乐侯府,竟有些就此不问世事、修身养性的样子。 这一天,常欢照例乘坐一辆马车出了安乐侯府,径往宫中当值。 他每次外入宫时都轻车简从,身边只有一个驾车的车夫。 以往也有人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不止一次派出刺客,打算用这种最简单粗暴也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清除这一大敌,但每一次都是以那刺客神秘失踪,就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收场。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常欢敢于轻身外出,是因为拥有不为人知的自保手段,便也绝了趁机刺杀的心思。 其实以常欢如今的身份,实在没有必要每日入宫。 再说自隆兴帝即位后,虽然没有免除常欢在宫内的职司,却也提拔了几个心腹太监担任常欢的副手,渐渐接手了他在宫内的各项权责。 但常欢偏偏依然故我,每日都要入宫一次,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车辆行至一处繁华街道,常欢将窗帘挑开一线向外张望,打量着街上往来的各色人等。 蓦然间,他忽地心中一动,右脚略抬在车板上轻轻一踏。 那车夫立时一收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常欢端坐车中不动,略显尖细阴柔的声音盖过整条街的熙熙攘攘,远远传了开去:“巩首座既已驾临,何不现身相见!” 这句话喝出之后,街上的行人车马尽都化为一团团清气凭空消散,霎时间整条街道便只剩下常欢乘坐的这一辆马车。 在长街的尽头,忽有一人踏歌而来,歌曰:“高隐朝堂不事君,只为苍生荡妖氛。魑魅魍魉若为恶,入我袖里大乾坤!” 那人做道士打扮,看相貌年不过三旬,面如冠玉,目若晨星,长须墨染,广袖迎风,飘飘然有神仙之资。 他足下似有缩地成寸的玄妙,只踏了几步便到了常欢车前,稽首为礼,洒然笑道:“贫道巩元方,见过安乐侯。” 常欢的车马连同驾车的车夫倏地化作缕缕黑烟消散,只剩下他本人面对那道人负手而立,从容笑道: “素闻‘悬鉴司’首座巩道人一手‘袖里乾坤’之术出神入化,今日亲身经历才知此言非虚。巩首座竟然可将袖中空间与这条街道所在的空间重叠,又以元气幻化街上行人车马,虚实相生借假幻真,令咱家步入彀中而不自知,实在是神乎其技,使人叹为观止!” “惭愧,贫道竭尽全力,也只能瞒得侯爷片刻。”巩元方没有半分惭愧之色地谦逊了一句。 常欢有些无奈地轻轻叹息一声:“当今陛下的手段倒也算得上高明。表面上抛出一个傅天仇吸引咱家的注意,使咱家以为他仍打着徐徐图之的念头,有心竖起此人来与咱家抗衡;暗中却定下斩首之策,安排了陷阱准备直接对付咱家。然而他究竟年轻一些,只隐忍了三年不到便要对咱家动手。如此浮躁,又岂成得大事?” 巩元方摇头道:“侯爷当真以为自己的身份和图谋可以永远隐瞒下去吗?莫忘了我‘悬鉴司’素有‘鉴幽烛微’之称。在贫道看来,陛下不待大害养成无力回天而当机立断,纵有几分行险一搏的味道,却已是最好的选择!” 常欢脸色一变,声调中平添几分森寒杀气:“既然知道了咱家的身份,想来今日到场的便不会只有你巩首座。还有哪些高人到场,便一起请出来罢!” “南无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如洪钟大吕响彻这一条空寂长街,随即那声音又转为柔和,“慈航禅院无尘,见过天蛇尊者!” 第三十二章 慈航普渡称圣僧 一个白衣如雪,不染纤尘的僧人从常欢身后的长街尽头缓步而来。 此僧人望之不过二十余岁年纪,面容俊美至近乎雌雄莫辩,却又只显温醇平和气象,丝毫不给人妖异阴柔之感。 他徒步行来,每一步踏出时,脚下都自动生出一个碗口大小的金色莲花光影,稳稳地托住他的脚掌,等脚掌移开之后又旋即消散。 如此步步生莲一路而行,配合他一身白衣的清净超拔之姿,令人感觉此僧必然心无挂碍不染红尘。 常欢回身望着走到近前的僧人,面色阴寒如冰:“原来是百年即证得金身法相、号称可比肩千年前那佛子金蝉儿的当代圣僧无尘。嘿!你法号‘无尘’,却入红尘,不怕因果纠缠,沉沦苦海吗?” 那无尘双掌合十,悠然一笑:“天蛇尊者却是着相了。岂不闻‘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贫僧禅心澄净如琉璃,身在红尘内外又有何不同? “何况我禅院既号‘慈航’,求的便不仅仅是自身之超脱,而是普渡众生于苦海迷途。天蛇尊者这一次的谋划实在太狠,竟想以大周国运龙气,作为你化龙之劫的替身。全不顾你蜕去蛇身化为真龙之日,这大周京都顺天府方圆千里之内将化为泽国,亿万生灵尽为鱼鳖所食。贫僧虽是世外之人,也不能坐视尊者造此无边罪业。” 这时另一边的巩元方再次开口道:“天蛇尊者,你已是证就不灭妖灵的妖族巨擘。逍遥天地之间岂不自在?何苦要来此掀起这场浩劫?若你肯就此罢手,贫道与无尘大师当拱手礼送,绝不阻拦。” 常欢淡然道:“本座修行至此,真身潜力已然耗尽。唯有化蛇为龙,才能拥有更雄厚的资本进窥无上天妖之道。你等让我离开,便是要断我修行之路,可是确定了要如此做?” 巩元方与无尘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有一丝无奈神色。其实这结果本也在他们意料之中。 人类修行至肉身圆满可称人仙,淬炼神魂化为阴神可称鬼仙。 人仙与鬼仙的下一层境界都称作“地仙”:前者须感应、接引灵气入体炼化,直至炼气大成化作一颗金丹;后者则借灵气炼化阴神之中的阴质属性,随着阴神转阳而渐可显化出游。 而后两者殊途同归,金丹与阳神俱都炼化为纯阳元神,至此则长生久视与天地同寿,可称神仙。 在神仙之上的天仙境界,则须以纯阳元神感悟天地法则,最终令元神归于混沌虚无,进而无中生有演化一方世界,从此便可超脱天地之外,自身即为不朽。 而世间一切鸟兽虫鱼、草木花石,若得灵气浸染生出灵性后踏入修行之途,即可称为妖。 妖类历经化形之劫结成一颗妖丹后,即可有能力割据一方山林水泽自成一方势力,可称妖王。 妖王炼化妖丹凝成妖灵之后,同样可得长生之果,位同神仙故称妖神。 妖神之上,亦是感悟天地法则,以妖灵演化世界,是为无上天妖之道。 自古至今,天仙与天妖,便是一切踏入修行之途生灵的终极追求,虽殒身而不恤,纵九死其未悔。 眼前的这位天蛇尊者早在千年之前便已成就妖灵,为妖族七大至强妖神之一。 一旦确定了化蛇为龙便是自己晋升天妖之境的机缘,哪怕只是极渺茫的一丝可能,他也不惜进入大周宫廷,以常欢的身份潜伏数十年,暗中汲取大周龙气,更全然不顾化龙之时会引发的滔天浩劫。 对方求道之心坚如金石,自然不是他们二人以区区言辞便可动摇。 “罢了,终究还是要做过一场!” 无尘喟然长叹,再次双掌合十口诵佛号,身后陡然绽放万丈佛光,佛光之中,有一尊宝相庄严的金身佛陀盘膝跌坐于九品莲台之上,双手结成法印,口发禅音如狮吼雷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伴随着禅音,那佛陀缓缓探出一只足有百十亩方圆的遮天巨掌,在空中反转之后向下按落,掌心处风雷迸发,五指间又有青黄赤白黑五色五行之力交织轮转,隐隐凝成一座山峰的形状。 “如来神掌,五指幻山!” 天蛇尊者微微冷笑,“千年前佛祖以此神通镇压白猿尊者,迫得他签订城下之盟,护送佛祖转世弟子金蝉儿一路西行,闯过道门设下的八十一道难关,抵极乐世界入灵山胜境拜佛求经,这才引来佛法东传大兴中土。只可惜你非佛祖,本座也非昔年初成妖神的白猿尊者!” 话音未落,他身后升起一道冲天黑气,在空中扭曲盘旋化作一条体长万丈、黑鳞如铁的狰狞大蛇。 此刻这一条黑鳞大蛇的头顶、胸腹处皆有肉瘤般的凸起,一旦生出角爪,便可化身真龙。 大蛇在空中张开堪比顺天城门的巨口发出一声嘶吼,口中吐出一道玄黄二色交织的气流,向上托住了从天而降的如山佛掌。 这一道气流既有他本身妖气,又有窃取的王朝龙气,阴阳交汇,正邪合一,完全不惧无尘那拥有荡妖镇魔之力的如来神掌。 双方这一动手,所在这一条街道的所有房舍连同地面登时在散溢的一点力量余波下化为齑粉。 在整条街道粉碎后,现出了一个上下四方皆是蒙蒙青气的广阔空间。 这才是巩元方“袖里乾坤”的本来面目,也是因为拥有这一手神通,巩元方才会决定于天蛇尊者戒心最低的京城之内设伏动手。否则,这三位大能一战的破坏力,也未必就逊色于天蛇尊者的化龙之劫。 巩元方头顶现出一朵含苞青莲,莲瓣片片舒展绽放,当中站立一人,俨然便是巩元方本人形貌。 他双手擎定了一面古朴铜镜一晃,登时有一道白练似的光华喷薄而出,如月在九天朗照八荒,将下面的天蛇尊者及其妖灵真身尽都笼罩其中。 三般力量、诸色光华交织纠缠,肆意扩张,霎时已充斥了这一方袖里乾坤空间,将交手的三方尽都湮没…… 此刻,独坐在御书房内的隆兴帝武景正心神不宁地等待结果。 当初“悬鉴司”首座巩元方暗中告知他安乐侯常欢的真实身份和图谋,又坦言自己一人之力肯定无法镇压境界相同的天蛇尊者,他在心惊之余选择了暂时隐忍,直到以极大代价换得慈航禅院主持无尘承诺出手,才开始布局直至发动今日的雷霆一击。 蓦然间,武景眼前人影一闪,无尘已凭空出现在他的书案之前,白衣染血,面色灰败,模样显得甚是憔悴。 “大师,结果如何?”武景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无尘黯然道:“虽是幸未辱命,但巩道友已与那天蛇尊者玉石俱焚,长生道果一朝尽丧,诚为可叹!” “如此甚……甚为可惜。” 听得大患已除,武景心中狂喜,只是强行压制才未曾现诸神色,陪着无尘深深叹息一声。 无尘望了武景一眼,合掌道:“贫僧于此战中亦受伤不轻,需要即刻返回禅院静养,就此拜别陛下。” 说罢,身形便如方才凭空出现一般,又凭空消失在武景面前。 第三十三章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在太原府这边,借贺寿为名一举拿下刘信及其党羽之后,傅天仇足足忙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将形势彻底稳定下来。 其间,他收到了京城顺天传来的消息,得知安乐侯常欢已经伏法,而隆兴帝武景在两年间以“玄甲卫”为骨干布置的多处暗子也随之发动,将常欢在京城及地方上的各处势力齐齐拔出,可谓一举全功。 在得知隆兴帝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安乐侯的消息后,成泰帝留下的那些想方设法牢牢把持自己权力、偏偏又多是尸位素餐之辈的老臣尽都噤若寒蝉,接二连三地入宫面见隆兴帝,或请罪或请辞,乖乖将权力官职交还朝廷,由隆兴帝安排年轻有为的得力心腹接手。 多年以来暮气沉沉的朝堂骤然为之一肃,焕发出几分久违的生机与朝气。 在这当中也有一件憾事,便是“悬鉴司”首座巩元方在抓捕常欢时以身殉职。 据说隆兴帝因此大为伤痛,亲自下旨追封巩元方为“护国佑圣真君”,拨国帑建造祠庙,差派专人日常供奉,四时祭祀。 夏冰听说此事后悲恸已极,当即向傅天仇等人告辞,火速返回京城吊唁自家首座。 此外,又有另一件事情令傅天仇心中隐感不安。 原来隆兴帝还加封了在抓捕常欢时居功至伟的圣僧无尘为大周国师,在京城觅选良地,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寺庙,作为慈航禅院的分院,并划拨良田万亩作为庙产。 自古以来,凡是崇佛信道的君主莫不生出祸乱,这正是傅天仇不安的根源所在。 所幸那无尘素有圣僧之名,品行高洁人所共知。 此次他虽接受了朝廷的封赏,本人却并未入朝去享受国师尊荣,仍留于远在南海的慈航禅院潜心修行,只派了座下一名弟子慧岸到京城主持分院事务。 那慧岸到了京城之后,倒也本本分分不失高僧本色,虽是大开山门剃度了不少弟子,却多是真正潜心向佛之人,起码目前并未听说有甚不法无状之行。 有鉴于此,傅天仇也只能将一丝不安放在心中,未曾向任何人提起。 在整肃太原府的过程中,他任命王生代理太原知府,庞勇代理兵马都监,一主政务一主军务来辅助自己,还准备待到返回京城交旨之时请隆兴帝正式降旨委任。 此事傅天仇做得倒也问心无愧,一来是所谓“内举不避亲”,王生和庞勇早年功勋卓著,只是受自己牵累才一直屈处下僚,论才能和资历,都绝对配得上这两个职位;二来他此时已经清楚这一次隆兴帝是将自己做了吸引安乐侯目光的诱饵,虽说自己一心为国绝无怨恚之意,但能够借着陛下利用自己后的一点歉疚之意,为两个视为子侄的老部下谋些好处,也属人之常情。 本来傅天仇还打算将张乾放入城卫营中随庞勇历练一番,待他熟悉了军中事务之后便提拔重用。 但张乾表明自己志不在此,婉言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那次寿宴之后,他也没有再参与后面的诸般琐事,而是返回了阳曲县里,一面继续经营自己那家小小的肉铺,一面用心教导仍借住在王家与刘氏作伴的傅青风、傅月池两个徒弟。 张乾知道傅天仇待太原府安定之后便要返回京城,傅家姐妹自然也要随父亲同去,自己能够教导她们的时日着实有限,便只能用个“填鸭式”教法,先将《九易炼形术》的八十一个架势及一应呼吸吐纳、搬运气血、观想内视、导引内息法门一股脑传下,让两个徒弟背书般死记硬背牢记于心。又将“咏春拳”的各种拳术、器械著录成册,一招一式都做了极尽详细的注解后授予两人。 也亏得张乾武道出神入化,对于拳术的认识理解几不逊于这门拳法的创始人,这才能将拳法练习、拆解乃至实战中的种种情况尽都考虑周全并记录在册,最大可能保证了两个徒弟即使照着书本闭门造车也能成功。 如此到了两个月后,终于到了傅天仇返京的日子,而此次要离开的却不只他们父女。 张乾是早有等到武道修行有所突破,便到这天下四处走上一走的打算,借以开阔眼界增长见闻,也是为下一境界的修行增加底蕴。 此外庞勇竟也谢绝了傅天仇向朝廷举荐他的好意,并向王生夫妇提出告辞。 原来在数日前,夏冰通过“悬鉴司”的渠道送来了一封书信和两样东西。 其中用一个扁平匣子装着的五张“隐身符”是给张乾的,这是他们合力击杀蜥蜴妖之后分配好的战利品。在匣子里还有夏冰手写的一张纸条,说明了这符箓的激发方法。 如今张乾已晋升人仙,能够运用天地灵气,激发起来甚是方便。 另外的一瓶用蜥蜴妖血液为主炼制的灵丹和一封书信则是送给庞勇的。 那封书信中写了什么旁人无从知晓,总之庞勇读了书信后发了一阵呆,然后便做出了这个决定。 傅天仇若只是庞勇的上级,得知其如此选择必然是怒其不争。 但他同时也将庞勇视为晚辈,看到他终于彻底走出当年的心事,准备接受另一段情感时,心中更多的只是欣慰。 何况便是错失了此次入仕的机会,只要自己在朝一日,总不会亏待了他。 如此算来,会留下来的便只有王生夫妇。到了离别之日,夫妻二人将众人送至十里长亭,又摆了酒菜践行。 大家在长亭内对饮数杯之后,张乾率先起身,向众人拱手洒然一笑道:“傅公和庞大哥将往京城,我却有意往南方一游,大家就此别过了。山高水长,各自珍重,来日有缘,后会有期!” 说罢,他又探过大手在两个徒弟的头上揉了一下,叮嘱了一句“好生练功”,便提了行囊转身扬长而去。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疾行,心中豪迈之气陡然高涨,口中纵声高歌,歌曰:“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此真侠士也!”傅天仇拊掌赞叹,但心中还是为此等英才竟无心为朝廷效力而颇感惋惜。 “师傅!” 傅清风和傅月池泪眼婆娑地望着张乾雄壮的背影齐声高呼,两张小脸上满是依恋不舍之色。 (第一卷终) 第三十四章 金陵王气黯,红尘龙蛇潜 “地势东回万里江,云间天阙古来双。兵缠四海英雄得,圣出中原次第降。山水寂寥埋王气,风烟萧飒满僧窗。废陵坏冢空冠剑,谁复沾缨酹一缸。” 金陵自古为山水形胜之地,前朝大梁即建都于此,得享三百五十年国运。 待到大梁衰亡,天下风烟四起,金陵作为天下中枢之地而成争夺焦点。各方豪强霸主轮番入主金陵,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使得城下掩埋多少英雄骨,城头变幻几回大王旗。一座繁华帝都则在铁蹄践踏、刀枪铮鸣中迅速衰败,数百年王气凋丧殆尽。 后来大周太祖武皇帝崛起,扫风烟而混区宇,履至尊而制六合,一则有感于金陵凋敝,已不堪为煌煌帝都;二则念及东、北两地犹有外敌未靖,欲以天子镇守国门。于是力排众议,将北地军事重镇燕京定为大周都城,改名为“顺天”。 但金陵也并未就此彻底衰败,在大周定鼎天下之后,因其地处咽喉为八方枢纽,底蕴又足够深厚,渐渐地也恢复了几分往日旧观。虽然不复前朝鼎盛风光,也依然算是天下有数的繁华之地,又自然成为龙蛇混杂的名利之场。 当风尘仆仆地张乾踏进金陵城的西门时,已经到了清秋时节。算一算自离了阳曲县漂泊江湖直到如今,前后过了大半年光景。 如今张乾的形象已有了不小的变化,简而言之便是越来越不像武者。 虽是经过了大半年的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他原本微黑的皮肤反而变得白皙不少,紧绷的肌肉也变得松弛柔软,甚至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肚腩。 方方正正的一张脸因为胖了一点的原因而少了几分棱角,双目中内蕴的神光收敛净尽毫不外露。如此虽是多了几分亲和力,却也使得他本就普通的相貌更加泯然众人。 进城之后,他随波逐流地沿着车水马龙的热闹街道走了一段,看到路边有一家看上去颇有年头的客栈,便转向走了进去。 刚跨进门口,早有伙计迎上前来见礼,问起张乾住店还是用饭。 张乾要了位于二楼的一间客房,又吩咐伙计过半个时辰送些酒饭到房间里,随后便到客房中略作安顿又洗漱一番。 那伙计敲门后进来,用一个大托盘盛了一壶酒、一大碗米饭、荤素三样菜肴,擦抹桌案后一一安排停当,又说了一声:“客官请慢用。” 张乾坐定之后,喊住正要退出去的伙计,含笑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尊姓大名?” “不敢,”那伙计赔笑答道,“小人免贵姓孙,家中排行第二,人都唤作小乙。” 张乾先从怀中摸出约有二三钱重的碎银放在桌上,然后才道:“我初来乍到,有些事情欲请小乙哥请教。” 孙小乙却不去拿那碎银,笑嘻嘻地道:“客官有何疑问尽管开口,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乾道:“我有心在金陵定居下来,打算租下一处宅院和一间铺面。因为只孤身一人,宅院和铺面都不必太大,但能离得近一些最好。不知小乙哥可有什么门路?” “原来如此,这再容易不过。”孙小乙衣袖在桌面上一拂,不着痕迹地将那块碎银收入袖内,拱手道,“不瞒客官,小人有位干娘蔡婆。她孀居多年,全凭租售夫家留下的几处房舍铺面维持生计。客官何时有暇,小人便引你去见一见她。” 张乾笑道:“今日我有些乏了,不如明日再劳烦小乙哥一趟如何?” 孙小乙拱手道:“但凭客官之意,小人随时听候吩咐。” 等到孙小乙退出房间,张乾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扇推开,在楼上居高临下放眼眺望,将附近的街道巷陌、铺户家宅尽收眼底,想着这将是自己来到一方世界后定居生活的第二个城市,心中颇有些感慨。 这大半年来,他由阳曲县出发往东南方向行走,双足踏及北地不少名山大川,两眼遍览许多风土人情。其间偶遇不平之事也曾仗义出手,一柄“无间刀”着实斩杀了几个为害的妖祟邪魅、恶徒奸党。 在刀锋染血之时,他眉心识海内的残破弯刃也曾有过几回动静,将两只妖物和一个邪道修士的神魂灵气尽都吞噬。 如此一来,张乾对这柄神秘弯刃稍稍多了一点认识,原来它在吞噬神魂与灵气时虽颇有些饥渴之态,却并非是饥不择食。 联系先前的小易和小唯,张乾猜测它吞噬的对象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须要跻身超凡之境,体内已有灵气蓄积;二是平素多行不义,有极大恶行罪业在身。 至于弯刃吞噬这些对象神魂和灵气的目的,张乾也偶然有所发现。因为此物在他识海内十余年,他已熟悉到能够清楚记住刃身表面密布的每一条蛛网般的裂纹,所以才能发现在吞噬了前后四只化形妖怪和一个鬼仙境界的邪修后,这弯刃上的裂纹已愈合了一条。 有此发现之后,他后来再做起惩奸除恶的事情时,便又多了几分动力。 此次决定在金陵定居下来,却是张乾一直在推演的《九转丹元功》已初步架构完成,需要觅选良地尝试修习。 他如今的境界还远远未到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在每日的修行之余,还需要向正常人一样吃喝拉撒,所以也不可能到深山老林之中离群索居。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早上,用过一餐清淡早饭后,张乾袖了些银两,请孙小乙引路去拜访那位蔡婆。 彼此相见之后,面相和善的蔡婆听孙小乙说明了张乾的情况,笑呵呵地道:“老身这里却正好有一处宅院和一处铺面闲置。那宅院虽只一进三间,但一人居住却也足够了。铺面距离宅院只一盏茶的路程,地处繁华集市,做生意最是红火不过!” 张乾当然不能只凭其一面之词便做决定,便请蔡婆引路一起去实地考察一番。先看了铺面感觉不错,又到了那出宅院所在的闾巷。 蔡婆领着张乾和孙小乙到了最里面的一处宅院外,取出钥匙打开院门,嘴里絮絮叨叨地道:“这巷子里共有八个院子,其中三家是本地的老住户,另外四家则是老身的租户。老住户固是知根知底,租户们老身也都打听得明明白白,保证都是清白善良人家。比如隔壁的本地住户是一对母子,儿子顾宇是个读书人,以售卖字画为生;对门的租户是一对母女,家里姓王,平日以出售绣品维持生计……” 张乾跟在蔡婆后面进了门,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后,很是满意地点头道:“蔡婆婆,这院子连那铺面我都租下了。劳烦你请人做个公证,我们商量着写一张契据。” 第三十五章 君子心狭,淑女面冷 “公证人是现成的,隔壁顾书生便成,连契据也可以请他一并写了,老身马上去找他!” 蔡婆见生意谈成,当时欢天喜地,说了一句后便匆匆出门,不多时即引着一个手中拿着笔墨纸砚的青年转了回来。 张乾看此人二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穿了一件朴素青衫,倒是生了一副眉清目秀的好相貌,只是在看着蔡婆、孙小乙乃至自己时,目光中总是隐隐透着些俯视的神气,也不知他的优越感从何而来。 蔡婆笑着为两人做了引荐,然后便请这唤作“顾宇”的书生到桌边拟写契据。 因为蔡婆开出的价钱算是公道,张乾非但没有讨价还价,而且答允直接预付了一年的租金,所以顾宇拟写契据也没有什么碍难,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张乾看着上面的银钱数额、租售期限都没有什么问题,便向顾宇讨过笔来,随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顾宇看他居然能够识字写字,虽然写出的字体只勉强算是端正,还是有些惊异地多看他一眼。 蔡婆却还要央求顾宇将契据读了一遍,等顾宇略有些不耐地由头至尾读了一遍,才用手指沾了些墨汁按个手印。 张乾收好了自己的一份契据,随手取出袖中的银两,放在桌上推到蔡婆面前,笑道:“蔡婆婆,这是一年的租金,你可再找个等子去称一称,若没有问题便收好罢!” “不用称,不用称!”蔡婆看那是两锭足色官银,比起寻常等重碎银的价值还要高出一两分,当时早笑得合不拢嘴,“今后大家要经常见面,彼此便算不得外人。老身托大,以后便直呼你一郎了。老身这双眼睛阅人无数,一看你张一郎便是个实诚君子,哪会信不过你!” 一旁的顾宇和孙小乙看到蔡婆一面说话一面将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收入囊中,目光中都透出些艳羡之意。 蔡婆在人情世故上甚是练达,放入囊中的手出来时,已捏住了两块碎银。 其中一块很随意地丢给孙小乙,笑道:“这是老身给干孙子买糖吃的钱,你却不可贪污了去!” 两人虽有个母子名分,但究竟不是血脉至亲,孙小乙介绍租客又跑前跑后,怎都没有让他白白费时费力的道理。 孙小乙急忙接住银子,向着蔡婆连连打躬道:“如此小乙便替那小东西谢过干娘了!” 另一块碎银,蔡婆却是正正经经地交到顾宇手中:“有劳顾书生辛苦,这是老身的的一点谢意。” 顾宇捏着这一小块银子,对比蔡婆方才的收获,只觉其中差距未免太大,心中便有些不畅快,淡淡地说了一声“多谢”,随后便收拾了笔墨纸砚径自离去。 蔡婆有些尴尬,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向张乾告了辞便也走了。 张乾看着房间里的一应家具尽都齐备,只要买一床被褥便可住人,便不再想到客栈去住,当时拿出一块碎银赏了孙小乙,请他帮忙将寄放在客栈的行囊送来。 等孙小乙欢欢喜喜地快步出门,张乾也打算到街上添置些生活用具和米面菜蔬之类。 刚刚拉开院门,迎面便看到对面的院门也向内张开,由里面走出一个怀抱包袱的素衣女子。 此女有十七八岁年纪,不施粉黛,容色绝丽,清雅脱俗如一枝凌霜傲雪的寒梅。 只是她俏脸上的神色也如霜雪般冰寒,冷冷地不见一丝笑意,明眸中的目光森亮如电,逼的人只看她一眼便要不自觉地错开目光。 张乾自与旁人不同,大大方方地迎上这女子的目光,颔首微笑道:“这位是王家姑娘罢,在下张乾,刚刚租借了蔡婆婆的这处宅院,今后大家却是邻居了。” 这女子深深看了张乾一眼,轻轻点了下头算是见礼,然后径自抱着包袱走出巷子。 张乾望着女子如扶风弱柳般的婀娜身影,微不可闻地自语道:“金陵,售卖字画的顾姓书生,身怀绝技的冷艳女子,这似乎是另一个故事的情节了……” 随后张乾也走出巷子,到街上大肆采购了一番。他身上又不缺银两,在生活上自然不会委屈自己。等到返回时,已是大包小包的堆成一座小山扛在肩上。 回家途中看到路边有一个卖木器的店铺,张乾略想了一想便跨步进去。片刻后出来时,腋下又夹了一块尚未题字的黑底牌匾。 等回到自家门前时,他将牌匾戳在墙边腾出手开门,恰好看到隔壁的顾宇开门出来。 顾宇看到了张乾身边的牌匾,目中忽地一亮,走上前来打个招呼后问道:“高邻买个牌匾作甚?” 张乾看他无端收起那点莫名的傲气,没话找话地与自己搭讪,略感诧异地答道:“我还租了蔡婆婆的一处店面,打算开收购些猪羊宰杀了贩卖,这是打算为那生肉铺准备的一块招牌。” 听说对方操持的是屠户贱业,目光中不自觉地又添了几分轻蔑,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如此却要提前恭喜一郎开门大吉。我看你这牌匾尚未题字,若还未请到人代笔,在下却可以代劳。” 张乾这才明白对方的目的,看着这书生摆出些矜持神态,似是只等自己出言恳请,遂哈哈一笑:“不过是个生肉铺的招牌,哪敢劳动顾先生大驾。在下不才,却也识得几个字,稍后自己动手胡乱刻出来便是!” 顾宇脸色一僵,心道:“这姓张的屠户好不晓事,你便能写几个字,又如何够资格放在招牌上展示于众目睽睽之下?” 怔了片刻后,他不阴不阳地笑道:“如此甚好,等张老板将牌匾写好,在下却要好生瞻仰一番。” 他心中发狠,等看了张乾写好的牌匾,自己定要吹毛求疵地狂批一通,总要批得他无颜将其挂出,必得重新去买一块为止。 张乾大手一摆:“那也容易,我马上便可将牌匾弄好。顾先生此刻若有闲暇,不妨进来指教一二。” 顾宇被这没有半点自知之明的粗鄙屠户气得发昏,看到张乾头也不回地进门,即咬了牙根跟在后面。 张乾先将买好的东西略作归置,随即将那块牌匾固定在一面墙壁上,而后掌中寒光一闪,“无间刀”已然在握。 “你要做甚?” 顾宇看他无端亮出刀子,当时吓得脸色惨白忙不迭地后退。 张乾头也不回地笑道:“顾先生莫怕,在下是要直接用刀将字刻在匾上。” 说罢刀光闪动如掣电飞虹在牌匾前一阵游走,木屑纷飞间,霎时便刻出“张记肉铺”四个大字。 他拿笔写字只能勉强见人,玩刀子则是宗师级数的人物。刻在牌匾上的四个字虽不成章法不入流派,但融合了一丝刀道意境之后,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一派不同凡俗的大家气象。 张乾在买牌匾时也买了些金漆,只须拿出来描画一回,便是现成的一面金字招牌。 顾宇已看得脸色忽青忽白,趁着张乾给牌匾描金的时候,悄没声息地溜出门去。 张乾只作未曾发觉,肚里却暗自好笑:“这等打脸情节虽然恶俗,偶尔为之,却也有愉悦身心之效。” 第三十六章 割羊飨客,兼骇狐鼠 “呯呯啪啪!” 在清脆的鞭炮爆鸣声中,张乾稍稍用力扯动手中的一根细绳,绳端系着的一块红布滑落,现出写着“张记肉铺”四个金字的牌匾。 他向着被鞭炮声吸引过来,在门口围了一圈的男女老少抱拳团团一揖,朗声笑道:“诸位父老,在下张乾,家中排行第一,人皆唤作张一郎。此次自太原府阳曲县迁来金陵,到此开了这间小小的肉铺。今后还望诸位多多照顾小店营生,张一郎在此先行致谢。” 金陵繁华之地,每天新开的店铺不知多少,众人也没觉甚新鲜,看过热闹之后便要各自散去。 “张老板,开张大吉!” 一个透着些油滑轻浮的声音突兀响起,随即便有三个人分开人群走出。三人都是二十多岁的汉子,一色的青布短衣,脸上带着任谁也不含糊的睥睨之色,略显夸张地晃动六条膀子,排成品字形走到张乾的面前。 “是‘草里蛇’周三一伙儿!”人群中有人低声道,却是认出了这三人都是在附近街面打混的城狐社鼠之辈,平日里便以沿街骚扰各家商铺,勒索好处为生,今日分明是要吃定了张乾这外乡人。 眼见得有更大的热闹可瞧,散开了一些的人群旋又聚拢,反比方才的人数还多了一些。 “同喜同喜,敢问几位如何称呼?”张乾不慌不忙地迎上前去,拱了拱手后笑呵呵地问道。 “某家周三,人送诨号‘草里蛇’。后面是我两位兄弟,‘大豹子’杨豹、‘小豹子’杨彪。”周三也拱了拱手报上字号,眯起一对三角眼笑嘻嘻地道,“咱们兄弟都是在这条街上讨生活,今日适逢张老板开业之喜,特地赶来讨个彩头。” “几位兄弟都有心了,张某谢过!”张乾哈哈大笑,“此事容易,今日张某本就准备了些礼物赠送到场的父老,自然也少不了几位这一份。诸位权且稍候。” 说罢他转身回到店里,再转出来时右手托着一张方桌,桌上放了一张大号托盘,托盘里赫然是一整只带着诱人金色油光和扑鼻香气的烤羊。 张乾将桌子放在店门前,向着围观的众人团团一揖:“承蒙诸位父老到贺,张某无以为谢,只有提前杀好一头羊又到左近酒楼请厨师烤熟,当场分割了送于大家略尝一尝。” 他边说便从托盘中抄起一柄尖刀,身如游龙刀似流光,绕着那张桌子团团转了几匝。 等到他倏地定住身形站到桌子左侧时,众人看那头烤羊还好端端地四蹄蜷缩俯卧在托盘上,尽都一脸茫然的看着张乾,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张乾蓦地纵声长笑,右手一挥,那柄尖刀脱手而出,“笃”的一声插在桌面上。 随着桌面一下震动,那头烤羊身上的肉蓦地分裂成指尖大小的碎块,“哗”地从骨骼上脱落下来,沿着托盘的周边围成一个圆圈,当中便是一具剔得干干净净不剩一丝筋肉,却依然完完整整的羊骨。 “好!” 人群先是沉寂片刻,随后爆发出一声轰天彩声。 站在张乾不远处地周三等更是看得瞠目结舌,被这彩声换回神时,同时感觉身前凉飕飕的。低头看时,登时都骇得面色如土,原来他们各自的衣服上都竖着裂开一道尺余长的口子,露出一片毫毛未伤的肚皮。 张乾拿出一叠油纸,将切好的羊肉分成一包一包的,一一送到围观众人的手中。 人们看了这一场热闹,又平白得了一点好处,尽都心满意足地各自散去,心里却都记住了这家新开的肉铺。 “承蒙王姑娘捧场,小小心意,还请收下。” 张乾含着笑将一包羊肉送到最后一人面前,原来这人正是住在对门的王姓女子。这几天他进进出出已经见过多次,彼此虽未有甚交流,却也算是熟人,还从其他邻居口中得知了此女闺名是一个“婉”字。 “多谢。”王婉伸手接过,忽又低声说了一句,“你刀法很好。” 张乾稍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王姑娘谬赞,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王婉也摇了摇头,抬手一指门上的招牌道:“你方才用的刀法确是雕虫小技,我说的是那几个字。” 言毕也不待张乾回应,捧了羊肉径自转身袅袅婷婷地去了。 张乾望着她背影暗忖道:“果然是个识货的行家。” 这时他才回过头来,去看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既不敢开口也不敢离开的周三等人。 看到托盘里还剩些碎羊肉,张乾便收拢了包成一包,放在了周三的手中。略想了一想后,又摸出一块碎银放在纸包上。 “张某初来贵宝地,该走的规矩走了,是给诸位一个面子。但念经也须只此一遭,若还有下次,便莫怪张某无礼,要直接为诸位超度了!” 正说话间,已经有客人上门,他便不再理会这三人,笑盈盈地迎上前招呼。 留在原地的三人早已汗流浃背,尤其是捧着羊肉和碎银的周三,只觉得这点东西便如一座大山般压在手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三哥,这事咱们要怎生办才好?” 杨豹和杨彪见周三半晌也没有反应,苦着脸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 以往遇到这等硬骨头,或是大豹子带人打人砸店,或是小豹子使坏泼粪放火,总要逼得对方服软才肯罢休,但要将这些手段用在这位张老板身上,那当真是嫌自己命长了。 “除了凉办还能怎办?”周三连连摇头道,“你们也都看在眼里,这位爷不仅是个狠人,更是个敞亮人。面子人家已经给了,咱们自己却不能丢掉。替我传下话去,要兄弟们都将招子放亮一点,到这肉铺前都要绕着走。若哪一个不开眼惹了这位爷,便休怪我周三眼里没他这个兄弟!” 接下来的几天,张乾这肉铺的生意却是做得越发风生水起。 有了开张那天的一场表演,附近的人家都听说了这位年岁不大的张老板是个奇人,有不少便抱着好奇的心态登门。 只是他们进到门里总不能就说要看人,嘴上都那买肉做幌子,最后多少要买些猪羊肉回去。 而这些买肉的客人又发现张乾的另一桩神奇之处:不拘他们要几斤几两,这位张老板总是随随便便一刀下去,等拿秤来称时,从来都是分毫不差。 渐渐地一些回头老客便也省了称量的麻烦,等张乾将肉切下后提了便走。 第三十七章 涵养五气调龙虎,忽见白练当空舞 石头虎踞,钟山龙蟠。 入夜之后,张乾施展身法纵掠如风,不多时已出了金陵城,到了钟山之上一座顶端平整如台的山峰顶端。 这是他入金陵城之前便已查看好的地点。这一方世界的钟山虽也是天下有数的名山胜境,却还不至于弄到游客如潮人满为患的地步,山中多有人迹罕至的清幽之处,从中选择一处作为修行之所倒也不算困难。 近日,张乾每到夜间都会潜来山中,尝试修行自己推演的《九转丹元功》。 这一门功法对应的是道家“炼气化神”中前半段的炼气之境,其要旨便是采纳天地灵气,在体内蓄积涵养,最终凝炼出一颗金丹。 等到金丹圆满无瑕无漏,便可进窥后半段的化神之境,在金丹中孕育不灭元神,证就长生道果。 张乾在一块光滑平整如床榻的青石上盘膝坐定,五心朝天,抱元守一,《九转丹元功》心法依循着某种莫可名状的规律缓缓运转。 弥散于广阔天地每一个角落,却又奇异地存于有无之间的灵气似受到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以他为中心如百川归海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经由顶门“百会”、掌心“劳宫”、足心“涌泉”纳入体内。 此时的张乾便如昔年治水的大禹般,以意识导引所吸纳的灵气,在体内密密麻麻如天下河道水网般的经脉中奔流,又以星罗棋布的窍穴为节点,令各条经脉内的灵气彼此交汇融合,使得因为沾染了天地之间各种物性而极其纷繁芜杂的灵气不断精炼提纯,渐渐化合成分别只具备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的五道真气,各自收纳入心肝脾肺肾五脏之内。 “脏腑”亦称“藏府”,五脏暗合金木水火土五行,本身便是五座收纳元气的天然库藏。 五行之气在脏腑之内蕴积温养,变得更加凝炼纯粹之后,部分便沉淀积蓄下来,另一部分则又重新纳入经脉,再经过一轮的运转融合,由五行之属化合为阴阳二气。 阳气顺行任脉,阴气逆行督脉,最终于丹田气海之内相遇,恰如龙虎交汇,水火相济。由此阴阳重归与混沌,凝炼成一道细如发丝的混元真气。 张乾一遍又一遍的运转功法,由亥时初而起至子时末而终,用时两个时辰才完成这一夜的炼气功课。 等到收功起身,返景内视时,他见到自己脏腑之内已充盈了五行之气,说明此次的修行确实已经到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须要等到将这些五行之气炼化吸纳,才可以进行下一次的修行;而浩瀚无垠的丹田气海之内,如今仍是虚虚荡荡,其中悬浮的九道细如发丝的混元真气,便是他今日修行最大的成果了。 “炼气之境果然是水磨工夫,若要蓄积得足够混元真气,化成真元进而凝炼金丹,实不啻与精卫填海、愚公移山。” 感慨片刻后,张乾取出腰间佩戴的“无间刀”,右手握刀柄,左手托刀身,脏腑之内的五行之气流转生化,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庚金之气如潮水般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刀身。随着刀身上泛起一层微不可察的淡淡白光,这柄凡铁铸造的兵器悄然发生着某种奇妙的蜕变。 如此又是堪堪一个时辰,直到脏腑内的五行之气消耗大半,张乾才停止了对“无间刀”的淬炼,蓦地将手一扬,短刀倏地飞上空中,却如一条灵动的游鱼般,在主人身周十丈之内的空间盘桓穿梭,片刻后随着张乾右手轻招,自动飞回他腰间的刀鞘之内。 至此算是完成这一次的修炼,张乾稍稍舒展一下筋骨,却没有丝毫困乏疲惫之感,反而体轻气畅、心神俱足。 他施展身法纵掠而出,循着原路回家。才越过几道溪谷,眼角忽地瞥见一道白光从旁侧的一片密林中冲天而起,在空中化作一道丈余长的白练夭矫而舞,呈现地俨然是一路极其精妙的刺击之术。 “竟有同道中人也在此修行吗?前几次来居然未曾看到。” 张乾心中好奇,不由得见猎心喜,当即收敛了气息身形,转个方向朝着那处密林潜行过去。 这片密林的当中却也有一片空地,张乾将身形隐藏在一株双人合抱的大树后面,微微露出一只眼睛向内张望,却见在星月光辉的沐浴下,一个容色绝丽的素衣女子俏立当场,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在身前方寸之地移动,那道透出森寒锋锐之气的白练便是在她剑诀牵引下当空飞舞。 “竟然是她?” 张乾略感诧异,却是认出了这女子正是住在自己对面的冷面美人儿王婉。 “是谁!” 便在他心神微动,心跳气息随之略生变化的瞬间,王婉竟已生出感应,口中娇叱的同时,右手剑诀一引,空中的白练调头俯冲,如经天白虹般直刺张乾藏身的大树。 张乾功聚双目看得清楚,那道白练实是一柄长仅五寸、宽如韭叶的短剑所化。隔着老远便已有丝丝剑气自剑锋透出,虽然隔着一颗大树,剑锋所指部分的皮肤竟也生出隐隐刺痛之感。 “好厉害!” 他不敢怠慢,若是因为一时好奇而挨上一剑,那却当真没处喊冤。 心念一动之际,腰间的“无间刀”从鞘内飞出,同样化作一道白光飞上空中,将那柄短剑截住后缠斗起来。 张乾已看出对方那柄短剑绝非凡品,自己的“无间刀”才刚刚开始淬炼,尚未脱凡器范畴,便也不敢硬撼其锋,使出了“无厚入有间”的刀意,寻隙而入乘隙而击,刀身绝不与对方短剑相触。 他自踏入人仙之境以来,便一直在揣摩“以神驭气,以气驭兵”的法门。然而一件兵器握持在手中与隔空御使,其间的差别实在太大。他以前又从无这方面的经验,因此这一路遥控版本的“无厚入有间刀法”还只停留在理论阶段。 如今与王婉隔空斗剑,张乾果然发现了刀法之中尚存不少疏漏。 随着刀法的一点点完善,他心中的畅快之感实在无以言表,只期盼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永远持续下去才好。 只可惜他的兴致正在高昂之时,另一边的王婉忽地又将剑诀一引,那柄短剑立时掉头回飞落入她的掌中。 她在张乾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将短剑收入襟底的一个皮囊之内,淡淡地开口道:“原来是张老板,小女子方才多有冒犯,还请现身相见!” 第三十八章 飞来横醋 张乾带着满肚子欲求不满的无奈,招手收回了空中的“无间刀”,从大树后转出来,干笑两声拱手道:“王姑娘严重,是张某不合造次,撞见姑娘在此练剑。却不知姑娘如何知道来的是在下?” 王婉神色依旧清冷,连话语中也透出丝丝寒意:“我虽未见到张老板的人,却识得张老板的刀法。那日在张老板招牌上的几个字中窥得几分玄妙,至今记忆犹新。” “原来如此,王姑娘好眼力,张某佩服。”张乾恍然,随即环顾四周道,“这便是王姑娘选定了修行之地吗?张某便中离此不远的一座山峰上修行,今后大家若有闲暇,倒是可以如方才般略做切磋。” “可以。” “哈,张某也知此言有些唐突,王姑娘便当我……你方才说什么?” 张乾上一句话才出口便知自己是异想天开,自己通过刚刚那一场比试得了不少好处便该知足,还想人家姑娘做自己长期的“陪练”,实不免有得寸进尺之嫌。因此对方这言简意赅回答的两个字虽听在耳中,却根本未经大脑。 “我说,可以。” 王婉语调没有丝毫波动地强调一遍,而后更极难得地解释了几句,“近来我修炼剑术已臻瓶颈,虽隐隐感应到驭使的剑招中尚有漏洞,但自己百般演练也无法找出,更谈不到弥补。方才交手片刻,我见你刀法虽还有几分滞涩,却是极善寻敌漏洞破绽。你我定期切磋一场,于彼此皆大有裨益,我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张乾怔了半晌方回过神来,郑重地拱手向王婉再施一礼道:“如此便多谢王姑娘成全!” 尽管对方说此事对双方皆有裨益,但张乾心中清楚究竟是自己的收获会更大一些。毕竟依方才交手的感觉判断,王婉的剑法当是师门传承,本就是千锤百炼接近完善,其所欠缺的只是自身的领悟和运用;而自己的刀法全是自己研创,本身便还存在不少问题。 这等切磋也用不到每日都来一次,总要给彼此一段将切磋中所得成果消化吸收的时间。二人在商议之后,遂定下每隔三日做一次切磋的约会。 随后他们便一起返回了金陵城内,各自回家安歇。 自即日起,张乾每晚仍按时到钟山练气悟刀。每隔三日,便去寻王婉做一场刀剑之会。 王婉修为同样到了人仙之境,又拥有完整的师门传承,论及实力应当还要胜过张乾一线。 但她似是极少与人交手的经验,在这方面又远远逊色于前世今生加起来已是身经百战的张乾。 如此综合衡量,两人却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交手几次彼此心中都有了底后,便渐渐地放开手脚全力施为,每一场都打得酣畅淋漓,各自对刀法剑术的理解随之突飞猛进。 到后来彼此相熟之后,每次切磋之余,两人也会在口头上做些理论方面的交流。 虽然他们还不至于将本身修行的根本法门泄露给对方,但各自在修行方面的许多经验窍门,触类旁通的许多支脉杂学,都毫不保留地拿了出来供对方参考。 在这方面,张乾深受过前世那信息爆炸时代的浸染熏陶,又曾遍览无数丹经道书,占得“新”“博”二字;王婉曾得名师教导传授,占得“专”“精”二字。这一番交流的收获同样不小,且融会贯通之后又能反哺各自刀法剑术。 如此日复一日,转眼已是冬尽春来,过了半年多光景。 两人夜间在山中修行切磋,白天则如寻常市井小民一般,各自在金陵城中为生计而奔忙。 说起来张乾总算有一门精湛的屠宰手艺在身,这几年也颇有些积蓄,日子过得倒还滋润。 而王婉的灵性似乎完全落在了修行上,赖以为生的刺绣手艺毫无出彩之处,要卖出去自然不大容易。再加上她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需要奉养,生活便常常捉襟见肘。 张乾和王婉已经算是朋友,朋友之间却该有通财之谊,他自然要想办法来帮一帮这对母女。 只是有了这些日子的交往,张乾深知王婉禀性高洁,纵使已经认可了自己这个以刀剑论交的朋友,也不会轻易接受自己的馈赠。话又说回来,若王婉不是如此性情,凭她这一身本领,要弄些钱财实是再容易不过,哪还用自己来替她操这份心。 张乾究竟已经活过一世,又有过遍游天下的阅历,在人情世故上考虑得颇为周全。 他并没有知会王婉,却直接登门拜访了王婉的母亲王氏,说自己一个单身汉居住,旁的倒还罢了,只是一日三餐总弄得一塌糊涂,想请王家母女在做饭的时候顺便多做一份。而且许诺说王家母女既然出了力,每日的食材便由自己负责张罗。 王氏能生养出王婉这般一个女儿,自也不是什么寻常妇人,虽是容颜憔悴衰老,但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都颇有法度,显示出绝非小门小户出身。 听了张乾的一番话,她稍一转念便知道这年不满二十的年轻人是有心周济自己母女,同时又要周全自己母女的颜面,心中自是大为感动,当时便点头答应下来。 王氏之所以应下此事还有另一层考虑:女儿平日里除了自己外对旁人皆不假辞色,但近日进出院门偶与张乾相见时,在对方打了招呼后,竟也都会颔首回应一二,显然看待他有些与众不同。 若说早年,她是定然不会考虑女儿会与一个屠户有甚瓜葛,但如今自家已衰败至此,招这样一个女婿也算终身有靠。 此后,张乾每天都会将不少粮油菜肉之类食材送到王家,有时又顺手帮忙做些粗笨活计;而王家母女做好饭菜后,也都会送一份给张乾,有时也会将张乾穿过的衣服拿去缝补浆洗。久而久之,两家人却过得越来越像一家。 如此一来,却将旁边住着的书生顾宇气个半死。 对于王婉这绝色美女,顾宇是早就生出好逑之意。看到她们母女生活窘迫,他也曾经拿着些财物上门,试图打动美人芳心。 但王婉每次都将其拒之门外,若顾宇有心纠缠,她只消冷冷地瞥去一眼,立时便教其股战心寒败退下去。 顾宇怎都想不通王婉如此美人,为何会对风流潇洒又文采出众的自己不屑一顾,而对一个杀猪卖肉的粗鄙屠户青眼有加。一面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亲近美人,一面处处表现出对张乾的鄙薄轻蔑之意。 张乾自问与王婉尚只算修行路上的知己,并未涉及儿女之私。再说便当真有了些什么,也轮不到这穷酸书生来吃这口飞醋。看顾宇一见自己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那是定然不会委屈自己惯这厮的毛病。 一次顾宇终于当面口出不逊时,他当即一手将其按在墙上,又一拳将其头颅旁边的墙壁砸出一个比头颅还大的窟窿,让其真正认识到拳头硬过骨头的道理,从此看到自己便绕路而行。 这一天晚上,又到了两人三日一次的切磋之期。张乾结束了自己的修行后赶来王婉的修行之地,却并未看到佳人身影。 以往因为要服侍老母入睡,王婉总是比张乾晚出城一个时辰,但等张乾自己修行两个时辰后赶来,她是定然已经在此等候,今晚尚是首次爽约。 张乾有些心神不宁地等候了半个时辰,正想着回城往王婉家中问一问是否有事发生,便看到一条熟悉的窈窕身影掠空而至落在自己面前,却是素衣染血、面如金纸,分明已受了重伤! 第三十九章 不约白首誓,只缔长生盟 “婉儿!” 张乾神色一变,急忙迎上前去,将身形摇摇欲坠的王婉扶住。 相处日久后,两人渐渐地也弃了那什么“张老板”和“王姑娘”的生分称呼,张乾便直呼王婉闺名,王婉则称张乾一声“大哥”。 王婉苦笑道:“大哥,我肋下有一处剑伤,内腑亦为剑气重创,一时间无力将侵入体内的剑气驱除,还要劳烦你来出手。” “婉儿你先做好,我马上动手为你疗伤!” 张乾在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之防,扶着王婉在地上横放的一截树干上座下。右手食指的指尖凝聚了一点火属灵气轻轻一点,树干旁堆放的几根木柴便瞬间熊熊燃烧起来——两人每次切磋后都要坐而论道交流各自心得,这树干和木柴是张乾拿来当座位和照明之用的。 他轻轻托着王婉的手臂,低头查看她肋下的伤口。见那三寸长的一道伤口皮肉外翻,又似乎是遭烈火灼烧般一片焦黑,显然伤到她的那一剑上凝聚着极霸道的火属性灵气。 张乾不敢怠慢,忙将右手张开,隔着半尺左右距离覆盖着那道伤口,丹田之内蓄积的混元真气从掌心透出,化作一片晦涩无比的淡灰色光华,从王婉的伤口处渗入体内。 他自创的《九转丹元功》收纳万象而成五行,五行化合而成阴阳,阴阳归一而成这混元真气,至精至纯,最善炼化一切异种能量。 王婉与张乾相知甚深,也了解他这门功法的特性,因此才会请他出手救治。 混元真气所到之处,分散在王婉体内,正侵蚀其脏腑经脉的丝丝缕缕灼热灵气立即冰消瓦解。 张乾凭着与自身真气的微妙感应,仔细观察王婉体内情况,确定已炼化了所有火属性灵气之后,却并未将真气收回,而是以心意控制真气转化属性,变成与王婉所修一模一样不差分毫的阴柔属性真气,汇入她已近乎干涸的丹田。 “大哥,你不必如此。” 王婉知道他的混元真气虽然精纯无比却也来之不易,急忙开口想要拒绝。 张乾将脸一板,低声呵斥道:“不要开口,赶快运转心法调理阻塞紊乱的经脉,以免留下暗伤隐患。” 王婉被他喝得一呆,随即却当真听话的运转自身所修心法,借助张乾馈赠的这一道真气疏通因与人激战时超负荷运转真气而受损的经脉。 张乾也并未收手,掌心处又有充满生机的木属性青灵之气透出,滋养王婉伤口处的肌肉组织。 那一片焦黑的皮肉当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不过片刻便已恢复光洁完好,全然不似受过伤的样子。 张乾看那伤口已彻底愈合,莹润如羊脂白玉的皮肤上并未留下一丝痕迹,这才满意的收手。 他除了丹田内的混元真气,又有五行之气藏于脏腑,阴阳二气容于任督,这些日子除了打磨刀法,也曾尝试推演运用这些包罗万象的真气灵力,倒也研创了不少颇为实用的法门,方才引火使用的“纯阳指”,修复王婉伤口使用的“枯木逢春术”皆在其列。 等到王婉收功起身,脸上神色也好看了不少,除了略有些苍白,已差不多看不出伤病模样。 “婉儿,是谁伤了你?” 张乾声音冷得几乎要将身周的空气冻住。 王婉看他现出这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心中虽然感动,却并不想将他牵扯进自己的恩怨中来,因此带着些倔强的神色道:“大哥,这是婉儿自己的事情,你还是……” 张乾极其蛮横地打断她的话:“你若再说这胡话,信不信我立即去你家中向伯母提亲,将你的事全都变成我的事!” 此言一出,王婉的倔强登时土崩瓦解,素来清冷的俏脸上也升起两团红晕,略有些局促地嗔道:“你这才是说胡话!” 张乾平生所作所为都是直指本心,活得便是一个痛快。方才的话虽是一时冲动,却也正是自己的心声。 他两世单身至今,沉迷与武道修行固是其中一个因素,同时也是未曾遇到心仪之人。 张乾前世一心突破武道巅峰晋升超凡之境,今世更早已将大道之极、长生不朽作为毕生追寻的目标。若要寻找伴侣,他自然只会找一个能与自己携手探索大道、共享长生道果的女子。 经过这大半年的相处,王婉的倩影已不知不觉地在他心中深深扎下根来。 这姑娘的品貌无可挑剔,又拥有一颗不逊于张乾的向道之心,本就符合他的择偶标准。 虽然她性子清冷又甚有主见,似是不大符合当世贤淑女子的标准,但张乾并非世俗男子,对此也并无芥蒂。 最重要的还是两人在平日相处时,彼此间越来越默契于心,往往只须只言片语、举手投足,另一人便可察知对方心意。 放着如此一个女子与自己朝夕相处,张乾若说毫不动心,那纯是自欺欺人。 如今心里话既然已经出口,他便也绝不会忸怩作态地遮遮掩掩。当即注视着王婉娴静清明若无波秋水的明眸,认真地道:“婉儿,你我初时以刀剑论交互为道友。但相处至今,我的心意你应当早有所觉,也自信并非自作多情,错解了你的心意。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将我当作外人,将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下?” 听张乾将话挑明,王婉脸上的羞赧之色反而消散。她沉吟片刻,方幽幽一叹道:“大哥对婉儿有情有义,婉儿心非木石岂能无感?只是婉儿受恩师点化时曾得明训,一旦完成奉养老母与了结父仇这两件大事后,便要回转师门潜心修行,只恐辜负了大哥这一片心意。” 张乾洒然笑道:“婉儿既知我心意,便也该知我志向。我又岂会贪求世俗男女都朝朝暮暮、白头偕老?总要与婉儿携手长生,做一对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方不负平生之志!” 王婉迎着张乾炽热而坦荡的目光,清冷的脸上忽地现出一抹嫣然微笑,宛如春回大地,百花绽放。她主动地将一只柔荑放入张乾的宽厚巨掌之中,低声道:“来日方长,君不负妾,妾必不负君!” 张乾哈哈大笑,声震林木惊飞无数宿鸟,握住了掌中柔若无骨的素手道:“不约白首誓,只缔长生盟。正是来日方长!” 第四十章 大刀靖边王司马,腹剑诛族郑监军 两人既作携手长生之约,张乾再问起王婉受伤之事时,王婉便也不再遮掩,坦言陈述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原来王婉之父王烈早年以武举出身入仕,凭一口重达百钧的大刀及满腹兵法韬略,率兵在浙江沿海一带剿灭屡次侵扰为乱的东夷海寇,因百战百胜斩俘无数而成当世名将,官职也擢升至抚镇一方的实权总兵。 到后来北方蒙兀人大举入侵,大周北方边境全线告急,当时刚刚即位的成泰帝武焘焦头烂额,经朝臣举荐,火速调王烈率兵北上御敌。 王烈却也不负名将之谓,在北疆同样纵横驰骋所向无敌。 他将兵法中奇正相合之道演示得淋漓尽致,或凭勇武碾压威吓,或施巧计布局谋算,将二十万蒙兀精骑杀得节节败退,最终不得不卑辞厚币向大周纳服称臣。 当时按照王烈本心,是欲借胜势反攻草原,不说彻底绝了蒙兀国本,最起码也要让其元气丧尽,百年之内再无余力南下牧马。 只可惜成泰帝好大喜功又色厉内荏,既惑于蒙兀使者摆出的极尽谦卑之态,又担心战事万一有变而至前功尽弃,竟准了蒙兀人的求和之议,降旨令王烈就此罢兵。 不过即位不久的成泰帝也知道自己要安享帝王之乐,实离不开王烈这等忠勇宿将,于是对其大加封赏,令其以兵部尚书虚衔实领提督之职,总辖七镇兵马坐镇北疆。 正是因为有王烈坐镇,北疆军民得享二十年安居。兵部尚书又称司马,故此军民皆称王烈为“大刀王司马”而不名。到后来这称呼传到蒙兀人耳中,甚至将“大刀王司马”作为私下里彼此赌咒发誓的用词,上下再不敢对中土有半分觊觎之心。 然而自古美人与名将,皆是不许人间见白头。二十年光阴荏苒,王烈固是依然威凌北地声名卓著,却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因为早年出入战场受伤无数,所以他的身体比常人衰败得更加厉害,到后来已几乎使不动那口威震北地的百钧大刀。 王烈并非恋栈权势之辈,知道自己如今对于国家已是有心无力,便主动上书陈情自请解甲归田。 当时成泰帝已经耽于享乐日久,差不多早将这位昔年的擎天之柱抛诸脑后,看到奏章后竟是毫无挽留之意,依照常例加封一个徒有其表的虚衔,赏赐一些金银财帛后便放王烈归乡。 等到七年之后,大周因成泰帝的肆意荒唐而日渐衰微,西北的一场叛乱虽然平息,却也将大周的元气耗至濒临崩溃的危险边缘。 北方的蒙兀人看到有机可乘,又探明所畏惧的大刀王司马离任已久,再一次倾巢而出悍然南侵。 成泰帝刚刚将一个能带兵的傅天仇贬谪,遣散了他手下的良将精兵,问遍朝堂竟无一可用的统兵之才。 正急得差点痛哭时,朝中却有人想到并提起了荣休恩养已久的王烈。 听到王烈之名,成泰帝立时想起他昔年的辉煌战绩,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再也不肯放手,十万火急地降旨宣召,却根本没想他当初是因为年老体衰而自请去职,如今更已是个年逾七旬的老者。 在家乡修心养性七年之后,王烈的身体倒也并未继续垮下去,反而养得精神矍铄一派老当益壮气概,只是那大刀已当真使不动了。 接到圣旨后,他知道朝中必是无人可用,才会征召退隐多年的自己,便也不顾年迈慨然应征。 入朝见驾之后,王烈接受了兵符印信再次率兵北上。 只是这一次所率之兵已非昔年随他在东南沿海剿杀海寇的百战精锐,而是京师大营中那些看上去精壮高大却从未上过战场的老爷兵。 此外,军中还多了一名监军,却是除了炙手可热的安乐侯常欢之外,成泰帝的另一心腹宠臣,左都御史郑修。 郑修此人以科举入仕,却是凭着一手最擅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得到成泰帝青睐,又凭一套左右逢源、谄上欺下的官场手腕平步青云。 他此次之所以自请担任监军随军出征,却是听说过昔年大刀王司马赫赫之名,又亲眼看到王烈老而不休的凛凛威仪,自觉此次胜算颇大,要跟着捞取一份军功。 知己知彼乃是为将根本,一生戎马的王烈早已推知蒙兀人此次的兵锋之盛绝不逊于当年,而自己老迈不堪一战,部下将士多是难以信赖的样子货,形势之恶劣实是前所未有。 算来算去,唯一的致胜因素便只有自己在北地二十年树立的不败声名。 筹谋已定之后,待到大军抵达边关,王烈命人马在城上列开,自己单人匹马出关来到蒙兀人阵前纵横驱驰,手中将一柄用木头雕刻后在表面贴满金箔,仿造得一模一样的大刀舞成风车,口中厉声高喝:“草原蛮子,可还识得大刀王司马?” 蒙兀阵中的一些上年岁的老卒仔细辨认,登时先认出那口搅海苍龙般的大刀,随即认出这员啸林猛虎般的老将,又看到城头林立铠甲精良、刀枪锋锐的雄壮将士,口中齐齐地发一声喊:“王大刀未死,我等俱无生矣!”随后一个个拨转马头亡命逃窜,自相践踏死尸枕藉。 看到敌军溃退,王烈暗暗摸了一把冷汗,丝毫没有乘势追击的心思,以免自己和身后这些只能摆个样子的老爷兵原形毕露。 他心中也有了计划,蒙兀人经此一败,一年半载之内绝不敢轻易前来。有这一段时间的缓冲,足够自己将这些在京师养得膘肥体壮的老爷兵操练成精兵锐卒。到时才能真正与敌人一决胜负。 但王烈千算万算,只没算到身边还有一个不通军务却想处处表现,只盼多争几分军功的监军郑修。 在城上看到敌军溃逃,郑修早已兴奋难耐,等到王烈回城便立即建议尽起大军乘胜追击一举歼敌。 王烈心知不妙,急忙将自己的打算详细解说一番。 郑修哪里听得进这长远计划,三番五次建议出战被王烈驳回后,竟当场翻脸,从身边取出一道密旨,强夺了王烈的兵权。 如今城内兵将都是京营人马,本就眼高于顶不服王烈这老朽管束,眼见得大军溃败,更以为建功立业只在今朝,竟无一人为身为主帅的王烈说话,反而帮着郑修将王烈软禁起来。 郑修这文人临时充当了主帅,似模似样地分兵派将全力出击。结果只与自觉逃生无望拼死反扑的蒙兀败军稍一接触便全线崩溃,反被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眼见得回过味的蒙兀大军即将回兵破关,中军的蒙兀大汗却被从天而降的一道白光摘取了脑袋。 蒙兀各个部落的大小首领在一阵惊惶之后,目标也由中土的花花世界转到空出来的汗位上。彼此由战友转为竞争对手,即使是一场触手可及的胜仗,也无法再继续打下去,陆陆续续地撤兵回了草原。 此时关内的郑修虽侥幸保住了城池和性命,却还有一场损失惨重的大败须向朝廷交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想到用王烈来背这一口黑锅。 其间经历过哪些龌龊细节实不足为外人道,反正最终的结果是王烈“病逝”于军中后,郑修及一众残兵败将众口一词指责他贪功冒进而至大败,全赖自己一干人等舍生忘死杀退敌人才保得寸土未失。 成泰帝看到奏疏后勃然大怒,便是得知王烈已死犹不解恨,传旨令玄甲卫赴浙江抄灭了王烈全族。 王烈生平在女色上颇为洒脱,广蓄姬妾子女甚众,直到六旬年纪时还曾将一个侍女纳为妾室,且得了一个女儿便是王婉。 在玄甲卫上门抄家之时,王婉母女恰好到城外一处庵堂上香,侥幸逃脱这一场死劫,从此却也只能漂泊流离东躲西藏。 母女二人尝尽无数苦楚后,在一次遇难时被一个道姑解救。 那道姑看王婉心性资质俱属上乘,便将她收为座下弟子,用一年时间传授了修行法门及御剑之术后即飘然而去,只说等王婉了断尘缘后便来带她入山修行。 后来王婉母女辗转来到金陵定居。随着年龄与修为渐长,王婉下了一番工夫终于调查清楚昔年遭受灭族之祸的内情。她本有心赴京城取郑修首级以报此大仇,却又牵挂着体弱多病的母亲而不能远离。 直到去年新君隆兴帝武景发力铲除安乐侯常欢,其余成泰帝年间的老臣人人心惊,纷纷主动请辞交出权力以自保,郑修亦不得不辞了官职回到故乡金陵。 王婉听说仇人自己送到面前,当时便趁夜前往行刺。 岂知郑修有一子郑珺,有缘拜入栖霞寺空海禅师门下,学成栖霞寺绝学“赤阳功”与“逐日剑法”。 王婉未及见到郑修便被郑珺拦下,双方一战激战之后未分胜负。 后来见惊动的人越来越多,王婉只得含恨而退。 在与张乾相识又相互切磋论道半年有余后,王婉自觉实力大进,已经有十足把握胜过郑珺,便于今夜二次往郑家行刺。 却未料到郑珺经历上次事件后,又知道刺客厉害不逊于自己,便从栖霞寺请来一位同门相助。 王婉一到便遭两人联手夹击,一场苦战之后虽得脱身,却也受了郑珺一剑而至重伤。 听罢这一场因果,张乾目中寒芒大盛,沉声道:“婉儿放心,等你再休养数日彻底复原,咱们便一起去郑家一趟。一则取郑修人头报偿灭族之恨,二则斩杀郑珺抵消一剑之仇!” 第四十一章 雄兔脚扑朔,痴人眼迷离 天明之前,张乾和王婉相携返回城内,一起到王婉家中来与王氏相见。 此刻王氏也早已起身,正因女儿未如素日般练剑之后按时归来而担心,看到两人比翼双飞般并肩落在院中,脸上便现出些古怪的笑意。 她本是王烈府上的侍女,卑微至只拥有一个“侍梅”的名字而没有姓氏。后来虽被王烈收房纳为妾室,地位也说不上尊贵,更从未生出什么争宠上位的野望,唯一的念想便是好生将女儿抚养长大,然后为她找一个好夫家。 自王家遭灭族之祸后,女儿更成了王氏唯一的牵挂,至于为王家洗冤雪仇这等大事,实在不是侍女出身的她能够考虑的。 后来女儿得高人传授习得一身剑术,又查明了昔年灭族之祸的真相,一心要刺杀郑修以报家仇,她便将一颗心悬在高处从不曾放下来。但女报父仇乃人伦大礼,便是做母亲的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拦。 其实在王氏心中,女儿的终身幸福才是第一等大事。因此,等到张乾出现并对她们母女多方照顾,更难得的是素来性子清冷的女儿对他颇有些另眼相看,王氏便生了将女儿终身托付于他的想法。 等到相处久了,她又看出张乾的人品、气度、见识、处事皆大有不凡,绝非寻常屠户可比,先前的想法便越来越笃定。 只是王氏深知女儿性情有些执拗古怪,在未曾明确女儿的心意之前,她也不敢轻易捅破这一层窗纸。 如今看到张乾和女儿出双入对,彼此间的神态也与往日大不相同,显然关系有了极大的进展,不由得登时心怀大畅。 王婉的清冷性子除身世经历的影响外,也与修行的心法大有关联,不过在一手将自己养大的母亲面前,终究还是保留了一些小儿女的心态。此刻看到母亲一脸古怪地望着自己和张乾,俏脸上立时又有些发烫,说了一声“我去准备早饭”,便略显狼狈地跑去了厨房。 和人家女儿在荒山野地里待了一夜才回来,便再是清清白白,张乾的脸上也不禁现出些讪讪的神色,上前见礼唤了一声“伯母”。 王氏笑吟吟地道:“一郎,以后你便在这边和我们母女一起用饭罢,也省得婉儿跑来跑去。” 因为家中只有母女二人,未免瓜田李下之嫌,总是这边做好饭后分出一份,由王婉送到张乾院中。王氏此刻说出这句话来,内中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 张乾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得到王氏明明白白的“暗示”,当即再次施礼拜倒,提出求娶王婉之意。 王氏自是满口答应下来,随即便问起张乾准备何时操办婚事。 张乾知道王婉一直将郑修回到金陵的事情瞒着母亲,前后两次行刺更没有吐露半丝口风。略作盘算之后,想着怎都要帮王婉报了大仇,她才能安心嫁给自己,便借口说要仔细筹备婚礼,不说风风光光,总要热热闹闹才好,前后怎都要三个月时间。 王氏虽恨不得女儿早些出嫁,然后便可以放下报仇之念,安安分分地相夫教子,平平淡淡渡过一生,但张乾如此说也表明甚是看重女儿,自也不便拂了他这一番好意,略做沉吟后也就答应下来。 王婉耳目灵敏,人在厨房做饭,也早将母亲和张乾的对话听得清楚,听到张乾许下三月之期,便知他已经决心在这三月之内,助自己诛杀仇人了却心事,心中也自暗暗感动。 陪着王家母女用了一餐早饭,张乾告辞回自己院中。才从这边院门出来,却看到斜对面顾宇门前有人正在敲打门环,口中唤道:“顾先生可在家么?” 张乾隐隐从这人身上感应到一丝异样气机,眉头微皱仔细望去。 那人竟立时对张乾的目光生出感应,转头向他回望过来,目中瞬间闪过一抹妖异红芒。 张乾心中一凛,目光毫不停留地从那人身上掠过,望向了恰在此时打开院门的顾宇,脸上露出一抹挑衅似的笑意,同时抱元守一,气机内敛。他的皮相已到返璞归真之境,虽是身材壮硕,却也不见半点修行过武道的痕迹,倒也不怕被人看出什么破绽。 在方才的一瞥之间,他已经看清顾宇门前之人是个年未弱冠的白衣少年,身形略显单薄,面容姣好如同女子,给人以雌雄莫辨的感觉。 开门的顾宇尚来不及与敲门的白衣少年说话,便一眼看到了大清早从王婉家中出来的张乾,更看清了他脸上的笑容,一张脸登时冷得要凝出冰霜。 只是有了先前所受的一场教训,此刻他心中便再是嫉恨如狂,也不敢说出半句闲话,只能重重地冷哼一声移开目光。心中则已将“狗男女”这三字骂了千遍万遍,却是连王婉也一并恨上了。 张乾见他不敢看自己,便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得意姿态,大模大样地进了自家院门。 那白衣少年将两人间的情景尽收眼底,心中的一抹警惕也随之散去。 张乾在院中侧耳倾听,听到那白衣少年正与顾宇寒暄,却未报出姓名,只以“五郎”自称,又说久闻顾宇书画绝妙,特意登门求取一幅画作。 顾宇本是个不得志的穷书生,平日只将书画当作养家糊口的手艺。如今遇到一位“知己”,他心中的欣喜兴奋实是无以言表,当即便请五郎到房内详谈。 自此之后,五郎便隔三差五来顾宇家中。 张乾暗中观察监听到他们两个初时尚还正正经经地谈诗论画,到后来那五郎的言辞却越来越轻浮,其中颇多狎亵之语。而顾宇显然也非什么正直君子,与那五郎兜兜搭搭地越来越不成话。 到后来张乾已经实在听不下去,唯恐污了自己的双耳。只知道那五郎拜访顾宇的时间已由白天换到夜晚,而顾宇也渐渐变得形容消瘦神思恍惚。 这一晚五郎带着几分慵懒与几分满足神色从顾宇家中出来,穿过几条偏僻街巷向城外走去。 眼看着到了城墙附近,他机警地环顾四周确定并无异状,蓦地将身体向前一伏,身形一阵模糊扭曲,竟变成一只皮毛顺滑的硕大白兔,几下蹿跳钻入墙角处一个荒草遮掩的洞穴之内。 又过了片刻,张乾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不远处,手中捏着当初夏冰送的五张“隐身符”之一。 他望着那处洞穴轻啐了一口,低声自语道:“晦气,我道这厮怎地好这调调儿,原来当真是一只死兔子!” 第四十二章 不作不死 虽然知道那五郎是妖物所化,但张乾并无向顾宇示警之意。 这却不是他心胸狭隘因旧怨而故意袖手旁观,而是两世人生的阅历告诉他,许多时候好心未必能获好报。 且不说顾宇对自己早有成见,只说如今顾宇正与五郎恋奸情热,便也不会轻易相信旁人的逆耳之言。 反正五郎看上去不似要谋害顾宇性命的样子,目前也只是借欢好之机盗取了他体内的一些阳气精元。 顾宇只要不是旦旦而伐毫无节制,最多不过身虚体弱、精神萎靡,与寻常男子逛多了烟花柳巷的后果并无区别。 张乾往日诛杀的妖物邪祟都各有取死之道。虽然五郎这只兔妖不似正经路数,但在恶行未彰之时,他也不会不分好歹便痛下杀手。 何况一部《聊斋》之内,人类男子太多生冷不忌之辈,每遇妖娆多情的鬼狐花妖,明媒正娶者有之,暗通款曲者亦有之。只要彼此间你情我愿,便是顾宇与五郎这般同时跨越种族与性别天堑的奇异关系,张乾也没道理横加干涉。 第二天到王婉家中吃过早饭后,他将此事的原委以及自己的态度告知了王婉。 王婉修为不在张乾之下,张乾能够发现五郎不妥,她自然也能发现。只是顾宇与五郎关系尴尬,她却不便自己去探察,以免见闻到什么有污耳目的的东西。 此刻听了张乾之言,她轻轻颔首道:“大哥如此决定最好,只要那妖孽不曾害人,又不来招惹你我,原也无须理会。” 然而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息”,张乾和王婉不想多管闲事,闲事却自己送上门来。 数日之后的黄昏时分,张乾收了买卖回家,拿了白天买回的一匹上好大红丝绸,准备拿去给王婉赶制嫁衣。 刚刚进了王婉家门,一眼便看到顾宇直挺挺地跪在院中,脸上又青又白,嘴巴不断开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张乾看出他是被施了禁制,而且定然是王婉的手笔。 “大哥。” 王婉从房内迎了出来,眉眼含煞,俏脸比平时更冷了数分。 张乾笑道:“这厮如何招惹了婉儿,竟令你忍不住出手教训?” 王婉冷然道:“方才此人登门,说是要借一柄剪刀使用,却想趁机将此物放在我的房中,被我抓个正着。” 说罢她将一只素手摊开在张乾面前,雪白的掌心里托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外裹蜡衣的丹丸。 张乾面色登时冷了下来,回身瞥了顾宇一眼,目光已经像是看一个死人。 王婉道:“当初师傅除了传授我心法剑术,也曾指点了不少旁门杂学,说是多了解一些东西,将来行走天下时便多了几分安稳。这东西我恰好听师傅说过,其名为‘焚情桃花丹’,平日须密封保存,一旦暴露在空气中,便会挥发出丝丝极淡的甜香气体,女子若吸入这种气体,将于不知不觉间神智昏惑、体软筋酥,偏偏体内又会情欲勃发,难以自持。” 虽然顾宇便在旁边,她仍是面不改色地将这些话说出口来,不见丝毫忸怩羞赧之态,除了心性淡泊之外,也是和张乾一般,已在心中将其当作死人。 是男人便绝不等忍受旁人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张乾听得怒发冲冠,张开蒲扇般的右手隔空一抓,跪在地上的顾宇便如被无形绳索牵引般飞来,颈项落入他收拢的五指当中。 “你们……” 王婉用来禁锢顾宇的小法术在张乾的一抓之下失效,顾宇觉得身子恢复自由,张口便要叫喊,却又被张乾五指一紧将喊声扼回了肚里。 张乾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丝绸交给王婉,狞笑道:“婉儿且回房中陪着岳母,待我来与顾书生攀谈一番。” 王婉也确是不想与这等厌物多费口舌,所以才将其禁锢了只等张乾回来处理,当即拿了丝绸回房,安抚受了些惊吓的母亲。 张乾将手指略松了一松,冷森森地道:“顾书生,老老实实交代一切,还可少吃一些苦头。” 顾宇大口喘息几次,哑着嗓子艰难喝道:“你想做什么?须知金陵是有王法的地方!” 张乾摇头失笑,五指重新收紧:“你做出此等事情,再来与张某说王法,自己不觉可笑吗?也罢,不给你些教训,你终究是心存幻想!” 说罢,他从肺脏内提出一道庚金之气,从掌心透出注入顾宇体内,沿着他周身经脉游走起来。 顾宇感觉体内似有千万柄利刃刮筋剔骨,无边痛楚直堪比传说中的万刮凌迟,顿时双目暴睁,被张乾提在空中的身体如一条濒死之鱼般剧烈抖动挣扎。 片刻之后,张乾收回那一道庚金之气,手指放松了一些,向着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的顾宇冷笑道:“张某有一千种方法令你死得痛苦无比却不留痕迹,包管你那什么‘王法’追究不到张某的身上。你若不信,便继续嘴硬!” “饶命,我说!” 此刻顾宇全身每一根骨头都是软的,嘴上自然也硬不起来,当即如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因果和盘托出。 原来与五郎相交日久后,顾宇不免向他说起了往日对王婉的倾慕。 当时五郎不但未曾拈酸吃醋,反而笑着说自己有办法圆了他这一片痴心,随即便拿出这颗用蜂蜡密封的“焚情桃花丹”,说明只要他找机会将此丹药捏破蜡衣后放在王婉的房中,那王婉便只能乖乖地任由摆布。 顾宇大喜过望,伸手要去拿那药丸时,五郎却又收回手提出一个条件——待到行事之时,他却要跟在身边分一杯羹。 如今顾宇对王婉早由初时的倾慕变成单纯的觊觎贪恋,心头只是略作挣扎便答应下来,而今夜便是他与五郎约好的动手之期。 听到此处,张乾已在心中彻底判了顾宇死刑,却将脸上的怒色杀气尽都收敛,五指也再放松了一些,淡淡地问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顾宇倒也有些急智,听张乾如此说便知他有用到自己之处,立时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道:“想活,我想活!张爷但有吩咐,小人无不遵从!” 第四十三章 龙君使役号五通 入夜之后,张乾让王婉带着王氏移到自己家中暂住,自己则留下来住在王婉的房中,只等那五郎送上门来。 王婉已经衡量过五郎的实力,知道张乾收拾他绰绰有余,又想到母亲需要自己陪伴和保护,便也没有坚持留下来帮忙。何况两家便是对门,若是发现事情有所不利,她再出手也尽来得及。 随着一轮皎月攀上城墙复升至中天徘徊,一高一矮两条身影出现在顾宇家门前。 那身形稍矮的正是五郎,他抬手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口中低声唤道:“顾兄,顾兄!” 顾宇便一直守在院中,听到叩门声,他脸上现出一丝挣扎神色,但感应到胸腹间时不时的隐隐刺痛,终又垂下头老老实实地上前开门。 先前张乾放他回家时,又将一道庚金之气送入他的体内,却暂时盘踞在心肺之间不曾发作,言明若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自己随时可以引动这道庚金之气,让他受足三天三夜万刀碎刮之痛才会死去。 顾宇本性偏狭凉薄,虽然与五郎有些露水情缘,终究还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更重一些。当此之时,自然而然便选择信奉那一句“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至理名言。 “五郎,你……” 顾宇打开院门后,看到在五郎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颇具英武之相的男子,当时便是一愣。 五郎低声笑道:“顾兄,这位是家兄四郎,因听得今夜有窃玉偷香的妙事,故此央浼小弟带挈他同来。” 一旁那四郎便顺势向顾宇赔笑见礼道:“有劳顾兄带挈,小弟感激不尽。” “却没听说送死还要拖亲带故的……” 顾宇心中苦笑,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端倪,强笑道:“左右是此一遭,大家同去便是,两位且随小弟来。” 说罢,他当先走到斜对面的王婉门前,用手轻轻一推,那门纹丝不动,却已从里面顶死了。 “两位……” 顾宇转头正要说话,那四郎却似有些迫不及待地上前将手一挥,两扇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后立即向内洞开。 顾宇呆了一呆,却是看出几分诡异之处,心中也登时生出几分希望——若四郎和五郎都有些非凡手段,自己岂不是有了一丝翻盘的机会? 四郎施法开门后,先站在门口用鼻子嗅了一阵,随后脸上现出大喜之色,低声笑道:“里面有‘焚情桃花丹’的气味,那雌儿果然着道了。嘿嘿,今夜却是咱们兄弟有福,小弟当仁不让,便先去消受这美人了!” 他此刻摆出的架势,却不似事先说好的要跟着顾宇分一杯羹,已全然是反客为主先啖头汤的样子。 顾宇却是巴不得任由此人去和屋内埋伏的张乾先斗一场,看一看是否帮自己摆脱生死由人掌控的无奈局面,于是缩在后面一声不吭。 四郎昂然进入院中,径直走向传出“焚情桃花丹”气息的房间。 正要伸手去推房门时,忽地感应到门内传出一丝锋锐之气,心中陡然警觉急向后退。 但门内的张乾蓄力而发的一击岂能轻易落空,“无间刀”毫无凝滞地穿透门板飞出后,在空中绕了一个优美至极的弧线,恰好截住向后飞退的四郎,从他的颈间一掠而过。 刀锋过处,在张乾识海内沉寂多日的残破弯刃终于又发出一下轻颤,以张乾驭气遥控的“无间刀”为媒介,将四郎的神魂和一身灵气一口吞下。 四郎一声不吭地摔在地上身首异处,尸体却化成一匹体型甚是雄健的赤鬃骏马。 刚刚跟在四郎后面进了院门的五郎见此情景,当时已骇得魂飞天外,看也不看地上的马尸,身形望空一跃便要逃走。 张乾的“无间刀”却已先他一步飞上空中,兜头一转幻出无数刀光如雪片纷纷落下。 五郎感应到那美得如梦如幻的刀光中蕴含着足以分金断玉的锋锐刀气,吓得急忙缩头下坠,却不防张乾此刻已从房内纵身出来,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他的足踝,口中低喝骂道:“摔死你这死兔子!” 五郎只觉一股无匹大力从足踝处传来,随之便是天旋地转被人在空中轮了一圈,最后在一声轰然大响中重重的砸在地上。在尘土飞扬间,他五内如焚筋骨欲裂,张口朝天喷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箭。 张乾不容对方有丝毫喘息之机,松开的右手望空一招,漫空刀光霎时敛尽合而为一,化作一道白虹从天而降直取五郎眉心。 “我有话说!” 五郎身子动弹不得,眼看到刀光落下,惊惶无比地嘶声尖叫。 刀光在他眉心上方三寸处倏地定住,刀尖吐出的一丝犀利刀气已割刺破了他眉心的皮肤。一滴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在月光下与刀尖的一点寒星交相辉映。 张乾冷然喝道:“死到临头,你还有何话说?” 他在出手的同时已经施法隔绝了这院落内外的声音,倒也不怕对方大呼小叫会惊动四邻。 五郎满脸惊惧之色,战战兢兢地道:“你可知自己已经闯了大祸?四郎名号‘负辕’,我号为‘捣药’,与另外三位兄弟并为桃花潭金龙大王座下五通使者。你不问情由便杀了四郎,必然引动我家主人的雷霆之怒,唯有放我回去从中转圜一二,才可免得这场杀身之祸!” “金龙大王,五通使者?” 听到这有些熟悉的称呼,张乾稍怔了一下,随即问道:“你家主人既然能够割据一方水域自称大王,想来该是一位结成妖丹的妖王了?” 五郎见对方提到自家主人时似有忌惮之意,脸上的惊惧之色便少了几分:“我家主人不仅早在数百年前便晋升妖王,又因为身具真龙血脉,实力远非寻常妖王可比,你如识相……” 张乾打断对方的威胁之辞,又问道:“那另外的三位五通使者又都是什么名号?” 五郎虽然有了些底气,但此刻终究是人为刀俎,只能老实答道:“大郎名为‘献果’,二郎名为‘司晨’,三郎名为‘迎客’。” 张乾略一思忖,便猜到既然“负辕”为马、“捣药”为兔,则“献果”“司晨”“迎客”当是猴、鸡、犬三种,当即摇头失笑道:“果然是一群牲畜禽兽,落在我这屠户手中,却正是上应杀劫!” 五郎听得此言,脸色登时惨变,尖叫道:“你不怕我家主人……” 话音未落,张乾右手向下一落,“无间刀”寒芒大盛,在五郎的眉心处一触即收,自动飞回张乾腰间的刀鞘之内。 望着在神魂与灵气俱失后现出硕大白兔真身的五郎,张乾油然自语道:“如今的我确实还惹不起你家主人,正因为惹不起,才更要杀人灭口。” 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转向门口处,落在已惊吓过度缩成一团的顾宇身上。 第四十四章 桃花千尺水,生民万点泪 正所谓:“千尺潭光九里烟,桃花如雨柳如绵。” 桃花潭本是一处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清幽之地,今日却被一阵喧天锣鼓惊破安宁。 十里桃花林外,一条长龙也似的人流逶迤而来,人群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样子便是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乡民,每人都换了一身光鲜服饰,手中持了香烛等物。 行走在最前方的是一班乐手,尽管仍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他们却早个个累的汗流浃背。饶是如此,仍没有一个懈怠偷懒,尽都卖足了力气吹吹打打,将手中的笙管笛箫、锣鼓铙钹奏得声闻数里,响遏行云。 在乐手后面,又有数十名身强体壮、披红挂彩的年轻后生抬着一张张巨大的四方托盘。托盘中是整头的牛、羊、猪三牲祭品以及成坛的美酒,最奇的是还有两张托盘上坐了一对女童。 这一对女童都只四五岁样子,身上穿着红袄绿裤,头上用红丝线挽了双角,两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生得一模一样,却是一对孪生姐妹。 因为年岁太小,两个女童早被周围这许多陌生人吓得大哭,口中一声声不住呼爷唤娘,直哭喊得撕心裂肺。但周围的所有人都视若无睹恍若未闻,只是自顾自地穿过桃花林向着桃花潭的方向行进。 再后面又有一张太师椅用两根长杆穿了,被四个十五六岁年纪,模样清秀俊美的道童抬了。椅中有一个戴鱼尾冠、披大红八卦袍的道姑正襟危坐。 这道姑看上去约有二十岁年纪,身段丰盈妖娆,面上薄施粉黛,一双丹凤眼在顾盼之间波光流转,似能引人生出无穷遐思, 这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如锦如霞的十里桃花林中穿过,来到一碧万顷的桃花潭边上停住。 在濒水的一片空地中,早已搭建起了一座三丈高台。高台四周遍插旗幡,中间摆设香案,案上排放香烛,当中供奉了一面神主牌位,牌上用金字书写“灵应金龙大王”六个篆字。 旁人都在这高台前停住,只有一般乐手上前,直到双足的足踝都没入水中才站定,却还是一刻不停地向着一望无垠的水面吹打演奏,震得平滑如镜的水面泛起粼粼波光。 此刻那道姑从落地的太师椅上下来,怀抱拂尘沿着一道木梯走上高台,行走间襟底一双未着履袜的白皙莲足若隐若现。 登上高台之后,道姑从香案上取了三炷线香,在烛火上引燃后擎在双手间退了三步,向着那神主牌位祷祝片刻,随即连拜了三拜,上前将线香插在牌位前的赤铜香炉之内。 “诸位乡邻!” 道姑转身来到高台边,向着台下密密麻麻尽都仰首张望的人们朗声发言。 说也奇怪,她因略有些沙哑而显得雌雄难辨的声音竟压下了水边没有片刻停息的喧天乐声,清清楚楚地传入场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贫道司晨,蒙龙神青睐,忝为龙神庙庙祝,执掌四时祭祀之礼。今日适逢二月二龙抬头之期,阳气生发,雨水渐多,万物生机萌动,春耕由此而始。我等特来桃花潭拜祭龙神,祈求风调雨顺、驱邪攘灾、纳祥转运。汝等当虔诚跪拜祈祷,恭请龙神显灵,享受香火祭品!” 台下众人纷纷引燃香火擎在手中,跪拜于地,闭上双目望空祷祝。 那道姑司晨环顾四周,看到除了那两个依旧哭哭啼啼的女童,上千人尽都敛声屏息,满心满脸都是对神祇的虔敬之态,娇俏的脸上现出满意的微笑,随即转头向桃花潭的水面上望去。 便在司晨遥望的一刻,桃花潭原本只是微波荡漾的水面上忽地起了一个漩涡。随着漩涡中水流的速度越来越快,漩涡的外层向四周急剧扩张,中心处的水位则急速下降。 “龙神显灵,信众叩拜!”司晨厉声高喝。 正在祷告的众人睁眼望去,前排的许多人立时看到水面上的这一幕奇景,齐齐地呐喊一声“龙神庇佑!”高举线香连连叩拜下去。后排的人虽然看不到水面,却也都毫不迟疑紧地呐喊叩下头去。 司晨将手中拂尘在空一摆,再喝道:“敬献祭礼!” 那些抬着祭品的后生们不敢怠慢,纷纷抬着托盘快步上前,将各种祭品逐一放在提前停泊的水边的一艘艘小船上,其中赫然便有那两个早已哭喊得声音嘶哑小脸煞白的女童。 在场的众人当中,也有一些人面上现出不忍之色,但在场中充斥的神秘与狂热气氛下,没有一个人敢于出言阻止。 随着那些后生们发力推动,那些装载了祭品的小船飘飘荡荡向着潭水当中驶去,只片刻便到了那已经扩张到数亩大小的漩涡边缘,毫无抗力地被水流扯了进去,一路绕着圈子落到深凹十数丈的漩涡中心处,水花一翻便已尽都沉没。 在这些船只沉没的瞬间,从水底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轻笑:“二郎果然能干,无怪乎最得主人欢心……” 良久之后,桃花潭边的这一场热闹终于散尽,只剩下遍地狼藉的香火余烬。 蓦然间,一对中年男女踉踉跄跄地从桃花林中奔出,扑到水边望着空荡荡的水面放声痛哭,其中那女子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地念道:“我苦命的孩儿,休要怨爹娘心狠舍了你们,爹娘也是没有办法。龙神每年要一对孪生的女童作为祭品,那庙祝司晨又是神通广大算无遗策,早在你姐妹出生之日便寻上门来,爹娘便有心隐瞒亦是不能。只盼你们来世脱生到一处没有神明庇佑的所在,安安稳稳地渡过一生罢!” 与此同时,在千尺桃花潭水的最深处,一个面容英俊的黑衣青年正分水而行如御虚空。 在他身后漂着十多个直径足有两丈余的透明气泡,每个气泡都包裹着一艘装载祭品的小船。 黑衣青年行到潭底,眼前蓦地大方光明,现出一座占地极广的宅邸。府门上方高悬一面匾额,书有“龙神水府”四个古篆字体。在匾额顶端镶嵌了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明珠,散发出蒙蒙白光逼开水流,形成一个半球形的巨大无水空间笼罩住整片宅邸。 “三郎!” 一个身着青袍的俊秀青年站在府门前,脸上颇有些惊惶神色,看到黑衣青年落在潭底,急忙快步迎上前来。 黑衣青年笑呵呵地道:“大郎来看,二郎今年送来的祭品却比往年更丰盛了一些。” 青袍青年摆手道:“此事且放一放,快随我去见主人,四郎和五郎都出事了!” 第四十五章 龙神双面,怜子啖人 “小畜献果、迎客,见过主人!” 在龙神水府的正厅之内,青袍大郎与黑衣三郎一起向着上面高座的一个中年男子恭敬下拜。 这男子看去年约三旬,面如淡金,双目凝寒,头上金冠束发,身披团龙锦袍,气度颇俱威仪。 他向着下面摆手道:“不必多礼,迎客你也来看一看此物。”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两面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玉牌。牌上分别刻有“负辕”“捣药”两个名号。名号周围有环绕一圈环环相扣的微型符篆。 “怎会如此!” 那名为“迎客”的三郎当即大惊失色。只因这两面往昔完好的玉牌从中心雕刻名号处,向四周辐射了无数蛛网般的细密裂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溃瓦解。 此牌却非寻常之物,乃是他们五通使者的命牌。每一面命牌当中都禁锢了一丝从本体分割出来的神魂。 有此命牌在手,主人固然可在一念之间掌控他们五个的生死,却也能籍此查知他们的安危,更能在他们遭受了杀身之祸时,以命牌中的一丝神魂为媒介,将他们的神魂唤回。此后或是转修阴神之道,或是入轮回转世投胎,总之是留住了一线生机。 如今两面命牌碎裂至如此程度,便说明四郎负辕和五郎捣药不仅已经身死,连神魂也被彻底打散,以至于命牌中的一丝神魂失去依托而难以独存。 上座的自然便是方才受生民祭拜的桃花潭龙神金龙大王。他叹息一声道:“今早我到库藏中查点炼制‘真阳丹’的辅药,却看到负辕和捣药的命牌尽都碎裂。我命他们到金陵寻访那人消息,却不知遇到怎样的狠人,竟被打得形神俱灭。我须立即拿那对孪生女童炼制‘真阳丹’,一时脱身不得。你们两个即刻赶往金陵,一则继续寻访那人下落,一则查探负辕和捣药的死因。” 大郎献果与三郎迎客一起向上拱手道:“小畜谨遵主人吩咐!” 金龙大王神色一冷道:“若我所料不错,负辕和捣药多半是因为贪色惹祸。你们修行的是阴阳采炼之法,贪恋男女之欲已成本能,故此在平时也任凭你们胡作非为而未加约束。但在办理我交代的事务时,竟还不知收敛,那便是死有余辜了!” 随着他一声冷哼,手中的两面命牌彻底爆碎开来,化成粉末状的玉屑扑簌簌落在地上。 献果和迎客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背心俱都渗出冷汗。 “你们此去却要引以为戒,若仍改不了偷香窃玉的毛病而耽误大事,纵使没有旁人来管,我也要将你们毁形灭体、抽魂炼魄!” 献果和迎客一起战战兢兢拜倒于地,口中齐道:“小畜等一定尽心为主人办事,绝不敢胡做妄为!” 金龙大王严辞警告之后,又从袖中取出一枚手指大小的龙形玉符道:“献果,我在这玉符中加持了一击之力,你且将它随身携带。那杀了负辕和捣药之人的实力虽然不弱,应还不至于到了金丹境界。若对上他时,你只须将这玉符捏碎。在我全力一击之下,普天之下的人仙和鬼仙必死无疑!” “多谢主人赐宝!” 献果急忙再次下拜,在一旁迎客的艳羡目光中,上前将玉符接过小心收藏起来。 金龙大王不再说话,向外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自去。 等到献果和迎客离开后,金龙大王又向外面吩咐道:“将那两个女童送进来!” 话音才落,一个只有三分人类形态,还有七分仍是一只水缸大小螃蟹模样的怪物一路横行进了大厅,两只巨大的螯钳中各夹了一个女童的腰肢。 此刻那两个女童早被吓得痴痴傻傻,连哭闹也不会了。 “小畜见过大王!”那蟹怪一左一右高举双钳向上施礼。 “将人放下,你且退下罢!” 看到这厮的一副憨傻之态,金龙大王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 妖族修炼艰难,仅是启灵化形一关便将九成九的妖族拒之门外。他虽然号称一方妖王,手下的化形之妖也只有五通使者,以至于在负辕和捣药出事之后,可供使用之人竟立时有些捉襟见肘。 其余如这蟹怪般施法点化的水族,不仅化形不全,而且智力低下,委实是不堪重用。若说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这些水族俱都心思淳朴,对点化它们的自己死心塌地。 等到蟹怪放下两个女童,仍横着身子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退出大厅,金龙大王自己观察两个女童片刻,一直冷沉严肃的脸上现出一抹满意的微笑,而后陡然张口一吸。 那两个女童登时飘飘荡荡地飞了起来,身体在空中急剧缩小,最后变成两个指尖般的小人儿落入金龙大王的口中。 金龙大王闭口凝神片刻,心中忖道道:“这一对孪生女童的品质不差,等我将她们纯阴之质中天然的一点真阳提炼出来,与一滴真龙精血和十六种珍稀灵药融合炼成一颗‘真阳丹’,我那可怜的孩儿便可以将这一年熬过去了。只可惜那人始终没有下落,若能得到她《纯阳丹解》中‘绝阴丹’的丹方,才有望彻底根除我孩儿体内的痼疾……” 便在金龙大王沉思之际,一个相貌清秀的小丫鬟正在后宅绘声绘色地讲述前面发生的事情,听者则是一个十六七岁年纪、容色绝丽的黄衫少女。 这少女眉宇间颇有几分娇憨之态,只是显得有些没精打采,听那丫鬟比手画脚地说起金龙大王如何吩咐安排大郎和三郎,又如何一口吞掉了两个女童,只是掩口打个哈欠道:“原来负辕和捣药都被人杀了吗?那倒也不错,最好此次献果和迎客也一去不回。反正我一直看这五个家伙不顺眼。至于说爹爹吃了两个女童,那也没什么新鲜的。他每年都吃不少人,连我在几年前也掀翻水上船只吃了几个人,味道有些怪怪的……总之,这些事都没甚意思!” 那丫鬟双目极深处现出一丝异色,面上则有些苦恼地道:“姑娘你总说这没意思那没意思,但咱们这水府便这么大,哪有许多有意思的事情?除非去外面……” 说到此处,她陡然醒觉般将嘴死死捂住,满脸都是后悔的神色。 少女一下跳了起来,鼓掌笑道:“碧桃你说得极是,还是外面最有意思了。往年爹爹吃了两个女童后都要闭关七七四十九日,我们不如趁这个机会溜出去玩一玩罢!” 名唤“碧桃”的丫鬟当时吓得小脸煞白,连连摇手道:“姑娘不可,若被主人知道,定会打死婢子的!” “安心啦!”少女浑不在意地摆手道,“有本姑娘在,爹爹最多重打你一顿,绝不会将你打死。本姑娘决定了,我们便偷偷跟着献果和迎客去一趟金陵,若能遇上杀了负辕和捣药之人,本姑娘便先感谢他帮我除了两个碍眼的东西,再杀了他给爹爹出气!” 第四十六章 天作刀剑双璧合 入夜之后,献果与迎客结伴出了桃花潭,却并未径直去往金陵,而是来到位于十里桃花林外的龙神庙。 在龙神庙的后殿之内,一场酣畅淋淋的无遮大会刚刚结束,道姑司晨身上披了一袭薄纱从一张巨大的床榻上下来,赤着双足走到窗前。 日间随在他身侧的四个道童相互枕藉睡在榻上,身下尽都一片狼藉,脸上却又带着极尽满足的笑意。 司晨推开窗扇,仰望着空中密布的星罗,任由微带寒意的清风吹在几乎毫无遮掩的身上,体内则将一阴一阳相互交缠的两道精气运转精炼,最终纳入丹田气海。 他禀赋特异,化成人形之后一身兼具男女二相,在修行了一门阴阳采炼之术后,也可以兼采男女之元阴元阳二气,竟有事半功倍之效,进境之快远远胜过同样修习这功法的四个兄弟。 那四个道童有两男两女,是司晨籍着替金龙大王寻找孪生女童的便利,精挑细选出来收为弟子。他们的元阳与元阴俱都淳厚无比,又都修习了司晨传授的固本培元功法,实是不可多得的上等炉鼎。 堪堪将今日采撷的阴阳二气炼化归元后,司晨的柳眉轻轻一挑,左手向身后轻轻一拂,指尖发出几道灵力封住了四个弟子的五感,同时巧笑嫣然地喝道:“大郎和三郎怎地此时来我这里,莫非是长夜漫漫要来与我消遣一番。二位若果有此雅兴,我却甚是乐意奉陪!” 献果和迎客在窗外现身,脸上则都是一副敬谢不敏的神色,对毫无保留展现在面前的美好胴体绝无半点向往之心。 大家都修习了阴阳采炼之法,而司晨的修为又远远高出他们两个,若当真耽于美色做了对方的入幕之宾,则自己辛辛苦苦积累的这点修为定要被吞个干净,因此他们几个再是好色如命,对司晨却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二郎莫要取笑,我们有正事找你。” 献果神色郑重的说了这句话后,当先举步进了室内,迎客则跟在他的后面。 司晨在一张披锦绣墩上坐下,翘起一条修长美腿,紧紧贴合的腿缝之间隐隐露出一丝神秘溪谷,笑吟吟地问道:“何事弄得如此严肃?” 献果和迎客一来确有心事,二来都知道那溪谷之中别有峰峦隐藏,因而并无丝毫寻幽探胜的兴致。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仍由献果苦笑着开口道:“二郎还不知道,四郎和五郎已经为人所害,连命牌都彻底碎掉了!” 司晨先怔了一下,随即身上杀机大作,脸上的柔媚之态尽都收敛,冷森森如凝冰霜:“他们两个不是奉了主人命令,往金陵查探《纯阳丹解》的下落吗?又怎会死的?还是这般形神俱灭的死法!” 他们并称金龙大王座下五通使者,又因修习了同一门功法而臭味相投,彼此间虽说不上亲如手足,却也算得上同气连枝。如今一下便折了两个,确是引发了其余三人的同仇敌忾之心。 献果沉吟道:“当初主人之命他们暗中查访,便是发现了目标也不可打草惊蛇,因而不太可能是与目标冲突而被杀。主人推测他们该是没耐住性子又去行采炼之举,结果不知撞到了哪路高人的手里……” “这种可能委实是有的,四郎和五郎都是轻浮性子,一旦遇到品质上佳妖童媛女,怕是谁都管不住下身。” 司晨点头表示同意这推测,随即目中却现出无比阴狠之色。 “若果真如此,不管到底是哪路高人,我们也不可与对方善罢甘休!” 献果同样面露狞笑道:“此事无须二郎提醒,三郎最善寻踪觅迹,定能将那人挖出。主人又赐下了一枚蕴含他一击之力的玉符,只要能找到那人,便不怕他逃到天上去!” 献果和迎客此来便是向司晨通报此事,事情说完之后便告辞往金陵而去。 司晨原本还有些遗憾自己需要留下来主持龙神庙事务,以致不能同赴金陵为同伴复仇,却未料到天色刚刚破晓时便收到金龙大王飞符传音。 他虽然看不到自家主人神色,却从声音中听出十足的气急败坏意味。 原来金龙大王珍逾性命的独生爱女霞姑竟只带了一个丫鬟碧桃留书出走,说是要到金陵去寻找杀害自家仆从的凶手。 金龙大王自己要闭关四十九日炼制“真阳丹”而无暇分身,故此以极严厉的言辞吩咐司晨放下一切事务,即刻起身前往金陵,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找到霞姑并将她完完整整地带回桃花潭中。 既听到主人如此焦躁,司晨自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收拾了东西匆匆上路。 在金陵那边,张乾和王婉照理又到钟山之上切磋论道。 这一次两人切磋却非以刀剑相斗,而是研究起彼此配合出手的方略。毕竟张乾已决定帮助王婉报仇,联手对付郑珺极其同门。 他们两个切磋日久,对彼此的刀法剑术都有了极深的了解,因而要培养配合对方出手的默契,从而将各自实力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之事。 但张乾总觉得有些不足,既然决定要联手,便该发挥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他前世博览群书,于阴阳五行之变、八卦易理之学亦深有研究,否则也创不出暗合数理变化之妙的“九转丹元功”。 此刻一点灵光萌发,脑海中立时有千万念头纷至沓来,一发而不可收。 若只是张乾一人,即使有了方向,要将之形成完善的理论并付诸实践,也绝非一日之功。所幸他身边还有一个受过名师教导,并非张乾这等野路子出身的王婉。 当初王婉虽然只受了师傅一年教导,但她那位师傅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一年教导便已足够常人终身受益。 听了张乾对于联手合击之术的设想,王婉立时便从昔年师傅教导的内容中找到不少可以应用的东西,拿出来与张乾再做进一步的研究,登时相互激发出无数奇思妙想。 经过一遍又一遍的推演完善,最终两人合创出一路刀法和一路剑术,各自都分成八八六十四招,应和易经六十四卦卦象。 这两路刀法剑术若单独施展出来,威力远远不及张乾的“无厚入有间刀法”与王婉的师门剑术。但由两人相互配合施展,则立即生出阴阳相济、五行生克的玄妙变化,威力亦随之暴涨,远非单纯的实力叠加可比。 眼见得这一路刀剑合璧的法门已将大功告成,张乾却还有些意犹未尽,感慨道:“只可惜咱们默契虽佳,却还未能真正心意相通。否则,这合击之术的效果最少还能提升三成。到时你我两人联手,威力当足以抵得上四人。” 王婉略一犹豫,清冷的玉容微生红晕,垂首道:“大哥,我有一个办法,或可解决这个问题。” 第四十七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张乾闻言精神一振急忙追问道:“婉儿你有何妙法?快说来听听!” 王婉脸上的羞赧之色愈发浓了起来,这却是罕有的现象。她垂着头不敢与张乾的目光相处,用微若蚊蚋的声量解说道:“昔年师傅曾传过我一门修炼神魂的心法,唤作‘阴阳感应篇’。其要旨是一对男女互以神魂感应交融,不仅可以将阴阳交汇时产生的玄妙力量化作漩涡,极大提高接引灵气的效率,而且能够使神魂在远胜任何感官刺激的交融中变得愈发灵动敏锐,尤其是彼此之间可以借此培养出一种玄之又玄的心灵感应。” 张乾听得嘴巴不由自主越张越大,随后忽地向王婉眨了眨眼道:“婉儿,令师究竟是哪一位高人?莫非她早已算定你我合该有这一段天作之合的姻缘,所以才会将这等奇妙法门相授?” “好厚的一张面皮,哪一个和你是什么天作之合?” 除了母亲,眼前这个男子算是能够令王婉解除平日清冷状态的第二个人。 她微嗔地瞪了张乾一眼,随即摇了摇头道:“师傅在传授我这门心法时,神态很有些古怪,先是有些缅怀和感慨,后来情绪又有些低落。” 张乾笑道:“看来这门心法的背后却隐藏着令师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不过那与我们没甚关系,还是快来试试修习这心法才是正经。” 王婉看他这副跃跃欲试地样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以神魂交融的方式来“欺负”自己,心中不由越发羞涩,但还是轻声将一段心法念诵了一遍。 这一段心法不过三四百字,内容涉及的又只是结成阴神之前的神魂修炼之法,也不算是太过深奥。以张乾如今的修为境界,理解起来自是毫无难度,只听过一遍后在心中推演片刻,便即掌握了其中的精要。 两人当即席地盘膝,相对而坐,膝头相触,气息相闻,闭合了双目将神魂之力缓缓释放出来。 他们虽然都是由武道晋升人仙,但如今在接引淬炼天地灵气时,自然而然地便也凝练了神魂。即使不能如鬼仙般将神魂结成阴神,暂时脱离肉身桎梏,却也可以控制神魂之力,或内视感应自身,或外放感应天地。 分别具有阴阳属性的两道神魂之力在虚空相触的瞬间,张乾和王婉的身体都微微一震,心头亦生出难以言喻的欢愉感觉。似是男女极乐之欢,却又多出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令这欢愉之感远甚。 阴阳之属天性便互相吸引,何况二人又彼此有情,神魂中亦自然而然地蕴含了亲近之意。因此,两道神魂之力稍一接触,即水到渠成般相互交融归一,首尾相衔圆转无休,化作一个圆满的太极。 这由双方神魂之力演化的太极如磨盘般缓缓转动,引动天地间弥散的灵气灌注其中,竟研磨淬炼去芜存精纳入己身。 于此同时,两人的神魂已在彼此的交融中相互感应,在清晰地察觉了对方并无丝毫虚假的真挚情意后,渐渐地在双方的心灵之间建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玄妙联系。 良久之后,两人同时张开双目相视而笑。 也未见各自有何动作,张乾的“无间刀”和王婉那柄名为“铸雪”的短剑毫无征兆地脱鞘腾空,化作两道丈许长白光,乍分乍合交织穿梭,演练起他们刚刚研创的六十四招合击之术。 此一番施展的情形却与方才大不相同,双方出招再也无须有意识地追求彼此的契合,一切招式变化随意而动不假思索,刀剑招式却发乎天然地璧合无间。 到最后那刀剑的光华首尾相衔化作一个白灿灿的光环,将十丈外一块巨大的卧牛石套住。 光环向内一收没入巨石之内,随即又分化成两道白光左右飞出,如燕归巢回转各自主人身上的鞘内。 数息之后,那块质地坚硬的卧牛石上半截缓缓地向一旁滑开,轰地一声砸落在地上,断口两边的截面平滑如镜。 张乾惊叹道:“我们不过是初次修习着‘阴阳感应篇’,竟将合击之术的威力提升了这么多!” 王婉却叹息着道:“只可惜这‘阴阳感应篇’只有神魂交融这一层心法,随着你我修为境界的提升,能够发生作用会越来越小。” 张乾自信满满地笑道:“这有何难?自古以来的一切修行法门还不都是人想出来的。我们大可下些功夫将这心法推演到更高的层次,这一点我已略有了一些想法,等将思路理顺一些便和婉儿你详谈。” 王婉知道心上人虽然必有些不寻常的机缘,但自身修习的功法都出于自创,说到天分才情,实在远胜曾被师傅许为修道种子的自己,因此丝毫不怀疑他说到便能做到。 张乾又道:“我们同修的心法唤作‘阴阳感应篇’,同创的刀剑合击之术却还没有名字,婉儿你便来取一个如何?” 王婉略一沉思后道:“便叫‘灵犀诀’如何?” 张乾拊掌笑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我以刀剑为翼,以灵犀为引,‘灵犀诀’这名字恰如其分,再合适不过!”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听到张乾随口念出的两句诗时,王婉的目中生出一抹异彩,口中反复吟咏几遍,越来越觉回味无穷,嫣然笑道:“我早知大哥胸有丘壑,却从没想到你竟还有如此文采。” 张乾略有些尴尬,但要解释又会涉及自己心中不准备与任何人分享的秘密,只能含糊一笑愧领了王婉的谬赞,然后赶紧转移话题道:“如今婉儿你上次的伤已彻底痊愈,我们又练成‘灵犀诀’这合击之术,也是时候去了断那段旧怨了。杀人也无须挑选什么良辰吉日,便定在今夜行事如何?” 王婉也正有此意,闻言当即颔首表示赞同。 看看将到拂晓时分,两人便相携返回金陵城内,入城后来到自家门前,看到旁边顾宇家门口悬挂的白幡,听到院中传出的妇人哭泣之声,各自摇头叹息,却并未生出多少同情之心。 昨天顾宇母亲在起床后,发现儿子已无声无息死在床上,当时便又哭又喊的惊动了四邻,到后来更报知衙门请来仵作验尸。 那仵作经验老道眼力不凡,一番检验之后看出顾宇早已精元大损、气血两虚,便断定他是纵欲无度以致体弱亡身,与旁人并无干系。 顾宇与五郎捣药的风流韵事虽然隐秘,终究是天长日久,早被左邻右舍闻到风声,与仵作验尸结果正是严丝合缝。 虽说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贪色到了不顾惜性命的地步,尤其那色还是男色,也未免太过荒唐。一时之间,顾宇竟成笑柄,颇为人言所诟。 第四十八章 携手出门去,踏月取头来 这一天张乾和王婉都没有出门,除了一日三餐外,都各在自己的房间中凝神调息练气,将身体和精神都调整到最巅峰的状态。 入夜之后,当一轮月圆移转至中天徘徊,张乾起身出门到了巷中,另一边的王婉也在同一时间开门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施展身法纵掠而起,一路在金陵城内鳞次栉比的建筑顶端借力飞腾,霎时已经到了城外。 因为郑修是主动交出权力官职,隆兴帝也未曾过于煎迫,准许他保留了为官数十年搜刮的泼天财富。而郑修失去权位之后也没有了别的指望,一心只想着暗度晚年。他在金陵城内虽然有多处豪阔宅邸,却又厌弃城内嘈杂,平日都居住在城郊一处清幽的山庄别业纳福。 王婉心切家仇且曾两次行刺,早将郑修居处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熟门熟路地引着张乾来到那座建于青山绿水之间,恍若世外桃源的雅致庄园。 前两次王婉孤身行刺都是从旁侧潜入,这一次却是与张乾一起,踏着满地皎洁如银的月色径直走向庄园的正门,没有丝毫隐藏行迹的意思。 不过他们还准备在金陵生活一段时间,又没有株连无辜屠灭所有活口的打算,便都用一张青巾遮住半截面孔。 “来者何人!” 距离大门尚远,早有守门的护卫看到两人声音而厉声喝问。 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郑修恰恰是一生做了太多亏心事,因此在家中养了许多高手护卫,后来又托了门路将自幼即显露不凡资质的儿子郑珺送入栖霞寺修行。前段时间王婉两次行刺,令郑修心中更加不安,于是家中的守卫也安排得愈发森严。 张乾脚步不停地携王婉继续前行,哈哈一笑道:“债主上门,无关人等速速回避,以免误伤!” “来的是对头,放箭!” 随着一人的呼喝,对面一阵弓弦乱鸣,一蓬箭雨破空而至。 “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郑修家中竟私藏了这么多弓箭!” 张乾心中闪念之间,抬手用食指望空一指,那些箭矢立时定在空中又簌簌坠地。不等对方射出第二轮箭矢,他身形如风一掠而至,举起蒲扇大小的手掌,似缓实急地在这十多名护卫的脑门上各拍了一掌。 那些护卫中不乏高手,却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掌拍下而无从招架闪避,然后便是身躯一震双目翻白仰面摔倒。 张乾掌上留了余地,只是将这些人打晕而未伤及他们的性命。当然,事后他们醒来应该免不了会有些头晕恶心的症状,这也属于脑震荡的正常反应。 他抬腿一脚将两扇大门踹得脱离门框向内飞出数丈,轰然砸落在地上,回身招手唤王婉上前,并肩向庄园内走去。 如此声势自然早已惊动了里面的人,在惊叫呼喝声中,又有不少护卫提刀掣剑上前来阻拦两人。 张乾仍只用那化繁为简、大巧若拙的“拍脑门”招式,一掌一个将所有出手之人放翻在地。 两人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穿宅过院直奔庄园后方。蓦然间有一道赤红光华带着灼灼热浪破空而来,直取打地鼠般不断拍人脑门的张乾。 王婉心念一动,“铸雪剑”铿然出鞘化作一道白练迎上,在空中与那道赤红纠缠追逐,斗成一团。 一个年在二十岁上下、相貌英俊的锦衣青年从对面厅堂内缓步行处,一面用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遥控指挥与王婉斗剑,一面杀气凛然地喝道:“姑娘究竟与家父有何仇怨,竟至三番五次前来行刺?” 王婉对旁人依旧是一贯的清冷态度,何况眼前的又是仇人之子,语调中便平添了一丝冰寒:“杀父之仇,灭族之恨,自是不死不休!” 听得出对方平静话语中蕴含的刻骨恨意,郑珺的气势不免消减几分,空中的飞剑也稍稍落了下风。 他本性颇不肖其父,又是自幼离了父亲到栖霞寺修行,故此为人虽有些孤傲,却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自从出师回到家中,郑珺也隐隐约约听说了父亲的一些行事为人,心中虽多有不满和纠结,但身为人子也不便指责父亲,只能盼着父亲此次去职之后安安分分修心养性,若能多做些善事弥补当年过错则更好。 只可惜老天爷似乎并不想给他父亲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竟送来一个练成飞剑的仇人连番行刺。若非他同样修成剑术,上次又请来同门中交情最好的一位师兄助拳,只恐父亲早被这女子取走首级。 这一次对方同样邀了帮手,分明已是志在必得,他便是心有愧疚,也绝无任由父亲以命偿罪的道理。 想到此处,郑珺猛地将压根咬紧,一口赤色长剑上的火光陡然暴涨,栖霞寺秘传“逐日剑法”杀招迭出,眼看便要将局面扳回来。 张乾在一旁看得清楚,这郑珺果然不是庸手,以王婉如今的实力,若要胜过对方最少也要三五百招。此番上门为的是寻仇杀人,却容不得如此拖延,当时以手按刀做出了出手的姿态。 “南无阿弥陀佛,施主不可造次!” 随着一声佛号,一个灰袍僧人凭空出现在张乾的身前,怀中抱着的一口无鞘赤色长剑透出炽热剑气,更有一丝玄妙气机隐隐锁定了张乾,似乎只要他再跨前一步,那剑便要从僧人怀中飞起发动最凶猛的攻击。 张乾看着僧人有三十来岁年纪,双眉斜飞如剑,二目闪烁凝寒,身上的凌厉气势像快意恩仇的江湖人远远多过向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他淡然发问,其实却早知这庄园中还有一个高手,方才摆出的姿态正是为了引此人现身。 僧人合掌施礼道:“贫僧乃栖霞寺空海禅师座下第二弟子,法号悟非。” 张乾手按腰间“无间刀”的刀柄道:“悟非大师既在空门,怎不明因果循环之理?郑修早年种下无数恶因,今日正当恶果临头,岂是人力可以干涉?” 悟非哂道:“施主此言实属狡辩,所谓因果循环自有天数命运,郑老居士便有恶果,也轮不到你等越俎代庖。听贫僧一句良言,你二人速速退去,我兄弟二人也不以为甚。若仍执迷不如,只恐噬脐无及!” 张乾摇头叹道:“看来道理确是说不通,那某便只好用刀子说话了!” 话音未落,一道灿烂刀光已从腰间冲天而起。 第四十九章 一剑勾销十年仇 张乾腰间“无间刀”冲天而起,却并未攻击对面的悟非,而是飞向空中激战的两柄飞剑。 “贼子敢尔!” 悟非勃然大怒,暴喝声中,怀抱的长剑破空飞出,迎面直取张乾的咽喉,剑势煞气极盛,全没半点出家人的慈悲之意。 原来这悟非在出家前本是个纵横绿林的独行大盗,虽然行事算有些原则,平生只劫杀为富不仁的贪官恶霸,也做过不少扶危济困的好事,博得了一个“侠盗”的美誉,却也实实在在是一个刀头舔血的狠角色。 在被栖霞寺方丈空海禅师点化剃度之后,悟非渐渐将早年的杀性收敛。只是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杀性只是收敛而并非磨灭,而且因为常年积压的关系,一旦爆发出来,手段只会比当年更加酷烈。 张乾虽赤手空拳对上悟非的长剑亦夷然不惧,立掌如刀隔空虚斩,肺脏内蓄积的庚金之气由掌缘发出,化作一道锋锐无匹的金色刀芒,演化“无厚入有间刀法”的刀意,切入对方飞剑之中的一丝破绽,反过来威胁后方控剑攻来的悟非。 悟非陡然一惊,急忙控制飞剑回守自身拦截刀芒。 张乾前世便属于全面型的武者,今生重修武道后虽在刀法上狠下功夫,却并非离了一柄“无间刀”便如没了爪牙的老虎。 事实上自晋升人仙,接触到灵气运用之妙后,他便一直在探索将前后两世的武学积累全面优化升级,这一手将脏腑内蓄积的五行之气凝炼为刀芒的手段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也由于这一手“大五行刀芒”的法门还属草创,运用时远未到随心所欲的境界,一经发出便难以继续控制,也无法衍生后续变化,因而被悟非回防的一剑轻易斩中,在一声低沉爆鸣声中爆碎还原为灵气消散。 但张乾原也没有指望凭一道刀芒便将此人拿下,要的便是迫对方回防的一线之机。 在悟非收剑自护的同时,他已将心神重新凝聚在空中的化作一道丈许长白光的“无间刀”上。 正与郑珺隔空斗剑的王婉在张乾出手前的一瞬便已生出奇妙的感应,“铸雪剑”所化的丈许长白光在空中回旋腾飞,恰好迎上冲天而起的“无间刀”。两道蕴含无匹锋锐之气的白光如两条灵蛇穿梭交织,却如一柄巨大的剪刀般一开一合,郑珺的赤色剑光却正落在闭合的剪口之内。 只听到“铮”的一声金属哀鸣,郑珺那柄赤色长剑已被拦腰剪作两断,颓然跌落尘埃。 张乾和王婉所创的“灵犀诀”绝非简单的招式配合,其中又涉及心灵感应、真气融合等许多玄妙,使得刀剑合璧一击的威力成倍提升,这才使得修为与二人相差无几的郑珺一招折剑。 郑珺素来都对这柄由师傅空海禅师赐下的长剑珍逾性命,平时更习惯以心神温养祭炼以求控制时灵动自如。 此刻长剑被毁,他心神亦受重创,当时脸色惨变,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张乾和虽是初次以“灵犀诀”对敌,但因为借助“阴阳感应篇”而初涉心灵相通的奇妙境界,招式运转之间如同行云流水,并不见丝毫生涩凝滞,空中双刃同时俯冲低掠,闪电般再一次穿错交剪。 “师弟!” 悟非口中发出一声饱含惊怒之意的狂吼,此刻他刚刚击溃了张乾发出的那一道庚金刀芒,只能眼看着心神受创的郑珺受两名大敌的联手一击,身体便如他那柄长剑般拦腰二段,分成两截颓然摔倒,鲜血和脏腑喷洒满地,触目惊心。 张乾和王婉同时抬手虚张,两柄刀剑受灵气牵引,回飞到他们掌心前三尺处凭空悬浮,锋刃遥遥指向对面的悟非。 方才与王婉合力一击斩下郑珺之后,张乾并未感到眉心识海内的残破弯刃有何异动,便知道此人虽是郑修之子,本身却并无恶行,因而其神魂与灵气不在那神秘弯刃的吞噬范围之内。 虽然知道了这一点,他却并不后悔对此人痛下杀手,许多时候敌人未必能以善恶区分,而要以立场判断,既然确定了双方是敌非友,而且是无法化解的死仇,那便只有一刀两断永绝后患。 明知是仇人还要留下来,给其足够的发展空间,以此表现胸襟气度,这般做法也并非不可,却是要在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自信绝不会给对方翻盘的机会之后,目前的张乾清楚地知道自己还远远不具备此等资格。 “你们杀我栖霞寺弟子,可曾想过后果如何?” 此时的悟非反而冷静下来,脸上的神色则阴冷得可怕。 张乾叹道:“我知道令师空海禅师是结成舍利,位同金丹地仙的佛门大德,眼下却还当真惹不起。有了今夜的之会,大师虽未看到我二人的面目,却也记住了我们的气息,只要肯下功夫,总能寻到我们的踪迹,所以……” 悟非身形蓦地向后飞退,同时长剑上燃起灼灼赤焰,则在空中幻出无穷赤红剑影,化成一道火墙拦在身后。 张乾和王婉同时将内凹的掌心向外一吐,悬浮在掌心前的刀剑由静转动,相互靠拢首尾相并,彼此间相距五寸左右,而后急速旋转化作一条手臂粗细的光龙,呼啸着沿一道似曲似直的轨迹撞在那道剑光所化的火墙上。 在一声轰然大响中,无数火光夹杂着金属碎片向四方乱射,悟非的那柄长剑已被合璧的刀剑生生绞碎。 刀剑所化光龙余势未衰,霎时已追上掠空而起的悟非,从他后心处一穿而过。 胸背间现出一个拳头大透明窟窿的悟非如一只中箭的鸿雁般摔落下来,人未落地便已断绝生机,却是被张乾识海内的弯刃震动一下,摄取神魂和一身灵气。 张乾倒也没有因为确定了对方有罪业在身而多释然几分。还是那句话,在拥有足够的实力作为资格之前,一切已注定是死仇的敌人,便只有死的才是最好的。 如今整座庄园中便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拦两人。他们并非废多大功夫便找人问出郑修的藏身之处,王婉站到早已面如死灰的郑修面前,低声说道:“你应该还记得大刀王司马之事罢?如今女报父仇,量你也无话可说!” 一言方毕,也不等对方开口,剑光一闪间便割下了他的首级。 第五十章 佳偶成,恶客至 王婉将郑修一剑斩首之后,随手扯过一方桌巾将人头裹了提在手中,与张乾相携扬长而去。 她身边有当初师傅赐下的一个储物皮囊,内中备办了元宝香烛等祭祀之物,在金陵城外寻了一处无人荒野摆设了一个小小的祭坛,将人头供奉上去祭拜一番,告慰了亡父王烈的在天之灵后,施法燃火将连人头在内的一切烧成灰烬,便算是彻底了结了萦绕心头多年的一桩心事。 两人回到城内各自归家安歇,到第二天与王氏一起用早饭时,默契地没有露出半点口风,只是说起了婚事筹备的一些情况。 往日说到这些事情时,只是王氏与张乾交流意见,王婉只须知道自己与张乾两情相悦便已心满意足,对形式上的东西都是无可无不可。这一次她却是破例地插口说了几句,对婚房的装点布置提了些要求,倒是令王氏心中暗暗纳罕,不知女儿怎地忽然转性。 日子一天天过去,其间郑修这位曾居宰辅的致仕重臣之死却也曾掀起轩然大波,据说此事甚至惊动了远在京城的隆兴帝,严令地方官府彻查此案,务要将那胆大妄为的凶犯捉拿正法。 不过以张乾的推测,这位陛下的此番作为不过是装个样子,否则督促查案的便不是地方官府而是玄甲卫乃至悬鉴司,毕竟在此案中身死的不仅是郑修这曾经的重臣大员,还有郑珺和悟非两个已臻人仙之境的超凡者。 事情的发展也确如张乾所料,金陵府衙在派出人手勘察现场之后,只是发布了一张悬赏的告示,希望有人提供凶犯的线索,此外便再无作为。十多天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也就按照官场惯例不了了之,一场大风波竟转眼恢复风平浪静。 这一天尚未到黄昏时分,张乾便提前结束了一天的生意,将店铺内彻底清理一番之后关门上板,又将一张写着“家有喜事,歇业三日”八个醒目大字的红纸贴在门板正中。 这条街上的人们早听说了张乾要成亲的事情,附近的人看到他将歇业的告示贴了出来,纷纷上前来道喜称贺。 张乾一一谢过了,带着一身喜气回到家中。 因为要成家,张乾怎都不愿意委屈王婉婚后还住在租住的房子里,因此一早便与蔡婆谈妥了交易,将两处宅院都买了下来。这些天更雇人先后将两边的房舍由内至外翻修一回,又添置了不少家具。随着婚期临近,又在室内室外张灯结彩,平添了十二分的喜庆氛围,令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王氏整天笑得合不拢嘴,连平日总是病恹恹的神色也消散了不少。 婚前的几天,新人照例是不能相见的,因而数日来王婉固是深居简出,连每晚与张乾的切磋论道也中断了。 张乾自也不能再到对面吃饭,不过也并未就此挨饿,王氏对这位准姑爷最是上心,每次都是亲自将做好的饭菜送过来。 今天也是一样,她在自家院子里听到张乾与人打招呼的声音,便从厨房乘了一大碗米饭、一盆汤、几样精心烹制的可口菜肴,用一个托盘装了送来这边。 张乾也确是饿了,谢过岳母大人之后,便捧着碗狼吞虎咽大吃起来。 王氏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等他风卷残云般将所有饭菜一扫而空,才又不知是第几次向他确认婚事筹备的情况。 张乾知道王氏最大的牵挂便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也难怪会显得有些关心过度,当时也不厌其烦地再一次拍着胸脯保证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明天正式操办起来迎娶新人。 王氏得到希望得到的答复,心满意足地收拾了碗筷回转对门。 等王氏一走,方才还信心满满地张乾便现出些心虚的神态。毕竟他两世为人尚是第一次娶亲,身边又没有长辈帮他掌舵主事,虽然央求了蔡婆帮忙,但是一切是否能顺顺利利地进行,心中实在没数。 一夜辗转反侧之后,天色未亮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蔡婆便率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在门口处兵分两路,一路入王婉家中筹备出阁,一路往张乾家中筹备迎娶。 要说蔡婆倒也不曾负了张乾以厚礼相托,一个人指挥两边的事情,将所有人使唤得脚不沾地团团奔走,却又始终井井有条按部就班,终于帮衬着张乾用一乘花轿接了王婉,在一班乐手吹吹打打簇拥着往附近街巷转了一遭送入自己院中,随后便是高拜花堂将新娘送入洞房。 张乾在附近一家酒楼预定的酒席送了过来,便在院子里面摆了几桌,招待前来贺喜的左邻右舍。 在酒席上贺客们照例要给新郎灌酒,但张乾笑嘻嘻地来者不拒酒到杯干,来回几轮之后依然精神奕奕,显示出深不可测的酒量,众人便也都知难而退。 便在这边院子里熙熙攘攘笑语盈天之际,旁边顾宇家中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因为家中刚刚办完丧事,顾宇的母亲并未参加张乾的喜宴,正好落在了对方的手中,被稍微用些手段弄得在房中昏睡不醒。 “如何?” 等到迎客在顾宇家中来回走了几遭后,献果开口问道。 迎客重重点头道:“整座金陵城内,除了那处该是作为栖身之地的荒宅,便是此处五郎的气息最为浓郁,看来是他常来的所在。” 献果沉思片刻后道:“方才那婆娘的儿子刚刚死掉,会不会便是五郎弄得手脚?而五郎和四郎也是由此事而惹来杀身之祸?” 迎客摇头道:“要说五郎与那死鬼有些瓜葛应当不错,但他将那阴阳采炼之法练偏了门路,威力效用都大打折扣,远不至于弄出人命。便有爱管闲事的修行者发现此事,也没道理便痛下杀手。” “此言有理。”献果先点了点头,然后在面上现出冷厉之色道,“既然找到了地头,今夜我们便将这附近的人家逐户查问一遍,怎都要寻出些线索!” 迎客忽地露出些诡秘笑意:“既然要查,不如便从隔壁办喜事的这户人家查起。听说那新娘子却是这附近有名的美人呢!” 献果稍一犹豫,却是想到了临来时自家主人的严词警告。 不过再想一想如今主人应该正在心无旁骛地炼制丹药,只要事情做得隐秘,应该不至于被他发觉。 再说此次马不停蹄来到金陵,他们两个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帮主人寻找一个人兼查探负辕、捣药之死的真相。如今其中一件事总算有了点眉目,稍稍放纵一夜权作犒劳自己也未尝不可。 第五十一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天色渐晚,满堂贺客陆续尽兴而归。 蔡婆为人的确讲究,做事能够善始善终,指挥着带来的一群人将满院的狼藉收拾干净,才向张乾告辞离去。 最后则是王氏叮嘱了张乾几句,才带着十足的欣喜与一分不可避免的失落,回转了对面家中。 此刻整个院子里便剩下了外面张乾和洞房中的王婉这对新人。 张乾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只感觉这一天下来身心俱疲,简直胜过两世以来经历的任何一场激战。转回头望一望红烛摇曳却不闻任何生息的洞房,心中又生出几分与任何强敌交手时从未有过的紧张。 反复在心中为自己打了几回气后,他才带着些忐忑走进新房之内。 此刻王婉穿了一身大红喜服、顶着一方红绸盖头,娴静优雅地安坐在榻边。 张乾虽然看不到她脸上神色,却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进门的一瞬,她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动了一动,显然心中也不复素常的恬静。 所谓此消彼长,看到王婉同样紧张,张乾反而平复了心情,嘴边带着笑容缓步上前,抬手轻轻挑开了那一方大红盖头,现出下面一张淡施妆容后,比平日更添几分娇艳的俏脸。 一对新人四目相对,彼此心中千言万语尽都在目光中交流无碍,先前的些许紧张立时在相互的一笑之间烟消云散, 张乾看到新房内的一张圆桌上摆了几样精致酒菜,其中那两只酒杯的杯脚以红线相牵,便笑道:“婉儿,我们先来饮了这一杯合卺酒罢。” 王婉含笑点头,和他一起移步到桌边坐下,各自将面前已经斟满酒液的杯子举起。 张乾将杯子举高了一些,仔细看了看拴着两个杯脚的红线,向王婉笑道:“婉儿,不想说些什么吗?” 王婉嫣然一笑,在红烛灯火辉映下愈发显得艳丽无俦。她同样举高杯子看那根红线,低声道:“有此红线为引,今夜婉儿身心俱属张君,唯君勿忘前言,此生不约白首誓,只缔长生盟!” 张乾心怀大畅,双手擎着那小小的杯子前伸,口中道:“长生之路漫漫,能与卿相携而行,张乾何其有幸!” 王婉也将杯子向前已送,与张乾手中之杯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清脆鸣响。 两人一起将杯子送到唇边一饮而尽,而后小心地放回桌上,没有扯断那根纤细红线。 张乾看着眼前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的新娘,心中一阵火热,探出大手抓住对方一只白皙如玉的柔荑,低声道:“婉儿,时候不早,我们……” 这一句话才说道一半,两人神色同时一变,随即便听到院中一人朗声大笑,笑罢又道:“难得洞房花烛也,待吾等也来沾一沾喜气!” 话音未落,新房的房门已经被人毫不客气的一把推开,一个穿青袍,一个着黑衫,正是献果与迎客二人。 两人在进这院子之后,已经施法禁绝了内外声音传递,因此才如此肆无忌惮。 迎面看到带着些古怪神色向门口处望来的王婉,两人的四只眼睛同时变得灼热无比。 迎客惊喜笑道:“好一个钟天地灵秀的美女!大郎,你我若采得此女元阴,足以抵得十年苦修之功!” 献果亦笑容满面,打量着王婉连连点头道:“三郎说得不错,此女果然是……” 他的话尚未说完,脸上已经陡然变色,却是忽地生出一个念头:“五郎常到隔壁与那姓顾的书生相会,自然少不得也见过此女。便是他喜受厌攻,遇到这等可称绝品的炉鼎也必免不得动心进而动手,但此女仍好端端地嫁人,反是五郎连同四郎被人诛灭形神,莫非……” “你们这什么狗屁的‘五通使者’,是打定了主意要与张某过不去了?也罢,既然你们定要作死,张某便成全你们去死!” 张乾的声音已变得寒逾冰雪,一而再地被人惦记自己老婆,若连这也能忍住不怒,那便枉为带种男儿。 双掌如刀隔空连环虚斩,数十道分呈青、黄、赤、白、黑五色的刀芒从掌缘透出。 这些刀芒或淳厚或肃杀,或凝重或轻灵,或炽热或冰寒,或锋锐或绵柔,分具各种迥然不同的属性特征,却又以金化水、以水生木,以木旺火,以火聚土,以土藏金,彼此相生相成连绵交织,幻化成一张巨大罗网向着对面的两人劈头盖脸罩落。 这便是张乾自创“大五行刀芒”中五行轮转的杀招,虽然尚是能发而不能收,远未臻运用自如之境,一经使出便不再有任何后招变化,但拿出来杀些杂鱼和吓唬人已是足够了。 “原来是你!” 献果口中发出一声尖叫,在尖叫的同时喷出一团五彩斑斓的烟雾将自己和身侧的迎客一起护住。 他在桃花潭追随金龙大王最久,每年都辛苦采集提炼的桃花瘴气与癸水精华,又偷偷抽取了十数名女子魂魄,将之融合祭炼而得一件法器,名为“氤氲桃花帐”、此物阴柔邪毒,用以护身祛敌皆有许多妙用。 张乾的刀芒斩入烟雾之内,竟然发出一阵嗤嗤声响,眼看的已被烟雾中蕴含的阴柔邪毒之力侵蚀消融,转念间已彻底瓦解冰消。 这也是张乾的功法尚未完善之故,否则这刀芒便不会轻易为对方法器所困所毁。 “是你杀了四郎和五郎!”这是脑筋稍慢一点的迎客也醒过味来,口中暴喝的同时扬手掷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向张乾劈面便砸。 这石头却还算不上什么法器,不过是施法凝练压缩的一块千斤巨石。事实上在所谓的“五通使者”中,也只有修为最高的司晨与献果才各炼成了一件法器,其余三个既没实力,也没资源。 张乾抬起右臂张开袖口,暗藏于袖中的右手张开,任督二脉之内的阴阳二气凝于掌心盘旋如涡,凭空生出极大的吸摄之力,使得那块疾似电光流星、势携千钧之力的飞石身不由主向下坠落,如飞鸟投林般落入他袖中。 这一手摄物手段也是张乾近来自创的法门之一,取名为“小乾坤袖”,却也与“大五行刀芒”一般稍具雏形,比起当初悬鉴司首座巩元方囚困天蛇尊者的“袖里乾坤”神通,当如萤火之于皓月,只堪堪拿来吓人。 献果和迎客倒确实被吓到了,只觉此人手段神鬼莫测,若任由其继续施展,自己二人败亡只在眼前。 “是好汉的便追来一决生死!” 丢下这句话后,献果扯了迎客转身便走,另一只手则捏紧了袖中暗藏的那枚龙形玉符。 金陵是人烟稠密之地,若弄出的动静太大,牵连无辜什么的倒不在他顾虑之内,唯一担心的则是会惊动此次要寻找之人而误了主人大事。 第五十二章 五绝其四,善莫大焉 看到献果和迎客脱身而走,临走时还留下挑衅之词,张乾与王婉对视一眼,心中都想到这两个妖物定有凭恃,说不得便是他们那主子金龙大王的手笔。 虽然做出这推测,但两人都绝无放过这两个妖物的意思。便算那金龙大王是结成内丹的妖王,只要未曾亲身而来,他们自忖也未必无力抗衡。 心中闪念之间,两人已作出相同的决定,同时张手一招,隔空摄来收在旁处的“无间刀”和“铸雪剑”,而后两条仍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飞掠而出,化作两道并驾齐驱的红光,向着献果与迎客的背影紧追不舍。 双方一前一后如风驰电掣,片刻间便已出了金陵城。 “大郎,原来那女子也是个高手,这要怎地处置?” 迎客早注意到身后追来的竟是两个人,才知道自己两人惹的麻烦更大。方才张乾只稍显手段,他便已经清楚自己和献果加起来怕也难以抵敌。此刻王婉又在身法速度上隐隐显现出毫不逊色的实力,这令他心中愈发惊惶。 “怕什么,别忘了我们有主人赐下的玉符,正好将他们两个一网打尽!” 献果心中虽也不安,但手中捏着的玉符终究给了他几分底气。 他已注意到身后两人的速度胜过自己,如今已是越追越近。既然肯定逃不了,余下的便只有凭手中玉符来赌一赌双方的胜负生死。 看到此地距离金陵已有一段距离,四周又是荒僻无人,献果遂将心一横,扯住迎客倏地止步,转身迎上了后面追上来的两人。 张乾与王婉见对方停步转身,便也在距离数十步外停下来并肩而立。 献果脸色阴郁,沉声问道:“兀那小子,你既然能说出‘五通使者’名号,可是已经见过我家四郎负辕与五郎捣药?他们是否便是为你所害?” 张乾油然道:“你既已猜到,又何必多问!” 献果捏紧了手中的玉符,语带阴森道:“你在杀害他们之前,莫非不曾听他们报出来历?” 张乾感应到对方掌心隐隐透出的一丝隐晦却令人心悸的灵气波动,便知已没有机会在其发动那未知杀招之前将其击毙,心中暗叹可惜,神色却依旧从容:“听了。但张某行事,素来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便是你家那主人金龙大王当面,张某还是如此说法!” “好!”献果暴喝道,“且看你在我家主人的神威之下,是否依然如此张狂硬气!” 在口中暴喝的同时,他指尖发力将手中玉符捏成粉碎。 一团白色的玉屑从献果指缝间扑簌簌滑落,然后便有一团刺目的金光在他的掌心爆开,在空中化作一只形如鹰爪却有五趾,表面覆盖灿然若金的厚重鳞片,方圆足有十余丈大小的龙爪,斜向下方朝着张乾和王婉落下。 巨爪过处,爪底水火风雷迸发,空气荡开一圈圈淡白色波动,方圆千丈之内的所有草木都向外侧倒伏,一些狐鼠野兔之类的小动物更如感应到天灾临头般,没命地从各自洞穴中钻出向四周疯狂逃窜。 张乾和王婉的神色俱都凝重无比。目睹了这应当是一位强大妖王倾力而发的一击,他们清楚若是任何一人单独出手,都只有被那巨爪碾为齑粉这一个下场。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他们不久前合创的刀剑合璧之术“灵犀诀”。 “无间刀”与“铸雪剑”从两人手中飞出,刀剑光华在空中如璀璨烟火般爆发,不知几千几万道银蛇般的晶亮刀剑光影相互缠绕交织,幻化成一道足有五六丈直径的白炽光柱,如贯日长虹般经天而过迎向那巨大龙爪。 光柱撞在巨爪的正中处,彼此都如时间凝滞般定住一瞬,而后迸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霹雳大响,无数金色和白色的光华四向飞溅陨落,宛若天花乱坠。 在献果和迎客呆滞的目光中,张乾与王婉联手施展的“灵犀诀”中这最强的一招,竟然与金龙大王借玉符施展的全力一击斗个势均力敌。 光柱与巨爪都不能再前进分毫,只是在最暴烈的力量交锋中,光柱被一寸一寸地消磨,而组成巨爪的金光也一点一点溃散。 眼看的刀剑所化光柱只剩下短短一截,而那巨爪也已只剩一层淡淡的虚影。张乾与王婉同时开口长啸,声如虎咆鹤唳,右手食指与中指捏成剑诀隔空一指。那仅余的一段光柱轰然爆开,将巨爪的虚影彻底轰碎湮灭。 “饶命!”迎客早骇得面无人色,双膝一软便向着满面含煞望向他们二人的张乾和王婉。 献果则是一声不吭地纵身便逃,同时将“氤氲桃花帐”祭起护住全身。 不管是选择乞饶还是逃命,两人都在心中骂翻了招惹如此恐怖人物的负辕与捣药,却全不想自己同样是贪恋美色而主动上门招灾。 张乾与王婉剑诀再引,一刀一剑拖着长长的光芒追上看看要逃窜至百步以外的献果,双刃穿梭交叉一剪,轻而易举地破开“氤氲桃花帐”的防护,将隐身其中的献果拦腰铡作两段! 双刃回卷时,“无间刀”的刀锋在磕头如捣蒜的迎客项间一转,立时便有大片红光迸现,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五通使者专修阴阳采炼之法,多年来不知祸害了多少青年男女,又助纣为虐帮金龙大王残害一方生灵,端得是罪业如山罄竹难书,恰是张乾识海中那残破弯刃最喜欢的补品。 “无间刀”刀锋过处,那残破弯刃接连震颤两次,将献果与迎客体内的神魂及灵气席卷一空,自身的斑驳裂痕却又恢复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待到刀剑返归鞘内,张乾和王婉同时张口喷血,脸色都变得一片惨白。显然能够以人仙之境合力扛下位同地仙的妖王全力一击,他们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张乾经过一次穿越之后,在莫名其妙地缩水成幼童的同时,身体素质却得到全方面的强化,又经过《九易炼形术》的打磨,体魄已是强横无比。虽然体内同样经脉大损五脏俱伤,还是能够勉力站着,且有余力将已是摇摇欲倒的王婉揽在怀中。 他看着地上已经现出青猿与黑犬原身的献果与迎客二妖,心中感叹道:“如今五通已绝其四,该算是一桩不小的功德了罢!”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张乾担心方才弄出的动静会招来些不速之客,当即勉力将已经无法行动的王婉横抱在怀中,有些艰难地向一侧行去,连那两具妖尸也顾不得收拾掩埋。 两人离开现场后约半个时辰,一个白衣如雪的窈窕身影飘然而至。 她先看到了一猿一犬两具妖尸,惊讶地自语道:“是五通使者中的献果与迎客。何人下手除了此二妖,而且是形神俱灭如此酷烈手段?” 沉吟片刻之后,这女子又抬起一只素手,将一根食指点在虚空之中,似乎在探寻感应什么。 良久,她轻咦一声,话中的惊讶之意更甚:“竟有金龙大王的灵气波动……如今该是他炼制‘真阳丹’的日子,断不会亲身来此,多半是将凝炼本身法力之物交给了献果和迎客二妖。但那二妖由此依仗,又怎会死在此处?不对,另外的两股灵气波动,居然只是人仙级数!” 第五十三章 欲觅良医疗沉疴 因为内伤颇重,张乾和王婉已没有能力悄无声息地潜回金陵城内,只能等到天光放亮城门打开,又雇了一辆骡车坐到车篷内,以免身上这一身喜服过于惹眼,辗转半晌才回到家中。 此刻王氏早已等得焦虑万分。她早起还等着小夫妻来向自己见礼,结果等到日上三竿还没有动静。初时她还以为是新婚夫妻贪恋欢愉以致晚起,到后来才感觉不对过来观看。结果便发现新房的房门洞开,里面已是空无一人。 总算她知道女儿女婿都非寻常人物,才没有惊动左邻右舍乃至官府,只能一个人在院中团团打转。 好容易等到张乾和王婉夫妻二人从外面归来,却又是脸色惨白步履蹒跚的模样,这使得看到这一幕的王氏眼前一黑,仰面便向后倒。 张乾和王婉大惊,急忙上前将王氏扶住,一起到室内好生抚慰一番,才终于令她平复了心情镇定下来。 事已至此,夫妻两个也无法隐瞒下去,只能将事情的前后因果交代了一遍,其中当然也隐瞒了一些东西,比如顾宇之死的真相、比如金龙大王的厉害,比如自己两人的伤势之重等等,以免王氏更加忧心。 王氏听说此番事情都是妖物垂涎自己女儿美色所致,除了在心中庆幸女儿和女婿有本事才未任人宰割,便也只能摇头叹息而无话可说。 旁的事情她或是当真被两人敷衍过去,惟独对两人的伤势放心不下,不管他们如何轻描淡写,但眼前这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实在没有多少说服力。 王氏本有心去请郎中来为两人诊治,还是王婉将母亲拦下,说自己囊中有师傅赐下的伤药,两人也会调息养气来疗伤,才令她多少放下点心来。 接下来的几天来,素来没甚主见、凡事多由女儿做主的王氏罕有地拿出些强硬态度,严令张乾和王婉老老实实在房中休养,家里家外的事情全由自己勉力操持。 张乾和王婉拗不过她,也只能尽力疗养恢复伤势。 王婉的储物皮囊中确实有师傅赐下的一些疗伤灵药,取出与张乾分别服下后很快便稳住了伤势。随后两人以“阴阳感应篇”接引灵气贯通经脉修复脏腑,伤势开始以喜人的速度恢复。 张乾体魄之强远胜王婉,到内伤稍有起色时,便已能够行动自如,而后便立即接手了家里家外的所有事务,让本就体弱多病、因连日操劳而愈发憔悴的王氏好生休息。 只是在后来的这段时间,张乾和王婉的伤势一天好似一天,王氏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后来竟至卧床不起。 虽然张乾和王婉都是练气有成的人仙,但灵气乃玄之又玄之物,只有达到人仙或鬼仙境界之后才能吸收利用。平常人对灵气毫无感应,也便无从接受灵气的滋养疗治。 两人又都不精通医理,便只能接连请来几位金陵城中有名的大夫来为王氏诊治。 这些大夫经过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都是说王氏该是身体常年受风霜饥馑摧残,精神也一直焦虑惊惶,早已煎熬得身心俱疲几近油尽灯枯,能坚持到如今才垮掉已属难得。言外之意,分明是说王氏已药石罔效,要张乾和王婉早做准备。 王婉对此结果实已早有预料,闻言不由大为悲恸。 其实她心中非常清楚,早年与母亲流离逃亡之时,素来柔弱的母亲一面担惊受怕,一面还总是尽心竭力地让她吃饱穿暖而很少顾及自身。直到跟师傅学了本事又年岁稍长,她才有能力反过来照顾和保护已是体弱多病的母亲,也曾多方寻求名医为母亲医治。 但母亲被饥寒与惊悸摧残得近乎崩溃的身心已很难彻底恢复,最后这几年甚至是全凭着牵挂女儿这一缕执念维系,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如今看到自己觅得良人终身有托,母亲强撑着的一口气渐渐散去,又加上这一次的连日担忧与劳顿,终于彻底垮了下来。 尽管心中清楚这些,王婉依然无法接受。而张乾也知道妻子心思,无论如何都要帮她尽到最大的努力,以免留下终身之憾。 这些天里,他让王婉留在家中照顾王氏,自己则跑遍了金陵城乃至附近的乡村集镇,将但凡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请来家中。 然而这些大夫差不多仍是那一套说法,最高明的一位也只是开了一些对症的温补药材,令王氏服下之后稍稍多了几分精神。 王氏看到女婿伤势未曾痊愈便为自己奔波操劳,延医抓药更花出去无数钱财,更难得的是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使过半点脸色,心中在大为感动的同时,更欣慰为女儿选了一个好归宿。 冥冥之中,她自知已是时日无多,便也安心接受了女儿女婿的这一番孝心,以免得他们将来留下心结。同时不管体内经受着怎样的痛苦,她表面上也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女儿和女婿面前总是说说笑笑显得甚是开心。 这天张乾从消息灵通的蔡婆口中打听到另一位名医,只是对方所居之地距离金陵已有二百余里路程。 他自然不会将这点路程放在心上,回家和妻子打过招呼,随身带了些银两便出了金陵。 张乾一路往东徒步而行,暗中则不着痕迹地将脾脏内的戊土之气运转至足下,施展了一个“缩地成寸”的法门,看似从从容容地一步步向前跨出,但每一步跨出,身形都已在十数丈之外。路上也偶有行人往来,却都未能看出其中的异样,最多是几个骑马乘车之人心中略微惊讶,想着这人的脚程好快,竟几下便赶超到自己的前方。 这法门仍是他自己结合前世的一些传说来探索灵气运用之妙的成果之一,虽说与传说中“咫尺天涯”“千里庭户”的神仙手段相比不啻云泥之别,却总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不多时他人已在金陵百里之外,抬头看到路旁有一个茶棚,便想着过去稍作停留,顺便确认一下是否走对了路径。 此刻茶棚中已经有了六七个客人,张乾便在旁边一张没人的桌子边坐下,先喊伙计送来些茶点,然后问起要去的所在。听那伙计笃定地说了便是这一条路没错后,才摆手让他离开。 他几口将那些茶点送进肚里,拍了拍手便要起身付账走人,冷不防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嚎啕大哭。 第五十四章 男儿弹泪,只缘情深 张乾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哭吓了一跳。转头看时,见身后的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眉眼端正,面带忠厚,旁若无人般哭得涕泗横流好不伤心。 见茶棚内的众人都向这边望来,与这男子同座的另一个中年人大为尴尬,只能不住声的好言解劝道:“六弟,常言道‘好男儿何患无妻?’既是那女子凉薄负心,你又何必为她如此伤心!此次你售卖药材获利颇丰,等回到沂水后,哥哥保证为你再娶一房贤淑妻室!” 那青年男子渐渐收住哭声,举手用衣袖抹干眼泪,长叹道:“大哥,你实在是错怪我娘子了,她先前那般对我,绝非是凉薄负心,恰恰是情深意重!我知道她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恐连累了我才故意做出这等恩断义绝之态。我方才痛哭,只是恨自己堂堂男儿却百无一用,不能替自家娘子分忧解难。” 中年男子瞪大眼睛,带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喝道:“六弟你简直无药可救,到这般田地还为那女子说话,难怪人家都唤你作‘赵憨’!” 青年男子任凭对方责骂而不还口,但脸上倔强的神色分明显现出对自家娘子的绝对信任。 旁人看得有趣,便有人站出来劝住那中年男子,问起事情的缘由。 那中年男子气愤难消,遂大声道:“既然诸位问起,在下便将事情说一说,大家都来评一评理,也教我这实心眼的六弟学会看人!” 随后便说起了此事的前后因果。 原来他们两个都是山东沂水县人,而且是同姓同宗的堂房兄弟。中年人名唤赵江,在族中同辈里排行第一;青年名唤赵汉,排行第六,因为生来老实忠厚,有些刻薄人便给他取个外号叫作“赵憨”。 四年前赵汉有事出门,回家时却捡回来一个艳若桃李的白衣女子,向人解释说此女父母双亡后家业为族人侵占,孤身流落到沂水地界,正要在树林中自缢时被他救下,情愿为其妻妾以报救命之恩。 赵汉父母也已亡故,家中事情全由自己做主。又因家境清贫无法张罗操办,遂也没弄什么婚嫁迎娶的礼仪,只请人看了个黄道吉日后便与那女子住到一起算是结为夫妻。 成婚之后,那女子操持家务甚为勤勉,又指点赵汉做起贩卖药材的营生,不到三年竟帮着原本只勉强温饱的赵汉积攒下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 便在人人羡慕赵汉傻人有傻福,凭空得了如此一个贤惠妻子之时,那女子却突然向赵汉告辞,说是先前所言非实,家中尚有老父远在金陵卖药,须立即赶去相见,故此要与赵汉暂别。 赵汉自是千般不舍,当时表示要与女子同往金陵。女子却说两人成亲未曾禀明老父,一起回去恐有不便,要赵汉在家等候一年时间,一年后再前往金陵相见。此外还叮嘱他去时多多备办药材,由老父帮忙售卖可获重利。 等那女子飘然而去后,赵汉茶饭不思地苦候了一年。其间虽听许多人说那女子必是来路不正,此番离开必然再难相见,劝他趁早另觅良配,他却只是连连摇头坚决不肯。 好容易等到一年期满,赵汉迫不及待地用车满载收购的药材,又央请了同族的长兄赵江通行,兴冲冲地赶来金陵寻找妻子。 两人刚到金陵,果然有一个老人迎上来,向着赵汉口称贤婿将他们接回家中。 赵汉也终于在老人家中看到朝思暮想的妻子,等跑上前相见时,那女子却以冷面相向,淡淡地说两人夫妻缘分已尽,以高价买下他那一车药材,又送了十几张药方,交代他凭此可以保得后半生衣食无忧,然后便让父亲将兄弟二人送出家门。 跟着兄弟千里迢迢而来,却受了如此冷遇的赵江险些气爆肚皮,此刻听到赵汉竟还千方百计为那女子辩解,自然引得大动肝火。 众人听了赵江的陈述,纷纷带着点同情的目光劝说赵汉,都说那女子说不定已另攀高枝,所以才会对赵汉如此冷淡。而且他当初也非是明媒正娶,便是想告官也理不直气不壮,不如就认了倒霉,老老实实回家便了。 赵汉被众人说得面红耳赤,却又拙于言辞无法反驳,只能翻来覆去地强调一句:“我娘子绝非这等人!” 此刻张乾却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态。他已经知道自己所在的这方世界与前世那部写尽鬼狐花妖、世态人心的《聊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在具体的人与事上又往往似是而非。方才赵江所说的一番话,却令他想起《聊斋》之中记载的一个颇为神秘的女子。 “若果然是她,则岳母的病情当或有些转机……” 心中转念之际,他已萌生出一个主张,蓦地举掌在身前的桌子上重重一拍,劲力到处将四条桌腿拍得同时陷入地下尺余深浅。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大响震动,转目望来时更被张乾展现出来的神力惊得张口结舌。 张乾做出满脸鄙视之色,起身一步跨到赵汉面前,厉声喝道:“你这厮怎没半点男儿爽利之性?若那女子确是水性薄情之辈,你便该与其一刀两断再无留恋;若她果如你所猜想般有难言之隐,你便该留在她身边与之祸福与共。与其在此哭哭啼啼,哪如回去找她当面问明情由?” 说罢大手一探如鹰拿燕雀抓住赵汉的手臂,如曳枯草般毫不费力地拖在身后,随手丢了几枚铜板在身后的桌子上,而后便大步出了茶棚往金陵的方向行去。 “六弟!” 赵江大惊失色地追出茶棚,却看到赵汉已经身不由主地被拖着消失在视线之外。 张乾再次用出“缩地成寸”的法门,不多时已经返回金陵城内,收术后转向赵汉问道:“那女子居住何处?某和你一起前往问个明白!” 赵汉虽憨却不傻,见片刻之间竟回到上百里之外的金陵,自然知道眼前这大汉绝非常人。他是深信自家娘子另有苦衷的,想着若能求得此人出手,无论什么难事都可迎刃而解,当即忙不迭点头答应,引着张乾穿街过巷来到一个院落门前,走过去举手叩打门环几声。 不多时见院门向内打开,一个白衣如雪的秀美女子略显惊愕之态地望着他道:“夫君,你怎地……” 一旁的张乾却不容这女子将话说完,横臂一拨将赵汉扫开,而后立掌如刀向着女子头顶立劈而下。 第五十五章 金陵女子 张乾这一式掌刀蕴含“无厚入有间刀法”的刀意,掌缘更有锋锐无匹的庚金之气隐隐溢出,其威力实与持刀在手也并无多大差别。 站在门内的白衣女子的一双美眸之中陡然精芒大盛,樱唇微启发出一声清叱,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指尖有丝丝森寒剑气凝而不散,笔直刺向张乾的眉心。 “好剑法!” 张乾陡然大笑,攻出的刀势蓦地回收,身形也随之向后连退数步。 白衣女子刺出的剑势却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凝聚在指尖的剑气爆射而出,隔空仍刺向张乾眉心。 张乾身形仍向后退,回收的掌刀则在身前画出一连串首尾相衔的圆圈,掌缘的刀气透出将对方剑气一圈圈套住,随后同时向内收缩,将剑气切割得支离破碎。 “你刀法更好!”白衣女子终于收了剑势,淡淡地回赞了一句。 “你想做什么?” 赵汉在旁边根本未看出两人交手的底细,只能看出是张乾见面不由分说便出手打人,登时生出引狼入室的无边悔恨,不假思索地横身拦在白衣女子身前,口中大喝道:“娘子快走,我来拦着这恶贼!” 张乾看他手足俱抖,显然心中已害怕到极点,却仍如钉子般死死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有些好笑更有些敬佩。当即拱手笑道:“赵兄不必担心,我方才只是与尊夫人开个玩笑,其实并无恶意!” 此时赵汉这老实人哪还会相信他的话,蓦地将牙一咬心一横,闭上双目一头便向张乾撞了过去。 张乾看他做出拼命的架势也吓了一跳,急忙伸出手掌抵住他头顶。 赵汉也不看不到身前的情形,只是感觉到脑袋顶到对方,便一面奋不顾身地拳打脚踢,一面连声大呼:“娘子,快走!快走!” 只是张乾身高臂长,赵汉的拳脚根本够不到他的身体,只是在空气中胡抡瞎打,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夫君你闹够了没有!” 白衣女子见自家傻夫君是当真宁可拼了性命也要护着自己,心中不由得大为感动,呵斥了一声上前将他扯回自己身边。 “娘子?”赵汉一头雾水的睁开眼睛,不明白妻子为何反要呵斥自己。 白衣女子也未多做解释,面向张乾带着些戒备之意道:“小女子刘辛夷,敢问阁下如何称呼?辗转来此相见有何指教?” 张乾拱手还了一礼,笑道:“在下张乾,见过刘娘子。先前凑巧听说了贤夫妇之间的一段故事,从其中的只言片语推测刘娘子你或是一位岐黄圣手。在下家有长辈身染沉珂,正在四方求访名医,因此贸然强请了赵兄回转来相见。及至方才见面之时,又发现你竟还是修行的同道,一时见猎心喜才出手试探。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他求医自是真心,能推测到对方精擅医道却不是凭了赵江话中的零星信息,而是前世所读《聊斋》中一篇题为《金陵女子》的简短故事。至于方才出手,也并非单纯见猎心喜,而是猜到对方确有难处,稍稍展露几分实力以为筹码。 此言真假掺半,难以辨别。再加上方才那一刀的刀势虽然凌厉,其中却并未蕴含丝毫杀意,试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两相印证之下,一切都合情合理,倒也不怕对方会猜疑误解。 刘辛夷对这一番言辞未置可否,也不知是否相信了。她转头看看身边的赵汉,轻轻叹息一声道:“罢了,夫君你既然转了回来,那也是命该如此,我们且到里面说话。张先生若不嫌寒舍简陋,也请入内详谈,我尚有一事欲与先生相商。” 张乾含笑点头:“如此便多多叨扰。” 三人到了院子里,一个六旬年纪的老人迎上来,看到刘辛夷身边的赵汉以及跟在后面的张乾,脸上现出惊愕的神色,张口欲言却又向刘辛夷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刘辛夷摇头道:“忠伯,你也不必再装了,我已决定将真相告知夫君。” 那老人登时如释重负,连连点头笑道:“姑娘这样做便对了,夫妻两个有什么事情都该解说明白,这般遮遮掩掩地像什么样子!” 赵汉听得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的这位神色语气都大不相同的“岳父大人”不明所以。 刘辛夷解释道:“夫君,忠伯是我家老仆,先前不过是听我吩咐假托父女之名以掩人耳目罢了。” 赵汉越发如坠五里雾中,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木呆呆地跟着妻子到了室内。 三人分别落座,那忠伯送了三盏茶后退了出去。 刘辛夷眼望张乾开口道:“张先生先前的推测却也不算偏差,我确实粗通岐黄之术。比如小女子已看出如今张先生自己明明有伤势未愈,却只提起长辈罹病待医,这一番孝心实是令人敬佩。” 此言也无异于是向张乾展露了几分实力,算是回应了他先前的试探之举。 张乾急忙起身,向着对方郑重施了一礼,诚挚地道:“在下身上这一点伤势不足为虑,倒是在下岳母为宿疾所困,先后请来的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刘娘子既为岐黄圣手,必具医者慈心,敢请移驾往寒舍一行。若蒙允准,在下当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刘辛夷听得对方在“铭记于心,感激不尽”上加重语气,显然是表示此绝非口头上的一句空话,沉吟片刻后道:“我有一问,若张先生能如实作答,则此事便好商量。” 张乾略怔了一下,随即道:“刘娘子但有所问,在下知无不言。” 刘辛夷问道:“不久前的某夜,有人在城外诛杀一猿一犬两只妖物。此事不知是否为先生手笔?” 张乾看对方发出此问时,神态和语气都有些古怪,似有些急切,又似有些期待,心中霎时转过许多念头,做过许多权衡,终究还是据实答道:“诛杀那两只妖物,却非在下一人之功,而是与拙荆联手而为。” “果然是你们!”刘辛夷倏地起身,脸上现出难以掩饰的欣喜兴奋之色,随即又道,“凡请先生引路,我立即前往府上,竭尽所能为令岳母诊治。” 第五十六章 续命三年,夺命五载 看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利,张乾反倒有些迟疑起来。 刘辛夷心思聪敏,看他脸上踌躇之色便知其心事,轻笑道:“张先生不必多心,我总要先看过令岳母的病情,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帮先生这个忙,才好说其他的事情。” 张乾恍然,暗赞了一句这女子果然是个聪明人,明事理、识进退,行事滴水不漏。 “如此在下便先行过刘娘子。你可先收拾些需用之物,在下且到外面等候。” 他再次施礼致谢后,起身当先向外行去。 等张乾出门之后,刘辛夷转回内室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箱,略想了一想后,将其交到赵汉的手中:“夫君,你陪我一起出诊罢。” “出诊?娘子你不是……哦,好好,为夫陪你一起去!” 赵汉倒是知道妻子颇通医道药理。往日共同生活的近三年里,她总是根据时令指点自己提前购进应时所需的一些药材,待到需求渐多之时再溢价出售。而且自己若有个头疼脑热,也总是按她说的方子去抓一副药,包保药到病除。只是妻子曾交代过自己,绝不可将她懂得医理的事情泄露出去,也从未向外人显露医术,却不知今日为何要破例。 不过想不明白便索性不想,此次妻子能够同意他留下来,不管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起码这一刻他已心满意足。 念头通达之后,他紧紧抱住那口箱子跟在妻子身后,妇唱夫随显得甚是欢快。 目睹了丈夫的如此表现,刘辛夷在心中感动的同时,也只能无奈地暗叹一声:“真是个冤家!” 她先前做出种种安排,令丈夫以为自己负心薄情,一方面确是不想将他卷入自己的麻烦之中来,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想借机斩断这一段情缘。但此时她已经清楚不管那件事情的结果如何,自己已经再难割舍这个被人唤作“赵憨”的老实人。 夫妻二人出到门外时,张乾已经雇了一辆骡车等候,请他们上了车,自己则随车步行引路,一直回到自家巷口。 付钱打发了车夫后,他引着二人到家中与王婉相见。 王婉也早感应出刘辛夷的不凡,又听张乾说她精擅岐黄之道,急忙上前来见礼。 刘辛夷看到王婉,却也彻底放下悬在心中的一点疑虑,含笑迎上前以礼相还。 二女对面而立,却恰是春兰秋菊并发,却令旁边的两个男子在大饱眼福的同时,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庆幸自己有福。 见礼寒暄已毕,刘辛夷便随张乾夫妇到卧房来看王氏,赵汉也顾不得有些失礼,仍是抱着箱子半步不离地跟在后面。 此时王氏正在清醒,精神也比往日略好了一些。 刘辛夷见礼问候之后,从赵汉抱着的木箱中取出一个陶瓷质地、绘有仙人乘鹤图案的脉枕,请过王氏的一条手臂搁在上面,将手指轻轻按在腕部,闭目凝神半晌无言。 王婉敛声屏气地注视着刘辛夷面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似要从中判断出她诊断的结果。 张乾看出她心中紧张,悄悄伸出手去,握住她的一只冰凉素手,传递了几分暖意及信心。 刘辛夷终于张开双目,也收回了按在王氏腕部的手指,转头向着张乾夫妻微笑道:“贤夫妇且放宽心,王大娘的病情虽然有些棘手,我却并非无计可施。” 看到夫妻二人面上现出大喜之色,她又摇了摇头道:“我有一件事情还需说在前面,相信前面的那些大夫都曾说过,如今王大娘实是心力交瘁几近油尽灯枯,已非世间任何医术药物可以救治。我虽另有手段为王大娘续命,却最多不过三年五载,两位心中还要有个准备。” 不等脸色微变的张乾和王婉说话,王氏已经先摇了摇头,略有些吃力地笑道:“刘娘子说的哪里话?老身已是垂死之人,能托你之福多活三五年时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难得王大娘如此豁达。”刘辛夷赞叹一声后又道,“说到续命,我这里却又两个选择,只怕令爱与令婿不便做主,还要王大娘你自己来拿个主意。” 说罢,她又从赵汉抱着的木箱中取出两个青瓷小瓶,双手各执其一道:“这两个药瓶中分别盛有我精心炼制的一枚丹药。左手瓶中的名为‘生生续命丹’,服之可延寿三载;右手瓶中的名为‘无常夺命丹’,服之可延寿五年。” 王氏并非寻常妇人,从两种丹药的名称中便听出些区别,因而并未着急选择,问道:“刘娘子这两种丹药除了延寿时间的长短,可还有其他不同的效用?” 刘辛夷叹道:“王大娘明鉴,确是如此。‘生生续命丹’药性温和,延寿短一些,服用之后却可令身体恢复康健,无病无痛地活过三年后安然而逝;而‘无常夺命丹’则药性霸道,延寿长了两年,服用之后却会使人一直缠绵病榻。” 王氏当时便做出了决定:“既是如此,老身便选那‘生生续命丹’了。” “娘!”王婉变色叫道。 张乾也开口道:“岳母且不要着急选择,怎都要仔细斟酌一番。” 王氏笑道:“老身知道你们两个孩子一片孝心,都希望多侍奉老身几年。只是老身这些年已受了许多病痛之苦,这次便让老身任性一回,选择过几年舒心日子罢。”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只能垂首表示默许。 刘辛夷见他们一家人已经做出决定,便将那盛着“生生续命丹”的药瓶交给王婉,又交代了服用的方法与禁忌。 张乾留王婉在室内服侍王氏服药,自己则请刘辛夷和赵汉到外间叙话。 三人在外间落座之后,张乾正色道:“承蒙刘娘子此次以回天妙手为在下岳母续命。大恩无以为报,若有需要在下效劳之事,在下必当竭尽所能。” 刘辛夷忽地起身向张乾盈盈拜倒,一旁的赵汉虽不明所以,却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妻子拜了下去。 张乾忙起身让到一旁,摆手道:“贤夫妇不必如此,有话但请明言。” 刘辛夷向他拜过之后,才含泪哽咽道:“实不相瞒,小女子身负大仇,只恨仇人势大无奈何之,反要四处躲避不被其发现。既然先生问到小女子所求,小女子便厚颜恳请贤夫妇能仗义出手,助我将那仇人诛除!” 张乾已经试探过对方的修为,隐隐感到其该是不在自己夫妻二人之下,由此可知她那仇人必然非同小可,遂试探着问道:“刘娘子可否告知在下,你那仇人却是哪个?” 刘辛夷目中流露出刻骨的恨意,一字一顿地道:“桃花潭主,金龙大王!” 第五十七章 纯阳遗泽福祸端 虽然早有了面对麻烦的准备,听到对方口中说出“金龙大王”名号,张乾仍是不由怔了半晌后才苦笑叹道:“刘娘子是否太看得起我们夫妇两个?据我所知,那金龙大王便是在结丹之境的妖王之中,也算的出类拔萃的狠角色!” 刘辛夷道:“实不相瞒,先前我曾到过贤夫妇诛杀那二妖的现场,并感应到一丝属于妖王级别的灵气波动,若我所料不错,那金龙大王该是将蓄有自己一击之威的法力凝聚在一件符箓或法器之内,交由手下的二妖在遇到强敌时激发使用。贤夫妇能将二妖斩杀当场,自然是接下了金龙大王那一击之威。” “账却不是这般算的,”张乾连连摇头,先上前扶起赵汉,又让他将刘辛夷扶起,然后才道,“我们夫妇二人有一门合击之术,确也赖之接下了金龙大王的一击之威,但也仅此而已。那与正面对上金龙大王完全是两回事。” 听张乾承认了自己的推测,刘辛夷一双美眸中闪动着莫名的光辉:“我之所以请贤夫妇出手相助,自是有办法令贤夫妇真正拥有与金龙大王抗衡的实力。这方法虽不免有几分危险,但若是成功之后,便不仅仅是我大仇有望得报,贤夫妇同样大有收获。” 张乾沉思片刻,问道:“刘娘子是否可以先说一说与金龙大王有何仇怨?” “父母之仇,毁家之恨,不共戴天!”刘辛夷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随后面带悲戚之色说起一段往事。 原来她家祖上世居蒲台,到父亲刘海石少年时,一家人因避祸而迁居滨州。 在滨州旅居期间,刘海石结交了一位同姓好友刘沧客,后来更因投契而订金兰之盟。 当时刘海石一家客居异乡,生活多有困窘之处,全赖家境富裕的刘沧客多方周济。 到后来刘海石父母染病双双亡故,他须要扶灵柩回乡安葬,遂与刘沧客依依而别。 刘海石回乡安葬守丧完毕,凭着刘沧客资助的钱财重整家业,后来又娶了妻室,生下儿女,日子却过得日渐兴旺。 后来刘海石却有奇缘而得纯阳仙人吕洞宾青睐,在即将以元神远渡真空宇宙、遨游大千世界之前,传予他凝聚毕生所学的三部经书《内景玄章》《天遁剑经》《纯阳丹解》。 但吕祖也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于是严词警告刘海石,在结成金丹臻达地仙境界之前,绝不可在人前显露修为,以免被有心之人窥破来历而招觊觎。 初时刘海石倒也谨遵老师教诲,安安分分地在家中修炼,即使家人也不知他得此仙缘。 十数年后,刘海石修成人仙,忽地静极思动,想到了阔别多年的义兄刘沧客,于是孤身前往滨州拜访。 与刘沧客相见之后,他却得知义兄家中近来迭遭凶事,妻子、长子、儿媳乃至仆佣奴婢接连亡故。 刘海石心知事有反常其必有妖,遂施法暗中查探,很快便发现刘沧客新纳的小妾倪氏女竟为妖狐所化,而刘沧客全家已被妖狐遍植妖芒汲取精血,若是自己晚来半年,义兄必遭灭族之祸。 见那妖狐居心如此歹毒,刘海石不由勃然大怒,当时也顾不得老师训诫,施法将妖狐擒拿诛杀。 事后刘沧客在设宴酬谢刘海石时,不免问起他如何学得这一身本事。 面对恩深义重的结拜兄长,刘海石却是不好欺瞒,只得用个隐语,说自己是得了一位号为“山石”的道人点化,才学得一点修行法门,又叮嘱义兄不可将此事泄露给他人。 但刘沧客也非愚钝之人,与刘海石分别后不久便悟出所谓“山石”,便是吕祖本名那一个“岩”字。至于刘海石的叮嘱,他倒也记在心中,只将此事告知了次子一人,还特别交代了刘海石的叮嘱,要他严守此秘。而他的次子自然也有样学样,将此事泄露给自己的妻子。如此一而再,再而三,这所谓的秘密差不多传遍了整个滨州。 刘海石那边却不知此事,回家后依然安心修行。 岂知过不多久,有一个颇具威仪之态的中年男子上门拜访,自称桃花潭主金龙大王。 刘海石与之相见后问起来意,那金龙大王说到自己有一独生爱女霞姑,因在卵中孵化之时被桃花潭底蕴藏的一缕先天幽泉阴煞之气侵蚀,出生后在体内生成一条幽泉绝脉,一刻不停地吞噬其生机。 按说那孩子便是真龙之体,在这条幽泉绝脉的侵蚀下也活不过一年。所幸金龙大王颇通丹道,以阴阳生克之法炼制了一种“真阳丹”,以童女体内至精至纯的一点真阳之气镇压幽泉阴煞之气。 然而此法只能治标,若要根除幽泉绝脉之患,还需要吕祖记载在《纯阳丹解》中的“绝阴丹”。 刘海石确曾在《纯阳丹解》中见过“绝阴丹”的丹方,但此丹需要他结成金丹之后才能炼制,当时尚无能为力。而且听说了对方炼制“真阳丹”的手段,他便知其并非善类,心中也着实不愿与其有甚瓜葛,于是便婉言推拒,只说外间传言不实,自己并未得到吕祖传承。 只可惜他一直闭门修行,不知修行界弱肉强食的险恶之处。金龙大王此次登门,对那“绝阴丹”已是志在必得。先前以礼相见,已是看在他吕祖传人的身份上。但吕祖已远离这方世界,纵有余威震慑也终究有限。 见对方摆明拒绝的态度,金龙大王终于翻脸动手,要将刘海石当场擒下再仔细拷问《纯阳丹解》的下落。 刘海石的人仙修为在金龙大王这强势妖王面前实是微不足道,幸而他早先在家中布置了一座阵法,这才勉强阻挡了金龙大王片刻,并得以在最危急的关头抢救出唯一有禀赋随自己修行的小女儿刘辛夷,带着重伤施遁法逃走,但妻子和其他几个儿女都丧命在金龙大王的怒火之下。 金龙大王仍不肯罢休,多次派出手下的“五通使者”寻找刘海石父女下落,使得父女二人在后来又经历过多次险死还生的危机。 终有一次,刘海石为了掩护女儿脱身而被五通使者借助金龙大王赐下的一枚玉符击杀,刘辛夷则带伤流落到沂水地界,被赵汉所救又与之结为夫妻。 待到伤势痊愈,刘辛夷终是难忘大仇,遂暗中准备了一件东西,打算与金龙大王拼个玉石俱焚。 赵汉了解了妻子的身世,也终于明白她之所以要与自己分开,却是准备舍身报仇,心中不由又是感动又是悲恸。 张乾则是在心中反复权衡半晌,最终开口问道:“刘娘子说有办法令我们夫妇拥有抗衡金龙大王实力,是否能详细解说一番?” 第五十八章 外丹之道,阴阳无极 张乾发出此问,便是已有几分答应此事的意思。 之所以作此决定,一方面是已承受了刘辛夷的天大人情,总没有赖账的道理;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自己夫妇已经将金龙大王手下的五通使者弄死四个,敌我之势分明。 与其担心将来是否会被对方寻到头上,反不如主动出击绝此后患。 而其中唯一的问题,便是刘辛夷所说的能够令他们拥有足够实力抗衡金龙大王是否靠谱。 不过想到对方身负那位纯阳仙人吕洞宾的道统,靠谱的可能性应该不小。 刘辛夷听出张乾言外之意,当时大喜过望,忙道:“当初我矢志复仇,但又自知要修行到足以匹敌金龙大王的境界,怎都要耗上数十年的光阴。何况金龙大王的修为也不会止步不前,此长彼也长,报仇的希望终究渺茫。 “苦思之后,我想到了吕祖《纯阳丹解》中记载了一门外丹之法,可使人仙或鬼仙境界的修士暂时拥有地仙级数的实力。于是历尽艰辛搜集所需材料,终于将之炼制出来。” 张乾想到她先前之言,皱眉道:“刘娘子,这一颗外丹是否便是你准备用来与敌偕亡的手段?” 刘辛夷点头道:“确实如此。只因那外丹中蕴含的力量太强,远非人仙或鬼仙境界的修士所能承受。强行使用的结果,便是在一时三刻间拥有地仙威能,而后将爆体身亡形神俱灭。” 看到张乾神色有异,她又立即解释道:“这本是我抱定必死之志为自己准备的手段,若贤夫妇肯出手相助,我却另有略和缓一些的手段。纵使心切复仇,我也绝没有拿旁人来牺牲的道理。” 张乾道:“愿闻其详。” 刘辛夷耐心解说道:“既然贤夫妇拥有足以对抗妖王一击的合击奇术,我完全可以将那一颗外丹重新炼制一分为二,化作两颗‘阴阳无极丹’,再由贤夫妇分别使用其一。如此既可分担外丹中蕴含的强大力量而不至反噬自身,也可通过合击之术发挥出真正的地仙威能。 “此中关窍我已在心中反复推演,可保得万无一失。最后需要顾虑的,便是在消弭了彼此境界上的差距后,贤夫妇是否有信心与金龙大王一争长短?” 张乾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却并未立即回答,先转回头去看服侍母亲服药安睡之后,从里间走出来的王婉——方才的那些话她必然都听得清楚明白:“婉儿,你意下如何?” 王婉毫不迟疑地点头:“这本就是利人利己之事,何况我们又蒙受刘娘子大恩,哪还有推拒的道理!” 张乾鼓掌笑道:“婉儿诚知为夫心意,正该如此!” “辛夷在此拜谢贤夫妇大恩!” 刘辛夷喜极而泣,向着两人再次拜倒。 赵汉自然又跟着自己娘子拜了下去。方才他总算听明白了一些,知道有这夫妻二人出手,娘子便不用在行那玉石俱焚之举,心中当真感激无状,因而拜得比妻子更要诚挚用心。 转过天来,服药后大睡一日一夜的王氏醒来后果然恢复了康健,当时便能下床用饭,吃过些清谈饭食后,更是容光焕发宛如一下年轻了几岁。 虽然知道母亲只有三年时光,但比起先前的情形,王婉已是欣喜无限,当即带了些礼物,亲往刘辛夷家中当面致谢。 随后刘辛夷也携礼回访,同时也是检查王氏服药之后的情况。 如此一来二去,王婉和刘辛夷两个女子竟发展成闺中密友,彼此之间也改以姊妹相称,刘辛夷年长王婉三岁便做了阿姊。 作为两女的丈夫,赵汉和张乾便也自然转成连襟关系,相互间互称“姐夫”和“妹夫”。 先前张乾将赵汉强行带回金陵,却是将与其同行的族兄赵江吓得不轻,急忙也一路追回金陵到了刘辛夷的家中。 当时赵汉和刘辛夷已去了张乾家中,对外仍扮作刘辛夷父亲的老仆忠伯接待了赵江,说明两夫妻已经解开误会重归于好。 赵江本待不信,直到赵汉回来说明确是如此,刘辛夷也郑重向这位大伯赔礼致歉,赵江才勉强半信半疑。 赵汉要留下来与娘子同生共死,却不想将平时最关心自己的族兄拖入危险,便借口请他帮忙结算进购药材是的款项,请他先行返回了沂水。 赵江知道他带来金陵的一车药材中确一些是赊欠了货款,此番既卖得高价,便该尽快回去结清,便也没有拒绝,只是在临去之前免不得又暗中叮嘱兄弟多生个心眼,盯紧自家娘子勿要再生事端。 刘辛夷先前已经将那颗外丹炼成,此次只需要将其回炉重炼分化阴阳,既无须添加材料,也省了许多炼制的时间,因此不多几日便有了结果。 这一天夜间,她趁着张乾夫妻在钟山修行之时赶来相见。 彼此叙礼已毕,她将拿在手中的一个葫芦送到两人面前,笑道:“一郎、婉儿妹妹,这便是姐姐分化那颗外丹重炼的一对‘阴阳无极丹’。” 王婉将那表面绘着许多符篆的葫芦接到手中,揭开口上的盖子,立时便感应到葫芦中传出丝丝晦涩而强大的波动。 她摊开手掌,另一手将葫芦倒转,立时便有一黑一白两颗丹丸骨碌碌落在掌心。 这两个丹丸的形状颇有些怪异,圆头、钩尾,黑丹头上一点纯白,白丹头上一点漆黑,便如将道家太极图分开之后的两条阴阳鱼。 清晰地察觉到两颗丹丸之中蕴含的阴阳两种属性,王婉便将黑丹留下,白丹转送到张乾的掌中。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一起张口喷出丹田之气,卷起掌心的丹丸。 两颗弹丹丸被真气一冲,登时分解化作一黑一白两道气流,与两人真气交融在一起回卷倒流,重归丹田,又复聚合成形,在广袤无垠的气海中静静悬浮。 等到两人各自闭目调息片刻后一起张开双目,刘辛夷带着些紧张的情绪问道:“一郎、婉儿妹妹,你们此刻感觉如何?” 张乾和王婉不答,腰间的“无间刀”和“铸雪剑”一起出鞘,在空中彼此盘绕幻化成一道流光,二人则携手纵身一跃,身形融入流光之内。 那道流光在空中一闪,霎时便已消失在苍莽夜空之中。 “成了!”刘辛夷眼望长空欣喜若狂。 御器飞行,瞬息百里,正是地仙境界的修士才拥有的标志性手段之一。 第五十九章 真龙不仁以万类为虫蚁 在金陵城内的太平里登甲巷,有一户姓徐的大户人家。 主人徐甫已年过不惑,当初以科举入仕,曾在山东齐东县做过一任县令,因廉正不阿、爱民如子而官声颇著。 成泰帝在位的最后几年里,朝政之糜烂已至触目惊心,朝廷内外的官员大多是蝇营狗苟之党、利欲熏心之徒。 徐甫与这等官场环境格格不入,又因不肯同流合污而得罪同僚上官,以致屡遭排挤打压。 到后来他因为几件事情彻底心灰意冷,索性便辞了官职回到老家金陵,反正家中祖产丰厚衣食无忧,每日里闭门读书独善其身也能自得其乐。 这一天徐甫正在书房临摹一副名家字帖,门外忽地传来一个惊惶的童子声音:“爹爹,今日大花的情形似有些不妥!” 随着话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一头闯了进来,身后赫然跟着一只足有米斗大小、背生五彩花纹的巨大蜘蛛。 徐甫看到结伴闯进来的一人一蛛,却并没有什么现出什么惊异恐慌之态,只是含笑问道:“芫儿怎知大花不妥?” 这孩子却是徐甫的幼子徐芫,今年刚满八岁。而那只花背大蜘蛛虽望之颇具狰狞之相,在徐家却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原来当初徐甫辞官搬回金陵城内这处闲置已久的祖宅居住时,后院一座用来储藏食物的小楼上经常发生失窃事件。最可恨的是那贼不仅偷吃,还将各种蔬菜、肉食、粮米等物弄得满地狼藉。 徐府的管家认为是家中下人监守自盗,抓住几个嫌疑大的便要用家法处置,还是徐甫拿出为官时查办案件的手段,使人在夜间潜伏于隐秘处悄悄观察,结果便发现作案的竟是这只体型巨大的花背蜘蛛。 真相大白之后,当时便有人主张将这蜘蛛除掉。 徐甫却说这蜘蛛也是一条性命,只是偷吃了些食物而从未伤人,怎能说杀便杀。何况这座闲置多年的老宅中竟绝少蛇虫鼠蚁之类为患,多半也是它的功劳。 此后他便命人每天都在蜘蛛经常出没之地摆上些食物,那蜘蛛有了吃的便也不再偷窃,而且似是察觉到这家人对自己并无恶意,出没时也不大背人。 徐家人初时看着蜘蛛还有些毛骨悚然,后来看得惯了竟也看出些憨态可掬的气质,觉得它有些顺眼乃至可爱了。府中的一些孩童们更常常主动拿些食物引它出来一起玩耍,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唤作“大花”。 有一次徐芫这调皮孩子独自在后院的荷花池嬉戏,一个不小心竟失足跌入水中。 那荷花池虽水深不过数尺,也足以湮没一个稚龄童子,正当徐芫在水中挣扎呼救时,却是蜘蛛大花率先赶到,在岸上喷出一根坚韧蛛丝将徐芫缠住,向后发力将他拖出水中。 经此一事,徐家上下对这只蜘蛛愈发亲昵,其中又尤以受了蜘蛛救命之恩的徐芫为甚,几乎没有一天不与之相见,有时便留它在自己房中同住。 此刻看到爹爹似乎不大在意的样子,徐芫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指着身后的蜘蛛道:“爹爹你看,大花它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 徐甫这才仔细去看,却见那蜘蛛进了书房后,便将节肢收拢了在儿子脚边蜷缩成一团,身体更在瑟瑟而抖,果然像是害怕到了极点。 他见闻广博,觉得这似是动物遇到天敌是的反应,心中顿生警惕之意。这蜘蛛虽从未伤人,却绝非任凭宰割的弱小之物。他曾见过家中养的几头凶猛猎犬在它面前从来都低眉顺眼。如今它显得如此恐惧,则令它恐惧之物绝非一般。 但徐甫素来秉持君子之道,这蜘蛛虽是异类,却对儿子有救命之恩,如今它有了危难,自己也绝无袖手旁观之理。 心中有了决定之后,他便俯身将蜷缩的蜘蛛抱起来,放在自己的案头,然后从墙上摘下一柄连鞘的镇宅宝剑,警惕地环顾四周动静。 他虽是文人出身,却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少时也曾随书院的武教习学过骑射与剑术。 一旁的徐芫见状,也从案头抄起一柄乌木戒尺,学着父亲的样子守在书案旁边。 片刻之后,两父子同时听到窗户处传来一阵“簌簌”轻响,忙一起转头望去,却看到从窗棂的缝隙间钻进来一条只有尺余长短、筷子粗细的小蛇,蛇身遍体灿若黄金,丝毫不给人危险凶狠之感。 然而便在这条小蛇现身的瞬间,案头上的蜘蛛口器中竟发出吱吱尖叫,身体也抖得更加厉害,却又没有任何反抗或逃避的意图。 那条小蛇看到案头蜷缩的蜘蛛,两只米粒大小的眼睛里竟闪过一抹极为人性化的喜悦之色,将身一躬一弹,一下便从窗台跳到书案上,对于旁边的徐甫父子却是不屑一顾,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不许你伤害大花!” 徐芫看到那小蛇向蜘蛛逼近,大急之下喊了一句高举戒尺向蛇身砸了过去。 那小蛇头也不回,只将蛇尾轻轻一摆抽在落下的戒尺上。 任谁也没有想到这条细小的蛇身之中竟隐藏着无比恐怖的力量,那戒尺被蛇尾一抽,登时如一枝由力道最强的八弓床弩发射的矛矢般呼啸着倒飞回来,只一下便洞穿了徐芫娇弱的身躯,深深没入后方的墙壁之内。 徐甫在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来不及出手救援儿子,眼看着儿子瞪大双目,带着一片茫然之色倒了下去,胸口处现出一个前后贯通的血洞,不由得悲怒交集,口中大喝一声:“妖孽受死!”拔剑出鞘向着那小蛇拦腰斩下。 此刻那蜘蛛不知是濒死爆发还是被徐芫之死激怒,口中发出一声分不清是绝望还是愤怒的嘶鸣,蜷缩的节肢向外暴涨,身躯凌空向那小蛇扑去。 那小蛇仍是不慌不忙,在书案上轻轻晃了一晃,身体倏地膨胀到五尺长短、儿臂粗细,头顶生出一对具体而微的八叉小角,胸腹间长出四只五趾利爪。 “这竟是一条龙!” 徐甫脑中闪过这个惊骇无比的念头,随即耳边便听到霹雳大作势如石破天惊,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过片刻,一道金光从徐家后墙上空飞出,落在巷中化作一个眉眼如画的黄衫少女,却正是金龙大王之女霞姑。 “姑娘,怎样了?”等候在巷中的丫鬟碧桃急忙迎上前来问道。 霞姑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道:“那头大蜘蛛虽未化妖,却也有了一百来年的气候,吃起来颇有些嚼头。” 碧桃听到院墙内传来阵阵呼天抢地之声,又问道:“方才雷霆大作,可是姑娘你的手段?” 霞姑浑不在意地道:“里面居然有人护着那蜘蛛,已被我放出雷霆击杀了。” 她是真的不毫不在意,对于龙族这种生来强大的生命而言,杀些人便如人类随手碾死了几只虫蚁,绝不会任何心理上的负担。这不能算是残忍,单纯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第六十章 与子同仇 当天晚上,张乾夫妇与刘辛夷三人来到日间出事的徐家。 白天里那一记晴天霹雳的动静差不多传遍了半个金陵城,徐甫父子横死之事也迅速传播开来,三人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刘辛夷因为住得离徐家不远,偶然捕捉到一丝散溢的雷霆之力,且从中感受到一点印象无比深刻的灵气波动,遂约了张乾和王婉一起来现场查探虚实。 刘辛夷先点燃了一支线香持在手中,而后一面当先翻过徐家的院墙向内行去,一面轻轻挥动另一只素手,将丝丝缕缕的香烟吹散飘向各处房屋建筑,一面低声向张乾夫妇解释道:“这是我炼制的‘安神香’,对接触灵气之妙的修行者无效,常人则只需嗅到一丝半点便会酣然入睡,醒来后又只会感觉精神奕奕,身体不会有半点损伤。” 张乾和王婉跟在她身后,毫不隐藏身形地向内走,一路上果然听到各处房舍内都传来或轻或重的鼾声,并无一人察觉来了三位不速之客。 三人直接到了听说的出事地点书房,推门进去点着烛火四处观察,首先便看到了地上的一大片鲜血与仍深深没入墙壁内的带血戒尺。 他们当中以张乾的武斗经验最为丰富,仔细观察了地上鲜血的位置以及那柄戒尺的角度,便将当时的情景复原个七八成,目中杀机凛然道:“不管对方是人是妖,出手都太过狠辣,听说徐公的幼子只有八岁!” 刘辛夷则关注到书案上一片焦黑的痕迹。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摩挲那一块乌痕,闭目凝神感应片刻,张目回首对张乾夫妇道:“这一片痕迹中纠缠着一丝妖气和一丝雷霆之力。那妖气非常陌生,我也无从判断。但那雷霆之力中蕴含丙火之性,我却再熟悉不过,毕竟当初我母亲及几个兄姊都是在这雷霆下丧生。只是比起我记忆中的雷霆,这雷霆之力又不够纯正,在至阳丙火之性中还隐含一丝阴煞之气。若我所料不错,出手的必是金龙大王的女儿霞姑。” 张乾有些疑惑:“若那龙女霞姑是为了除妖而来徐家,本该是心怀善意,为何又害了徐公父子的性命?” “大哥却是理会错了,除了一些异类,大多数龙族哪有此等善心?” 王婉摇头道:“我曾听师傅讲过一点上古秘闻,据说龙族原为这一方世界的霸主,当时的人类与妖族不过是其奴仆乃至食物一类的角色。 “经过几次大变后,龙族逐渐衰落,不复为天地之主而只能于水域称王,到如今甚至已被视为妖族的一个分支。 “但在许多龙族的骨子里,仍烙印着上古时代奴役万类、予取予求的高傲,行事之时牵连些无辜更是寻常之事。 “昔年位列七大妖神之一的钱塘龙君赤龙尊者为了替受夫家虐待的侄女出气而孤身挑翻泾河龙族,大战中掀洪水淹没方圆八百里土地,杀伤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灵逾六十万。 “与之相比,这龙女霞姑的手段算是相当收敛了。” 意外的听到一段在那一部《聊斋》之外的情节,张乾却顾不得惊讶,当时勃然作色:“我曾听婉儿你说当初道祖证就天仙道果,将纯阳元神返归混沌虚无,而后演绎造化生成一方广袤世界号为‘三十三天’,广纳人类修士登录仙籍神篆组建天庭。又有佛祖演化西天极乐世界,广纳佛门修士,各依修为分授佛陀、菩萨、罗汉果位。这些仙佛平日都接受了人间的香火供奉,便该顺天心、应人望、扶正道、讨邪逆。那赤龙尊者如此倒行逆施,他们竟没有采取针对的行动?” 王婉无奈地摇头道:“佛门素来视人间苦难为业报,只劝人甘心忍受。至于天庭,若是寻常妖族为患,倒也不吝征伐以彰显威仪。但七大妖神这等级数的人物,便是与天帝也能正面对话,除非道祖亲自出手,谁又有把握将其擒杀?事后那赤龙尊者的兄长洞庭龙君代他上了一封表疏,略略表达一些致歉之意,天庭便也只能不了了之。” 王婉又感叹道:“听师傅说,昔年倒是有一位东岳帝君继道祖、佛祖二位之后证得天仙道果,以纯阳元神演化‘十八层地狱’,欲以秉正无私之心,执掌人间善恶果报,初时倒也很是惩治了几个祸乱人间的妖族巨擘。直到他出手诛杀了当时在白猿尊者之前位列七大妖神的金蜈尊者,终于激怒了那位成就天妖至道的万妖至尊。双方相约在宇宙真空一场决战,结果是东岳帝君身死道消,演化的‘十八层地狱’亦在各方势力的影响下分崩离析。” 听了这位“东岳帝君”的事迹时,张乾立时便想到了自己眉心识海之内隐藏的残破弯刃,这柄几近碎裂的弯刃表面便绘有十八地狱图景,或许……他没有再深入去想,只是悄悄地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确定了在此出手杀人者的身份,三人便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一起从徐家后面的院墙跃出,想着回家去商量一个对策。毕竟他们已经决定对付金龙大王,如今对方的女儿自己送上门来,要如何解决总须商量个章程。 “且住!”刘辛夷忽地喊住张乾夫妇,指着墙角道,“你们看那里!” 张乾和王婉一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那里的一块墙砖上有几个闪烁着微弱荧光的细微光点。他们都目力超人,当时便看清那些光点竟是一行蝇头小字:“与子同仇,明日午时,玄武湖畔观碧亭。” 王婉有些惊异地道:“辛夷姐姐,这些字是怎么回事?” 刘辛夷凑近了一些,用鼻子仔细嗅了嗅道:“从气息判断,这些字该是用‘月灵草’的汁液写成,白天时没有半点痕迹,要到夜晚是才会发光被人看到。那留字之人该是懂得些丹道药理,更兼心思细腻,料定我能根据药汁的一点气息有所发现。” 张乾踌躇道:“与子同仇……这‘仇’自是金龙大王。只是写字的人究竟是当真与我等同仇敌忾,还是别有用心?” 王婉则淡淡地道:“对方必然不知道我们如今的实力底细,便算是别有用心,最大的底牌也无非是金龙大王。若果真如此,我们只当提前进行决战好了。” 张乾轻轻鼓掌笑道:“正是此理,还是婉儿你看得透彻。” 第六十一章 屈身侍仇 次日将近正午时分,刘辛夷独自来到玄武湖畔,沿着湖堤走到颇为偏僻的“观碧亭”。 此刻亭内空无一人,她移步入内,在近水一面的围栏边坐了下来。 眼看已到正当午时,刘辛夷忽地心有感应,举目往湖水中望去,却看到距离亭子十多丈的湖面上水花一翻,一个作丫鬟装束的俏丽少女从水下升起,身上的淡绿衣衫却滴水不沾,而后莲足轻踏水面,踩出一圈圈涟漪,缓步走来观碧亭上。 “婢子碧桃,见过刘娘子。” 这少女在观碧亭内向着刘辛夷盈盈下拜,却正是龙女霞姑身边的丫鬟碧桃。 刘辛夷带着一点戒备之意还礼道:“原来是碧桃姑娘,想来昨日留书相约之人便是你了?” 碧桃点头道:“正是婢子,冒昧相约,幸蒙刘娘子不疑准时赴约,婢子先行致谢。” 刘辛夷摆手道:“姑娘不必多礼,我有一事不明,你如何知晓我的身份,且确定我能够看到你用月灵草汁液写下的字迹?” 碧桃从容答道:“不瞒刘娘子,婢子便是金龙大王爱女霞姑的贴身侍婢,因而知晓刘娘子的事情。昨日霞姑在徐家弄出的动静太大,只要刘娘子确实身在金陵,怎都会前往查探一番,也有极大可能发现婢子所留字迹。” 听对方坦白身份时,刘辛夷目光稍稍一凝,隐隐闪过一丝寒意:“你既是金龙大王的人,为何要留书约我相见,还说什么‘与子同仇’?” 碧桃忽地向刘辛夷拜倒,双目垂泪道:“刘娘子明鉴,婢子与金龙大王父女实有深仇大恨,之所以甘为奴婢屈身侍奉,正是要寻找报仇雪恨的时机。只恨婢子势单力薄,纵有时机亦难成事,只得向同有切齿复仇之心的你求援。” 刘辛夷看她辞情恳切不似作伪,于是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扶起,细细问起其中的情由。 碧桃面含悲戚说明了自己的身世。原来她本是商贾之女,十岁时随父母一起乘船渡过桃花潭时,不合正赶上霞姑与金龙大王闹别扭使脾气,于是现了真龙之身在水中大兴风浪,将湖上的七八艘大小船只尽都掀翻。 那些落水之人中有会水的挣扎着游到岸边逃了一条性命;而另一些不谙水性者便做了水底游魂,其中便包括碧桃的父母。 本来碧桃也难以幸免,却在奄奄一息之际被已发过脾气心情好转的霞姑看到。 她也不知怎地看这女孩儿顺眼,便施法将其救了回去。 碧桃醒来时,见到的却是五通使者中的司晨,当面盘问起她的姓名来历。 因为自幼便随父母走南闯北,碧桃的心思却远比寻常同龄人灵动聪敏,虽不知身在何地,却从面前这美艳道姑的身上隐隐感觉到一丝危险,当时便隐去了姓氏只说自己名唤“碧桃”,是一户商贾人家的婢女。 司晨又问起平日里主人家待她如何,彼此感情是否深厚。 碧桃心中的危险感觉愈发清晰,当时便委委屈屈地诉说起主人和主人娘子平日里如何刻薄,做事稍不如意则非打即骂的百般苦楚。 或是没有想到这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口中竟没一句实话,司晨当时似放下心来,然后便说碧桃有福,被龙君爱女霞姑看中,要留她在身边做个侍女。 她的话说得平平淡淡,碧桃却也知道自己没有反对的余地,何况她已隐约想到此次父母遇难或许便与那龙君或龙君爱女有关,当时便扮作欢天喜地的样子接受了。 等见到霞姑之后,碧桃察觉这位龙女心思单纯,喜怒易形于色,便曲意小心侍奉,没多长时间便得其欢心,更从她口中套出当时事情的真相。 明白了自己每日服侍的竟是害死父母的元凶,碧桃心中泣血却还要强颜欢笑。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非常清楚眼前这娇俏少女的体内蕴藏着如何可怕的力量,对方便是一动不动任她用尽手段随意打杀,她也难以损伤对方的一丝毫发。 既然无力报仇,她便只能选择隐忍,一面尽心侍奉霞姑,一面寻求增长力量谋求复仇。 只是金龙大王虽已不再怀疑碧桃的身份,却也不会传授她什么精深的修行法门。在这一点上,便是性子跳脱的霞姑也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 在桃花潭中生活了近二十年,碧桃只能靠一门品阶不高的修行之术勉强凝聚阴神成就鬼仙,又借口方便照顾身患奇疾的霞姑,学到一点丹道药理之学。若论战力,却是连五通使者中最弱的捣药也远远不如。如今能够保持少女形貌,还是依赖当初霞姑向金龙大王求来的一枚“定颜丹”。 此次霞姑私离桃花潭来至金陵,实是碧桃在一旁不着痕迹引导的结果,目的则是要借刘辛夷之手报此大仇。毕竟对方与金龙大王仇深似海却又无奈之何,自己将仇人之女送到她面前,她断没有放过的道理。 听到这番话,刘辛夷不由大是佩服此女的隐忍和心机,同时也对她再无怀疑,当即举起手臂向着亭外招了一招。 人影一闪,张乾和王婉联袂在亭内现身,却是将毫无准备的碧桃吓了一跳。 刘辛夷笑道:“碧桃姑娘不必担心,这是我的两位好友,同样也是金龙大王的对头。如今那五通使者之中,除了一个司晨,余者皆已为他们夫妇所杀!” 碧桃吃惊非小,急忙问起详细情形。 刘辛夷仔细解说一遍,连自己这边已拥有正面抗衡金龙大王力量的事情也没有隐瞒,随后便向碧桃问起了霞姑的下落。 碧桃指着旁边的玄武湖道:“此刻霞姑便在玄武湖的湖底酣睡。她每日午时都会如此,我也是借此机会才能脱身与诸位相见。” 张乾目中寒芒一闪,沉声道:“既然她便在此处,索性立即动手!” 碧桃却摇手道:“张爷且勿急躁。据婢子所知,龙族在水中的实力最为强横,为策万全,我们何不用计将她诱出玄武湖再动手?” 刘辛夷已知这女子智计过人,既出此言,心中必有定见,遂问道:“姑娘计将安出?” 碧桃向张乾和王婉笑道:“两位既已斩杀五通之四,是否有意彻底绝了最后一条祸根?” 第六十二章 牛刀杀鸡 司晨赶到金陵已有数日,心中却是日渐焦躁。 算一算此次要做的事情,第一自是寻到主人爱女霞姑的下落,尽心保护不让她有半点风险;第二是帮主人搜寻刘海石之女刘辛夷的踪迹,伺机夺取《纯阳丹解》;第三则是与先来金陵的献果、捣药会合;第四则是查明负辕、捣药之死的真相。 然而数日过去,这四件事他都没有摸到一点头绪,想到自家主人的为人和手段,他心中便常有惴惴之意。 这一天他有来到金陵城内四处走动,逢人便打听消息。 被问到的人见是一位美艳道姑,却也都极尽热心的提供消息,只是都没有半点用处。 正越走越急、越问越躁之际,她忽地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压低声音的呼唤:“二郎,往这边来!” 司晨转头望去,正看到碧桃从一条巷子的墙角处伸出头来,很有些鬼鬼祟祟地样子。 他当时大喜过望,急忙加快脚步上前,劈头便喝骂道:“碧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伙同小姐私离水府!” 碧桃苦着脸道:“二郎你须知道姑娘的脾气,她硬要出来,我又如何拦得住?只能悄悄地在水府留下书信使人告知龙君,否则正在闭关炼丹的龙君哪能那般快得知此事且派你出来追赶?” 司晨冷哼一声道:“算你还识得点轻重,否则龙君震怒之下,对小姐自然只能小惩大诫,剩下的怒火便只能由你承受了。” “可不是吗?”碧桃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我料定了主人定会派你来寻小姐,所以每日安抚小姐午睡之后,都会偷偷出来等你。” 司晨问道:“小姐现在何处?” 碧桃答道:“她在金陵城内闲逛了几日,偶然发现有一只修炼百年即将化妖的蜘蛛,便闯上门去将它杀来吃了,还顺手杀了两个人。这两天有些无聊,便到城外的一座山上落脚。” 司晨皱眉道:“她怎不在水中栖止而到了山上?” 碧桃苦笑道:“姑娘说已在水中过了上百年,早住得厌了。难得此次出门,便要领略一下山居之乐。” 司晨无言以对,却知这倒真正是自家这位大小姐的脾性。 碧桃带着一脸央告的神色道:“二郎你来了便好,快随我去见姑娘,劝她赶快返回水府,也省得我每日都提心吊胆,只恐她有个闪失。” 司晨摇头道:“小姐素来看不上我们五个,你既然劝她不动,我劝更加无用。如今只能是等到她玩得兴致尽了自己回家。不过她便是厌我,我也需要跟在身边,护卫她的安全。你即刻带我去面见小姐,只盼她知道了我不会逼她回去,能稍稍给我几分好脸色罢!” 当下两人一起出了金陵,由碧桃引路一前一后到了离城数十里的一座青山之上。 司晨看周围越走越是荒僻,略有些狐疑地问道:“此处如此荒凉,小姐怎会喜欢?” 碧桃头也不回地轻笑道:“这虽不是姑娘喜欢的地方,却是最方便杀人的地方!” 话音未落,她身形陡然加速,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贱婢竟敢骗我,受死!” 司晨反应极快,脸上变色口中厉声呵斥的同时,怀中抱着的一柄拂尘迎空一甩,原本只有二尺长短的雪白尘尾陡然暴涨,细如毫发的尘丝便如成千上万根锋锐钢针,铺天盖地地向急速前掠的碧桃攒刺。 这柄拂尘便是他祭炼多年的一柄法器,三千根尘丝可延伸数十倍长度,刚柔变化从心所欲,无论是困人杀人还是护身自保都有无穷妙用。 碧桃虽感觉到身后急速迫近的丝丝锋锐之气,心中却没有半点惊惧之一,有的只是对据说合力可抗衡金龙大王的张乾、王婉夫妇的期待,想要用五通使者中实力第一的司晨稍稍验看一下这对夫妻的成色。 张乾和王婉的身影一闪便出现在碧桃的身后,迎面对上漫空攒刺而来的尘丝。 他们携手并肩而立,“阴阳无极丹”的力量以两人相牵的双手为桥梁相互融合,激发出足以匹敌地仙金丹的恐怖力量。 王婉只是任由张乾牵着自己的素手,静静地站在他的身侧,完全没有出手的意图——两人之所以牛刀杀鸡般动用了“阴阳无极丹”的力量,只是为了给仍心存犹疑的碧桃一点信心,若还要一起出手也未免太看得起司晨。 何况他们都从碧桃处得知司晨竟是个阴阳同体、男女通吃的畸形存在,休说王婉觉得厌憎无比不愿与之稍有接触,便是张乾心中也大为别扭,决心定要干脆利落解决对方,绝不可多做纠缠以免被其占了自己便宜。 望着带着嗤嗤破空激啸刺来的尘尾,张乾缓缓抬起骈伸如刀的右掌,掌缘向外低喝一声:“破!” 体内五行之力轮转相生,尽都转化为庚金之性,在掌缘处凝成一片片手掌大小的白金色刀芒,似是源源不绝、无休无止般喷薄而出,在身前汇聚成一团完全由锋锐刀芒汇聚而成的恐怖风暴,彼此摩擦、撞击,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瞬间将铺天盖地的尘尾吞没复又割断绞碎。 “地仙!” 感受到那一团刀芒风暴之中蕴含的已属于另一个层次的恐怖力量,司晨口中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尖叫,急忙将只剩下小半截的尘尾回收倒卷,化作一团白云护住身体,同时激发了最快的遁法向着远方亡命逃窜。 张乾不慌不忙地将举起的右掌向下一落,口中再喝一声:“斩!” 空中数之不尽的刀芒立时融合归一,幻化成一柄足有百余丈长短的白金色巨刀虚影,随着张乾的右掌已开山坼地之势落下。 巨刀刀锋过处,空中尘尾所化的一团白云无声无息消散,地面上却在一声沉闷轰响后现出一道宽约一尺、深达数丈、延伸至百余丈外的笔直裂缝。 司晨便如木雕泥塑般呆呆站立在裂缝的末端,眉心处现出一道细细的血线,少顷身躯向前一扑跌倒尘埃,倒在地上时却又化作一只生有五彩长尾而顶上无冠,难以区分雌雄的巨鸡。 感受到识海内残破弯刃的一下轻微震颤,张乾恍惚间看到一片弥漫着灰蒙蒙雾气的神秘空间,在翻滚的灰雾之中,隐隐现出几座古拙大殿的檐角…… 第六十三章 赤手搏龙 “姑娘,出事了!” 碧桃带着满脸形神毕肖的惊惶之色,在玄武湖畔连声呼唤。 平静的湖面上陡然泛起一朵巨大的浪花,一颗足有马车大小的狰狞头颅从浪花当中缓缓升起,一张遍布白森森如剑獠牙的巨口开合之间,发出的却是霞姑的娇媚声线。 “碧桃,方才你跑去了哪里?有什么事需要如此大惊小怪?” 碧桃忙道:“方才我外出打探消息,却看到二郎被一个持剑女子追赶着逃往城北的一座山中。看那女子的形貌,应该便是主人要找的刘辛夷。你看,这是二郎丢掉的东西!” 说着她举起双手,手中拿的是司晨那拂尘法器的握柄,却已从中断成两截。 水中那颗巨大的头颅一摇,化作人类少女的形态一跃而出落在碧桃的身边。 “这却是司晨的法器,居然损毁至此,看来那刘辛夷果然有些手段。” 碧桃急切地问道:“姑娘,我们是否尽快赶去?说不定还能将二郎救下来。” 霞姑将双目一翻,撇嘴道:“救他做什么?我早看这些腌臜货色不顺眼,趁早都死了才算干净!我们且不紧不慢地过去,等司晨拿性命多耗那刘辛夷几分元气,我便可以省些力气将她擒下,从容拷问《纯阳丹解》的内容。 “嘿,听爹爹说,只要炼成‘绝阴丹’,彻底根除了我体内的幽泉绝脉之患,我定可在十年之内缔结龙珠。到时便可独占一方水域称王,再不用憋在桃花潭受爹爹的管束了!” 碧桃带着些犹豫的神色问道:“姑娘难道不怕去得晚了,那刘辛夷已经斩杀了二郎离开?” 霞姑哂道:“只要与二郎交手,在现场必然会留下些气机。凭着这一点气机感应,我自有手段将她找出来!” 然后她便当真让碧桃带路,不紧不慢地往城北方向赶去。 两人一路出城来到那座山上,一眼便看到了司晨那被分成两片倒在地上的腰身。 霞姑脸色一变,身形一闪便到了近前,仔细观察片刻后道:“灵气尽失,神魂俱灭,好狠辣的手段!只是这伤口残留的一丝气机似是刀意而非剑意……” “龙女好眼力……” 鼓掌声在一旁突兀响起,在霞姑身周的三处位置,随着空气的一阵奇异波动,张乾、王婉和刘辛夷一起现身出来,呈三角形将霞姑困在当中。 “碧桃,你怎对得起我?” 霞姑虽然心思单纯,却绝不是愚笨,只看眼前这针对自己而精心布置的陷阱,便知道碧桃必然有在其中出力。 碧桃早已后退拉开彼此间的距离,见霞姑蓦然回头往来,在发出质问的同时,脸上满是惊愕与愤怒,遂幽幽一叹,跪倒向对方叩拜了几次,凄然道:“姑娘固然待婢子恩重,却也是兴风浪害死婢子父母的凶手。婢子宁负了姑娘恩情,也不敢忘却父母之仇!”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在骗我。”霞姑轻磨贝齿恨恨地道,“难怪爹爹总说人类狡诈,只能拿来奴役啖食,绝不可托以真心!” 最后一个“心”字刚刚出口,她娇小的身形蓦地凌空飞扑,瞬间穿越双方之间数十丈的距离,一只洁白如玉的小小拳头便如一颗由九天斜坠的流星,挟着隆隆风雷之声轰响碧桃的头颅。 “退!” 张乾口中暴喝的同时,横身挪移拦在碧桃身前,沉腰坐马抬臂,右掌如挽山岳般缓缓向前推出。 他知道眼前这娇俏少女的本相实是一条体长数十丈的恐怖巨兽,不说修为高低,只是力量之强横便足以碾压世间绝大多数相同境界的修士,因此推出的这一掌已是全力施为,未做丝毫保留。 在手掌向前推出的同时,任督二脉之内的阴阳之气潜运于掌心,一正一逆缓缓旋转,便如两扇巨大磨盘。 这一掌有个名目,唤作“阴阳大盘磨”,是张乾针对体内阴阳二气,结合前世所学太极一脉武道理念而创的一式杀招。 拳掌相交,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轰然大响。 张乾虽占得脚踏实地的便宜,高大的身躯还是被一股恐怖大力震得向后平移十数丈,双足硬是在地面犁出两道土沟,两只鞋子被磨得稀碎。 等到勉强站定时,向前平伸的整条手臂已没有半点知觉,他急忙将手臂强行扳回来背在身后,做出负手而立的悠然之态。 霞姑身在虚空无处接力,拳掌交击的一瞬,只感觉一刚一柔、一正一反两股沛然大力如两只无形巨手将她的身躯当做沾水的手巾般大力一拧,拧得她全身筋骨欲裂,身体不由自主得如陀螺般急速旋转着向后飞出,直飞到百十丈外才将身形定在空中。 “你是何人?为何要于本姑娘为难?” 此刻,她望向对面张乾的目光中已满是凝重神色。 张乾保持着负手而立的高人姿态,神色从容地答道:“在下张乾,不过是市井间一操刀屠户。此次前来,一是因令尊属下五通使者屡次相犯,人张某已经宰了,却还要向主人家问个御下不严之罪;二是刘娘子与拙荆王婉有姊妹之谊,她有一段宿怨要与你父女了结,邀了我们夫妻来做个见证;三是听闻城内徐公父子无辜惨死于龙女之手,张某不才,要替他们来讨一个说法。” 霞姑又看了一眼在另两个方向嫣然俏立的王婉与刘辛夷,脸上神色接连变幻几次,心中大生戒惧之意。 方才交手一合,她已经知道张乾是个劲敌,那两个女子看上去也都非易于之辈,若是三人联手,自己今日处境恐是极其危险。 她一直生活在父亲金龙大王的荫蔽之下,虽然依仗着龙族禀赋而拥有一身几乎可以碾压绝大多数相同境界修士或妖族的强悍实力,却缺少了掌控这种力量的强大心境。其结果便是遇弱小则强势无比予取予求,遇强敌则心志不坚胆气被夺。 “你们想以多欺少,本姑娘恕不奉陪。若有胆量便来桃花潭,由我爹爹做见证,咱们再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告辞!” 放下这几句场面话后,她足下忽地涌起大片云雾,托着她身躯浮空直上,霎时已离地百丈。 方才霞姑明知不敌对方三人,却还勉强保持镇定,正是依仗龙族天生便有的排云御气之能。对方三人都是人仙之境修为,只能以陆地飞腾之术在地面纵掠,对腾飞云霄的自己却是鞭长莫及。 第六十四章 簸却沧溟水,难洗锥心仇 “一郎、婉儿妹妹,有劳你们为我护法!” 望着腾空飞去的霞姑,刘辛夷并未请张乾和王婉出手,叮嘱了一句后,身后斜背的一口古色斑斓三尺长剑自动出鞘飞空,而后身躯凝定如雕像,一抹淡得几乎肉眼难见的人影从顶门飞出,投身入那柄长剑之内。 那长剑在空中微微一震,而后化作一道流光直入苍穹。 张乾和王婉都看到叹为观止,知道若没有“阴阳无极丹”这作弊的存在,自己两人的实力都要逊色这位姐姐一筹。只因她竟是魂体双*修齐头并进,不仅肉身圆满证得人仙,神魂也已蜕变为阴神而成就鬼仙。 此刻她已阴神出窍御使这柄吕祖随三部经书一起传下的炼魔宝剑,在威力方面虽还不及金丹地仙,但飞腾变化方面已是差相仿佛。 那柄长剑飞行如电霎时已追上御空而行的霞姑。 空中陡然之间炸响一个霹雳,随后更有大团乌云从四方汇聚而来,霎时间将相互纠缠追逐的一人一剑遮掩起来,又有大雨如注倾盆而下。 张乾、王婉和凑来他们身边的碧桃都带着一脸紧张神色往乌云之中张望,只能偶尔看到一抹比闪电更加璀璨的剑芒闪烁,或是有密集雷霆电蛇缠绕的一鳞半爪。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乌云之中传来一声苍凉凄厉的龙吟,而后有一条头角峥嵘、金鳞火鬣的巨龙破开云层向东方蜿蜒飞腾而去。 随即一柄三尺长剑也从云中飞落下来,分毫不差地落回刘辛夷背后的剑鞘之内。 刘辛夷闭阖的双目倏地睁开,目光暗淡无比,面色也瞬间变得极为憔悴,显然神魂之力消耗过度。 “辛夷姐姐!” 王婉正要上前搀扶,刘辛夷却摆手道:“不必管我,你们两个立即去追赶霞姑。方才我以‘天遁剑法’刺毁了她的双目,剑气更贯入大脑,她已是命不久矣。若她殒命,金龙大王那边必有感应而离开桃花潭水域,那正是你们出手的机会!” 张乾和王婉对视一眼,都清楚刘辛夷方才尽出底牌冒险拼掉霞姑,便是要保证自己夫妻二人以最巅峰的状态对上金龙大王,当下也没有拖泥带水,请碧桃代为照顾好刘辛夷,而后“无间刀”和“铸雪剑”同时出鞘,两人双手相牵,激发“阴阳无极丹”的力量,用出地仙御器飞行的手段,身形与双刃融合成一道流光,向着霞姑飞走的方向破空而去。 桃花潭万顷碧波之内,蓦地传出一声响彻天地的咆哮:“是谁!” 随着这一声充满无尽哀恸与暴怒的咆哮,桃花潭水无风起浪。 高达十数丈的巨浪如万马奔腾涌向岸边,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近旁的十里桃花林,摧枯拉朽般将一株株碗口粗细的桃树拦腰折断,连带着把桃花林外的一座龙神庙和附近的几个村落尽都夷为平地,无论是庙中司晨那几个作为炉鼎的弟子,还是村落中的男女老少,瞬间都作了鱼鳖在滚滚波涛之中载浮载沉。 其中那些老弱妇孺与不通水性之辈,只挣扎几下便被无情洪水吞没,只有身强力壮且通晓水性者挣扎着逃到旁边的高地,侥幸逃了一条性命。 这些幸存者尽都是满脸的惊惶恐惧之色,一个个向着桃花潭的方向连连叩拜,口中不停哀告道:“龙神息怒!龙神息怒!” 便在众人叩拜之际,一道金光从桃花潭中冲天而起,丝毫没有理会地上的这些虫蚁般渺小的人类,向着东北方向一闪即逝。 这一天,山东沂水县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大雨,将许多没有准备的人们都淋作了落汤鸡。 沂水县令陆源正在县衙内纳闷,陡然听到外面传来一身轰然大响,随即便是一片喧哗之声。 他在吃惊之下正要派人到外面去查探发生何事,门外忽地有一个衙役浑身湿淋淋地闯了进来,面色如土大声疾呼道:“县尊不好了,方才忽地从空中落下一条龙来。有十多间房屋被砸毁,还死伤了二三十口人!” 陆源看这衙役神色不似作伪,急忙令其当先引路,又将县衙中当值的差役全部带在身边,一起撑了伞出门。 岂知一群人刚刚到了门外,这一场突如而至来的大雨竟又突如而止,霎时已云破日出晴空万里。 陆源心知这天象异变必然与那坠龙有关,便弃了雨伞加快脚步赶到出事地点。 尽管心中早有了准备,眼前的情景还是令这位陆县尊瞠目结舌。 一条体长足有六七十丈的五爪金鳞巨龙蜿蜒俯卧在地上,半边身子下面是十多间民居,正对着他的龙头足有一辆马车大小,最骇人的则是两处本该是龙眼的位置只剩下两个脸盆大小的血洞,殷红的鲜血从里面汩汩流淌而出,融合了地上的雨水,将方圆十数丈的地面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此刻这头巨龙显然已至濒死之境,除了口鼻间尚存一点极其微弱的气息,便只有尾巴仍一下下排击地面,发出一声声巨大声响。 县里的班头战战兢兢地凑到陆源身边请示道:“县尊,此事当如何处置?” 陆源在惊愕之后倒也稍稍镇定了一些,略一沉吟道:“龙乃瑞兽,无论它因何受伤垂死,都不可令其曝于天光之下。你即可带人到附近的人家征集几十领芦席,将这金龙的身体略作遮盖。” 那班头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人抱着一卷卷芦席回来,仗着胆子凑上前去,一张张展开苫盖在龙躯之上。 只是几十领芦席很快用完,那已经彻底断绝生机一动不动的金龙还有小半截躯体露在外面。 “霞儿!” 伴着空中传来的一声悲呼,一道金光从天而降落在龙尸之前,化作一个金冠锦袍、面相威严的中年男子,手抚龙头放声痛哭。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做声。 只有陆源犹豫了一下,向前行了几步,陪着小心拱手问道:“下官冒昧相询,这条金龙可是先生亲眷?” 金龙大王却只管抚着女儿的尸身痛哭,理也不理身后的陆源,哭到伤心之处,口中开始喃喃自语,字字句句都传入陆源的耳中:“霞儿你且慢走一步,为父这便去寻那凶手,令其尝遍世间所有苦楚后再挫骨扬灰、抽魂炼魄。不过在此之前,为父且先沉了这座城池,以满城生灵为你殉葬!” 第六十五章 东海薛侯,有女锦瑟 “先生且听下官一言!” 陆源听到这番话,脸上神色登即大变,急忙在上前一步,欲要向这显然并非凡人的男子进言。 金龙大王却连听一听的兴趣都没有。在丧女之痛的刺激下,此刻他心中唯一的一个念头,便是将附近的所有生灵屠戮一空。唯有如此,才能稍稍泄掉几乎要令自己陷入疯狂的怒火,从而恢复几分冷静,之后再设法去寻找杀害女儿的凶手。 “我女儿已经死了,你们这些虫蚁般卑贱的东西,还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发出这一声没有半丝情感温度的低语,他的身形再次化为金光冲天而起,在高空现出长达百丈的真龙之身,双目如电,舌如染血,金鳞灿烂,长鬣如火,周身有千万雷霆缠绕,又有四方乌云攒聚簇拥,洒下无数霰雪冰雹。 意识到将要面临怎样的情景,陆源登时心如死灰,仰面朝天以手戟指金龙大王狂吼道:“孽龙安敢如此,岂不畏天诛?” 整个沂水县中的百姓也都目睹了空中的这一幕恐怖景象,尽都骇得魂飞天外,纷纷冒着劈头盖脸落下的冰雪跪拜于地,望空连连祷告祈求,希望得到龙神的宽恕。 此刻这满城生灵当中,除了县令陆源,便只有两个凭空出现的女子未曾跪拜。 站在前面的一个女子看上去约双十年华,云鬟雾鬓,宫装绣锦,玉容有倾城之色,娇躯隐峰峦之胜。 稍后侍立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容色虽逊于前面的女子,亦颇标致可人。 两女身周有不少跪拜乞命的百姓,却对她们视而不见。更奇异的是漫空坠落的冰雪竟完全不能进入她们身周三尺之地,片刻间在周围的地面上堆积成一个圆圈。 此刻丫鬟带着焦急的神色问道:“娘娘,此事该如何处置?看金龙大王的样子,是当真要毁了整座沂水县城为他女儿殉葬!” 前面的女子秀眉紧蹙,仰面望着空中那条金鳞巨龙在高空夭矫盘旋数匝,竟然俯身笔直向下,以本体摧山坼岳之力,携周身万千雷霆之威,向着正下方的沂水城轰落。 她发出一声喟叹,道:“金龙大王便有丧女之痛,也只该去寻找仇人报复,怎可迁怒这满城的无辜生灵?春燕你且在此稍待,我须上前拦他一拦,怎都要不能任他造下如此无边罪业!” 说罢,她已抬起两支纤纤素手,在身前捏了一个法诀。 便在这女子即将施法的瞬间,忽地有一道经天白虹破空而至,先是俯冲向下贴近地面,而后蓦然昂首笔直向上冲天而起,竟是正面迎上了势如陨星急坠的金龙。 一条雷霆加身的金鳞巨龙,一道蕴含无匹锋锐之气的白虹,彼此不闪不避地正面硬顶在一起。 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将漫空雷霆轰鸣和遍地百姓的哀告之声尽都压下。 一圈圈半透明的波动以双方接触的一点为中心向四周荡漾开去。 无数细碎的雷霆之力与白金色刀芒剑气被蕴含极恐怖力量的波动裹挟着向四方扩散。 一时之间,漫空尽是电芒银花乱舞,瑰丽万状,如梦如幻。 在下面观战的宫装女子却知道一幕绚烂之景中隐藏着绝大的凶险。 对于沂水县城中的这些孱弱人类而言,那些因两股无比强大力量的正面交锋而散溢的每一丝雷霆、每一缕刀芒剑气,都是沾身即死的致命威胁。 虽然它们已在向四周散溢的过程中消泯了绝大部分,但终究还是有一小部分因蕴藏了较多的力量残余而落向下方。 她捏了一半的法诀稍加变幻,樱唇微启吐出一颗只有指尖大小、皎白如月的浑圆珠子。 那珠子悬浮在她头顶三尺的虚空之中,随着她十根白皙纤指捏成一个形如盛开莲花的法诀,向着四周扩散出一层近乎完全透明的光幕,霎时间已经将整座沂水县城笼罩在内。 那些由空中落下的雷霆余波与刀芒剑气落在这一层光幕上,只激起一朵朵小小的涟漪,便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 “有龙族出手干预!” 被方才一记硬拼震得向高空倒飞了数里的金龙大王心中一凛,充盈脑际的怒火也消减了几分,凝聚目力向下望去,当时便看穿了那宫装女子的障眼法而捕捉到她的身影。 “是东海薛侯之女锦瑟。嘿,东海那些没志气的家伙早忘了身为龙族的骄傲,居然向天庭称臣纳服,难怪此女竟会出手护着这些卑贱人类!” 虽然心中大为不满,但他也知道大敌当前,实在不便再招惹锦瑟这修为境界丝毫不逊于自己的同族,当即只作未曾看到此女,两只水缸大小的巨目电芒四射,死死盯住了下面一对因白虹消散而现出身形,携手蹑空而立、身畔有一刀一剑悬浮的青年男女。 “你们是何人?也敢来横加干涉本王之事!” 来人正是张乾和王婉夫妇,方才他们也发现了出手护住沂水县城免受双方交锋余波所伤的锦瑟,并且隐隐感应到此女身上与金龙大王同源而出的力量特性,便猜到她亦是龙族出身。 他们此次的目的是将金龙大王斩于刀剑之下,一则是替刘辛夷报了灭家之仇报答赠药之恩,二则也是替自己除了诛杀五通使者的后患。下面的女子虽然出手救人,却未必会眼看着同族的金龙大王身死。 未免横生枝节,张乾直截了当地喝道:“金龙大王,你女儿霞姑便是我们杀的,要报仇便跟过来!” 话音未落,身畔的一刀一剑已化作流光将二人身形裹住,斜飞入高空向着天际一闪即逝。 “原来是你们!” 金龙大王门洞般的巨口之中发出一声霹雳般的狂吼,庞大的身躯摇动间亦化作金光急追了下去。 他再没有理会下面的沂水城,甚至顾不上收敛女儿的遗体。当然,这也是他相信有锦瑟这在场,尽管双方因理念不合而相互鄙薄轻视,只凭着同为龙族的身份,她也没有任霞姑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道理。 果然,看到双方御空遁走,下面的锦瑟轻轻叹息一声,十指法诀再生变化,头顶那颗皎洁无暇的明珠撤回护住全城的光幕,顺便在霞姑的尸身上一扫,便将长达数十丈的庞然大物凭空摄去,引来四周众人的一片喧哗。 第六十六章 天刑斩龙台,五岳真形图 且说张乾和王婉夫妻二人携手御器飞行,片刻间已到了数百里之外的一片苍莽群山上空。 看一看下方荒僻无人,不用担心全力施为会殃及无辜,两人便选定此处作为决战之地。 他们倏地停住,回身遥望来路,转眼间便看到一道金光破空而来,霎时已到了眼前,仍化作一条体长百丈的庞然大物。 “受死!” 金龙大王完全没有兴趣询问对方为何要杀害自己的女儿,只要将两人碎尸万段,他有的是方法从两人魂魄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因此一上来便倾力而为下了死手。 腹中一颗龙珠疯狂震动,无穷无尽蕴含丙火之力的雷霆从一张城门大小的巨口中喷涌而出,在天空化作一片汹涌浩荡的雷霆之海,铺天盖地向对面二人劈头盖下。 张乾与王婉夫妻心意相通,无须言语交流便自然而然分别承担了一守一攻的不同角色。 王婉的“铸雪剑”分化出千万道剑光,每一道剑光都斩灭了空中的一道霹雳雷火,竟是硬生生的在头顶的那片完全由雷霆组成的海洋中开辟出一条仅容两人御刃飞行穿过的真空隧道。 张乾已将“无间刀”召唤回手中。在两人突破无尽雷霆的轰炸,飞临这一片雷霆之海的上空,与金龙大王直面相对的瞬间,他单手举刀指天,长仅尺余的“无间刀”光华大盛,透着森森锋锐之气的白金色光华扩张到数丈宽阔百余丈长短,而后向内收敛凝实数分,化作一柄真实无比的超巨型“无间刀”虚影。 “斩!” 随着张乾口中发出的一声森冷断喝,巨刀携摧山坼岳之势向下斩落,百余丈的刀身划破虚空,空气被刀身所携的恐怖力量分向两旁化作滚滚气浪,在巨力挤压下发出雷鸣般的轰然爆响。刀锋尚未落下,锋锐无匹的刀气已将下方的雷霆之海一分为二。 眼见得这一刀的威势,金龙大王陡然发出一声高亢长吟,一颗与庞大身躯完全不成比例、只有指尖大小的赤红龙珠从口中飞出,在空中急剧膨胀成一颗十数丈直径、吞吐着足以烁石融金烈焰的巨大火球,凶猛无比地向着那斩落的巨刀撞去。 龙族的龙珠与人类修士的金丹、舍利或妖族的内丹皆大有不同,不仅是一身力量的源泉,本身还是一件天然的法宝,攻敌护身妙用无穷。 巨刀如山岳之倾,火球如流星飞火,各携无边伟力狠狠的撞击在一起。其结果却是那巨刀如脆弱的琉璃般,被火球一撞即彻底崩溃粉碎,无数白金色刀芒化作漫空纷纷扬扬的雪片向四方飘落。 “中计了!” 金龙大王惊愕之后瞬间醒悟,同时双目更捕捉到随着王婉手中剑诀一引,“铸雪剑”凝炼成一道只有三尺长短的白光,借着巨刀碎裂后幻化的漫天刀芒光影掩护,疾如飞虹掣电,笔直刺向自己昂首喷吐龙珠时露出的咽喉要害。 他一面急探一只前爪,用出摘星拿月、捕风捉影的手段,五根趾爪一张一收,已将那道剑光扣在爪中,一面有急忙施法召唤那颗因万钧之力用在空出而飞向高空的龙珠,准备再施杀招。 金龙大王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却不妨张乾已将“无间刀”本体隐藏在“铸雪剑”的剑光之内,在剑光为对方龙爪所困的一瞬,“无间刀”便如一条滑溜无比的游鱼般从剑光中分化而出又溜出龙爪趾缝。 收敛了所有气机的“无间刀”将“无厚入有间”的刀道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以金龙大王探出的这一只龙爪为掩护,始终游走在对方目光的死角处,最后从其腋下远比他处柔弱的龙鳞缝隙间切了进去。 “成败只在此一举,便只看你是否依然给力了!” 张乾心中暗自祷祝,对象却是眉心识海中的那柄残破弯刃。 在决定对上金龙大王之后,他便在心中反复推演战略。 纵使有刘辛夷提供的“阴阳无极丹”和自己夫妻合创的“灵犀诀”的加持,他们夫妻拥有了与地仙及妖王抗衡的实力,却仍难说有必胜的把握。何况即使能够获胜,夫妻二人需要付出何等程度的代价,也实在难以估量。 百般思索之下,他自然将主意打到那柄神秘弯刃的身上,以自己所知的金龙大王所作所为推断,其罪业之深当足以入这弯刃的法眼,唯一的问题则是这弯刃还从未吞噬过地仙或妖王级数的目标,不知是否会力有未逮。 虽然怀有一点疑虑,但以几可忽略不计的微小代价斩杀金龙大王这等强敌的诱惑实在太大,完全值得他堵上这一局。 早在张乾诛杀五通使者之时,王婉便已看出他另有底蕴。但夫君未作解释,其中自然别有隐情,她便也没有去寻根究底。此战之前听了夫君安排的战略,她心中便已明白了几分,当即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并始终认真配合。 此刻那金龙大王已感觉到腋下传来一下刺痛,心中警兆才起,便骇然发觉那刺痛的一点似乎变成一个拥有无限吞噬之力的巨大漩涡,体内甚至是空中那颗龙珠中蕴含的灵气如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连神魂亦不由脱离神宫灵台向那处飞去。 恍惚间,他看到自己正如纸鸢般飘飘荡荡地飞向一柄悬浮在无尽虚空的巨大弯刃。 那弯刃横亘万里,遍布裂纹的表面浮现出栩栩如生的十八地狱图景,脊背处又有一只巨大的眼睛,用冷冰冰不含一丝情感温度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这是……‘天刑’!” 脑海中浮现出一则在龙族中流传已久的秘闻,金龙大王登即骇得魂飞魄散,正要奋力挣扎逃走时,却被那巨大眼睛里射出的一道幽光摄住,只一兜一卷便身不由主地投入那弯刃之中。 与此同时,张乾也在内视识海中的弯刃时,也终于透过那弯刃的残破表面,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它内部的情景。 那是一方弥漫着灰蒙蒙武器的广袤空间,上下四方皆不见边际。 在当中的一片区域,弥漫的灰雾正随着一座千丈高台的凭空浮现而向四方退去。 那高台的侧面,由左至右浮现出“斩龙台”三个足有数十丈方圆的巨大篆字,下方又有两行竖写的大字,却是“报应不爽,乾坤无私”两句。 高台顶端却设有一座类似西方断头铡的巨大刑具,一条体长百丈的金鳞巨龙被铁索捆缚了伏在那柄巨大的铡刀之下。 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衣中的神秘人站在一侧,抬手将刑具侧的一处机括用力一扳,那铡刀立时轰然落下,从颈项将金龙一铡两断,一颗巨大龙头骨碌碌地滚落下来。 莫名其妙地观看了这一场行刑之后,张乾的目光倏地回到现实当中,正看到金龙大王那庞大的尸体从空中摔落下去。 转眼又见身边的王婉扬手收回了龙爪中扣着的“铸雪剑”,他便也抬手一招,已经钻入金龙大王体内的“无间刀”破开其胸腹间的鳞甲缝隙飞回掌中。 在低头凝视滴血不沾的森冷刀锋时,张乾又蓦地发现自己的脑海中竟凭空多了些东西。 那是由五幅奇异符篆和五段文字构成的一篇修行法诀,其名为《五岳真形图》。 第六十七章 只道其祸非小,未知大腿极粗 在一声陨星坠地般的轰然巨响中,金龙大王的尸身落在下方的一座山峰上,将一面崖壁砸塌了半边。 张乾和王婉从空中落下,一起到近前来查探金龙大王的情形。 王婉略一感应后,发现金龙大王与以前被张乾斩杀的五通使者全是一般情形,体内神魂与灵气半点无存,连一颗龙珠也凭空消失,素来清冷的脸上也不由得现出些惊讶之色,着实有些好奇夫君究竟隐藏了怎样的底蕴。 “婉儿,我……” 看到妻子脸上的神色,张乾不由大为碍难。 这却不是信不过妻子,而是他已隐约猜到那柄神秘弯刃的来历,也知道其中牵涉到如何恐怖的因果。只要将此事的相关信息宣之于口,恐怕此界最顶尖的几位大能便会立即生出感应,从而掀起轩然大波。 凭自己如今的这点修为实力,只要被这风波擦到一点,也要登时粉身碎骨。 王婉嫣然一笑:“夫君不必解释。你我夫妻一体,若是能说的,你必然早已对我说了;既然至今不说,自然是有说不得的理由。” 张乾大为感动,抓着王婉的双手,由衷地感叹了一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便在夫妻二人极不合时宜地在一头恐怖巨兽的尸体旁情意款款之际,一声轻叹彻底破坏了本就不多的一点温馨气氛。 锦瑟带着丫鬟春燕从天而降,看着被倒塌的山崖掩埋了小半截的巨龙尸体,跌足叹道:“两位道友,你们可知自己闯下了大祸!” 夫妻二人望着这位该是同样为龙族所化、气度雍容的女子,心中都生出几分警惕之意,只是面上依旧保持从容淡静,由张乾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此言又是因何而发?” 一旁的丫鬟春燕在平时显然颇受锦瑟宠爱,闻言抢着回答道:“我家娘娘是东海薛侯之女,冥府‘给孤园’主人。说你们惹了大祸,自然是因为你们不该杀金龙大王父女。” 听到对方身份时,张乾倒也想起前世记忆中的相关情节,且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遂向锦瑟拱手道:“原来是薛娘子,在下张乾,这是拙荆王婉。我夫妇二人之所以与金龙大王父女为敌,一方面固是因为双方以结下无法化解的因果纠缠,另一方面也是听说这对父女多行不义,平日做下许多残害生灵之事。诛此孽龙,庶几可称问心无愧,又如何说得一个‘不该’?” 锦瑟摆手止住要开口抢白的春燕,带着些无奈之色道:“妾身也素知金龙大王父女的行径,对两位道友并无任何指摘之意。只是担心两位道友还不知金龙大王出身来历,特意前来稍作警示。” 张乾心中一沉,正色道:“愿闻其详。” 锦瑟道:“这金龙大王原是前任洞庭龙君嫡孙。昔年洞庭龙君自知寿元将近,又因嫡子早夭,嫡孙金龙大王不成气候,于是在龙驭宾天之前,将龙君之位传给了以人身化龙的女婿柳毅。金龙大王对此大为怨恚,于是在老龙君归天后到桃花潭另立家业,立誓与洞庭水府老死不相往来。那继任的洞庭龙君柳毅深觉有愧于内侄,若是得知他父女被杀,不管其中是非曲直如何,恐都不肯善罢甘休。” “洞庭龙君,柳毅……” 张乾陡然想起不久前才听王婉说过的一段故事,饶是素来胆大包天,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倒吸了一口凉气。 锦瑟苦笑道:“看来道友也想通了其中的厉害。那柳龙君倒还是个明理之人,若是了解了其中的情由,虽然仍不免要来与两位为难,却未必会将事做绝。但金龙大王还有一位叔祖,便是位列七大妖神之一的赤龙尊者钱塘龙君。他的为人禀性,相信道友应该有所耳闻。” 张乾无言以对,怎都没哟料到金龙大王的身后竟有如此牵扯。那赤龙尊者与洞庭龙君柳毅都是妖神级数大能,发生了如此切身相关之事,只怕早已心生感应并推算出前后的因果。若是他们出手,自己夫妻二人便想逃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夫君,此事我或有办法解决。” 便在张乾愁眉苦脸时,一旁的王婉忽地开口,一张俏脸上的神情依旧静如古井,并不见一丝忧闷。 张乾讶然转头问道:“婉儿你有什么办法?” 王婉淡淡地道:“金龙大王背后有靠山,我们夫妻两个却也不是无根浮萍。待妾身也来寻家长做主!” 说罢,她从腰间储物皮囊内取出一炷线香,引燃后捏在指间,神色肃穆地望空默默祷祝。 在一方渺远不可测度之地,一个正在洞府内瞑目静修的青衣道姑蓦地张开一双深邃如星空宇宙般的美眸,恬静出尘的玉容上浮现出一抹微笑,低声自语道:“贫道将徒儿放在尘世历练,却也不能由得人以大欺小。柳毅处应该还可讲讲道理,倒是赤龙那厮确有些难缠,说不得还要劳动老白一次……” 说话间,她的身形一阵模糊,凭空消失在洞府之内,再出现时赫然已在洞庭湖底的龙君水府门前,恰好将正要出门的一位身着团龙锦袍、相貌俊秀的青年拦住,当面稽首一礼道:“柳龙君,贫道有礼了。” 那青年正是如今的洞庭龙君柳毅,见到这道姑时,他脸上先是微现惊愕之色,心中却已在霎时间推算出相关因果,目中闪过一丝无奈,却也只能停下脚步以礼相还,口称:“原来是青道友大驾光临,孤有失远迎,当面请罪。” 道姑含笑道:“贫道今日冒昧前来,却有一事欲与龙君相商,还望龙君拨冗片刻。” 柳毅轻轻叹息一身,侧身相让道:“好说,青道友且入寒舍详谈。” 在另一边的钱塘江中,一个面如重枣、须发皆赤的大汉刚刚带着一脸暴怒之色破水而出,却看见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化作一个面容俊秀的白衣少年脚踏滚滚波涛站在面前。 大汉亦是在霎时间推算明白因果,脸上暴怒之色愈甚,咆哮如雷大喝道:“臭猴子,你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因何要阻我去路?” 那白衣少年双手往身后一摸,凭空擎出一条丈二长短、碗口粗细的漆黑铁棍,嘻嘻一笑道:“阻你要甚理由,俺瞧你这泼泥鳅碍眼不行么?” 等到王婉望空连拜了几拜之后,终于将那燃了一半的线香熄灭收回囊中,张乾带这点忐忑问道:“婉儿,如何?” 王婉轻笑道:“夫君放心,事情已经了结。” 对面的锦瑟和春燕都是一脸的惊诧,若非看到王婉的气质绝不似妄语之人,她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对方只凭一炷线香便化解了这一场弥天大祸。饶是如此,她们在惊诧之余,心中依然不免半信半疑。 张乾自是完全信任妻子,于是心中便只剩下震惊。正如王婉从未探寻过他不愿提及的秘密,他见王婉平时只称师傅却闭口不提其身份,便也没有试图追问。 从王婉的一身修为和剑术,他可以推知其师定是一位高人,却从未想到竟是如此高到天际的程度。 想到自家妻子的“娘家”竟还有如此粗的一条大腿,却令张乾在暗自欣喜之余,也开始细细反思自两人相识以来,自己是否做过什么对妻子不好的事情。 第六十八章 生离无悲,死别销魂 事情既然已经解决,张乾和王婉便先谢过了锦瑟的示警之情,然后拱手告辞。 在临别之前,张乾又拜托锦瑟将金龙大王父女的尸身送回洞庭水府。 锦瑟知道自己做好此事,便可以在双方都获得一份不小的人情,当即欣然允诺。 等张乾和王婉回转金陵城内,刘辛夷和碧桃早已等得焦灼万状,见到两人完好无损地回来,才大喜过望上前相应。 见刘辛夷欲言又止,张乾遂含笑道:“好教阿姊得知,我夫妇二人幸未辱命。” 刘辛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先转向东方拜倒下去,哽咽道:“父亲母亲,灭家之仇今已得报,你们可以瞑目了!” 哭拜一番后起身,她转回来蓦地又向着张乾和王婉下拜。 夫妻二人却早有所料,张乾急忙向旁闪开,王婉则抢前一步将她扶住:“金龙大王不仅是姐姐的仇人,同样是我们夫妇的大敌。我们此次固是为人,更是为己,姐姐你无须如此。” 刘辛夷虽不能拜下去,却还是郑重地向张乾夫妇致谢,然后才问起事情的详细经过。 张乾将前后的情形详细述说了一遍,只隐瞒下神秘弯刃这一细节,说到金龙大王的出身时,刘辛夷不由地掩口惊呼,父亲刘海石一直闭门造车独自修行,她本人也对修行界的事情所知甚少,因而根本不知道此事竟牵扯到如此巨大的因果,尽管只是听张乾陈述,也还是后怕不已。 如今这一段恩怨纠缠终告了结,众人却也到了各自分别之时。 碧桃恢复自由之身,却是打算回故乡一行,尽管已隔多年时过境迁,总还希望能够见到几个旧识亲故。 刘辛夷则是嫁鸡随鸡,打算随夫君赵汉返回沂水县。她自问已深陷入这一段姻缘之中难以脱身,索性便计划着将夫君导入修行之途,如张乾和王婉般做一对携手求道的道侣。 因为刚刚由沂水县打个来回,彼此都知道空间上的距离对他们这些修行者而言,虽说不上“天涯若比邻”,却也算不上什么障碍,便也没有多少伤感。于是在举办了一次小小的饯行筵后,各自尽欢而散。 送走了碧桃和刘辛夷夫妇,张乾与王婉的生活也回归正轨。 白天时张乾仍去经营肉铺赚钱养家,王婉则留在家中侍奉母亲并操持家务。 到了晚上,两人除了享受些夫妻间的房帷之乐,便是相互砥砺修行。 张乾便开始用心研究脑海中该是那神秘弯刃馈赠的《五岳真形图》。 这一部法诀的核心是五幅看似朴拙却蕴含无穷玄奥的符篆。据那五篇相应的文字描述,这五个符篆便是天下五岳的真灵烙印,又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本源。若能彻悟其中玄妙,便可凭这五幅符篆将五岳之力加持己身,举手投足间即可摇山撼海、换斗移星,又能总摄万精、驱策百鬼、召唤山灵、役使地神。 张乾的《九转丹元功》兼修五行之气,以之为根基修行这《五岳真形图》竟有事半功倍之效,很快便已初入门径。 在此期间,锦瑟来金陵相访,说明已经完成两人嘱托,将金龙大王父女的尸身送还洞庭水府。 夫妻二人不免要致谢款待。 在宴上闲谈时,王婉与锦瑟颇为投契,又得知她设在冥府的“给孤园”距离沂水县不远,便暗暗记在心中。 后来她几次往沂水县探望刘辛夷,都唤了刘辛夷一起到“给孤园”拜访锦瑟。 锦瑟也投桃报李,数次回访二女致意。 如此一来二去,王婉便又多了一位闺中密友。 在平静安闲的生活中,唯一的一场风波便是栖霞寺的方丈空海禅师终于查到当初两位弟子悟非和郑珺之死的真相,使人送来书信,要张乾和王婉登门解说恩怨。 夫妻二人倒也未曾拒绝,欣然携手前往栖霞寺拜访了一回,与那位空海禅师闭门恳谈片刻后即飘然而去。 空海禅师则向门下宣布此事就此了结,今后不得再生事端。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到了第三年头上。 这一天,王氏似有预感般,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端坐床边,又将女儿、女婿唤来身前。 其实张乾和王婉也是心中有数,只是表面上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全然忘记了刘辛夷那颗“生生续命丹”的三年之效已满。 如今来到王氏面前,便知她要挑明此事,不由得都悲从中来,王婉更禁不住泫然泣下。 王氏伸手轻抚女儿秀发,微笑道:“我已经享足了三年清福,又眼见得你终身有托,心中也再无牵挂。曾听你说世间确有轮回之事,如今你我母女虽暂相别,将来也未必无再会之期,婉儿你却不必如此伤感。” “母亲说的是。” 王婉虽然点头,泪滴还是止不住地扑簌簌滚落下来。 王氏摇了摇头,又转向张乾道:“贤婿,我这女儿有百般好处,只是人情练达远不及你,今后老身不在她身边,便只有请你多看顾一二了。” 张乾躬身道:“岳母放心,此乃小婿应尽之责。” 王氏侧身在床上躺下,口中又轻叹道:“若说老身仍有什么遗憾,便是未能看到你们生儿育女,为已遭灭族的王家延续一丝血脉。也不知到冥府见到老爷后,是否会被他责怪。只盼你们……”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到后来以渐不可闻。 张乾和王婉看时,见她已经闭阖了双目,双手叠放在腹前,神态安然宛若熟睡。 尽管在心理上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王婉仍是悲痛万分难以自持,伏在母亲遗体边恸哭不已。 张乾虽也哀痛,却还要一面劝慰妻子,一面料理一应殡葬诸事,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好在刘辛夷也早算准了王氏离世的日期,通知了锦瑟结伴而来,帮着张乾好生安慰王婉。 而张乾在金陵居住三年有余,平日里于人情世故上做得颇为周全,也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 得知他家中有事,许多人都主动上门帮忙张罗,总算将王氏的身后事办理得风光圆满,将棺木送到城郊早已备下的一块墓地入土为安。 等送走了所有的宾客亲友,王婉不免又伏在坟墓前恸哭。 张乾正在一旁婉言抚慰,忽地听到身畔不过数尺之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幽幽叹息:“痴儿,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轮回之理,你至今仍未看得透吗?” 竟被人侵入身侧而毫无所觉,他不由得悚然而惊,急忙转头望去,却见坟墓一侧站了一个飘逸出尘、玉容恬淡的青衣道姑。 第六十九章 越女阿青 “师傅!” 王婉也看到这毫无征兆出现在身畔的道姑,口中发出一声呼唤,移步上前含泪拜倒。 张乾也已推断出这道姑的身份,想到她居然能够阻拦赤龙尊者与洞庭龙君两大强者,不管凭的是修为还是人脉,都委实是个遮奢至极的人物,急忙也带着十二分的恭谨上前,跟着王婉拜倒下去,口中道:“原来是师傅您老人家驾临,弟子张乾有礼!” 听夫君张口便随自己唤师傅,王婉不由得俏脸微红,一时间连心头的悲痛也稍稍消减了几分。 道姑深深地看了张乾一眼,澄澈如水的目光似乎霎时间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通透,而后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小子,你的所作所为贫道尽已知晓,也算是配得上贫道的徒儿。而且婉儿心思单纯,也确实需要一个关系亲密又有城府的人在旁看顾。她在这世上已无亲人,最亲密牢靠的关系无过于夫妻。” 张乾听对方言下已是认可了自己与王婉的这段姻缘,急忙再次拜了一拜,口称:“弟子拜见师傅。” 这一次的意义却与方才不同,算是正式确定了双方的关系。 道姑坦然受了他这一拜,又命夫妻二人起身,略一沉吟后道:“贫道也不能白白让你唤一声‘师傅’,我这一门心法剑术都是针对女子所创,不适合男子修习。索性便将多年来搜集的一些东西一股脑传给你,恰好你走的是海纳百川自出机杼的路子,贫道却要看一看你这小子能凭自己的悟性走到哪一步。” 说罢她抬手伸出一根食指,在张乾的眉心处轻轻一点。 出于武者本能,张乾便是明知对方并无恶意,看到一根手指点向自己眉心要害,也瞬间萌生闪避之念。只是他念头方动,那一根羊脂白玉般的纤细手指已经在他眉心一触即收。 随着道姑指尖的一下轻微碰触,张乾脑中却似开天辟地般响起一声霹雳,无数涉及心诀、术法、武道、阵法、丹道、炼器、巫法、蛊毒等正道、偏门乃至旁门左道的修行或斗战法门凭空出现在他的大脑中,数量之庞大,几乎将他的一颗脑袋生生撑爆。 尽管头痛欲裂,但张乾咬着牙生生承受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吸收脑中的这些知识。 他一身修为的根基全来自前世的积累,但前世搜集的那些知识有的精芜并存,有的残缺不全,而他本身则缺乏足够的底蕴来辨别或修补。 其中的弊端在人仙之境虽尚未显露出来,但迟早会成为他进军更高境界的障碍。 而王婉师傅馈赠的这些知识虽不会使他短时间内实力大增,却使他拥有了更加深厚的底蕴,进而拥有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张乾终于初步吸收了这些知识,将之一点不漏的纳入自己的大脑中,成为自己记忆的一部分。只是要真正将之融会贯通,还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 等张乾回过神来是,却见那道姑正与王婉在一旁不远处低声说话,也不知她如何开导了一番,此刻王婉脸上的哀痛之色已经消散了许多。 他急忙上前,郑重拜谢了道姑的传道之恩,然后又道:“恕弟子冒昧,尚未请教师傅道号?” 道姑微笑道:“先前贫道曾叮嘱婉儿不要向旁人泄露我的身份,却不想这实心眼的丫头连自己的夫君也没有透露。贫道是古越国人氏,因出身寒微,也没有过什么正式的姓字,当时人们只唤我作‘阿青’。后来出家奉道,也未曾取甚道号,依然只用了‘阿青’这个称呼。” “越国、阿青……” 听了这两个熟悉的名词,张乾试探着问道:“师傅莫非便是在越国教授三千剑士,令其横扫强吴十万雄兵,进而称霸诸侯的越女?” 他已知道这一方世界与前世的世界在许多方面多有重合,比如自己已开始修习的《五岳真形图》中“五岳”所对应的五座名山,依旧是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及中岳嵩山;又比如这一方世界的汗青史册之中,同样存在过一段吴越争霸的历史,稗官野史中也同样存在一段“越女传剑”的故事。 听张乾说起那一段往事,这位昔日的越女阿青脸上现出写唏嘘之色,喟叹道:“往事已矣,如今世上已无越女,只有一个世外修道之人。” 张乾察言观色,知道她该是不愿意提及当年之事,便转移了话题,问起对方此次的来意。 阿青淡淡地道:“当初贫道将婉儿留在俗世,一方面是她尚有恩仇未了,另一方面也有历练之意。如今她既报得杀父之仇,又奉养老母寿终,期间也尝遍了人生的百般滋味,却是时候跟随贫道回山清修,怎都要等到结成金丹证就地仙道果,才能正式出山行道。” 此事当初张乾也曾听王婉提起过,方才发问不过是存了万一的侥幸之念,听阿青语气平淡却自有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只能苦笑道:“如此也好,婉儿如今的积累已足够深厚,有了师傅的亲自指点,成就地仙之境当是指日可待。” 随后他又转回身来对王婉笑道:“婉儿,你可安心地随师傅回山修行,为夫的只在红尘之中等你归来。希望再见之日,你我夫妻皆已铸就金丹,如此才算践行了那‘不约白首誓,只缔长生盟’定情之言。” 王婉也未如寻常要与夫君分别的女子般悲悲戚戚,只是向张乾施了一礼道:“大哥放心,婉儿定当专心修行,力争早日出山与大哥相见。” 阿青在旁边看着这对小夫妻明明情深意笃却又能洒然作别,究其根由,自是因为拥有比寻常男女朝暮相处乃至白头偕老更高远的追求,心中也暗生嘉许之意,遂笑道:“你们夫妻也不必着急作别,今夜贫道还有一点事情要交代你们去做,须到明日才会离开。” 张乾忙拱手问道:“师傅有何吩咐,弟子自当效劳。” 阿青道:“贫道虽无法改变婉儿母亲这一世的生死,却能为她的下一世稍作筹谋。本来以婉儿母亲的为人,下一世该得福报。但如今地府乌烟瘴气,为免她遇到那些腌臜事,你们于今夜子时持了我的信物,去本城的城隍处走一趟罢!” 王婉大喜,急忙拜谢师傅了爱屋及乌的眷顾之情。 张乾则道:“我本已拜托了薛侯之女锦瑟在冥府看顾岳母,如今更有了师傅的旗号作保,此事当无忧矣。” 第七十章 夜访城隍 夜静更阑,金陵城内的城隍庙里却热闹起来。 只是这热闹属于另一个世界,当世之人若无特别的机缘或法门,便在咫尺之内亦不可见不可闻。 掌管金陵城境内所有阴司事务的城隍陈彦穿着全套冠袍带履,在堂上正襟危坐气度威严。 他看到堂下的两列鬼差之间,乱糟糟地站了一群阴魂,正或哭号或哀告闹得沸反盈天,当即将脸一沉,高举一方惊堂木在面前公案上重重一拍,肃然喝道:“肃静!” 站堂的鬼差见城隍老爷升堂,急忙手中半黑半红的水火棍在地面上连连敲击,口中齐声呐喊:“威——武——” 只这一声喝,登时将那些阴魂尽都震慑住,齐齐地收了声躬身肃立。 陈彦稍稍现出些满意的神色,扬声喝道:“判官何在?” 有一红衣鬼判急忙手捧朱笔和簿籍从旁走出,向上施礼道:“下官孟择,听候城隍吩咐。” 陈彦沉声问道:“算上今日收到的阴魂,已经有多少数目?” 孟择也不用回身查点,脱口答道:“启禀城隍,连今日鬼差共从境内拘回的八十三条阴魂在内,恰好满了五百之数。” 陈彦又问:“今日这些阴魂可曾问明身份来历?” “下官皆已问明,”孟择答道,“余者皆无可忌讳之处,只有一名妇人王氏,乃是已故名将王烈妾室。此外……” 陈彦打断他的话哂道:“本官在阳间时也曾听过王烈的大名,但他已亡故多年,听说早入了轮回转世去了,前尘往事尽成虚妄。如今休说只是他的一个妾室,便是正室夫人也无须忌讳,便将她与其他阴魂一样送去小张公子处罢。那位公子新修建了一处别院,差人来送书索要五百阴魂去作为仆婢,若是少了一个不够整数,这份人情便薄了许多。” 他在说这番话时,已经动用城隍权柄隔绝了堂上堂下的声息,却不怕被那些阴魂听到。 孟择脸上现出碍难之色,踌躇再三方陪着小心道:“城隍所言极是,只是下官尚有下情回禀。方才‘给孤园’薛娘子使人送来书信,信中叮嘱说这王氏是她长辈,要我们这边务必看顾一二。” 陈彦脸上神色登时僵了一下,却是有些后悔没有问得更清楚一些便做出决定,嘴巴连张了几张,又干笑几声掩饰一脸的尴尬,才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道:“唔唔,这般说来,此事确实还要斟酌一番。你且将王氏另行安置,至于缺少的一条阴魂,便从本官的仆婢中抽调一人补上便是。” 孟择忙向上拱手道:“城隍英明,下官这便前去办理。” 言罢他转身到了堂下,令几名鬼差将其余阴魂连吓带打地带走,与先前收集的阴魂拘束在一处,却又吩咐一个办事老成的鬼差引着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王氏去后面一间闲置房间暂歇。 等一众阴魂离开之后,陈彦又将孟择唤到近前,斟酌道:“既有薛娘子的情面,本官是否还要做个顺水人情,疏通关系给那王氏安排一个好出身?” 孟择摇头道:“以下官愚见,薛娘子既然出手,便没有有始无终的道理,在其他方面应该也有安排。城隍你似是用不着平白耗费自己的人脉关系。” 陈彦点头道:“若如此说,也有几分道理……” 便在此时,城隍庙外忽地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青真人门下弟子张乾、王婉,求见本府城隍!” “青真人,哪一位青真人?”陈彦一时尚未反应过来。 孟择急道:“当今之世,能成就元神真人,证得神仙道果,又单以一个‘青’字为号的,便只有那位以剑术称绝的越女阿青。听说这位真人的性情颇为古怪,我们且不可怠慢了她的弟子。” “是是,确实怠慢不得!” 陈彦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起身离了公案,快步到门前相迎。 此刻张乾与王婉正并肩站在城隍庙前,脸上都略带着些惊异之色。虽然此处仍是金陵城内的城隍庙,却已是在另一方空间。本来以他们人仙之境的修为,尚不具备出入幽冥的能力。之所以能来到此地,却是凭借了王婉手中所持的一枚剑形玉符。 陈彦到了门前,首先看到的也是王婉手中的玉符,登时认出这果然是那位青真人的信物,脸上的笑容愈发热忱,降阶行至二人身前,抢先施礼道:“下官金陵城隍陈彦,见过两位道友。” 张乾看到这位镇守一方冥域的城隍如此谦恭,心中便知师傅的名号果然好用,却也并未仗势而骄,当时牵着王婉以礼相还。 寒暄已毕,陈彦请二人到了里面,命人设座奉茶,盛情相待。 张乾也没有绕圈子,当时便向对方说明了来意。 听说眼前这二位便是那王氏的女儿和女婿,陈彦与孟择俱都恍然,心道难怪那位薛娘子如此热心,原来此事竟关系到一位元神真人,这一份人情做得好了,实在是本小利大受益无穷。 当时陈彦便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将王氏安排的妥妥当当,暗中更决定便是得罪了那位薛侯千金,也要将这份人情抢到手中。 此事的发展原也在张乾的意料之中,见果然一切顺利,便再次向陈彦郑重致谢。 随后王婉犹豫了一下,提出来是否能够与母亲再见一面。 陈彦已经决定要拿下这份人情,当然不肯因小失大,遂摆出一副诚挚之态以肺腑之言相劝道:“张夫人,按说下官理应成人之美。只是两位皆已成就人仙,一身气血与阴魂而言实是炽烈如火,尤其令堂新逝魂体未固,彼此相见实是有害无益,甚至可能伤及本源而累及转世之身。因此以下官之意……既已阴阳两隔,相见争如不见。” 王婉见对方确是语出至诚,心中纵有万分的不舍,也只能化作幽幽一叹,与张乾起身告辞而去。 凭手中玉符破开两界屏障回归阳世后,夫妻二人来与师傅相见,随之便到了夫妻分别之际。 临别之时,阿青忽地招手将两人丹田内的两枚“阴阳无极丹”摄出,合在一起交给张乾,又指点他到京城某处寻找一物,却没有多做解释便将衣袖轻轻一抖,两人的身形在张乾的面前凭空消失。 (第二卷终) 第七十一章 扬鞭驰骏马,红颜猎白狐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顺天古称幽州,向来为北疆苦寒之地,同时也是用以抵御北方蛮族入侵的军事重镇。 到大周太祖武皇帝开国,一则因前朝旧都金陵凋敝于战乱,二则担心南方歌舞繁华之地消磨了后辈儿孙志气,三则警惕北方蛮族窥视中原之心不息,遂决定以天子至尊御守国门,将新朝都城定于幽州,并易名为“顺天”。 幽燕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民风刚强勇悍。 历代勋贵豪族世居于此,不免也沾染了一些尚武之风,以致于每逢秋高气爽野兽生膘准备过冬的时节,骑马游猎成为京都权贵子弟间必不可少的一件盛事。 这一天清晨,一列骑士从刚刚开放的顺天北门呼啸而出,令守门的兵丁和早起出入城门的百姓都看呆了眼。 只因那十几匹强健骏马的雕鞍之上,骑乘的都是清一色正当妙龄的小娘子。 这些女子大都是用红色绢帕包头,身着紫色窄袖短衣,腰扎淡绿色汗巾,大大方方地展露着满是青春气息的美好身段。 她们的身上都携带雕弓羽箭,后腰处交叉佩了一对带半圆形护手的宽刃短刀。其中有两人手臂上绑着皮套,擎了两头电目钩爪的神骏鹰隼;又有五人牵着锁链,拖着五头掀牙砥爪的凶猛猎犬。 在众女环簇之中,又有二女的容貌装扮格外不同。 她们都作了时下那些高门千金外出时最爱的男装扮相,头上戴束发金冠,身上各穿一青一白两件剪裁合体、款式为男装却又能凸显女子婀娜体态的团花箭袖,外罩同色云纹大氅,座下则骑乘了两匹毛色纯白体魄格外矫健的骏马。 二女都是容色绝丽,却又如春兰秋菊般各具风韵:穿青的女子十五六岁年纪,眉宇间透出寻常女子所不具备的飒爽英气,身形颀长挺拔不逊于男儿,夹着马腹的一双健美长腿尤为引人注目;穿白的女子只有十三四岁年纪,身形尚显青涩单薄,但一张俏脸精致完美到无可挑剔,眉目间又现出几分惹人怜爱的娇憨气质。 此二女非是旁人,正是当初张乾在阳曲县时收下的两个弟子,傅清风和傅月池。 如今傅天仇已获隆兴帝重用,跻身中枢官至兵部尚书,便说是为官清廉,但仅凭俸禄与皇帝的多番赏赐,也足以维持该有的体面。 如此则两个早年随父亲备尝艰辛的丫头则算是苦尽甘来,经过数载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滋养,容貌气度都与当初大不相同。 不过二女倒也并未因生活优裕而养出骄娇二气,数年来一直在依照张乾传授的心法和武功图谱修习武艺。即使不大肯用狠心、下苦功的傅月池也已小有成就,而傅清风更已将《九易炼形术》修习到第六层“易骨”的境界,修行的速度之快还要胜过创造这门功法的张乾本人。 这倒不是说傅清风的禀赋悟性超过张乾,而是张乾修行时凭的是自己的参悟摸索前行,傅清风走的便是他探索开辟的阳关坦途。 因为练成一身的武艺,姊妹二人的兴趣自然也不会在寻常名门闺秀的女红针织等事上,自己每日舞刀弄枪不算,还从府中选了十几个丫鬟传授武艺,又央着已在京城定居任职于玄鉴司的庞勇传授她们骑射之术。数年下来,俨然已经练出了一支小小的娘子军。 傅天仇自觉早年亏欠两个女儿太多,虽然不会溺爱娇惯,却也没有多做约束,胡作非为自然绝不允许,这般孩子家的胡闹则并未放在心上。 一行人马出城后便将速度提了起来,一路蹄声如雷风驰电掣,不多时已来到京郊荒野。 傅月池伫马向远方遥望一阵,取了弓箭在手叫道:“姐姐,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输你!” 傅清风也摘弓取箭,哂道:“月池你似乎每一次都是这般说的,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 傅月池不满道:“姐姐你不要小瞧人,最近我练功很勤快的!” 两姊妹在说笑间,身边已经有丫鬟将猎鹰和猎犬都放了出去。两头灰黑色毛羽的猎鹰张开双翼在空中盘旋长鸣,五只猎犬也一路狂吠着四处奔走,寻找着隐藏在枯草中的猎物。 蓦然间,一只肥硕的灰毛野兔受惊从一处草丛里一跃而出,向着远处亡命逃窜。 “这是我的,姐姐不要来抢!” 傅月池欢喜大叫着飞马而出,张弓一箭射去,她武功已颇有根基,由庞勇这军中悍将教导的骑射之术也确是不凡,这一箭的时机、力道、准头都甚有可取之处,只一箭便从那野兔的后颈贯入,余势未衰将其钉在地上。 她驰马疾奔上前,在马背上俯身用个“海底捞月”的架势将那野兔捞在手中,圈回马来高举着向傅清风示威:“姐姐,这一次是我先有收获呢!” 她的话音未落,却不防对面的傅清风急拨弓弦连发两箭,只听得嗖嗖两声尖啸,两支箭从身边一左一右飞过,等她转回头去看时,却见已有两只野兔中箭倒地。 “姐姐你……” 面对气急败坏瞪着自己的妹妹,傅清风不慌不忙地收了弓,等着两只训练有素的猎犬扑上前将射中的猎物叼回来,笑吟吟地道:“月池,现在却仍是姐姐领先呢!” “姐姐你不要得意,这一次我定要胜过你!”傅月池一面不忿地大叫,一面拨转马头向远方冲出去继续寻找猎物。 傅清风也不甘落后的催马紧追其后,那些丫鬟们也都纷纷跟了上来。 当前疾驰的傅月池连发几箭射中了三只野兔和一只獐子,却知道凭数量很难胜过武功箭术都在自己之上的姐姐。为今之计,唯有猎到一只不同寻常的猎物,才能够以质取胜。 上天似乎要成全她这一份小心思。念头才动的瞬间,她眼前忽地有一抹白影掠过。定睛望时,却是一只狐狸被天空之中急速俯冲下来的猎鹰迫离了藏身之处。 傅月池看那狐狸一声皮毛竟是罕见的纯白之色,在草地上奔行之时则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曼妙优雅姿态,心中登时又喜又爱,却舍不得用箭去射了。 她收了弓取下马鞍旁挂着的一卷红绒套索,催马疾驰追到近处,将套索抖开向前一抛,顶端的活套准确地落向那只白狐的头顶。 第七十二章 师徒重逢 便在傅月池飞出套索的瞬间,前方那只本在狼狈逃窜的白狐蓦地回头,一双蓝宝石般晶亮的眼睛里竟闪过一抹极为人性化的戏谑嘲弄之色,同时前奔的身体完全违背常理地向后腾跃而起,灵巧地穿过那尚未收紧的活套,一下扑到傅月池的面前。 傅月池究竟年幼,看到这一幕诡异情景时一下怔住,结果被那只白狐扬起一只前爪,在额头上结结实实拍了一记。 也不知白狐那只粉嫩的小爪子上怎生拥有那般大力,傅月池当时便觉似给人当头一棒,直被打得眼冒金花耳如撞钟,整个人倒仰在马背上。 总算她心中尚存了几分清明,双脚仍死死勾住马镫,这才没有从马背上摔落。 “月池!” 后面追上来的傅清风看到这一幕,心中登时大惊,急忙催马冲到近前,却见妹妹已经双目迷离地从马背上直起身来,正用力甩头试图让自己恢复清醒,这才放下心来。 “姐姐你怎如此看我?”好容易清醒过来之后,傅月池看到姐姐正盯着自己的脸欲言又止,遂有些好奇地问道。 傅清风脸上有些想笑又强行忍住的神色,从腰畔的锦囊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圆形铜镜,举到她面前道:“你自己看罢!” “臭狐狸我饶不了你!” 傅月池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尖叫,原来此刻她额头正中出现出一片淤青印痕,形状却正是兽类爪印,看上去实在有些令人发噱。 此刻那只白狐竟并未乘势逃走,反而便在距离两姐妹数十步外蹲坐着,用两只蓝莹莹的眼睛望着她们。听到傅月池的叫声,它吱吱连叫几声,又举起一只前爪向她指指点点,居然让傅家姐妹清楚地看出几分鄙视轻蔑的意味。 傅月池当时被挑逗得七窍生烟,急将颈上悬着的一枚竹哨送到唇边鼓劲一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细长鸣。 伴着这一声哨响,空中盘旋飞翔的两只猎鹰极速俯冲而下。这一次却非先前那般只是威吓驱赶猎物以供主人捕猎,而是亮出利爪直接扑击。 随后发生的一幕令傅家姐妹俱看得目瞪口呆。 那白狐初时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原地,等到两只猎鹰扑倒近前时,蓦地弹身纵起反扑而上,左爪右挥而后右爪左击,两记凶悍无比的耳光准确抽在两只猎鹰的头上,打得两只猎鹰口中齐齐发出一声哀鸣,左右横飞摔落在枯草之中。 傅月池俏脸有些发白:“姐姐,这只狐狸不是和当初王生大哥家那个小唯一样,已经变成妖怪了罢?” 听到“妖怪”二字,后面跟上来的十多个丫鬟都变了脸色。 “大家莫慌,”傅清风捏紧手中弓箭,沉声道,“且看它要如何?” 那白狐放倒两只本算是其天敌的猎鹰后,又看到对面这群女子小心翼翼地样子,双目之中的戏谑之色更浓,不紧不慢地迈开腿,极其优雅地向前踱了几步。 “听我号令,准备放箭!” 傅清风率先张弓搭箭,傅月池和丫鬟们虽然个个心中忐忑,却因素来信服傅清风而依言效仿,十多支羽箭尖端的闪烁寒星遥遥指向白狐。 她们带来的五头凶猛猎犬也向着白狐狂吠不止,但也似乎是感应到它身上深藏的比往日所见虎豹野猪等大型猛兽更加危险的气息,都只停在原地不敢上前。 那白狐似是全然不知弓箭的厉害,仍一步一摇地向前踱来。 傅清风眼看白狐堪堪要踏入自己心理上的警戒距离,扣弦的手指已是将松未松之际,忽又见它倏地停了下来,侧头向远方张望片刻,目中现出极生动的思索神色,而后陡然转身飞奔而去,如一道白色的闪电般霎时消失在茫茫荒野之中。 “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前后的诡异变化实在令傅月池摸不着头脑,只能询问身边的傅清风。 “我也不知道,不过或许是……”傅清风脸上也有些困惑之声,却转头望向了先前白狐遥望的方向,一句话尚未说完,一双美眸倏地睁大。 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高大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而后也不见那人奔跑腾跃,只闲庭信步般向前跨出几步,竟神奇地出现在她的马前,一张与记忆中已有些不同却也绝不会认错的脸上现出温和的笑意:“清风、月池,我们师徒却是好久不见了!” “师傅!” 傅月池首先发出一声欢天喜地的尖叫,腾身从马背上跃起向对面的张乾扑了过去。 张乾摇头失笑,探出一只大手按住她的头顶,不许她扑到自己身上,假嗔道:“已经是大姑娘了,怎地还这般毛毛躁躁?” 傅月池用力甩头摆脱师傅的“魔掌”,抢到近前毫不避忌地挽住他一条手臂,还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微微凸起的肚腩,撇嘴道:“师傅你居然变胖了,看来这些年过得很是快活,一点都没有想我们这两个徒弟!” 这时傅清风也走上前来,扯过妹妹一起认认真真地向张乾施礼,口称:“弟子拜见师父!” 张乾含笑受了两个弟子这一礼,然后看着身量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一点的傅清风,笑呵呵地道:“没想到清风你居然长高了这么多,以后要找夫家却有些麻烦了!” “师傅!” 傅清风见师傅仍是老样子,在性子活泼的妹妹面前倒还有些师道尊严,却总爱打趣不大爱说笑的自己,娇嗔地唤了一声以示不满。 “师傅你来得正好,快想办法帮我报仇!” 这时傅月池迫不及待地将方才的遭遇诉说了一遍,还将额头的淤痕给师傅看,言下之意自是鼓动他为自己出头和出气。她当初可是亲眼看到了师傅斩杀狐妖小唯的一幕,想着今日那白狐再是诡异,师傅也必能手到擒来。 张乾摇头叹道:“你这一爪之仇只恐难报。方才我是察觉到一丝异常气机才赶了过来,虽然未与你们所说的那只白狐相见,却也大致感应出她的实力远非当初的小唯可以相比,便是如今的我也恐有不如。这般或许已是妖王级别的存在,平白地被你惊扰追赶一场,却只给了你这一点教训,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说到此处,他伸出手指在傅月池额头上轻轻揉了一揉,用个巧劲使淤血散开,令那爪型印痕迅速变淡至几乎肉眼难辨。 第七十三章 忧国乃君子,怜子亦丈夫 傅月池虽然娇憨却绝不刁蛮,听说那白狐厉害如斯,便怎都不肯让师傅因为自己吃的一点小亏而甘冒奇险,遂绝口不再提报仇出气之事,转而叽叽喳喳地问起师傅这些年的经历。 张乾倒也没有刻意隐瞒,捡着重要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些。 旁的事情倒也罢了,二女听说师傅居然已经成亲,不由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娘大为好奇,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个不停。等听到张乾极尽溢美之词地形容了一番后,她们脑中都浮现出一个艳若桃李、冷如冰霜、踏月而至、飞剑取头的白衣女子影像,俏脸上都现出歆羡向往之色。 如今这一场射猎自然无法持续下去,傅清风当即让出了自己的坐骑给师傅骑乘,自己则与妹妹共乘一骑,一起回转顺天城内。 一行人穿街过市来到城右权贵聚居的一条街上,往里第四家占地规模不小却远不及其左邻右舍来得华美的院落,便是当朝重臣兵部尚书傅天仇的府邸。 刚到家门前,傅清风伴着师傅往里走时,傅月池已经撒开双腿跑了进去报信。 今日却是恰逢傅天仇休沐之期正在家中,不多时即由傅月池引着一起迎了出来。 张乾急忙上前向看上去容光焕发、反似比几年前年轻几岁的傅天仇施礼。 傅天仇知道女儿这位年纪轻轻的师傅是个风尘奇人,不仅一身修为超凡脱俗,眼界见识更是远迈同侪,当时也未视之为后生晚辈,而已平辈礼数相待。 彼此寒暄过后,傅天仇将张乾让进客厅,吩咐人安排酒宴款待。 宴席之上,张乾先问起庞勇和夏冰这两位老友的近况。 傅天仇笑着说道如今庞勇却正是春风得意,不仅投身悬鉴司内任执事之职,且借助悬鉴司的资源和功法成功突破瓶颈晋升人仙,后来也终于和夏冰结为夫妇,婚事还是他负责一手操办。 本来他们夫妻两个平日里都是傅家的常客,只是近来似乎在查一桩案子,结果忙得整天不见人影。 张乾注意到傅天仇在言谈之时,眉宇间总透出些愁闷之色,便出言问起对方是否有什么心事。 傅天仇先将宴上侍奉的仆婢打发走,待到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才叹息一声道:“也不知是否是老夫人老多疑,总觉得如今一切都欣欣向荣、恢复了几分盛世气象的大周隐有大患!” 张乾突闻此惊人之语,脸上却毫不动容,淡然道:“傅公因何做此论断?” 傅天仇压低声音道:“两年前,被陛下聘为国师的慈航禅院住持、圣僧无尘禅师结束闭关,移驾至京城的慈航分院演说佛法,一时间招来信众如云,其中不乏朝中重臣,甚至……陛下也多次请国师入宫讲法,据说已经开始择时斋戒诵经,有了几分佛门信徒的倾向。这实在令老夫担心……” 听对方说到那位无尘禅师,张乾心中登时一凛。 这些情况他在民间也有些耳闻,那位慈航禅院住持、国师无尘圣僧本已令他联想起前世的一些记忆。 但王婉又说过另一则秘闻,昔年东岳帝君秉善恶果报之道、斩杀了七大妖神之一的金蜈尊者,却惹得那位万妖至尊出手,将东岳帝君击杀于宇宙真空。 两相结合深思,这一潭水实在深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程度,反正如今的他是沾都不敢沾到一点,傅天仇若是不慎卷入其中,只恐顷刻之间便要粉身碎骨。 当下他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位国师可曾借宣扬佛法之机扰乱朝政?” 傅天仇摇头道:“不但不曾如此,国师反是几次向陛下进纳忠言,献上几条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的良策。出于对国师的尊重和信任,陛下都欣然采纳并着力颁布实施。” “既然如此,傅公又担忧什么?”张乾婉言劝解道,“我也知前代有不少君主因崇信佛道而生祸乱。但所谓福祸相倚,凡事都要从两面来看。佛道信仰本身都是导人向善,若国师能正确引导陛下,也未必便是一件坏事。” 傅天仇心中虽仍无法释然,却也找不到理由反驳,毕竟那无尘圣僧所做的一切都令人无可挑剔,只得点头道:“希望一切便如一郎所言才好。” 或是多饮了几杯酒,心中又不知不觉将张乾摆在与自己相当的位置上,傅天仇接着说起另外一件烦心事。 眼看得两个女儿已渐渐长大,又都出落得亭亭玉立,近来已有不少同僚婉转托人说和。 他也想令两个女儿早些终身有托,自己也便少了些牵挂,便先向长女清风吐露口风试探其心意。 岂知这丫头竟是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绝,甚至根本不问那求亲之人的出身品貌。 按说终身大事当由父母做主,但傅天仇怜惜女儿早年随自己吃苦,怎都要让她自己对婚事满意而不至将来生活不谐,便也没有自做主张。 只是事情总不能一直拖下去,他妻子早亡,自己一直未曾续弦纳妾,女儿心中究竟如何想的,他这做父亲的实在无从捉摸。 看着这平日总是忧国忧民的老家伙为了女儿长吁短叹,张乾倒是感觉他身上多了几分人情味,显得“可爱”了许多。 “傅公,我却是有些知道清风的心思。”他回忆着当初的一幕,叹息道,“当初清风向我拜师求艺时,曾说过一句话——她知道傅公为人刚直不阿,重回官场后必然招来无数嫉恨,所以要学好武功守护傅公。” 傅天仇当时呆住,半晌后才连连摇头道:“真是个傻孩子,老夫又岂肯让她如此消磨大好青春?此事却不能再由着她任性,明天老夫便……” “傅公且稍安勿躁。”张乾急忙将这真情流露的老人家劝住,“其实清风的亲事,傅公实在不必如此着急。” 看傅天仇不解地望着自己,他又解释道:“清风的心性禀赋都属上佳,既已随我踏上修行之途,将来的成就如何却难以断言。即使止步于人仙之境,也将拥有超过一百五十年的寿元;若更进一步晋升地仙,寿元更会延长至五百年。仅从这一点考虑,她也不适宜嫁入寻常人家。” 傅天仇立时怔在当场,他虽然对修行者有些了解,但听张乾从最基本的寿命说起,才真正认识到修行者与世俗中人之间的巨大鸿沟。 第七十四章 奇石玲珑九窍通 在永定河上,张乾、傅清风、傅月池师徒三人乘坐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张乾站在船尾处,不紧不慢地摇动船橹,推动船只行进;傅清风和傅月池则坐在船篷中,一左一右从窗口向外张望。 “师傅,我们究竟要寻找什么物事呢?” 当初阿青在临别之前将张乾和王婉丹田内的“阴阳无极丹”取出,交由张乾一人保管,又让他来京城寻找一件东西,地点便是这条永定河。 傅清风和傅月池从师傅口中得知此事后都大感兴趣,一起伴着张乾来到永定河上,租了这艘小船要帮忙一起寻找。 只是这一找便直到了第七天头上,眼见得日近西山,傅清风尚还耐得住性子,傅月池却早已感到厌倦,不知第几次向张乾问起这个问题。 张乾仍是神色从容,丝毫不见焦躁之色,笑呵呵地道:“我早已说过了,你们师娘的师傅指点我来永定河这一段河道中寻找一物,却并未说明是何物。” 傅月池以手加额,长叹道:“真真地岂有此理!那位祖师婆婆便是要师傅你去大海里捞针,总也要告诉你那‘针’生得什么模样吧!” 傅清风低声斥道:“月池,不可胡言乱语!师傅说祖师婆婆是真正的神仙中人,话中必然别有深意,哪里由得你说长道短!” 傅月池被训得吐了下舌头,却也当真不敢再出口抱怨。 便在师徒三人漫无目地在永定河上泛舟做当天最后一遍搜索时,顺天城中有一个正在禅房内静坐的老僧忽地张开双目,从袖中摸出一物,带着些无奈的神色叹道:“阿青对徒弟也忒好了一些,居然爱屋及乌到如此垂青徒弟的丈夫,要俺将这心猿的遗蜕连同压箱底的‘三尸元神’秘法尽都送他。也罢,那姓张的小子确也有些古怪,俺且看一看他究竟是否有那份悟性和福缘!” 说罢,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中之物已经凭空消失。 此刻张乾师徒的小船正从河上的一道拱桥下经过。他忽地生出莫名感应,似乎水底有一物正在呼唤自己,心中立时一动,蹲下身将一只右手探入沁凉的河水之内,五指张开在水中一抓,丝丝癸水之气从指尖透出,将一股流水化为手臂的延伸,一兜一卷之间,轻而易举地将沉在河底的一物摄入掌中。 等到将手抽离水中后,他见那物却是一块玲珑奇石。 此石底部直径不足一尺,高约尺二,形如一座具体而微的山岳,将峰峦叠秀、溪谷藏幽之胜浓缩于方寸之间,偏又不见丝毫人工雕琢痕迹,竟是鬼斧神工的一件灵秀之物。 “师傅,这块石头好漂亮!” 傅月池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下便被张乾托在掌心的石头吸引住。 傅清风却先想到了自己师徒此行的目的,惊喜地问道:“师傅,莫非这便是祖师婆婆要你来寻找的物事?” 张乾点头笑道:“应该不会错了。” 在说话的同时,他凝神仔细观察掌上的这块石头,又发现它周遭分布有九个孔窍,在最大的一个孔窍的内壁处还有五个米粒的小字“清虚天石供”。 “清虚天石供……石清虚?” 看到那五个字时,张乾随即想起来这块石头也是那部《聊斋》中的一篇故事。 在那篇故事中,这一块石头颇有神奇通灵之处,确实并非凡物。 想到此处,张乾愈发认真地检查手中的石头,结果发现了在其余的八个孔窍之内,竟也都刻有更加微小、常人肉眼难以辨别的文字。略略浏览一遍之后,得知那是一篇名为“三尸元神”的秘法。 此法诀虽以“元神”为名,却并非要拥有元神之境的修为才能修炼,只要跻身超凡,无论人仙或鬼仙都可以入手。 其要旨是以秘法分割自己的一缕神魂,将至寄托在一件尚未萌生智慧的灵性之物上,炼成一具与自己异体同心、且能够随本体一起成长的分身。 “阴阳无极丹……三尸元神法……还有这一块奇石,难道……” 如今张乾已得了阿青传授的修行知识,眼界见识与当初大不相同,在脑中将这些信息梳理一遍串联起来之后,迅速得出一个令自己无比惊喜的推断,“这石头中莫非孕育了一团先天元胎!” 想到此处,他愈发认真地检查手中的石头。在翻转摇动之时,果然感觉到它内部传来极轻微的震动,似是另有乾坤的样子。 确认了自己的推断该是八九不离十,张乾脸上的喜色怎都掩饰不住,只因这一次捡到的便宜实在太大。 先天元胎指在天地灵气在水木金石等灵性之物中孕育的生灵。据说那位列七大妖神之一的白猿尊者本相虽为猿猴,其实便是先天石胎化形。 张乾倒也没敢奢望手这块石头中孕育的元胎能够如白猿尊者那般得天独厚,但彼此都是同样的跟脚出身,怎都不会差得太多。 他若能依照“三尸元神”之法,分割一缕神魂寄托在这团尚未化形的先天石胎之内,再以“阴阳无极丹”中蕴含的庞大能量助其化形,或可在短时间内便拥有一具威能足以媲美地仙、更有无限发展前景的分身。 傅清风和傅月池看师傅捧着那石头发了会儿呆,后来更笑得合不拢嘴,彼此面面相觑,不知那看起来确是很漂亮的石头究竟还有何玄妙。 便在张乾捧着石头出神思考之时,头顶的那座拱桥上忽地飘来一个女子的婉转声音:“请问船上的那位先生,小女子是否能借你手中之物一观?” 张乾蓦地警醒,先反手将那石头往怀中一揣。等到将手抽出来时,胸前的衣服竟是平平整整,完全看不出藏有一块偌大石头的样子。 原来王婉在临别之际,将师傅赐给自己的储物皮囊转赠给张乾。 张乾因那皮囊是女子所用之物,样式颇有几分脂粉气,却不便公然佩戴,平日便将它收在怀中。 将石头收入怀中的皮囊之内,他才抬起头往桥上观看,却见桥边站着一个白衣少女,年岁当在十三四岁,与傅月池差相仿佛,容色绝丽亦不再傅月池之下。 第七十五章 青丘白狐名娇娜,灵石元胎育心猿 在看到那白衣少女时,张乾目中闪过一丝异色,却是从她身上感应到一点似曾相识的气机。 他仰头含笑答道:“姑娘稍后,且容在下等上岸相谈。” 说罢,摇荡船橹将船靠在岸边,系好缆绳后弃船登岸,傅清风和傅月池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此时日已西沉,桥上没有过往行人,便只有那白衣少女一人凭栏而立。 张乾行至少女身前拱手道:“在下太原张乾,敢问姑娘贵姓芳名?” 这一问却着实有些冒昧。他身后的傅清风还只是在心中狐疑,傅月池则已暗自腹诽原来师傅原来和其他男子一般易为美色所迷。 那少女却不以为意,嫣然而笑敛裾还礼:“见过张先生。妾身世居天台,复姓皇甫,小字娇娜。” 此女看去年齿尚幼,但言谈举止间透着端方稳重。不说尚是孩子心性的傅月池,便是年长两岁的傅清风也颇有不如。 只是这般成熟的气质与青涩的外貌同时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便又甚给人怪异之感。 听对方竟当真向自己师傅这素未谋面的男子报出籍贯姓名,傅清风和傅月池都更加惊异。傅月池已在心中幻想着若师傅与这名唤“皇甫娇娜”的女子看对了眼,待将来见到那位王婉师娘时,还不知要如何醋海生波的事情。 “青丘皇甫,闻名已久,今日得见,何其幸甚!” 张乾嘴上说着客套话,神色间已微现凛然之意,不仅是因为记起前世记忆中的“皇甫娇娜”这个名字及相关故事,更因为已对修行界有些认识后,他知道那天台的皇甫家其实是隐于红尘的妖族世家,号称狐族正朔的青丘一脉,背后站的是更位列七大妖神之一的雪狐尊者。 客套之后,他又道:“前番劣徒不识皇甫姑娘真颜,多有冒犯之处,尚乞见谅。” 这一句话却又说得傅家姐妹如坠五里雾中,暗自仔细打量对面的皇甫娇娜,怎都记不起自己曾经得罪过她。 皇甫娇娜则浑不在意地摆手轻笑:“一时游戏,何足介怀?倒是希望令高足也不要介意妾身开的小小玩笑。” 说到此处,她忽地转头望向傅月池,脸上首次现出一抹与外表年龄相称的顽皮笑容,一双眼睛蓦然变得如蓝宝石般熠熠生辉,口中笑道:“这位妹妹,那天你无端追赶了我一回,我也小小地报复了你一下,大家便算是扯平了如何?” “你你你……“傅月池脸上登时现出惊怒与畏惧交织的神色。 她对这双眼睛都印象再深刻不过,当时便明白了师傅与对方话中之意,原来这少女便是那只弄得自己狼狈不堪的白狐! “这小狐狸好生小心眼,嘴上说得漂亮,却又来作怪吓唬月池这丫头!” 张乾瞬间看透对方用意,不由得将眉头微皱,横身站在傅月池面前,阻断了皇甫娇娜的诡异目光,沉声道:“既然皇甫姑娘不计前嫌,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皇甫娇娜听对方将“到此为止”四字说得郑重其事,便也瞬间收了嬉笑之态,如变脸般恢复先前的端庄气质:“便依先生之言,此事到此为止。先前妾身已经陈明,欲借先生方才自水中所得之物一观,未知先生是否允准?” “自无不可。” 张乾竟是没有丝毫犹豫,探手入怀,从储物皮囊中取出那一块内藏先天元胎的石头,转手送到皇甫娇娜的面前。 了解对方的身份背景后,张乾反而少了一些顾忌。他在这七天里已仔细查探过这一段河道,可以确定这石头先前并未存在于水底。 方才此物凭空出现被自己得到,足以说明其原是有主之物,且原主定是与阿青达成了某种默契,才会将其送到自己手中。 那原主的身份张乾自是无从知晓,但想来怎地都该与阿青旗鼓相当。有这两位背书,他作为这灵石元胎主人的资格不容置疑,即使对方有雪狐尊者为靠山,也须掂量一下其中的利害。 至于刻于石头孔窍内的“三尸元神”秘法,他是定然不会便宜对方的,方才取出石头的瞬间,已经用手指轻轻抹除了。 皇甫娇娜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大方,略微怔了一下才接过石头,托在掌上仔细观看。 半晌之后,她发出一声幽幽轻叹:“果然是心猿遗蜕,只可惜我终是与它无缘!” 说罢,反手将石头送还给张乾。 “敢问姑娘,何为心猿遗蜕?” 张乾听对方言下之意,似是知晓此石来历,一面接回石头重新收入囊中,一面向对方虚心求教。 方才他毫不介意地送出石头任凭观赏,皇甫娇娜也须要投桃报李,当时也没有隐瞒:“此物虽是灵石元胎,却已经有过一次化形的经历,如今不过是返本还原。 “昔年道祖与佛祖打赌,以佛子金蝉儿西行取经的结果来决定佛法是否东传进入中土。佛祖因当时的金蝉儿转世后尚未觉醒记忆与法力,便将早年镇压的大妖白猿尊者送与他做了个护法弟子,护持他一路闯过了道门设下的重重难关。 “到后来,道祖也曾暗中出手,以无上神通点化手边一块灵石,化为一只与白猿尊者的形貌修为皆一般无二的猴子,名为‘心猿’。 “那心猿入世阻拦金蝉儿西行,与白猿尊者连场激战皆胜负难分。最终还是佛祖暗施手段,助白猿尊者击杀心猿于棒下,令其重归顽石本相。 “那心猿虽死,却在灵石元胎之内留下一缕执念。白猿尊者为了使这一段恩怨不再延续下去,便将此物留在身边。” 说到此处,她带着些复杂神色道:“实不相瞒,妾身此次是受了家中老祖指点,说白猿尊者终于借佛法彻底化去了心猿执念,便有意将此物赠予有缘之人,因此赶来京城试一试运气,却不想先生才是白猿尊者属意的有缘之人。” 张乾听得这石头的来历,心中愈发欣喜,用时也更加感激不知付出怎样辛苦,才将这份机缘转嫁到自己头上的阿青。 皇甫娇娜忽又撇了撇嘴,重新现出一点与傅月池相似的娇憨少女心性:“其实那灵石元胎的价值已大打折扣。它毕竟受过一次摧折,底蕴已大不如前,即使能够在此化形,实力也不可能达到上一世的巅峰状态,甚至能否突破至元神之境也在两可之间。” 这一段话便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嫌疑了,张乾面上丝毫不动声色,微笑道:“总之是一份意外之喜,在下也不敢奢求太多。” 皇甫娇娜见对方并未受自己言辞影响,心中不免有些小小的郁闷,便也失去了与对方继续交谈的兴致,说了一句“后会有期”即飘然而去。 第七十六章 三尸元神法,浑天斗胜诀 张乾带着两个徒弟回转傅府之后,当即向傅天仇求借了一间静室闭关,尝试修炼“三尸元神”中入门分割神魂的心法。 虽是入门的第一步,其中却隐藏着极大的凶险。 只因对神魂的分割实在是一台精密至极点的手术,其中但稍有毫厘谬差,轻则记忆流失智力下降变成白痴,重则神魂崩溃身死当场。 此外,因为神魂最是敏感不过,对疼痛的感应也远远超过肉体,要从神魂主体上分割下一部分来,那种疼痛却是胜过截断肢体不知凡几。 偏偏施法分割神魂的也是本人,因而在整个过程中又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不仅要清晰的感受和承受所有的非人痛苦,更不能被痛苦干扰自己切割神魂的每一个细微操作。 张乾用了三日时间反复推演这分割神魂之法,务求将其中每一个细节都了然于心。等确认了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疏漏谬误之处,终于决心放手一搏。 他依照心法所述,将丹田之内的一道真气送入识海之内,反复凝练压缩化作一片几乎已经失去“厚度”概念的刀刃。随即运转“无厚入有间刀法”的刀意,向识海内尚未化成形体仍是混沌一团的神魂切入进去。 他之所以敢在吃透心法后便及着手分割神魂,依仗的正是已经随着修为的提升和见识的广博而渐臻难言玄妙之境的“无厚入有间刀法”。 无形刀锋刚刚触及魂体,一股真正发自灵魂深处的剧痛瞬间蔓延至全身,饶是张乾已将心志千锤百炼至坚逾金刚的地步,还是不由得在口鼻中发出一声惨哼。 尽管身体已在不由自主的颤抖,张乾分割神魂的操作却没有一丝停顿和变形。 那一片由混元真气所化的刀刃若有生命般在他神魂之中游走,精准无比地将神魂一点一点地分割开来。 到后来他的精神已完全寄托在那一片无形刀刃之上,将神魂传导至身体上那没有一刻停歇反而在不断加剧的痛苦彻底摒除在意识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片无形刀刃蓦地落在空处,随之便是神魂的一小部分脱离本体在识海中飘荡,俨然已是独立的存在。 张乾将真气所化的刀刃散去,专注于刀锋的精神亦回归本体,登时发现自己已是遍体汗出如浆,将里外衣服浸得透湿。 他握拳稍稍绷紧了身体,止住了仍未完全平复的颤抖,同时运转丙火之气笼罩全身,丝丝缕缕的白气从全身升腾而起,潮湿的衣服霎时已被烘干。 与此同时,他心中生出奇异的感觉,似乎自己同时拥有了两个大脑,彼此拥有同样的记忆和情感,却又能同步感知和思考。 张乾并未移动身形,仍保持着静坐的姿态,慢慢地适应这种古怪而奇妙的状态。 等到时间一点一滴推移至午夜子时,他探手入怀,从皮囊中取出那一块玲珑奇石,双手捧着置于身前。 那一团从主体上分割下来的神魂缓缓地离开识海,从他眉心处飘了出来。他神魂修为远不及肉身,如今本体尚孱弱无比,何况是分割下来的一小部分。也只有在这密不透风的静室之内,又是在子时阴气最盛的一刻,才能勉强暂时离体而不至溃散。 张乾不敢怠慢,驱动那一小部分神魂钻入灵石表面的一个孔窍之内,又渗透进藏在灵石中的一个拳头大小石卵之内。 在那石卵的内部,一团先天元气凝聚成具有躯干与四肢的类人形态,却还未曾形成实体。 张乾的那一小部分神魂更不怠慢,飘飘荡荡地便融入那团元气形成的头部,在一片初成规模却并未有神魂诞生的识海之内安家落户。 凭着主副神魂之间的奇妙感应,张乾清晰地“看”到了灵石内部发生的一切。 他见自己分割的神魂已经入主灵石之内的先天元胎,急忙从皮囊中取出那一黑一白、形如两条阴阳鱼的“阴阳无极丹”,张口喷出一团真气将其裹住。 那“阴阳无极丹”也立即化实为虚,散作阴阳二气纠缠交织,形成一片只有巴掌大小、黑白二色掺杂的云朵,笼罩在灵石的上方。 似是感应到那团小小云朵之内蕴积的庞大能量,张乾捧在掌中的灵石由内而外微微震颤起来,表面分布的九处孔窍同时生出极大的吸力,那黑白云朵中立时延伸出九条纤细的黑白交织气流,源源不绝地注入那九个孔窍之内。 随着黑白云朵变得越得越来越淡,灵石的震颤也越发的激烈。 当云朵彻底消散,足以匹敌地仙金丹的“阴阳无极丹”完全被那先天元胎吸纳的一刻,那灵石表面现出蛛网般的裂纹,终于“喀嚓”一声裂成无数碎片。一个拳头大小的浑圆石卵从张乾手中滚落在地面上,就地滴溜溜一转,旋即化作一个高仅一尺、粉嫩肥圆的白衣少年。 那少年在地上将身一躬,登时如吹气般长到正常的十五六岁少年身量,昂然站在张乾面前。 拥有了这么一具少年人的身体,张乾的心态也似陡然年轻了几岁,向着本尊笑嘻嘻地道:“虽是分身,也总要有个称呼,从今之后,我便唤作‘石清虚’了。” 说罢却自顾自的闭上双目运转功法。 如今那“阴阳无极丹”的庞大能量仍留在他的体内,凭着先天元胎所化的这一具得天独厚的身躯,他有足够的底蕴将其彻底消化吸收纳为己用,使分身一举缔结金丹,先本尊一步证就地仙道果。 张乾按照《九转丹元功》搬运体内能量,岂料那庞大能量刚被调动,竟不受控制的改了路径,按照一种他完全陌生的法门运转起来。 “阴阳无极丹”的能量运行速度越来越快, 依照那陌生的法门一次次周天运行,逐渐蜕变为一种蕴含无穷变化的玄妙真气,百川归海般汇集至气海丹田,化为漩涡涌向向着中心处的一点。 伴着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大响,一颗指尖大小、浑圆无暇的光灿灿金丹从那真气漩涡的中心处跳出,势如长鲸吞海般将所有真气一口吞下。 与此同时,张乾本尊与分身的脑中都凭空现出一门功法的全貌,其名为“浑天斗胜诀”! 他将急忙将分身由内而外仔细检查一遍,确定了并无隐患后,叹息道:“原来那心猿虽已身死,连一缕执念也被白猿尊者消除,终究还是留了一些东西下来,结果仍是便宜了我。” 第七十七章 灵通如意,百变千幻 原来那心猿虽然真灵已灭,执念不存,但已经修炼到出神入化、与真身融为一体的功法烙印却留在了返本还原的先天元胎之内,便是张乾分身糊里糊涂得到并以之铸就金丹证得地仙道果的“浑天斗胜诀”。 这门功法来头极大,是道祖为心猿量身打造,蕴含夺天地造化之机,化腐朽为神奇之妙。 当初心猿便是凭此功法演化的一身神通法力与白猿尊者争锋,若非佛祖暗中插了一手,双方的生死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那“石清虚”化身闭目仔细感悟了一阵,“浑天斗胜诀”的种种妙用在心头纷至沓来。 良久,他蓦然张开双目发出一声轻笑,圆滚滚的身躯往空中一纵,竟变成了一只圆头圆脑的肥麻雀,蒲扇着两个小翅膀在室内盘旋三匝。 那麻雀往地上一落,却又化作一头圆脸凸肚的橘色肥猫,拖着一条长长地尾巴,步伐优雅从容地来回行走两趟。 橘猫走回张乾面前,忽又人立而起,重新变成人类形态,却不是本来的圆肥少年形象,而是变得与本尊一模一样,两者对面而立,简直似在对镜自览一般。 两个张乾同时摇头失笑,其中一个身躯缩小了一圈,旋即恢复了化身本相。 那化身抬起双臂,露出白白胖胖的双手,手指并拢骈伸皆作掌刀之形。而后便看到那两只手掌融化成一团浓郁白气并拉伸变形。等到白气重新凝聚为实体时,手掌赫然已变成两柄连接在手腕上的三尺长剑。 化身将两柄晶莹雪白如同玉质的长剑交叉一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响,而后运剑如风在这斗室之内演练了一番。 一轮剑法演练完毕,那两柄长剑又散作白气还原为双手形状。 张乾本尊看着化身将“浑天斗胜诀”的诸般灵通变化之法略作演示,心中已是喜不自胜。 其实这“浑天斗胜诀”固然玄妙万方,却也本就是先天元气所化的化身修炼才能相得益彰。若换成本尊,虽然也能修炼此法,却怎都要有了元神之境的修为后,才可拥有此等百变千幻之能。 他张开右手望空一招,那化身当即将身一团,又变成那拳头大小的石卵形态,自动飞入他的掌中。 张乾将石卵掂了一掂后,转手将其收入怀着的皮囊之内。 储物皮囊本来不能存放生灵,但他这化身乃顽石孕育、元气所化,本身与其他生灵大有不同,却不在此限制之列。 张乾大大地伸个懒腰,让全身骨节发出一串噼里啪啦的清脆爆响,而后推开门走出静室,结束了这一次的闭关。 “师傅!” 每天都在静室外等候的傅清风和傅月池急忙迎上前来。 傅清风问道:“师傅,此次闭关结果如何?” 张乾笑吟吟地道:“还算不错,有些收获。” 两女修为尚浅,并不懂得他闭关修炼的是什么法门,只是他说有收获,便都代他欣喜。 此刻傅天仇已去兵部处理公务,傅家姐妹便将师傅请到花厅之内坐落,又命人准备酒菜,设了一个小小的宴席为师傅做贺。 张乾吃了两杯酒后,向傅清风笑道:“清风,我这里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傅清风忙起身应道:“师傅尽管吩咐,弟子自当效劳。” 张乾道:“我打算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却也不便一直借宿贵府。你派人帮我在外面寻一处住所和一间店铺,然后我便要搬出去住,同时也要重操旧日营生了。” 傅月池不解地问道:“师傅你在这里住得好好地,为何突然说要搬出去住?” 傅清风则是相信师傅自有主张,便没有如妹妹般质疑:“师傅放心,弟子今天便安排人去做。” 她办事的效率极高,再说以堂堂兵部尚书千金的身份,要在京城置办点产业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转过天来,便向张乾禀报说已经找到合适的宅院和店铺并买了下来。 张乾跟去看了,见宅院居清幽深巷、店铺处繁华闹市,比金陵自己购置的却好了太多,心中大为满意,当天便从傅家搬了过来。 他也知道这宅院和店铺必然价值不菲,却没有向傅清风开口询问。 须知他是将傅清风当做亲传弟子来培养的,连自己赖以奠定修行根基的《九易炼形术》都毫无保留的传下。这一层关系之亲密,即使比之父子也差不了多少,因而享受她的孝敬也便心安理得。 重开了一家“张记生肉铺”后,张乾要求傅清风每日来自己这里帮忙,在自己的指点下亲自动刀屠宰猪羊。 也难为傅清风这官宦千金竟放得下身份,当真卸下钗环、换下罗裙,改做布衣荆钗的朴素装束,而后提了一柄屠刀,依照师傅指点的运劲使力、进退趋避之法,将一头头牲畜宰杀分割,渐渐地已接触到“无厚入有间刀法”的“批郤导窾,游刃有余”之妙。 初时张乾倒也喊了傅月池一起来帮忙,也显得做师傅的对两个徒弟一视同仁。 只是傅月池向一头待宰肥猪挥出的第一刀便偏了方向,引得那头伤而不死的肥猪发出一阵惨叫。而后傅月池便发出比那头肥猪更大的惨叫声,丢了刀子狼狈逃窜,再也不肯走进屠宰场半步。 张乾看她确实没有这份心志,便也不再勉强,改将从妻子处学到的一路剑法传授给她。 傅月池倒极爱这路颇具曼妙轻灵之美又不乏威力的剑法,练得也算颇为用功。 傅清风官宦千金的身份操持屠宰贱役,很快便成为京城街头巷尾流传的一桩奇闻,后来甚至传入宫中被隆兴帝知晓。 傅天仇一直到长女今后的道路将与寻常女子迥然而异,便也听之任之没有多做干涉。 只是如此一来,那些官宦豪门听说这位傅家大小姐竟是如此特立独行后,纷纷打消了原本与傅天仇这位当朝重臣联姻的念头。 傅清风对此自是毫不在意,反而是乐得清静,每日仍我行我素地来师傅这里磨炼刀法。 转眼已是近半年光景。 这一天,傅家姐妹都在张乾的铺子里帮忙。傅清风负责切肉割肉,傅月池负责算账收钱,张乾则以师傅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悠闲品茶。 因为有两位大小姐作招牌,张乾这铺子的生意却比金陵时还要兴旺。 这边刚刚送走了一批客人,门外忽地有一人龙行虎步地闯了进来,口中大笑着喝道:“张一郎,你果然做得好大事业!” 第七十八章 小庙妖风,悬鉴不明 张乾早看到从门外进来的正是据说去查甚案子、结果自己来到京城半年都未能谋面的庞勇,紧跟在他后面走进来的则是已和庞勇成亲的夏冰,急忙起身迎上前去,抱拳笑道:“小本经营,勉强糊口罢了。怎及得上贤伉俪在公门修行,功德无量?” 这一句客套的无心之言却似触动了庞勇的心事,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还说什么功德无量?一郎你是不知道这一次我们查的是什么案子,委实令人丧气。若非你嫂子割舍不下这份香火之情,哥哥我又得了悬鉴司的好处,早就拔腿走人不受这腌臜气了!” 张乾看他有满肚子的牢骚不吐不快,当即吩咐了两个徒弟继续照顾生意,自己则请庞勇与夏冰到里间详谈。 请这对夫妇落座之后,又奉上两盏清茶,张乾笑着问道:“说起来庞大哥和嫂子究竟查的是什么案子?小弟来京师已将近半载,到今日才得与二位相见。” 庞勇没好气地道:“年初时悬鉴司得到消息,说是浙江境内出了一户私娼,是一个姓吴的老婆子带着一个唤作‘妮子’的女儿经营。据传那妮子窈窕无双,引得许多豪商巨贾为一亲芳泽而一掷千金甚而破产倾家。 “最后是一个嫖客家有悍妻,因气不过丈夫留恋烟花之地,便纠集了一些人去找她们母女算账,上门后却发现那处院落已经荒废破败,似是多年无人居住的样子。 “这还罢了,事情传开之后,又有人记起十余年前便在江苏见过这对母女,她们那时便已在做此营生。更诡异的是根据那人的描述,这母女二人的相貌身形在经过十多年后竟然没有一点变化。 “此事由悬鉴司分布各地的眼线上报后,上面判断那母女当为妖物所化,于是派出我们夫妇两个前去查探究竟。只是对方早已鸿飞冥冥,我们到了之后根据一点蛛丝马迹千方百计追索,绕了大半个中原,结果反而追回了京师。” 张乾脸上现出若有所思之色,一是由庞勇所述情节,确定这应该又是《聊斋》中一个故事的演变,一是从他话中听出些旁的意味。 略作沉思之后,他皱眉问道:“那对母女纵有古怪,也不过是骗了些钱财,并未闹出太大动静。悬鉴司任由你们夫妇这两员干将如此旷日持久地追查此事,不觉有些大材小用了吗?” 庞勇哂道:“还说什么大材小用,如今人家分明是将我们碍眼之物,正乐得远远打发出去眼不见为净。” 看到张乾面露不解之色,一旁的夏冰也叹息一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做了一番详细解说。 原来自从昔年“悬鉴司”首座巩元方仙逝,悬鉴司内部也随之发生不小的不安元。 在大周立国之初,巩元方因与太祖皇帝有些因果纠缠,便凭着人情面子邀请了一些好友或其门人,组建了“悬鉴司”这个隐于朝堂又将触角遍布天下的机构,专门处理妖魔邪祟为患之类的超凡事务,在不为人知的层面守护大周天下。 “悬鉴司”并非修行宗派,核心人员虽然不多,成分却颇为复杂,不仅有佛道两脉的修士,也有无门无派的散修,甚至还有收服招安的妖族。 他们都对巩元方这位元神真仙或敬或畏,彼此之间却因出身而并不算和睦。 有巩元方在时,各种矛盾和问题都被各人隐藏在心中,表面上还算是一团和气;等到巩元方一去,这些矛盾和问题便很快显现出来,而最直接的因素便是那“悬鉴司”的首座之位。 原本在巩元方之下有五大地仙级别的执事,其中两个为道门出身的修士,一个为佛门高僧,一个是以武证道的剑客,最后一个则是被巩元方降服的妖族。 在这五大执事之中,本来是以道门剑修燕赤霞实力称冠。奈何他形如烈火,早在成泰帝年间便因看不惯朝廷的黑暗挂冠而去。 除了燕赤霞外,那剑客夏侯风雷平生便只有练剑与除妖两大嗜好,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妖族执事展鹏则因出身的关系,自动失去上位的资格。 剩下有份争夺首座之位的,便只有焦螟与南山这一道一僧。 两人的实力和人脉原来不相上下,却不料那南山和尚竟走通了国师无尘的门路,得他开口向隆兴帝进言举荐。 当时隆兴帝已对无尘言听计从,当即便打破了王权不涉“悬鉴司”内务的先例,降旨任命南山为“悬鉴司”首座。 对于这一份圣旨,“悬鉴司”内的诸人或可不放在心上,却不能忽视无尘这位功参造化的佛门圣僧的意见,纵有人心中不甘不愿,也只能接下旨意,承认了南山和尚的首座身份。 南山和尚上位之后,便开始有意无意打压焦螟一脉的道门势力。夏冰本为焦螟的亲传弟子,于是连带着刚刚与她成亲的庞勇,自然得到重点关照而受了不少闲气。 等夏冰说完后,庞勇仍是气恨难平,悻悻地道:“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话是一点不错。不算各地眼线,悬鉴司核心执事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号人,平日又做得是降妖伏魔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居然也会弄出这等争权夺利、倾轧排挤之事,将好好的一个悬鉴司搞得乌烟瘴气。嘿,如今的悬鉴司自身尚不明不白,还说什么‘鉴幽烛微’!” 张乾再次听到国师无尘之名,而且得知他竟插手了“悬鉴司”首座人选事宜,心中顿时生出些紧迫不安之感。 但他也只能将这事情记下放在心中,还远远不够资格参与干涉,便将话题转回先前的那桩案子,问起两人的打算。 庞勇有些无奈地道:“既然领了任务,怎都要想方设法完成。否则,南山那贼秃还不知会拿出怎样的嘴脸。但我们只查到那对母女该是辗转来到了京师,偌大京师人海茫茫,要将她们找出来却着实不易。” 看到夫妻二人都面有愁容,张乾忽地哑然失笑:“在这件事上,小弟或能帮到些忙……” 第七十九章 拳打群童无敌手 骤闻此言,庞勇和夏冰一起目光灼灼地向张乾望来。 虽说当初彼此交往的时间不长,但夫妻二人都知道他胸有丘壑,做事素来谋定而后动,如今既然说出这句话来,必然是有的放矢。 张乾一面回忆着那篇题为《鸦头》的故事情节,一面斟酌道:“这几年小弟行走江湖,恰好在偶然间了解了此事的一些原委。你二位可试着在京城找两个人出来——一个是育婴堂收养的孤儿,名字该是唤作‘王孜’;另一个则是来自东昌府的商贾赵东楼,不过他如今该已有些落魄了。若能找到这两个人,那对母女的下落便不难查找。” 庞勇和夏冰面面相觑,却不知他说的这两个人与要寻找的那对母女有何关联。 张乾知道两人心中有无数疑问,却没有办法说得更详细,毕竟他也不知在这方世界发生的真实情节与自己前世读过的故事是否有所出入。 看到张乾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庞勇和夏冰便都不再追问。反正已经有了身份姓名,以“悬鉴司”的力量,要在京师找出这两个人应该不算困难。 夫妻二人更不怠慢,当时便向张乾告辞,赶回“悬鉴司”安排寻人事宜。 几天后,有人给张乾送来一封书信。他打开看时,见写信人却是庞勇,在信中说是那孤儿王孜与商贾赵东楼都已有了下落,他和夏冰去见赵东楼,想请张乾去一趟育婴堂,先将王孜接走带在身边。 张乾摇头无语,已由此看出庞勇和夏冰在“悬鉴司”内的日子确实难过,以至于这么一件小事便需要请自己这个外人帮忙。 不过应下此事倒也无妨,毕竟他对那个唤作“王孜”的孩子也颇有些兴趣。 在前世读过的故事里,此子本是人与狐妖结合所生,却似天生拥有克制狐妖的能力。其外祖母与姨娘皆是修行有成的狐妖,结果竟毫无还手之力地丧命在他刀矢之下。 正在铺子里帮忙算账收钱的傅月池正感到无聊,听说了师父要出门办事,便吵着要跟去。她唯恐师父不肯答应,又把正专心剔骨切肉琢磨刀法的姐姐强行拉到身边。 张乾想到让两个徒弟增长些阅历也不是坏事,便很痛快地点头答应下来。 当下师徒三人向正要进门的客人告了声罪,一起出门往书信中交代的地址赶去,不多时便来到那一座专门收养弃婴孤儿的育婴堂时,却正看到甚为有趣的一幕:在门前的巷子里,正有十几个孩子分作两边剑拔弩张成对峙之势。 其中一边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孩子,看上去有七八岁,眉眼生得甚是清秀,只是大头细颈,身躯单薄,一副长期缺乏营养的样子;另一边则人多势众,而且都是十来岁的男孩子,虽然也都是面有菜色身体瘦弱,身量却都比对面的男孩高出一截。 “王孜,识相的便把你藏得钱拿出来献给小爷,否则须要吃小爷的拳头!” 在人多一方,一个比同伴都高出半头、身形却更显瘦削的孩子举起两个干瘪的小拳头,恶声恶气地向对面喝道。 “师父,我先去阻止他们,然后将那孩子带过来!” 听说那个势单力弱的孩子便是此次要寻找的王孜,又看到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傅清风便有心上前干涉。 张乾却似来了兴趣,不仅摆手拦住傅清风,反而带着两个徒弟后退了几步,站在巷口做出看热闹的架势。 那王孜却并未现出丝毫畏惧之色,将一双小手叉在腰间,昂然道:“钱,小爷自有,但那是小爷辛苦赚来攒着,准备用作寻父的盘缠,凭什么把来与你?难道便凭你们这几条臭鱼烂虾?你们敢是忘了往日吃的苦头!” 口中说话的同时,他竟是孤身面对着十多个年岁身量都超过自己的孩子,向前踏出一步。 随着王孜踏前一步,对面那些孩子却齐齐地向后退了一步,最前面的徐三也明显有些含糊,却仍色厉内荏地喝道:“你这话只好骗鬼!大家都一样的没爹没娘,你却到哪里去寻父?” 王孜闻言不但不恼,反而现出些得意洋洋的神色,双手扯开撩起单薄的上衣下摆,露出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的上身,指着胸前竖写的一行字笑道:“你们都知道我身上生来便有这一行字,可有人识得它们?” 对面那些孩子俱都一脸茫然,他们在这育婴堂中的生活清苦之极,能熬过灾病活到现在已殊为不易,却从没有闲心也没有机会去识文断字。 王孜越发得意,指点着胸前道:“小爷早已求前街代写书信的赵先生看了,这行字写的是‘山东王文之子’,又说我名字王孜多半便是由此而来。从那天起小爷便开始想法赚钱,只等再长大一点便要去山东寻找我那唤作‘王文’的父亲。你们要抢小爷的钱,便是想断了小爷与父亲团圆的机会,可想要了定要如此做?”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这小小的孩童身上竟溢出些微肃杀之气,一双原本乌黑晶亮的眸子里笼上一声极淡的妖异红芒。 对面的那些孩子本能地感到威胁,一齐向后再退一步。 随即那徐三却蓦地咬紧牙又向前一步回到原位,口中尖声喝道:“大家不要怕,这小贼以往只打得过我们三五人,却怎都打不过我们所有人!我知道他已攒下四十多文钱,打倒他问出钱的下落后,大家平分了去买肉吃!” 说罢将双拳抡成风车般当先冲向王孜。 其余的孩子听到一个“肉”字,登时双眼放光将素日对王孜的畏惧抛诸脑后,齐齐呐喊一声跟在徐三的身后向压向王孜。 王孜目中的红芒更亮了一些,衣服掩盖下的双臂和双腿上同时浮现出一条扭曲盘绕形如虬龙的青筋,一声不吭地迎面撞向冲在最前面的徐三,只一拳便从对方破绽百出的双拳之间穿过,狠狠地砸在他的鼻子上。 这一拳的力道好大,当时便将徐三整个人打得仰面摔倒,两个鼻孔之中鲜血狂喷,染红了半张脸,望之触目惊心。 不等后面被这一拳吓住的孩子们决定是进是退,王孜如一头凶狠的小狼般冲入人群,两个拳头专照头脸招呼。 只听得一声声惨叫痛哼接二连三响起,一个个孩子东倒西歪摔在地上。 转眼间,王孜已经从巷尾打到巷口,身后没有一个孩子能够站立。 他阴沉着一张脸转回身去,捏着拳头盯住徐三这始作俑者,正要再走过去给他一个更深刻的教训,保证他牢记住不会再找自己麻烦时,忽地感觉后颈一紧,随即便双足离地被人提在空中,耳边同时传来一个浑厚温和的笑声:“小子,你方才做的确是不错,不过也该到此为止了。” 王孜心中一惊,正要用力挣扎时,又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娇滴滴的笑声:“这孩子虽然不错,却还有些野性难驯,张先生不如将他交由妾身来管教一番如何?” 话声入耳的瞬间,他只觉眼前一花,对面凭空多了一个美得难以形容的白衣少女,从袖中探出一只纤纤素手,向着他的身上抓来。 第八十章 掌退娇娃有奇术 “娇娜姑娘,这玩笑却开不得!” 张乾面上神色微变,一手仍提着王孜,另一只手却运掌如山,向着对面探来的那只纤纤素手缓缓推出。 在王孜身前突兀出现又伸手来抓的白衣女子正是出身青丘狐族的皇甫娇娜。 看到张乾右掌的一推之势,她的俏脸也略微变色,却是看出其中的玄妙和厉害。 原来张乾已猜到皇甫娇娜是一位结丹妖王,所以一出手便用上了修炼已得小成的《五岳真形图》。 他在掌心处以戊土之气勾勒出中岳嵩山的符箓烙印,掌推如山岳横移,掌势携山岳之力。 皇甫娇娜抓向王孜的素手化为掌势,折向迎住张乾推来的右掌。 一大一小两只手掌在王孜身前正面相遇,却无声无息也没有丝毫动静,彼此只是轻轻一触便即分开。 皇甫娇娜纤细娇小的身躯没有丝毫移动,连满头如墨秀发与一身如雪罗裳也不见拂动,只是自然而然地将那只素手收回身侧,纳入垂下的广袖之内。 张乾的魁梧身形同样不动如山,收掌的同时,将另一只手里提着的王孜放下推到身后。 傅清风立时上前一步,拉住王孜的小手,扯着他退得稍远一些。 方才那些孩子固是完全没有看懂两人交手的玄虚,便是傅月池也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师父和对面那可恶的狐狸精互击的一掌因何都没有用上力道。 但傅清风修为已颇有根底,隐隐感应到那看似风平浪静的一掌之间暗蕴的汹涌波涛。 她甚至敏锐地观察到师父的双脚已将坚实的地面踏得略微凹陷,从而推测出师父在与对方交手的这一合之下稍落了下风。所以才会将王孜放下,以便接下来能够心无旁骛全力出手。 只可惜傅清风的修为和眼力终究有限,因而未看出张乾固然落了点下风,但皇甫娇娜也并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从容自若。 方才她收掌后立即以衣袖遮住素手,实是为了掩饰手掌的一丝不自然颤抖。同时她已在心中惊异对方的这一掌不仅掌力重如山岳,更厉害的是将如山掌力约束双掌接触的方寸之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泄露。 这一掌蕴含的力量尚在她对张乾修为的认知范畴之内,毕竟对方分明已是人仙之中的佼佼者,但这一份对力量精细入微的掌控力,便是高出对方一个境界的她,也不由得暗自警惕。 心中生出几分凝重之意,皇甫娇娜的俏脸上却依然巧笑嫣然:“张先生,妾身只是看这孩子可爱,想要带回去好生抚养教导,还请先生成全一二。” 她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说要抚养教导王孜这七八岁的孩童,令人颇觉怪异别扭。 张乾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姑娘要带走这孩子,究竟是想以抚养之名就近监管,还是……杀之以绝后患!” 他无意与对方做口言辞纠缠,索性借着心中的一些猜测直接掀桌,看对方究竟如何反应。 为了防止对方彻底撕破脸,他在说话的同时,探手入怀从储物皮囊中取出分身“石清虚”所化石卵。 听到张乾此言,皇甫娇娜的面色当即微变,看到他拿在手中的石卵时,美目中更多了几分凝重。 对方既然挑明,她便也不再遮遮掩掩,正色道:“妾身此生从未开过杀戒,又岂会加害这无辜孩子?只是偶然发现这孩子生就孽筋又杀性极重,若弃之不理,将来不知又多少族人会死在他的手中。因此,妾身有心将他带回天台家中加以引导,教他懂得明辨是非善恶,不要被自身本能驱使而妄造杀孽。” 张乾虽首次听到“孽筋”的说法,却也猜到这必是天然克制狐族的一种天赋异禀。 听对方言辞恳切,他便也坦然道:“不瞒娇娜姑娘,在下略知这孩子的身世。此来固然另有原因,也是有心周全他与父母失散的父母团聚。姑娘若当真不存恶意,是否能等见到他父母之后,征得其同意再做决定?” “你知道我爹娘在哪里?” 身后的王孜听到这句话时双目一亮,用力从傅清风手中挣脱,跑来张乾的面侧,仰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看到这孩子一张小脸上满是希冀求肯之色,另一边的娇娜轻轻叹息:“方才妾身一时情急,行事却有些鲁莽了。如此便依先生之见,待得这孩子见过他的父母再说此事。若妾身看得不错,与妾身同族的当是这孩子的母亲,她必然明晓其中厉害,不至拒绝妾身的提议。” 说罢便向张乾施了一礼,又望了一眼王孜,移步从一大一小身侧飘然而过出了巷口。 她走得云淡风轻,其实心中也颇有些郁闷,前后两次奉了家中老祖之命入京办事,结果都是因为撞上张乾而横生波折,确是令人无奈。 张乾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先将手中的石卵收起,然后含笑摸了摸王孜的头顶,温言道:“好孩子,你很快便能见到见到自己的父母。我要带你离开此处,你可还要与人道别?” 王孜自出生以来便对人心中的善恶之念有一种莫名的感应,一直以来也都是本能地循着这种感应行事。 他能够感应到面前这个高大男子对自己心怀善意,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对方。 听了张乾的问题,他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转身跑到一侧的墙边,从墙上抽出一块掩饰极好的活动墙砖,探手入内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来。 打开纸包,现出里面的几十枚零散铜钱,王孜转身向着那些刚刚被自己痛打一顿,对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懵懂无知的孩子们笑道:“小爷要去和爹娘团聚,这些钱已经用不到了,便都送给你们,权当酬了咱们这些年打打闹闹的情谊!” 说罢毫不吝惜地扬手将积攒许久的铜钱洒在那些孩子们身上。 张乾看着这孩子颇显毫气的行径,当时哈哈一笑,伸手牵着他去那育婴堂里,寻找任由孩子们在外面斗殴而始终不闻不问地主事之人。 第八十一章 父子相会,各话前因 负责管理这座育婴堂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身肥肉和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形成鲜明的对照。 听说张乾要带走王孜,这妇人带着一脸欢喜神色摸出一本账簿,翻开其中一页将王孜在育婴堂数年来的花费一一列举分明,最后抹零取整要张乾拿出十两银子才能领人。 傅月池大怒,当时气哼哼地便要出手教训这妇人。 张乾却摆手将她拦住,随手抛下一块银子,带了王孜转身便走。 傅月池不明白师父为何如此示弱,噘着嘴跟在后面,不住地小声嘟囔抱怨师父不该把钱便宜了那肥婆。 傅清风却已领会师父这样做的用意,先训斥了没大没小指摘师父的妹妹,然后向师父说明自己会安排人将那座育婴堂整顿一番,日后也会经常关注那里的情况。 张乾看这弟子虑事稳重周全,心中自是大感满意。 他当然知道那妇人平日定是在那些孩子身上刮了不少油水,但这座育婴堂的存在,终究是给许多因为各种原因而遭遗弃的孤儿们提供了一方栖身之所。 若是任由傅月池闹个天翻地覆,不过是徒逞一时之快而于事无益。 再说不管是想要出气还是帮助这里的孩子们,凭她们姐妹的身份,只要说一句话便有的是人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实在用不着自己亲自下场。 一行四人回到张乾的住处,却见庞勇和夏冰已经带着一个中年男子在门口等候。 张乾看那男子约三十五岁年纪,相貌倒还端正,只是满面憔悴衣衫褴褛,显得甚是落魄,应该便是自己让庞勇夫妇去寻找的赵东楼了。 王孜只知张乾带自己来与父母团聚,因此看到这三人时,两只亮晶晶地眼睛立即盯上了甚有夫妻相的庞勇和夏冰。 张乾看在眼里,在他后脑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这两位却不是你的父母,你小子莫要心急而认错了人!“ 王孜有些失望地“喔“了一声,收回了充满孺慕之情的热切目光。 张乾将人请到家中落座后,庞勇先将那中年人做了介绍,果然便是来自东昌府的大商贾赵东楼。 赵东楼先前已经落魄到露宿街头,知道是张乾提供了线索,庞勇和夏冰才将他从街头寻来,暂解了他的饥寒之困,当时急忙向张乾连连致谢。 张乾举手将他扶住,随后将王孜唤到身边道:“这孩子便是赵老板同乡好友王文的公子,我有心周全他们父子相会,还请赵老板说一说王文在东昌府的详细住址。“ 赵东楼愕然道:“东昌府距此有千里之遥,何况时隔数年,也不知王文贤弟是否搬迁,一时之间张爷如何能够令他们父子相见?“ 张乾道:“此事我自有区处,赵老板只管将你知道的说出来便是。” 赵东楼不便多问,当即说明了当年自己在东昌府时所知的王文住处。 张乾记下后不再多问,随即探手入怀从皮囊中取出那颗石卵,扬手掷出窗外。 那石卵在空中滴溜溜一转,化作一道白光顷刻消失。 赵东楼固是看得瞠目结舌,庞勇和夏冰也各个惊异,不知他何时修炼出这等手段。 张乾也不解释,转向赵东楼问起妮子母女的底细。 赵东楼至今尚不知妮子母女俱是狐妖,当时只说了自己数年间的一段经历。 当初他至湖北经商时偶遇妮子,自此便沉溺于其美色媚态之中无法自拔,终日以妮子母女开设的妓馆为家,将家中父母妻儿尽都抛之脑后。 其间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便是间接促成了好友王文与妮子小妹鸦头的一桩姻缘。 后来鸦头不愿顺从母亲吴媪心意出卖色相,选择了随王文这倾慕于她的老实书生私奔。 吴媪一度大发雷霆,甚至迁怒于赵东楼,不许他与妮子相见。还是赵东楼倾尽千金讨好吴媪,才哄得她平息了怒气。 后来吴媪不知通过什么门径,竟将私奔的鸦头抓了回来,全不顾母女之情地多次痛加捶楚。为了彻底断绝她与王文的夫妻之情,又决定搬离湖北地界,一路辗转到了京师。 期间赵东楼依旧对妮子一片痴心,不离不弃地一路跟随,妮子母女的一应花销尽独自承担。 到了京师后,鸦头产下一子,吴媪不理鸦头泣血哀求,抱去后随意扔在后巷,打算让这孩子自生自灭。 赵东楼得知此事后,虽然畏惧吴媪发怒再阻拦他与妮子相见,但终是良心难安,遂趁夜去悄悄抱走孩子送到了一座育婴堂里。 然而这一次不用吴媪阻隔,妮子也不愿再与他相见,原因便是经过这几年时间,他囊中逾万金银已消耗殆尽。 看赵东楼再也拿不出钱财供自己挥霍享乐,妮子竟瞬间变脸,将往日的柔情蜜意尽都收起,和母亲一起冷言冷语地开始赶人。 他初时仍难割舍对妮子的痴迷,纵使受了许多羞辱仍厚颜稽留,只盼妮子能回心转意重修旧好。 等见到妮子迅速令寻了出身富贵的恩客,甚至好不避忌地当面与之调笑欢愉,又经一直身遭囚禁的鸦头进言警醒,赵东楼终于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和妮子的一场露水姻缘自财帛而起,如今自然也因财帛而终。 他不再等人驱赶便主动离开,在街头靠着帮人做些短工勉强度日,只想攒够了盘缠便立即回乡。 赵东楼这边刚刚说完自己的经历,众人都看到一道白光从窗外飞进,钻入了张乾抬起的衣袖之内,然后便听到外面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这……这是哪里?”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张乾扬声道:“外面的可是王文王先生吗?烦请入内相见,这里有你的两位亲友。” 听到“王文”二字,王孜的两只眼睛登时亮了起来,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门口。 不多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子走到门前,带着些猜疑和恐惧的神色打量室内的众人。 “果然是王文贤弟!” 赵东楼一见大喜,急忙起身快步迎上前去。 “你是……东楼兄!” 王文也认出了眼前的赵东楼,脸上同样现出惊喜之色。 赵东楼不待对方见礼,扯着他入室先来到王孜面前,笑呵呵地问道:“贤弟,你可识得这孩子吗?” 王文看到这孩子与自己幼时足有六七分相似的小脸,心中蓦地生出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结结巴巴地道:“东楼兄,这……这孩子难道是……” 王孜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地急切,仰面看着这令他本能便生亲近之感的男子,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爹!” 王文被这一声“爹爹!”唤地头晕目眩几乎跌倒。 等耳边传来赵东楼的一句“贤弟,这便是你与鸦头的孩子,名唤王孜!”他才如梦初醒,也顾不得询问情由,一把将面前的孩子抱在怀中,叫一声“我儿,为父想得你母子好苦!” 一时间,父子二人又哭又笑,彼此情难自禁。 好半晌后,王文稍稍平复了情绪,这才紧紧牵着孩子的小手,上前来与赵东楼见礼。 赵东楼也将众人为他做了引荐,又问起他如何来到此处。 王文才知道自己竟已身在京师,当时惊得目瞪口呆。 等赵东楼再次发问,他才说自己方才正在东昌的家中闲坐,忽地被一道从天而降的白光卷入空中。恍恍惚惚间只听到耳边风雷之声大作,等到双足落地白光消失,便发现自己已在外面的院子里。 众人这才知道张乾手段的厉害,见识最广的夏冰已在猜疑这位老朋友是否已经结成金丹证就地仙道果。 张乾又向王文问起了吴媪、妮子和鸦头母女的事情。 王文倒也不算愚钝,既然知道了眼前的张乾是位异人,便想到自己一家三口团聚的事情多半便着落在他的身上,当时毫不隐瞒地说了自己所知的一切。 原来当初结伴私逃时,鸦头便显露了一些神通法术,并坦言了自己狐妖的身份。但王文果然是个痴情种子,丝毫不因其为异类而疏远。 一人一妖结为夫妻后只厮守不到一年,吴媪便寻上门来,施法将已有身孕的鸦头擒去。 王文悲痛之下,昼夜兼程赶往湖北的那间妓馆,誓要与妻子同生共死。但赶到时只见人去屋空,又多方寻访无获,只得泱泱返回家乡,从此只是闭门读书,再不肯提婚娶之事。 说到此处,他牵着儿子一起在张乾面前拜倒,垂泪恳求道:“拙荆虽为异类,却最是温顺贤良,生平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在下知道张爷是风尘奇人,只盼你能仗义出手,救拙荆脱离其母桎梏,成全我一家三口的天伦之情。王文此生当铭记此恩,没齿不忘!” 张乾伸手将这父子扶起来,笑道:“我已允诺了王孜这孩子,要让他与父母团聚,自然会说话算数。不过要救尊夫人,还需先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听了此言,众人都将目光落在赵东楼的身上。 赵东楼犹豫片刻,忽地向张乾拱手深深一揖,道:“在下确实知晓妮子母女的所在,只是希望在告知张爷之前,张爷能够应下一件事情。” 第八十二章 镇妖伏邪翻掌间 “师父,依赵东楼所言,吴媪母女已经在此处居住了七八年之久,为何庞勇大哥年初时收到的消息却说她们远在浙江?” 站在一处规格不大却甚是别致优雅的院落门外,傅清风有些疑惑地问身边的张乾。 今日傅清风仍做了当初狩猎时的那身男装扮相,金冠束发,箭袖武服,显得格外英姿飒爽,丰神如玉。 张乾则依旧是素常一件半长不短、半新不旧的灰色布衫,身上又早已不见了早年的精悍之气,若非傅清风神色恭谨地随侍在他身后,只怕反要被当做连打手都不够格的跟班之流。 听了傅清风的疑问,他含笑解释道:“这也没甚奇怪的。常言道‘狡兔三窟’,何况是更加奸狡的狐狸?那对母女定然在天下各处经营了多处巢穴,甚至安排了多重身份。一则操持那以色相魅惑男子的勾当,二则也方便急难时藏身。先前庞大哥夫妇始终寻不到她们都踪迹,原因也当是在此。” 傅清风仍有疑惑未解:“先前师父你根据王文辗转从她娘子鸦头处得知的一些情况判断,那吴媪和妮子这两只狐妖多半以到了化形巅峰接近结成妖丹的境界。既然如此,她们为何不专心修炼以求突破,为何要混迹风尘做这等出卖色相的下流勾当?” 张乾摇头笑道:“清风你是不知妖族由化形而至结丹的艰难。在雷霆之劫下,能够生还晋级者实是百中无一,而死的又多是只凭本能修炼,没有得到传承的野生妖怪。 “面对几乎是十死无生的威胁,并非所有妖族都能勇猛精进死而无悔,更多的是选择了压制修为,凭借已经拥有的悠长寿命和实力纵情享乐,其中不乏肆意残害生灵之辈。 似吴媪和妮子这对母女这般,只是凭借美色赚些钱财,已经算是老实本分的了。若非还有周全小王孜母子团聚这桩事,我其实懒得理会她们。” 傅清风恍然道:“想必师父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答应赵东楼的要求,对吴媪和妮子手下留情。” 张乾点头道:“我看赵东楼的精气神只是正常损耗,并无遭受采补的迹象。想来那母女当真只是从他身上刮走财物,而没有害他性命的意思。若她们一直都是如此,我自然没有痛下杀手的理由,否则岂非要将天下烟花女子尽都杀了?” 他在与傅清风说话的同时,双手接连结了几个手诀,却是以“五岳真形图”演化封禁之法,将面前这个院落与外界隔绝。 待到封禁完成,他放下双手道:“说了这半天,里面那对母女也该知道我们来了,你跟在我身后进去。有机会的话,我会安排你小试身手,多少增长些经验。” 傅清风知道师父向庞勇和夏冰讨来这差事,又特意带着自己前来,实有打磨历练之意,当即取出暗藏在后腰处以大氅遮掩的一对精钢短刀。 只是她习武数载,此次尚是首次有机会正是对敌,对手还是妖怪之属,心中怎都不免有几分紧张。 张乾虽看出她的紧张,却并未出言开解安慰。这等事情只凭几句空话效果有限,等上阵与人打过几场之后,自然便能适应。 他向前随意摆手,面前禁闭的两扇院门无声自开。 师徒二人先后进了院门,迎面便看到院中严阵以待的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是五十岁左右年纪、面上已有些皱纹的妇人,另一个则是正当花信之年的美艳女子。 那老妇人的脸上满是忌惮之色,望着张乾喝道:“尊家究系何人?因何要来为难我们母女?” 张乾悠然道:“本人也未必定要与你们为难,只要你们交出鸦头,并立誓从此入山潜修不再出世作怪,大家便可井水不犯河水。” “休想!”吴媪尚未开口,一旁的妮子已经尖声喝道,“原来是那小贱人勾引来的祸端,你莫不是她的另一个姘头?” 张乾面色一沉:“看来你们是不会接纳本人的建议,那便只有手底下见真章了。” 他话音未落,对面的妮子蓦地纵身飞扑,白皙手指尖端的嫣红指甲暴涨三寸,劈头盖脸抓下,目标却是张乾身边的傅清风。 “清风,小心了!” 张乾却只在口中低喝提醒了一句,然后便身体向后平移让出位置。 临敌之际,傅清风心头的一丝紧张反而烟消云散,连日来随师父宰杀切割数百头牲畜磨练出的种种运刀诀窍在脑中纷至沓来,双手的短刀已经自然而然地翩舞如蝶,在对方十根利爪的狭小缝隙间锲入,森寒刀锋抹向对方的咽喉与小腹。 妮子被刀上寒意刺得汗毛悚立,急忙旋身变招挥爪从旁侧还击。 傅清风将双刀使开,待机而动,乘隙而入,刀法深得“无厚入有间”妙旨真谛,在一时间居然与妮子这化形狐妖站得有声有色。 其实化形妖族尤其是未得传承的野生妖怪,虽说在境界上相当于人类修行者的人仙或鬼仙之境,实力却要远远逊色。在对敌之时,除了一两手源自天赋的能力,主要还是依仗爪牙之利来搏杀撕咬。偏偏狐族又不是以近身战斗见长的种族,因此妮子对上傅清风这个距离突破超凡之境还有一段距离的武者,要想在一时三刻之间获胜也并非易事。 看到张乾在稍远处悠然而立神色从容,妮子心中愈发焦躁。 方才她和母亲发觉不对时已经尝试逃遁,却发现整个院子已经被一种坚逾山岳的力量封禁,已院墙为界半步也不能跨出,由此便知出手之人的厉害超乎想象,自己母女远非对手。 方才她选择傅清风下手,打算的是擒个人质令对方投鼠忌器,却没想到这小丫头竟如此难缠。 担心张乾不知何时便要出手,妮子遂决定定要抢先下手拿下傅清风。眼看着傅清风双刀蹁跹而来,她陡地轻启樱唇,吹出一口粉中透红、甜甜腻腻的馥郁烟雾,正喷在傅清风的脸上。 傅清风鼻端嗅到那一丝甜香,脑中立即赶到一阵晕眩,心中暗叫不好的同时,攻出的双刀急忙回防,在身前舞得风雨不透,脚下也急速向记忆中师父所在的方位退却。 妮子已是势在必得,却不肯容她脱身,将窈窕身躯向旁一侧,一条毛茸茸的灰色尾巴从裙底伸出延展,贴着地面向着傅清风的一双长腿缠卷而去。 “吃了这个小亏,今后对敌便该更谨慎一些了。” 张乾摇头失笑,在心中闪念之间,右掌平伸抬至胸前,而后翻转向下轻轻一按,口中低喝一声:“镇!” 只在这反掌之间,封禁院落的“五岳真形图”力量再生变化,小小的一方空间仿佛忽然变成一块凝固的琥珀,而妮子和后面作势要扑上来拦阻张乾,以便妮子能顺利擒下人质的吴媪,便如同陷入琥珀之中的蚊虫,保持着满脸的惊骇欲绝之色僵在原地。 第八十三章 古镜 张乾修行“五岳真形图”已有小成,释放的封禁之力不仅有山岳之重,将吴媪与妮子两只狐妖镇压得不能移动分毫,更能够分辨敌我,使得他本人连同傅清风不受丝毫影响。 此刻傅清风神智已有些迷糊,并不知道师父已出手定下大局,仍凭着心头的最后一丝清明,一面急舞双刀护身,一面退至师父的身边。 张乾将那只刚刚释放了“五岳真形图”之力的右手按在她的肩上,先用一股柔力将她身形定住,而后将一道癸水之力导入她体内来回冲刷几遍,瞬间便化解了她不慎吸入的一丝迷烟。 傅清风恢复清醒,看到对面两只狐妖木雕泥塑般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当即便明白是师父及时出手,救下了自己并擒下敌人。 想到初战即告大败,她俏脸上尽是赧然之色,急忙回身向张乾躬身请罪:“师父,弟子惭愧……哎哟!” 张乾收回敲了她额头一记的手指,嗔笑道:“你的对手即便不善战斗,也是一个化形之境的妖怪。当初庞勇大哥以炼体巅峰的实力,加之战场养成的一身铁血杀气,也不过与一只化形之境的蜥蜴妖斗个平手。你能和对手打这半天,竟还自觉惭愧,为师该赞你太谦虚还是太骄傲?” 傅清风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委实有些矫情,揉着额头讪讪一笑不敢再开口。 张乾转头望向两只狐妖,正要询问她们将鸦头囚禁在何处时,陡然感应到那面容忽变得扭曲的吴媪身上散溢出强横无比的能量波动,脸色登时为之一变,先横身站在傅清风身前将她护住。 那吴媪蓦地张口喷出一团青气,青气当中裹着一个木匣。 随着青气一搅,木匣粉碎,现出一面古旧铜镜悬浮在身前虚空,缓缓地旋转了几匝。 那铜镜直径不过八寸。背面斑驳陆离显得甚是古朴沧桑,正中凸出一个蹲伏的麒麟造型成为镜鼻,四方环绕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浮雕,四灵之外又分布八卦卦象,八卦之外排列十二元辰之相,最外侧的边缘则是象征二十四气的古篆字符。 镜面却是平滑光洁宛如刚刚由高手匠师打磨成型,然而站在对面竟照不出影像,只能看到表面流光溢彩,内部则隐隐有日月星辰运转、水火风雷交替。 “这面镜子……莫非便是‘轩辕镜’!” 张乾确认了先前吴媪体内的强大波动正是源于这面铜镜,又看清了镜身的造型以及其中的种种异象,立时想起了不久前才听夏冰讲过的一段故事。 “悬鉴司”之所以得名,除了“鉴幽烛微,镇魔伏妖”的宗旨,真正的根源还是首座巩元方手中的一件至宝“轩辕镜”。 昔年轩辕黄帝为决战蚩尤,采首山之铜铸造了绝世神兵“轩辕剑”,此外还铸成拥有破邪镇魔之功的宝镜十五面,亦名为“轩辕镜”。 后来其中的十四面宝镜俱在涿鹿之战中损毁,只余其一流传后世,辗转落入巩元方手中。 作为“悬鉴司”中的后起之秀,夏冰曾得到巩元方指点修行,并赐予一面“轩辕镜”的仿品。当初在阳曲县时,张乾还亲眼见她使用过此宝,除了蕴含的灵气波动远远不及,样式正与眼前这面铜镜一般无二。 据夏冰所言,数年前巩元方身死之后,这面宝镜也随之神秘消失。当时“悬鉴司”上下怀着各种心思,将整个京师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最终也没有寻到此宝的下落。 没有了“轩辕镜”的“悬鉴司”,未免有些名不副实。 为此那位继任的“悬鉴司”首座南山和尚便退而求其次,盯上了夏冰手中的那面仿品,先后的几次刁难打压,一方面固是因为派系有别,另一方面也是想迫她交出仿品宝镜。 但任谁也没有想到,这面宝镜竟会出现在一只狐妖手中,如今终于被张乾逼得祭了出来。 只是“轩辕镜”专为克制妖邪而生,吴媪以妖身自然无法驱动,只能用了个杀敌一千自损三千的笨办法。趁着宝镜显形后,四周封禁之力稍有松动,运功逼出了一口蕴含浓郁妖气的精血,“噗”地喷在面前的宝镜之上。 神物通灵,感应到妖气的侵袭后,宝镜的镜面上登时爆出一团刺目白光,只一照便将张乾以“五岳真形图”布下得封禁消泯于无形。 但吴媪和妮子被宝镜的光华略微扫过,齐齐的发出一声惨叫,就地一滚现出了原形。 好在封禁已被破除,她们也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各自吱吱尖叫着向一旁的墙角逃窜。 “轩辕镜”的白光只闪耀了一下,便将表面沾染的血污蒸发得干干净净,随即便因无人驱动而收敛了光华,仍悬浮在虚空缓缓旋转。 张乾目中神光大盛,先飞速取出那石卵向空中一抛。 那石卵在空中一阵扭曲变形,霎时化作一只锐目如电、爪喙如钩的白羽猎鹰,在空中一个盘旋后俯冲而下,未用爪喙而只用一双翎羽根根如铁的翅膀左右一扇,挟着巨大的力量扇在两只狐狸身体侧面,将她们打得横向飞出老远,落地后又连滚了几滚,当场昏迷横卧不动。 随后他“五岳真形图”的五行五岳之力分布于手掌之上,缓缓地伸向空中的宝镜。 当他指尖触及镜身的瞬间,那宝镜微微抖动了一下,令他的一颗心也随着狠狠一抖。随后似是感应出这只手上的力量并不讨厌,宝镜又重新沉寂下来,任由他将自己从空中摘下。 张乾也来不及仔细观看这件可算是天外横财的至宝,急忙忙将其收入怀中的储物皮囊之内。待到宝物落袋为安,才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清风,方才那面铜镜的事情,你须记得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傅清风倒还不知“轩辕镜”的底细,但看到师父如此郑重其事地叮嘱自己,当即用力点头应道:“师父放心,此事我连月池也会瞒过!” 师徒二人刚刚说完这番话,忽地有两条人影从院墙外飞身而入,其中一人厉声喝道:“何人敢在京师重地造次,可是不将我‘悬鉴司’放在眼里?” 第八十四章 你要摘我桃子,我便削你面子 张乾眉头微皱,头顶那分身所化的白羽猎鹰收敛双翅落在屋脊上,一动不动犹如雕塑,本体则转头望向来人,见站在当院的是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 上首一个长身玉立一表人才,只是眉眼之间尽是凌人傲气,身上的气机赫然已臻达人仙之境;下首一个面相粗豪,体型壮硕,却又弓腰缩背,做足了前者跟班的姿态。 他伫立原地,不卑不亢地道:“在下张乾,受‘悬鉴司’庞勇、夏冰二位所托,来此擒拿这两只狐妖。两位敢也是‘悬鉴司’的朋友,不知如何称呼?” 听到张乾报出“庞勇”和“夏冰”两个名字时,上首的青年冷哼一声道:“庞勇和夏冰算什么东西!他们都名号也能拿出来吓人吗?” 张乾面色一沉,先摆手止住同样变了脸色,正要开口与对方分说的傅清风,只要看对方还有何话说。 那人却似对张乾师徒蔑视至极,竟不屑于正面与之交谈。 他身边的粗豪青年上前一步,趾高气扬地喝道:“这一位是‘悬鉴司’首座南山禅师座下弟子钟麒钟执事,某为‘悬鉴司’执事焦霆。此处的事情由我们二人接手了,你快些退下!” 说罢,他向着张乾和傅清风随意摆手,示意他们赶快走人,神态之轻蔑间,俨然便是将师徒二人当作小厮下人,然后便向着昏迷在地上的两只狐狸走去。 张乾见对方分明要依仗权势来捡便宜摘桃子,不说那两只狐狸是庞勇和夏冰的任务目标,只是因为“轩辕镜”之事,他也绝不允许旁人沾手。 他圆润温和的脸上陡然现出一抹狰狞,立掌如刀隔空虚斩,一道锋锐刀芒自掌缘透出,在那焦霆脚尖前三寸处劈出一条笔直刀痕。 “此线为界,伸手斩手,伸足斩足,莫谓言之不预!” 焦霆登时将在当场,抬起的一条腿再不敢向前迈出。他修为尚未臻超凡之境,在“悬鉴司”中算是垫底的存在,方才敢在张乾面前趾高气扬,底气都来自身旁的钟麒和身后的“悬鉴司”。 此刻看到张乾的反应如此激烈,他却不敢拿自己的手脚来试探对方是否当真对钟麒和“悬鉴司”毫无顾忌。 “好胆!”钟麒勃然大怒,身形一闪而至到了张乾面前,抬手一掌劈面打来。掌势起处,一条若隐若现的金龙虚影缠绕在他整条手臂上,空中亦想起隐隐龙吟之声。 他既然能追来此处摘桃子,自然在早已知道了庞勇、夏冰与张乾的关系,甚至追查出当年在阳曲县时的那一段往事,也便知道了张乾人仙的修为境界和傅清风的身份。 但在他看来,张乾纵有些实力,也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怎都不敢公然与“悬鉴司”作对。至于傅清风尚书千金的身份虽然尊贵,但“悬鉴司”向来游离于朝廷体系之外,傅天仇这位兵部尚书却管不到他的头上。 因此,钟麒方才装作不认识两人,打算将他们赶走抢夺战果。本该由庞勇和夏冰完成的任务,在拖延半年之久后,却被旁人完成。这事情拿到师父面前,便有了极大的操作空间。 只是他也未曾料到张乾的脾气竟如此火爆,一言不合便翻脸动手。仗势欺人的盘算落空,便只能以力压人。同为人仙境界,他却不信得到名师传承的自己会制不住对方这无门无派的野路子。 张乾得阿青点拨后,眼力见识大胜往昔,当时便认出对方施展的是佛门降魔神通“大威天龙法”,据说练到高深处可以将真龙之力加诸己身,有移山倒海的大威能。 但一来钟麒的修为尚浅,这一门神通练得远不到家,二来张乾连金龙大王父女这两条真龙都曾斗过宰过,更不怕对面这演化真龙之力的冒牌货。 他不闪不避,同样抬手一掌迎面击出,掌心处有黑白二色光影流转,隐成太极之形,用的却是自创的“阴阳大盘磨”的手段。 双掌相交,劲气四溢,轰如雷霆。 张乾感到对方这一掌之力果然强横无比,几乎不逊色于当初同样与自己拼过一掌的龙女霞姑。但他在出掌的同时,也暗以“五岳真形图”加持五岳之力于己身,因此任凭对方的一击之力凶猛浩荡如滔滔洪水,自己却如巍巍山岳岿然不动。 钟麒却没有他这般从容,对方掌中竟暗藏了阴阳二气,一顺一逆、一刚一柔,两种力量截然相反又相辅相成,便如两扇无形磨盘正反旋转,不仅将他手臂上加持的真龙之力研磨得分崩离析,更使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转儿飞了出去。 张乾倒也没有趁势追击,仍站在原地看着对方在空中定住身形落回地面。 钟麒只觉一条右臂骨软筋酥,一时已抬不起来。他脸上的倨傲之色早已不见,面色铁青地盯着张乾喝道:“姓张的,你可是决心要与我‘悬鉴司’为难!” 张乾张手隔空一抓,两道气流卷住两只仍在昏迷之中的狐狸送到自己身边,又从囊中取出两条以黄绫符箓缠裹的绳索,吩咐傅清风将两只狐狸四肢捆好,然后才转向钟麒,悠然道:“‘悬鉴司’有守护大周的名分,我自是不敢得罪。但在我眼中,你却还不能代表‘悬鉴司’。” “施主好大的口气,却不知在你眼中,贫僧是否能够代表‘悬鉴司’!” 一个平和温醇的声音凭空在这院落中响起,随即便有一个身披淡黄色僧袍,外罩大红袈裟,长眉须髯俱如霜雪的老僧出现在众人面前。 “师父!” “首座大人!” 钟麒和焦霆同现惊喜神色,一起上前见礼。 那老僧摆手令两人退开,面向张乾双掌合十道:“贫僧法号‘南山’,如今忝掌‘悬鉴司’首座之职。方才施主阻挠我下属执法捉妖,还请随贫僧走一趟解释清楚。” 在老僧现身时,张乾脸上先是现出凝重神色,此刻听了他这句话,忽地哑然失笑,摇头叹道:“果然是官字两个口,百姓有理也莫争。但老和尚你拿官府身份来压张某,可是吃定了张某没有杀官造反的胆量!” 第八十五章 五岳撼南山,黑拳袭首座 “杀官造反”四字出口,院内众人脸上同时变色。 张乾身上的暴烈气势却如火山口喷发的岩浆般肆意暴涨,向前一步跨出数丈到了南山的面前。 脏腑蓄积的五行之力在瞬息之间不计成本地输出,尽数攒聚于虚抱胸前的双掌之间,以五岳符箓烙印为核心,凝聚成一座由青、黄、赤、白、黑五色岩石组成的三尺高小山。 他双掌向内一合,将这座浓缩了五岳之力的小山高举过顶向着那老和尚光溜溜的一颗秃头轰然砸落。 如此打法,极似街头混混斗殴时抄起砖石拍人头顶,却也可算是比较另类的返璞归真。 “南无阿弥陀佛!” 南山和尚身躯挺立如松,双掌合十,口中高诵佛号,竟是摆出了一个极其配合的挨揍架势。 随着这一声如同洪钟大吕的佛号,他身周蓦地现出一条近乎实体的五爪金龙,粗如水桶、密布金鳞的身躯盘旋交叠,瞬间化作一口龙首金钟,将整个人罩在当中。 这则是“大威天龙法”的护身法门,由他这做师父的施展出来当真是念动即生、威力浩大。方才钟麒的施展的那一手与之相比,实是判若云泥。 五色小山砸在龙首金钟之上,发出了一声真实不虚的浑厚钟鸣。 这钟声覆盖了差不多半个京师,却并未对所有的建筑与生灵造成半点损伤。 远在皇宫内的一座素雅静室之内,正在一张蒲团上微阖双目盘膝静坐的隆兴帝也听到这一声钟鸣,调和得宁静无波的心湖顿起微澜,只得带着些无奈睁开眼,向着对面在同一时间睁眼的国师无尘摇头笑道:“看来朕的禅定功夫还是差些火候,竟如此容易受到干扰。” 依旧如昔年那般丰神如玉、白衣胜雪的无尘微笑答道:“这一次却不是陛下禅心不定,而是那钟声有些古怪的缘故。” 隆兴帝略一沉思,有些疑惑地道:“要说古怪确也不错,那钟声是从何处传来?又如何能够传入这深宫大内?” 无尘道:“启禀陛下,这其实并非真正的钟声,而是两位高手以力相搏时发出的异响。其中的一人当是‘悬鉴司’首座南山禅师,贫僧从钟声中感应到一点‘大威天龙法’的余韵,另外一人却陌生得紧,不过能够与南山禅师正面交锋的,必然不是寻常人物。” 隆兴帝皱眉道:“‘悬鉴司’掌镇妖伏魔之责,南山禅师以首座之尊竟亲自出手,莫非有什么巨魔大妖侵入京师,如当年的天蛇尊者般欲图不轨?国师是否能……” 无尘轻轻摇了摇头:“陛下不必担心,贫僧从钟声里也能感应到一点那人的力量,恢宏浩大正而不邪。而且他在与南山禅师交手时,与南山禅师一样收束了力量。除了这一声钟鸣,并未对京师百姓造成任何惊扰。由此看来,这位绝非妖邪之类,与南山禅师交手也必然另有原因。” “原来如此。”隆兴帝松了一口气,随即却又现出些不满的神色,“既然并非妖邪,那必是一位世外高人。南山禅师新掌‘悬鉴司’,怎地不设法招纳,反而与人动起手来,而且是在京师重地!” 无尘未再开口回应,目光移向窗外,似要穿过小半个京城的距离,看清楚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回荡不绝的钟声余韵之中,张乾捧着那座五色小山踉跄后退,每一步都在地上踏出一个寸许身前宛如刀刻斧凿而成的清晰脚印,直退到第十步上才站稳身形。 南山和尚身外笼罩的龙首金钟也在一下剧烈的震荡后解体,重新化作一条五爪金龙形象盘桓在他的头顶。 他依旧保持着双掌合十的姿态,深深地望了对面的张乾一眼:“施主好修为,好手段!” 方才他并非没有其他手段接下对方那一记几乎已拥有地仙威能的狂暴攻势,却仍然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正面对抗,其中也有自己在电光火石之间设下的一个圈套。 以地仙级别的力量正面对轰一记,他相信真正达到地仙之境的自己,能够凭借对自身力量的感悟和掌控,完美地消弭自己引发的余波,不至于对周边造成破坏。 同时他也不相信尚未晋升地仙之境的对方,在爆发接近地仙级别实力的同时,还能如地仙般将力量的控制到精细入微的程度。 如此一来,一旦周围的建筑和百姓若有损毁伤亡,责任便全落在对方的身上,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动用“悬鉴司”的力量,将这个与庞勇、夏冰搅在一起,实力又高深莫测的不安定因素除掉。 岂知张乾修炼的“五岳真形图”暗蕴举重若轻之妙,在爆发力量的同时,更讲究对力量的控制,一击之后同样将反震的余波化去。也就是南山和尚的修为境界确实在他之上,这才会有少许余力自足底散溢,将地面踏出印记。 南山和尚不清楚张乾此举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若是前者,说明此人境界虽还不高,修为却精纯至不可思议地步。若是后者,则说明此人不仅潜力惊人,心机之缜密深沉更加可怕。 不管是哪一种猜测,令南山和尚据之做出的决定都只有一个——绝不能给此人继续成长的机会! “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莫要一错再错!” 他仍双掌合十口中说着佛门劝善之言,头顶的金龙却发出一声高亢长吟,俯身向下张牙舞爪扑向张乾。 张乾双掌向外一分,抱着的那座五色小山蓦地一分为五,分成青、黄、赤、白、黑五色,各自只有尺余高下。一座土黄色小山悬浮在头顶,另外四座分东南西北四方落在地面上。一共八道五色光华将五座小山两两相连后扩散成半透明的光幕,形成一个类似金字塔形状的光罩,将他本人连同傅清风及两只狐狸都护在当中。 那金龙扑到时已被隔绝在光罩之外,接连以龙角冲撞、龙爪撕扯、龙尾拍击。但光罩内蕴五岳五行相生之力,任这金龙如何攻击,都只能令光罩表面光晕荡漾而无法破防。 在双方攻守转换,一时间仍难分出胜负之际,那只高踞屋脊上的白羽猎鹰倏地化作一道白光落在已全力出手的南山和尚身后,化作一个圆肥粉嫩的白衣少年。 那少年捏起一只包子般圆滚滚肉乎乎的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定南山和尚的后脑便是一拳。 第八十六章 倾尽三江水,难洗满面羞 南山老和尚已经在心里尽量高估张乾的实力,却仍想不到他竟埋伏了一个拥有地仙级别实力的分身,只等两人交手正激烈时抽冷子下黑手。 张乾这具分身为先天元胎所化,底蕴之深厚自不必说;修行的则是源自道祖的“浑天斗胜法”,威力之强大也不必提;此外又是借助那一颗“阴阳无极丹”之力,一化形便已结成金丹证就地仙道果。 综合各方面实力,他便是正面放对也足以完胜南山和尚,何况是全不讲身份不顾脸面的背后阴人? 这一拳无声无息地落在南山和尚的光溜溜的后脑处,当时将南山和尚打得如在脑中开了一个全套水陆道场,铙钹钟磬一时发作,眼前金星涌现天花乱坠,出场至今做出的得道高僧体面再也无法维持,狼狈万分地向前一栽,用个恶狗抢屎的难看姿势扑在地上。 “老秃驴,小爷今日便教如何做个讲道理的人,而不是一条乱咬人的狗!” 张乾分身口中喝骂,上前用左手钳住他后颈,膝盖顶住他后腰,抡开右拳向着他身上雨点般落下。 他的拳头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每一下的落点都极其刁钻,总是能够精准无比地击中他经脉的节点,截断他想要调动运行的真气。 此刻张乾已经收了“五岳真形图”的护身光罩,和傅清风一起站在原地看热闹。 钟麒和焦霆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 即至看到南山和尚被那白羽猎鹰所化的少年按在地上,用街头顽童厮打的手段痛殴,焦霆已骇得心中打鼓小腿抽筋,深悔自己不该为了巴结首座而来蹚这潭深不可测的浑水。 倒是钟麒与南山和尚师徒情深,见状怒喝一声“妖孽住手!”纵身上前一拳向那白衣少年的后心全力而发。 张乾分身却仍只挥拳殴打身下压着的南山和尚,任由钟麒缠绕金龙虚影的一拳落在自己后心。 一声沉雷般的闷响后,张乾分身毫发无伤。反是钟麒被对方以坚如金石的身躯将他拳头轰出的力量反震了回来,将他这条与张乾交手一击后已有些伤损的手臂生生震断,整个人也狼狈万分地震飞出去。 “这位道友,有话好说,还请暂且息怒罢手!” 温和的声音忽地从空中传来,随即便有三条人影突兀地出现在院中。 张乾分身似是感应到来人都不好惹,身形倏地一闪移至本尊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对上来人。 来人是一道二俗。 当中的道人看上去约三十岁年纪,顶青玉冠,披玄鹤氅,怀抱玉柄雪丝拂尘,面如冠玉,短髯如墨,飘逸超拔有仙人之资。 左边的一个男子有四十岁上下,身形魁伟不输张乾,面如黑铁,须似钢针,身着黑色劲装,背后斜背一口连鞘阔剑。 右边的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锦衣华服,一张淡黄的面皮上满是冷峻之色,双目之中的瞳孔竟是灿如黄金。 那道人抢步上前,带着满脸的惊讶之色,将匍匐在地上的南山和尚搀扶起来,连声道:“这事怎生弄得?首座何以如此?” 张乾口中虽喊出了“杀官造反”之语,却终究知道宰了“悬鉴司”首座的后患太大,因而那分身下手极有分寸,再加上这老和尚的一身佛门禅功也极为精深,因而并未真正伤到他,只是弄得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你们……” 南山和尚自然认得面前带着满脸关切之色扶起自己的道人,便是曾与自己争夺首座之位的焦螟,后面的中年男子和少年则是“悬鉴司”中另外两位地仙级别的执事,夏侯风雷和展鹏。 他心中霎时转过千百个念头,忽地醒悟今日的事情多半是一个针对自己的圈套。 庞勇和夏冰既然查到两只狐妖的下落,却不自己动手而请张乾这个外人帮忙,而且这消息又恰好泄露给自己的弟子钟麒知道,目的便是引自己上钩。 对方自然不敢伤及自己性命,否则那位扶持自己上位的国师面子须不好看,所求的只是如今这般令自己颜面尽丧,再难拿出首座威严对他们发号施令。 “南无阿弥陀佛!” 瞬间想通其中的因果之后,南山和尚阴晴不定的面色恢复淡然,用个涤除尘垢的小手段清理了一身的灰尘,若无其事地双掌合十颂了一声佛号。 “多谢焦道友关照,贫僧感激不尽。”向焦螟微微躬身说了这一句语带双关之言后,他转身面向张乾的分身问道,“不知这位小施主如何称呼?为何要出手偷袭贫僧?” 张乾分身做出少年人的傲然之态:“小爷石清虚,老和尚你刁难我好友张乾大哥,小爷自然不会与你客气。你若不服气,小爷随时奉陪!” 不待南山和尚开口,一旁的焦螟急忙上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分别向双方稽首道:“只因劣徒夏冰请了张道友帮忙捉妖,才引发了后面的这些误会。一切罪过全在贫道身上,还请二位千万海涵!” 焦螟神态极尽谦恭,话中却点出张乾此来确是受了夏冰委托,如此则先前钟麒和南山和尚对他的责难便成了无理取闹甚至别有用心,因此而吃的苦头自然也与人无尤。 南山和尚环顾四周,认真看了各人脸上的神色,忽地哈哈一笑道:“此事却是贫僧师徒行事莽撞,未能弄清其中缘由便冒然出手,如今自取其辱也是咎由自取,与焦道友绝无干系。诸位,此事便到此为止,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告辞!” 说罢,他将僧袍的大袖一抖,用一道金光卷起钟麒和焦霆,一闪之间即凭空消失。 “痛快!”那夏侯风雷陡然大笑,走到焦螟身边道,“你这牛鼻子好生狡猾,居然设计令南山那贼秃哑子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有了这一回的事情,看他还敢不敢在爷们面前摆首座的架子!” 焦螟含笑道:“这一起全赖张道友出力,贫道何敢居功?” 夏侯风雷又转向张乾笑道:“张老弟,你实在是真人不露相。先前听牛鼻子说你自己有把握对付南山,我还以为你太过狂妄不知轻重。岂知你不仅自身便拥有抗衡地仙的实力,还藏了一位真正的地仙作为杀招!” 张乾还礼道:“侥幸而已,夏侯兄言重。” 第八十七章 镜中洞天 这一次的事情,确实是“悬鉴司”三大执事再加上张乾联合布局来坑南山和尚。 当日赵东楼在得到张乾保证,答应不会伤害吴媪与妮子母女性命之后,便详细交代了她们藏身这一处院落的位置。 这原本是庞勇和夏冰夫妇两个的任务,张乾虽然答应了小王孜要促成他们一家团聚,却还要问一问庞勇和夏冰的意见。 那夫妇二人自然乐得多张乾这样一个强横帮手,不过还是循例返回“悬鉴司”,向直管上司也即是夏冰的师父焦螟做了请示。 焦螟得知此事后沉思半晌,又请来夏侯风雷与展鹏这两大执事密谈一阵,于夜间悄然出行亲自拜访了张乾,向其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他有意请张乾独自出手去捉拿妖狐,同时又将此事泄露给南山和尚的弟子钟麒知道。 以钟麒的性情,定然会出手抢摘桃子,再以此为借口向庞勇和夏冰发难。 若果如所料,焦螟希望张乾能给钟麒吃些苦头,从而引出他身后的南山和尚。 南山和尚一则素来钟爱弟子,二则同样不会放弃拿捏庞勇和夏冰的机会,多半会将错就错向张乾动手。 只要南山和尚动了手,焦螟、夏侯风雷和展鹏三人便及时现身阻拦,将他们师徒的企图当面揭破。 有这把柄在手,虽还不能将南山和尚的首座之位掀翻,却可令他心存顾忌,不至再肆无忌惮地打压异己。 焦螟在人情世故上甚是敞亮,知道张乾与弟子有交情,却不等于和自己有交情,并未希图凭几句空口白话,便要他站出来与一位地仙作对,当时也摆出了极为丰厚的酬劳。 那份酬劳却当真令张乾动心,甚至挑起他更大的胃口,于是主动提出自己这边可以加码——既然要动手,索性连钟麒带南山和尚一起教训了。到时焦螟等三人以调解纷争的面目出现,想来比明着来拿人把柄效果更好。 焦螟初时也觉张乾太过狂妄,竟以人仙修为说出要教训南山和尚这老牌地仙强者的话来,直到张乾再三保证并暗示自己另有底牌,他这才带着点忧虑答应下来,同时也极上路地主动将先前的酬劳翻了数倍。 如今看到张乾将事情做得如此漂亮,焦螟也便心甘情愿地将一个尺许见方的木匣送到他的手中。 张乾笑呵呵地收了,却又向对方讨了个人情,只说自己答应了赵东楼,不会伤及这两只狐妖的性命,因此想将她们带回去,施法禁制了修为后放归山林。如此则既践行了前诺,也免得她们继续在尘世迷惑男子。 他这话半真半假,心中确是打算如此处置两只狐妖,真正的目的却是瞒下那“轩辕镜”的消息。 如此一件小事,焦螟自然一口答应,随后便和夏侯风雷、展鹏一起告辞回转了“悬鉴司”。 随后张乾先收了化身,而后和傅清风一起搜查了这座院落,终于在一处隐秘地牢中找到一个被囚禁的女子,闻明之后果然便是鸦头。 两人看着鸦头虽然蓬头垢面,却难掩秀丽风姿,只是身形相貌俨然仍是个娉婷少女,像王孜的姐姐多过像母亲。 听傅清风说明了事情的因果,鸦头向张乾这恩人连连拜谢,同时哀求他能够放母亲和姐姐一条生路。 张乾说明了自己对吴媪和妮子的处置办法,鸦头心中虽仍有不忍,却也不敢多做要求。 当下一行人回到了张乾的家中,王文父子和赵东楼都已等得焦急万分。 鸦头与王文、王孜一家团聚,免不得又要抱头痛哭一场,而后一家人再次向张乾拜谢。 赵东楼则是看到了被绳索捆绑的两只狐狸,听说其中的一只正是自己痴迷多年、倾尽万金而毫不吝惜的妮子,心头不由一片迷茫,不知这数载痴心、毕生积蓄的付出是否当真值得。 张乾却只与众人稍作寒暄,便借口说战后疲劳,需要闭关稍作调养。又吩咐傅清风小心看守两只狐妖,待自己出来后再做处置。然后便向众人告一声罪,回转了自己的卧室之内。 他将门窗全部关闭,又施展“五岳真形图”的禁法封禁了房间,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的皮囊内取出那面“轩辕镜”。 他将手掌轻轻按在流光溢彩却又照不出影像的镜面上,缓缓注入一道由丹田内提取出来的混元之气。 “轩辕镜”先是轻轻发出一下震颤,而后那镜面上的流光蓦地旋转起来化作一个深邃莫测的漩涡。 张乾受到漩涡中发出的强大吸力牵引,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扑,整个人竟飘飘荡荡地钻入那漩涡之内。 眼前一花之后,他发现自己已身处在一间方圆三丈的石室之内。 这间石室四壁空空,除了两扇紧闭的石门外别无他物,室内则只在中心处摆着一张青石长案和一个白草蒲团。 长案上平放着一个扁平玉匣,玉质细腻,莹白无瑕。 “这宝镜之内果有一个洞天小世界存在!” 张乾环顾室内,心中欣喜万分。 修为到了元神之境的后期的大能力者,虽然还没有演化一个完整世界的能力,却已经可以在现实世界之外开辟一个洞天小世界。 只是这样的洞天小世界不仅规模小了许多、法则也不尽完善,更要紧的是稳定性极差,虽生虽灭毫无规律可言。 若要将其稳定下来,最好的办法便是用一件品阶质地都足够的法宝来作为其载体。 据张乾推测,巩元方应该已有能力开辟洞天,而他拿来作为洞天载体的法宝,多半便是这面“轩辕镜”。这间石室的存在,无疑证实了他的推测并无差错。 看到那两扇紧闭的石门,张乾知道因为巩元方身死的缘故,他开辟的这一方洞天也已湮灭殆尽,这件石室便是作为仅存的一点核心,同时也是一颗种子。 只要他能够炼化“轩辕镜”,便可令这一颗种子随着自己修为的提升而不断成长,终有一日会恢复一方洞天世界的旧观。 至于那炼化“轩辕镜”的方法……张乾走到长案前方,先向着那玉匣抱拳躬身郑重施了一礼,然后探手过去扭开匣身侧面的锁扣,轻轻将匣盖掀开。 第八十八章 孽筋之用,如剑双锋 等张乾打开卧室门走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时分。 如今在他的眉心识海之内,除了那柄岿然不动泰然安居的残破弯刃,又高悬了一面皎洁如月的明镜。 只是那遍布裂纹的弯刃仍大模大样地占据中央腹地,镜子便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斜上方的一个角落,彼此之间的等级差距不言而喻。 不过对于张乾来说,比起那要看敌人的人品如何才决定是否要发威的弯刃,目前还是镜子的实用性更强。 依照从那玉匣中得到的法诀初步祭炼之后,他已经可以激发宝镜的部分威能。虽然所谓的“部分”只是百中一二的极小一部分,却是完完全全由他掌控和运用的力量。 他站在门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又张开双臂舒展一下筋骨,心中俱是欣喜满足之感。 但张乾的好心情只维持了片刻,随即便被一阵喧闹声打破。 他微微皱眉举目望去,却见王孜带着一脸慌张闯进院中,看到门口站着的张乾,登时现出大喜过望的神色,高声叫道:“张大叔救命,娘要杀我!” 在大呼小叫的同时,他已经一溜烟跑来藏在张乾的身后。 张乾尚未来得及询问究竟,又见到已经梳洗整齐的鸦头手中捏了自己用来屠宰猪羊的一口尖刀,提着裙角一路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满脸都是焦急的王文。 “孜儿,快到娘这边来!” 鸦头见儿子藏到张乾身后,却不便再上前来,只能在院中站住,伸出另一只没有持刀的手召唤王孜。 王孜在张乾身后露出半张脸叫道:“娘你要杀我,我才不会过去!” 这时王文也赶上来,不及和张乾见礼,先急急忙忙去抢鸦头手中的尖刀,口中连声道:“娘子,虽然孜儿顽劣伤了岳母和大姐,我们严加训斥教导也便是了,何至于要弄到动刀的地步!” 鸦头哭笑不得,一面推开王文抢刀的双手,一面喝道:“你们父子不要误会,我是要为孜儿治病,不是要杀他!” 看着她手中那明晃晃冷森森的刀子,王文和王孜父子哪里肯信,一个仍张着双手夺刀,一个缩回张乾身后躲得更严实一些。 “好了,你们一家三口先消停下来!” 张乾已听明白了一些,反手将王孜从身后提了出来,口中又发出一声轻喝。 听得这一声喝,王文和鸦头才醒悟自己是在别人家中,方才闹得这一出却有些过分,一起停止了纠缠,脸上都现出讪讪之色。 这时傅清风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双手分别提了一只仍被捆绑却已醒转过来的狐狸,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古怪。 张乾一眼看到那两只狐狸的尾巴都变成光秃秃的细棍,表面还留有焦灼痕迹,显然是被火烧光了毛。 “这便是你小子做的好事?” 他不由为之莞尔,用手指敲敲身边王孜头顶问道。 王孜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道:“这两只狐狸精害我做了这些年无父无母的孤儿,难道不该给它们些教训?谁知道娘竟会为了它们杀我,全忘了多年的囚禁之苦!” 张乾已猜到其中的缘由,转向鸦头问道:“王夫人,你如此大动干戈,可是因为这孩子体内的‘孽筋’?” 听到张乾说出“孽筋”二字,鸦头吃惊非小,愕然道:“此为狐族秘闻,张爷何以得知?” 张乾将日前皇甫娇娜现身,欲将王孜带走的事情说了,最后又道:“我看那位皇甫姑娘言语之间,对王孜体内的‘孽筋’颇有忌惮之意,要将王孜带走也不知究竟是怀着善意还是歹心……” “张先生,这般在背后说人短长,似非君子所为呢!” 一个悦耳的声音突兀的传入众人耳中,随即便有一个娉婷身影凭空出现在院中,却正是张乾正在谈论的皇甫娇娜。 “原来是皇甫姑娘光临寒舍,实令在下蓬荜生辉。” 张乾上前与皇甫娇娜见礼,神色从容丝毫不见尴尬,仿佛刚刚质疑对方对王孜心存歹意的人并非自己。 皇甫娇娜与他打过两次交道,知道他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心思深沉更兼腹黑皮厚,本也不是自己几句讥讽言辞可以触动的,便也没有继续纠缠,含笑还了一礼后来到鸦头面前。 “这位姐姐,小妹娇娜有礼了!” 鸦头看到这位无论出身还是修为都远胜自己的同类先行施礼,急忙将还捏在手里的刀子交给身边的王文,上前还礼道:“不敢,草野遗类,当不得皇甫小姐如此称呼。” 两女寒暄已毕,皇甫娇娜问道:“看姐姐的心意,莫非要将令郎体内孽筋割断?” 鸦头叹道:“青丘一脉为狐族正朔,应该更清楚这孽筋的危害。它源自上古孽狐血脉,却又只在极少数人狐结合诞下的后裔身上显现,一方面可以令其拥有得天独厚的修行天赋,另一方面也会令其性情受恶性侵蚀而越来越暴虐无常。如今孜儿还只是有些顽劣,久后必会越来越暴躁好杀。偏生身具孽筋者又天然克制我等同类,用不了几年我怕是已制他不住。与其等将来酿成奇祸悔之无及,不如及早断绝此祸根!” 皇甫娇娜摇头道:“姐姐此言差异。令郎生具孽筋,便如剑有双锋,伤己伤敌,利弊共存。若只为消除将来可能发生的祸端,便将他这千年难得一现的禀赋扼杀,未免有因噎废食之嫌。实不相瞒,小妹此次前来京师,便是受了家中老祖指点,专程来寻访这位生有孽筋的后辈,将其带回家中以青丘秘法调教,为我狐族培养一位未来的擎天之柱!” 鸦头自然知道对方口中的“老祖”便是位列八大妖神的雪狐尊者,听说是这位狐族之中无可置疑的至尊发话,又如此看重自己的儿子,不由得惊喜万分,早将先前的念头抛至九霄云外,赶紧从张乾身边扯过王孜,推到皇甫娇娜面前命他立即拜师。 王孜这孩子却有自己的孩子心思,想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颜如少女的亲娘也还罢了,若是再拜一个看上去更加年少的师父,将来还哪有脸面出来见人? 他在育婴堂那种环境长大,自然不会缺少和人打交道的手腕,当时遂涎着脸对娇娜道:“学本事自是没有问题,但你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一声‘师父’没得平白将你喊老了,我还是唤你做姐姐罢!” 皇甫娇娜被这孩子哄得咯咯娇笑,顺口便答应下来以后只以姐弟相称。 事情已经圆满解决,皇甫娇娜便要带这便宜弟弟返回天台家中。王文和鸦头已简单商议过,决定也将家业搬迁至天台,以便就近照顾儿子。 当下众人一起向张乾辞行,其中王孜颇有依恋不舍之意,反复恳请张乾有暇时定要往天台来看自己,听到张乾肯定的答复之后,才和父母去收拾行装。 临别之际,鸦头不免又去看了看母亲和姐姐,待张乾再次重申前言,明确保证不会伤及她们性命,才任由皇甫娇娜施法带了一家三口乘风而去。 第八十九章 重铸无间刃如霜 顷刻之间,喧闹了一场的院子里便只剩下张乾和傅清风师徒二人。 傅清风指着放在脚边的两只狐妖问道:“师父准备何时将她们放归山林?” “左右现在闲来无事,自然是说放便放。” 张乾含笑回答,忽地将手臂抬起,将袖口遥对着两只狐妖,阴阳二气在袖中首尾相衔团团运转化为漩涡,凭空生出莫大吸力隔空摄物。 两只狐妖同时发出一声悲鸣,而后如纸片般轻飘飘落入袖口之内。 在“轩辕镜”内石室的玉匣之中,张乾找到了一部以九片无瑕玉板为笺、玄金丝线串联的书册,其名为《紫府玉册》,内中除“轩辕镜”的祭炼法诀,还有巩元方那一身通天彻地神通秘法。 浏览一遍之后,他在“轩辕镜”的祭炼法诀之外,又挑选了一门神通开始修炼,便是巩元方最负盛名的“袖里乾坤”之术。 要说“袖里乾坤”这门法术也算不上稀奇,修为到了一定的境界,都能领悟出类似的法门,便是张乾当初也曾以自身所具阴阳二气研创出一门“小乾坤袖”的法术。但只有巩元方所得的这一脉传承,真正将这门法推演到出神入化、独步当世的程度。 张乾有“小乾坤袖”的研创和修行经验为基础,再修行“袖里乾坤”时便极亦上手。最妙的是因为类似的法术流传颇广,使出来也不怕被有心人联想到真正的“袖里乾坤”之上。 一袖收了双狐后,他信步出了家门,也不用车马,闲庭信步般来到城外的一处偏僻山野。 如今正是月上中天之时,张乾一抖衣袖放出两只狐妖,运转“五岳真形图”在双掌的掌心处各自凝出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符箓,反掌之间印在两只狐妖的额头。 有这两个符箓的镇压,她们在十年之内便只能保持本相而难以化为人身,一身修为也被锁在体内,不能再调动分毫。只能拥有比寻常同类远为强健的体魄和悠长的寿命。 他用手指一指,使捆着两只狐妖的绳索自动松脱,而后低声道:“今后你们便老老实实地在山林之中生活,不许再踏入尘世一步。否则,便是逼着张某杀妖灭口了!” 两只狐妖同时打个寒颤,口中呜呜低鸣,拼命点头表示已牢记警告。等到张乾摆了摆手,一起拖着两条被烧秃的尾巴飞奔向着远处的荒野,瞬间已消失在丛生的大片荒草之内。 若有必要,张乾本也不吝灭口手段。但他需要的只是将“轩辕镜”之事掩盖一段时间,等到自己修为再进一步,便不用再如此顾忌。 转过天来,张乾仍做了撒手掌柜,将肉铺的生意全权交付两个美女徒弟操持,自己闭门在家准备将随身兵器“无间刀”重新铸炼。 随着修为日渐提升,这柄早年间由他亲手锻造的“无间刀”已开始不敷使用。 纵使他不断以自身真气淬炼那柄“无间刀”,只是其材质不过为凡铁,其强度和灵性在提升到某一高度后便臻至极限,终究只能算是一件有些灵异的利器,而难以真正跻身通灵神兵之列。 张乾也早想过重新铸炼将此刀升级换代,但用以锻刀的良材难寻,只能慢慢地等待机会。 焦螟那精于世故的老狐狸早从庞勇和夏冰处旁敲侧击得知张乾有此需求,因此在请张乾配合布局算计南山和尚时,拿出自己珍藏的一块用以铸造通灵神兵的最上等材料“万载寒铁”。等张乾主动提高到了价码,他又咬牙拿出了一袋“太白金精沙”和一段“凤栖木”。 也就是“悬鉴司”背靠大周王朝,焦螟又是仅次于首座的身份。换作一般的地仙,绝对没有如此丰厚的身家。 如今材料已经到手,张乾便不想再等。他先放出化身石清虚在外面警戒,又以“五岳真形图”布下禁制隔绝内外声响气机,然后将一柄无间刀、一块万载寒铁、一撮太白金精沙、一段凤栖木依次排列在身前。 随着心念一动,“无间刀”缓缓升起悬浮在他面前的虚空。 一道白光从他头顶飞出,在空中化作一面古朴铜镜。 镜面笼罩的光华一阵流转,陡然从中心处射出一道约有手臂粗细、极其刺目的金红光柱,照在虚空悬浮的“无间刀”上。 “轩辕镜”这件至宝妙用无穷,最厉害的是内蕴“定形”“辟邪”“破禁”“冰魄”“离精”五种神光。此刻张乾释放的便是有销铁融金之威的“离精神光”。 被散发灼人高温的金红光柱包裹后,“无间刀”刀柄的两片黑檀木握柄首先化为灰烬。而后刀身迅速变成金红颜色,并渐渐变软消融化作铁水,未及滴落便又在金红光柱的高温下气化挥发。 到最后,这柄伴随了张乾数年、斩杀了许多强敌的“无间刀”便只剩下最后一滴金红溶液——这便是在张乾常年温养下蕴含了灵性的一点庚金之精。 张乾左手轻抬,万载寒铁和太白金精沙两样材料也飞入那道金红光柱之内,却过了许久才开始渐渐融化,与那一点庚金之精彼此融合后拉伸变形,渐渐化作一柄短刀的形状。 待到刀身定形的一瞬,“轩辕镜”光华流转,金红色的“离精神光”倏地收敛,转而射出一道皎白如月的“冰魄神光”。 在散发彻骨寒意的洁白光华笼罩下,已变化为刀身形态的金属溶液瞬间凝固。 张乾控制“轩辕镜”收敛了“冰魄神光”,宝镜也化作白光没入头顶,重新藏回眉心识海之内。 他抬手将空中的刀身抓住,放在面前仔细打量。新刀的形制与原版无异,仍是首尾一尺八寸长短,侧面三指宽窄,刀身笔直成剑形,一面开了全刃,一面只在刀头处开了一段反刃。 在极热与极寒两道神光的淬炼下,三样材料已经浑融为一却又泾渭分明。 刀身主体为万载寒铁,深邃黝黑,寒气逼人;刀锋处融入太白金精沙,形成一道发丝般若有若无的白线,隐隐透出乏人肌骨的锋锐之意;那一点蕴含灵性的庚金之精则变成暗金色形如一只眼睛的图案,镶嵌在刀身正中处。 接下来张乾只需要将那一段“凤栖木”切割打磨,贴合在刀身末端的两侧作为握柄,新版“无间刀”便告完全成型。 第九十章 百岁进士世间稀 时光荏苒,转眼间张乾在京师又住了半载,前后已是一年有余。 这一年间,他自己固是迭有奇遇,以至修为突飞猛进,底蕴更是日渐深厚。而傅清风这得意弟子也在他的教导下成就斐然:一方面将《九易炼形术》修行到了最后一层的“炼形”之境,只待大成时便可周身浑圆如太极,证得人仙之位;另一方面也将“无厚入有间刀法”打磨得登堂入室,刀锋一动而猪羊骨肉分离,古时庖丁解牛不外如是。 只是如此一来,也更加坐实了她“杀猪美人”的雅号,虽然人是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却再没有一户人家肯上门提亲。 适逢大比之年,天下士子云集京城,以笔为枪在贡院这不见硝烟却只会更加惨烈的战场连日厮杀,最终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够脱颖而出,得以在御前参加殿试,由御笔钦点排出名次,就此成为天子门生人上之人。 在参加了一场象征荣耀与身份的琼林宴后,这些新科进士循例开始拜访朝中能拉得上关系的重臣,而朝中重臣也乐得招揽这些官场新贵加入自己阵营,彼此或叙同乡之谊,或联同姓之宗,或订师生之名,或结姻亲之盟,一次次礼尚往来酬答宴饮,相互间好不亲近。 若说例外,便只有一个时任兵部尚书之职的傅天仇。他亦深谙此等官场风气,因此在科举结束之后便在府门前挂了谢客牌,将所有访客拒之门外,更不接受任何礼物馈赠。 如果换了另外一人拿出此等出淤泥而不染的做派,免不得要惹来旁人的嫉恨乃至谗毁。但傅天仇便是以直臣与孤臣的本色得到隆兴帝青睐重用,这一点已是众所周知。因而许多人心中虽然别扭,却也对他无可奈何。 谁知转过天来,有一位二甲进士贾奉雉,明知傅天仇闭门谢客,竟还登门拜访送上了拜帖。 任谁也不曾想到的是,那贾奉雉的拜帖送进去后不久,傅天仇竟亲自出门,见到那年不满三旬的新科进士后,竟然恭谨有加如奉尊长,亲自引路将对方请入府中。 此事引得满京师官场众人生出无穷猜测。倒是有人知道傅天仇与那贾奉雉份属同乡,但往年考中的进士里也有人以同乡名义拜访傅天仇,却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其中缘由实在令人费解。 此时傅天仇已经将贾奉雉请到客厅落座,然后当面拜倒大礼参见,口称:“侄孙傅天仇,拜见叔祖!” 贾奉雉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上登时现出无比尴尬的神色,急忙起身闪在一旁,又抢步上前将对方搀扶起来,口中连声道:“傅公岂可如此,我昔年虽与明允兄以兄弟相称,但如今早时过境迁,傅公为朝廷重臣,我却不过是一个后进晚生,如此叙礼不仅不合时宜,更有损朝廷的体面。” 傅天仇却一脸正色地道:“叔祖既为先祖父平生至交,自然便是天仇的长辈。天仇在人前也要顾忌朝廷体面,但私下里绝不敢罔顾长幼之礼。还请叔祖莫要以傅公相称,直接唤天仇表字‘去恶’即可。” 贾奉雉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口一个“叔祖”的唤着,举止神态也是发乎本心地将自己当成一个“老人家”尊敬,脸上不由满是苦笑。 傅天仇却不管这些,坚持请对方在上首坐了,然后召来一个家人吩咐道:“去将两位小姐唤回来。张先生若有闲暇,也一并请来府上。便说今日家中要宴请贵客,老夫欲请他作陪。” 不多时,张乾带着两个弟子来到厅上。 傅天仇先和张乾略作寒暄,然后唤来两个女儿,指着座上的贾奉雉道:“这一位是你们的曾叔祖,你们赶快上前拜见!” “曾……叔祖?” 饶是傅清风性子稳重,也不由被这称呼惊得呆了一呆。 傅月池更是瞪圆了眼睛张圆了嘴巴,死死盯着那顶着“曾叔祖”名号的青年书生。 傅天仇见状将脸一沉,呵斥道:“这位是你们曾祖的挚友,为父尚要以‘叔祖’相称大礼参拜,你们还在那里磨蹭什么!” 两女见父亲似是要当真发怒,当下只得按捺下满腹的狐疑,并肩上前施礼拜见,口称:“清风、月池,拜见曾叔祖!” 贾奉雉今日的尴尬早无以复加,只得苦笑着连连摆手道:“两位免礼,免礼。” 傅月池行完礼后,顽皮的性子又现了出来,笑嘻嘻地问道:“曾叔祖,敢问您老人家近年贵庚?” 贾奉雉倒也老实,屈指算了片刻后答道:“我是乙丑岁永昌七年生人,到了今年该是一百零九岁了。” 傅月池吓了一跳,咋舌叹道:“曾叔祖已年过百岁,又怎会生得如此年轻,难道你竟是神仙?” 听得“神仙”二字,贾奉雉却似触动了心事,摇头叹道:“似我这般庸碌俗人,如何敢当得神仙之誉。我虽侥幸沾得了一丝仙气,却终究错过一场仙缘!” 傅天仇父女三人都听得不明所以,只有张乾心中有数,记起这又是《聊斋》中的一个人物。 傅天仇又请张乾上前,为双方做了引见。 张乾自是不卑不亢的与贾奉雉见礼。 难得贾奉雉这位新科进士竟对身为市井鼓刀屠户的张乾毫无鄙薄轻视之意,以礼相见并未有丝毫怠慢之处。 此时傅天仇安排的酒宴已经备齐,他便请贾奉雉和张乾入席,又命两个女儿在席上侍奉斟酒。 相互劝酒一番之后,傅天仇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叔祖,天仇少时曾听先祖父说起当初你二人一同应试中举,你却忽地留书出走,说是入山去拜师求道。家人连同先祖父都曾多方寻找,却都没有结果。 “尽管时隔多年,先祖父仍为此嗟叹不以,说世间多一逍遥仙人,却少一栋梁之才。却不知叔祖在这数十年间求道的结果如何?因何又要重入红尘?方才若非是你说出关于先祖父的许多细节,天仇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是叔祖当面。” 贾奉雉叹道:“去恶,此事说来甚是离奇。古人曾言‘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诚斯言哉!于你等而言,我已离开这尘世八十余载;但于我而言,则不过匆匆数日。此中种种,实是一言难尽!” 第九十一章 金华县令 贾奉雉的一场离奇遇合,倒也与张乾所知的故事情节大同小异。 他当初乡试中举,反而因此看透功名利禄不外如是,油然而生出世之念。 恰在当时,他往日结识的一位姓郎的白衣秀士登门相访。 贾奉雉已见识了此人略微显露的一些手段,知道其并非世俗中人,当时急忙竭诚相待,在言谈时委婉诉说了弃仕途而求仙道的心意,希望得对方指点门径。 那郎秀士倒也爽利,当时慨然允诺说若是贾奉雉能够割舍富贵与家人,情愿将他引荐到自己师门修行。 贾奉雉自问已不再眷恋富贵,却有些放不下家中妻儿,后来转念间思及“一人飞升仙及鸡犬”的典故,想着自己修行有成,再来度化妻儿成道,如此则远胜一时的朝暮聚首。 心中主意已定,他便轻身离家,由郎秀士相携乘风而行来到一处隐于深山的洞府之内,拜见了一位童颜鹤发的老道士。 那道士见到贾奉雉时,只说了一句“你来早了”,而后安排他到一间静室内凝神养气,却又安排了几道难题来考验他心志。 考验的细节贾奉雉未曾详述,只说自己因未能通过那道士考验而被赶出山门,仍由郎秀士送回故乡。 回乡之后,贾奉雉惊见人事全非,寻人探问才知自己在山中数日,世间竟已度过八十余年光阴。 如今他儿子连长孙都已亡故,次孙贾祥也是五旬老人,幸而妻子在他离家后离奇地陷入昏睡,日前才又离奇地醒转,身形相貌俱与当年无二。 夫妻再次相见,心中俱各百般滋味,尚不及互诉衷肠,却先要为生计忧愁。 数十年间,他家道中落依旧,次孙贾祥已经沦为乡间屠户,为人又刁滑吝啬,问明这修仙归来的祖父一无仙法二无财产,便将其拒之门外不肯奉养。 贾奉雉除满腹诗书文章外别无所长,只得重拾旧业以科考谋求生计。 他才学却也不凡,一路势如破竹般连中了秀才和举人,如今更金榜题名,虽不入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之列,却也在二甲中名列前茅。 傅天仇父女听得俱都惊叹不已,张乾却是想到些更深层的东西。 首先是贾奉雉修行的洞府与外界时间差矣如此之大,显然是一处自成天地的洞天世界。换言之,他差一点便能够拜师的老道士竟是一位元神真仙。 其次是依照前世所知的故事情节,贾奉雉连同他那位睡美人妻子,在经历了几番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最终还是被郎秀士接走。先前的种种,倒似是对他的砥砺试炼。能够得一位元神真仙如此看重,贾奉雉及其妻子恐怕颇有些来历。 在他心中转念之时,贾奉雉却带着些羞赧之意向傅天仇道:“去恶,我此次登门,实是有一事厚颜相求……” 傅天仇听得此言,心中便以为这位尊长此来竟也是行官场那蝇营狗苟的一套,不由得大失所望,脸色也略微有些变化。 他之所以对贾奉雉另眼相看,一来确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渊源,二来也是记得早年祖父多次称赞此人的学识及人品。 若对方当真提出什么求官求职的无耻要求,实是有辱祖父对他的推崇,须怪不得他不周全这位“尊长”的颜面。 贾奉雉显然也不惯于做这等当面求人之事,尤其求得还是自己的晚辈,脸上神色极是尴尬: “此次科考,我侥幸名列二甲,却不想再去考庶吉士入翰林院,也不想在各部尸位素餐苦熬资历。我此次入仕固是迫于生计,但既食国禄便该切切实实做些于国于民有利之事,因此想请去恶帮忙安排到地方上任职。若去恶应允,我还希望能够调任南方,只为远远离开家中那些不肖孙辈,以防他们借我名目胡作为非为患乡里。” 时下官场中流传一句话:“人中进士,上者期翰林,次期给事,次期御史,又次期主事。” 此言说的是新科进士大都谋求留任京城。即使不能进入最为清贵的翰林院,也要挤进六部或各府、院、监、台等中枢衙署。图的是一个近水楼台,易于升迁的便利。 若是到地方上做个县令乃至县丞之流,从官场的最底层一步一步往上爬,实是下下之选。 如今贾奉雉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实是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傅天仇呆了半晌,随即起身向贾奉雉拱手深深一揖,然后赞叹道:“叔祖志行高洁,天仇感佩之至。若说到南方任职,眼下却恰好有一个机会。不久之前,浙江布政使司上报说金华县令离奇身亡,疑似邪祟所为。若叔祖不以此事为忌讳,天仇倒可以尝试代为奔走,筹谋补任此缺。” 贾奉雉洒然笑道:“我辈读书人只须心地无私,自然诸邪难侵,又何须忌讳?” 傅天仇拊掌道:“既然如此,此事便包在天仇身上,叔祖且静代佳音便是!” 在两人举杯互相敬酒之时,张乾却想起另一件事来。 因为前次合伙算计“悬鉴司”首座南山和尚的交情,这半年来他与焦螟、夏侯风雷、展鹏三大执事走了颇近,已经算是相熟的朋友。 不久前,夏侯风雷曾说终于查到当年辞官远游的燕赤霞似是在金华县一代隐居。 他平生嗜剑如命又以剑入道成就地仙,而燕赤霞身负上古剑修传承,一身剑术出神入化。一直以来,两人都是互为剑道上的知己与对手。 自燕赤霞离开后,夏侯风雷匣中长剑寂寞已久。如今听说燕赤霞的下落,他已经开始安排手边的各项事务,准备尽快离京前往金华县去寻找这老朋友。 得知此事后,张乾便知《聊斋》中最负盛名的一段故事即将开幕,一度踌躇着是否要去凑这个热闹,毕竟他重新铸炼的“无间刀”尚未试锋,而识海中那柄残破弯刃也已许久未曾进补。 此刻听傅天仇说到金华县令被邪祟所害之事,他立即便想到那个隐藏在“兰若寺”的存在,同时暗忖此事若果真与之有关,那金华县令之职便是个烫手山芋,傅天仇这一番好意反而害了他这位年轻的叔祖。 第九十二章 曲径通幽处,禅房有老僧 近年来只因隆兴帝崇信佛法,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自然都追慕效仿,以至于京师之内大大小小的佛寺皆香火大盛。 但雨露虽广,也总有难以润泽之地。 在京师偏向东南的一处角落,有一座“真如寺”,因为位置过于偏僻,形制也不甚宽宏,更因为寺僧愚讷,不懂得借势弘法吸引香客,故此依然门庭冷火香火惨淡。 只是寺中的僧侣们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关着门诵经礼佛,颇有怡然自足之态。 这一天,“真如寺”门前来了一位白衣秀士。 他轻轻叩打了几声门环,待得虚掩的寺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从里面探出头来,便含笑拱手道:“小师傅,在下郎忱,有事求见贵寺空空禅师,烦请通禀一声。” 那小沙弥将门开到二尺来宽,站出来合十施礼道:“原来你便是郎施主,师父正在等你,请随小僧入寺。” 对于那位空空禅师的未卜先知,郎忱丝毫不觉意外,道了一声“有劳!”便随着小沙弥进了寺院。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几重殿宇,走过花木间的一条蜿蜒小径,来到一座僻静禅房外面。 小沙弥停下脚步,转头对郎忱道:“禅师便在里面相候,施主请尽管进去便是。” 郎忱急忙向着门内躬身深施了一礼,口称:“紫阳真人门下末学弟子郎忱,求见空空禅师。” “呵……” 门内传出一声嬉笑,随即一个透出点放诞不羁意味的声音: “老张的弟子,果然都如他本人般一本正经。来都来了,尽管进来便是,哪来的如此多讲究!” 郎忱听此人非议恩师,却不敢现出丝毫不满神色,仍恭恭敬敬地应一声“弟子遵命!”然后才上前推门进了禅房。 室内空间狭小,只方丈有余。又空空荡荡并无陈设,仅在正对着房门的位置放了一张蒲团,上面端坐一位老僧。 此僧看去年岁不小,寿眉低垂,皱纹堆垒,只有一双眼睛灿然若星,晶亮的眸子转动之间,闪动着似已看透世间百态、看穿多变人心的智慧光芒。 郎忱正要上前见礼,老僧却摆了摆手道:“休再弄这些虚文,咱们直接来说正事。俺已经知晓你的来意,但老张要借用俺的‘万丈红尘图’磨炼弟子,却不可只凭那红口白牙几句空话。须知俺打开一次那《万丈红尘图》,也须耗费不少力气。昔年金蝉儿往西天极乐世界拜佛求经,也要给那阿傩、伽叶两个贼秃奉上一只紫金钵作人事,才能将真经拿到手哩!” 郎忱看着这位唠唠叨叨索要“人事”,全无半点自己恩师也要礼让三分的高人气度,只得从怀中取出一只红皮葫芦,双手捧着躬身送到对方面前,陪笑道: “家师亦知禅师辛苦,因此特意奉上了两颗早年赴西王母蟠桃会时留下的蟠桃作为谢礼。” “老张竟然还存下了蟠桃没有吃掉吗?” 老僧的两道寿眉登时一跳,劈手一把将那葫芦夺了过来,带着些急切神情揭开盖子嗅了一嗅,随即大失所望地将盖子重新盖上,撇嘴道:“俺便说老张也不会那般慷慨,原来只是两颗最下品的蟠桃。” 郎忱面上仍是一脸恭谨神色,肚里却暗自腹诽道:“当年你将西王母满园极品蟠桃偷吃个精光,后来参加蟠桃会的众仙当然只能分到些花微果小的下品蟠桃。再说我师只是借用一下你的‘万丈红尘图’,便是有极品蟠桃在手,也不值得拿来送你。” 此刻老僧已将葫芦收回自己袖中,懒洋洋地道:“也罢,看在与老张的交情份上,俺便答允了此事。只要你将人带来,俺自会送他入《万丈红尘图》中走一趟。” 郎忱面上做出大喜之色,向着老僧再三致谢,暗自却不由鄙薄对方收了好处才说交情,分明便是没好处便没交情的意思。 等到郎忱告辞离开,这位空空禅师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摸了摸袖中的葫芦,笑呵呵地自语道:“这笔买卖却做得值了。张紫阳那牛鼻子还不知道俺已经开启了《万丈红尘图》,放阿青的宝贝弟子入内历练,他那转世的弟子不过是个添头。这蟠桃虽是下品货色,但补益元气的效果胜过世间任何灵丹。只要那丫头在图中有了足够的感悟,一颗蟠桃便可送她直入地仙之境。” 笑了一阵后,他迈步除了禅房,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来到寺中的一间后殿之内。 这殿里却没有任何佛祖菩萨的神像,只在香案后的墙壁上挂了一幅画卷,画中的是一个白衣如雪、丰神如玉的年轻僧人。 他从案头拈了三枝线香,在烛火上引燃了,也不奉香礼拜便随手插在香炉之内,而后向着画像笑道:“屈指算来,这一世的你该已长大成人。前一世你曾许诺要偿人一世情缘,我便只等着看这场热闹了。却不知历百世千劫而无损的你,能否从这一场‘情劫’之中全身而退?” 说罢,他转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旁侧的一面雪白墙壁之上,从袖中取出另一幅画卷,向着墙壁上一抛。 那画卷落在墙壁上后便即徐徐横向展开,而后边缘向着四周延展扩张,瞬间将整面墙壁占满并与之融为一体,变成了一幅壁画。 这幅画里却非寺庙中常见的佛陀、天王、金刚、天女之类,而是一带连绵青山。 山中有一面陡立如削的绝壁,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女在绝壁上作腾跃之态,右手持一柄短剑,正击刺空中掠过的一只苍鹰。 而那少女的面貌,隐约竟是张乾妻子王婉的模样。 这位空空禅师先看了看画中的景象,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随即将衣袖一拂,那壁画上的景物顿时大变,现出了一座不知名的繁华城市。 在这座城市之内,房屋建筑鳞次栉比,大街小巷纵横交错,街边店铺林立,百肆杂陈,街头有士、农、工、商、医、卜、僧、道等诸色人等来来往往,或赶集买卖,或聚会饮酒,或骑马乘轿,或推车挑担,俨然便是一方演绎百态人生的红尘世界。 第九十三章 把臂同游 却说贾奉雉去过一次傅天仇府上之后,便安心留在寓所等候消息。 数日后,忽有寓所的仆役进来禀报说有客到访。 贾奉雉略带着点惊愕出来看时,立时转作满心的惊喜,却见来人是一个风姿卓然的白衣秀士,却不是曾引导自己入山求道的郎忱又是何人? “一别数年,贾兄一向可好?” 郎忱抢先上前向贾奉雉拱手施礼。 贾奉雉急忙以礼相还,将其让到自己房中,待坐定后问道:“贤弟何以至此?” 郎忱笑道:“贾兄当知小弟素喜云游天下,以四海为家。日前偶至京师,得知贾兄有登科之喜,故此特来道贺。” 贾奉雉长叹一声:“贤弟莫要取笑。愚兄之志本已不在官场,只是重回尘世后人事全非,为稻粱之谋而不得不如此。” 郎忱看他情绪游戏低落,便含笑劝慰道:“贾兄且不必失意,先前恩师也是一时之忿,毕竟贾兄你……待得他老人家消了怒气,小弟自可婉转进言,务要劝得恩师重开山门接纳贾兄。” 听对方说起旧事,贾奉雉脸上不由一红。 当初那位仙师数次设题考验他心志,他能不惑于功名富贵,无惧于生死威胁,惟独在情爱一关败得一塌糊涂,与仙师用一根竹杖幻化的冒牌妻子肆意欢愉,大大玷污了仙府清净,也难怪以仙师那般修养,仍不免大动无明。 不过经此一关,他也明了自己本心,知道自己先前入山求道确是有些冲动。若说割舍尘缘,他自问余者皆可弃,唯有一个情深意笃的妻子无论如何也难以割舍。 因此,对于郎忱的劝慰之辞,他也只是摇头苦笑,实在不敢存有奢望。 两人闲谈片刻,郎忱忽地提了一个建议:“小弟虽行遍天下,惟独这京师尚是首次前来,有心与兄结伴四处游赏一番,不知贾兄可有此雅兴?” 贾奉雉笑道:“此言正合愚兄心意。说起来此次到了京师之后,愚兄只顾为科考忙碌,竟还来不及欣赏这煌煌帝都的繁华气象,却是有些舍本逐末了。” 当下他起身换了衣服,便与郎忱相携出了寓所。 两人沿着街道信步而行,一路走一路点评眼前所见人物风情,彼此谈得甚为投机。 正行走间,贾奉雉偶一转头,忽地看到街边一块题着“张记肉铺”的牌匾,心中当时一动,再定睛由门口往商铺里面望时,果然看到自己那两个曾侄孙女一个剔骨切肉一个揽客收银,正忙得不可开交。 靠里面墙边的一张躺椅上,张乾将魁梧的身躯平平地摊在上面,双目微阖似在闹中取静酣然小睡。 贾奉雉哑然失笑,对身边的郎忱道:“贤弟,有道是二人难成众,只你我出游未免有些冷清。愚兄知道此间有一位风尘奇人,我们不若顺道去邀请他同行如何?” 他走到这里又提出此议,却非临时起意,而是得了傅天仇的提点。 那一日宴后,傅天仇曾与贾奉雉单独谈话,说帮他谋求补任金华县令之事成算极大。 只是前任金华县令既有可能是被邪祟所害,他便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说动张乾,由他护着赴任金华。 但贾奉雉自忖与张乾才只有一面之缘,便有傅家这一层关系在中间,也不好冒昧提此要求。 此次邀请,便是拉近彼此关系的一次尝试。 郎忱也早注意到这间肉铺的与众不同,毕竟如此两位绝美少女却做如此营生的异事,便是以他多年云游天下的阅历也从未见过,何况这两女都有修为在身,其中那操刀切肉的女子更已站到了即将突破至人仙之境的关口。 至于明显便是贾奉雉所说“风尘奇人”的张乾,则令郎忱颇生出几分古怪感觉。 他可以确定此人的修为仍在人仙之境,却不知为何,目光在落到此人的身上时,心中竟隐隐生出几分悸动——那是在遇到分量足够的强者时,才会生出的本能感应。 “能得贾兄看重的人,小弟却要好生结交一番,一切便由贾兄做主。” 心中既生出了惊异和兴趣,他自然从善如流地同意了贾奉雉的这个提议。 当下两人便一起往那肉铺行去。才到门前时,却见张乾忽地从躺椅上站起,遥向门口这边拱手笑道:“贾兄光临,张某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虽然彼此间都与傅家有关系,但张乾自是没有兴趣给自己认个长辈,当日在宴席上已经说明了大家当各自论交。 傅清风和傅月池却没有这份资格,看到贾奉雉进门时,只得一起上前恭恭敬敬施礼,在店内几位客人诧异的目光下问候一声:“曾叔祖安好!” 随后郎忱也上前来与张乾见礼,由贾奉雉在当中为双方做了引见。 张乾和两个弟子都听贾奉雉说过自己的经历,得知眼前之人便是他说过的白衣秀士,心中多少都有些惊讶。 不过此刻店内尚有些客人,便是娇憨如傅月池,也不曾贸然开口询问究竟。 张乾先招呼两人到里间落座,然后问起他们来意。 等贾奉雉说了邀约之意,他笑道:“在下来京师已有年余,差不多该算个地头蛇了。两位既有此雅兴,在下却可充个向导!” 话音未落,傅月池却一头闯进来嚷道:“师父你算什么地头蛇,轮来京师时间的长短,你可是远远不及我和姐姐。所以这向导的差事,还是我们姐妹来做最好!” 张乾脸上现出些无奈之色:“便知你这丫头定会来凑热闹。既然要同去,便快收拾好店面关门上板!” “师父放心,马上便好!” 傅月池得到师父应允,当即欢天喜地跑出去,三言两语打发了几个客人出门,然后便挂出歇业的牌子。 如今张乾开这铺子多是为了供傅清风磨炼刀法,因此生意便做得有些随意任性,这面歇业的牌子却是平时已写好了备作不时之需。 师徒三人各自收拾整齐之后,和贾奉雉、郎忱一起到了街上。 傅月池向贾奉雉问道:“曾叔祖,您可想好要去何处游玩?” 贾奉雉转头来看郎忱,目中现出征询之意。 郎忱笑道:“我曾听人说京师有一座‘真如寺’肃穆清幽,却不知在哪个方向?” 傅月池果然不负“地头蛇”的自诩,不假思索地答道:“真如寺在东南方,却是个颇不起眼的小寺院。郎先生既然要去,便随我来好了。” 说罢便与傅清风携手在前面引路,三个男子相互谦让一番,把臂而行跟在后面。 第九十四章 壁画万丈红尘,影留千古浮生 张乾、贾奉雉、郎忱三人边走边谈,兴之所至,涉及内容颇为广泛,由诗词文章而至国计民生,由天文地理而至农桑林牧,由风土人情而至礼乐教化。 贾奉雉这正经读书人自是口若悬河,大有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豪气。 郎忱自称性喜四方云游,眼界见识自然不凡,许多事情也能随口娓娓道来。 而张乾竟也能处处言之成理,有些观点还会两人耳目一新,生出“原来如此”的恍然之感。 如此一番畅谈,贾奉雉对张乾却愈发敬重,只觉这一位寄身市井的奇人当真不凡,也愈发坚定了请他同赴金华的心思。 “那里便是真如寺了,只是我实在不知此处有甚可观赏的。” 前面传来傅月池时时刻刻都充满活力的叫声,张乾抬头望去,果然看到一座规模不大、建筑也无甚特色的寺院。 郎忱笑道:“诸位莫看这寺院毫不起眼,据在下所闻,里面有一处景观世所罕见,只是寺僧谨慎秘而不宣,才不为外人所知。” 说罢,他抢前几步,到门首去叩打门环。 开门的仍是上次那小沙弥,面上的神情却丝毫未显露是彼此再次见面,合十施礼后问道:“诸位施主莅临本寺,不知有何贵干?” 郎忱也是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我等听说京师之地有贵寺这一座清净禅林,特地结伴前来焚香礼佛,顺便瞻仰宝刹风物。” 那小沙弥当即喜笑颜开,急忙大开山门请这些施主入内,一路引领着众人先到一座不甚雄伟的大雄宝殿。 本寺的那位空空禅师正在大殿内的一张蒲团上盘膝静坐,看到众人到来,遂起身整衣相迎接。 等小沙弥向众人做了介绍后,众人也都上前来轮流与这老僧见礼。 张乾料定郎忱主张来这座不起眼的寺庙必有深意,轮到他见礼时,恰好在近处暗中观察,却发现这老僧号为“空空”,体内也是空空如也不存半点修为,似乎便是一个寻常的年迈老人。 便在他怀疑是自己猜测有误时,老僧面上却忽地现出一抹微笑,不启唇齿而直接将声音送入他脑中:“小子,俺却没想到那心猿遗蜕中竟还藏着道祖的‘浑天斗胜法’,平白被你捡了天大的好处去!” 张乾先呆了一呆,瞬间又回过神来,当即抱拳拱手,向着对面的老僧一躬到地。 老僧坦然受了他这一礼,哈哈笑道:“本寺简陋,其实无多少可供游赏之处,唯有后殿的一幅壁画出自前朝名家手笔,若诸位施主不弃,便请随老衲前往一观。” 他一面说着便一面在前面引路,带着众人一起来到位于最后面的一间殿宇。 众人抬头先看到的却是正面供奉的白衣僧人画像,傅月池惊奇地问道:“老禅师,你这殿上供奉的是哪位佛陀菩萨,怎的我在其他寺庙从未见过?” 老僧先到香案前点了一炷香插在炉中,然后回身笑道:“这位便是昔年西行拜佛求经,将佛法引入东土的圣僧金蝉儿。他虽有莫大功德,只因甘愿在红尘历劫沉浮而不愿归真成佛,故此不能享受人间香火供奉。老衲与圣僧有些渊源,因而将其画像置于此处聊作纪念。” 到了此时,张乾已终于确定了这老僧的身份。 他能够因阿青的关系将心猿遗蜕这等宝物赠予自己,甚是还搭上一门“三尸元神”的神通秘法,说明两者之间交情匪浅;如今又从这一幅画像得知,他与昔年西行求经的圣僧金蝉儿关系极深。 世间同时与这两者有如此深厚渊源者,便只有那位列七大妖神之一,据说修行岁月最短,修为却是后来居上的白猿尊者。 张乾如今尚不能确定的,便是眼前的老僧究竟是白猿尊者本体变化,还是一尊元神化神。 在张乾心中揣测的同时,傅月池则是两眼放光的盯着那画像道:“我也曾听说过这位圣僧,听说他不仅是佛门大德,还是当时天下第一的美男子。今日得见这幅画像,才知道此言当真不假。你们看他在俊美之中透出的是男儿阳刚之气,只是这一点便胜过了当今那位总给人阴柔之感的无尘圣僧。” 张乾等人都被这丫头与众不同的关注点逗得莞尔一笑。 傅清风则恐那位空空圣僧见怪,有些尴尬地训斥道:“月池你胡说什么?在此佛门圣地,怎可对两位大德圣僧如此品头论足!” 那老僧却不以为忤,反而连连颔首道:“老衲倒是颇为赞同这位女施主所言。虽然同称圣僧,彼圣僧确不如此圣僧远矣!” 众人都随之哈哈一笑,都只将此言当做老僧随口附和说了一句笑话。只有张乾隐隐感到这句话中别有意味,却不知对方是否如自己般,对那位荣膺国师的无尘圣僧有些了解。 老僧说笑了一句后,抬手指着一侧的墙壁道:“诸位施主请看,这便是老衲所说的壁画。画中画的是万丈红尘之象、千古浮生之态,据说每一个人都能在画中寻到自己的身影,施主们却要看仔细了!” 众人一起望去,便看到了《万丈红尘图》所化的那一幅囊括繁华城市中芸芸众生的壁画,目光登时都被吸引了去。 “咦,曾叔祖,那画中当真有你呢!” 傅月池忽地跑到壁画近前,用手指着画中一处叫嚷起来。 众人凑近了一些,却见画中有一个青年官员正要骑马进入城门,身后还跟着一队护卫。看那官员的面貌,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勾勒而成,相貌神态却果然像极了贾奉雉。 贾奉雉心中大为好奇,不觉凝神仔细看那画中之人,恍恍惚惚间似乎整个人飘飘荡荡到了壁画之中,与那骑马的官员合二为一。 壁画前的傅清风则另有发现:“师父,这画中竟还有你,只是年轻了几岁的样子。” 张乾闻言也移目望去,便看到在城市中的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旁边,摆了一个小小的摊位。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坐在摊位后面,手中捧着一面铜镜认真打磨。少年的身形相貌,果然与张乾形神毕肖。 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时,以张乾的修为定力,竟也与贾奉雉一般不由自主地神摇意动,一缕神魂悄然出窍,依附在磨镜少年的身上。 只是在同一时间,又有一道纤细至肉眼难辨的毫光从他眉心射出,落在了那少年手中正在打磨的铜镜上。 这一道毫光瞒过了旁人,却没有逃过后面那老僧的双目。他脸上登时现出惊愕神色:“轩辕镜怎地会在这小子手里!” 第九十五章 如拨云雾磨匠手,似曾相识玉人颜 “喂,小磨匠,这面铜镜你究竟能不能磨出来?” 在一条人流如潮的繁华街道旁边,两只木箱、一条长凳摆成了一个小小的摊位,一个年约四旬,却仍打扮的颇为艳丽的妇人手捧一面昏沉沉似笼了一层云雾的铜镜,向长凳上坐着的一个少年问道。 那少年十六七岁年纪,身躯却已生得颇为壮硕,坐在那里便如半截小山,如同满月般团团圆圆的一张脸上只能算是模样周正,但嘴边总带着的一抹温和笑容,深邃而灵动有神的双目,有让他有了几分耐看的意思。 此刻这少年自己手中也拿着一面造型古朴的铜镜,怔怔的似乎正在发呆,听到妇人的一声问话,这才如梦初醒般回神,同时脑中似乎在一瞬间萌生而令他出神的问题“我是谁?”也有了清晰的答案。 他本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记事起便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后来被街上一个无儿无女,以磨镜为生的老匠人看中,留在身边做个学徒。 那老匠人无名无姓,人们只唤他做“老磨匠”,于是同样无名无姓的他便顺理成章地被人们唤作“小磨匠”。 去年那老磨匠已经因病亡故,留给他的遗产便是一处仅可栖身的简陋住宅和这一处招揽了不少老主顾的摊位。 “能磨,当然能磨!” 小磨匠笑呵呵地将手中的铜镜收在腰间斜挂的一个皮囊内,这面铜镜算是老磨匠留给他的另一件遗产,他没事总会拿出来摩挲一番。 他将那妇人手中的铜镜接过来,笑容可掬地道:“大娘子放心,小子这手艺是师父一手教出来的,不管怎样晦暗的铜镜,都保证磨得光亮如新可鉴毫发!” 他一面说着,一面换个姿势骑跨在条凳上,将那铜镜平放在条凳的一头。 这条凳的表面凿出了不少圆孔,上面插着几根木楔。 小磨匠调整了一下木楔的位置,将铜镜稳稳的卡住。 然后他又从木箱中取出一个黄皮葫芦,揭开盖子后到了一点散发好闻清香的液体在镜面上,用一把细毫毛刷均匀地抹开,覆盖住整面镜子。 那妇人好奇地问道:“你这药液是用什么材料配的?当初老磨匠可没有这东西,以至于每次磨出来的铜镜虽然光亮,却总散发着一点刺鼻的气息,要好些天才能消散。” 小磨匠收了葫芦,笑呵呵地道:“这药液的方子还是师父留下的,我只是将里面的材料略改动了一两样。” 此事涉及到他谋生糊口的根本,故此只含糊说了一句。 那妇人倒也明白些事理,见他不肯细说,便也不再追问。 稍等了片刻之后,小磨匠先用水将镜面已经干涸的药液冲洗掉,再拿一块干布擦抹干净,而后拿出一块鹿皮,用手按在在镜面上快速磨拭。 如此又过片刻,他将鹿皮拿了起来,再低头去看时,原本雾沉沉的镜面已经变得明如止水、光如电耀,清晰地映照出他的一张圆脸。 仔细检验了镜面上已再无一星半点的污迹后,小磨匠拔下木楔拿起铜镜,起身交给了身边的妇人。 那妇人对镜自照左顾右盼半晌,心满意足地递过几枚钱币,笑吟吟地道:“小磨匠果然好手艺,今后奴家定然还来你这里。” 小磨匠接过钱币,拱手道:“全赖大娘子周全生意!” 那妇人正要离去,远处忽地传来一片人喊马嘶之声。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远远地有数十骑人马分两列沿街行来,当中护送着一辆马车。 街上行人认出那些骑马的军兵神气精悍、衣甲鲜明,摆明不好惹的模样,都忙不迭地向两旁让开。 小磨匠也赶紧将摊子向街边挪了一挪,还好心地请那妇人在自己摊位后面暂避。 人马转眼到了面前,小磨匠带着点好奇的神情望向那辆马车,心中猜测里面是哪位达官贵人,竟弄出了如此大的声势。 便在他目光落在车辆上的同时,车厢一侧小窗上的布帘掀开了一角,现出一张神情清冷如冰而容颜秀丽如画的绝美脸庞。 小磨匠的目光落在这张俏脸之上,便再也不能移动分毫,却不只是因其美丽,而是因心中莫名地感觉这张俏脸无比熟悉。 车中那女子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在小磨匠向她凝视时,她似乎立即生出了感应,两道冷电般的目光立时向小磨匠回望过来。 只是在看清小磨匠的面容时,她的目光也不由得定住,俏脸上随之现出一抹略显困惑的神色。 车辆毫不停留的前行,转眼间小磨匠便看不到那女子的面容,有些失望的叹息一声,口中喃喃道:“这个姑娘,我却似在哪里见过……” 旁边的妇人听了这句话,急忙扯了他一把,低声斥道:“小磨匠你可知这是谁家小姐?也敢说这样的昏话!” 小磨匠不明所以,转头向那妇人望去。 妇人道:“这姑娘是咱们魏州大将聂锋的千金。听说她十岁那年被一位道姑掳走,当时在魏州闹出不小的动静。时隔五年之后,她在上个月忽地自己返回家中。聂将军极为钟爱这失而复得的女儿,将自己的亲卫都分了一半做她随从。若被他听说你这小子竟敢出口轻薄他女儿,定然将你捉了去打板子!” 小磨匠只是笑笑却不辩解,双目却仍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车辆。 那一队人马护着车辆一路来到一座颇为恢弘气派的府邸门前,车内的聂小姐由两个丫鬟搀扶着下来进了府门,到前厅向座中的父亲聂锋见礼。 聂锋年约四旬,生得紫面长髯,虽安坐椅上,上身却挺得笔直。显然是历经多年军伍生涯后,军人的气质习惯已渗入骨子里,便是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是本色。 看到见礼时唤了声“父亲”,然后便退在一旁恬然侍立,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女儿,他不由得有些头痛,心中更加痛恨当年那在重兵环伺下仍从容掳走女儿的道姑。 如今他尚未有机会见识女儿在这五年里跟随那道姑学了些什么本事,却先要面对她布置在怎样环境下养成的这副淡漠性情。 “窈娘……”聂锋干咳一声,便想没话找话地和女儿随意闲聊几句。 那聂小姐却先向聂锋施了一礼,开口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父亲忘了,师父已经为女儿另取了名字,如今唤作‘聂隐娘’。” 聂锋的嘴连张了几次,最终只能摇头苦笑,顺着女儿的意思改口唤道:“隐娘,今日你出城散心,可曾看到什么有趣的人和事?” 聂隐娘脸上神色依旧恬淡清冷,说出的话却将聂锋震得再也保持不住大将风度,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有趣的事情没有,有趣的人却有一个。父亲上次不是说要为女儿择一个夫婿吗?如今已可不必费心,因为女儿自己找到了!” 第九十六章 镜中悟道有术,闹市割头无影 天色将暮,日近西山。 小磨匠收拾了摊位,用一根扁担挑了两只装着各种磨镜器物的木箱,回到老磨匠留给他的一处陋居。 一番洗漱饮食之后,又清理补充了次日磨镜所需之物,时候便已经不早。 小磨匠熄灯后却不上床休息,而是取出老磨匠留给他的那面古朴铜镜轻轻放在床上,然后将一只右手按在镜面之上。 镜面上忽有光华流转旋绕化作漩涡,小磨匠的身形一闪之间,竟钻入那漩涡的中心,再出现时已经到了一间四壁空空的石室之内。 石室当中摆设了一张长案,案上一字排开,放置了一个白玉方匣、一柄尺八短刀及一个浑圆石卵。 一年前老磨匠病故,小磨匠在摩挲铜镜睹物思人之际,莫名其妙地便来到镜中的这个神秘石室。 在窥得这石室的一点秘密之后,他更是每夜都主动来此,一年间从未间断。 小磨匠先拿起那块石卵放到眼前,那原本光滑的石卵表面登时现出一个个摆出各种古怪姿态的人形图案和一排排文字。 石卵只有拳头大小,分布在其表面的图案和文字都微小若蝇头蚊足,也亏得小磨匠的眼力甚好,才能一个个辨认清楚。 说也古怪,小磨匠明明不记得自己曾读书识字,但当石卵上第一次浮现出这些图形和文字时,他却自然而然看懂了其中的意思,知道这是一篇名为《九易炼形术》的修炼法门。 在社会的最底层生活了十数年后,他敏锐地把握到这篇功法便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机会,当即依照图形和文字的描述摸索修习。 这门功法却似为小磨匠量身订造一般,修行起来大有一发而不可收之势。只是一年世间,他竟势如破竹般从第一层的“易气”练到了第九层的“易形”。 今夜他便要尝试将“易形”这一层功法推至大成,成就这功法描述“身如太极,无缺无漏”的人仙之境。 尽管整篇功法早已烂熟于心,小磨匠还是又将之细细浏览一遍,仔细体会每一个图形和每一句口诀之中蕴含的精妙道理,然后才放下石卵,开始冲击《九易炼形术》的最后一关。 一切自然而然有如水到渠成,当他拿捏了一式“抱丹归元”的架势时,周身之力随着这一抱之势圆融归一,随后便是外界弥散于天地之间的灵气被那面铜镜上再次出现的光影漩涡接引吞噬,引导入镜内石室,经周身窍穴渗透入小磨匠的体内,进一步滋养淬炼他这具本就蕴藏强大力量的身躯。 良久之后,小磨匠收了功法散去架势,转身来到长案前,再拿起那石卵看时,愕然发现它表面重新浮现图形和文字,却已是另外一部名为《九转丹元功》的法门。 他只大致浏览了一遍新功法,确定其与已经修行至圆满的《九易炼形术》一脉相承后,便将石卵放回案上。如今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稳固境界,暂时还不打算着手修习它。 完成了这一夜的修炼后,小磨匠便准备退出休息,临走之前略作沉吟,张手向着案上一招,那柄黑沉沉的尺八短刀飞入掌中。 案上这三样东西里,那玉匣之内也有一部功法,却需要到了人仙之境才可以修习,因此他看过后便一直没有去动。 至于这柄黑沉沉的短刀之内,则是藏了一路极其精妙的刀法。 这刀法并非以图文形式存在,而是一缕玄之又玄的意念,当他第一次拿起此刀尝试挥舞时,便自然而然地与刀中那一缕意念连为一体,从中感悟到重重御刀运力的法门诀窍。 以前他是自觉修为有限,唯恐泄露行藏了招来祸患,因此一直只在这镜中石室修炼,案上的三件东西更从未带出去。 如今则是因为修为大增,总算有了几分自保的底气,同时也是因为要进一步修习“以神驭刃”的法门,便需要将刀贴身携带,时时刻刻培养人与刀之间的默契,这才决定将此刀带走。 到了第二天,小磨匠用一个早就做好的皮鞘将刀装好贴身暗藏,仍如往日般挑了两只木箱上街。 磨镜算是一门技术含量不低的技艺,能够从事这门行业的人也便不多。 小磨匠一来继承了师父生前揽下的熟客,二来自己的手艺也已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因此并不缺少客源,整个上午一直在不停忙碌,直到午饭时分才暂得喘息。 他看看已是日过正午,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清水,也不嫌冷硬便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随意观察街上过往的行人。 急骤的马蹄声蓦地从远处传来,伴随的是一连串的惊呼骚乱。 一行十多匹快马风驰电掣般从街道的一头疾驰而来,街上的行人大惊之下,如波开浪裂般慌忙闪向两旁。 在最前方一匹格外神骏健硕的乌骓马上,骑乘的是一位年约三旬,面容冷厉的将领。 这位将军全身披挂玄色甲胄,腰佩双横刀,鞍侧斜挂一杆方天画戟,在斩马刀颈项下面,赫然悬挂了累累十数颗血淋漓的人头! “又是此人!” 小磨匠识得此人是近来在魏州声名鹊起的勇将杨霂,因悍勇善战而深得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赏识,风头之盛已隐隐赶超魏博第一名将聂锋。 只可惜他勇则勇矣,却失之残暴好杀。而且他所杀的不仅是外敌或匪寇,有时也会屠杀平民以斩首邀功。 此刻小磨匠便凭着远胜常人的目力看得清楚,杨霂马颈下悬挂的人头之中,分明有几个便是女子与幼童。 “此贼当诛!” 小磨匠闪过这个念头,手掌也轻轻按了按身上暗藏的短刀。 但他当然不会在此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只是在心中定下必将此残民之贼作为自己这宝刀的第一个祭品。 蓦然间,空中似有一阵轻风吹过,满街之人都感觉眼前一花,等再定睛看时,登时齐齐失声惊呼。 原来此刻那杨霂的身体仍骑在马上向前奔驰,颈项上的一颗六阳魁首却不翼而飞,最诡异的是颈项断口出竟没有一滴鲜血流出。 “是谁?在那里!” 在旁人惊呼着四散奔逃之际,小磨匠的双目却迅速向四方扫视,敏锐地捕捉到对面一条巷口转弯处飘飞的一片雪白衣角。 第九十七章 道侣 “杀人啦!” 街上不知道是哪一个发出一声尖叫,已被眼前诡异而恐怖的情景惊呆的众人如梦初醒,登时忙不迭地四散奔逃。 便是不识得杨霂身份之人,也总知道这是一位将军。如今他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割了头去,官府说不得要大动干戈,若仍留在现场只恐无事也会生非。 小磨匠便乘着众人作鸟兽散的机会,收拾了东西用扁担挑了,横穿街道到了斜对面的那条小巷,脚下发力奔走如风的追赶下去。 凭着方才惊鸿一瞥之下捕捉到的一丝气机,他接连穿过几条巷子,发觉那一丝气机在感应中愈来愈清晰,脚下的速度随之再加快了几分。 再转过一处巷口的拐角,他的脚步倏地停住,只因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如雪、娇靥如画的俏丽身影。 “你知道是我?” 玉容清冷的聂隐娘语调平静地问道。 小磨匠点头:“我虽未看到你出手,却能感应到你未及收敛的一丝剑气。” “你怎知是我?” 聂隐娘的问题依旧言简意赅。 小磨匠却顺理成章地听明白了她话中之意,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在感应到这一点气机时,便自然想到你曾见过一次的你。” 聂隐娘忽地扬手,一道白光势如贯日疾如掣电,笔直刺向小磨匠的眉心。 感应到白光中蕴含的森冷剑气,小磨匠神色凝重,左手仍扶着扁担,右手在身上一拂,一柄长约尺八、形如剑而单锋的漆黑短刀已落入掌中。 刀如鱼游浅底穿石过隙,灵动无比地破入对面那一剑攻势的一点薄弱之处,且寻到了隐藏在白光中的一柄尺余小剑,刀身贴着剑身一引一拨,带着剑光绕身旋转一周,转向回飞。 聂隐娘抬一抬手,剑光飞入衣袖之内不见。 她恬静的俏脸上现出一抹微笑,轻轻颔首道:“我昨日便觉你很好,今日才知你还要更好。此刻应该有人到了你家中,你要快些回去。” 说完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后,她的身影便在小磨匠眼前渐渐变淡,转眼即凭空消失。 小磨匠不明所以,但想着对方如此说了,必定言有所指,于是便快步回转家中。 距离自己的陋居尚远,他已看到了门前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人,人群当中隐约看到几辆车马。 “小磨匠回来啦!” 也不知是哪一位眼尖大喊了一声。 所有人齐齐扭头,将各种交织着羡慕嫉妒恨等复杂情绪的目光攒聚在他的身上。 “让开些!让开些!” 在几名从者的呼喝下,人群向两旁分开,一名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行出,来至小磨匠的面前。 他上下打量这个衣着朴素、相貌普通,除了一点从容自若的气度,便完全是贩夫走卒一流人物的小磨匠,莫名其妙地摇头叹息一声,而后主动行礼道:“在下聂峥,现为大将军聂锋府中管事,奉我家将军差遣,特来向尊驾提亲!” “聂锋将军?” 小磨匠立时便想到方才那翩若惊鸿、匆匆一晤的佳人,脸上现出微笑,不自觉地学了点佳人说话的风格,颔首应道:“好啊!” 身为魏博节度使田季安麾下头号大将,却将独生爱女许配给一个无父无母、以磨镜为生的贫寒少年,聂锋的这一举动很快便传遍魏州,甚至传到相邻州郡,成为人们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的一桩奇谈。 但聂锋似是铁了心看上这么一个除了点磨镜手艺便别无所长的少年,很快便亲自操办了这一场婚事,又购置了一处宅院给女儿女婿婚后居住,一应用度俱都从自己府中拨付。 因为相互间莫名存在的熟悉甚至亲近之意,小磨匠与聂隐娘婚后相处甚是融洽,彼此的关系却不仅为夫妇,亦为道侣,除了正常的夫妻生活,也共同参悟修行之道。 他们都没有丝毫隐瞒,将自身所学的一切拿出来任对方参研,虽然各自修行的功法性质已经定型,便是发现对方的功法再如何玄妙,也不可能自毁根基从头再来,却可以取彼之长补己之短,而且各自在修行上遇到的疑难也可以摆出来共同推演解决。 世间修行之辈,虽均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亦明切磋琢磨对修行的裨益,只可惜一位能够彼此坦诚相待的修行同伴实在可遇而不可求。 修行无岁,转眼十数载光阴已逝。 小磨匠和聂隐娘的修为日渐精深,渐渐地均已隐隐触及到更上一层的地仙之境。 十数年间,两人的身形相貌都没有丝毫变化,各自仍是当初少年人模样,寻常人还只是啧啧称奇,有心人却由此发现了夫妻两个的不凡之处。 修行者除非到了传说中的天仙之境,自行演化一方世界掌控天地法则,否则任你修为再高,也只能惠泽自身而不能施及他人。 聂锋早年在沙场出生入死,虽然挣下一身富贵功名,却也落得满身创伤病痛。年轻时尚可凭着一身武功强行压制,等到年岁渐长精气衰竭,这些旧时伤病便陆续发作,令他身体迅速衰弱。 小磨匠和聂隐娘夫妇二人也曾炼制了一些固本培元的丹药给聂锋服用,却终究只能治标而难以治本。 在缠绵病榻近两年之后,聂锋终于还是溘然长逝。 官场之上本来最为现实,素来讲究的是人在人情在,人去茶便凉。 聂锋只有聂隐娘这一个女儿,并无其他子嗣可以继承官爵家业。 若换在旁人身上,免不了便要有人落井下石,趁机清算其生前的恩怨。 但那位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已隐约知道小磨匠和聂隐娘这对夫妇的一些情况,不仅亲临聂锋灵前吊唁,又吩咐人好生看顾其女儿女婿,家中一应产业,绝不许人有半分觊觎侵犯,平日里还不时送来各种财帛礼物。 如此又过了三载,待到夫妇二人服丧期满,田季安派人请他们到府中赴宴。 在酒宴上,田季安再三向两人敬酒致意,到最后终于提出一个要求——他自陈平时多受邻藩陈许节度使刘昌裔欺凌侵扰,希望夫妇二人能将其刺杀。 第九十八章 精精易斩,空空难敌 小磨匠和聂隐娘从田季安府中出来回到家中,在卧房内相对而坐。 片刻之后,聂隐娘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如何?” 夫妻近二十载,小磨匠早熟悉了妻子惜言如金的清冷性子,且心有灵犀地明白了她言中之意,摇头答道:“田季安胸襟格局终究有限,既无雄心进取天下而成大业,又不甘心退守林泉以保余年,却只想用刺杀这等阴私手段拖延朝廷遏制他的进程,最终必然难得善终。此地已非就留之所,不如去休!” 聂隐娘颔首道:“一切便依夫君之意。” 这几年间田季安使人馈赠了夫妇二人不少财帛礼物,但他们从来都未动用分毫,一一造册封存在库中。 当晚他们将登记的簿册摆在厅上显眼之处,又留下一封书信,然后收拾些简单的行装,在天色将明前出了魏州。 到了城外,聂隐娘从袖中取出两头用纸剪成的驴子,随手在地上一丢。 两头纸驴迎风便涨,霎时变成一黑一白两头真驴站前当地,摇头摆尾好不灵动。 这一手“剪纸成形”的法术却是得自小磨匠镜中石室内的玉匣。 那玉匣内九页《紫府玉册》中记载有诸般修行应用法门,但夫妇二人各有主修的功法,只是从其中挑选了一些适合自己的法术修习。聂隐娘选的便是这“剪纸成形”之术,小磨匠则选了“袖里乾坤”之法。 这些年他们家中已不再留用仆婢,日常杂事都是聂隐娘剪成纸人点化成形后来操持。 这些纸人虽较生人呆板木讷,却胜在忠心听话。而且到了离开时,只需将其变回原形,叠作一叠便可随身带走,实在方便得紧。 当下夫妻二人各选一头驴子骑了,沿着一条官道扬长而去。 那两头纸驴竟是奔走如风更胜骏马,只片刻间便已不见了踪影。 到天明时,田季安使人来催夫妇二人行动,却看到一座偌大宅院已经空无一人,只能带了厅上摆放的书信和簿册来向田季安复命。 田季安看了这两件东西后大怒,暴跳如雷地大骂一通“不识抬举”“忘恩负义”之言,指天誓地说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且说小磨匠和聂隐娘夫妇一路来至与魏州相邻的许州。 刚到许州境内,路旁忽有一名侍从装扮的男子上前来相迎,恭谨行礼之后说是奉陈许节度使刘昌裔所差,特来迎候两位异人。 夫妇二人微觉惊讶,不知刘昌裔何以能够得知自己夫妇的行踪,当下便随那人往见。 待入了许州与刘昌裔相见之后,刘昌裔坦言自己曾得有缘学得昔年袁天罡的《九玄六壬神数》,日前偶然心血来潮卜算一卦,得知自己今年命中当有一场死劫,唯一的生机却应在今日进入许州境内的一对骑乘黑白双驴的夫妇身上。 当时刘昌裔恳请夫妇二人留下助自己化解此劫,并许诺以自己所学的《九玄六壬神数》相酬。 小磨匠和聂隐娘自然知道他劫数的来由,想到了定是田季安仍不肯罢休,要令请异人行刺杀之举。 他们夫妻之间心意相通,不须商议便已明了彼此心意,当时便由小磨匠出言应下此请。 刘昌裔大喜,当即命人在府中收拾了一个清静院落安置夫妇二人,衣食所需尽都竭力供应。 小磨匠却让他只需每日前来为自己夫妇讲解《九玄六壬神数》,并奉上铜钱二百文以供日常花用,旁者一概不取。 如此月余之后,一日夫妇二人正闲坐庭中推演术数玄奥,忽有一阵狂风凭空吹来,将刘府中的一杆旗幡吹得猎猎作响。 小磨匠对聂隐娘笑道:“异象横生,必定有事,娘子何不就此占算一卦,试验一下近日所学?” 聂隐娘点头,遂将五指在袖中掐算一回,算得一个主刀兵的庚金之卦,时辰则应在夜半子时。 不多时刘昌裔也来求见夫妇二人,却是占算到相近的结果,料定劫数便在今夜,因此特来求援。 夫妇二人既已许诺护其周全,如今自然要尽心尽力。 到了夜间,他们请刘昌裔在书房安坐,自己两个则守在院中。 聂隐娘随身的储物皮囊中取出青、红、白、黑四面三尺高纸幡,分别竖在院子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她师门最善刺杀之道,自然也有预防反制旁人刺杀的手段。 这四面纸幡以秘法祭炼而成,专克各种匿迹潜踪之术,只要有人接近百丈之内,便会立即生出反应。 时近子时,正北方的一面黑色纸幡果然无风自动,小磨匠抬手一样,那柄得自镜中石室的黑色短刀破空而飞,直取百丈外一座阁楼的楼顶。 一道青光从那楼顶上飞起,迎住了小磨匠飞斩而至的短刀,同时有一道黑色身影矫如猿猱纵掠而来。 小磨匠亦纵身迎上,隔空驭使短刀与驭使一柄青碧短剑的刺客斗作一团。 聂隐娘则仍留在院子里,以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人乘虚而入。 空中只见一条黑气、一道青光以及两条模糊身形彼此追逐纠缠。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蓦然有一声惨叫自空中传来,随即便有一人如中箭的鸿雁般坠落下来,正摔在聂隐娘的面前。 同时又有“叮当”两声清脆响声入耳,却是从中而折的两截断剑随着那人也掉落在地。 聂隐娘低头看时,见地上的是一个身穿黑衣、体型瘦小的中年汉子,身边一截短剑的剑柄上,刻着“精精儿”三字。 她脸色登时一变,对随之从空中落下的小磨匠道:“夫君,有祸事了!” 小磨匠愕然道:“此话怎讲?” 聂隐娘道:“这刺客唤作‘精精儿’,出身的门派与妾身师门一般精擅刺杀之道。他还有个师兄唤作‘空空儿’,据说已有地仙之境修为。此人若是师弟身死,必然要亲来报仇。” 小磨匠苦笑道:“似《九玄六壬神数》这般好处果然不易拿到,刘仆射的杀劫仍未度过,甚至将你我卷入其中了。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空空儿纵然成就地仙,凭你我夫妻所创的刀剑合璧之术,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第九十九章 刃作双璧合,丹成生死间 当时聂隐娘向丈夫详细述说了关于空空儿的一些情况。 她说此人应当与她师父是同一班辈的人物,道成金丹,剑术通神。又因其性情高傲,历来针对目标只出手一次,事若不成则远遁千里。因此自己夫妇二人只要能够拦下他这一回,便是践行前诺,助刘昌裔度过了这一次杀劫。 两人先处置了精精儿的尸身,然后一起到书房与刘昌裔相见,说明了前后的因果。 刘昌裔倒也豁达,听说杀劫未消,不久还会有一个更厉害的人物前来行刺,脸上也没有现出惊惶之色,只是向夫妇二人拱手说一句:“一切仰仗贤伉俪。” 如此又过了两日,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小磨匠和聂隐娘都凭《九玄六壬神数》占得一丝事机,推算出空空儿来犯只在今夜,便仍如上次般请刘昌裔宿于书房,自己夫妇在院中境界。 夜至子时,聂隐娘设下的四面纸幡忽地同时震动,却令他们只知敌人已至,却无法判断对方的方位。 小磨匠忽地从袖中摸出那面铜镜,擎在掌中向着四周乱照。 镜中射出一道皎如月华的白光,所照之处一切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镜中石室的玉匣内《紫府玉册》也记载了这面宝镜的祭炼之法,他依法祭炼之后,已经能够发挥宝镜的一些威能,这专破一切禁法秘技的“破禁神光”便是其一。 “好宝贝,今夜之后,它便归俺了!” 轻笑声中,一条身影在宝镜神光下显形,却是一个容貌颇为俊秀的白衣少年。 笑声未毕,一柄森亮如电的短剑从掌中飞出,化作一道经天白虹,夭矫如龙向夫妇二人斩落。 小磨匠和聂隐娘口中同时发出一声清叱,一柄漆黑如夜的短刀和一柄莹白如雪的短剑飞上空中,化作一黑一白两道光华截住对方的剑光。 三道光华在刘府上空如龙蛇狂舞。 空空儿尽显地仙级数的强横实力,所御剑光当空肆意纵横,疾如逸电飞虹,偏偏每一剑中蕴含的力量又都重如山岳。只需有一剑落入下方的刘府,都可轻易将偌大一座府邸夷为平地,府中的小磨匠、聂隐娘夫妇以及刘昌裔阖府上下,无一能够幸免。 小磨匠和聂隐娘的一刀一剑则用出一路相辅相成的合击之术,黑白二色光华交织穿梭,绵密细韧如天罗地网,将对手的剑光尽数拦下。 双方看似斗得激烈,但一攻一守之间,强弱之势已有所显现。 小磨匠和聂隐娘之所以采取守势,实在是因为初战时浅尝辄止后,已经发现自己两人的联手合击,未必能伤得到对方;而对方的随手一剑,自己两人却万万经受不起。 经过成亲后二十年的相互砥砺,他们的修为已经到了人仙之境的极致,只是还缺少了一点感悟和机缘,这才未能结成金丹晋升地仙之境。 以他们夫妇的实力,施展出这一路命名为“灵犀诀”的合击之术,若是对上寻常地仙人物,绝不至于仅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若是那地仙的成色再稍差一点,他们甚至有战而胜之的可能。 但空空儿并非寻常地仙,而是地仙之境中有数的顶尖人物。在他惊神泣鬼的可怕剑术下,小磨匠和聂隐娘能稳住守势坚持了这么长时间,实已难能可贵。 只是“久守必失”乃古今不易之理,既然已选择了“不胜”的战略,则“落败”也只在时间的早晚。 激战良久,空空儿蓦地发出一声长笑:“两个小辈有些意思,不过俺已和你们玩得够了,这便取了你们性命罢!” 蓦然间,他凝立虚空的身形投入自己的剑光之内。 身剑合一之后,那剑光的速度陡然暴增。 剑光所过之处,虚空中爆出一团白色云雾,且伴随着一声雷霆般震耳欲聋的轰鸣。 “剑气雷音!” 小磨匠和聂隐娘心中大惊,都想不到对方竟炼成这只存在于传说的恐怖剑术。 空中的那一团云雾和雷声,说明对方飞剑的速度已经突破音障这一临界点。 雷声是剑光撕裂空气时急剧震荡发出,云雾则是被剑光分开的空气急剧压缩,使得空气中的水汽随之凝结而成。 当今之世,即使在地仙强者之中,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也是寥寥无几。只因要将飞剑运用到超过音速的程度,除了自身的修为必须足够精纯浑厚,更需要对剑术的理解和运用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剑术一臻“剑气雷音”之境,飞剑之速是名副其实地令对手迅雷不及掩耳。往往是飞剑才动,一声剑鸣尚未入耳,剑光便已临身。 更可怕的是因为速度快至极点,飞剑中蕴含的力量也大至极点,敌人莫说来不及反应招架,便是有什么护身手段,也绝难当得此剑一击。 一道匹练般的剑光落处,小磨匠和聂隐娘联手布下的防线土崩瓦解。那剑光毫不凝滞地继续落下,眼看便要斩在夫妇二人的身上。 生死一线之际,两人心头都是一片宁静,今生自有记忆以来的所有经历如浮空掠影一闪而逝,一颗心如琉璃般澄净明澈不染纤尘,登时将近年来似笼着一层迷雾般的修行前路看得明明白白。 他们各自的丹田之内同时现出一个渺小至近乎于“无”的原点,一身人仙极致的修为如百川归海般倒卷而回,尽都融入这小小的原点之内。 然后,在空空荡荡的丹田之中,一颗浑圆无瑕金丹无中生有凭空出现,如日月当空,朗照尘寰。 两人体内的一切变化似乎超出了时间的概念。只到一颗金丹入腹,成就地仙道果之后,空中那一道超过声音传播速度的剑光仍未落到头顶。 “定!” 喝声出口,小磨匠手中的铜镜上又发一道白光。 此光名为“定形神光”,能定世间一切有三魂七魄生灵。一照之下便将那与剑光融为一体的空空儿定在空中不能继续降落。 “斩!” 夫妇二人齐声再喝,各自张手一引,被空空儿一剑落下时震飞向两旁的一刀一剑各自回飞,暴涨十倍的黑白光影交错如剪,将身剑合一的空空儿一铡两段! “婉儿!” “大哥!” 等不假思索地以刚刚晋升的地仙之力施展“灵犀诀”,合力一击斩杀空空儿这大敌之后,夫妇二人脑中宛若各自打开一扇门般,被隔绝在门后的记忆尽都恢复。 他们本能地互相唤了一声旧日称呼,随即一起转头去看空中,却见哪里还有什么空空儿? 在两人敏锐的目光下,只能看到两截细如纤毫的白色事物从空中飘落下来,似乎是一根从中断开的毛发。 第一百章 白猿赠果 一只手掌从虚空中探出,将短成两截的纯白毫毛接在掌心,随即一个相貌与空空儿有四五分相像的白衣少年现出身形,带着满脸痛惜之色喝道:“你们两个小家伙,下手也忒狠了一些。俺只来得稍晚了一点,便被你们将好好的一尊化身斩灭!” 在这少年现身的一瞬,整个世界的时间蓦地定住。除了张乾和王婉,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幅静止的画卷。 “白师伯!” 王婉看到这少年时,也顾不得与张乾详谈,急忙拖着他一起上前几步认真施礼拜见。 “免礼免礼!” 白衣少年哈哈一笑,手掌微动,那两截毫毛便化作一线流光飞入他袖中。 “此次俺受阿青之托,摄取了你们的一缕神魂,在‘万丈红尘图’中历劫悟道。如今你们经二十年积累,又于生死边缘徘徊一遭,终于凝聚金丹成就地仙道果,诚为可喜!” 此刻张乾自然知道了这白衣少年便是七大妖神之一的白猿尊者,当时再次施礼拜谢道:“前辈一番苦心造就,弟子夫妇二人没齿不忘。” 白猿尊者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笑道:“俺与阿青是上千年的交情,她的弟子便与俺的弟子无异。既然说到造就,俺便造就得更彻底一些。” 说罢,他从袖中掏摸出两个葫芦,分别放在张乾和王婉手中:“这一次紫阳真人那老牛鼻子为了借用俺这‘万丈红尘图’磨炼转世的弟子,送了两枚王母蟠桃作为‘人事’。这两枚蟠桃虽是下品,于俺而言不过聊解口腹之欲,却正适合你们目前所需。 “你们在此图之内收获的只是成就地仙的经验,回归本体后便要立即打回原形,还要继续积蓄灵气,待到修为提升到与境界相当时,才能水到渠成地真正结成金丹。这两枚蓄积了上千年精纯灵气的蟠桃,便可以省了你们这一段大耗时日的水磨功夫。” 张乾和王婉大喜,联袂再三向这位前辈致谢。 白猿尊者摆了摆手道:“此次‘万丈红尘图’开启的时间将至尽头,婉儿丫头还是回你师父那边,等到你成就地仙之日,便可出山来寻这小子。去罢!” 言毕却是不容这对刚刚恢复记忆的小夫妻稍作盘桓,举袖一挥之下,王婉便如一个纸片剪成的小人儿般飘飘荡荡地飞向远方。 然后他却又不再着急送张乾离开,笑嘻嘻地问道:“你这小子运道却也忒好了一些,巩元方的‘轩辕镜’如何落到了你的手中?” “前辈见笑,说来确也是运气使然……” 在这件事情上,张乾倒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地,当即如实述说了自己得到“轩辕镜”的经过。 白猿尊者将脸色一正道:“此宝虽好,却也有些烫手。昔年巩元方之死颇有些蹊跷,只是俺当时不在京师,未能洞彻其中原委。近几年,俺感觉这京师里正酝酿着一场席卷天下的大风暴。以你如今的修为,若是被巩元方留下的因果牵扯进去,实在有些凶险,因此俺劝你还是早早离了这是非之地。” 张乾心中微凛,立时想到了那位以圣僧之名誉满朝野的国师无尘,深知此言确实大有道理,认真地表示定当谨遵教诲,不日便开京师。 白猿尊者看他如此听教听说,笑着赞了一声“孺子可教”,随后又道:“俺已先后给了你小子不少好处,这其中虽然有阿青的面子,却也是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办理。” 张乾忙道:“前辈但有吩咐,弟子自当竭诚效劳。” 白猿尊者先屈指掐算一番,斟酌道:“三年之后,俺要你到南海之滨,保护某人一段时间。那人的身份姓名此时尚不便透露,到时俺自有办法知会于你。” 张乾郑重地应承道:“弟子随时恭候前辈差遣。” 该问的已问,该说的已说,白猿尊者便也不再延误,再次一挥衣袖,将张乾的身躯也挥得远远飞出。 仍是那间殿宇,仍是那一幅壁画,回过神来的张乾转头望向身后的老僧空空禅师,却见他正站在香案便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虽是皱纹纵横的一张老脸,但脸上的神韵于先前的白衣少年一般无二。而他先前插在炉中的那一炷线香竟只燃下去寸许长的一段。 想到画中以小磨匠身份度过的二十载漫长岁月,他心中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究竟是真地分出一缕神魂到画中走了一遭,抑或只是如黄粱、南柯般的一场梦幻。 直到将心神沉入眉心识海之内的宝镜空间,看到石室内长案上多出来的一只红皮葫芦,他才终于确定这一切并非虚幻。 这时,同样盯着壁画出身的贾奉雉蓦地醒转,带着些迷茫的神色环顾四周,在张乾面上看了好几眼,才似终于将他认了出来,带着些惊疑不定的神色问道:“张兄,方才你在看着这壁画时,可曾有什么古怪的感觉?” 张乾知道他在画中必然也有一番遇合,却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沉淀,才能从这一场真实不虚的人生经历中有所领悟,便也没有立即点破,以免影响他的心境,当即摇头笑道:“只是一幅壁画罢了,虽然笔法精妙,却也谈不上古怪罢!” 贾奉雉还是有些狐疑,便又去问另一边的郎忱。 郎忱作为始作俑者,自然更不会点破其中关窍,同样装糊涂打个哈哈含混过去。 “师父,”刚刚安抚了贾奉雉,另一边的傅清风却又带着一脸茫然之色向他问道,“方才我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一语未毕,她脸上蓦地现出不可思议地惊喜神色,就地站定抬臂摆出《九易炼形术》中最后一招“抱丹归元”的架势。 随着她双手在身前的一抱之势,张乾敏锐地感到她这具窈窕身躯内蕴藏的巨大力量向内收敛,在体内浑融圆转而成太极之像。 “这丫头竟突破到了人仙之境,难道她也……” 张乾又惊又喜,再一次转头望向那老僧空空,脑中立时听到了属于白猿尊者的笑声:“一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俺看到这丫头恰好到了突破的关口,便顺手将她也送入‘万丈红尘图’中走了一遭。她却也当真不错,并未辜负了俺送她的这一场造化。” 第一百零一章 梦由心念起,恶因忿怨生 众人各怀心思向白猿尊者化身的空空禅师告辞,一起离了这座“真如寺”。 出了寺院之后,除了一个傅月池,其余几人都各有心事,已再无游玩的兴致,不约而同地提出各自回家的建议。 大家在街上相互告辞分道扬镳后,傅月池迫不及待地问起姐姐无端端便突破了境界晋升人仙的原因。 傅清风仍是有些茫然,说自己在那壁画上发现一个磨镜少年酷似师父后,又看到一个正在一户人家后院舞剑的少女像极了自己。惊异之下仔细去看时,恍恍惚惚便觉得身体飘向壁画之内,与那少女合二为一。 此后,她便以那少女的身份度过了超过二十年的漫长岁月。 说起那少女,却是前朝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便是那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花木兰。 傅清风真切无比地经历了这位巾帼英雄的传奇一生,顶替了父亲的名额从军入伍。 在与北方胡人长达十年的一场惨烈战争中,她披坚执锐出生尸山血海,百死余生之后,不仅将一身武道修为磨练至大成之境,突破凡人身躯的极限,超凡脱俗而成就人仙,更从一个初次杀人后吐得一塌糊涂的战场菜鸟,成长为能统帅千军屠城灭族,最受主帅信重的先锋大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待到这一场大战结束,随大军凯旋而归后,她辞谢了朝廷的一切封赏,飞骑返还故乡与亲人团聚,打开尘封已久的梳妆匣,重作旧时女儿装束。 便在她以本来面目推开房门,看着同行十载而未能辨其雌雄的同袍们尽都惊掉下巴的一刻,整个天地陷入绝对的静止。 在一阵恍惚之后,她已变回傅清风的身份,仍站在原地观赏墙上壁画,只是画中已经再没有那舞剑少女的身影。 在回忆那一幕幕宛如亲历的场景时,她又惊喜地发现往日始终如隔着一层薄纱般看不真切的人仙之境竟变得清晰无比而且似乎触手可及,便下意识地尝试演化那一式尚未得要领的“抱丹归元”,结果当真便如水到渠成般收束整合了全身劲力而晋升人仙。 傅月池听得大为艳羡,跌足叹道:“我也看了那壁画,怎地便没有姐姐你这般奇遇?否则,说不定我也能变得和姐姐一样厉害了!” 张乾摇头笑道:“那一幅壁画虽有些来历,却也不能做到万灵万应。它正应了那一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俗语。清风是专注于武道,又素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志气,所以才有如此一番遇合。换作月池你,只怕经历的便不是鼓角争鸣、刀光剑影,而是才子佳人、风花雪月,又如何像清风一般提升实力?” “师父!” 傅月池大为不满地娇嗔。 虽然她本来便是个胸无大志的小女子,心中憧憬的便是将来能够嫁一个既英俊潇洒且才华横溢的如意郎君,如书中那些才子佳人般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度过一生,但被师父当面戳破这小小心思,便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开过玩笑之后,张乾转换神色,郑重地叮嘱傅清风回家后立即闭关一段时间,除了巩固刚刚涉足的人仙境界,更重要的是消化吸收在壁画中的二十年人生阅历,那将是她供终身受用的一笔宝贵财富。 看到师父说到了正经事,傅月池也将一点小脾气收了起来,乖乖地陪着姐姐回了家中。 张乾自己同样回家闭关,一连七日都足不出户,肉铺的买卖也随之连停了七日。 新主顾看到店铺门板紧闭自然便转去了别家,而那些老主顾都熟悉了这位店主与两个美女伙计动辄歇业的做派,也并未因此而大惊小怪。 七日之后,张乾功成出关,尚未来得及开门去做生意,贾奉雉便登门造访,当面说明了自己的任命已正式下达,希望请他同赴金华之意。 其实傅天仇先前已经委婉地表示了请他前往金华,庇护贾奉雉不受妖邪侵害的意思,而张乾也几经衡量后作出应下此事的决定。 此决定却不仅是念及傅天仇情面。 一来他已经从白猿尊者口中知道了贾奉雉实为紫阳真人这位元神真仙的弟子转世,答应了此事算是结下了一份善缘。 二来又深知若要修复自己识海中那柄残破弯刃,只是坐等着那些人品够差而实力够强的“补品”自动上门,效率实在太差。 往日他是顾虑自身实力不足而不得不如此,如今却有了几分底气主动出击。 虽然其中的风险不可避免,但风险从来与收益并存,世间本也没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从张乾出得到肯定的答复,贾奉雉是大喜过望,连连致谢后自去准备走马上任的各种琐事。 傅清风和傅月池在得知此事后,却不免为了要再次与师父分别而郁闷伤感。 便在张乾彻底结束了那肉铺的生意,准备离京事宜之际,近来行事颇为低调的“悬鉴司”首座南山和尚已收到消息,沉思半晌后悄然出行,来到那一座虽名为慈航禅院的一处分院、却比京师任何一座寺观都更加恢弘壮丽的宝刹。 前些时候国师无尘向隆兴帝禀奏说近日参禅略有心得,要返回南海慈航禅院本院静修一段时间。隆兴帝虽然颇为不舍这位对自己助益良多的圣僧远离,却也不便强留,只得依依不舍地恭送其离京。 因此,南山和尚此次前来求见的并非国师,而是国师安排在京师主持这一处分院的弟子慧岸。 对于深得国师器重的慧岸,南山和尚也不敢稍有怠慢,见面之后恭谨施礼,对这位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年纪的僧人以“师兄”相称。 慧岸却也不见倨傲之气,以礼相还神态颇为谦和。 一番气氛融洽的寒暄之后,两位高僧在禅房内各自坐定。 南山和尚合十道:“师兄,贫僧此次前来仍为上次所说之事,那人即日便将离京,若再不动手,以后恐难以寻到机会!” 慧岸神色从容,淡然道:“贫僧已经说过,此事属于私人恩怨,慈航禅院不便插手……” “师兄此言差矣!”南山和尚正色辩解道,“贫僧这首座之位是国师一手扶立,那人折辱贫僧,便是折损了国师的颜面。再者……贫僧近日反复思量,以为前次师兄的话颇有道理,那人敢于折辱贫僧,也是‘悬鉴司’如今实力大损的缘故,因此有意聘请贵寺的两位师兄入驻‘悬鉴司’。” 慧岸脸上现出一抹满意的微笑,话锋也随之转换:“既是关系到师尊的颜面,贫僧确实不该坐视,便请那两位师弟以‘悬鉴司’执事的身份,听候首座的调遣罢了!” 第一百零二章 伏杀,反杀 京郊十里长亭之内,傅天仇父女三人为贾奉雉和张乾设宴饯行。 在酒宴之上,傅天仇向贾奉雉这位长辈婉转进言,说明了官场上或明或暗的一些规则禁忌。 他宦海沉浮数十年,虽然自己已注定要做一辈子直臣和孤臣,素来都不需要讲究这些,却并非是不懂其中的门道。 贾奉雉有感于这位老侄孙的一片苦心,遂将这些金玉之言字字牢记在心,并再三表达了感激之情。 另一边张乾则在叮嘱两个弟子,交代了武道修行的一些注意事项。 尤其是傅清风已经开始转修他新近传授的《九转丹元功》,虽然这些天张乾早将功法为她反复讲解透彻,心中总还是有些不大安稳,免不得将其中最要紧的一些关节再三强调了一番。 酒尽宴阑,终到别离之时。 在两个弟子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张乾于贾奉雉辞了傅天仇,一起出长亭登程上路。 因为贾奉雉还需绕路归乡去接家眷一起上任,故此张乾已向他说明自己将先赴金华打个前站兼摸一摸虚实。 两人同行十多里路程后,在一处岔路口分道扬镳。 只剩下自己孤身赶路之后,张乾便弃了大路,转以陆地飞腾之法在荒僻山野飞掠。 以他如今的修为,虽然未能如地仙般乘风排云或驾驭法器飞行,但借着林木山岩于十数丈高空一掠百丈,实已与飞行相差不大。 须臾之间,他的人已在百里之外。 “南无阿弥陀佛!” 蓦然间,一声宏亮佛号震荡荒野,使得山石林木瑟瑟而抖,石屑木叶扑簌簌落下。 一个须眉皆白、身披袈裟的老僧,手中拄一柄蟠龙禅杖横在前方。 张乾倏地停住飞掠的身形,脸上带着似笑非笑地神色,向着那老僧拱手道:“张某何其有缘,竟在在荒野巧遇南山首座!” 南山和尚单掌立于身前,沉声道:“此非巧遇,而是贫僧特意在此等候张施主。施主不合纵放了一对以色相魅惑男子的妖狐,如今需要随贫僧回‘悬鉴司’说明情由。还请施主交出随身的一应兵刃法器,并自缚双手。” 张乾目中隐现寒芒,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盛。 一道白光从天而降,落在南山和尚的身后,化作一个圆肥白衣少年的形象,与张乾隐隐形成夹击之势:“老贼秃,你要寻张大哥晦气,却要问我石清虚的这双拳头答不答应!” 南山和尚却似早有预料,摇头叹道:“施主果然仍欲恃强抗法,此举实为自误!” 一语方毕,又有两条身影在石清虚化身的身后凭空出现,却是两个身着白色僧袍的中年僧人。 一个体型高瘦,双目狭长,神色阴鸷; 一个身躯肥胖,两眼如豆,满面笑容。 “贫僧慧珠,身边这位是敝师兄慧舍,如今忝为‘悬鉴司’执事。首座南山禅师有命,请两位施主束手就擒,随我等回‘悬鉴司’听候处置!” 听得那胖和尚这句话后,石清虚化身转回身来,双目陡然射出寸许长白光,在两僧身上来回打量了半晌,冷哼一声道:“一条白花长蛇,一只人面蜘蛛,分明是两只妖怪,却来冒充佛门高僧。南山贼秃与你等为伍,还有何面目作甚‘悬鉴司’首座!” 被人当面揭穿本来面目,那慧珠和尚却不着恼,仍笑呵呵地道:“小施主休要误会,我们师兄弟虽然身为异类,却早被国师无尘圣僧以无上佛法点化,实是真真地皈依了佛门,做了慈航禅院的两个护法弟子。此事所知者甚众,小施主却不可胡乱攀诬,平白污了南山禅师清名。” 佛门中人果然最善舌辩之能,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石清虚化身登时语塞。 虽然已感应到那两个僧人都有结丹妖王级数的实力,张乾这本尊倒仍是从容不迫,转而向南山和尚问道:“首座此来,可曾知会了‘悬鉴司’中的其他人?” 南山和尚油然道:“施主不必指望焦螟他们会来援手了,贫僧此行极为隐秘,‘悬鉴司’上下绝无一人知晓。” 张乾的脸上忽地现出一抹古怪笑容:“如此……甚好!” 一言甫毕,他双手飞速结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印诀,青、黄、赤、白、黑五色流光从指间飞射而出,化为五座高约丈余的微型山岳,青、赤、白、黑四座小山分别在东、南、西、北四方落地生根,土黄色小山则悬浮在百丈高空。 “镇!” 张乾口中暴喝,俯身将五色光华笼罩的双手狠狠按在地面上。 随着他双手一按,那五座小山同时光华大盛。 身处在五色光华笼罩的空间之内,南山、慧舍、慧珠陡然感觉自身的重量似是暴增了数十倍,压得自己动转不灵举步维艰。 “看打!” 石清虚化身同样俯身用双手在地上一按,随着之后的向上一提之势,竟从地下扯出一条完全有土石凝练压缩而成、通体闪烁着土黄色光华,碗口粗细丈半长短的大棒,抡出一个狂暴无比的“横扫千军”之式,向着对面的慧舍、慧珠二僧拦腰便砸。 重炼后的“无间刀”凭空出现在张乾本尊手中,人刀合一化作一道黑色光影,发出一声震荡和积压空气,发出隐隐低沉雷鸣,只一闪便到了南山和尚面前。 这一刀的速度和力量,赫然已经有了“万丈红尘图”中那空空儿“剑气雷音”绝技的三分神韵。 “地仙!” 南山和尚失声惊呼,实在不敢置信也无从想象对方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结成金丹证就地仙道果。 但此时也容不得他仔细推想其中缘由,感受到那刀光中蕴含的无匹锋锐与森冷杀气,他急忙勉力挣脱“五岳真形图”的镇压之力,将手中的蟠龙禅杖抛在空中。 那禅杖在空中一下翻滚,霎时化作一条五爪金龙,昂首长吟中迎向刀光。 这柄禅杖是南山和尚精心锻造的法器,与“大威天龙法”配合使用,威力顿时暴涨。 黑色刀光与金龙相触的瞬间,忽地宛如灵动无比的游鱼般贴着金龙的身躯极速游动起来。 锋锐无匹的刀气如屠牛宰羊般,将灵气与符咒具现的龙鳞、龙肉、龙筋、龙骨一片片剥离、分割,重新化为无主灵气散逸消弭。 转眼间,那金龙变回一根光秃秃的棍子本体,颓然无力地跌落尘埃。 在南山和尚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黑色刀光再闪,从他颈间一掠而过。 眉心识海内的残破弯刃传来一下久违的震颤,瞬间将南山和尚的神魂及一身修为吞个干净。 第一百零三章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南山和尚自以为此次针对张乾的算计极为隐秘,又请来慈航禅院的两大高手助阵,即使张乾身边有那唤作“石清虚”的神秘少年,也有足够的力量将两者一起诛灭。 他怎都想不到张乾不仅在“万丈红尘图”中获得了晋升地仙的宝贵经验,更借助白猿尊者赠送的一枚蟠桃,在闭关七日后成功地将这份经验转化做实实在在的修为。 因为事先用“五岳真形图”设下禁止,所以他这一次结成金丹的过程悄无声息。 证位地仙之后,张乾在“万丈红尘图”中学到的“九玄六壬神数”也大有进境,在离京前偶然心有所感卜算一卦,当时便得知有人要在途中对自己不利。 结合来京后的经历再详细推演一番,最终确定此事当应在吃了大亏后隐忍多日的“悬鉴司”首座南山和尚身上。 张乾清楚南山和尚既然敢对自己出手,必然是请来自认足够厉害的强援,而且那强援多半便来自支持他上位的慈航禅院。自己纵是晋升地仙,又有地仙实力的化身石清虚,也不敢说便能稳胜对方。 此次的获胜之机,当只在有心算无心之上——对方以为是在算计自己,却不知是自己在算计他们。 虽说主动避开让对方埋伏落空也是一个办法,但张乾并不打算如此做。 他料定了南山和尚做此阴私之事,必然是偷偷摸摸进行,便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将这主动送上门的祸根就此剪除。 如今尘埃落地,双方的这一番互相算计,终究是张乾计高一筹。 他以突然爆发的地仙实力,驭使重炼后的“无间刀”,借鉴了从与空空儿一战中偷学道的一点“剑气雷音”之术的窍门,将“无厚入有间刀法”的威力演化至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之巅,一合之间将身陷《五岳真形图》禁制之内,难以发挥全部实力的南山和尚斩于刀下。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当南山和尚一具失去神魂与修为的尸身颓然摔倒之时,石清虚化身那石破天惊的一棒才堪堪砸到慧舍、慧珠两僧身前。 虽然眼见得南山和尚在张乾刀下授首,慧舍和慧珠却来不及表示一点或真或假的悲愤之情。 “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两僧身后同时现出一尊金刚护法的虚影,手中则各擎了一柄金刚降魔杵,交叉拦截那一条拦腰砸来的大棒。 他们慈航禅院护法弟子的身份倒也并非是挂羊头卖狗肉,这一式“金刚伏魔神通”的法门甚见功力,显然都下过一番苦功修行。 一声轰然巨响,两尊金刚护法虚影如琉璃般破碎,两柄千锤百炼的佛宝护法神兵弯成弓形,两位结丹妖王一起踉跄后退。 张乾的这具化身以先天元胎的禀赋,修行道祖所创“浑天斗胜诀”,单以战力而论,便是如今证就地仙的本尊也还逊色一筹。 慧舍与慧珠跟脚不及、修行的功法不及,又都是半路出家功力不纯,偏偏还陷在张乾本尊所布《五岳真形图》禁制之内,本身力量大受压制。 综合衡量双方实力及消长之势,有此结果却也并不奇怪。 石清虚化身口中发出一声长笑,圆肥身躯灵巧无比的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飞临慧珠上空,土黄色大棒高举过顶,其势直如不周倾颓,向着下面那一颗浑圆锃亮的光头轰隆隆砸落。 慧珠大骇之下急忙弃了已不堪使用的降魔杵,强忍着手臂断折般的剧痛向空中一样,一团晶光从袖中飞出倏地在空中延展开来,化作一面由手指粗细半透明软索彼此勾连交织结成的一面八角形罗网,将他全身笼在其中。 此网名为“八极天罗”,其实便是用他本体所吐蛛丝结成的一面蛛网。蛛丝本就极其坚韧,经过数百年祭炼之后更近乎不可摧毁,或护持自身,或擒拿敌人,或收缴法器,端地妙用无穷。 一旁的慧舍则张口喷出一蓬五彩斑斓如锦如霞的细碎晶砂,裹在一团狂风之中,斜刺里向着石清虚化身劈头盖脸,行的却是围魏救赵之策。 这一蓬晶砂唤作“落魂砂”,每一颗都是采金精炼制,边角锐利如刀剑锋芒。最厉害的则是经过他本体所具毒液浸泡祭炼后,人只要稍稍擦破点皮,立时便要融作一摊血水。 此刻张乾却已在空中现出了身形,急将衣袖一张喝一声“收!”阴阳二气流转之间,已用出了“袖里乾坤”神通。 以他如今的地仙修为,总算能多少发展现出一些这门神通的真正威力。 随着那充气般鼓胀起来的衣袖在空中一抄一兜,霎时将漫空五彩晶砂一网打尽,并未遗漏一星半颗。 “这是‘袖里乾坤’!” 慧舍眼力不凡,在张乾毫无保留全力施为的情形下,当时便认出这绝非修行界流传的那些大路货色,而是“悬鉴司”已故首座巩元方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正宗“袖里乾坤”。 张乾既然做了将事情做绝的决定,原也存了底牌尽出的打算,“轩辕镜”凭空出现在掌中,在慧舍更加惊骇的目光中,擎在头顶向着下方一晃。 一道皎洁晶莹的“冰魄神光”从镜面中喷薄而出,如朗月当空倾泻下如水月华,铺天盖地般将慧舍、慧珠两僧连同空中那面“八极天罗”尽都笼在其中。 无穷无尽的彻骨寒气,霎时在两僧体表和罗网的表面凝成一片洁白冰霜。 石清虚化身的一棒终于落下,先是被寒气冻得既硬且脆,不复半点蛛丝坚韧之性的罗网哗得粉碎,然后是慧珠一颗覆盖了一层白霜的光头啪得爆开,红白之物肆意飞溅,绚烂如万朵桃花开放。 “你敢……” 全身被“冰魄神光”极寒封冻的慧舍唇齿微动挣扎着吐出两个字来。 张乾冷哼一声:“若你们那主子尚在京师,某确实不敢。只可惜……” 一语未毕,“无间刀”脱手飞出,化作一道乌光绕着对方颈项转了个圈子。 刀光回转时,慧舍的一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 眉心识海在的残破弯刃连震了两震,以张乾本尊及化身为媒介,将这两头结丹妖王的修为和神魂尽都吞噬。 今日这饥渴已久的神秘宝贝可算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连得三份大补食物之后,表面密布的裂纹接连修复了十二条,同时继《五岳真形图》之后,将另一门功法直接传入张乾的脑中,其名为《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 张乾先没有去浏览那功法的内容,手中提着“无间刀”走向地上那一条水桶粗巨蛇和一只马车般大小蜘蛛的残尸。 这等妖王尸身,便是失去了神魂与修为,也同样浑身是宝价值不可估量。 上次斩杀金龙大王之后,因为其背后的龙族势力,不得不忍痛放弃收割战利品的机会。 这一次他却定要将两具妖尸炮制个干净,否则也枉担了这屠户的身份。 (第三卷终) 第一百零四章 金丹三灾,元神九劫 如今张乾的眼界已随着修为提升了不少,在两具失去修为和神魂的妖尸上,能够入眼并收取的只是最精华的一小部分。 慧珠的蛛网法器已经被张乾与化身联手粉碎,他收获的便只有蜘蛛腹内的丝囊三对、坚固如盾的背甲一块、连毒腺在内的螯牙一对。 慧舍的法器“落魂砂”已经被张乾用“袖里乾坤”收走,尸身又贡献了柔韧鳞甲一张、屈伸如意的脊骨一条、同样连接毒腺的蛇牙一对。 将这些战利品都收入“轩辕镜”内的石室后,张乾捧镜放出销铁熔金的“离精神光”,将两妖的残尸烧个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痕迹。 善始善终地完成了毁尸灭迹的手续,他才拍拍手撤掉除了镇压封禁也有隔绝内外声光气机效果的《五岳真形图》,施施然继续赶路。 图谋不轨的对头已经被自己反过来坑死,张乾便也不用再掩饰地仙修为,直接祭起“无间刀”,用出驭刃飞行的手段腾空向东南方向疾飞而去。 风驰电掣之间,张乾忽地心有所感,在空中定住身形转头观看,顿见一道流光斜刺里破空而来。 他探手望空一抓,那流光当时落入掌心,化作一柄用符纸折叠而成的三寸长小剑。 这“符剑传书”之术,是张乾和王婉在“万丈红尘图”中共同研创的法门之一,以“灵犀诀”为引,纵使在千里之外也能寻到彼此传递消息。 张乾将符纸展开,指尖凝聚一丝灵气勾勒了一个颇为复杂的符印烙在上面,原本空白的符纸背面立时现出数行娟秀字迹。 王婉这封书信言简意赅,说的是自己结下的闺中密友薛锦瑟将要渡三灾之中的“阴火之灾”。 以薛锦瑟的积累,要渡过此灾本也不难。 只是近来正有冥界的一方势力盯上了她的“给孤园”,常怀吞并之意。 等到她渡灾之后,必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对方定然会趁虚而入。 为了抵御外侮,护得自己及“给孤园”一众阴魂的安宁,薛锦瑟已经发书邀请了几位要好的朋友前去助战,张乾夫妇二人具在应邀之列。 只是王婉虽也借助白猿尊者赠送的一枚蟠桃晋升地仙,却还要随师父阿青学习几路更高深的剑术,一时尚无暇分身,便将此事全权委托给张乾。 张乾看罢符书,自语叹道:“锦瑟确实不愧为婉儿她们那小小闺蜜团中的大姐,居然已经要渡三灾中的第二灾了。” 世间修行之道,最终所求的皆是跳出生死轮回而长生不灭。 若要成就长生,便须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也因此而为天地所忌。 不管是人类抑或是妖族,一旦修行到结丹之境,起步便可获得底线为五百年的悠长寿命。若是化生出元神或妖灵,理论上已是驻颜长生,与天地同寿。 然而冥冥之中的天地意志最是平衡无私,绝不会放过这等损造化而补自身的窃贼之辈,故此降下三灾九劫以做惩戒。 “三灾”对应的是结丹之境,只要你的修为突破了某个临界点,立时便会有一重灾劫降下。第一重为“雷灾”,有雷霆从天而降,毁形灭体;第二重为“火灾”,有阴火从足底涌泉烧起,焚肉灼骨;第三重为“风灾”,有赑风从头顶卤门吹入,销魂蚀魄。 妖族的修行法门大多较人类霸道直接,若说人类是“窃取”天地灵机,则妖族便近乎于“掠夺”,因此那天地意志也对其格外“偏爱”,使得妖族雷灾都在结丹成功的一瞬及时降临,丝毫不留缓冲的余地。 这“三灾”虽然凶险无比,终究还是有迹可循。只要肯下功夫用心思,总能够找到应付的方法。而对应元神或妖灵之境的“九劫”便完全无从琢磨了。 自有修行之道以来,结成元神或妖灵的真仙、妖神,所遇的劫数俱都千奇百怪各不相同,降临的时间也便根本没有规律可循。 至于能否渡过一次又一次似是专门针对自己而发生的劫难,依靠人品和运气,实在要多过依靠实力。 薛锦瑟出身龙族,禀赋得天独厚,也更加为天地所不容,因而降临的灾劫比寻常妖族更加厉害。以其修行得年限而言,能够如此快便要渡过三灾之二,可算是殊为难得。 王婉性子清冷,平生便只结交了薛锦瑟和刘辛夷这两位密友,彼此互称姐妹情谊甚笃。 如今既得知了薛锦瑟这位大姨姐既临天灾又遭人祸,张乾自也没有坐视的道理,反正贾奉雉回乡去接家眷,要辗转赶到金华还有一段时间,自己尽可先料理了这件事情。 心中迅速做了决定之后,他在空中调整了一下方向,先往沂水县城的方向飞去。 路上无话,等到了沂水县城外选个无人的僻静之所降落下来,张乾步行来到城内的一处宽敞宅院,走上门首拍打门环叫道:“赵大哥可在家中,小弟张乾来访!” 此处却是赵汉与刘辛夷夫妇二人的宅邸,往日他也曾与妻子一起来拜访过几回。 不多时府门打开,却是赵汉亲自出来迎接。 从各自妻子那边轮起,他们却算是连襟的关系,彼此叙礼寒暄之后,赵汉将张乾请到府中落座相待。 张乾问起刘辛夷时,赵汉不出意料地回答说已经先赶去了“给孤园”。 刘辛夷与薛锦瑟都在沂水,虽然一处阳世一处冥府,却也算是比邻而居。如今薛锦瑟有事,她自然最先得到消息,也必然要出手援助。 自从当初一别,张乾和王婉夫妇是得了阿青和白猿尊者两位大能的提携,双双结丹踏入地仙之境。 刘辛夷虽然身怀吕祖传承,终究只是自己一步步修行,后来还要分心引导赵汉踏上修行之路,因此至今仍徘徊于人仙之境。 薛锦瑟面临的是地仙级数的威胁,刘辛夷以人仙修为,仍毫不迟疑地投身其中,足见闺蜜之间的义气。 当然,仅从昔日的“阴阳无极丹”,便可知晓得她必然不缺护身手段,其实力倒也未可以寻常人仙视之。 第一百零五章 有心为善,亦得善果 张乾来此只是礼节上的拜访,稍作盘桓之后便即向赵汉告辞。 赵汉虽已经在妻子刘辛夷的指点下初步踏入修行之途,却还远远不够分量涉足当前这件事情。 因此,他尽管也想跟去帮忙,然而有刘辛夷的郑重叮嘱在前,这素来最听妻子话的老实人便只能老老实实留下来看家。 张乾虽然未曾到过薛锦瑟的“给孤园”,却听王婉说过前往的路径,当下出沂水县来到城郊的一处荒僻深谷中。 这深谷中草木横生,有零星地分布着些不知多少年头的无主荒冢,尽头处是一座平整如镜的崖壁。 张乾站在崖壁前,抬手伸出一根手指,凝聚一缕灵气隔空一指。 那一缕灵气落在崖壁上,坚逾金刚的岩石竟如水波般荡漾起来,然后在正对着张乾的一处向两旁分开,现出一条通向无尽黑暗的深远隧道。 张乾信步而入,沿着那隧道向内行去,一路走着,身后的隧道便一节节消失又变成土石。 大约走了五里路程,眼前的景象陡然开阔,俨然已是另一方世界。 此界的天空并无日月星辰,弥漫了整个天空的灰蒙蒙雾气后面透出血红光芒,使得映入眼帘的各种景物依稀可辨。 张乾看到了有一条长河横亘,滚滚奔流,无始无终。河面上雾气弥漫,河水翻腾如沸。 他在低空从河上飞过,低头看时,却见河面上赫然飘着许多浮尸,又有一些衣衫褴褛之人半身浸在滚烫的河水中,将浮尸打捞上岸。 岸上则有人用一条条麻布口袋装好这些浮尸,或背或扛不知送去了何处。 张乾曾听王婉说过此间情形,知道下方这一条长河便是冥河的一条分支,河上的浮尸则是在冥界中死去的鬼魂。 自东岳帝君身死之后,冥界重归混沌无序之态。 虽有十殿阎君凭道祖符诏掌管阴曹地府,地藏王菩萨以佛祖法旨坐镇九幽阴山,却也只能各扫门前雪,管好自己所辖一方区域的事情。 在这两家的势力范围之外,便形成了豪强林立,弱肉强食的局面。为了争夺地盘、人口、资源等,各方势力间的征战厮杀日复一日从无间断,也便有了无数鬼魂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其中而死。 这些鬼魂死后,在冥河中化生出来的鬼躯一时不会消散,要处理起来实在麻烦不小。 许多势力便将分支遍布冥界的冥河做了弃尸之所,甚至为了省事省力,连许多重伤未死的鬼魂也一并抛入其中。 这些鬼尸在冥河之中,躯体慢慢分解回归冥河也便罢了,但一点神魂本源也会被冥河湮灭,就此彻底消散的天地之间。 薛锦瑟早年有感于龙族修行所面临的灾劫之凶猛更甚妖族,曾向舅父东海龙君家里的一位表姐求教,学得一个源自佛门的渡劫之法,那便是顺应天地意志,多行功德善举来抵消损天地以补自身的罪过。 此后她便投身冥界,凭借身后的势力以及自身的努力占下这一方冥土,开辟“给孤园”收留那些四处游荡的冤鬼幽魂,又雇请他们打捞这一段冥河之中的浮尸妥善安葬,使得他们鬼躯消散后的一点神魂本源能够重入轮回。 这善举虽是有心而为,却也不完全出于功利。 常年幽居此暗无天日的冥界,日复一日地重复这等看似永无结果的事情,薛锦瑟自己也已分不清如此坚持究竟是为了积蓄功德渡过修行之劫,还是出自目睹了冥界重重惨状之后萌生的一份善心。 数百年善行积累,果然获得冥冥之中的福报,薛锦瑟因之顺利结成龙珠并渡过三灾之首的天雷之灾,如今又将渡三灾之二的阴火之灾。 渡过冥河之后,张乾隐约看到前方有一带建筑的影子,遂一路飞行过去,到一座悬着“给孤园”匾额的大门前降落下来。 还不等他上前叫门,那门却先向内打开,一个俏丽清秀的小丫鬟从内走出,向着张乾盈盈下拜,口称:“奴婢春燕,见过张爷!” 张乾自也识得这薛锦瑟身边的贴身丫鬟,含笑摆手道:“不必多礼了,你家薛娘子如今可在府中?” 春燕起身笑嘻嘻地答道:“我家娘子已知张爷到了,只是正在府中待客,一时不得分身,故此遣婢子前来相迎。” 说罢,她便在当前引路,领着张乾向内行去。 张乾看到这座占地极广的庄园内房屋错杂,内中居住的多少些断臂缺腿、甚至少了半边脑袋的伤残鬼魂。问过春燕之后,得知这些都是从冥河之后打捞上来的未死之鬼,只是因为身有残疾服不得外面那些粗重劳役,便都养在园中做些洒扫庭院、培植花木一类的轻省活计。 一路来到一间轩敞客厅时,薛锦瑟和刘辛夷已在门首相候。 张乾紧走几步上前见礼,因为王婉的关系,都以“阿姊”相称。 薛锦瑟上下打量他一番,摇头叹道:“没想到只是分别年余,一郎竟已结成金丹证得地仙道果,而且听说婉儿妹妹也和你一样。与你们夫妻两个相比,我这修行了几百年的老家伙实在无颜见人了。” 刘辛夷则在一旁笑道:“锦瑟姐姐你怎都是即将渡三灾之二的人了,若连你都要羞惭,小妹这区区人仙岂非更加无地自容?” 两位大姨姐当面取笑,张乾只要陪着干笑谦逊了几句,又代妻子致歉,说明目前无法前来援手的情由。 有一个晋升地仙之境的张乾到来,对于薛锦瑟而言已是意外之喜,自然不会因此而有所见怪,当即殷勤地将张乾让到厅内。 张乾见厅内果然有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在座,此刻也都起身走上前来。 薛锦瑟这主人家居中引荐一番,张乾才得知这是在海外仙岛修行的一对夫妻,也都有地仙之境的修为。 一个样貌只有十七八岁的俊秀男子名为晏飞,另一个看上去要年长一两岁的秀丽少妇名为阳十娘。 这对夫妇是薛锦瑟早年在海中生活时结交的好友,此次也是接到她的求援书信后特意赶来。 众人各自见礼落座后,张乾先向薛锦瑟问起那意图吞并“给孤园”的究竟是怎样的势力。 薛锦瑟闻言轻叹道:“人常言龙虎相争,我这一场劫难却正应了此言。” 第一百零六章 虎视眈眈,啖鬼无厌 当时薛锦瑟向众人说起自己那对头的来历。 由“给孤园”往西三百里,有一座高山名为“饿虎岭”。 山上盘踞着一对虎妖夫妇,都是结丹妖王的修为,雄为“班山”,雌名“班林”。 这对虎妖原本在阳世占山为王,后来不知从何处学到一门啖食鬼魂以助长修为的邪术,便搬迁来冥界居住修炼。 那座高山上原有一伙鬼魂盘踞。这对夫妇将其吞噬一空,就将此山做了栖身之地,每日在方圆千里之内出没无常,但有鬼魂被他们遇到则必定不得幸免。 久而久之,众鬼皆知那山上有猛虎专食鬼魂,便名其为“饿虎岭”,纷纷远离躲避。 “给孤园”收容游魂的名声不小,那些畏惧饿虎威胁的鬼魂纷纷前来投奔以求庇护。 两头虎妖眼见得食物日渐难寻,后来得知都被薛锦瑟捡了便宜,当时便来了“给孤园”讨个说法。 薛锦瑟自不肯将投奔自己的鬼魂送出去,便反过来劝对方弃了那啖魂邪术转修正道。 两头虎妖那肯放弃这迅速提升修为的捷径,又看到“给孤园”中收容游魂无数,对自己夫妇而言当真是一场饕餮盛宴,当时便起了不良之心。 双方一言不合当即做过了一场。 薛锦瑟虽是以一敌二,但因修为略胜一筹,身边有几件龙族秘宝,倒也没有落在下风。 两头虎妖见难以取胜后退走,却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经常侵袭“给孤园”掠食鬼魂。 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却无千日防贼。” 薛锦瑟虽敌得住两头虎妖联手,却防不住他们无孔不入的侵袭,常有不少鬼魂被对方掠走吞食,弄得她常为此忧心不已。 如今她将要渡过三灾中的“阴火之灾”,一旦成功,修为必定突飞猛进,届时便有足够的实力驱逐乃至擒杀两头虎妖,彻底根除此患。 两头虎妖不知怎的得知了此事,反过来又想趁着薛锦瑟渡过灾劫之后的虚弱期大举来犯,杀其人而夺其产。 听到此处,张乾有些不解地问道:“阿姊该不会把灾劫将至的事情到处去说,那两头虎妖又如何得知了消息?” 薛锦瑟淡然道:“此事确实只有我的几个心腹知晓,但不久前偏偏就是其中的一个知情者被虎妖掠走。他为了保命而将这消息告知了虎妖,只可惜终究还是做了虎妖的腹中之食。” 说到此处,她起身向众人施礼道:“我此次邀请诸位前来,却不仅仅只为自身安危,还想借着这一次机会,以自身为饵诱那两头虎妖入彀,彻底铲除这祸患。还请诸位念及锦瑟薄面,倾力相助!” 众人各自起身还礼,表示必当尽力而为。 随后张乾轻咳一声道:“若阿姊的目标不止于自保,而是要反算对方一回,小弟这里却有个计较……” 他将方才构思好的一个计划娓娓道来,却引得众人对他侧目而视,都在心中想这个家伙看起来五大三粗一副忠厚老实的面相,不料竟是如此奸诈。 当日薛锦瑟设宴款待了众人,又安排众人在“给孤园”中住下。 数日之后,她心头警兆萌生,自知灾劫即将降临,便使人请来张乾、刘辛夷、晏飞、阳十娘四位,由四人分守“给孤园”四面,自己则到一间密室之中静候灾劫。 张乾负责驻守西方,正对着“饿虎岭”的方向。 “阴火之灾”是自体内而生,不似“天雷之灾”那般声势浩大。 那阴火会无声无息地自足下涌泉穴下烧起,直透头顶泥丸宫。若挨不过去,便要五脏成灰,四肢皆朽,千年苦行,俱付东流。 感应着身后“给孤园”内极其强横的灵气波动,他知道薛锦瑟正在以本身修为对抗阴火焚身之灾,旁人无从助力,自己能做的便只有稳守此地以防外敌入侵。 如此整整一日一夜过去,那灵气波动蓦地迅速衰竭下去。只是这微弱至几乎难以感应到的灵气之中,又隐约透出一丝盎然生机。 张乾面上现出微笑,知道薛锦瑟已经成功渡过“阴火之灾”,体内灵气虽然损耗殆尽,却也在阴火淬炼下有了质的提升。只需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恢复,必可修为大进。唯一的问题,便是对头怕是不会给她从容休养的机会。 一念及此,空中陡然刮起一阵黑风,铺天盖地向“给孤园”呼啸席卷而来。 张乾心中警兆大盛,凝聚目力往黑风当中望去,立时便看到了隐身其中的两条魁伟身影。 “此路不通!” 他口中呵斥,竖起右掌隔空一劈,一道长达百丈的擎天刀芒自掌缘透出,竟抽刀断水般将虚无黑风一分为二,现出里面两个都是体型剽悍、圆目阔口、獠牙外翻,算是甚有夫妻相的男女。 这对男女自然便是那两头虎妖班山与班林。 他们凝立虚空,面色不善地狠盯着张乾。 那雄虎班山狞声喝道:“小子,我们只找锦瑟那贱人晦气,识相的便立即闪开!” 张乾冷然道:“恕难从命!” 两妖知道今日这良机不容错过,因此只存着万一之念警告了一句,得到意料之中的答复后更不多言,各自从身后掣出一柄七八尺长短、造型粗犷的大砍刀,凌空扑上挥刀便斩。 张乾却也没有亮刀,只是凭着双掌施展自创的“大五行刀芒”,青、黄、赤、白、黑五色刀芒纵横交错,勉力抵住那两口重逾千钧的大刀攻势。 一人二妖在此处激战,早就惊动了驻守另外三方的晏飞、阳十娘和刘辛夷。 他们遥见张乾以一敌二,不多时已经现出吃力之状,急忙各施身份凌空飞来,每人都拔出一柄长剑来助张乾,反过来又将二妖压制住。 但这两头虎妖极其凶悍又惯于联手,合四人之力虽然将他们压在下风,若说擒杀却还差了不少火候。 偏偏二妖不知是怎生想法,眼前明明已是敌强我弱的形势,却不设法突围脱身,依然狠命厮杀与众人纠缠。 正当一场大战如火如荼之际,“给孤园”中陡然传来一声长笑,随即便看到薛锦瑟闭关的那一处密室轰然倒塌。 两条人影从烟尘中飞临虚空,一个是卷发弓背、凸目掀鼻的丑乖老者,一个则是陷入昏迷被老者扼住修长白皙颈项提在手中的薛锦瑟。 老者当空而立,向着停手的张乾等人呵呵一笑,意气风发地道:“诸位,可识得某虚肚鬼王么?” 第一百零七章 《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 眼见得形势急转直下,张乾等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 晏飞和阳十娘夫妇盯住了班山、班林两头虎妖,张乾和刘辛夷则成掎角之势遥遥钳制住那虚肚鬼王。 “放开薛娘子!” 这时丫鬟春燕带着一脸惶急之色从“给孤园”中追了出来,手指虚肚鬼王叱骂道:“上月薛娘子将你从冥河中救出,又怜你老迈安置在‘给孤园’内将养,你竟如此恩将仇报,可还有半点良心?” 虚肚鬼王哈哈大笑:“某乃黑山老爷坐下八大鬼王之一,先前不过是为了潜入‘给孤园’中而做了一场戏。你们自己有眼无珠,又怪得谁来?” 众人这才知道他如何能在“给孤园”内暴起发难,也明白了两头虎妖此次来犯的底气所在。 其中张乾在听到“黑山老爷”这个称呼时,目光中稍稍现出一丝异色。 “幸好当日为设计两虎妖而多做了一手安排……” 张乾心中暗道侥幸,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沉声问道:“你对薛娘子擒而不杀,想来该有条件要提,便痛痛快快说出来罢!” 虚肚鬼王笑道:“你这小辈却是个明理之人。这位薛娘子出身龙族,若死在某的手中,后患恐是不小。只要你们识相一些,劝薛娘子将这座‘给孤园’转让出来,并一起立誓终生不入冥界,某也未必定要将事情做绝。”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却也不差!”张乾摇头笑道,“不过我有些好奇,精明如阁下者,当真敢冒着触怒龙族的风险杀害薛娘子?” 虚肚鬼王面色转冷:“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试试便试试!” 张乾的反应出人意料的果决与迅速。 一语未毕,“无间刀”已然在握,人刀合一化作一道乌光,在空中爆出一声雷鸣后破空飞出,刀锋所指的却是身后的两头虎妖。 此次全力出手的一刀,刀光之疾如奔雷掣电,刀芒之利可断江坼岳,却比方才与两头虎妖交手时强横了数倍。 在张乾出手的同时,晏飞、阳十娘、刘辛夷的三口长剑也一起攻出,目标竟同样是两头虎妖。 他出手的威力虽然不似张乾般连翻数倍,却也比先前强横不少,显然方才手下都留了余地。 班山与班林二妖大惊,虽弄不清对方因何毫不顾忌薛锦瑟性命,甚至连讨价还价的兴趣都没有,却也只能挥舞手中大刀,横当四面力战八方。 但在三名地仙以及一名巅峰人仙拿出压箱底实力的雷霆一击之下,他们纵使竭尽全力也难保完全,刀势中不可避免地露出些许破绽。 对于张乾的“无厚入有间刀法”而言,哪怕只是一丝一闪即逝的破绽,也足有致命。 人刀合一所化的乌光似乎完全失去了实体,从双方刀剑交击反震而造成的一丝缝隙之后一闪而入,在脊背互贴向四方挥刀的两妖颈间一掠而过,斩落两个斗大头颅的同时,照例掠走了他们的神魂及一身修为。 另一边的虚肚鬼王在张乾等人动手时便已感觉不妙,骤然发力便要先杀了手中扼着的薛锦瑟。 却不防那本来陷入昏迷的薛锦瑟陡然张开双目,向他露出一抹嘲讽意味极浓的笑意,然后整个人急剧缩小变得只有指尖大小,轻轻松松脱出他的掌控,而后合身腾空,一只米粒般的小拳头接着升空之势,结结实实打中他下颌。 也不知这小小的一个人儿如何竟有恁般巨力,虚肚鬼王的颌骨喀嚓碎裂,一颗头猛地后仰,颈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地咔咔响声,整个人则笔直飞向高空。 那“薛锦瑟”的身形随即暴涨变回正常大小,却在一阵光影扭曲中变成张乾的分身石清虚那圆肥少年的形象。 他身形一闪,出现在横着身体仰面向上飞到高空,眼看上升之势将近要向下坠落的虚肚鬼王上空,手中凭空现出一柄金灿灿的蟠龙大棒——这却是张乾用“悬鉴司”首座南山和尚的那柄禅杖改造出来给化身使用的——照定虚肚鬼王那圆鼓鼓的肚皮便是一棒。 恐怖至极的巨力硬生生地将虚肚鬼王打个成一个腰身下凸头脚上翘重叠的对折形状,如一颗陨落的流星轰然砸落,将地面砸出一个直径十数丈的半球形凹陷。 “饶……饶命!” 虚肚鬼王走的是鬼修的路子,只要体内的一颗内丹不曾毁去,这具阴气凝聚的鬼王之躯纵有损伤也可以极快修复。 不过石清虚化身的一棒虽未将其内丹轰爆,却也令他受了重创。 看到拎着大棒悬浮虚空的石清虚化身,以及在这凹陷四周围成一遭的张乾等四人,虚肚鬼王果断认怂,高举双手连连告饶。 张乾掂着手中的“无间刀”,双目盯在虚肚鬼王身上似要寻找合适下刀的位置,口中缓缓地问道:“那两头虎妖给了你怎样好处,才令你如此尽心尽力地出手帮忙?” 虚肚鬼王颤声答道:“他们答应将那吞噬鬼魂以助长修为的秘法相授,又约定平分‘给孤园’中众鬼。我也是一时利令智昏,才做下这一桩错事。还请诸位看在我家黑山老爷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他这话却是软硬兼施,一方面推卸责任服软求饶,另一方面却搬出后台隐含威胁之意。 “莫非我东海龙族会怕了那黑山老妖?” 薛锦瑟透出些虚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话中却流露出一些属于龙族的根深蒂固的骄傲。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她脸色有些苍白,连步履也有些不稳,由春燕搀扶着走上前来。 虚肚鬼王闻言便知不妙,惶然喝道:“你敢……” 薛锦瑟却果断地喝道:“烦请一郎出手斩杀此獠,一切后果自有我来承担!” 张乾却也痛快,笑应了一句:“阿姊有命,一郎理当效劳。” 刀光闪处,虚肚鬼王立时身首异处。 其身躯为阴气所聚,随着神魂和修为的消失,瞬间便化作丝丝灰雾消散,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初次看到张乾的手段,晏飞和阳十娘都现出惊异之色。 刘辛夷有些担心地问道:“锦瑟姐姐,那黑山老妖……” 薛锦瑟淡然道:“辛夷放心,若只是在地仙层面争锋,我也不便向家中求援。如今既然涉及到黑山老妖,我会立即修书请大姐瑶台前来,在‘给孤园’坐镇一段时间。” 一场风波已过,薛锦瑟原还想留众人多住几日以表谢意,张乾却说明了自己与贾奉雉相约在金华会合之事,稍作休整后便告辞离去。 他离了“给孤园”一段距离,寻一处僻静之所停下,双手在身前结出一连串奇异印诀,口中轻喝一声:“敕!” 一道幽光自眉心射出,瞬间凝成一颗内丹,又聚集冥界阴气化生躯体,刚刚形神俱灭的虚肚鬼王竟又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面目呆滞似乎尚未恢复神智。 张乾双手的印诀恰好结束,右手食指的指尖处凝成了一点皎洁白光。 若仔细看时,便会发现这一点光华竟是由许多微小若尘埃的符箓交织而成。 他将手指在虚肚鬼王的眉心处轻轻一按,那一点光华无声无息、无痕无影地渗了进去。 虚肚鬼王面上呆滞的神情瞬间生动起来,却是带着十二分地恭谨与虔诚向张乾拜倒,口称:“小鬼虚肚,拜见主人!” 张乾淡然吩咐道:“你可尽快返回黑山老妖处,日后等我吩咐行事。” 虚肚鬼王叩拜应道:“小鬼遵命!” 言罢,身体化一团黑气滚滚飞去。 张乾遥望天际自语道:“这《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中的‘御鬼’之法好生霸道,居然在保留他所有记忆的前提下,生生扭转了他的认知。却不知那御气、御灵、御神等法门,又是怎样的情形?” 第一百零八章 放言平生无二色,钢铁直男宁采臣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 朗朗诵书声中,一个青年书生沿着官道往金华县的方向大步而行。 这书生二十三四岁年纪,生得广额方颡,朗目悬鼻,面容甚是俊逸。 头上戴了一顶半旧儒巾,身上穿一身洗得发白又沾满征尘的朴素青衫,背后背着一个长方形竹编书箧,脚下一双布鞋满是灰泥。 右脚一只鞋的前端已经破裂开口,全靠一根布条横向捆绑着,才勉强藏住脚掌而只露出脚尖。 虽然一身简朴行装,这书生却只管口中朗诵着圣人之言昂然而行,神色间一派怡然自若,不见丝毫窘迫之态。 此刻已是日近黄昏,路上行人已少书生引颈翘望,看到金华县城已然在望,便停止口中的吟诵,加快脚步赶路。 走到路边的一个芦棚搭建的简陋茶摊时,书生看到里面已没有客人,只有一个老汉在打扫收拾,略一犹豫后走上前施礼道:“敢问老丈,小生在你这里歇一歇脚成不成?” 老汉见惯世情,察言观色之下便知道这书生定是囊中羞涩,说歇脚便只是歇脚,怕是一碗茶也不会买。 但他做买卖素来都与人为善,何况眼前之人再落魄也是一位读书的相公,还轮不到他来鄙薄轻视,当即笑呵呵地道:“相公若不嫌小店腌臜,尽管落座便是。” “多谢老丈!” 书生郑重致谢之后,选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从书箧中取出一个小口袋,自口袋里拿出一个馒头放在桌子上。 那馒头已是又干又硬,落在桌面上时居然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书生愣了一下,又拿起馒头捏了捏,脸上现出一点为难的神色。 一旁那老汉见此情形,摇摇头轻叹一声,从炉上的铜壶中倒了一碗热水送到书生面前。 书生大为感激,忙再三向老丈致谢,然后便用热水将馒头泡开,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老丈,这里可卖吃的?” 伴着一声中气十足的问话,一个身材魁伟,铁面钢髯的黑衣大汉龙行虎步地走进茶棚。 老汉急忙迎上去陪笑道:“回客官话,小店除了茶水,也供应一些饭食酒水。” 大汉从背上解下一口首尾足有五尺长短的连鞘阔剑倚在当中的一张桌子旁,自己在桌边一条长凳上座下,随意吩咐道:“将荤素菜肴来上四样,再拿两斤酒,有什么饭食也一并送来。” 老汉见是如此“大主顾”上门,当时喜得眉开眼笑,连声答应后到了后面一间作为厨房的芦棚。 不多时,他先用托盘送上来一盘风干的野兔肉、半只肥鸡、一盘水煮蚕豆和一盘咸豆干,又送上两壶村酿老酒和一大摞面饼。 大汉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拿起筷子正要开吃时,却又看了看一旁桌上的书生,开口唤道:“那边的兄弟,相逢即是有缘,请过来与某共饮一杯如何?” 书生愣了一下,起身拱手道:“无功不受禄,兄台美意,小生心领了。” 大汉有些意外,仔细打量对方一番,见他目光平静清澈,神态不卑不亢,遂摇头叹道:“有意思,却是某冒失了。” 说罢不再多言,自顾自地开怀畅饮,伏案大嚼。 书生将一碗开水泡馒头吃完,正准备起身赶路时,路上忽有两匹马不紧不慢徐驰而来。 行到近处时,其中一个人在马上看到茶棚中的书生,面上现出惊喜之色,扬声道:“那边可是东阳宁采臣宁兄?小弟兰溪李衡。” 书生抬头看时,面上亦现出喜色,急忙紧走两步出了茶棚,遥遥拱手道:“果然是李兄,小弟有礼!” 那李衡甩镫下马,将缰绳扔给随行的书童,也快步走上前来,在宁采臣对面拱手还礼。 两人的相貌是一样的俊逸不凡,只是李衡锦衣华服,宁采臣缊袍敝衣,贫富之相对比鲜明。 寒暄过后,李衡笑问道:“宁兄此来金华,可也是为了听新任的金华县令贾大人讲学?” “正是。”宁采臣颔首道,“小弟听闻这位县尊在今年殿试中名列二甲前茅,经义文章只比三鼎甲稍逊半筹,辞赋造诣甚至犹有过之。虽说此次他是拨冗为金华县的学子们讲授学问及科考经验,但我等临县的学子又岂能错过这等机缘?小弟可是昼夜兼程,走破了这一双鞋子赶过来的。” 说到此处,他还特意抬起右脚展示了自己那只作咧嘴大笑状的鞋子。 李衡看他此举发乎天然,丝毫不见做作之态,不由鼓掌赞道:“贫而无谄者,未若宁兄贫而乐也!” 宁采臣拱手笑道:“岂敢岂敢,富而无骄者,未若李兄富而好礼也!” 两人相互对视,随即一起大笑。 他们去岁在府城游学时有过一面之缘,彼此虽家境殊异,性情志趣也大相径庭,却意外相处得甚为投契。 究其原因,便在于一个虽然家境贫寒,却能安贫乐道,既不怨天尤人,亦不自卑自怜;一个虽然家资巨富,却能以礼待人,既不盛气凌人,亦不居高施恩。 便在此时,那茶棚中将桌上酒食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的大汉忽地开口道:“那两个酸秀才不要只顾着互相吹捧,如果你们想去听那新来的县太爷讲学,还是先想想今晚要住在哪里罢。方才某便是从县城里出来,城内的所有客栈已经挤满了附近从各县赶来的书生,如今便是一间柴房也没有了!” 闻得此言,宁采臣登时苦了一张脸,方才他省下一顿饭钱,便是防着客栈难寻,说不得要多出些钱,却仍是低估了一位新科进士现身说法对他们这些学子的吸引力。 李衡却是毫不在意,先向那大汉拱了拱手,说了一句“多谢提醒”,然后转向宁采臣道:“昨日小弟这书童已先去了金华县一趟,当时各个客栈便已爆满。不过这厮甚是机灵,转而到县城内最大的青楼‘红袖招’订了两个房间。宁兄若不嫌弃,可随小弟同往。你我令红袖添香畅论诗文,岂非也是美事一件?” 若李衡预订的是客栈的客房,宁采臣便也领受了这个人情,但听到“青楼”二字,即忙不迭地摆手道:“李兄当知小弟平生舍拙荆之外从无二色,美意心领,恕不奉陪!” 李衡哈哈大笑:“是小弟失察,一时竟忘了宁兄是人间至情至性的真男子。如此却恕小弟不够义气,自去温柔乡中安眠去也!” 随即便洒然拱手告辞,与书童翻身上马,向着金华县城的方向扬长而去。 宁采臣则留在原地愁眉苦脸,想着这几天究竟要到哪里去栖身才好。 这时那大汉却结算了饭钱,背了大剑走出茶棚,向着宁采臣招招手道:“某却知道一处居住且不用花钱的所在,你若愿意便跟着来罢!” 说罢向着路旁的一条小径大步而行。 宁采臣对“不用花钱”四字格外敏感,只是稍作踌躇便下了决心,高声喊一句“兄台等一等小生!”背起来书箧快步追赶上去。 第一百零九章 真相只有一个! 金华城内,县衙后衙。 贾奉雉坐在上首,手中拿着一部案卷,听本县捕头张钊汇报前任金华县令神秘遇害的有关案情。 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则坐着张乾、庞勇和夏冰三人。 张乾是受傅天仇与贾奉雉请托,心中又有些图谋,所以才来的金华。 庞勇和夏冰则是受了因南山和尚失踪,如今已代理“悬鉴司”首座之职的焦螟道人差遣,来金华调查前任县令遇害一案。 张钊正说到了当初验尸的结果:“余大人全身上下,便只有双足的足心处,各有一个细若针孔的伤口,致命的原因则是体内血液近乎枯竭。这便是此案最诡异之处,按说那两个伤口便是一刻不停的流血,也不至于将全身血液流干。何况卑职已检查了现场,并未发现半滴血渍。” 贾奉雉低头翻阅案卷,忽地眉头微皱,开口问道:“余大人是在何处遇害,怎的这案卷中有些含糊其辞?” 张钊脸上现出些尴尬神色,但顶头上司发问,又不得不据实回禀:“余大人是在本县最大的一座青楼‘红袖招’遇害。案发之后,知府范大人说要周全余大人身后之名,便下令将案发地点隐去了。” 贾奉雉恍然,官员狎妓为本朝明文禁令,虽说如今阳奉阴违者大行其道,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若白纸黑字落在案卷上,休说那位前任将留下谁身后污名,便是上面的知府大人也要担一个不大不小的干系。 一旁的夏冰开口道:“大人,我们需要亲自到现场查验并询问相关人员,以确定是否有被疏漏的线索。” 贾奉雉知道所谓“现场”便是那座青楼,所谓“相关人员”便是当晚陪宿的妓女,当即向张钊吩咐道:“张捕头,你亲自来安排此事。” 张钊虽听到夏冰言下似是置疑自己的办案能力,但一来已知道夏冰等是“悬鉴司”的大人物,本就是处理这等邪异事件的行家,又眼见得对方与自家上司关系亲密,因而丝毫不敢表现出不满的神色,急忙乖顺应道: “案发之后,那出事的房间已经封了,相关之人也严令其不得离开县城。几位执事何时前往,卑职会立即安排。” 贾奉雉又皱了下眉,那青楼中死了一位堂堂县令,怎都该封门停业,等案情有了结果再说其他,如今却只封了事发的房间,其中必然免不得有些阴司勾当。 夏冰又笑道:“大人,虽然时隔多日,但早一刻终究好过晚一刻,我希望即刻前往现场。” “如此甚好。”贾奉雉颔首,随即便向张钊下令,“张捕头你先带人将那青楼封了,里面一应人等妥善安置等候询问。” “卑职遵命!” 张钊脸色登时一变,躬身领命。 事发后“红袖招”能够继续开张,确实是走通了一些门路,便是他在里面也收了一份好处。 但如今是这位据说大有背景的县令大人明确指令,想来那些为“红袖招”行了方便的人也不会为收受的一点好处硬顶。 故此自己须要立即前去,丝毫不打折扣地执行县令大人的命令,顺便警告“红袖招”的老板管好嘴巴。 半个时辰之后,张乾、庞勇和夏冰三人已经身在被清空封禁的“红袖招”内。 他们先由张钊引着来到案发的房间,看到里面确实像是尘封已久,一切维持原状的样子。 夏冰令张钊留在门外,自己和庞勇、张乾三人入内。 他们各有手段,脚下行走时都点尘不惊,尽量保持现场的原貌,这等高明手段和专业作法,却令门外的张钊看得暗自惊叹。 庞勇虽已晋升人仙,却仍只擅长厮杀,跟进来只是做个样子。 张乾和夏冰则各自用了些手段查验了一番,初时也都没有任何发现。 到后来夏冰取出自己那面仿品“轩辕镜”,激发出一道白光,在这房间内一寸一寸地照了过去。 在白光照射之下,四周的一切都变成半透明的形态,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什么?”庞勇忽地指着一面墙壁惊讶问道。 张乾和夏冰也都看到,那半透明的墙壁中竟有一条笔直贯通入直地下、约有儿臂粗细的空洞。 夏冰收了宝镜光华,与庞勇、张乾走到墙壁前仔细观看,又发现墙壁表面有一道两寸长的纤细裂缝,正与墙内的空洞相连。 因为这裂缝似是自然形成,先前三人都未留意。 “瞧这情形,真相只有一个了!”庞勇一拍大腿道,“那便是有什么异种蛇虫一类的东西由地下潜入,在墙壁中打了这个洞后,从这缝隙钻进来害了那位余大人——只是那缝隙也未免太小了一点,便是寻常小一点的蛇虫也钻不进来。” 夏冰则摇头道:“若是成了气候的妖物,缩小自己的体型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乾则是笑道:“如今致死的原因算是大致有了结果,不如我们再问一问当事之人,看是否有其他线索。” 庞勇和夏冰点头应是,当时便与张乾一起出了这房间。 张钊早有安排,引着三人到了另一个房间中,有一个容色艳丽、神色却有些不安的女子早在房中等候。 “奴婢嫣红,见过几位大人!” 她混迹青楼迎来送往,最是有眼色不过,眼见得张乾等三人虽然衣着普通,但本县的捕头张钊都只能恭谨作陪,便知道定是了不得的人物,当即急忙上前来盈盈下拜。 施礼之后,她又极其配合的将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只是其中实在乏善可陈: “那一日余大人带奴家出城往北郊踏青,到日落时分放尽兴而归。入夜后用了些酒食,便早早地到房中安歇了。等到第二天一早,奴家要服侍余大人起身时,才发现他……” 说到此处,她眼前似有出现了当初的诡异场景,脸上尽是惊恐之色。 待对方平复了一下心情,夏冰沉吟问道:“当日那余大人可曾现出什么不妥之处?” 嫣红回忆了一阵,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若是不妥,便是余大人郊游归来后,便似是有点心事的样子,因为当晚他回房后并未与奴家亲热,与往日大不相同。” 夏冰听得有些尴尬,张乾却开口追问道:“你说他是在郊游归来后显得似有心事,当日你们都去了何处游玩?” 嫣红茫然答道:“我们只是在北郊的山林间踏了一回青,还游览了一座荒废寺院……” 听得“寺院”二字,张乾忙又问道:“那寺院可有名字?” 嫣红答道:“有的,唤作‘兰若寺’。” 第一百一十章 荒寂兰若,剑气纵横 “夏侯兄,你怎知此处有这么一座寺院?” 望着面前这一处占地颇广,隐见飞檐斗拱、巍巍高塔的寺院,向着身边已得知复姓夏侯双名风雷的大汉问道。 夏侯风雷从坍塌的庙门处凝目向寺院内望去,看到里面蒿草丛生,人踪绝迹,随口回答道:“某在城内寻不到还留有房间的客栈,向人询问栖身之所时,有人指点了这座荒废已久的寺院。” 宁采臣也凝神往寺院的门上看去,此刻夕阳刚刚落山,天色尚还微明,他总算还能勉强辨认出残破牌匾上的“兰若寺”三字。 夏侯风雷忽地呵呵一笑道:“宁老弟,古宅荒寺,最易滋生邪魅鬼祟,你当真敢住在这里?” “何惧之有?”宁采臣昂然道,“大丈夫正心修身,则百邪退避!” 夏侯风雷哈哈大笑:“你这书呆子,当真有趣,走罢!” 当下两人一起走过缝隙中长出不少荒草的石阶,踏着倒在地上的门板进了这座荒寺。 双足才踏入中的瞬间,夏侯风雷负在背上的阔剑蓦地在剑匣中震荡起来,发出一声铿然长鸣。 一旁的宁采臣居然在剑鸣中隐然听出了几分欢愉和兴奋的情绪。 夏侯风雷的一双眼睛蓦然精光大盛,一张黑脸上尽是狂热与欣喜:“张老弟的神算之术果然厉害,那老鬼当真在这里!” 听得一声“老鬼”,宁采臣虽刚说了不惧,心中还是不由抖了一下,忙问道:“夏侯兄,莫非这荒寺中当真有鬼?可知是什么鬼?” 夏侯风雷油然道:“是一只老酒鬼,宁老弟留在这里莫动,待某将他赶出来!” 一语方毕,他背后的阔剑自动弹跳出匣,斜飞上半空后一个翻腾,向着那座禅房斩落下来。 宁采臣注意到寺院中其他建筑都尘封已久,只有那座禅房有修整清理的痕迹,似是有人居住。 “夏侯疯子,你敢!” 那禅房之中蓦地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随即便见两扇房门陡然向内敞开,一柄样式古朴的四尺长剑从房内飞出,折而向上,在空中拦截那柄阔剑。 夏侯风雷伫立在庙门内侧岿然不动,那禅房之中也不见有人出来,两柄长剑却在空中相互刺击格挡,纠缠追逐,极尽剑术变化之精妙,便似被两位无形的剑客持在手中激烈交锋。 宁采臣早已惊得合不拢嘴,仰面看着空中激斗的双剑,目眩神驰不能自已。 双剑正斗至酣处,夏侯风雷忽然抬起一只宽厚有力、五指修长的手掌遥遥一招,那柄阔剑当即脱出战圈回飞,落入他掌握之中。 他左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轻轻拂过黑沉沉的剑身,肃然喝道:“燕酒鬼,看来你十数年隐遁山林,却并未将一身剑术与草木同朽,反而磨炼得愈发精熟。不过剑乃凶器,终究只能在生死搏杀之中才能得其真谛。你且来品一品某这一剑如何?” 说罢,他陡然上前跨出一步,左手剑诀引领,右手长剑平端,随着跨步之势向着洞开的禅房门户笔直刺出。 这一剑去势极慢,剑尖处似挑了一座崇山峻岳般沉重。 一旁观战的宁采臣眼前莫名地生出幻象,似乎那柄宽阔长剑当真便是一座横移的绵亘山岳,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前方的一切障碍碾压为齑粉。 “好剑法!好一个夏侯疯子!” 一个同样身材魁伟,紫红脸膛,腮边生一部浓密虬髯的大汉从禅房内缓步踱出。 他一边带着赞许之色感慨,一边抬手轻招,将空中的另一柄剑召回掌中,叹息道:“你将剑视为厮杀征战的凶器,洒家却将其视为贯通大道的长桥。孰高孰低,便在这一剑中见个分晓!” 说罢,他却是用了个与对方一模一样的架势,跨步向前,平剑直刺。 夏侯风雷是用一剑演化出山岳的重拙之势,他这一剑却似就是剑法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式“仙人指路”。 双剑迎面直刺,各自剑尖处凝聚的一点寒星在已渐深沉的暮色中划过,于幽暗虚空彼此相遇。 “叮”的一声轻响传入宁采臣的耳中,然后他看到夏侯风雷的身体在一下剧震之后,向后接连退了七步。 他每一步落下,整座寺院的地面都发出一下剧烈震颤,那些本就残破的殿宇楼阁随着左右摇晃,噼里啪啦地落下无数砖木瓦片。 宁采臣则是急忙向前紧走了几步,离身后那同样摇摇欲倒的庙门远了一点。 “痛快!” 胜负已然分明,落败的夏侯风雷却不见半点气馁之色,反而尽是淋漓畅快之态。 他大笑着将腰间的一个葫芦扯下来扔给对方:“燕酒鬼这一剑确实有些门道,某需要找个地方单独琢磨一番,待有了些收获后再来和你打过。这书生是某刚刚结识的朋友,还要拜托你照顾一二,一葫芦美酒便算是报酬了!” 随后他却是纵身腾空飞向寺院后面的山林之中。 “喂,疯子,要当心……” 那燕姓大汉拿着葫芦还要再说什么,却早已不见了对方的踪影,只得摇头叹道:“算了,凭你的修为,纵使遇到那话儿,也该吃不了大亏。” 他转回头来看向宁采臣,咧嘴笑道:“书生,洒家秦人燕赤霞,不知你如何称呼?如何与夏侯疯子相识?” 此刻宁采臣自然已知道方才激战了一场的两人竟是老友,当时上前郑重施了一礼道:“小生东阳宁采臣,与夏侯兄萍水相逢于道左,因金华城内客栈难求,故此同来这荒寺借宿。” “你要住在这里?”燕赤霞上下打量他一番,而后点头道,“既然是疯子认可的朋友,留下来住几天却也无妨。只是洒家这里有一句话你定要记住——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宁采臣虽然不明对方此言何意,却依然拱手致谢道:“小生谨记兄台教诲。” 他这边选了一间禅房收拾打扫不提,单说夏侯风雷飞到寺院后面,在空中看到一片密林当中有一座方圆数亩的清潭,便在潭边落下。先弯下腰去捧着清冽的潭水抹了把脸,然后选个干爽处盘膝坐定,凝神回忆方才燕赤霞那一剑的玄奥。 正当心无旁骛地参悟剑道真谛之际,却忽有一阵渺茫的歌声随风传来飘入耳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红颜葬白骨,佳人何从贼? 那渺茫歌声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妙的魔力。 正沉浸在剑道玄理中的夏侯风雷隐约听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歌声,便不自觉地凝神细听,渐渐地被歌声中蕴含的魔力感染,又循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凝目望去。 歌声自水上而来,月光下的清澈潭水微波荡漾,泛起一层层粼粼银光。 不知何时,潭水的中心处竟然多了一个身披如雪纱衣的窈窕身影。 那女子背对着夏侯风雷,似是不知道他的存在,将下半身浸在清浅潭水之中,正一面轻哼着歌曲,一面将如云秀发披散下来,在水中慢慢地濯洗。 她一身轻薄的白色纱衣已被潭水浸湿大半而紧贴在身上,上身的曼妙曲线完美地呈现在夏侯风雷眼前,白皙如美玉、柔滑如凝脂的肌肤也若隐若现,在清澈无尘的浅水之中,更隐隐现出一双修长笔直的美腿。 这一幕美得令人窒息的景象映入眼中时,夏侯风雷的一张黑脸也不由现出迷醉之色,呼吸也随之变得粗重起来。 那水中的女子似有有所感应,蓦地转头向这边望来,顿时将一张秀发半掩若云中皎月般的一张无瑕玉容展现在夏侯风雷眼中。 看到双目中渐渐腾起炽烈欲焰的夏侯风雷时,那女子忽地嫣然一笑,轻移莲足款款自潭水中行出,笔直走到夏侯风雷的面前,轻声呢喃道:“月夜良辰,孤枕难寐,若蒙不弃,愿修燕好。” 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具浸水轻纱下妙态毕露的娇躯,夏侯风雷胸中的一团火焰勃然爆发,口中发出一声低吼,探出一条如铁长臂,一把便将这身上充满致命诱惑魅力的女子揽入怀中。 便在他要做出进一步的动作时,蓦然感到小腹处一阵刺痛,心中警觉下双臂骤然发力,要将前一刻还令他沉醉其中的躯体生生绞杀。 那女子的身躯却在他发力的一瞬化为一团氤氲白气,从他双臂间散逸飘飞处至十数丈外重新凝聚成型。 “你竟是阴魂之体,却怎能瞒过某的感应?” 夏侯风雷惊愕万分的发问,同时低头望向小腹,见丹田处插着一根手指粗细的通体乌黑、表面雕琢许多符篆纹路的木刺。 成功暗算了对方的女子却并未现出喜色,反而幽幽轻叹道:“你也不必试图拖延时间,那‘罗刹刺’是姥姥截取一段本体,专为封禁地仙修为而炼制的法器。不如放弃挣扎,也少受一些痛苦。” 随着她这句话,忽有无数手臂粗细的巨大树根破土而出,如一条条狰狞蟒蛇般扑在夏侯风雷身上,瞬间将他密密匝匝包裹起来形成一个球体。 纤细如针的根须刺破了夏侯风雷的皮肤,深深埋入他的体内,贪婪的吞噬着他一身浑厚无比修为乃至血肉。 一旁的女子从树根缝隙间眼看着夏侯风雷的雄壮身躯迅速干瘪下去,面上现出不忍、愧疚、悲戚等情绪交织的复杂神色。 片刻之后,那些表面变得腥红如血的树根松开一副失去所有血肉的白骨,带着些满足与慵懒的意味缩回地面。 一个忽男忽女莫辨雄雌的声音飘入那女子的耳中:“小倩丫头,姥姥素来赏罚分明。今日你能帮姥姥捕杀一个地仙级数的猎物,前次你试图向那县官儿泄露姥姥机密的罪责便一笔勾销。这些天你且好生休养,待到天狗吞月之日,乖乖地去作黑山老爷的小妾!” 被唤作“小倩”的女子面上已恢复平静,无悲无喜,望空盈盈下拜,口中恭顺答道:“小倩多谢姥姥宽仁,一切全凭姥姥吩咐。” 一声阴森森长笑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寂静,原地便只剩下一个如玉佳人与一具惨惨白骨,场景说不出的诡异与恐怖。 小倩呆立半晌后,缓步走到那具扭曲狰狞的白骨之前,忽地匍匐在地,哀哀切切地痛哭起来。 那哭声虽不甚高,却是痛彻心扉悲凉透骨,也不知她哭得是夏侯风雷之死抑或是自身命运。 只是她为阴魂之体,一滴滴清泪才从双目滴下,尚未流至腮边,便有化作阴气消散无形。 哭罢多时,她便用一双纤细素手在地上挖掘泥土,不多时已挖出一个足以容纳人身的坑穴。 随后她起身去将夏侯风雷的尸骨搬来,取下插在腹部的“罗刹刺”,将尸骨小心地平放在坑穴的底部。 做完这些事后,她在坑穴便拜倒下去,口中喃喃道:“小倩命途多舛,早夭后魂魄为邪魔掌控,不得不屡次为此下贱之举、恶毒之事,实在愧对天地,百死莫赎!” 说到最后,她不免又哽咽垂泪不已。 “呵呵,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小倩姑娘既有愧疚之心,是否也有补救赎罪之意?” 这一句近在咫尺的笑语突兀地传入小倩的耳中。 她脸上的神色蓦地一变,不假思索地扬手一挥,那一支“罗刹刺”便从袖中飞出,激射向话声传来的方向。 一个身着白衣,体态圆肥的少年探手轻拿,用三根手指轻轻捏住飞射到身前的木刺,一张满月般的脸上笑意盎然,摇头叹道:“小倩姑娘不问情由便下杀手,与你方才的悔恨之词却不大相称。” 小倩面上带着浓浓的戒意,起身向后退了几步,低声问道:“你是何人?” 白衣少年笑道:“在下石清虚,方才其实已经与小倩姑娘见过面了。” 说到此处,他抬手轻招,坑穴中的白骨当即变成一根枯槁的白色发丝,轻轻飘入他的掌中。 在小倩惊愕的目光中,他又笑道:“小倩姑娘心中定有许多疑惑,但我设在此处的禁止只能瞒过那树妖一时,时间一长便有暴露的风险,我们还是换一个所在详谈。” 说罢,他向着掌心的发丝喷了一口真气,那发丝重新变得乌黑润泽,从掌心飘飞出去,在落地时竟变成另一个纤毫毕肖的小倩。 不等已经瞠目结舌的小倩反应过来,石清虚眉心射出一道白光将她罩定,一闪之下便将凭空摄走。 等到小倩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座石室之内。 此刻这石室内已经先有了一人,铁面钢髯,玄衣负剑,赫然竟是方才被自己暗算后惨死在姥姥手中的夏侯风雷。 第一百一十二章 倾城之血铸魔躯 “你怎地……” 小倩虽已知外面遇害的“夏侯风雷”是那名唤“石清虚”的少年用一个发丝所化,但转眼之间便在这个神秘所在遇到正主,仍是吃惊非小。 夏侯风雷本人似还不知道外面的“自己”已经被眼前这美艳女鬼害死了一回。上下打量她半晌,尤其在她的一张俏脸上盯了老半天,口中啧啧称奇道:“张老弟说的果然不错,你这小女鬼的相貌竟与清风那丫头一模一样!” 小倩听得一头雾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再说看着面前之人,她总不免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心中大为尴尬羞惭,更加不知如何开口。 便在踌躇之际,眼前白光一闪,石清虚的身形出现在两人当中。 夏侯风雷先抢着问道:“石老弟,事情进展如何?” 张乾一直将这具化身作为秘藏的杀手锏,便是傅清风和傅月池两个弟子都不知两者之间的真正关系,夏侯风雷等人也只是知道面前这位出身神秘实力强横的圆肥少年是张乾的好友,所以才会多次出手相助。 石清虚化身用迥异与本尊的神态及口吻笑嘻嘻答道:“一切顺利,在这位小倩姑娘的帮助下,那树妖已经将外面那位‘夏侯兄’敲骨吸髓,吃干抹净!” “妙极!”夏侯风雷拊掌大笑道,“吞下这鱼饵之后,那树妖便再脱不出张老弟算计。” 到此刻小倩终于听明白了一些,惊疑不定地问道:“方才的一切,都是你们为算计姥姥而布的局?” 石清虚转回身来,笑道:“小倩姑娘可知晓这位夏侯兄的来历?” 小倩略一踌躇,想到自己所求之事多半要着落在面前两人的身上,便决定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当即颔首道: “姥姥的本体是生长在‘兰若寺’后的一株千年古木。她自数十年前迁来此地后,已将根脉延展到整个金华县的地底,并借以监测侦听。本县境内的一切事情,都无法瞒过她的耳目。 “因此,姥姥不仅知道这位‘悬鉴司’夏侯执事的身份,还清楚他此来金华是为了与隐居‘兰若寺’的燕赤霞比剑。恰好她修行到了一个关口,需要吞噬一位地仙修士的血肉修为才能突破。 “原本姥姥是盯上了燕赤霞,只是那人甚是难缠,几次试探都未能得手,夏侯执事自己送上门来,自然便成了她猎取的目标。” 石清虚又问道:“小倩姑娘说那树妖是数十年前迁来,可知晓她从何处而来?来此又有何目的?” 小倩现出悲戚之色:“妾身本姓聂,原是二十年金华县一任县令之女,不幸破家早夭,尸骨被葬于‘兰若寺’后荒山。更加不幸的却是死后魂魄竟为姥姥所拘,不得不为虎作伥造下许多罪业。也正因为追随姥姥日久,妾身才在偶然间得知了她的来历和图谋。 “原来姥姥并非人世妖魔,而是冥界巨擘‘黑山老妖’的心腹爪牙。她迁居来此也是受了黑山老妖的差遣,所图谋的……是将整个金华县连带生活在这里的二十余万人口一起拖入冥界!” 说到此处,她脸上已满是发自内心的恐惧,显然是想到此事一旦成真,会是如何惨烈难言的景象。 石清虚和夏侯风雷亦悚然动容。 当初听傅天仇说到金华县现任县令遇害,疑似邪祟所为时,张乾便已凭着前世的记忆想到了“兰若寺”的相关情节,此来金华也是对那树妖乃至其身后的黑山老妖有些想法,并多方入手做了些针对性的布置,却从未想到事情竟严重到如此地步。 夏侯风雷抢着问道:“那黑山老妖怎敢如此肆无忌惮?” 聂小倩摇头道:“倒也说不上肆无忌惮,所以他才会命姥姥暗中图谋,耗时数十年不着痕迹地延伸根脉,从地下包罗住金华县全境。至于事情发生之后的后果,到时黑山老妖应已凭借倾城生灵血祭实力大进,据说将臻达足以媲美七大妖神的层次,那便当真无所顾忌了。” 石清虚神色凝重地问道:“那黑山老妖修行的是何等邪法,因何需要生灵血祭?” 聂小倩道:“黑山老妖借生灵血祭,非为修行,而是要化形。他是妖族之中的一个异数,虽然早已结成妖丹、化育妖灵而证妖神之位,本体却一直未能化形。这导致他不仅受要本体的约束而不得远离,实力也只能在妖神之中屈居末流。 “他此次图谋的,便是吞噬大量人类的血肉魂魄,汲取其中的造化灵机,从而蜕去妖身化为人形。 “实不相瞒,自从得知此事后,妾身心中夙夜不安,实难以坐视那二十万生灵沦为妖魔祭品。不久前金华县的前任县令到‘兰若寺’闲游,妾身借机给了他一些警示。 “妾身自觉行事隐秘,那余县令也颇为机敏,当时在表面做出若无其事之状。只可惜此事终究未能瞒过姥姥耳目,平白害了那位余县令的一条性命。 “事后妾身也被姥姥痛加责罚,若非她已准备将妾身送给黑山老妖,作为庆贺其化形成功的礼物,只怕此身亦难幸免。” 听罢这一番前因后果,石清虚和夏侯风雷半晌无言。 此刻正身在金华县衙之内的张乾早借着化身将一切了然于心,斟酌再三之后,又借化身石清虚之口缓缓地道:“此事干系二十万生灵安危,实在出不得半点差错。我这里倒有一个计划,欲先除树妖,再诛黑山。只是需要小倩姑娘全力配合,未知小倩姑娘是否愿意相助?” 聂小倩毫不犹豫地道:“妾身虽是为人驱使,却也早已满身罪孽。若能救脱金华二十万生灵以赎前愆,纵使魂飞魄散亦在所不辞!” 石清虚鼓掌道:“只要小倩姑娘有此决心,此事便已成了一半。” 聂小倩却又向着他盈盈下拜,凄然道:“若侥幸成功,妾身却有一事相求。” 石清虚心中已有了些预感,叹息道:“姑娘但请明言,在下绝无不允之理。” 聂小倩道:“妾身只盼能恢复自由,得以投身轮回,忘却这一世的种种不堪,不拘来世是为人抑或鸟兽草木,但求清清白白地活上一回。”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且说宁采臣在“兰若寺”中平平稳稳宿了一宵。 到了第二天清晨,他从自己居住的禅房中出来,先去看燕赤霞的房间,却见那禅房的门上挂了一把锁头——这位竟是比自己起得更早,此刻已不知去了哪里。 他摸了摸肚子,顿时感觉饥肠辘辘。 昨夜他收拾打扫房间耗了不少力气,又睡了一整夜,吃得那一碗开水泡馒头早消化干净。 那位贾县令的讲学之期是在明日,宁采臣便打算依靠随身带得几个硬馒头再捱一天,等到明日入城时再采购些吃食。 打定主意后,他便在寺中各处废弃殿宇中踅摸适合的器皿,打算先烧些热水来使用。 正东翻西找之际,忽听到寺门处传来一个甚是熟悉的声音:“寺中可有人吗?” “李兄怎地到了此处?” 宁采臣当时便听出喊话的正是昨日道左一晤的兰溪学子李衡,不由得又惊又喜,急忙出来迎到门口,果然看到李衡牵了一匹马站在门前。 “宁兄?” 看到宁采臣从寺内走出来,李衡同样惊喜莫名,抢先开口问道:“宁兄何以在此?” 宁采臣油然道:“若日小弟与李兄别后,幸得一同在茶棚用餐的那位壮士带挈,同来此荒寺借宿。倒是李兄,你不是说要去温柔乡中享红袖添香之乐么,怎地一大早孤身来了这里?” “说来晦气!”李衡带着一脸悻悻之色道,“小弟那书童看似机灵,实则是个十足的蠢材。金华城内有好几家青楼,他偏偏选了一个刚刚出过人命案的‘红袖招’。 “昨日小弟尚未摸到‘红袖招’的大门,却正遇上县衙的公人封了这座楼查案,竟落得无处栖身,只能在一个土地庙之后捱了一宿。 “到天明时再去各家客栈乃至青楼询问,却已再也找不到可以栖宿的房间。后来也是得人指点说此处有一座荒寺还可以住人,便急忙赶来查探情形。” “如此说来,李兄与小弟竟是殊途同归了!”宁采臣听得哈哈大笑,笑罢又问道,“李兄那书童怎不再身边?” 李衡气哼哼地道:“如此蠢物,留在眼前徒生气恼,小弟已索性打发他回家去了!” 宁采臣看他仍有些余怒未消,便宽慰道:“李兄来得正好,此处虽无红袖添香,却有的是清风明月。你我夜间谈诗论文,日间同往城内听贾县尊讲学,亦为美事。” 说罢,他便上前帮着李衡牵马入寺,寻了另一间禅房安置好行李。 收拾停当之后,李衡拱手笑道:“有劳宁兄帮忙,小弟出城时买了些吃食,便做东请宁兄一顿以表谢意。” 宁采臣并非泥古不化的书呆子,虽不会平白受人恩惠,却也不会拒绝朋友的善意,当时欣然道:“不瞒李兄,小弟此刻早已饥肠辘辘,便却之不恭了!” 两人当即在院中摆下了一张香案,李衡从行囊之后取出大大小小的几个油纸包,放在案上一一展开,却是厚厚的一叠油饼,几样荤素小菜,看上却便令人食指大动。 正要动筷之时,外面忽又传来一声豪迈大笑:“好香,却是洒家有口福了!” 李衡一愣,宁采臣却忙起身扬声道:“燕兄快来,小弟要为你引见一位朋友。” 一句话尚未说完,燕赤霞已经龙行虎步地从寺门外走了进来,手中还托着一个巨大的青石香炉。 宁采臣愕然问道:“燕兄这是作甚?” 燕赤霞几步走到大殿廊下,轻轻地将那香炉放了下来,回身笑道:“洒家早起无事,便到后面清溪中取了些水以备日常使用。” 李衡是看的瞠目结舌,那香炉足有四五百斤的样子,如今又装满清水,分量怎都有六七百斤,这大汉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搬进来,这一份神力委实惊人。 宁采臣则是早亲眼见了夏侯风雷与燕赤霞的一场斗剑,相较之下,眼前的表现便实在不足为奇了。 他请燕赤霞上前来,为两人彼此做了引见。 李衡为人洒脱不羁,知道眼前这大汉是一位异人,当即盛情相邀请他一起用饭。 燕赤霞也不推辞,和两人一起坐到香案边上,又从腰间解下昨日夏侯风雷送到一葫芦美酒,笑道:“这是夏侯那疯子从京城弄来的宫廷玉液,难得他随身带了一路竟没偷喝,也算有些义气。两位以美食相待,洒家便以美酒相谢!” 说罢,他去寺院正当中一个开满野荷花的大水池中摘了三片荷叶,折成三个漏斗型的酒杯三人分持,揭开葫芦上的盖子,给每人斟了一杯酒液。 宁采臣和李衡本都没有早起饮酒的习惯,不过听说是宫廷玉液,又听说是回礼,便都未曾推辞。 此刻两人各自往那荷叶杯中望去,见那酒液清冽不含一丝杂质,嗅之酒香四溢直沁心脾,果然罕见的极品美酒。 燕赤霞当先举杯劝饮:“为贺我等三人有缘相聚于此,请!” 宁采臣和李衡一起举杯相和:“请!” 当时三人以案上菜肴佐酒相互推杯换盏,同时又说了一些闲话。 燕赤霞面相粗豪,胸中却颇藏锦绣,在谈论道辞赋文章时,竟是信手拈来丝毫不逊色与宁、李两个有名的才子。 一张酒宴正到酣处,寺门外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响,随后有一人高声道:“宁采臣宁公子可在此处?” 宁采臣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应道:“宁某在此,外面的是哪一位?”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响,从门外走进一个中年汉子,一眼看到廊下的宁采臣,忙快步上前来,施礼后急道: “小人徐泰,本是东阳县孙家鞭仗行的活计。日前奉了令堂宁老夫人嘱托,赶来金华县寻找公子。小人一路打听公子行踪,在不远处一座茶棚里得知公子借宿于此,便即赶来相见。” 宁采臣脸色一变,急切问道:“可是家中有事发生?” 徐泰道:“据说是尊夫人的病情有所反复,因此老夫人请公子即刻回转。” 宁采臣当时便觉手足冰凉,他妻子素来体弱多病,此次离家时便已有微恙,若非此次听贾县尊讲学的机会实在难得,他是无论如何不肯离家的。 母亲也是明理之人,若非妻子病情到了危急地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使人来唤自己回去。 他常对人夸口说“平生无二色”,也确是与妻子情深意笃,几乎不假思索地便有了决定,转身向燕赤霞和李衡匆匆告辞便要去收拾行装。 等他收拾好出来时,李衡却已牵了那匹马站在院中,让他骑着回转东阳县。 宁采臣知道事情紧急,当时也没有推让,道谢之后便接过缰绳,与那徐泰一起出了寺门,上马后疾驰而去。 李衡在寺门处遥望着宁采臣的背影,心中忖道:“我赚你离开金华,虽然坏了你一桩姻缘,却也将你要面临的危机尽都转嫁到自己身上,应当也不必说什么抱歉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投鼠忌器束手,暗度陈仓有策 宁采臣匆匆而去,兰若寺中便只剩下李衡与燕赤霞两人。 他们将香案上剩下的酒饭分食之后,相互告罪各自回转房中,一个打坐练气调养心神,一个翻阅随身携带的书稿。 不知不觉间时近正午,李衡这边仍在一页一页地翻动着一部书稿,忽有一根发丝从头上落下,尚未落地时竟变成一只小小的蚊虫,鼓动翅膀从室内飞出,一直飞到燕赤霞的房中。 在蚊虫从窗棂缝隙间飞入的一瞬,瞑目静坐的燕赤霞蓦地睁眼,两道隐含锋锐剑意的目光准确锁定了这只小小的“入侵者”。 一阵微弱蚁语话声突兀地在他耳中响起,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一道细若发丝几乎难辨形影的剑光从袖底飞出,身体一晃已融入剑光之内从窗口飞出。 那只蚊虫却一个盘旋落在那张空出来的蒲团上,光影一闪幻化成燕赤霞的形象,装模作样的盘膝而坐,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此刻燕赤霞已驾驭剑光一闪而至李衡房中。 李衡却也瞬间发觉了这一道几乎是无形无影的剑光,眉心处白光一闪,卷住剑光又凭空消失。 等到燕赤霞从剑光中脱身出来现出形体时,人已经在一间石室之内,面前早有两人含笑迎候,一个是老友夏侯风雷,一个则是未曾相识的微胖青年。 夏侯风雷哈哈笑道:“老酒鬼来得却也不慢!某先来做个引见,这位张乾张兄弟,是咱们几个老兄弟交下的好朋友。” 一旁的张乾也上前拱手笑道:“早便听说了燕兄大名,今日方能相见,幸甚之至。” 燕赤霞听夏侯风雷之言,知道面前这青年人已得到他本人、焦螟乃至展鹏这“悬鉴司”三大执事的认可,那自是拥有其不凡之处,当时也以礼相见。 寒暄之后,他又开口问道:“疯子和张兄弟用如此隐秘的方式约见洒家,可是已洞悉了那树妖的阴谋?” 夏侯风雷鼓掌道:“某便知道,你这老酒鬼既然赖在此处不走,定然是有所发现!” 张乾对此亦毫不惊异,眼前之人当初在“悬鉴司”五大执事中稳坐首席,据说早已渡过地仙三灾,只差一点机缘便可成就元神真仙。他长住“兰若寺”与树妖比邻而居,若说对树妖的图谋毫无所觉,那才是咄咄怪事。 这一次夏侯风雷能够发现燕赤霞的行迹,说不得也该是燕赤霞有心为之,借以引他来此作为援手。 他当时便将从聂小倩处得知的信息和盘托出,最后道:“事关金华县二十万生灵安危,我等绝无置身事外之理。燕兄与那树妖近在咫尺,对其实力可有些了解?” 燕赤霞长叹道:“洒家也是偶然得知了树妖的图谋,这才留居此地以为牵制。若说实力,那树妖虽也过了三灾,但洒家仍自信可凭手中之剑将其斩杀。难就难在此妖在数十年间将根脉遍布金华,只许念头一动,最少可以拖着全县一半人口玉石俱焚。 “洒家投鼠忌器,以至于明知此妖不时派出手下几个女鬼,以财色迷惑青壮男子掠夺精血,也不便插手阻止。 “但此事也不能如此拖延下去,若洒家所料不错,不久将有天狗吞日异象出现。那一天冥界的黑山老妖便将破开两界壁垒,接引树妖将整个金华县拖入冥界。若是你们不来,洒家已决定便在近日行险一搏。” 张乾道:“实不相瞒,小弟却有些手段,只需得到机会行雷霆一击,便可将那树妖击杀当场,绝不会有余力行玉石俱焚之举。难就难那树妖狡诈多疑,又借遍布全县的根脉监察八方,恐怕不会给小弟全力出手的机会。” 燕赤霞是混老江湖的聪明人,闻弦歌而立知雅意,猜到对方是想着兵分两路一明一暗——自己在明处吸引树妖的精力,他则以那书生李衡为掩护,藏在暗处相机出手。只是顾忌到自己的面皮,才不便将这主意坦白说出来。 他为人素来豪爽磊落,又早堪破名利之关,当即慨然道:“此事容易,洒家早憋了满肚子的火气,稍后便去寻那树妖大闹一场,保证他没有精力关注其他事情,张兄弟你尽可在暗中从容布局,觑准时机给那妖物致命一击!” “如此小弟便多谢燕兄成全。” 张乾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当时急忙拱手称谢。 燕赤霞摆手道:“洒家虽离了‘悬鉴司’,却从未忘记‘鉴幽烛微,镇魔伏妖’的职责,此乃分内之事,何必言谢?” “燕兄高义,小弟佩服。”张乾先由衷赞了一句,随后又道,“关于此次除妖之事,小弟已经与夏侯兄商议了一个章程在此,还请燕兄指正一番。” 说罢便将自己已构思完善的计划向对方讲述一遍。 燕赤霞听得这环环相扣的计划,心中不由大为惊异。他熟知夏侯风雷为人,自然知晓张乾方才提及他只是客套,这计划定然是张乾自己设计出来。此人年纪轻轻,不仅一身修为已臻地仙之境,心机城府又如此了得,前途实是不可限量。 他知道此事干系重大,虽然暗自佩服对方智计,却还是将心中的几点疑虑提了出来。 直到张乾一一作了解释,说明了种种应对之法,他才拱手道:“张兄弟放心,洒家定然依此妙计行事,绝不会给那树妖翻盘的机会。” 说罢,他便夏侯风雷和张乾告辞,仍借无形剑光遁出了这一方神秘空间。 等他回到自己房间时,那盘膝静坐的“燕赤霞”重新变回蚊虫展翅飞走,他自己则现身坐回原位。 一真一假两个燕赤霞两次移形换位之间都是快逾电光石火,那树妖虽说可以借根脉监察远近动静,终究做不到面面俱到幽微毕闻。 那只蚊虫嗡嗡地飞回李衡的房间,敛翅落在他头上又变回发丝。 李衡脸上现出微笑,将手中书稿翻了一页。 渐渐地日影西斜,他看看时候不早,便简单地用些了饭食。等吃完又略作收拾,天色便已完全暗了下来。 荒寺中也无甚消遣,他便只能早早地躺在床上,一时之间又难以入眠。 正当辗转反侧百无聊赖之际,关闭的房门却被人轻叩了两下,随即有一个婉转女声传入房中:“公子风流高士,实为妾身所慕。如蒙不弃,愿侍枕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计中计,谁中计? 听得这一句侬软娇声,李衡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施施然起身到了门前,伸手将房门向内拉开,却见门口俏生生站着一个红衣女子,肌肤胜雪,笑靥如花。 “奴家小箐,见过公子。” 那女子款扭纤细腰肢,向着门内的李衡盈盈一礼。 李衡上下打量这女子一番,略带着些玩味的笑意问道:“山寺荒僻,小箐姑娘所从何来?” 小箐美目顾盼,流转出万种风情,含笑答道:“此寺北面尚有一院落,奴家便寄居其中,日间窥得公子风仪,心中不胜倾慕,故夤夜相访,欲结欢好。” 她一面说着,香软窈窕的身躯便如随风弱柳般向着李衡的怀中倒来。 却不妨李衡陡然后退一步,双手发力将两扇门重重关闭,所幸那小箐的反应不慢,见事机不对,硬生生折腰将前倾之势变为后仰,才差之毫厘地未被门板拍在一张俏脸上。 李衡在里面顶着门厉声叱骂:“李某虽为不羁浪子,却非下流小人。汝既为良家女子,便该清白自守,岂能行此寡廉鲜耻之事,不惟自毁清誉,更加贻羞父母?某羞与为伍,汝当速去!” 门外的小箐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死心地用力推门,口中又道:“公子忒也迂腐,夜深人静,何人知晓此事?” 李衡也更加用力顶住门,斩钉截铁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临室更住着一位燕姓壮士,岂曰无人?速去,否则我便喊他前来!” 听对方提到燕赤霞,小箐却不敢再行纠缠,沉着脸在门外徘徊良久,忽从袖中取出一锭黄金,从窗棂间抛入禅房,做出失落口吻道:“公子襟怀如光风霁月,奴家自惭形秽,不敢再作非礼之想。今有黄金一锭相赠,聊充公子行囊。” 说罢转身便向外面行去。 李衡去捡了那锭黄金,又从窗棂间仍到外面,喝道:“不义之财,岂入我眼!” 小箐愕然止步,一张雪白的俏脸气得一片铁青,双目中随之射出狞厉杀机,但转头望了望另一侧燕赤霞的房间,终究将一口恶气生生咽下,抬手一招,地上的金锭变成一根乌黑木刺飞入她袖中。 她转到北面的院落中,身形如烟一路飘飞到“兰若寺”后山。 山中有一处密密麻麻地有多年无人祭扫的无主荒坟,在坟墓当中生了一株粗可十数人合抱的古木,高可参天,冠盖如穹,将这些坟墓尽都遮蔽在阴影之中。 在树冠中的一个粗大丫杈上,有一个极大的鸟巢,一只足有六七岁孩童大小的乌鸦凝立在巢边的横枝上,正用一双淡金色的眸子盯着她看。 当小箐落在飘落在树下时,这只乌鸦也展翅从树上落了下来,落地时却化作一个高髻玄裳的丑怪中年妇人,张口发出一阵嘶哑怪笑:“小箐,我便说论到勾引男人,你终究还是差了小倩那妮子许多,如今果然应验了罢?” 小箐气恨恨地道:“谁是那看似风流的书生竟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掌嘴!” 她话才说到一半,空中陡然传来一声雌雄莫辨的呵斥,头上那古木垂下一根枝条,在她的脸上重重抽了一记,将她整个人打得旋转着横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乱坟之中。 一个身材高大不逊男子、穿着暗红衣裙的老妇人从那古木的后面转了出来,身后还跟着白衣如雪的聂小倩。 “婢子知错,请姥姥恕罪!” 小箐在挨打的瞬间便已明白自己一时口快,触犯了老妇人的忌讳,当即连滚带爬地回来,跪伏在老妇人面前连连叩拜。 方才吃了一记重击,她的脸上并未留下半点伤痕,但这具阴气凝聚的身躯已变得模糊暗淡了不少,隐隐有溃散的迹象。 跟在老妇人身边的聂小倩眼珠转了转,掩口轻笑道:“小箐,你既没有完成姥姥指派的差事,便该老老实实地向姥姥请罪,并承认是自己的道行不够,这般将责任推在那书生头上又算什么?” 小箐听得这番冷嘲热讽,平日里郁积在心头的嫉恨之意难以抑制,本着大家一起倒霉的念头,向树妖再次叩拜道:“此次确是婢子无能,既不能以财色撼动那书生的心志,又忌惮燕赤霞而不敢用强,因而只得无功而返。姥姥和鸦姑总说小倩姐的修为和智计都远在婢子之上,此次说不得还需劳动她出马。” 那树妖转头问身后的聂小倩:“小倩,你怎么说?先前姥姥却是允了让你休息些时日的。” 聂小倩转到树妖身前,施礼后道:“姥姥但有差遣,小倩自当效力。” “好孩子,不枉姥姥疼你一场。”树妖满意地连连点头,随即又问道,“小箐此次行事未果,可见那书生确也是块难啃的骨头,你可有把握?” 聂小倩悠然道:“姥姥放心,小倩自有办法对付这种人。岂不闻小人诱之以利,君子欺之以方?” 随即便将一个计策娓娓道来。 树妖听得哈哈大笑:“鬼丫头果然有主意,你这便去罢!” 聂小倩当即飘然入了“兰若寺”内,到了李衡的门前,抬手在门扉上轻叩两声。 此刻李衡仍未入睡,听到叩门声再响,不由得大为光火,起身走过来扯开门户,疾言厉色地喝道:“你这女子,怎地如此……” 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原因却是聂小倩已在门开的瞬间,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此情此景,他的火气自然无从发泄,只得带着些纳闷问道:“姑娘何人?因何如此?” 聂小倩满面凄然,向着李衡拜了一拜才道:“公子乃赤诚君子,贱妾亦不敢相欺。贱妾聂小倩,年十八而夭亡,死后葬于兰若寺外,不幸遭盘踞彼处的妖物胁迫,多年来不得不含羞忍垢,行那魅惑男子的下贱之事,委实生死两难。天幸今日得遇公子,贱妾不揣冒昧前来,恳请公子仗义援手,拔脱贱妾于此无涯苦海!” 说罢,她已匍匐在地哀哀痛哭不已。 李衡犹豫半晌,方斟酌问道:“晚生不过凡夫俗子,如何能够解救姑娘?” “此事于公子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聂小倩忙抬头答道,“那妖物畏惧日光,在白昼便不能活动。公子只要趁日间去起出贱妾遗骨,在日落前离开金华县境内,那妖物便无可奈何了。” 李衡又沉吟了片刻,望了望满脸都是希冀恳求之色的聂小倩,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晚生当尽力而为!” 此言一出,正借助地下根脉监察此处情形的树妖大为欣喜,对身边的中年妇人和小箐笑道:“还是小倩有手段,那蠢书生已入彀中!” 与此同时,在“轩辕镜”内的石室之中,张乾也带着一脸喜色对夏侯风雷道:“夏侯兄,准备动手罢,那树妖已上钩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触即发,决战将启 到了第二天,李衡当真放弃了到金华县听县令贾奉雉讲学的机会而留在了“兰若寺”中。 燕赤霞见状问起缘由。 李衡想起昨晚聂小倩特意叮嘱了,说此人性情过于刚烈,嫉恶如仇,对自己这等鬼物尤为排斥。若被他知道此事,必然要横生枝节。当时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燕赤霞也不以为意,说明了今日自己有些事务要处理,便锁了门户出“兰若寺”而去。 按照昨晚的约定,李衡寻到聂小倩的遗骨之后便要立即跑路,因此先将随身的行李收拾了一番,只捡贵重随身带好,其余的便尽都弃了。 日影转移,渐渐地已接近正午时候。 李衡看看约定的时间将近,也不犹疑耽搁,拿着从寺中寻到的一柄生锈铁锹,起身出了“兰若寺”,绕到后面往北方行去。 行不多时,离着老远便看到了一处山坳中果然生长着一株参天耸立的古木,郁郁葱葱的树冠如一柄巨大伞盖,差不多将整个山坳都遮蔽在内。 他加快脚步赶到那山坳里,又看到了树荫笼罩下参差错落的许多荒坟野冢。 荒山野岭,遍地荒坟。 在浓密树冠的遮蔽下,山坳中又极其阴暗。 此情此景,实令人心中不免惴惴。 李衡在山坳外停了片刻,先定了定有些不安的心神,又回忆昨晚聂小倩交代的具体方位,举步走入坟墓当中,在那古木下的一座荒草横生的墓冢前停下。 他先拱手向着坟墓祷祝片刻,然后便开始用那柄铁锹起来。 虽然是富家公子的身份,但他体格倒也强健,挖掘的动作颇为利索,不多时便将这座墓冢挖开大半。 正干得挥汗如雨之际,蓦然听到头顶上一声嘶哑乌啼,然后便是一阵劲风盖顶而下。 李衡心中惊骇,急忙向旁躲闪,却看到一只巨大的乌鸦从上方的树冠中敛翅落下,着地是竟变成了一个容貌颇丑的中年妇人。 这妇人用一双淡金色的眸子恶狠狠盯在他的身上,厉声喝道:“好小贼,我们不去惹你,你却主动来惹我们,竟敢来挖姥姥的墙脚,行此窃玉偷香之事!” 李衡脸色一变,似是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 正要开口分辩时,忽觉身上一紧,低头看时,却发现自己已被不知何时从地下钻出的几条粗大树根缠住。 那树根缠到身上后,便有细密根须如一根根钢针般刺破他的肌肤,贪婪地汲取他体内的鲜血。 随着那树根染上一层浓郁的血色,李衡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苍白。 他颈上也缠了一条树根,口中已不能说话,却将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挖开一半的墓冢,目中满是极度的愤恨不平之色,似乎已想明白其中的情由。 “妖孽焉敢如此!” 一声充满怒意的暴喝如平地惊雷,随之便有一道金光破空而至,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了那中年妇人的身躯,而后在她满是惊愕恐惧的目光中,斩向了缠着李衡的树根。 “燕赤霞!” 树妖那难辨雌雄的愤怒声音传来,随即那一株参天古木凭空消失,原地现出树妖高大不逊男子的身形。 数十条足有人身粗细的巨大树根从破土而出,交织成一面风雨不透的罗网拦截空中的那道金光。 那金光斩在这面树根交织的罗网上,竟然发出一声高亢的金铁交鸣之声。虽然将其中的一条树根斩开一道极深的裂口,自己却也被震得反弹出去,在空中折向落地,化作背负一个长形木匣持剑而立的燕赤霞,与树妖遥相对峙。 树妖心念一动,地上的树根已将神志渐渐模糊的李衡送到身后,又有数十条树根粗大树根在身周扭曲盘旋形如噬人巨蟒。 她脸色带着浓重的杀机,喝问道:“燕赤霞,你我说好井水不犯何,你怎敢骤施杀手斩我属下?” 燕赤霞面寒如霜,冷然道:“洒家只说不会理那些为财色所惑之人,这位姓李的书生却不在此列!” 感应到对方身上肆意张扬的冲天剑意,树妖顿时明白这姓李的书生只是个引子,令燕赤霞终于下定了决心打破彼此微妙而脆弱的平衡,放开所有的顾忌掀起决战。 她心中也非常清楚,燕赤霞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图谋,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自己将金华县二十万生灵拖入冥界血祭。在最后关头,他必然是宁可冒着玉石俱焚之险,也要破坏自己的计划。 与其到时功败垂成,纵使全身而退回转冥界也要面对主人黑山老妖的处罚,倒不如现在便做过一场,拼尽全力拔掉这根眼中之刺。 想明白这一点,她也放弃用李衡是自己送上门,还试图拐走自己手下的理由辩解,毫不掩饰地将一身妖气释放出来,化作一片形如本体冠盖的乌云遮蔽了半边天空。 “燕赤霞,先前姥姥还忌惮你几分。但数日前你那老友夏侯风雷自己送上门来,被姥姥吞噬了一身血肉修为。如今姥姥功力大进,正要拿你来试刀!” 燕赤霞脸色大变,双目之中几乎喷出火来:“洒家还奇怪夏侯兄怎地一去不回,原来……今日洒家便是舍了这一身修为,也要将你这妖孽碎尸万段,出鞘!” 随着他口中一声断喝,背后的木匣顶端忽地掀开,一道道金光蜂拥而出飞上空中,化作一柄柄三尺长剑密密麻麻并排列阵。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万剑归宗,斩妖除魔,击!” 燕赤霞持剑狂舞,剑锋所指,空中数以千万计的长剑铺天盖地而下,汇聚成一道完全由锋刃所化的三千尺银河飞流直下,向着树妖的头顶轰然落下。 树妖口中发出一声偏向女子的尖叫,数之不尽的粗大树根破土而出,如毒龙出海,如腾蛇飞空,迎向以毁天灭地之势从空中落下的浩荡剑光。 在出手还击的同时,身后的李衡被她瞬间吞噬掉所有的血肉,变成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诡异的是当树妖收回那几条树根,心无旁骛地应对燕赤霞的攻势时,那一具骨架竟还稳稳地站在地上。光影一下扭曲闪烁,已变成了一个身形圆肥的白衣少年。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五岳镇魂,一刀斩魄 那白衣少年自然便是张乾的化身石清虚。 凭着前世的记忆,张乾早知道夏侯风雷若去与“兰若寺”燕赤霞斗剑,便将遭受杀身之祸,因而提前便已将计就计做了布置。 未至金华县境内时,他与化身兵分两路。本尊到金华县内与贾奉雉、庞勇和夏冰三人会合;石清虚化身则携了“轩辕镜”,凭借灵通变化之法暗中跟随在夏侯风雷的身畔。 张乾做事素来谨慎,一直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君,几事不密则害成”奉为圭臬。 即使原本并不完全了解树妖的底细,尚未知晓她有凭借根脉监察整个金华县能力,他也习惯性地做足了保密功夫,绝口不向贾奉雉、庞勇、夏冰三人提及自己的安排。 等到夏侯风雷在兰若寺内与燕赤霞斗剑之后,石清虚化身便用了李代桃僵之计,用一根发丝幻化成夏侯风雷的形象,夏侯风雷本人则被他收入了“轩辕镜”内的石室空间。 随后发生了小倩以色相魅惑“夏侯风雷”,树妖趁机偷袭吞噬其修为血肉之事。 等到那树妖退走,石清虚化身却趁机现身,与早不甘受树妖奴役却又无力反抗的聂小倩相见,并从她口中得知了树妖的底细和图谋,继而进一步制定了针对树妖的计划。 随后石清虚化身返回了金华县与本尊会合,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顶替了李衡的身份,在本尊的配合下上演了一处投宿不着的戏码,转过天来到了“兰若寺”栖身。 此次重回“兰若寺”,那“轩辕镜”的石室空间之内,除了在外面已是死人身份的夏侯风雷,又藏了张乾本尊。 他用隐秘手段与燕赤霞联系上,终于定下了今天的这一出除妖大戏。 在树妖的精力都被燕赤霞这大敌牵制住的一刻,又以李衡的身份死了一次的石清虚化身终于出手。 他摒弃了所有的神通法术,欺身而进一闪即到了树妖的身后,凝聚了最纯粹力量的一只右拳看似轻飘无力地印在树妖背心处 伴着一声轰然大响,树妖的后背毫无损伤,前面的胸腹之间却爆开一个开口足有脸盆大小的漏斗形破洞,从这破洞中爆出的却并非血肉内脏,而是细碎成粉末的木屑。 在树妖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身不由己地向前扑跌的瞬间,石清虚化身的眉心处白光一闪,手持“无间刀”的本尊张乾人刀合一,化作一道乌光笔直刺向树妖的后脑。 感觉到身后的致命威胁,树妖大惊之下拖着重伤之躯向前飞遁闪避,同时心中的戾气大盛。 她清楚自己无疑已堕入旁人算计,以前方燕赤霞和后面偷袭之人的实力,便是正面强攻也足以将自己击杀当场。他们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自然是为了护住已被树妖挟持的二十万金华百姓。 “姥姥岂会让你们如意,一起死罢!” 心中闪过这个决绝之念,当时便要不顾重伤的身体引动遍布整个金华县地底的根脉,绞杀触之可及的一切生灵。 “五岳镇魔,封!” 乌黑刀光中传来张乾的一声断喝。 五个微小若尘埃的符篆光影分别在树妖的四肢与躯干中凭空出现,五色光华彼此勾连交织,幻化成一座五色山岳的虚影。 先前石清虚化身以发丝变化成“夏侯风雷”,送给树妖吞噬时,已经在一身以假乱真的血肉和精元之内伏下了五颗“五岳真形图”的符箓种子。今日再以“李衡”的身份送货上门,又悄然送入了一道五行之气,将这五颗符箓种子激活。 不管是先前的五颗符箓种子还是后来的一道五行之气,本身蕴含的力量都极其微弱,否则也难以瞒天过海骗过树妖。此刻激发出来后,也只能将树妖的一身妖力镇住一瞬,令她难以发动那玉石俱焚的手段。 而张乾苦心筹谋多方布局,正是为自己争取到这短短一瞬的机会。 树妖正在飞遁的身形蓦地定在空中,本来要发动的杀招也瞬间凝滞。 那一道乌黑刀光一闪之间,已经从她的后脑贯入眉心传出。在空中盘旋一匝后,落下现出持刀而立的张乾。 眉心处的残破弯刃果然未曾辜负张乾的期望,树妖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掠走了神魂与千年修为,只剩下一幅空空如也地躯壳,如木雕泥塑般将在当场。 在场中几人的注视下,树妖体表的衣物化作粗糙书皮,双腿变成粗大根系扎入地下,双臂变成枝丫延展向空中。 只一转眼间,她已经变回一株参天古木的本体。只是树干上现出了一个漏斗装的大洞和一个贯通的小洞,树冠上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显得衰败已极。 “张老弟果然好手段,洒家佩服!” 此刻燕赤霞已将漫空飞剑收回背后的剑匣之内,手中的长剑也归还鞘内,带着一脸惊异之色走上前来向张乾拱手赞叹。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够看明白树妖身上发生的变化,也便愈发感觉张乾的高深莫测。 张乾收刀还礼,笑道:“若非燕兄剑气冲霄,令那树妖无心他顾,小弟又岂能偷袭得手?此战能胜,实以燕兄居功至伟。” 两人在这边寒暄,另一边的石清虚化身已将夏侯风雷也放了出来。 他听得两人之言,将双目向上一翻,不耐烦地道:“某这次却是连出手的机会也未捞到,你们两个如此互相吹捧,可曾顾虑到某的感受?” 张乾和燕赤霞都是一愕,随即一起放声大笑。 等收了笑声之后,张乾向着树妖的本体喝道:“小倩姑娘,请现身罢。” 在树下的阴影中,聂小倩的身形凭空出现,俏脸上带着难以言说地喜悦之色,向着在场的四人盈盈下拜:“全凭诸位之力,贱妾方能解脱桎梏,回复自由之身。” 张乾摆手道:“此事能成,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先前你曾说过希望进入轮回,此事我稍后便为你安排,此刻你且入我袖中暂且栖身。” 有了张乾在其中搅动风云,聂小倩却没有了与宁采臣的那一场情感纠葛,心中也便没有了难以割舍的情丝牵扯。 听到此言,她心中有的只是心愿得偿的由衷欣喜,急忙又向张乾连连拜谢。 张乾也不再多说,只一展衣袖将她收入其中。 看到张乾用出“袖里乾坤”的神通,夏侯风雷倒未曾多想,毕竟这一门法术在修行界流传甚广,并非他们那位已逝的首座巩元方独有。 燕赤霞却目中却微露异色,脸上也现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说老妖,老妖到 张乾、石清虚化身、燕赤霞,夏侯风雷一起返回了金华县城。 贾奉雉、庞勇和夏冰早都翘首以待。 他们初时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张乾往“兰若寺”之前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想到脚下这一座繁华县城以及城内外的二十万生灵,有可能被妖魔拖入冥界做了血祭的牺牲,心中都大为不安。 庞勇和夏冰都知道这件事情以非自己夫妇这两个人仙可以插手,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守护着贾奉雉,坐等事情的结果。 等到“兰若寺”那边异象迭出,后来连整个金华县都被撼动,他们知道张乾一行已经动手,心中的担忧愈发沉重。 如今看到四人联袂归来,脸上俱都带着洋洋喜气,自然知晓是大功告成,当即迎上前来见礼。 其中夏冰与燕赤霞最是相熟,少年时还随之学过几天剑法,施礼之后不由埋怨道:“燕大叔你当初是看不惯先帝昏聩而挂冠出走倒也罢了,后来咱们巩首座遇难,南山和尚勾结外人窃据首座之位,将‘悬鉴司’弄得乌烟瘴气,你怎地也不肯回来。凭你的修为和威望,若能现身主持大局,南山和尚哪敢肆意妄为?” 燕赤霞摇头笑道:“小冰儿已经嫁人,怎地还是这般毛躁脾气?洒家虽然听说了‘悬鉴司’的一些事情,只是当时已经知晓了树妖的阴谋,需要坐镇‘兰若寺’随时监视,实在脱身不得。何况你那师父素来多智,南山和尚那蠢秃驴如何玩得过他?‘悬鉴司’纵一时混乱,终究还是要在你师父手中回归正轨,原也用不到洒家出头。” 夏冰、庞勇乃至夏侯风雷都是没甚心机之人,听这番言辞说得有理,当时便都信了,只有张乾知道燕赤霞这些话半真半假。 真的一半是“兰若寺”这边事情严峻,燕赤霞确实脱身不得;假的一半则是对于夏冰的师父焦螟道人,他只怕并非信任而是顾忌。 在京师一年有余,因为共同算计南山和尚这一份同仇敌忾的情谊,张乾与焦螟道人、夏侯风雷乃至妖族出身的展鹏都颇有往来。 说到交情深浅,当以夏侯风雷这痴于剑道的直肠汉子为首,性情孤傲淡漠的展鹏次之。尽管有夏冰和庞勇这一层关系在,他与焦螟道人的交情反而最浅。 究其原因,则是张乾敏锐的察觉焦螟道人在冲和恬淡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幅精于算计的肚肠以及对权势的热衷。 根据事后得知的一些信息推断,那南山和尚在得到了国师无尘扶持上位之后,立即大肆排斥异己,因此而丧尽了“悬鉴司”人心,这其中便该有焦螟道人以退为进之计的引导。 夏侯风雷和展鹏这两位原本持中立态度的执事,正是因这个原因而偏向了焦螟道人一方。 张乾猜想,即便没有自己的出现,南山和尚也定会被焦螟道人算计致死,绝坐不稳那首座之位。 因为自己也是胸有城府的聪明人,与焦螟道人相处时免不得彼此琢磨,实在有些劳心劳力,所以两人相互间都是敬而远之,只保持着一种礼节上的客气。 燕赤霞其人粗中有细,之所以稽留在外不肯回转“悬鉴司”,必然也是知道自己若回去了,只恐会引发焦螟道人的忌惮而再起波澜。 当然,这些事情他虽是心知肚明,但说出来徒生是非,因而也只能在心头一闪而过,实不足为外人道。 众人各自坐定之后,燕赤霞正色道:“如今树妖虽已伏诛,幕后元凶黑山老妖却还好端端地在冥界称霸一方。此事既然设计到他本体化形的大事,洒家却不认为他会就此罢手。需要如何处置应对,还请大家商议个章程出来。” 大家自然而然地将目光都落在张乾的身上。经过“兰若寺”一战,众人对他预见之精准、布局之缜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然希望他能够再接再厉,连那黑山老妖一并坑了。 张乾有些无奈地道:“那黑山老妖虽说是本体尚未化形,实力要打一个折扣,却终究是一位足以媲美元神真仙的妖神。何况他在冥界为一方霸主,手下妖魔鬼怪无数。我们这边能拿出手的便是四个地仙、两个人仙,分量实在轻了一些。” 看到众人似有些失望的样子,他忽地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那黑山老妖在冥界并非没有对头,不久前我恰好经历了一件事……” 当时他便将黑山老妖手下虚肚鬼王意图谋取薛锦瑟基业的事情述说一遍,却又隐瞒了自己以凭《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收服虚肚鬼王之事,只说了自己受薛锦瑟之托将其斩杀。 随后又道:“黑山老妖既为一方霸主,绝不会轻易放过此事而令自己凶名受挫。薛娘子那边也去请其大姐瑶台娘子。这位大娘子是龙族之中一位妖神级数的强者,应当足以抗衡那黑山老妖。他们双方迟早要做过一场,我们几个虽不够资格对付那黑山老妖,但在此战中摇旗呐喊,帮忙剪除老妖羽翼,总还是力所能及罢!” 众人各自沉吟思索片刻,夏侯风雷首先一拍大腿喝道:“先前除树妖的一战某是一剑未出,这一场大战怎都不可说过,算某一个!” 燕赤霞随后道:“此事总要有个结果,洒家干了!” 等两人表过态后,石清虚化身才装模作样地笑嘻嘻道:“张大哥的事便是小弟的事,也算我一份。” 庞勇和夏冰虽然实力不济,却也都不甘人后地一起出言,表示愿意出一份力。 贾奉雉是有心无力,也只能预祝众人一切顺利。 张乾又道:“此事的一个关键,是不知那黑山老妖何时会对金华县这边动手。他若顾忌薛娘子那边的威胁,而暂且放下这边的事情自是最好;若是……”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他本人及燕赤霞、石清虚化身、夏侯风雷这四大地仙的脸色同时剧变。 与此同时,方才还是晴天白日的室外陡然暗了下来,似乎刹那间日月轮转,黑夜降临。 第一百一十九章 遮天魔手掳红颜 张乾面色凝重无比地率先从室内出来,其余几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众人一起仰面望天,却见此刻视线所及的天空已经完全被浓黑如墨的乌云笼罩,不见半丝光线透下。 夏冰不敢置信地道:“没有这般巧法罢,我们才刚刚说起黑山老妖,那老妖便立即到了?” 燕赤霞苦笑道:“封天锁地,妖云压城,这确是妖神巨擘的能力。除了刚刚被咱们坏了计划杀了手下的黑山老妖,我想不起还有哪一位妖神会特意来金华县与咱们为难!” 张乾仍有些疑惑:“黑山老妖这般动作,却不似只为报复咱们这些人,倒似要继续他那谋划。但他哪来的这般胆魄?须知这件事情干系不小,假手于人和自己亲自动手,后果大有不同!” 这话却是有的放矢。如今他也算修行界的资深玩家,对修行界的一些明暗规则都有了些了解。 因为站在修行界最顶端的道祖、佛祖、万妖至尊成三足鼎立之势,于是佛道两脉与妖族之间也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要维持下去,便需要一些大家共同遵守而不容肆意破坏的规则。 当初万妖至尊出手击杀东岳帝君,是因东岳帝君性情过于酷烈,执果报之律过于严苛,因小过而诛戮了七大妖神之一的金蜈尊者,影响了妖族上层建筑的稳定乃至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平衡。 但后来佛道两脉联手击杀天蛇尊者后,万妖至尊却并未作出反应,则是因为天蛇尊者为谋化龙而窃取一朝国运龙气,甚至不惜牺万里之内的亿万生灵,已经严重威胁到了人族根基。 当初赤龙尊者一怒兴师大战泾河龙族,因此祸及八百里、杀生六十万而毫无顾忌,是因为他七大妖神之一的身份担得起这一份因果。 如今换到实力只是妖神末流的黑山老妖身上,若他当真亲自出手毁了金华县的二十万生灵,在没有任何推诿借口的情形下,佛道两脉势力都有充足的理由对其出手。即使他拥有晋升七大妖神之列的潜力,但在这潜力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与地位之前,那位万妖至尊也不会庇护于他。 这便是从未宣之于口,但人类修士与妖族都必须要遵守的规则,极其现实也极其残酷。 然而黑山老妖便是当真发疯作死,也要到日后才会被清算,张乾等人却须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遮天蔽日的妖云忽地一阵翻滚,金华县上空处忽地向两旁分开。但那裂开一道巨大的口缝隙后现出的并非丽日晴空,而是一片灰雾弥漫的昏暗世界。 “那是什么?” 惊惶无比的呐喊在金华县城之内此起彼伏。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一只足有数十里方圆的漆黑巨掌从那缝隙中缓缓探出,五根弯曲向下的手指如五座倒悬的山峰。 看到那只遮天魔掌虽然缓慢却毫不停顿地向着笼罩范围内的金华县落下,燕赤霞面色铁青的怒骂:“该死,这老妖当真发了疯,完全不计将来的后果。诸位,事到如今,为了金华县的二十万生灵,大家只能竭尽所能拼死一搏了。出鞘!” 随着最后的一声断喝,他身体凌空向上飞去,背上剑匣打开,成千上万柄蜂拥而出,汇聚成一条钢铁洪流倒卷而上,抵住了那只遮天魔掌……的一根拇指。 夏侯风雷是素来不甘落于燕赤霞这老友身后的,先前在“兰若寺”已失了一局,这一次是无论如何都要扳回面子,因此几乎在燕赤霞出剑的同时,他也人剑合一化作一条数百丈长短的巨大光柱,向上抵住了那魔掌的一根尾指。 “有趣,我也来!” 石清虚化身发出一声长笑,身形陡然暴涨到数百丈高下,双足稳稳地踏在地上,双掌以擎天之势向上托举,却是演化了“浑天斗胜诀”中一式“法天象地”的神通,撑住了魔掌的一根无名指。 张乾向贾奉雉无奈叹道:“小弟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黑山老妖竟会不顾一切地蛮干。如今大家能做的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各凭实力硬顶了。当日在那‘万丈红尘图’中走了一回,如今贾兄当已参破两世迷障,寻回了前世的修为。大劫临头,还请贾兄一起出手罢!” 贾奉雉从袖中摸出一根紫竹雪毫的毛笔,身上气机流转,赫然也是地仙级数。 他从容笑道:“早知瞒不过一郎,前次我回乡与拙荆相见时,前世记忆与修为便已回归,因为还要继续红尘炼心之路,所以仍来了这金华县上任。既然身为此县父母,我自有庇护治下万民之责!” 两人身形同时离地升空。 张乾双掌结印,以五行之力凝聚五岳真灵烙印,幻化出一座如真似幻的五色山岳,顶住了魔掌的一根中指。 贾奉雉手中毛笔在虚空挥洒勾勒,笔锋拖出一条条金色光线,霎时间凭空画出一朵根植于虚空、摇曳多姿的硕大青莲,将魔掌的一根食指轻轻托住。 五大地仙高手各显神通,竟然顶住了黑山老妖这只意图覆灭金华县的遮天魔掌,止住其缓慢的下落之势,暂时形成僵持之局。 庞勇和夏冰完全插不上手,只能在地上仰望观战,默默祷祝。 此刻金华县的百姓也都看到空中这一幕奇景,虽然都不知五人身份,却能看出这五人是在保护满城生灵不受那恐怖魔掌的攻击,尽都跪地叩拜,连声祈祷仙人显圣,救护万民。 张乾等五人只觉上方的压力越来越大,一身修为急剧消耗,抵挡得越来越艰难。 正在苦撑之际,那只魔掌的掌心处忽地涌出一团灼灼燃烧的惨白火焰,火焰里现出一辆由八匹通体纯黑、头生独角、四蹄踏火骏马拖曳的巨大辇车。 一个全身披挂甲胄、连面目也遮挡起来的武士站在车上,手中高举一面丈余高六尾黑幡,厉声喝道:“我乃黑山老爷座下八大鬼王之一的‘玄兵鬼王’,今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迎亲。聂小倩还不归位,更待何时!” 只这一声喝,被张乾以“袖里乾坤”神通藏起的聂小倩登时身不由己地从他袖中飞出,如飞鸟投林般落入那辆辇车之中。 那玄兵鬼王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嘿嘿冷笑道:“天狗吞日之时,我家老爷便将正式迎聂小倩入门。诸位若有闲暇,不方登门随喜一番,我家老爷必将盛宴相待,告辞!” 一语方毕,辇车消失在惨白火焰之内,遮天魔掌崩溃化作无边妖云。 片刻后,漫空妖云亦随风消散。红日高悬,晴空万里,方才的一切只如一场梦幻。 第一百二十章 白云无常,一叶知秋 望着头顶的一片丽日晴空,五大地仙各自收了神通法术落回地面,脸上神色都甚是难看。 “燕兄,”张乾斟酌着向燕赤霞道,“我们是否忽略了一件事情?” 燕赤霞点了点头:“我们都未曾关注,那黑山老妖为何要预定下小倩姑娘作为妾室。在小倩姑娘身上,应该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张乾叹道:“如今想来,小倩姑娘身上却有些不凡之处。她的阴魂之身远比寻常鬼物更加凝实,便是在你我不用气机感应而只凭肉眼去看,也与正常人类的身体无异。只可惜大家的精力都放在树妖身上,未曾认真观察她究竟有怎样的特异之处。” 贾奉雉在一旁问道:“一郎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张乾慨然道:“先前我曾向小倩姑娘许诺,只要除去树妖,便送她去轮回转世。言犹在耳,岂可失信?小弟这便前往‘给孤园’求见薛娘子,共商对付黑山老妖的大计。怎都要在天狗吞日之前,将小倩姑娘救脱老妖魔掌!诸位权且在金华县静候消息,待到时机成熟,小弟自当接引诸位前往冥界,携手共诛那老妖!” 与众人做了约定之后,张乾更不怠慢,径自乘风赶往沂水县方向。 等张乾离开之后,他的化身石清虚向着众人拱手笑道:“那树妖的本体尚在‘兰若寺’外,小弟却有心将其炼成一件趁手的兵器。等对付那黑山老妖时也能多出一份力量,这便失陪了。” 说罢,在场几人中只有夏侯风雷与这少年见过几次,彼此却也算不上熟悉,见说也只能拱手相送。 石清虚化身化一道而去,瞬间便已到了“兰若寺”后山,在树妖那已经凋尽叶片的本体便落下。 他走到近前,用手指轻叩树干,听得那一声清脆的金石之声,脸上现出满意的微笑。 随即双手变幻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法诀,以灵气勾勒出无数古朴玄奥符箓,烙印在这一株参天古木的每一寸树干之上。 那《五岳真形图》与《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都属神通法术而非根本修行之道。张乾本体修炼有成后,化身便可以直接上手运用。 眼下化身用的便是《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中的“御器”之法,要将这一株千年古木炼成一件兵器。 随着他依法施为将最后一个符箓烙印在树干之上,树身陡然剧烈颤抖起来。 通体覆盖了一层密密麻麻、彼此交织勾连的符箓光辉的参天古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同时顶上的枝丫,地下的根脉也急剧收缩聚拢。 到最后,整株古木收缩成一条径约寸半,长约九尺的棍棒。通体乌黑,莹润光滑近于玉石,质地刚中有柔,两端是枝丫和根脉聚拢扭结变成的两个圆球。 化身眉心处白光一闪,“轩辕镜”飞出落在掌中,同时扬手之间,那柄用南山和尚的禅杖改造的棍棒悬在面前的虚空之内。 他持定宝镜,激发出销铁熔金的“离精神光”照在那棍棒之上,不多时便将其融成一团金属溶液,继而淬炼出其中的精华,体积随之缩小数倍。 收了宝镜之后,化身心念一动之间,那团金属溶液一分为二,分别飘向那乌黑棍棒的两端缠裹上去,待冷却后变成了两截二尺长短的光灿灿蟠龙金箍。 眼见得那金属溶液还有少许剩余,化身心中一时恶趣味发作,便控制着溶液拉伸成线附着在棍棒中间部位,化成了“如意金箍棒”五个古拙篆字。 却说张乾一路风驰电掣,须臾已是千里之遥。 前方已离沂水县不远,他正从一座荒山上空飞过时,忽地感应到下方出来一阵强大的气机波动。 凭着那气机的强度,他推测出下方该是两名地仙级数的强者在交手,而交手的双方又都收敛了力量,因此并未弄出极大的动静。 他有要事在身,本来也无心管旁人的闲事,只是此处已是沂水县境内,平白出现两个地仙强者,也不知是否与妻子那两位闺蜜刘辛夷及薛锦瑟有关,总要探一探虚实才好。 心中有了决定之后,张乾从空中降落下来,先用个隐匿身形的术法,然后往那气机波动的发源之处行去。 等赶到现场时,入目的情形却令他有些惊讶。 正在交手的是一僧一道,外表都是二十多岁的年龄。 僧人相貌俊雅,穿一件一尘不染的素白僧袍,颈上挂一串白檀木佛珠,手中拄一柄九环锡杖,一身的气韵风度甚是令人心折。 道士的相貌本也不差,奈何不修边幅,头上发髻蓬松,还粘着几根杂草,身上道袍褴褛且满是尘垢,背后斜负的一口长剑也是斑斑驳驳,整体卖相差了人家不止一筹。 两人并未近身相搏,而是各施神通法术。 僧人顶上现出佛光,凝成一只巨大手掌当头落下;道人顶上现出青气,化作一朵硕大青莲托住巨掌。 他们修为相若,看上去又都没有以死相博之意,一时之间便难以分出胜负。 在道人的身后,却又蜷缩着一个最多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一身白衫白裙,脑后拖了两条长辫子,一张满是惊恐之色的小脸甚是清秀。 那道人在施法相斗的同时又在口中叱骂:“白云和尚,你寒山寺也算是佛门正宗,怎地对如此一个小姑娘痛下杀手?此事既被我知秋一叶看到,断不能容你妄为!” 僧人有些无奈地道:“知秋道友,方才贫僧已经说得清楚。此事起因,是她盗取了敝寺的一件宝物。” 知秋一叶撇嘴哂道:“偷了点东西罢了,便是送到官府也不过关几天而已。何况她还如此年幼,用得着赶尽杀绝吗?” 白云和尚摇头道:“道友何必胡搅蛮缠,贫僧不信以道友的修为,会看不出她是妖族所化。” 知秋一叶浑不在意,哈哈一笑道:“你这和尚实在枉参佛法!妖又怎地,妖便不是父母生养的吗?难道你家佛祖没教过你众生平等的道理?” 白云和尚愣了一愣,心中似是有所触动,但略一犹豫之后,仍叹道:“道友见谅,这小妖已将从敝寺盗走之物吞食,与本身融为一体。贫僧奉方丈法旨追回失物,因此纵放她不得!” 张乾因听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知晓了这一僧一道的身份。 这两个都是由《聊斋》衍生的一个故事中的人物。只是知秋一叶这位出身昆仑的修士倒还是故事中那副初出茅庐的落拓模样;而白云则并非故事中那个须髯如雪的老僧,不过这副执拗刻板的脾气倒没甚区别。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相鼠有情,人岂无心? “这对僧道虽一个古板拘泥,一个放诞不羁,却都是心有正气之辈。若是操作得当,说不定可以拉去做个打手……” 张乾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瞬间便已有了主意,当即收了法术现出身形,朗声笑道:“还请两位暂息纷争,且容在下斗胆来做个和事老如何?” 骤然发现有人已侵至近处,白云和尚与知秋一叶尽都吃了一惊,各自收了神通,身躯半侧斜对张乾,居然隐隐地形成了默契的夹击之势。 张乾向前几步,却在堪堪踏入两人心理上的警戒范围前止步,拱手左右各施一礼道:“在下张乾,见过白云禅师及知秋道长。” 白云和尚与知秋一叶都察觉到张乾身上的地仙气机。见他以礼相见,也都不敢怠慢,各自或合十或稽首还礼。 相见已毕,知秋一叶率先问道:“张道友说要为我二人调解纷争,却不知是打算如何劝得这大和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张乾先未回答,转头望向白云和尚。 白云和尚也道:“南无阿弥陀佛,贫僧亦不想与知秋道友相争,若张施主有办法劝得他迷途知返,不要一错再错,那自是再好不过。” 张乾看两人不再斗法转而斗口,难得白云这看来一本正经的僧人竟也是唇枪舌剑,丝毫不落下风。 他摇头失笑,摆手道:“两位且听在下一言,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两位的纷争由这小家伙而起,自然该在这小家伙身上解开。只是在下来的稍晚一些,尚不知其中详细情由,知秋道友不如请她上前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说明白如何?” 知秋一叶略迟疑了一下,回身向那穿一身白衫白裙的小女孩儿道:“小丫头,方才贫道只是看不惯那大和尚下手忒狠,所以才出手将你救下。你们之间究竟是怎样一个因果,确实该说说清楚才好。” 那小女孩儿闻言,带着十二分的怯生生神情走上前来,向着白云和尚跪拜下去,目中垂下两行清泪,更咽道:“小畜盗了贵寺宝物,自知其罪甚大。只求大师在听了小畜的苦衷之后,能够大发慈悲稍稍宽限一些时日。待到小畜去了结了一件心事,定当自投贵寺领死!” 随后她便将自己的一番遭遇说了出来。 这小女孩儿的本体是一只白毛老鼠,姓古,小字阿纤,家住沂水县城郊。 本来这小鼠妖是一家三代同堂,上有父母、兄嫂,下有一个小侄儿。除了尚在幼年的侄儿外,余者皆已化形,有了些自保手段。一家六口在山林之间逍遥度日,生活倒也和乐美满。 岂知天有不测风云,忽一日有一蛇妖从外地迁来,在阿纤一家所居的山林中安家落户。 蛇类本就是鼠类克星,虽也只是化形之境的修为,却稳稳地吃定了阿纤一家。 阿纤的小弟年幼不识利害,一时贪玩将自己送到了那蛇妖的嘴边而葬身蛇腹。 他们的父母为了救儿子舍身与那蛇妖厮斗,结果也双双丧命尸骨无存。 最后便只剩下阿纤与年迈的父母死守洞府,连大门也不敢迈出一步。 阿纤虽还只是个刚刚化形的小妖,却立誓要报此不共戴天之仇,苦思良久之后想到以前偶然听人说过“寒山寺”中收藏了一枚佛宝舍利,拥有降妖伏魔的巨大威能,于是瞒过父母从密道出洞府前往“寒山寺”,几经周折后竟真被她将那佛宝舍利吞入腹中裹挟了逃跑。 但“寒山寺”为佛门一大宗派,主持方丈实是一位功参造化位证元神的高僧。 佛宝才失,他便心生感应,并发现了正在逃遁在阿纤。 一时间这位高僧大德也不由得大动无名,急令白云和尚这寺内最杰出的弟子来捉拿小妖追回佛宝。 这阿纤甚是滑溜,白云和尚一直追到此地,才终于将她截下,正要施法收摄擒拿时,却被途径此地的知秋一叶看到,于是便有了眼前的这场纷争。 一番话说罢,这只小鼠妖便跪伏在地听候三人发落,娇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显得分外可怜。 知秋一叶和白云和尚各自都若有所思,转向张乾看他能够如何剖析此事。 张乾盯着阿纤这个居然能以化形小妖的身份,从拥有元神真仙坐镇的“寒山寺”中盗走宝物的小妖,目光颇有惊异之色。 沉吟半晌之后,他斟酌着道:“若说此事,依在下之见……” “三位上仙,手下留情!” 张乾话才出口,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惊惶的大叫,随即便有两道灰影一闪而至,却是两只足有家猫大小的巨鼠。 这两只巨鼠到了众人面前,就地一滚化作一对老翁和老妪,都是弯腰驼背老态龙钟,跪倒在阿纤的身边向张乾等三人连连叩拜。 他们不知女儿做了什么事情,但能够惊动三位地仙出面,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程度。 老翁叩拜后颤声道:“小女年幼无知,不管做错了什么事情,都是小畜教导无方之过。小畜情愿以性命相抵,恳请三位上仙网开一面,留小女一线生机!” 老妪似不善言辞,只是保住女儿不住流泪,一片殷殷舐犊之情不言而喻。 在场的僧道俗三人看到这一幕情景,各自反应不同。 知秋一叶是慨叹再三,口中诌了四句文辞:“相鼠有情,人岂无心?人而无心,不死何为?” 他看起来有些邋遢,其实腹中颇有些文墨,此刻将《诗三百》中的一首《相鼠》信手拈来,略微改动几字随口道出,便成了对白云和尚最辛辣的讽刺。 张乾则向白云和尚拱手道:“禅师,佛门既说慈悲,难道当真不能给这小小鼠妖一条生路?” 白云和尚脸上现出无奈的苦笑,双手合十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叹道:“既然张施主也如此说法,贫僧索性直言相告。诸位可知这小妖已是命不久矣?贫僧之所以执意将她捉拿回去,不惟追回宝物或惩戒她盗宝之罪,也是为了保住她一条性命。”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斩妖似割草,取宝如探囊 白云和尚的这一番话将众人都说得愣在当场,只有张乾现出些了然神色。 方才他已在阿纤身上看出些不妥,到此刻终于确定自己并未看错。 阿纤的父亲首先醒觉,急忙再向白云和尚叩拜道:“小女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情,还请禅师明示于小畜!” 白云和尚叹道:“贫僧不知令爱究竟有何手段,居然瞒过我师耳目潜入寒山寺走佛宝,但她实不该将那佛宝吞入腹中。那佛宝为至阳之物,最是克制妖族。如今她体内的佛宝正一刻不停地燃烧她的神魂与灵气,最多三月光阴便要形神俱灭。这还只是在平时,若她想动用佛宝之力去报仇,只怕是仇敌未灭而自身先殒!” 阿纤的母亲登时大急,一把扯过女儿,带着哭腔斥道:“你这孩子怎地如此不知轻重!若你再有个好歹,教你爹娘如何是好?还不快将那佛宝吐出来还给禅师!” 阿纤的一张清秀小脸上在凄然中又透出一抹决然,向着父母先后叩拜一回,而后道:“二老请恕女儿不孝,那佛宝已经与女儿气机相连。一旦取出,自身立时不存。如今唯一的念想,便是拼得一条性命,诛除那蛇妖为兄嫂和侄儿报仇!” 张乾和知秋一叶立时都对这娇娇怯怯的小鼠妖另眼相看,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决绝和烈性。 阿纤的父母自然不舍女儿去和仇人同归于尽。 那老妪只知抱着女儿又哭又骂,老翁却还有几分见识,急忙又向白云和尚叩拜道:“方才禅师说要保住小女性命,可是有办法将那佛宝取出?” 白云和尚叹息:“令爱所说不错,那佛宝在她体内落地生根后,已经与其气机相连,若是强行取出,她立时性命不保。贫僧能做的,也只有将其带回寺中,暂以佛法封禁佛宝绝大部分威能,如此当可为其延命数载。数载之后……” 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但结果如何已是不言而喻。 听了这事的始末之后,知秋一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白云和尚话语不似作伪,也实在没有说谎的必要。但如此一来,便显得他先前横插一手的举动有些莽撞。 至于解决此事的办法,他已试出白云和尚的修为不在自己之下,对方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同样无能为力。 张乾则是略作沉吟,上前一拂衣袖发一股绵力将阿纤一家三口托了起来,而后吩咐阿纤站好莫动,将一只大手按在她的后背,稍稍感应了一下她体内的情形。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转身向白云和尚道:“若在下将那佛宝取出奉还,禅师是否能对这孩子网开一面?” “上仙慈悲!” 阿纤的父母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大喜之下急忙再次拜倒,完全没有考虑其他——一位堂堂地仙说出的话,本也轮不到他们来质疑。 白云和尚和知秋一叶则都有些惊疑不定。他们虽觉张乾有些高深莫测,却不认为他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稍怔了一下后,白云和尚看到张乾还在等待自己回答,当时合十道:“若能如此,贫僧可一力担下此事,保证敝寺不再追究。” 张乾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要动手了。” 随后又向阿纤笑道:“我今日既要救人,那便救个彻底,索性先了结你的心事。” 说罢将右手一扬,一道乌光从袖中飞出破空而去,不过须臾便又裹着一物飞了回来。 那道乌光中一闪没入张乾的袖中,裹着的东西却轰的一声落在众人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赫然是一条体长十数丈的青鳞巨蟒。 “是那蛇妖!” 阿纤一家三口先是吓了一条,等看到那巨蟒横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去时,心中同时涌起难以置信的狂喜。 其中阿纤在狂喜过后却又生出一片茫然,自己穷竭心力甚至准备舍弃性命去诛杀的仇敌,在旁人手下直如微不足道的虫蚁般被随手抹除,这令她感觉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白云和尚与知秋一叶则是暗暗心惊,一条化形蛇妖当然不被他们放在眼中,换做他们两个出手,同样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但眼前的这条蛇妖分明已经神魂泯灭修为全无,这等手段便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当时令他们先前对张乾实力的猜疑消减了几分。 张乾却不奈承受阿纤一家的再一轮拜谢,当时便直接动了手。 他之所以有信心将那佛宝取出而不伤阿纤性命,是因为所修《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的神奇。 这一门法诀的玄妙便在一个“御”字上,只要修为足够,则天地宇宙亦可运之于掌而随心御使。 如今的张乾自然还远没有此等能力,不过眼前的这件事情也远非那般难度。 他双手变换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印诀,无数微小若尘埃的符箓从灵动的指尖飞出,在身前的虚空之中交织勾连成一个光球。 “灵气凝符,化符成阵,好手段!” 知秋一叶亦是符箓之道的大行家,看到张乾不仅能以灵气直接凝成符箓,而且将数以千百计的符箓组合成法阵。其威力的大小尚在两说之间,只是这一份细致入微的控制力,以及那球形法阵中蕴含的无穷玄奥,已令人叹为观止。 待到用最后一个符箓填补了那光球的最后一处缺口,张乾探掌抓住光球,反手按在阿纤的后背上。 随着那光球毫无窒碍的融入阿纤体内,一颗金灿灿的浑圆珠子从她不由自主张开的小嘴中飞出。 “禅师,佛宝璧还!” 听到张乾的这一句话,白云和尚急忙张手将那珠子抓住,仔细看清楚正是自家失窃的佛宝舍利之后,小心的收了起来。 随着张乾收回手掌,阿纤忽地向下一伏,竟当场现出原形,变成了一只遍体光滑短毛如霜如雪,只有鼻尖一点浅黄和两颗豆粒般眼睛乌黑的小白鼠。 “阿纤!” 那老翁和老妪以为出了岔子,惊叫一声扑上前来。 张乾笑道:“两位不必担心,虽然我已经以符箓结阵,取代佛宝维持她体内的生机。但她神魂和灵气都损耗甚巨,故此才显出原形。那符箓法阵会自行运转吸纳灵气,要不了多久她便会恢复如初,而且会得到极大的好处。” 第一百二十三章 僧道入伙,同伐黑山 阿纤的母亲急忙将女儿捧在手心仔细观察,见她的一双小眼睛里虽透出些恹恹之色,却将头连点了几点,表示自己一切都好,不由得喜极而泣。 张乾向着阿纤笑道:“小丫头,我植入你体内的法阵之中蕴含一门心法秘诀,你可感悟那法阵运转的玄奥,久后必有所获。” 阿纤在现出原形后不能说话,便在母亲掌心拱起两只前爪,连连做叩拜之状,模样却显得甚是可爱。 她的父母则更是欣喜,作为只凭一些机缘踏上修行之途而缺少正统传承的野生妖怪,他们最是清楚一门完整的修行功法是如何的珍贵,当时也一起向着张乾连连拜谢。 见这一家三口如此感恩戴德之状,张乾心中不免有些惭愧。 他为了保住阿纤的性命,不得不采用了自己唯一能想到的办法,那便是借《三界混元总摄万御阵法》中的“御灵”之法,将阿纤祭炼成自己灵宠一般的存在。 那法阵中固然蕴含修炼法门,同时也蕴含控御之法,不管阿纤将来修炼到何种境界,自己只要心念一动,便可任意驱策役使。 不过他本心绝无趁火打劫占这便宜的想法,再说他也不认为一只刚刚化形的小妖有甚收服的价值,因而在出手之前已经决定了只用这方法救阿纤性命,绝不会去触动那控御之法。 这时白云和尚和知秋一叶也走上前来。 白云和尚郑重地感谢了张乾帮他追回佛宝。 知秋一叶则走到阿纤父母面前,从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笑道:“贫道也算与这小家伙有缘,张道友已经助她解脱大难,贫道便锦上添花送她一点礼物。这瓶中装着三粒灵丹,你们每日喂小家伙服用一粒。服完三粒之后,她此次损耗的灵气与神魂俱能恢复如初。” 今日阿纤一家三口已不知拜了多少回,但能有这般好处,便是跪破膝盖磕破头皮也是大大赚了,当时不免又向知秋一叶拜谢一番,然后才向三人告辞回转自家洞府。 知秋一叶目睹了张乾处事的手段,感觉甚合自己脾性,当即便要邀请他同往沂水县中痛饮一回,好生攀一攀交情。 张乾却现出些难色,拱手道:“知秋道友一番盛情,在下原不该推拒,只是眼下有事须往冥界一行,实在不便耽搁。” 知秋一叶本是个好事之人,否则也便没有了今日的这一场是非。他听说张乾要入冥界,心中不由大为好奇,当时也不顾忌什么交浅言深,便问起其中的情由。 “此事说来话长……” 张乾等的便是他开口发问,最妙的是白云和尚还未来得及出口告辞,也要在一旁听着。 他将此次在金华县发生的一切向两人和盘托出,最后又道,“那黑山老妖血祭二十万生灵以图化形的阴谋虽已破灭,但他掳劫聂小倩的行为中透着些古怪,说不定又在酝酿更大的祸患。而且在下曾允诺助那聂小倩恢复自由轮回转世,大丈夫一诺千金,因此已与一众好友约定,到冥界直接与那黑山老妖斗上一回!” “贫道果然没有看错张道友。明大义,受信诺,当真是好汉子!”知秋一叶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这一场热闹既然被贫道遇上,便绝没有错过的道理,此事也算贫道一份!” 张乾大喜致谢:“道友高义,在下感激不尽!” 知秋一叶笑呵呵地摆手让张乾不必多礼,同时却瞥了一眼旁边面上现出踌躇之色的白云和尚,两个眼珠骨碌碌一转,随即做出慷慨豪迈之态,拍着胸口道: “我辈修道之士,自当上体天心,扶正祛邪。若有妖魔祸乱世间荼毒生灵,自当不避生死挺身而出。怎都不能像某些人成天将‘普度众生’挂在嘴上,却只肯在自家的事情上费力用心,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不闻不问。” “果然好助攻!” 听了这番明晃晃的“指着和尚骂秃驴”之言,张乾在心中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在面上却做出尴尬之色,悄悄看了白云和尚一眼后,在一旁陪着知秋一叶干笑几声。 白云和尚的面色一阵变幻,方才他已打算向张乾和知秋一叶告辞,立即护送佛宝回转寒山寺。但两人正在交谈,他也不便出言打断,只能在一旁听着。只是在听完张乾这番话后,他立时便陷入两难之地。 按说已收回的佛宝舍利干系重大,他理应将其他所有事情放在一边,即刻赶回寒山寺才是。但这佛宝是张乾帮忙取回,此刻人家有了麻烦事,自己问也不问地置身事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如今的白云和尚年岁尚轻,还未被青灯古佛磨尽胸中意气,否则也不会在阿纤的事情上为难,直接斩妖取宝最是方便不过。犹豫再三之后,终究过不了本心一关,只得摇头叹息一声,向着张乾合十道:“施主此举,功德无量,贫僧不才,愿附骥尾。” “多谢禅师仗义援手!” 见对方终于被拖上自己这辆战车,张乾急忙拱手致谢彻底敲定了此事。 三人计议已定,当下便由张乾引路,一起到了沂水县城郊的那一处通往冥界的门户。 施法开启门户到了冥界之后,他们各自施法御风而行,仍由张乾引路前往“给孤园”。 飞临那一条冥河分支的上空只是,张乾向下俯瞰,见河中已经没有了打捞鬼尸的阴魂,想来该是薛锦瑟为了应对黑山老妖的威胁,暂时将手下阴魂都收拢起来。 三人在“给孤园”外落下时,那门户恰好开启,这一次却是薛锦瑟亲自出来相迎。 她笑吟吟地向张乾道:“一郎,你却是好大的胆子。我这边尚未与那黑山老妖开战,你竟先与他交锋了一回。” 张乾苦笑着拱手:“阿姊莫要取笑,小弟实在没有想到那黑山老妖竟会亲自出手,已是吃了一个大亏。此次前来,正要向阿姊求援,共谋对付那老妖的良策。” 说罢,又将身后的两人做了引见。 薛锦瑟早察觉白云和尚与知秋一叶都是地仙级数的高手,当时一一以礼相见,然后亲自引路请三人入内。 将到正厅之时,门内忽地传出一个女子的爽朗笑声:“春燕,今日有客人登门,你家娘子必然要设宴款待,快些吩咐人去将她珍藏的好酒都搬出来!” 听到这句话时,薛锦瑟的一双秀眉登时蹙了起来,脸上满是无奈之色。 第一百二十四章 龙神瑶台 薛锦瑟的丫鬟春燕带着一脸苦恼神色从厅内出来,看到薛锦瑟和张乾等人,忙上前来见礼,然后试探着询问道:“方才大娘子说……” 薛锦瑟摆摆手道:“既然被她找到借口,那还有甚办法?去将我藏起来的那些为庆贺她生辰而准备的美酒都取出来罢!” “婢子遵命!”春燕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薛锦瑟有些羞赧地对张乾三人道:“三位见笑了,我大姐瑶台平生最好饮酒,又常在酒后失态,因此平日大家都约束着不许她沾酒。” 说罢她引着四人到了厅内,向着上首坐着的一个女子道:“大姐,客人到了。” 张乾向上望去,却见往日薛锦瑟坐的主位上换了一个穿着素色宫装的女子,望之似三十许人,云鬟雾鬓胜似堆鸦,凤目含威隐而不露,樱唇一点如同点朱砂,娇躯丰盈如峰峦起伏,那一份属于成熟女性的绝代风华,却又比薛锦瑟更胜几分。 这女子自然便是薛锦瑟的大姐,修为足以媲美人族元神真仙抑或妖族妖神,在龙族中跻身“龙神”级数的薛瑶台。 她端坐在上面,依次打量张乾等三人。 首先向着张乾笑道:“这位便是张一郎了罢?果然是头角峥嵘,绝非池中之物,难怪白猿尊者与阿青真人两位会对你另眼相看。” 看到张乾现出惊愕神色,她又笑道:“白猿尊者与我一位亲属素有交情,便是与我也可算熟识,不久前还曾见过一面,听他好生称赞了你一番。” 张乾急忙拱手施礼道:“那是白猿前辈错爱,却令大娘子见笑了。” 薛瑶台又望向知秋一叶,点头道:“昆仑门下已有多年不曾入世,你这小道士的修为倒也扎实,难怪能够代表昆仑派在尘世行走。” 在这位龙神的气场之下,素来放诞不羁的知秋一叶也少有的端正了神色,向上稽首道:“龙神过誉,贫道惭愧。” 薛瑶台最后才望向白云和尚,脸上的笑意忽地收敛起来,冷笑道:“小和尚,你既修行了‘大乘般若心经’,应该那金蝉儿那贼秃的再传弟子罢?你师父是红叶还是红莲?”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脸色都不由一变,一则是骤然听到昔年那位佛子金蝉儿之名,二则是薛瑶台对这位大德圣僧也忒不客气。 白云和尚面上更现出怒容,沉声道:“龙神口下留德,请勿辱及贫僧祖师!” 薛瑶台却是满不在乎,哂道:“辱了又怎地?在旁人眼中,他金蝉儿是功德无量的佛门圣僧,在我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害苦了我家敖琳阿姊的混蛋。便是他站在面前,我也敢骂他一千一万句‘贼秃’!” 白云和尚听到“敖琳”这名字时,立时便想起师父私下里说过的一件秘闻,脸上的怒色登时变成尴尬,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一旁的薛锦瑟却不大清楚当年之事,只是想着这位白云禅师既然是张乾邀来的帮手,自家大姐这般对待不免让张乾面上也不好看,忙站出来劝慰兀自气氛难平的薛瑶台:“大姐,你也说了白云禅师只是金蝉儿的隔代传人,当年便有什么事情也不该怪到他的身上。今日他是小妹的客人,咱们却不可失了礼数。” 薛瑶台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却转头看也不再看白云和尚一眼。 薛锦瑟又转回身来,再三向白云和尚致歉。 白云和尚自知在这件事情上,自家那位师祖确实理亏,做徒孙的被人恨屋及乌也是理所应当,因此脸上只是苦笑,表示自己并未放在心上。 知秋一叶从薛瑶台的只言片语中,隐隐约约地听出些不得了的消息,一时之间双目放光八卦之心大作。只是这位已成就龙神的大娘子面前,终究不敢造次发问。 张乾却从这些话中想到了当初白猿尊者交托给自己的那件事情,本能地感觉到两者之间应当有些关联。 此时春燕领着一列鬼仆进来,奉上许多菜肴美酒。 薛锦瑟急忙张罗着为各人面前的桌案上布置好酒食,然后举杯向薛瑶台笑道:“大姐,这是小妹为你生辰而精酿的琼浆玉液,名字便唤作‘醉瑶台’。大姐今日喝个痛快,到生辰时却怪不得小妹拿不出贺礼。” 美酒当前,薛瑶台立时抛开方才的不快,举起案上的酒杯笑道:“美酒当前,自当先饮为快,那用等什么生辰?姐姐的酒量你当知晓,却要看这‘醉瑶台’是否当真醉得倒我!” 薛锦瑟又向三位客人致意,四人一起陪着薛瑶台同饮了一杯。 除了白云和尚秉持戒律,杯中盛的其实是清水。其余几人包括薛锦瑟这酿造者在内,饮下这杯“醉瑶台”后,面上俱都现出回味无穷的迷醉之态,其中有尤以薛瑶台为甚。 她双目微阖回味半晌,拊掌笑道:“果然好酒,确实配得上‘醉瑶台’这个名字!” 说罢挥退了在身边侍奉斟酒的春燕,心念微动之间,案上的酒壶悬浮在空中,自动向空了的杯中斟酒。她则不再理会旁人,酒到杯干开怀畅饮。 张乾和薛锦瑟却并未只顾饮酒,在席间说起了此次的事情。 薛锦瑟道:“有一件事情一郎或许尚不知道,当日那虚肚鬼王并未死在你的刀下,而是用了不知什么手段假死脱身,带着重伤逃回了黑山老妖处。” “竟有此事?”张乾心知肚明此事根底,面上却还做出惊讶之色,随即又问道,“那虚肚鬼王图谋阿姊基业在前,如今只是伤而未死,那黑山老妖该没有对阿姊发难的道理,阿姊的‘给孤园’为何又是严阵以待的架势?” 薛锦瑟叹道:“世间之事,哪有许多道理好讲?结合你在金华县那边的经历,我怀疑要图谋‘给孤园’中数十万阴魂的其实是那黑山老妖,虚肚鬼王不过是他先派出来试探的一枚棋子。” 张乾沉吟片刻后颔首道:“这确是有极大的可能,只是那老妖图谋金华是为了血祭化形,图谋给孤园的背后又藏着什么目的,一时却无从捉摸……” 第一百二十五章 潜入,落子 当张乾抵达“给孤园”的同时,他的化身石清虚也到了冥界,悄然潜入黑山老妖的领地“黑魔城”附近。 黑山老妖的本体,便是一座高达万仞、表面寸草不生的黑色绝峰。 冥界有传言说,这座黑山却非本来就有。 三千年前,有一颗巨大陨石从天外飞来,挟无匹伟力破开阴阳屏障,最终落入冥界地域。 这颗陨石吸纳冥界阴气凝成山体,历经无数年月才变成如今的这座黑山,又在阴气淬炼下孕生灵智,一步步修炼而有了如今在冥界独霸一方的黑山老妖。 “黑魔城”傍依黑山而建,方圆百里,城内有黑山老妖招纳的十万阴兵鬼将,又有掳劫来作为奴隶供养这些阴兵鬼将的数十万阴魂。 黑山老妖颇好美色,在“黑魔城”最内侧、依靠本体黑山修建的一座“黑魔宫”中蓄养了许多美姬,平日里长居宫内沉湎与声色之中,“黑魔城”的一应事务俱由他属下的八大鬼王处理。 石清虚化身遥望远方的那座擎天之柱般的巍巍黑山,心中悚然而惊,如此庞大的本体,其中蓄积的阴气已经到了极其恐怖的程度,若是被他化形成功,妖灵与本体合一,所拥有的力量只怕当真能达到甚至超越七大妖神的级数。 彼此既然已经成为敌人,他怎都不能令对方完成这一步实力的飞跃而遗无穷之祸。 一丝淡淡的黑气自远方飘然而至,落在石清虚化身面前,变成那虚肚鬼王的形象。 当初张乾得知虚肚鬼王是黑山老妖的手下,恰好自己又得了《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的秘术,临时起意落下这枚暗自,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作为被张乾本尊以《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中“御鬼”之法掌控的傀儡,虚肚鬼王并未惑于眼前化身的形貌,毫无犹疑地当面拜倒施礼道:“小鬼见过主人。” 石清虚化身摆手命他起身,然后问道:“上次你回到黑魔城,那黑山老妖可曾疑心?” 虚肚鬼王道:“小鬼确实有些死中脱生的诡秘法门,老妖又不知主人底细,因此见到小鬼重伤而归后,并未生出疑心。” 石清虚化身又问:“上次老妖在金华县所谋之事失败后,大费周章的亲自出手掳了一个名唤‘聂小倩’的女鬼回来,说是要将其纳为妾室。这里面实在透着些古怪,你可知其中的缘由。” 虚肚鬼王有些惶恐地躬身道:“小鬼等八大鬼王虽被外界视为老妖心腹,实在不过是帮他跑腿打杂的仆从,老妖谋划的许多事情都秘而不宣,旁人也无从知晓。 “小鬼只知老妖虽在‘黑魔宫’中蓄养无数美姬,到目前为止却只纳过五个妾室,那聂小倩是第六个。 “以往老妖每一次纳妾,都选在天狗吞日之时,事先又都会命手下从四方掳掠大量阴魂。小鬼上次图谋‘给孤园’,便是奉了老妖的差遣行事。” 石清虚化身听到将眉头拧成一团,又问道:“他以前纳的五个妾室,以及掳掠来的阴魂结果如何?” 虚肚鬼王道:“这便是最诡异之处,等到一夜洞房花烛之后,那新人和数以十万计的阴魂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后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大家在私下里都传言,说那新人和阴魂都被老妖吞食了。” 石清虚化身沉思片刻,又问道:“如今那聂小倩被安置在何处?” 虚肚鬼王答道:“老妖将她幽禁在‘黑魔宫’的一处偏殿之内,又派遣了不少魔宫护卫看守。” 石清虚化身吩咐道:“你将她所在地位置详细说明,稍后我将亲自去见她一面。” 虚肚鬼王却没有置疑他是否有能力潜入,毫不迟疑地将聂小倩所在偏殿的方位交代得清清楚楚。 石清虚化身让他自行返回“黑魔城”,多方查探消息,自己则摇身一变,变作一只冥界特有的人面鬼蝶,振翅往“黑魔城”中翩然飞去。 此刻,聂小倩正一脸愁容地枯坐在“黑魔宫”中。她才脱树妖桎梏,本以为终于能够获得自由,只等着由张乾安排入轮回重获新生,却不想又落入黑山老妖魔掌之中。 早年她在树妖手下时曾听过黑山老妖之名,知道这是一个成就妖神尊位,在冥界独霸一方的巨擘魔头,落在他的手中,再次脱身的希望已是渺茫之极。 而且她心思机敏灵动,也早从树妖当初的言辞之中听出些弦外之音,猜到黑山老妖纳自己为妾的事情中透着些诡异,眼看得婚期一天天临近,心中的焦虑也与日俱增。 只是凭她那一点微薄力量,根本没有反抗的资格,只能寄希望于曾经解救过她一次的张乾等人。但金华县的大劫已经解除,那些人是否会为了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女鬼,冒险来冥界与黑山老妖这等凶魔为敌,她实在是没有半点把握。 “小倩姑娘!” 一个极细微的声音蓦地传入耳中。 “是石公子!” 心心念念盼望救星的聂小倩立时听出,这是那位名为“石清虚”的圆肥少年的声音,脸上登时现出狂喜之色。 那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小倩姑娘稍安勿躁,提防惊动了外面的守卫。” 聂小倩在树妖手下多年,自也不会缺少城府心机,纵是不用人提醒,也当即便反应过来,瞬间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她若无其事地游目四顾,目光最终落在桌上摆设的一盆花卉上。 一只冥界常见的人面鬼蝶正落在一朵红艳鲜花上,灰白的翅膀开合之间,上面的黑色纹路形成一张人脸,却俨然正是石清虚那张团圆如同满月的含笑面孔。 “小倩姑娘可以低声说话,我已用了些手段,保证不会被殿外的守卫听到。” 聂小倩稍稍平复一下心情,声音中带着些颤抖问道:“石公子可是来救小倩?” 那人面鬼蝶抖了抖翅膀,那声音也再次传入她耳中:“我们几个朋友已决定与黑山老妖做一场决战,在此之前,自然要先将小倩姑娘带离险地。稍后我会带你用最快的速度遁走,纵使那老妖发觉,应该也追之不及。” 聂小倩却摇了摇头,俏脸上现出凄然神色:“石公子有所不知,黑山老妖已在我身上下了禁止,只要心念一动便可令我魂飞魄散。” “竟有此事……小倩姑娘且放开心神,待我查验一下那禁制。” 在话声中,人面鬼蝶振翅飞到聂小倩的头顶落下。 片刻之后,那声音又道:“小倩姑娘,这禁制我心中已有些揣测,也想到一个大致的解决办法。只是需要你冒极大的风险,却不知你是否愿意搏此一回?”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六欲散魂幡,八门锁妖阵 一道白光从天而降,落在“给孤园”门前,化作白衣少年石清虚的形象。 他举步上前叩门,等守门人出来询问时,含笑报上了自己的身份。 那守门人听说来人是自家娘娘贵客张乾的好友,自是不敢怠慢,告罪之后飞快地跑去报信。 不多时,薛锦瑟这位主人与张乾一起出来,将他迎到里面与其余众人相见。 各自见礼寒暄已毕,石清虚化身便将自己往“黑魔城”查探所得和盘托出,只隐下了最后伏下的一招暗手。 听说这少年竟能出入“黑魔城”如无人之境,众人均惊叹不已,其中张乾自然仍只是装模作样。 薛锦瑟黛眉紧蹙,带着些迷惑神色道:“说起来我确是听说过黑山老妖多次纳妾的事情。只是他本就喜好搜罗美色,便也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如今听石道友说来,其中当真似是另有古怪。” 一旁现出沉思之色的知秋一叶道:“此事……贫道或是猜到些眉目。” 众人一起将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张乾忙道:“昆仑乃天下道门源流,底蕴之深世所共知。道友若有高见,还请一解我等疑惑。” 知秋一叶道:“贫道师门中收藏了不少记录天下各种怪谈秘闻、异术奇宝的书籍。早年时贫道常将这些书籍当做消遣来读,在其中的一部《魔道杂谈》中见过对一件邪道法器的描述,其名为‘六欲散魂幡’。” 在主位坐着的薛瑶台悚然动容:“小道士你说的莫不是那号称可撼动真仙元神,令其散魂荡魄,千年修为尽付流水的邪道至宝‘六欲散魂幡’?你又凭什么作此推断?” 知秋一叶答道:“那《魔道杂谈》中虽未记载这邪物的炼制方法,却记载了炼制它需要的三样事物。其一,萌生于天地间阴阳颠倒之际的混沌之机;其二,炼化百万阴魂萃取而得的玄阴之气;其三,以六名身具特殊命格女子魂魄炼制的六欲之灵。以此而论,岂非正应了黑山老妖的种种古怪行为?” 众人恍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张乾思忖片刻后道:“虽然此次他谋取‘给孤园’失败,但‘黑魔城’中本就有数十万阴魂仆役,想来那黑山老妖绝不会吝惜拿他们来充数。而小倩姑娘是黑山老妖所纳的第六个妾室,若那老妖果然在祭炼这等邪道至宝,则此次应当是功行圆满的最后一步。如此我们便须要抢在他成功之前动手。” 薛锦瑟亦颔首表示赞同:“眼下那黑山老妖是无暇分身才未启站端,若等他炼成这等邪道至宝,必然会来清算前事。先下手为强,实有必要。然则一郎以为我们当如何行事?” 张乾斟酌着道:“我们动手的最好时机当是在天狗吞日老妖纳妾的当天,那该是他炼制‘六欲散魂幡’的最后关头。到时我们可兵分两路,一路大造声势佯攻,迫得老妖不得不分化妖灵出来迎战;另一路直捣贼巢行雷霆一击,斩杀留在‘黑魔城’祭炼魔幡的老妖妖灵本尊!” “一郎果然有些门道!”薛瑶台鼓掌称赞,随即又问道,“依你之见,这两路人马该如何分派?” 张乾向她拱了拱手道:“诛灭黑山老妖这一重任,自然非同为妖神级数的瑶台阿姊不可。小弟与其余的诸位朋友,则可以承担佯攻之责。” 薛瑶台摇了摇头道:“黑魔城中尚有八大鬼王与十万阴兵,小妹的‘给孤园’则只能出兵三万。若是压力不足,未必能迫得黑山老妖分化妖灵出战。何况神仙与地仙这两个境界之间是本质的差异,若他当真分化的妖灵出战,恐怕不是你们可以应付的。” 这时又是知秋一叶开口道:“贫道听张道友说,此次还会有三位地仙之境的道友共襄盛举。如此算上在场之人,便可以凑足八位地仙,正好可以借那三万阴兵布下一座‘八门锁妖阵’。此阵乃昆仑秘传,由内合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外应休、伤、生、杜、景、死、惊、开八门列阵,不仅可当那十万阴兵,便是黑山老妖陷身阵中,也不能轻易脱身。” 众人大喜,都对这位平日里不修边幅有放诞不羁的年轻道士刮目相看。 张乾忙借分身石清虚开口道:“既然如此,我这便去将燕赤霞、夏侯风雷及贾奉雉三位道友请来。” 言讫,这尊化身在原地将身一扭,化作一道白光破空而去。 他去得快,来得也快,不多时便和燕赤霞、夏侯风雷、贾奉雉、庞勇、夏冰等人联袂而至。 转过天来,刘辛夷也得知消息赶来助战。 薛锦瑟当即将“给孤园”中可战之兵聚集到一起,共得三万有余,全权委托知秋一叶来统帅。 知秋一叶这位出身昆仑的弟子果然有些手段,很快便将这三万余疏于操练的阴兵约束得整整齐齐,而后便开始操演那“八门锁妖阵”。 他将三万余阴兵分做八队,请张乾率一队居正东方震位伤门,薛锦瑟率一队居正南方离位景门,白云和尚率一队居正西方兑位惊门,自己率一队居正北方坎位休门,燕赤霞率一队居东南方巽位杜门,夏侯风雷率一队居西南方坤位死门,石清虚率一队居西北方乾位开门,贾奉雉率一队居东北方艮位生门。 庞勇、夏冰和刘辛夷等修为稍逊者,亦分派到各方作为辅翼。 八位地仙、八队阴兵,分列八门,奇正相合,在知秋一叶的指挥下依照阵法变幻之道缓缓运转,登时有无边杀气冲霄而起,风云为之变色。 经过一段时间的操演之后,眼见得这座“八门锁妖阵”已能运转自如。天狗吞日之期也堪堪将至,众人商议后一致决定,即刻兵发“黑魔城”,与黑山老妖决战。 薛瑶台叮嘱了众人一番后自行离去,隐在暗中伺机出手。 薛锦瑟取出一个青皮葫芦,将三万阴兵俱都收纳在葫芦之内,随后与众人各施手段御空飞临“黑魔城”。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兵临黑魔城,阵锁十万兵 张乾一行人降落在黑魔城外三十里处。 薛锦瑟将手中捧着的青皮葫芦望空一掷,那葫芦在空中倒转下来,葫芦口中喷涌出无边黑气,化作无数盔甲齐整刀剑生寒的阴兵落在地上。 三万余阴兵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偃月阵型,隐隐包围了依黑山而建的黑魔城。 “擂鼓!” 换了一身戎装,收敛了平日的雍容,反显出一派飒爽英气的薛锦瑟沉声下令。 十二个身高两丈头生独角的鬼卒抡开一对粗大鼓槌,奋起平生之力擂响了面前的巨型战鼓。 轰如九天雷霆的鼓声如惊涛骇浪般翻翻滚滚荡漾开去,在黑魔城的上空回荡不休。 黑魔宫中的一座恢弘大殿之内,穿着一身纯黑长袍、面目俊美至毫无瑕疵的黑山老妖怀抱一个娇艳女子肆意饮酒调笑,浑不理会空中激荡的鼓声和垂手站在下方的八大鬼王。 听到那鼓声中蕴含的战意与杀气愈来愈高涨,八大鬼王之首的狰狞鬼王上前一步,将三丈高下的身躯躬低了半截,凸目掀鼻、巨口獠牙的一张恐怖面孔上尽是小心翼翼地神色,低声问道:“尊主,敌军已兵临城下,我等该如何应对,还请您拿一个章程。” 黑山老妖饮下怀中美女喂到唇边的一杯美酒,然后才浑不在意地道:“来的是八个地仙与三万阴兵,你们八个一起出战,再带上城内的十万阴兵,足以形成碾压之势。若如此还不能取胜,弄得还要本座亲自出手收拾残局,那本座便该考虑重新选几个更有用的属下了。” 八大鬼王个个悚然,齐齐向前躬身应道:“属下等必定歼此来犯之敌,不敢令尊主失望!” 黑魔城的三座城门同时打开,无数阴兵如三股黑色的洪流般汹涌而出,流过城外的广袤荒原后,在己方阵列前汇聚在一处,列成一个形如飞雁张翼的阵型。 八大鬼王并排立在阵前,为首的狰狞鬼王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薛锦瑟,你重伤虚肚鬼王,我家尊主尚未找你讨个说法,你反而带人打上门来,可是觉得我黑魔城怕了你东海龙族!” 身上披挂一声贴身龙鳞细甲,腰间悬了两口三尺长剑的薛锦瑟也越众而出,冷笑道:“黑山老妖趁我渡金丹三灾之时,派虚肚鬼王勾结两只虎妖谋算我的给孤园。我当时给那虚肚鬼王吃了些苦头,今日则是来找黑山老妖这正主算账!” “好大的口气!”狰狞鬼王狞笑道,“你们是八个,我们也是八个;你人马只三万有余,我们这便却是十万大军。孩儿们,给我杀光他们!” 随着他一声令下,合称一处的十万阴兵重新一分为三,如三条摇头摆尾的黑色巨龙般向着对面的敌军冲杀过去。 他知道对方的八位地仙多是厉害角色,因此并未弄什么高手对决的把戏,直接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压了上去,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起阵!” 薛锦瑟双手交叉拔出腰间佩戴的双剑,右手将剑斜指天际引发一声响彻全场的霹雳,口中亦发出一声娇叱。 张乾等人各自散开融入后方的三万阴兵之内,布成的偃月阵型倏地散开分作八队,来往驱驰纵横穿错,竟奇迹般地以少围多,反将敌方的三支人马陷入其中。 随着“八门锁妖阵”阵法的运转,三万余阴兵的阴气联成一体,开始依照阵势衍生出无穷异象,或天降风雷,或地涌水火,或泥沼陷身,或山岳阻隔,诸般异象亦真亦假、时真时假,又有无数给孤园一方的阴兵出没其间,刀矛剑戟一起向着已焦头烂额的黑魔城阴兵身上招呼,杀得他们惨叫连连尸横遍野。 八大鬼王见状大怒,依仗修为在阵中横冲直撞,要凭蛮力将这阵势搅乱。 张乾等人亦早有准备,一个盯一个将他们截住捉对厮杀。 张乾截下了先前假黑山老妖遮天魔掌之威,从自己等人手中掳走聂小倩的玄兵鬼王。 玄兵鬼王全身披挂重甲,双手轮番现出诸般正奇门兵器,每一种兵器都能使出无穷变化无边威力。 张乾则只凭一柄“无间刀”应对,“无厚入有间刀法”从容施展,一道道凝练得细如发丝、锋锐无匹的刀芒纵横交错,无论对手换用何种兵器,总能寻到破绽乘隙而入,将对手迫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燕赤霞一身修为稳居诸人之冠,出手拦截下凭实力稳居八大鬼王之首的狰狞鬼王。 狰狞鬼王现出妖鬼真身,身高三十余丈,生就四面八臂,将八件重逾万斤的庞大兵器舞得如风车相仿,恨不得一下便将燕赤霞砸成肉泥。 燕赤霞放出背后剑匣中的万千飞剑,在空中时散时聚,散如星罗将剑光乱射,聚如银河自九天倒泻,将对手困在当场不得脱身。 其余的诸人中薛锦瑟对战呼雷鬼王,白云和尚对战琵琶鬼王,知秋一叶对战拘魂鬼王,夏侯风雷对战无头鬼王,贾奉雉对战影魔鬼王,石清虚化身对战虚肚鬼王。 他们在选择对手时针对性极强,似是知己知彼般,或是凭功法属性克制,或是以修为实力碾压,竟都或早或晚地占到上风。 “南无阿弥陀佛!” 白云和尚口中一声洪钟大吕般的佛号,驱散了萦绕耳边的各种能引发人诸般欲念心魔的琵琶魔音,扬手祭起颈上悬挂的一串白檀佛珠。 那一百零八颗佛珠通体遍布佛门降魔真言,将正拨弄一张人骨琵琶的琵琶鬼王缠个结实。 半透明的琉璃火焰从每一颗佛珠中涌出,霎时将琵琶鬼王彻底焚化不留一丝痕迹。 “斩!” 张乾的“无间刀”终于捕捉到一个足以致命的破绽,细如发丝的刀芒贴着对方的兵器灵动游走,如无形清风在玄兵鬼王的颈间轻轻拂过,斩落对方首级的同时,他眉心识海那已经修复了一小半裂痕的弯刃再次发威,瞬间掠走其神魂和修为。 其余几人见状,纷纷发动杀招,一个接一个的将各自的对手击杀当场,最后是石清虚一棒挟雷霆万钧之势落下,将早已狼奔不堪的虚肚鬼王打个粉身碎骨。 然而那虚肚鬼王在身形彻底粉碎的同时,居然又在大阵之外重新出现,带着一脸惊恐惶急向黑魔城中尖声叫道:“尊主救命!” “都是废物!” 随着一声冷冰冰地呵斥,一个全身黑衣的俊美青年出现在虚肚鬼王的身前,却正是前一刻还在黑魔宫中享乐的黑山老妖,只是不知这是他那妖灵的本尊,还是分化出的一具分身。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战黑山 “属下无能,请尊主恕罪!” 听到黑山老妖的一声叱骂,虚肚鬼王吓得匍匐于地,全身战栗抖作一团。 黑山老妖冷哼一声,看也不看跪在脚边的虚肚鬼王一眼,抬眼望向对面已经将除虚肚鬼王外的七大鬼王和十万阴兵彻底歼灭的众人,冷森森地喝道: “你们这些地仙境的小辈,竟以为凭着人多势众便可以挑衅本尊,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本尊便脚你们知道,境界上的差距有如云泥之别,绝非数量可以弥补!” 薛锦瑟又将那个青皮葫芦祭在空中,霎时间将大战后还有两万出头的阴兵收了起来,庞勇、夏冰和刘辛夷三个修为稍逊的也知机后退。 在一片广阔战场上,便只剩下张乾、薛锦瑟、白云和尚、知秋一叶、燕赤霞、夏侯风雷、贾奉雉、石清虚化身八个正面缓缓向前逼近昂然兀立的黑山老妖。 “各归其位,八门锁妖!” 这一次却换成了知秋一叶发号施令,八人倏散倏聚,分八方履八卦列八门,将黑山老妖连同跪伏在他脚边的虚肚鬼王困在当中。 方才的一场大战,“给孤园”的三万阴兵只演化了初步的八门变化,真正的作为对抗黑山老妖的“八门锁妖阵”,则只由这八人布成。 “八门锁妖,又如何锁得我黑山老妖!” 带着睥睨之态发出这一声阴冷嗤笑后,黑山老妖的脑后生出八条黑气,宛如八条择人而噬的巨蟒般,扭曲盘旋着分别扑向周围的八人。 张乾等八人各自奋起余勇,以手中兵器法宝相迎,却感觉每一道黑气落下时都有山岳之重。 这便是元神真仙或妖神的厉害之处,举手投足便有移山换岳之威、倒海翻江之力。 当初在金华县时,黑山老妖的幻化的一只遮天魔掌落下,虽然是张乾本尊加化身、燕赤霞、夏侯风雷、贾奉雉五大地仙联手迎上,仍是支撑得甚是艰难。 如今虽然添了薛锦瑟、白云和尚、知秋一叶三位地仙,若只论实力的叠加,仍不足以弥补双方在境界上的巨大鸿沟。 但又有昆仑秘传的“八门锁妖阵”,情形便大有不同。 在阵势运转之下,八人气机相连,又依八卦属性相辅相成,每一击都打出远超自己巅峰状态的威力,与那八道蕴含山岳之力的黑气战得旗鼓相当难分难解。 便在城外战况胶着之际,薛瑶台的身形悄然出现在黑魔城的上空,凤目生寒落在依靠那一座万仞黑山修建的黑魔宫上,蓦地从袖中取出一柄金龙如意,信手一抛向着黑魔宫中最内侧的一座殿宇落下。 “你敢!” 黑魔宫中传来一声饱含怒意与杀机的暴喝,同时又一团黑气冲天而起,化作一座巨大穹庐,将整座黑魔宫遮盖在内。 金龙如意砸在黑色穹庐之上,稍稍静止的数息之后,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响弹飞上空中,被薛瑶台探手接回。 那黑色穹庐则如黑色的琉璃般片片碎裂,随即又化作丝丝缕缕的黑气消散无形。 两股恐怖力量交击产生的余波同时将内外两个方向肆意扩散,将外面的黑魔城与里面的黑魔宫彻底摧毁,所有建筑都被分解成微若尘埃的颗粒。 在黑魔宫原址的一片空地上,另一个黑山老妖手中持一柄丈许高六尾黑幡,满脸阴沉地望着空中怀抱金龙如意的薛瑶台。 他身前有一张表面以鲜血描绘许多诡秘咒文的石台,聂小倩双目紧闭平躺在石台上,头顶上又摆放着一个黑色的葫芦。 那葫芦口中正有浓黑如墨的烟雾不断升腾而出,源源不绝地注入老妖手中那黑幡之内。 黑幡内部隐隐传来无数凄厉哭号之声,表面又不时闪现出一张张米粒大小扭曲狰狞的面孔。 这一个黑山老妖一面仍控制着手中的黑幡吞噬葫芦中的黑雾,一面冷然喝道:“此次本座虽然不能化形,但过了今日后,只凭着这面‘六欲散魂幡’,实力也足以比肩七大妖神,你们东海龙族可已铁了心要与本座为难?” “那也要你能过了今日再说。”薛瑶台不屑地哂道,“再说万妖至尊之下,虽已七大妖神名头最响,却未必便属他们实力最强。我龙族虽然衰颓已久,却还有几位勉强能够撑场面的老人家,也不谁能轻易威胁的!” 一言甫毕,她手中金龙如意再次脱手飞出,在空中翻滚着向黑山老妖的头顶落下。 黑山老妖大怒,脑后生出无边黑气,化作一只缠绕着惨白火焰的漆黑巨掌,拦住挟雷霆之势、山岳之力砸落的如意。 薛瑶台使发了性子,全不顾绝代风华与优雅仪态,口中大声呼喝着指挥那柄如意如捣蒜般连环砸落,将黑山老妖的幻化的一只魔掌砸得火焰乱窜黑气荡漾。 黑山老妖被那如意上所挟的恐怖力量震得身躯乱抖,怒急喝道:“你如此欺人太甚,可是以为今日吃定了本座?” 薛瑶台哈哈大笑:“你本体未曾化形,只凭妖灵之体,实力本就在妖神中垫底,如今又是妖灵分化两面作战,实力大打折扣。偏偏你为了炼制那面‘六欲散魂幡’,还需分出许多精力。此消彼长,胜算在我,今日正是吃定了你!” 口中说话,她那柄金龙如意仍乒乒乓乓砸个不停,眼看已将那只魔掌砸得濒临崩溃。 黑山老妖脸色一阵变幻,似是陡然下定决心般喝道:“黑山之力,加持我身!” 随着这一声大喝,他身后的那座万仞黑山上陡然垂下无边黑气,在空中扭曲旋转成一个千丈高低的巨大漏斗,从黑山老妖的头顶灌注进去。 得了这黑气之助,黑山老妖身上的气势暴涨数倍,空中的漆黑魔掌以及表面缠绕的惨白火焰已随之急剧膨胀,霎时间反将薛瑶台的金龙如意压制得动转艰难。 “你的修为?”薛瑶台又惊又怒。 黑山老妖狞笑道:“若在旁处,本座这妖灵之体自然不是完全状态的妖神对手,只是本座的本体便在此处,只须稍稍借来几分力量,便足以与你相持。阳世间已至天狗吞日之刻,本座这便要将完成‘六欲散魂幡’最后一步的炼制。待此宝出世,便是本座与你等清算之时!” 薛瑶台心中大为焦急,同时又感到一些诧异,黑山老妖既能借助本体之力,为何不不索性多借几分力量将自己击败,反而只保持了勉强压制的局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斩黑山 从本体借来部分力量压制住薛瑶台后,黑山老妖抬眼望空中望去,目光破开阴阳两界之间的屏障,看到阳世正是天狗吞日,阴阳颠倒,混沌之机暂得复苏的一瞬。 他口中发出一声夙愿得偿的兴奋狂笑,手中的黑幡望空一举,垂下的六条幡尾之一蓦地延伸出去,霎时将躺在石台上的聂小倩密密匝匝地缠裹起来。 空中的薛瑶台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由大为焦躁,隔空指挥着那柄金龙如意攻得更急,却始终不能攻破那威力暴增的漆黑巨掌封锁。 在另一边的战场上,张乾远远地看到这边的战局进展不利,忙高声喝道:“胜败在此一举,诸位道友,乾坤一掷!” 随着张乾的喝声,结成“八门锁妖阵”的八人同时冲天而起,瞬间已至万丈高空,重归八门八卦之位。 主导阵势变化的知秋一叶朗声喝道:“八门演八卦,八卦转五行,五行化阴阳,阴阳归混沌,锁妖!” “锁妖”二字出口,八人头顶同时有各色灵气涌现,在上空凝聚成八卦卦形,正是那“乾三连,坤六断,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震仰盂,艮覆碗”。 八卦卦形引动了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相之力,又从中演化出五行之变:乾兑为金,重离为火,震巽为木,重坎为水,艮坤为土。 五行之力顺演相生之妙,逆化相克之变,无穷演变中生化无边伟力,最后融汇于中宫之位,分阴化阳合成一黑一白两头庞大如山岳的阴阳鱼。 双鱼首尾相衔缓缓旋转,形成一幅遮蔽天宇的巨大太极图。 “锁妖!” 张乾等八人同声暴喝,声如惊雷响彻天地,随即一齐在空中倒转身躯,头下脚上如流星陨落。 在八人当中的这一幅巨大太极图便也随着八人的下坠之时,似缓实疾地压下。 下面的黑山老妖脸色变得极为凝重,显然是从这阵势的最后一招变化中感受到莫大的威胁。他将外放的八道黑气向内收敛,在头顶上凝聚成与身后那座万仞黑山一般无二的虚影,如擎天之处般撑住了正在落下的太极图。 便在此刻,另一边黑山老妖的妖灵本尊终于完成了“六欲散魂幡”最后一步的炼制。阳世间天狗吞日时萌生的混沌之机在幡中百万阴魂的牵引下破开两界屏障,化作丝丝缕缕的灰色雾气从冥界的天空垂落下来,尽数融入那一面黑幡之内。被一条幡尾裹住的聂小倩也化作一团黑色阴气,与之融为一体。 “动手!” 黑山老妖本尊及化身脸上同时涌现的极度欣喜兴奋神色尚未展开,张乾却蓦地发出一声雷霆炸响般的暴喝。 喝声未毕,因未得老妖化身准许而不敢起身,一直如卑微虫蚁般匍匐在其脚下的虚肚鬼王陡然暴起发难,从后方一把将老妖化身抱住,没有半分犹豫地引爆了凝聚毕生修为的一颗内丹。 一位地仙级数的鬼王自爆,其威力实已隐隐超出地仙界限,完全没有防备的黑山老妖化身发出一声惊怒交集的惨叫,这具妖灵分化的化身虽未崩溃,却也陡然黯淡了许多,,显然是受创非轻。而头顶那一座撑着太极图的黑山虚影亦随之剧烈震荡起来。 与此同时,在那杆“六欲散魂幡”的内部,重新凝聚成型,却换了一身极具诱惑媚态的纯黑薄纱衣裙的聂小倩灵魂最深处,一个由无数符箓交织而成的微小光点倏地大放光明,唤醒了她被禁锢而陷入沉睡的灵智。 她倏地张开双目,看到身边还有五个同样装扮、同样艳若桃李的年轻女子,目中涌现出愤怒与仇恨交织的火焰。 聂小倩向着那五个神色木然似全无灵智的女子道:“五位姐姐,大家都是受黑山老妖荼毒的可怜人,今日便是奋起反击令老妖自食恶果的机会,请姐姐们助我一臂之力!” 那杆刚刚炼成的“六欲散魂幡”蓦地爆出一股庞大力道,从黑山老妖本尊的掌握之中挣脱出去,在空中转身将正面对上黑山老妖本尊,轻轻地摇了一摇,晃了一晃。 黑山老妖本尊骇得魂飞天外,顿觉无数欲念心魔在脑中纷至沓来侵蚀魂魄,这具妖灵之体隐隐呈现溃散之状。 虽然不知眼前变故的原委,但张乾那一声“动手”已透露出这该是他的手笔。 众人在惊喜之余,秉持“趁他病,要他命”的信条齐施余勇,“八门锁妖阵”幻化的太极图及薛瑶台的金龙如意一起落下,与之相抗的黑山虚影和漆黑魔掌同时崩溃粉碎。 两个黑山老妖同时发出一声凄厉长号,各自身躯暴涨至百丈高下,虽然身影愈发黯淡,却勉强撑下了金龙如意和太极图的攻势。 张乾双目之中寒芒大盛,身形陡然从阵法中摆脱出来,投入手中“无间刀”所化的一道乌光之内。 刀人合一的瞬间,那一道乌黑刀光过处,虚空爆出一团白色烟雾,并发出一声霹雳大响,竟是重现了昔日“万丈红尘图”中,白猿尊者化身空空儿用过的那一招“剑气雷音”绝技。 速度突破音障的刀光在竭尽全力撑住太极图的黑山老妖化身做出反应之前穿心而过,随即瞬间穿过数十里的距离,又刺入了黑山老妖本尊的眉心。 保持着持刀刺击之势的张乾现出身形,眉心处那残破弯刃陡然剧烈震颤起来,缓缓地移出了他的识海,出现在他头顶上方凭虚悬浮。 兀自剧烈震颤的刃身生出庞大的吞噬力量,贪婪地掠夺着黑山老妖及其化身的修为与神魂,进而隔空摄取黑山本体千万年来蓄积凝聚的阴气。 但一位妖神的修为与神魂已是极其强大,凝成万仞黑山之形的阴气更是无穷无尽,方才黑山老妖只是借来本体的少量阴气,已足能抗衡薛瑶台这位龙神。 因此,尽管这一次那残破弯刃不再以张乾为媒介,而是亲身上场享受这一餐饕餮盛宴,也需要有一个“用餐”的过程,不能像以前那般随随便便一口吞下。 随着神魂与阴气源源不绝的摄入,弯刃表面的裂痕一条条修复,渐渐地现出完好状态下的本来面目。 “那是东岳帝君的道器‘天刑’!” 薛瑶台看到那残破弯刃现身的一瞬,便惊得玉容失色,望向身形凝定在虚空之中的张乾,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与艳羡。 “难怪世上会凭空冒出这么一个厉害人物,原来他是得了东岳帝君的遗泽,只可惜这一份传承中也蕴含了极大的因果,却不知这小子能否担得下来……” 对于“天刑”而言,黑山老妖及其本体虽是一顿大餐,但也仅是让它“享用”的时间稍长了一点。 片刻之后,先是妖灵所化本就没有实体的本尊与化身重归虚无,而后是那座万仞黑山轰然崩摧,回归阴气形态被“天刑”吞噬一空。 此时这弯刃的表面已不存在一条裂痕,那十八地狱的图案以及那只鬼眼也显得愈发生动真实。它发出一声隐含欣悦满足情绪的铮鸣,一闪之间重归张乾眉心识海,同时再次回馈张乾一篇法诀,其名为《天刑九章》。 终于恢复行动能力的张乾并未去体悟新得的法诀,而是转头望向了黑山本体的位置。 在阴气所化的万仞黑山消失之后,原地现出了一座高约百丈,周身遍布大小孔窍的黑色巨石。 第一百三十章 真黑山 张乾曾听薛锦瑟说过黑山老妖的出身,知道他本体是三千年前自天外而来的一颗巨大陨石,落入冥界后吸纳无边阴气化作一座万仞黑山,在阴气淬炼下诞生灵智进而修炼成妖。 眼前这块遍体生窍的黑色巨石,应该便是当初的那块陨石。 随着自创的“无厚入有间”刀法渐臻化境,他对气机的感应能力愈发敏锐,否则也不能捕捉到黑山老妖极其分身的气机运转并发现破绽,在一刀之下将两者一起斩杀当场。 在他的感应下,这块黑色巨石中有一丝极微弱却恐怖更胜黑山老妖的气机正在萌生并迅速壮大。 “那黑石有古怪,大家当心!” 听到张乾这一声提醒,已经从空中落下的、正要询问他究竟如何布局算计了黑山老妖的众人都呆了一呆。 薛瑶台最先反应过来,同时也感应到了黑石内泄漏出的一丝气机,变色喝道:“果然有古怪!” 她行事极为果决,口中说到“古怪”,怀抱的金龙如意便已出手,在空中翻滚着落下去,当的一声砸在那黑石的顶部。 火星乱溅,如意倒飞,黑石则依旧完好,甚至未曾留下一点痕迹,掉落一片石屑。 这一次众人的脸色都变了,正要商议要如何处置这黑石时,从黑石内部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这具身体,在天外宇宙时经历无数灾劫打磨,进入这方世界时又受九天罡风淬炼,后来的三千年则日日被冥界阴气浸润,已经成为不朽不灭之物,你们如何能够毁伤?” 薛瑶台接回金龙如意,玉容生寒冷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黑石中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之意道:“我?我自然是黑山老妖!” 一语甫毕,那一块百丈黑石蓦地爆成一团漆黑的氤氲烟雾又急速向当中聚敛,聚合成一个穿着黑袍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赫然便是刚刚死于张乾“无间刀”之下的黑山老妖。 张乾面色凝重,沉声问道:“若你是黑山老妖,方才死去的又是谁?” 这自称“黑山老妖”的男子油然道:“他不过是一个企图鸠占鹊巢的窃贼罢了。我降临此界之初,因为力量已几乎枯竭而将陷入沉睡,便用本体聚敛冥界阴气温养自身,又分化了一丝神念在身边守护。岂料那一丝神念借阴气修炼成了气候,竟以本体聚敛的阴气为囚牢,反过来封印了沉睡中的我。” 张乾冷然道:“那神念既是你分化而出,他的一切思想和行为都该是源于本体。如此说来,想要封印你的该是你自己,是你心中因某些缘故希望自己永远沉睡!” 黑山老妖怔了一下,随即轻叹道:“或许你说的不错。但我终究是醒来了,便只能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的身体倏地消失在原地,同一时间又出现在薛瑶台的身前,漆黑的长袖中探出一只苍白的拳头,笔直轰向薛瑶台那张风华绝代的俏脸,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意。 “好胆!” 薛瑶台未料到他竟将自己当成“软柿子”来第一个捏,心中登时大怒,擎着那柄金龙如意,向着迎面而来的拳头狠狠砸去。 她外表虽是一个雍容娇艳的女子,本体却是一条百丈巨龙,即使不动用法力,单凭本体蛮力亦可翻山覆海。这一下含怒全力出手,却比方才一击沉重数倍。 拳头与如意上的龙头如两个流星对撞在一起,却又古怪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以正面相抵暂时凝定的拳头与龙头为中心,凭空现出一条条呈放射状向四周蔓延的黑漆漆裂缝。 见到这一幕的张乾等人俱都惊骇无比,知道那是在极致的力量对决下,附近的空间不堪重负而暂时碎裂。 眼见得那些空间裂隙向着上下四方肆意延伸,他们纷纷忙不迭地施法远避。要知道空间裂隙远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可怕,一旦落到身上,当时便要一斩两端绝无幸免。 那抵在一起的拳头和龙头也终于分开,黑山老妖脚下纹丝不动,薛瑶台却发出一声惊叫,整个人被这一拳之力震得向后倒飞出去。 在身体被震飞的瞬间,她感觉左手一轻,那杆坑了前一个黑山老妖一回后,自动落入她掌中的“六欲散魂幡”已经被对面的黑山老妖夺去。 “六欲散魂幡”中隐隐传来几声女子的惊叫,随即幡身震荡似要从黑山老妖掌中挣脱,却被他掌心溢出的浓稠黑气瞬间蔓延由头至尾包裹了一层,而后便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黑山老妖晃了晃被黑气笼罩的黑幡,笑道:“那窃贼后来已不满足于将我封印,于是苦心炼制了这‘六欲散魂幡’,欲凭此幡令沉睡中的我魂飞魄散,而后占据我的本体,成为真正的黑山老妖。岂料你们竟有手段令最后一个将被炼作六欲之灵的女子保留了神智,反借此幡之力暗算了他,令听到千年谋算功亏一篑。说起来此事还要多谢你们出力,为表谢意我便不用此幡对付你们了。” 说罢他张口一吸,那黑幡便化作一道黑气被他吸入腹中镇压起来。 张乾冷笑道:“休要故作大方,若那‘六欲散魂幡’能够为你所用,你会弃之不用才怪!我只是奇怪,那冒牌的黑山老妖与我等积怨已深,彼此不得不分出胜负生死。你自己也说能够脱劫,实是得了我们这些人的助力,为何又要与我等为敌?” “咦,这问题我竟从未想过……”黑山老妖先是沉思片刻,随即笑道,“方才你说了那窃贼既是我神念所化,其思想行为俱是出于我本心。 “如此说来,我确是希望自己长眠不醒甚至魂飞魄散,由那窃贼代替我存于此世。 “你们的所作所为,固然令我脱出那窃贼的谋算,但同时也是毁掉了我深藏心底、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意愿。我从来都是记仇不记恩,因此只能将你们全都打死在这里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剑飞来,再战黑山 随着黑山老妖将身上的气势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冥界的灰暗天空被漆黑如墨的无边浓云彻底遮掩,本就寸草不生的大地剧烈震颤着裂开一条条巨大缝隙,一道道火舌伴着刺鼻浓烟从地下冒出。 在这一幕末日降临般的景象下,黑山老妖的身形倏地出现在张乾面前,抬手一拳向着他迎面轰至。 因为那冒牌货及其分身的陨灭,黑山老妖清楚这小子虽是地仙修为,威胁却更甚薛瑶台那位龙神。 而比起那冒牌货,这正牌的黑山老妖似是更喜欢用拳头与人近身相搏。 而且他的速度也实在太快,念动之间身形即至,薛瑶台方才与其对拼一招后已受微伤,旁人则是来不及反应,更不及发动“八门锁妖阵”,因此在这一瞬间,竟成了张乾独自面对黑山老妖这一拳的局面。 张乾看到迎面如一颗天际流星般,沿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玄妙轨迹轰向自己的拳头,脸上无忧无惧一片平静。 “定!” 随着他口中发出的一声轻喝,一面古朴铜镜在脑后显形升上头顶悬浮虚空,流光溢彩似蕴含万象之变的镜面陡然间放出一道粗大白光,将已近在咫尺的黑山老妖全身笼罩其中。 “轩辕镜!” 看到这面属于“悬鉴司”前代首座巩元方的法宝,夏侯风雷满脸都是惊愕之色。 另一边的燕赤霞则露出了然之色,他是最早追随巩元方的人,对他的了解也远胜旁人。 先前张乾当着他的面用出“袖里乾坤”神通时,他便认出这并非外界流传甚广的大路货,而是巩元方另具玄妙的独家手段,进而推断出张乾必然与已逝的巩元方有些关联。 如今则更进一步确定张乾是有缘获得了巩元方“轩辕镜”及其中遗留的传承。 在“轩辕镜”放出的“定形神光”之下,以黑山老妖的滔天凶威,仍免不得被凝定了一刹那。 而张乾需要的便是这转瞬即逝的一刹那,“无间刀”稳稳地持在右掌之内,摒弃了“无厚入有间刀法”的所有变化,只留下一式最简单的直刺。 这一式直刺却是快至极点,同样是念动即至,刀光才动,剑形刀尖已经刺中了被“定形神光”笼罩,保持着挥拳轰击之势凝定不动的黑山老妖眉心。 “叮!” 一声清脆声响如金石相击,张乾重新炼制的这柄“无间刀”在稍稍一顿后,终于刺破了黑山老妖眉心处的肌肤,却只是刺破这一次薄薄的肌肤,在触及下面的骨骼后便再难深入毫厘。 不过对于张乾而言,只要刺破这一点肌肤便已足够,剩下的事情尽可交给眉心识海中的已修复完好的弯刃来解决。 接受了弯刃馈赠的《天刑九章》之后,他已经知道这弯刃便是昔年那位陨落天仙东岳帝君的证道之宝“天刑”。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一次那“天刑”竟然毫无反应,仍静静的悬浮在他识海之内。 张乾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心知不妙的同时便已抽身飞退,同时左手的五色光华接连闪现,以《五岳真形图》凝聚出五座百丈山峰虚影排成一列挡在身前。 笼罩着黑山老妖的白光如琉璃般碎裂,那被定住一刹那的拳头继续向前轰出,五座山峰虚影无声无息地湮灭。 有了这极短暂的一下迟延,其余众人也终于做出反应,纷纷将各自的神兵法宝祭起向黑山老妖的身上招呼。 与此同时,忽有一道白色剑光破开遮蔽天空的黑云急射而下。剑光过处,在空气中爆开一团团白色气浪,将一串隆隆雷声抛在身后,赫然又是“剑气雷音”的绝学。 那剑光瞬间赶上薛瑶台等人先一步发动的攻击,挟着无匹锋锐剑意刺向黑山老妖的后脑。 以黑山老妖的强横,也不愿生生承受这些攻击,尤以那一道剑光为甚,当下那轰出的拳头回防护身。 只是他虽收回了拳头,拳上透出的劲力却还是追上了瞬间飞退近百里的张乾。 白光一闪,他的化身石清虚已拦在身前,身形陡然膨胀到数百丈高下,高举用树妖本体炼制而成,同样膨胀到数百丈长度的“如意金箍棒”,向着老妖的拳劲正面挥出。 一声巨响如天地崩塌,那条擎天巨柱般的“如意金箍棒”打着转飞上空中,远远地落到数百里之外,也不知是否砸到什么倒霉鬼。 石清虚的数百丈法身轰然爆碎,连本体也变成一个圆滚滚的石卵滚落在地面。 与此同时,并未承受老妖直接攻击的张乾亦发出一声闷哼,七窍之内俱都渗出血线,形象可怖之极。 这却是因分身遭受重创,本尊神魂亦受波及。 “夫君,你怎样了?” 先前的那道剑光避开了黑山老妖回防的拳头,一闪之间出现在张乾的身边,现出来一个白衣如雪的绝美女子,带着一脸担忧与关切之意扶住张乾,却正是分别数载的王婉。 此刻黑山老妖已经从容不迫的接下薛瑶台等人的攻击,用手指轻轻抚平了眉心处一道不断向外散散溢黑气的细小伤口,向着张乾摇头笑道:“你这小子的底蕴也忒深厚一些,除了东岳帝君的道器‘天刑’,竟还有‘轩辕镜’这等宝物以及一尊用先天元胎炼成的分身。” 直到此刻,众人才终于明白所谓“石清虚”与张乾的真正关系,都不由在心中生出与黑山老妖同样的感慨。 黑山老妖又道:“只可惜这些东西终究都是外物,本身没有足够的实力,也不足以发挥他们真正的威力。以那‘天刑’而言,你如今甚至没有驱动它的资格,只能将它吞噬他人神魂及修为来修复自身的本能作为对敌的杀招,实在令人可笑。休说它如今尚未恢复旧观,便是昔年的鼎盛状态下,也绝无可能如此轻易地灭杀一位真正的妖神或元神真仙,除非是那窃贼这种不完整的伪妖神。” “婉儿放心,为夫的并无大碍!” 张乾却未理会那黑山老妖,而是先用衣袖抹掉脸上的血痕,向王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王婉看他在这片刻之间,脸上的气色已好转了不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当时在美眸之中生出浓烈杀机:“夫君,我来帮你一起打死这老妖!” 张乾哈哈大笑,先用“袖里乾坤”的神通收了地上的石卵,而后提刀与王婉并肩重新上前,与众人再次结成“八门锁妖阵”。 石清虚化身空出的乾位开门便由薛瑶台补上,张乾和王婉则一起占据了震位伤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刀剑合璧,再斩黑山 “起阵!” 随着主阵者知秋一叶的一声断喝,“八门锁妖阵”重新运转起来。 先前薛瑶台虽然未曾亲自下场操演阵法,却也将阵法的诸般变化了然于心,此刻取代了张乾化身的位置,并不见丝毫滞涩。 王婉则是与张乾心有灵犀,进退趋避间如影随形,亦没有影响阵法的运转变化。 相反,由于薛瑶台是妖神级数境界,张乾和王婉夫妇联手也是实力倍增,使得阵法威力更胜先前。 众人各依八门八卦演变运转阵法,又衍生出内外两层四象变化。 薛瑶台、贾奉雉、白云和尚、知秋一叶四人在外层,分居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之位,各祭法宝飞剑攻击黑山老妖。 张乾夫妇、燕赤霞、夏侯风雷、薛锦瑟五人在内层,同样分居四方,手中刀剑与黑山老妖近身搏杀。 两层四象阵法一正一反如风车般绕着黑山老妖团团旋转,诸般杀招层出不穷,只杀得愁云惨惨,天地失色。 黑山老妖仍只用两个拳头应对,举手投足间挥洒摧山坼岳之力,从容击溃了近身的所有攻击。 只是当他挥拳还攻之时,这顺逆旋转的阵法总能将他的恐怖拳力分散消解,难以对阵中众人造成威胁。 如此一来,这一场大战竟成胶着之势,一时间双方都不能奈何彼此。 这一场仗打到这般地步,其中不仅涉及到真假黑山老妖之变,更暴露出张乾身上的“天刑”和“轩辕镜”两大至宝,早已引起了太多的人关注。 在阿青的清修的洞府之内,一圈三尺直径的白光定在虚空,白光中光影流转,人影幢幢,显示的赫然正是张乾等人酣战黑山老妖的景象。 阿青和变回白衣少年形象的白猿尊者对坐在一张石案的两端,一边悠然品茗一边看戏般观看这一场大战。 白猿尊者笑道:“如今总算知道张小子这一身修为的来历,原来是得到了东岳那老鬼的传承。这般好运道,便是俺也有些眼红了!” 阿青则叹道:“这虽是运道,却也是因果。以往这小子藏得极深,那些因果也沾不到他的身上。如今‘天刑’现世,只怕他今后的麻烦不会少了。” 白猿尊者哂道:“所谓因果,多的还是一些觊觎东岳老鬼传承的宵小之辈,凭你我两个,总还拦得下这些麻烦。” 阿青摇头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些人,而是那一位的反应。” 白猿尊者知道她说的是谁,脸色也有些凝重,斟酌着道:“当年东岳老鬼是自己作死。他初时上秉无私天心行事,在冥界建地府、理轮回,使得善恶各有所报,并籍此证得天仙大道,演化十八地狱世界,也算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只是他所证之道并不圆满,以致后来行事愈发偏狭,最终竟妄图以己心代天心,打算将世间一切为恶者都关入那十八地狱世界,令天地之间只存纯善。这才引得俺妖族那位老人家出手,将他击杀于宇宙真空。 “俺瞧张乾那小子心眼儿活泛得紧,虽然得了‘天刑’,却定不会如东岳老鬼般钻牛角尖。那位老人家明察秋毫,该不会与他为难罢?” 远在山东曹州一处宅院的花园中,一个悠闲地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白发老妪忽地发出一声轻笑。 旁边正学做刺绣的两个分着紫、白二色衫裙的绝美女子一起抬头,那紫衫女子好奇地问道:“桑婆婆,无端端地你怎突然发笑?” 那桑婆婆坐直了身子,笑道:“有一只素来嘴臭的小猴子正在背后念叨老婆子,难得的是这一次他竟然罕有了说了我的好。葛巾、玉版,你们且收拾一下,稍后我带你们姐妹出门一趟。” “好啊好啊!”那白衣女子登时欢呼雀跃,立时将手中活计抛在一边,“好不容易化形成功,却要每天学这些人类女子的玩意儿,实在没意思透了,我早就想出去玩了!” 桑婆婆摇头道:“你这小妮子也忒少耐心。婆婆我早就说过,人类为万物之灵,不仅身体构造暗合天道,蕴含无穷玄妙,其情思更是纷繁多变,最是磨炼心性。你们要窥得大道,便该从细微处去体会人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紫衣女子听了这番话后,俏脸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急忙拖着仍一脸懵懂的白衣女子谢过桑婆婆的指点。 此刻冥界的一场大战也终于到了见分晓的时候。 当结阵的九人同时出手行雷霆一击之际,一直都只凭双拳应敌,似乎走的是一力破万法路子的黑山老妖骤施杀招,脑后有一道黑白二色交织的光柱冲天而起,而后向着四周横刷一轮。 他那本体黑石天然蕴含极强的磁力,而且这磁力并不如寻常磁石般仅限于铁器,世间万物皆难逃其牵引摄拿。 这一道黑白光柱,便是黑山老妖皆本体磁力炼成的一项本命神通。 只这一刷之下,先是薛瑶台、白云和尚、贾奉雉、知秋一叶四人祭在空中的法宝一起脱出四人的掌控,轻飘飘落入那光柱之内。随后张乾等五人紧握在手中的刀剑也不听使唤地从手中挣脱出来,如倦鸟投林般向那道光柱飞去。 “婉儿!” 张乾临变不惊,并在电光石火之间想到应对之策,口中急唤了一声,同时竭力控制着“无间刀”稍稍偏转了一点角度。 身旁的王婉与之心意相通,当时便明白了丈夫的意图,亦勉力控制自己的“铸雪剑”略转方向。 一刀一剑在被那黑白光柱吞没前的一瞬,彼此狠狠地撞击在一起,锋尖处爆发的强大力量将它们震得各自向旁倒飞出去,拜托了光柱力量的牵引。 夫妻二人相依相傍的身形蓦地左右一分,瞬间追上各自刀剑重新持握掌中,而后刀剑与自身合二为一化作一黑一白两道百丈长光华,相互向着对方笔直飞去。 他们都清楚众人失了兵器法宝之后,再难与黑山老妖抗衡,眼下唯一反败为胜的方法,便是他们当初在金陵时合创,后来又在“万丈红尘图”中推演完善的一式刀剑合璧杀招“灵犀诀”。 一刀一剑所化黑白光华以与敌拼命的架势,在虚空中狠狠地撞击在一起。 然后这两道光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 “斩!” 一声飘渺悠远却又是近在咫尺的断喝传入众人耳内。 黑山老妖头顶的光柱蓦地寸寸崩溃瓦解,被摄入其中的几件法宝兵器也脱身出来重回主人手中。 随即在老妖的眉心处忽地爆开了一个手指粗细的小孔,一道灰蒙蒙的光影从内射出,在空中分作黑白二色光华,落地后化作各持刀剑而立,脸色都苍白如纸的张乾和王婉。 “我今虽死,你等亦未可言胜。待到真正的黑山老妖降临之日,你等才知何为真正的恐怖!” 口中说出这一句令众人莫名其妙却又毛骨悚然的话时,黑山老妖的身体表面迅速覆盖上一层黑色岩石,最后咔啦一声大响,已变回那百丈黑石的本相。 第一百三十三章 空桑之山,万妖源流 虽然将黑山老妖击杀当场,但张乾和王婉此刻也都不好过。 方才那一式是“灵犀诀”中最厉害的一记杀招,他们夫妻二人在“万丈红尘图”中以小磨匠和聂隐娘的身份共同生活二十余年,将“灵犀诀”反复推演后才有了这一式杀招的设想,却从来没有真正成功施展出来。 直到如今两人都缔结金丹成就地仙,又都练成了“剑气雷音”的绝技,这才勉力一试并侥幸成功。 这里面的侥幸成分确实不小,当时他们夫妻二人都施展“剑气雷音”之术,以突破音障的高速驭刃相向对冲,无论是力量的平衡、角度的偏正、时机的早晚都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只会是自己两人一死一伤的结局。 但黑山老妖突施绝招,一举摄走众人的法宝兵器,若被他继续施为,在场的众人只恐败亡难免。 在如此巨大压力和威胁之下,张乾和王婉终于被逼出了自己所有的潜力,冒险尝试用这一式尚未真正掌握的杀招。 刀剑在两人气机同时达到极盛的一瞬彼此撞击,一阴一阳两种绝对均衡的力量相互激发,从无数次精心推演后定下的角度爆发出来,本就已经突破音障的刀剑在合璧后速度再次暴增,甚至已隐隐约约触及某种速度方面极限。 极致的速度又产生了极致的力量,所以他们才能令黑山老妖全无还手乃至护身自力,自上而下由天灵贯入老妖大脑,绞杀其不灭妖灵之后透眉心而出。 然而这样的速度和力量,对于张乾和王婉自身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散去刀剑光华现出身形后,两人从持刀剑的右臂往上,半边身子的骨骼都已寸寸断裂,经脉内腑俱遭重创。 一旁的薛锦瑟和燕赤霞看两人反应最快,看到两人立足不稳摇摇欲倒,一起上前来分别扶住了他们。 其余众人包括因修为不足,先前大战时只能退开干着急的庞勇、夏冰和刘辛夷也都随后围上前来。 龙族手中素来多有宝物,刘辛夷则是精通丹道药理,稍用了一些手段之后,便即稳住了两人的伤势,只待此间事情彻底了结之后,再令他们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便无大碍。 张乾却还记得一件事情,对薛瑶台道:“瑶台阿姊,早在阳世斗那树妖时,小弟便曾许诺那聂小倩,还她自由之身,送她入轮回重启新生。在诛灭前一个黑山老妖时,也亏得她出了大力,如今万事已定,还劳烦你去将那‘六欲散魂幡’取来。” 薛瑶台尚未回应,身后不远处已有人先开口笑道:“你这小娃娃倒也有心,在这般情况下,居然还记得一个小小女鬼。” 即使修为最高的薛瑶台也不曾察觉有人到了身后,众人在乍闻此言之下尽都吃了一惊,纷纷转身向后望去。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白发老妪和分别穿着紫、白二色衫裙的少女。 骤见这老妪时,薛瑶台的脸上满是震惊之色,瞬间又反应过来,急忙快步上前,收了平时的洒脱放诞之态,恭恭敬敬地施礼道:“晚辈东海龙族薛瑶台,见过桑婆婆。” 那桑婆婆笑道:“是瑶台啊,老婆子记得你晋升龙神后来见我时,已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看你如今的修为,进境着实不慢。” “婆婆谬赞。” 薛瑶台略有些拘谨地谦逊了一句,又忙回头向众人道, “大家都快来见礼,这一位便是妖族共同崇奉的至尊空桑婆婆,平生虽是眷顾咱们这些年轻后辈。” 在说话的同时,她向着张乾猛打眼色,示意他定要小心应对。 听说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便是与道祖、佛祖并列,为镇压这一方世界的三位真正巨头之一的万妖至尊,众人无不心中剧震。 这位空桑婆婆本体据说是一株上古时代便已存在的巨大桑树,后来生长到山岳般庞大,便不以树名之而称作“空桑山”。 她受天地灵气滋养而渐渐诞生灵智,感悟天地变化之理、万物生灭之变而领悟修行之道,最终化形成为这天地之间的第一只妖怪。 空桑化形成妖后,又将自己的修行感悟无私地传授给寄居在其本体空桑山上的各种已有灵性的鸟兽虫鱼,草木花石,助它们先后化形。 因为空桑化形之后便是老妪形态,这些化形之后的妖怪都尊称她为“桑婆婆”。 后来有些化形之后的妖怪离开空桑山外出闯荡,中有的迁移他处,由空桑婆婆开创的修行之道也渐渐传播开来,世间遂有了妖族这一个族群。 几乎在同一时期,人族中也有道祖感悟了修行之道并教导出最早的一批修士。 其时龙族势力正当全盛,人族与妖族还只能仰其鼻息生存,不得不供其奴役乃至沦为食物。 后来有一场大劫自天外而降,龙族虽然凌驾于众生之上作威作福,但其烙印在骨子里的高傲也促使其选择了倾举族之力直面大劫。 在这一场绵延千年、惨烈无比的大劫中,龙族精英十去八九。而从未被龙族放在心上的人族与妖族虽也受大劫波及,但一来有龙族挡在前面,二来也在大劫中磨炼了自身,实力在不知不觉间壮大,道祖太上与妖尊空桑更先后超越龙族之中的至强者,证得天仙及天妖至道。 最终是道祖与妖尊一起出手消弭了大劫,同时也宣告了龙族称霸的时代结束。人族凭绝对的人口优势成为天地主角,妖族亦因空桑婆婆的庇护而得以占据一席之地。残余的龙族则被空桑婆婆收容,成为妖族的一个分支。 到后来佛祖释迦证道,人族又得一至强者,却也并未因此而压倒妖族,反而因佛道分流而与妖族形成愈发微妙的平衡。 此刻听到薛瑶台的招呼,一行人都不敢怠慢,即使受伤的张乾和王婉也有人搀扶着走上前来,一起恭谨行礼。 空桑婆婆丝毫未现出妖族至尊的高冷,反而颇有长辈慈爱之风,含笑向众人一一点头致意,最后将目光落到张乾的身上,脸上的笑容中忽地多了些莫名的意味。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自行我道 “东岳毕竟不凡,虽然在老婆子手下形神俱灭,居然还能留下传承。” 听到空桑婆婆说出这句话时,众人脸上神色都为之一变,各自都暗中替张乾担心。 张乾推开搀扶着自己的燕赤霞,拖着重伤之躯稳稳伫立,神色坦然地迎上空桑婆婆的目光。 王婉也推开了搀扶自己的薛锦瑟,上前一步与夫君并肩而立。 随后做出反应的却是修为最低的刘辛夷、庞勇和夏冰三人,他们不约而同地移动身形,站在了张乾和王婉的身后。 燕赤霞、夏侯风雷对视一眼,一起上前又站在刘辛夷三人后面。 方才脸上略现出犹豫神色的薛锦瑟和贾奉雉见此情景,又都现出些羞惭之色,各自移步站在燕赤霞两人后面。 薛瑶台一把没有拉住自己妹妹,再看她神色已转为坚定,只得苦着脸站到了她的身边。 “糟了糟了,早知道便不来蹚这浑水……”知秋一叶嘴里小声嘟囔着,却在向身旁的白云和尚投去挑衅的目光后,站在了众人的最后面。 “南无阿弥陀佛!”白云和尚双掌合十颂一声佛号,竟也上前来与知秋一叶并肩而立。 “婆婆,您……” 侍立在空桑婆婆身侧的紫衣少女葛巾看得心惊胆战。她平日里虽然只看到了空桑婆婆慈爱和善的一面,却并非不知道她妖族无上至尊的地位和力量。 眼见得这些人竟敢隐隐摆出与空桑婆婆分庭抗礼的架势,她不由得在心中为他们捏了一把冷汗,当时便壮着胆子开口,打算替他们开解一二。 空桑婆婆却忽地哑然失笑:“你们这些娃娃忒小心眼,老婆子不过是有几句话要问这姓张的娃娃,却被你们弄成如此剑拔弩张的模样。” 张乾暗自松了一口气,抱拳躬身道:“老人家但有所问,晚辈言无不尽。” 空桑婆婆叹道:“昔年东岳修行代天执法之道,结果被他修到了岔路上,到后来已是以己心代天心,自以为将世间一些邪恶铲除,便可使天道圆满进而证就自身大道。 “眼看他做得越来越出格,我们几个老家伙知道若任由他胡闹下去,必将演变成这方世界的又一场大劫。于是便由我老婆子充了恶人,寻个借口将其击杀于天外。 “如今你得了东岳的传承,若重走那代天执法之路,当可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天仙大道。这条路难就难在最后一关,当年东岳受天道眷顾而修为大成,却又不愿以身合道而失去本我,才有了后来的乱子。老婆子想知道,你是否会走这条路?” 张乾摇头道:“晚辈以为天心无私,天道无亲,不为善存,不为恶亡。晚辈一介武夫,不敢妄言天心天道,只能秉我心而动,循我道而行。虽也会惩恶扬善,但所惩所诛之人,只会缘于我心之所憎所恶;所救所护之人,也只会缘于我心之所赞所许,如此而已。” 空桑婆婆拊掌笑道:“如此倒也简单,而做人最难的也是让自己活得简单一些。你能看得如此通达透彻,老婆子便也放心了。” 说罢,她忽地抬手向张乾一招,先是张乾手中的“无间刀”脱手飞出,随即是那柄从来都不受他控制的“天刑”忽地从眉心识海内飞出,虽不住嗡嗡振鸣似要挣脱飞遁,却还是和“无间刀”一起轻轻落在空桑婆婆的手中。 空桑婆婆双目盯着振鸣不休的“天刑”,喟叹道:“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你既然已选择了新的主人,便该以他的意愿为主,而非诱导他重走你旧主的老路。” 两道七色光华从她双目中射出,化作一团七色火焰将“天刑”笼在其中。 “天刑”振鸣之声愈发尖锐,如一根根利针般直刺众人耳膜。 空桑婆婆不为所动,仍控制着那七色火焰熔炼“天刑”。 渐渐地又一道道朦胧的身影从“天刑”内飞出,张乾隐约辨认出这些都是自己踏上修行之途后,一路行来斩杀的许多妖怪与修士,其中有最早斩杀的两只妖怪小易和小唯,有斩杀的第一个地仙级数的强敌金龙大王,自然也有刚刚斩杀的黑山老妖,此外还有如五通使者、南山和尚、慧舍慧珠二僧、树妖等等。 这些妖怪与修士的神魂与修为都被“天刑”吞噬掉来修复旧伤,只余下一丝真灵在“天刑”之内,根据他们生前罪业接受各种刑罚,昼夜轮回,永无休止。 到后来张乾已能感知“天刑”内部的情形,本也觉得这种惩罚似有些不妥,只是无力干涉与改变。 如今在空桑婆婆的神通法力之下,这些真灵终于摆脱了“天刑”的桎梏。 但他们受“天刑”桎梏的同时,也依附“天刑”而存,因此先后在那七色火焰之中消散泯灭。 “天刑”的本体也在七色火焰中渐渐消融,最后化成一根三尺长短、细如发丝,颜色变幻不定的毫光。 空桑婆婆笑道:“当年东岳依托‘天刑’开辟的‘十八地狱世界’虽已崩溃,却还留下了这一道世界本源,这才是‘天刑’中蕴藏的最宝贵之物。” 她将另外一只手中的“无间刀”举起平放在那团七色火焰的上方,那一线毫光似极力挣扎般扭曲了一阵,却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投入“无间刀”刀身上那个眼睛形状的图案之内。 “自此之后,世间便不存‘天刑’,而只有你这柄‘无间’之刀。今后的路要如何走法也全凭你自己心意,望你好自为之罢。” 说完这句话后,她扬手将“无间刀”抛回给张乾。 张乾听出对方似有即将离去之意,也来不及细看手中“无间刀”的变化,忙又拱手道:“老人家,晚辈还有一事相询——如今大周看似中兴,实则暗潮涌动,晚辈虽已大致寻到那祸乱的源头,却不知该如何区处……” 空桑婆婆笑道:“你既说了此生只会‘秉我心而动,循我道而行’,那便循着自己的心与道去做便是,又何必来问我?” 话音未落,她与身边的葛巾、玉版二女已经如来时一般毫无征兆的凭空消失。 “小子,你这运道却教俺都忍不住眼红了!” 空桑婆婆三人前脚更走,众人身后便又传来一声噱笑,他们急回头望时,却见到一个白衣少年和一个青衫道姑并肩而立,正是白猿尊者与阿青。 (第四卷终)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叉 在中土神州之南,无尽汪洋之中,有一座巨大岛屿。 此岛东西近千里,南北亦有五百里,岛上有群山绵亘,莽林密布。虽然临近一条航线,只因传说岛上有巨怪食人,所以过往船只从来不敢在此停泊。 这一天,外人都以为该是人烟绝迹的海岛上,却有两个人悠闲惬意地在保留着原始风貌的密林中穿行,而且是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其中一个少女白衫白裙,面容清秀,正是当初因盗窃“寒山寺”佛宝而被白云和尚追缉,结果被知秋一叶和张乾所救的小鼠妖阿纤。 另一个少女面容同样颇为俏丽,却是作了野人的装扮: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额头束一根皮条,身上串着兽皮缝制的无袖短衣和齐膝短裤,赤足无履,肌肤呈健康的古铜色。 在这野人少女的肩头,还扛了一头体型庞大的斑斓猛虎,只是首尾都软软地向下垂着,口鼻间满是鲜血,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两女在高低起伏遍布藤萝的山林间穿行,阿纤这已经化形的小妖固是步履轻盈,那野人少女扛着一头该有七八百斤重的死虎,竟也浑然无事地紧随在她身边,还有余力脸不红气不喘地与之闲谈。 她舔了舔嘴唇,带着点回味无穷地神态开口说话,说的却是略有些生涩的中土语言: “阿纤姐,今天你家老爷是否有时间帮我们烤虎肉?以前我只以为爹爹烤的肉便最好吃。岂知吃过你家老爷烤的肉后,我便再也吃不下爹爹烤的肉了!” 阿纤笑道:“夜儿你尽管放心好啦,这三年来我都在记着老爷和夫人每一次闭关的时日,算定了今晚他们一定会出关。 “老爷他最会讨夫人欢心,出关后一定会亲自动手做些好吃的。只要你将这头死虎送到他面前,他自然不会拒绝。到时我们便可以借夫人的光,跟着享用一顿美食。” 说到此处,她又想起一件事情,笑嘻嘻地道:“只有肉没有酒也不好。那群猴子酿的酒还有不少,夜儿你且稍等一等,待我再去‘借’一葫芦回来!” 一语方毕,她身形向下一伏便消失在原地。 她修为虽然不高,却因觉醒了鼠族中的一支上古血脉,无师自通掌握了一门遁地神通,能够穿行大地如无物且瞬息千里。 当初她便是凭着这门神通从“寒山寺”盗出佛宝。若非后来吞入腹中的佛宝限制了她这神通的施展,白云和尚也未必便追得及她。 在“寒山寺”盗宝尚能得手,从一群猴子当中盗一葫芦它们自酿的“猴儿酒”,自然更是手到擒来。 不过片刻,阿纤笑嘻嘻地从地下钻了出来,手中提着一个不知从哪里采摘下来的大葫芦,敞开的葫芦口中散发着馥郁甘醇的酒香。 夜儿凑上前来,用力嗅了嗅诱人的酒香,脸上也现出向往之色。 阿纤忙将葫芦藏在身后,笑着推开夜儿:“夜儿你酒品太差,上一次只喝了一点便闹着和人摔跤,先将你两个哥哥摔倒不算,连你母亲、两个舅舅全都摔得鼻青脸肿,若不是夫人出手将你制住,怕是整座卧眉山都被你掀翻呢?” 夜儿当时羞红了脸,伸手来捂阿纤的嘴,不许她再说自己的糗事。 阿纤嘻嘻哈哈地提着葫芦便跑。 两个女孩儿一追一逃,不多时已经跑出丛林,到了两座对峙的山崖之下。 两座山崖都有千丈高下,上面如蜂窝般密密麻麻地分布着许多洞口,隐隐约约有人声从洞内传出来。 夜儿忽地仰起头向着右侧的山崖大喊了一声,用的却是另一种古怪拗口的语言。 阿纤在这岛上生活了已有三年之久,已经初步掌握了这种语言,听懂了她喊得是:“我回来啦!” 随着夜儿的一声喊,从其中的一个洞口内走出高高低低的四个人来。 其中最醒目的一个身高过丈,虽然穿着兽皮衣衫,也可以见得体态丰盈,胸脯饱满,分明是个女子。只是生得眼如金灯,獠牙巨口,相貌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在女子身侧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身材中等,相貌也平平无奇,只是身上穿的是一件布衫。 左右跟随着这对男女的,是两个相貌一模一样,又与夜儿又五六分相似的少年,都是十三四岁年纪,身穿兽皮短衣。 夜儿很是欢快地奔上前去,向着那对男女喊声“爹娘”,又向两个少年喊声“大哥、二哥”,然后随手将肩头的死虎抛给他们。 那两个少年一个抓头一个抓尾,虽是两人合力,却也是轻轻松松地接住了这七八百斤的分量,显示出一身的力气同样不可小觑。 阿纤也走上前来,向那对男女施礼后唤了一声“徐叔叔”和“徐婶婶”,前者用的是中土话,后者用的却是这岛上的语言。 那徐姓男子只是应了一声,女子则是探出一只簸箕般大小的巨手,一把将体态娇小的阿纤抓到身边,叽里咕噜地连问几句,却是和女儿一样询问阿纤,她家那位老爷是否能够准时出来为大家烤肉。 阿纤被抓得双足离地,只得连连点头许诺,这才哄得这女子眉开眼笑地将她放了下来。 大家又说了几句话后,徐家五口人到洞中去准备今晚烧烤用的一应事物,阿纤则到了另一边的山崖上,在一个山洞的洞口处找块干净的石头做了下来,双手托腮怔怔地出神。 当初她被父母带回家中,修养数日之后终于恢复元气重新化为人形。 因为心念张乾的救命之恩,又莫名地对他有种无法形容的亲近之意,她向父母陈情说要去投奔张乾报答恩情。 经过儿子一家遇难之事,她的父母已认识到野生妖怪生活的艰难,以为能搭上一位地仙的关系,哪怕是为其仆婢也算是有了立身之本,当时也都没有阻拦。 得了父母的允许后,阿纤背了一个小包袱离家,几经周折找到了正在刘辛夷家中养伤的张乾和王婉夫妇,拜倒身前说明了来意。 张乾不能确定她此来投效究竟有几分是出于知恩图报之心,又有几分是出于《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的影响,当时还有些犹豫,却是王婉很欣赏这有情有义的小鼠妖,拍板决定将她留在身边。 伤愈之后,张乾夫妇闲来无事,商议着去见识一下海外风光,于是带了阿纤南下出海。 游历了一段时间之后,张乾心有所感,要寻个所在闭关参悟参悟修行之道,便来到了脚下的这座海岛,却又发现这岛上生活这一种名为“夜叉”的类人生灵。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九变化神诀》 张乾夫妇带着阿纤上岛,来到这座名为“卧眉山”的山脉中时,首先遇到的便是夜儿一家。 当时夜儿的两个夜叉舅舅见有人闯入自己地盘,当时便想将他们三人拿下。 只是任凭他们力大无穷又行动如风,在张乾和王婉的面前却实在不值一提。 张乾只是心念微动稍用手段,便将他们两个生擒当场。 夜儿的母亲见两个兄长被擒,大声嘶吼着便要扑上来拼命,却被夜儿的父亲拦下,然后自己上前来,带着些畏惧和兴奋与张乾叙话。 因这人的相貌和口音都似中土人氏,张乾便也没有继续动手,与对方做了一番交谈,得知对方姓徐名华,本是交州的一个珠宝商人,因出海经商时遇到风浪而漂流至此。 徐华初到这卧眉山时,被山中的两只夜叉抓获,全凭着一手煮肉烤肉的手段打动了只会茹毛饮血的夜叉,不仅收留他在山中居住,还将妹妹送他为妻。 这母夜叉为徐华生下一胎同胞的两儿一女,儿子取名为徐彪、徐豹,女儿便是夜儿。这三个孩子虽然生得纯正人类相貌,却因身负夜叉一族血脉,尽都生具神力,其中又以夜儿最勇。 当时张乾已经想起这又是《聊斋》中的一个故事,看到站在一起,仅身高便有小半差距的徐华及其夜叉妻子,他着实想对徐华说一声“佩服”,道一声“辛苦”。 因为有一份乡土之情,张乾也便没有与攻击自己的两只夜叉计较,收了法术将他们放开,又与徐华商议要借一处栖身之地,闭关参悟修行之道。 徐华与两位妻舅商议之后,便将他们三个请到卧眉山中夜叉聚居的这两座山崖。 两座山崖上都有无数洞口,内中空间有大有小。卧眉山的三十余只夜叉都居住在向阳一面的山崖上,背阴的一面便让了张乾夫妇。 张乾和王婉选了一处合适洞穴,清理一番后带着阿纤住了进去。 只是他们夫妻一年倒有七八个月在闭关,用不着阿纤来服侍。再说阿纤虽已仆婢自居,一心要好生服侍老爷和夫人来报答大恩,却因自小便被父母呵护,实在不大通晓伺候人的活计。日常相处时,反倒是张乾夫妇照顾她更多一些。 阿纤在岛上闲居无聊,渐渐地和徐华一家熟识,尤其与徐夜儿有了交情而成为好友。 张乾夫妇出关之时,与徐华一家相处得倒也不错,常将自己夫妻做得吃食分给他们一些。 那夜叉三兄妹及徐彪、徐豹、徐夜儿三兄妹平日吃的都是将徐华烹制的食物。而徐华来此海岛之前也是一个家有恒产的商贾,自己极少触碰庖厨之事,厨艺其实只勉强停留在“熟”境界。 以往没有比较,大家都将徐华做熟的饭食当做无上美味,如今与张乾夫妇做出的东西一比,自然显出了巨大的差距,也便终日盼望张乾早些出关。 此刻在那洞穴最深处的一间经过修整的石室之内,张乾和王婉也终于结束了这一次的闭关。 王婉含笑道:“恭喜大哥,你这《九变化神诀》终于推演完善,由地仙至元神真仙的修行之途已再无关隘。” 张乾也笑道:“能够有此成就,一则要感谢当初空桑婆婆的造就之德,二则要感谢婉儿你三年来的朝夕相伴共同参详。” 昔年张乾的《万丈红尘图》中,用了二十年时间修习《九转丹元功》,真气经九转九炼之后打磨得圆融纯粹,在白猿尊者化身空空儿施以的死亡压迫下,一举结成金丹成就地仙。 等出了《万丈红尘图》,虽然修为境界被打回原形,但这一份修行的感悟已深深地烙印在心底,又得白猿尊者增送的一枚蟠桃补益元气,轻轻松松地将走过一遍的道路再走一遍而晋升地仙。 随着修为的提升,他受“天刑”的影响也在不知不觉间深入,渐渐地已沉迷于“天刑”带来的种种便利,而不思规划地仙之后的修行之道。 幸而空桑婆婆现身,几句话问明了张乾的心志,也令他察觉自己心境的不妥之处,又一手将“天刑”返本还源,融入他的“无间刀”之内,彻底消除了这件道器对他的无形影响。 “天刑”最后传给张乾的《天刑九章》便是当年东岳帝君的根本修行法门,张乾已决定走自己的道路,这门法诀自不会去修行,却可以拿来作为借鉴。 在这岛上的三年中,他以自身修行的《九易炼形术》、《九转丹元功》为根基,结合前世搜集的无数道经典籍内容,又参照《天刑九章》的内容,与王婉共同参悟推演,终于完成了这一部直指元神之道且最适合他自身修行之路的《九变化神诀》,并且依法修行已获小成。 王婉道:“如今这功法已成,我们也早些出关罢,相比阿纤那丫头早等得心焦了。” 张乾哂道:“她等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做的食物。早先怎没发现这小丫头竟是个吃货,如今与徐华家那一门吃货遇到一处,才显出她这毛病来。” 王婉哑然失笑:“这丫头虽然贪吃了一些,但平日里已是尽心尽力地为我们做事,原也该受些优待。” 说罢,起身拖了张乾,一起往洞外行去。 他们没有可以掩饰行藏,在洞口发呆的阿纤耳目灵敏,老早便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当即一跃而起,带着满脸的欣喜向洞内张望。 等看到张乾夫妇的身影时,她如一头欢快的小鹿般奔上前来,先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唤了一声“老爷”和“夫人”,然后笑嘻嘻地将提在手中的葫芦呈到张乾面前。 “老爷在闭关前曾说这一次便要将修行功法彻底推演完善,如今功成出关,阿纤特意去取了一葫芦‘猴儿酒’为老爷贺喜。” 张乾笑呵呵地接过葫芦,尝了一口后道:“果然是好酒,你这丫头倒也有心了。” 阿纤趁机道:“夜儿听说老爷今日出关,也特意去打了一头老虎,只等老爷你亲自料理。” 张乾摇头笑道:“早知你这丫头如此殷勤,定是另有所图。也罢,今日确是该好生庆贺一番。待老爷先去渡个雷灾,然后便来为大家做一顿虎肉大餐!”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四九之雷 如交代要出门散步般说出要去渡那修行之士谈虎色变的雷灾之后,张乾留下摇头失笑的王婉与瞠目结舌的阿纤,身形一下闪烁,已经出现在百里之外的大海之上。 他脚下踩踏着起伏不定的海水稳稳站定,仰面向天张口喷出一口灵气,在空中幻化做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 那一朵足有三尺直径的莲苞层层舒展绽放。在最中心的莲蓬上方一尺处,有一颗龙眼大小,圆坨坨、光艳艳的无瑕金丹载浮载沉闪闪烁烁,却如一尊莲花形的灯盏上燃着的一点不灭灯火。 随着这一颗金丹的出现,天空中忽地有浓黑云雾从四面八方涌起,瞬间向中心处汇聚,黑压压的遮蔽了方圆数百里的海面。 在云雾深处,不时有一道道电光闪耀,随之传出隐隐雷鸣之声。 似乎感应到乌云中隐藏的绝大凶险,这一方海域的所有水族都没命散向四方或潜入深水。 只片刻之间,张乾已成为这数百里海域海面上的唯一生灵。 张乾顶着那一朵白莲及一颗金丹负手而立,低声自语道:“这老天也忒开不起玩笑,我不过是稍微挑逗了一下,他竟造出如此大的声势,也不知稍后降下的会是几重雷灾?” 古来修士或妖怪在面对三灾利害时莫不战战兢兢,都是将修为尽量收敛,力争使灾劫延后,也令自己又更多一点时间来做准备。 此刻张乾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主动放出了一身修为,甚至将一颗金丹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确实如他所说那般,有些“挑逗”老天的意思在内。 而且天道最是公正无私,在冥冥之中感应到的渡劫者修为越深、根基越厚,降下灾劫也越厉害。 以三灾之首的雷灾而言,同样是渡雷灾,修为不同者要面对的天雷数量亦大有差别:最少者只有一重,最多者可达四重,每一重则是有九道天雷。 张乾如此做法却非活够了作死,而是知道雷灾中既充斥毁灭之力,也蕴含造化之机,既是劫难亦是机缘。只要捱得过去,便可以享受以雷霆造化之力打磨肉身、淬炼金丹的福利,天雷数量越多,收获的好处越大。 漫空乌云之中陡然现出了九个漩涡,分按九宫方位排列,伴着“轰!”的一声开天辟地般巨响,九道足有人身粗细的森亮雷光从漩涡中落下。 九道雷光看似平行,角度却都各有微小差异,以至于最后是向着张乾的头顶攒聚。 张乾哈哈一笑,先张口一吸,将那朵真气所化白莲及莲心的金丹吞回腹内,而后右手五指弹动之间,早年自创又经后来推演而日臻精微玄奥的“大五行刀芒”发动,无数道分具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的五色刀芒璀璨烟花般从指尖飞出。 这些刀芒都在他经脉窍穴之内经过了无数次的凝练压缩,每一道只有三尺长短、发丝般粗细,挟着在虚空中割处一道道随现随隐裂痕的无匹锋锐,彼此交错后斩中了九道粗大雷光,抽刀断水般将雷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化作漫天雨丝般的银白电芒。 张乾身上陡然生出漩涡般的巨大吸力,漫空雷电毫光被他吸引过去落在身上,在一阵噼里啪啦的轻响声中,细细地打磨着他这具本就凭借《九易炼形术》锤炼得无比强横的身躯。 乌云中的九个漩涡越转越急,瞬间拉伸成上大下小的漏斗形状,在第二声轰然巨响中,第二重的九道缩小至碗口粗细却威力翻倍的天雷落了下来。 张乾仍是神色从容,双手瞬间结出《五岳真形图》的五个古朴玄奥印诀,在头顶凝聚成一座高达百丈的五色山峰。 九道雷光劈在山峰之上,不仅未能撼动这凝聚五行之力、五岳之灵的山峰分毫,反而将自身炸得粉碎,再次化作丝丝缕缕的雷电之力被张乾吸纳了用来打磨身躯。 那九个漏斗形的乌云漩涡越拉越长,片刻后已经如同从天空垂下的九根刺击大地的巨型矛枪,第三重天雷从这矛枪的尖端激射而出,已经压缩到只有手指粗细,闪耀的强烈电光刺得人难以直视。 张乾衣袖倏地向上扬起,瞬间膨胀成一个黑黝黝深不见底的巨大黑洞,阴阳二气在袖中如磨盘般旋转,凭空生出无可抵御的引力。 从空中落下的九道天雷便如九条归穴的银蛇,一股脑地钻入他袖口之内,又被袖中的阴阳磨盘生生碾碎,化作丝丝缕缕的本源雷霆之力,被张乾自掌心处吸纳入体内,由真气裹挟着做周天运转,淬炼周身的经脉窍穴。 空中的乌云急速向中间聚拢,霎时间浓缩到只有一亩大小,正正地悬浮在张乾的头顶上空。 那一段浓黑的几乎要滴出汁液的乌云一阵扭曲盘旋,变成一朵从天空倒垂下来的巨大黑色莲花。 “雷灾化形!” 张乾的神色终于凝重起来。 他一身的积累实在太过深厚,方才又是没有半点掩饰地展露了所有实力,结果降下的天雷不仅达到极限的四九之数,最后一重更遇到了传说中威力最大的化形雷灾。 那一朵黑色莲花轻轻抖动了一下,从中心处的莲蓬中吐出九颗拳头大小的雷珠后崩溃消散。 这九颗凝聚了无穷雷霆之力的雷珠竟都呈现出漆黑的颜色,表面有丝丝银白电芒缠绕,如九颗陨落的星辰般向着张乾头顶落下。 “无间刀”凭空出现在掌中,人刀合一化作一道细如毫发的乌光,瞬间突破音障,拖着一连串低沉雷鸣爆响在空中灵巧穿梭,将那九个分从不同方位落下的雷珠一一贯穿。 被这一道刀光穿成一串的雷珠在空中凝定数息,随着刀光轻轻震动而崩溃,雷珠中蕴含的雷霆之力被刀光牵引着纳入张乾体内,尽数落入丹田之中重新聚合,重新化成一团小小的雷云,将他的一颗金丹包裹起来。 张乾收了刀光现出身形,摇动肩背舒展了一下接受雷霆之力洗礼后脱胎换骨般的身躯,又返景内视看了看正被雷霆之力淬炼的金丹,脸上现出满意的神情,身形一闪又回到岛上的王婉和阿纤面前。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天行舰 得知张乾夫妇出关,徐华一家尽都欢欣鼓舞。 徐彪、徐豹、徐夜儿兄妹更迫不及待地将那头死虎送到张乾面前,仰着三张小脸儿眼巴巴地瞧着他。 张乾哑然失笑,随手将那死虎抓了过来。 徐家三兄妹和一旁的阿纤一起欢呼,因为始终对张乾心存敬畏而站得稍远一些的徐华那位夜叉娘子及他两位舅兄也都咧着大嘴笑个不停。 张乾当时让几个小家伙帮忙生火,亲自动手炮制这头死虎。 若说厨艺,他除了刀工一项也并不比徐华高明太多。 只是徐华落难荒岛,手边并无多少调料和餐厨用具。巧妇尚难为无米之炊,何况他还远远称不上巧妇。 在岛上的这些年,徐华只能是将肉食烤熟或煮熟后,抹上些自制的粗粝海盐。也就是这些常年茹毛饮血的夜叉胃口奇好,才能欢欢喜喜地享用他做出来的“美味”。 张乾则是从容出海游历,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在“袖里乾坤”神通开辟的一处空间之内,各种生活用品堆积如山,其中便包括不少调料和餐厨用具。 此刻他放出一道刀芒,施展“庖丁解牛”的手段,霎时将一头死虎剥皮肢解,抹了各种调料放到火上烧烤,不多时便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因为施法控制了火焰,这些虎肉很快熟透,表皮金黄且渗出一层晶亮油脂,看起来分外诱人。 张乾见火候已到,便先取了自己和王婉的一份,然后示意大家随意享用。 除了徐华尚有些矜持,三只夜叉和四个小家伙早等得心痒难熬,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大快朵颐。 便是阿纤这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小丫头也毫不客气地抢了一条前腿,丝毫不顾仪态地捧在手中,用两枚很有些可爱的小板牙卖力啃着。 张乾和王婉都证得地仙,已经能够转化天地灵气为自身生存所需,即传说中所谓“餐风饮露”,对于食物的依赖已是可有可无。 此刻他们吃东西更多地是享受夫妻共处的温馨气氛,只可惜这气氛仅维持了片刻便被人破坏。 徐华犹犹豫豫地走到两人附近,张口欲言而后欲言又止,模样儿显得甚是踌躇。 张乾无奈地摇了摇头,主动开口道:“徐兄若是有事,不妨请上前来详谈。” 徐华听得他出言召唤,心中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同于浑浑噩噩地妻儿,他却是知道张乾夫妇都是传说中的仙道高人,相处时不免总有些战战兢兢的感觉。 他走到近前,先向着张乾和王婉恭谨施礼,然后陪着小心问道:“张兄,我听阿纤姑娘说,你此次出关之后便将离开此地,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张乾点头道:“不错,我此次在这岛上逗留数载,只为参悟一门功法,如今已算小有收获,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徐华闻言犹豫再三,半晌后才向着张乾一躬到地:“张兄若是方便,是否能将我一家人带回中土?” 张乾笑道:“此事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只是我们在海外尚有些事情需要料理,徐兄若要返乡,尚需在这岛上再等些时日。不过徐兄方才说‘一家人’,可是决定了要带尊夫人一起回去?” 徐华转头看了看正与两个哥哥争抢虎肉的彪悍娘子,苦笑道:“人常说‘一夜夫妻百夜恩’,拙荆纵有种种一言难尽的不如意处,对我却是一片赤诚,如今又为我生了三个孩儿,我怎都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原来我担心两位舅兄不肯放人,确也曾生过舍弃一切独自逃走的念头。如今既然有张兄做主,自然不用再行此下策。” 张乾颔首赞许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徐兄诚为君子。如此你我便一言为定,待我们要回转中土之时,定来接徐兄一家同行。” 徐华大喜,急忙向张乾连连称谢不已。 众人当晚尽欢方罢。 转过天来,张乾夫妇与阿纤收拾了行装便准备出发,其中阿纤免不得和徐夜儿这好友依依不舍一回。 三人到了海边,阿纤问道:“老爷,三年前你曾说在海上游历,总要扬帆驭舟乘长风破万里浪才有趣味,还说要利用参悟功法的空闲,造一艘船来乘坐。如今三年已过,你那船可造好了也未?” 张乾含笑指着海上道:“自然已经造好了,你看那不是吗?” 阿纤急忙转头,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见碧波浩瀚一望无垠,哪里有片帆只影? “老爷,你……” 她带着一脸茫然之色正要再问时,便看到视野内的一片海水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起来,紧接着便是一朵足有百多丈直径的巨大水花向四周扩散,掀起的一圈海浪高达数丈,一尊黑黝黝的庞然大物正从水花的中心处浮上水面。 “好大的一艘船!” 被吓了一跳的阿纤双手捧心发出一声惊叹。 出现在海面上的是一艘长达百丈,最宽处却不足十丈的狭长巨舰,由舰首延伸到水面下的那一条中轴脊线夹角极小,使得整艘船形如一柄厚背薄刃的漆黑长刀。 张乾唤来一阵轻风裹住自己三人,凌空飞渡数里落在那首巨舰的甲板之上。 一个体态圆肥的白衣少年正笑嘻嘻地站在甲板上迎候他们,却正是张乾的化身石清虚。 本尊既至,化身自然功成身退,变回那石卵的本相,飞入了本尊张开的袖口之内。 到了船上,阿纤又发现更多的不凡之处,首先是这艘船竟非木质,而似是用一整块巨大的黑色晶石雕琢而成,船身连同船上的两层楼阁浑然一体,不见任何拼接的痕迹;然后是这船上既无帆桅又无桨橹,也不知要如何才能在海上行驶。 王婉则是笑吟吟地对张乾道:“恭喜大哥,辛苦三年,总算将那黑山老妖的本体炼成了这一件异宝。” 张乾用手拍了拍船舷边黑水晶般莹润光滑的围栏,笑道:“要说辛苦那是当真不加,三年间我那化身却是不眠不休地一直在忙碌,才终于凭借《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将老妖本体炼化后重新塑形,又以《五岳真形图》进行了全方位加固。如今我却是有信心,前方便是有一位妖神或元神真仙拦路,这艘以‘两极元磁真罡’驱动的‘天行舰’,也能够撞碎他几根骨头!” 第一百三十八章 渡魂 碧海无垠,晴空万里。 海天之间,一艘漆黑的狭长巨舰风驰电掣般破浪而行。 这艘既不见风帆,也不见桨橹的巨舰周身荡漾着黑白二色交织而成的奇异光芒,生出一股奇异而庞大的斥力,不仅推动巨舰急速行驶,而且将海水分向两边,并无一滴沾到舰身之上。 因此,这一艘巨舰看似是浮游海上,其实是在海面上开出一条沟壑,半截舰身悬浮在沟壑之中浮空而行。 王婉这三年帮助张乾推演完善《九变化神诀》,自身亦有不小的收获,到了船上之后,便自选了一个房间,静心参悟玄机去了。 阿纤则是“鼠”性大发,在这艘“天行舰”上钻来钻去,差不多跑遍了每一个角落。 张乾却到了位于舰身最底层的一间密室之内。 这间密室约有三丈见方,高有两丈余,室内并未其他陈设,只在中心处一座祭坛,祭坛上插着一杆六尾黑幡,正是冒牌的黑山老妖炼制的“六欲散魂幡”。 三年前,张乾本意是请薛瑶台出手,将囚禁在这邪道至宝内的聂小倩连带其他阴魂一起释放出来送入轮回。 但薛瑶台略做尝试后,向张乾说明这些阴魂依附“六欲散魂幡”而生。若一次性地释放出来,“六欲散魂幡”将立即崩溃。 唯一的办法便是徐徐图之,分批分次地将其中阴魂放出送入轮回。 如此“六欲散魂幡”只会被逐渐削弱,而不至于立即崩溃。 若依此法,所需的时日自然不短,而且聂小倩等六个少女的阴魂作为“六欲之灵”,必须支撑着“六欲散魂幡”的存在留到最后一刻。 聂小倩因张乾暗施手段,成为“六欲散魂幡”中唯一保存了神智的阴魂,进而成为能够主导这邪道至宝的器灵般存在。要做成这件事情,必须要征得她的同意。 张乾就此事与聂小倩沟通时,聂小倩自感往日罪愆非轻,想着若能够为解救与自己一起受苦的百万阴魂,或可抵消前非。她也不求来世福报,只求今世能消除心中的几分愧疚不安,当即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此事。 因为不急在一时,张乾也便不再麻烦薛瑶台,决定等伤愈后亲自来做。 这三年来,他本尊潜心参悟修行大道,分身石清虚则在祭炼“天行舰”之余,每隔一段时间便释放出“六欲散魂幡”中的部分阴魂,送去冥界地府轮回转世。 如今的“六欲散魂幡”中只剩下聂小倩等六欲之灵,张乾决定由本尊亲自动手,彻底了结此事。 他祭出“轩辕镜”,放出消融万物的“离精神光”照在“六欲散魂幡”上。 那早已失去绝大部分力量的黑幡登时如冰雪般消融,瞬间便只余下“六欲之灵”寄身的六条幡尾。 张乾收了“轩辕镜”,双手依照《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结出无数印诀烙在六条幡尾之上,渐渐地将其炼化为本源形态的精纯玄阴之气,与寄身其中的“六欲之灵”融为一体。 能够被黑山老妖选中作为统御“六欲散魂幡”百万阴魂之力枢纽的“六欲之灵”,聂小倩等六个女子的命格资质都大有不凡之处。如今得了这玄阴之气的滋养,魂体变得愈发凝实灵动,实已与生人无异。 因为融合了“六欲散魂幡”的部分本源之力,她们便也摆脱了对“六欲散魂幡”的依赖。 现身后的六个女子中,只有一个聂小倩现出满脸欣喜之色,其余五女都神色木然地呆立在原地。 聂小倩向着张乾盈盈下拜:“小倩代五位姐妹谢过张先生的再生之德。” 张乾摆手笑道:“拖延了这些时日,如今总算功德圆满。小倩姑娘,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张某只能在此预祝姑娘否极泰来,重获新生了。” 说罢,他双手再结印诀,直接在面前的虚空之中打开一条通往冥界的通道。 《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本就是冥界旧主东岳帝君留下的传承,沟通阴阳两界实在轻而易举。 两个身高丈半、项上却分别顶着一颗牛头和马头的大汉从那通道中大步走出,看到张乾时,两张牛马长脸上俱都现出友善笑意,彬彬有礼地一起拱手道:“张道友,久违了。” 自东岳帝君死后,冥界重归混乱,只有十殿阎君奉道祖符诏掌管了阴曹地府,地藏菩萨凭佛祖法旨坐镇九幽阴山,将最要紧的众生轮回权柄一分为二,各自执掌一部。 张乾要送“六欲散魂幡”中的阴魂转世,免不得便要与这两方打交道。 薛锦瑟每年都要送一批“给孤园”中的阴魂转世,在阴曹地府早有人脉关系。 经她引见,张乾拜访了十殿阎君之中掌管的转轮王。 转轮王该是接到了上面的某些提示,对待张乾甚是客气。 彼此经过一番磋商后,转轮王安排了牛头马面两个得力属下负责此事。 在这三年中,张乾的分身已经与牛头马面打过多次交道。 牛头马面得了自家上司关照,对张乾的态度甚是友善。 张乾也非倨傲性情,又有事情需要这两位多多出力,每次相见时也都笑脸相迎。 如此三年相处下来,双方已算是颇有了些交情。 张乾向对面还礼之后,恳切道:“这位聂姑娘曾帮过张某大忙,若得方便,还请两位道友务必关照一二。” 牛头笑道:“此事却不劳张道友吩咐。聂姑娘助张道友救脱百万阴魂,这一份功德非同小可,足以庇佑她投生到一个好人家,得享一世福报。” 张乾大喜,急忙又向对方拱手笑道:“无论如何,总要二位多多费心。” 牛头马面在办理差事上甚是用心,并不敢多行逗留,当时便用一面引魂幡接引了聂小倩等六女,转身进了冥界通道。 眼见得这一件事情终于功德圆满,张乾舒了一口气,出了这间密室来到甲板上,凭栏远眺无尽蓝天碧海,心中大为轻快。 只是刚刚松了一口气,忽见一道白光从天外飞来,落在他身前的船舷围栏上,变成一个只有手指大小的白衣少年,俨然正是白猿尊者的模样。 这小号的白猿尊者笑嘻嘻地道:“张小子,你已忙完了自己的事情,接下来该当履行前诺,去帮俺做那件事了罢!” 第一百四十章 “俊人”马龙媒 这一艘“天行舰”其实便是张乾炼制的一件巨型法宝,航行时只需要张乾分出一缕神念便可自如操控。 他心念微动之间,已控制着船头向东南方向偏转了一点,如一柄狭长的黑色巨刀般划破海浪破空疾驰。 阿纤虽然童心未泯,却总还记得自己投身在张乾夫妇的门下,是要作丫鬟来报答恩情的,因此在船上玩耍了一回之后,便开始履行自己做丫鬟的本分,将张乾取出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具归拢摆放,布置了数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和几处洗漱之所。 眼看着将一首黑黝黝冷冰冰的巨舰布置出几分生活的温馨气氛,她心中分外满足,一张娇俏小脸上尽是欣喜笑意。 正在航行之时,空中忽地乌云密布,转眼间便有暴雨倾盆而下;海上的风力也急速由小转大,随即演变成了一场飓风。 霎时间,原本还是丽日晴空风平浪静的大海上浪涌如山,与狂风暴雨融汇成一股无比恐怖的伟力,似要摧毁虽有百丈长度、但在浩瀚大海上又显得微不足道的“天行舰”。 在这等自然伟力面前,阿纤这小小鼠妖早骇得面如土色,但随即便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有一层黑白二色交织而成的半透明光罩将整艘船包裹了起来。 不管是狂风暴雨还是惊涛骇浪,在撞到这光罩上时,都如蚍蜉撼树般不能令其生出丝毫波动。 黑山老妖的本体自天外而来,生具某种奇异的磁力,后来被他炼成一项本命神通。 张乾将老妖本体炼成这艘“天行舰”,凭借着《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的玄妙,将这一项本命神通保留了下来,在炼制过程中改造成这艘巨舰的动力与武器系统,取名为“两极元磁真罡”。 此刻张乾控制着“两极元磁真罡”护住船体,仍保持着一条笔直的轨迹在风暴中行进。 迎面而来的风雨俱都被光罩拥有的强大斥力分向两边,一重重当头压下的如山巨浪则被船身挟着强大动力装得粉碎,化作漫天碎琼乱玉。 阿纤初时看得呆住了,待清醒过来后,立即兴奋地跑到船头去欣赏巨舰搏击风浪势如破竹的威势。 蓦然间,她耳中似是隐隐听到了几声人类的呼喊。 本来在此等风暴巨浪之中,任何声响都只会湮没不闻。但她好歹也是化形的妖族,五感都敏锐之机,这才能捕捉到这点微弱声响。 “救命!” 等阿纤再凝神去听时,终于听清楚呼喊的内容。 她急忙跑到船舱之内,找到正在悠闲品茗的张乾,张口叫道:“老爷,那边有……” 张乾摆手阻止她说下去,放下茶盏道:“知道了,随我来!” 说罢起身不徐不疾地往船舱外走去。 阿纤想到老爷神通广大,自己都能听到那声音,他自然也能够听到,倒也没有感觉惊讶。而且老爷既然不着忙,那自是心中已有把握,也轮不到自己着急。 想明白这些,她便也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跟在张乾身后。 到了甲板上,张乾直接到了左舷处张望,很快便在风暴中看到一艘船只的影子。 那是一艘形制不小的海船,已经残破的不成样子。在如此飓风中,竟仍能半浮半沉地随着汹涌的海浪起起伏伏,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张乾锐目如电,透过风雨已看清在那破船的甲板上,有一人用绳索将身体困在已断折的半截桅杆上,正拼命的挥动双手向着自己这边连连摇摆,口中亦连声高呼“救命!” “该来的总会来,欠了债终要还……” 他在心中暗自感慨一句,探手向着尚在数里之外的破船隔空一抓。五行之气透指而出,在空中结成一只足有数丈方圆的巨掌,瞬间突破重重风浪延伸到那艘破船上,将那人连同身后的半截桅杆一起抓住,轻轻一提从船体上抓了起来,横放在身旁的甲板上。 “多谢仙人相救,在下……” 那人口中连连称谢,当时便要挣扎着起身,只是身体在桅杆上捆得甚是结实,一时之间挣脱不开。 阿纤看得好笑,跑上前轻轻一扯,便将一根坚韧绳索扯得寸寸断裂。 “多谢小仙子。” 那人这才从甲板上爬起来,匆匆地将披散的头发向后拢了一拢,又稍稍整理一下湿漉漉的衣服,随即向着阿纤拱手施了一礼。 阿纤也终于看清此人相貌,两只眼睛登时便直了。 原来此人虽是一身狼狈,但身躯颀长挺拔,面容俊美至毫无瑕疵,长眉斜飞入鬓,双目顾盼间流转多情,鼻梁高挺,薄唇如朱。 这般形容气质,休说天下男子多有不及,便是寻常以美貌自矜的女子见了,也不免要生出自惭形秽之意。 他在向着阿纤施礼时微微一笑,整个人似瞬间笼上了一层奇异的光辉般,令阿纤这涉世未深的小女妖看得失魂落魄,浑然忘却身周的一切。 张乾看得摇头失笑,日前与白猿尊者的一具毫毛分身会晤之后,他已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这一位前世时便有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声誉,如今虽转过一世,相貌有了不小的变化,却仍留下了几分绝代风姿的神韵,也难怪会得了一个“俊人”的雅号。 那人被阿纤看得有些羞赧,急忙转向张乾再次施礼道:“在下岭南马骥,草字龙媒,见过仙人。” “这名字却有些意思,冥冥中已昭示了前世今生的一切因果。” 张乾心中思忖,面上则笑道:“原来是马兄,在下张乾,虽略微修行有成,却仍是凡夫俗子一个,万不敢当仙人之谓。” 马骥虽然年轻,但为了家中生意走南闯北几年,阅历也甚是丰富。 他孤身在人船上,生死俱操于人手,因此一面极尽礼敬感激之态,一面也在暗中观察对方善恶。如今见张乾神态温和,言辞谦逊,心中也稍稍安定了一些。 张乾循例问起对方经历,马骥也不隐瞒,说明此次出海经商,不合遇到了这一场飓风,同船之人俱都落水遇难,只有他见机得早,将身体捆绑在桅杆之上,这才侥幸保住性命直至被张乾所救。 张乾知道这一场飓风背后必有推手,那些落水之人也该并未当真身死,当时问起对方的打算。 马骥心中想的自然是及早回家,如此便又要反问张乾的行程。 张乾神秘一笑道:“马兄既是在海上经商,不知可曾听说过‘罗刹海市’?”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于子游 张乾先请马骥到船舱中洗漱一番,又命阿纤取了自己的一身衣服给他送去换上。 不多时,马骥收拾齐整后出来与张乾重新相见。 两者身形殊异,张乾的衣服穿在马骥的身上颇显肥大,但马骥的底子实在太好,居然硬是将这身不合体的衣服穿出一种别致的倜傥风姿。 阿纤已经准备好一些饭食来招待马骥,张乾作为主人对坐相陪。 马骥性情甚是率真,因为腹内实在饥饿,当即向张乾告了声罪,便伏在案上一顿狼吞虎咽。 张乾并不在意,在一旁略动了几次筷子相陪。 阿纤则扑闪这一双晶亮的眸子,一面偷看连大口扒饭时都令人赏心悦目的马骥,一面很是殷勤地为他布菜添饭。 等到将肚子填到七八分饱时,马骥虽仍是意犹未尽,还是停下筷子不再进食,显示出极佳的自制力。 张乾命阿纤奉茶,与马骥到一旁落座叙话。 马骥拱手问道:“先前张兄曾提到‘罗刹海市’,恕在下孤陋寡闻,虽也出过几次海,却从未听过,敢请张兄代为解惑。” 张乾笑道:“在下也是刚刚从一位前辈处听到,据说自中土往东两万六千多里有一个大海岛,岛上有一国名为‘大罗刹国’。该国风俗特异,美丑颠倒却又最以貌取人。似马兄这般品貌,到了该国怕要被视为妖魔鬼怪之类。” 阿纤听自家老爷说得有趣,当时便笑出声来。她实在无法想象,似马骥这等风姿几可冠绝当代的美男子,被所有人认作丑鬼会是怎样一副有趣的场面,心中不由对那什么“大罗刹国”甚是向往。 张乾继续解说道:“在该国附近的一处海域,是海中鲛人一族选定的贸易之地,每年都会集会一次贩卖从海中采集的奇珍异宝。届时除了海外四方十二国商贾云集,还会有许多仙、神、妖混迹其间。在下有心去凑一凑热闹,看是否有幸买到几件宝物。因此还要委屈马兄在船上多候几日,待在下归来之时,再送马兄还乡。” 马骥欣然道:“自古客随主便,一切听从张兄安排。何况听张兄这么一说,在下也对那‘罗刹海市’甚为向往,若能随行一开眼界,也是求之不得之事。” 当下马骥便在张乾船上住了下来,随船同往那传说中“罗刹海市”。 隔天王婉结束了闭关,从自己的房间中出来,看到船上多了一人,也并未感到惊异,从容恬淡地见过礼便罢。 “天行舰”的行驶的速度本就疾如奔雷掣电,又是无须回避任何风浪,确定了方向之后便循着一条笔直的路线前进,因此只用了一日时光,便横渡万里由南海进入东海海域。 船行正疾,有事没事总爱站在船头迎风眺望的阿纤忽地大呼小叫起来:“老爷快停船,要撞山了!” 张乾夫妇二人正在布置成客厅的一间船舱内与马骥闲谈。 听到这呼喊声时,张乾眉头微皱,正在疾行的“天行舰”倏地由动转静,停在海面上岿然不动。 三人一起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上,向着船头那边望去,果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山岳横亘于碧涛之上,正正地拦住了“天行舰”的去路。 “老爷、夫人,”阿纤带着一脸惊诧之色来到张乾三人面前,“先前我明明看得清楚,那里的海面上本来空无一物,这座山却是凭空冒了出来,挡在我们的前面。” 即使阿纤不说,张乾也知事有蹊跷,早先他决定出海时,曾向薛锦瑟求取了一幅海域全图,这一次的航线便是依据海图定下。如果海上有这么一座大山,他事先绝不会不知道。 他摆手令阿纤退在一旁,举步到了船头,凝目望向那座黑黝黝的大山,眉心处微微蹙起,心中忖道:“这便开始了吗?那些人反应也忒快了一些……” 与此同时,王婉走到船头与他并肩而立,虽然一言未发,却摆明了态度要夫妻同心,一起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 海风迎面吹来,夫妻二人衣袂随风猎猎而舞,若非张乾的卖相稍差了一点,俨然便是一对超拔出尘的神仙眷侣。 “是哪位朋友与咱们夫妇开这玩笑,还请现身相见!” 张乾温醇浑厚的声音出船头远远传播开去,绕梁三日般在方圆数十里的海面上回荡不休久久不绝。 “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凭空传来,声如洪钟大吕,震荡得无风海面骤起惊涛。 笑声中,一个黄衫人从海面下缓缓升起,身上却不见半点水迹,双足如履平地般踏着海水向前行走,霎时来到“天行舰”的船头下方,仰面拱手道:“在下于子游,因有事与张、王两位道友相商,一时情急之下,多有冒犯之处,尚请贤伉俪见谅!” 张乾已看清这自称“于子游”的黄衫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相貌俊朗,神态温和,举手投足见甚见优雅风度。 而对方随口到处自己夫妻姓氏,这令他心中顿生警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容可掬地遥遥拱手还礼道:“于道友言重,既有见教,便请登船一叙。”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撤掉了笼罩在舰身周围的那一层“两极元磁真罡”。 “多有叨扰。” 于子游客套一句,身躯冉冉上升,霎时已经与船头平齐,向前一步迈出,稳稳地踏在甲板之上。 张乾也未讲究什么待客之道,便在这甲板上与对方说话:“敢问于道友,此次拦阻愚夫妇航向,究竟所为何事?” 于子游先看了张乾夫妇身后的马骥一眼,随即悠然笑道:“不瞒两位道友,在下此来,却是受了敝主人差遣,将一言奉送诸位。” 张乾脸上现出莫名笑意:“愿闻高论!” 于子游叹道:“敝主人以为红尘之中,爱欲无边,犹千寻苦海,万劫轮回,劝诸位回头是岸!” “果然是那些人出手了。” 事到临头,张乾的一颗心反而愈发平静,脸上的笑意则越来越盛,拱手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贵上固是高人,却不该以己度人。或许在贵上眼中的断肠毒药,在旁人暗中则是甘甜蜜糖!” 看到张乾心志坚定无可动摇,于子游却似早有预料般叹息一声,很是干脆地道:“既然如此,那便只好做过一场了!” 一语方毕,他身形倒翻跃出船舷,头下脚上笔直落入海中。 便在于子游落水的瞬间,远处那座横亘在海面上的山岳蓦地动了起来,挟着滔天巨浪向着“天行舰”笔直撞了上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鱼,竹篮 眼见得黑压压一座山岳浮行海上,向自己乘坐的“天行舰”撞了过来,张乾后脑处蓦地飞出一面斑驳古镜,流光溢彩的镜面上大放光明,无穷无尽的白光照在山体之上。 只听得“咔啦啦”一声大响,那座山岳在白光下分崩离析,现出一条体型庞大不逊那山岳分毫的金须鳌鱼,龙头鲤身,顶生双角,在双目正中处却又一个仿若天然生成的金色“卍”字。 眼见得身上笼罩的一层幻象被对方破除,这条鳌鱼索性不再做任何掩饰,一条扁平巨尾高高扬起后,重重地拍击在海面上。 只这一拍,海面上掀起滔天巨浪,那激荡至高空的无穷海水竟不散落,反而向中心处汇聚成一颗直径千丈的巨大水球,随即在一抹晶莹白光闪过后凝成坚冰。其势如九天陨星,携着以万钧计的恐怖重力,轰隆隆向“天行舰”坠落下来。 张乾伫立船头岿然不动,王婉和阿纤也都神色从容站在他的身边。 马骥脸上虽有些变色,但看到张乾三人如此镇定,便猜到他定有应对之策,当时也勉力平复心境,安安稳稳地留在原地。 面对这条巨大鳌鱼发动的攻击,张乾心中想的却是正好试一试脚下这艘“天行舰”的威力。 随着心念动处,“天行舰”的舰首猛地高高扬起,几乎是垂直地竖在海面上。 在船身竖起的同时,甲板上自然生出一股吸摄之力,将几个人的身体固定住,仍如站在平地一般安稳。 一团黑白交织的巨大光团瞬间在舰首处凝聚成型,随着张乾口中轻轻吐出的一个“破!”字,化作一道粗大的黑白光柱冲天而起,有下而上击中了自空中急速坠落的巨大冰球。 “两极元磁真罡”中蕴含的一阴一阳两元磁之力在彼此排斥中演化出极其恐怖的破坏力,光柱只在那重如山岳的冰球上轻轻一刷,便将暗藏癸水之力、其坚不逊精钢的冰球湮灭与无形,并无一星半点的冰晶水汽残留。 “来而不往非礼也,于道友也吃我一招!” 张乾在舰首纵声长笑,那竖立在海面上的“天行舰”陡然飞上空中,以与庞大体型绝不相称的灵动飞临那鳌鱼的上方,浑然一体的狭长舰身便如一柄长达百丈、厚背薄刃的漆黑巨刀,作为刀锋的底部中脊线上附着了一层薄薄的黑白二色光华,以开山断岳之势向着那鳌鱼头顶双角之间的正中处立劈而下。 饶是那鳌鱼的躯体庞大如山岳,也经受不起这一柄巨刀的劈斩,何况那“刀锋”处还加持了湮灭万物的“两极元磁真罡”。 一张宛然有吞吐江海之力的巨口开合之间,无穷癸水之力喷薄而出,凝聚成型化作一面波光荡漾的半球形巨盾凭虚顶在上方。 癸水为万水之精,一滴亦有山岳之重,可化万顷碧波,寻常修习水行大道的修士或妖族,便是苦修百年也未必能凝聚出这么一滴。 也就是这鳌鱼跟脚不凡、天生异禀,有占了这一副庞大躯体的便宜,才能继续下如此多的癸水精英。 此刻这鳌鱼将海量的癸水精英化作护身之盾,那当真是以至柔之力化至刚之威,任你什么法宝神兵落下来,也要被这坚不可催且蕴含无穷阴柔之力的弱水之盾反震弹飞。 到时又轮到这鳌鱼转守为攻,凭着癸水之力的厉害,以雷霆之势一举破敌。 只是张乾与人交手时,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此刻既然已经出手还击,那便只会招招进逼步步赶绝,绝不会留给对手一丝一毫的反转机会。 他仍然稳稳伫立在舰首,双目微阖隐现奇光,收于袖中的手指则弹动如飞,却是同时以“无厚入有间刀法”的刀道妙旨及“九玄六壬神数”的算法,要在对方这面看似混融圆满的弱水之盾上寻出一丝破绽来。 普天之下,原也没有真正完美的防御,鳌鱼施放的癸水之盾自然也不能例外,只是其中的破绽漏洞隐藏的极好,寻常人物根本难以发现更无从攻破,而张乾恰恰便是一个不能以常理揣度的非常人物。 张乾微阖的双目蓦地睁圆,舌绽春雷发出一声断喝:“斩!” 如擎天巨刃般的“天行舰”随着这一声喝,斩落的速度陡然暴增数倍,闪现着黑白二色光滑的“刀锋”所过之处,被恐怖力量迫向两旁的空气被挤压爆裂,发出连成一串的炸雷般轰鸣爆响。 巨刃前端三分之一处最易发力的一点,斩在了半球形巨盾中心处癸水之力最为凝聚的一点上。 在张乾的推算下,对方防御最强的一点恰也是其弱点的隐藏之处,关键便看自己这一刀是否能撕开其强大的表象,暴露出隐藏在下面的脆弱。 万钧刀落,寂然无声。 附着在刀锋处的黑白二色光华陡然间尽都汇聚到双方交锋的一点处,缠卷旋转化作一个蕴含无穷吞噬之力的黑白旋涡。 那鳌鱼本是蓄势以待,遭此奇诡之变下,护盾中本已喷薄欲发的癸水之力登时如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霎时流失大半。 “天行舰”所化巨刃当即乘虚而入,就势用了一式拖斩,在一声如同裂帛的刺耳声响中,狠狠切割入疲软的癸水护盾之内,余势不衰斩向鳌鱼头顶。 那鳌鱼口中发出一声隐含惊惧之意的嘶吼,庞大的身躯以不可思议的灵动旋转,分开滚滚碧涛便待向下沉潜。 但张乾一刀既出,岂肯空回?百丈巨刃如影附形落下,刀锋过出,血光迸现,却是将那鳌鱼的扁平尾鳍齐根斩落。 “天行舰”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般落回海面上,黑白二色光华向四周荡漾开去,瞬间抚平了因为方才的一场短暂激战而掀起惊涛骇浪的海面。 张乾依旧稳稳伫立船头,双目俯视着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大尾鳍与被血水染红的海水,暗中警惕着那吃了大亏的鳌鱼再次发难。 “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柔和佛号蓦地从空中传来。 张乾心中一凛,抬头望时,却见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一朵足有六尺直径的硕大白莲,一个白衣如雪、乌发如墨的绝美女子嫣然立于其上。 在张乾的凛然目光下,那白衣女子向他微笑颔首,随即将手中提着的一个用紫色竹篾编制而成花篮轻轻抛入海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心有挂碍,故难自在 “观自在尊者!” 如今的张乾却已非早年的独自摸索踏入修行之途的新丁。在一众师友亲朋的指点下,对当今修行界的各方势力及相关人物多有了解,当时便认出那白衣女子的身份。 西方佛门号称广大无边,自佛祖之下,证得元神之境的大能力者亦为数不少,但其中地位最为尊崇的,便要数位列佛祖左右胁侍者的大势至尊者与观自在尊者。 在这一刻,饶是张乾心志已千锤百炼坚如金石,也不由得略有些喉咙干涩,同时悄悄瞥了一眼身后现出些惊魂甫定神色的马骥,暗叹白猿尊者虽送了自己太多好处,交代下的这件事情也未免太过艰难,只刚刚开始便招惹出如此巨擘。 本来在张乾身后嫣然而立的王婉倏地平移身形,到了张乾的身侧与他并肩而立,一张素来清冷恬淡的俏脸上虽然罕有的现出凝重之色,却又不见本分畏缩恐惧,摆明即使是观自在尊者这等强者,她也要与丈夫共同面对。 张乾与王婉同修“灵犀诀”,彼此心意相通,霎时间便以明白妻子心意,心中大为感动的同时亦涌起万丈豪情,忖道:“这一次的事情双方自有章程,却不信你观自在尊者会违约出手。若你当真不要面皮,则咱们夫妇两个只要撑下一招半式,身后自然有人现身撑腰。” 一念及此,他袖底右手凭空现出经万妖至尊空桑婆婆以七色妖火重炼、融合了东岳帝君所遗神兵“天刑”一丝世界本源之力的“无间刀”,五指似有力似无力地捏住刀柄。 与此同时,他眉心识海之内的那面“轩辕镜”的表面隐隐泛起一层淡淡白光,正在镜内空间潜修的先天元胎分身石清虚亦擎定了一根棍棒蓄势待发。 那观自在尊者却先不与“天行舰”上的众人搭话,双目注视着方才抛入海中的竹篮,右手捏成一个形如莲花的玄妙印诀,口中低声念诵道:“金奴儿还不归来,更待何时?” 一语方毕,那只泛着莹莹紫光的竹篮已经从海中飞起落回观自在尊者的纤纤玉指之间。 虽然距离尚远,但张乾锐目如电,早已看清那竹篮上滴水不沾,只在篮底侧躺着一条只有巴掌大小的金须鳌鱼,只是身体末端光秃秃的少了鱼尾。 观自在尊者低头看看篮中那无尾鳌鱼,摇头轻叹一声,另一只手中凭空现出一只莹润如冰的羊脂玉净瓶,瓶口处插着一根碧绿的杨柳细枝。 随着她将手腕轻轻一振,那柳枝上登时便有一片柳叶脱落下来,附着在鳌鱼断尾处,霎时便与其血肉相连生成一体。 那本是恹恹无神的鳌鱼在断尾复生之后,登时恢复几分精神,用那与一身金鳞绝不相匹配的绿色尾巴撑起身子,头颅想着观自在尊者连点几点,似是拜谢她救治之德。 做完这一切后,观自在尊者反手将净瓶收起,另一手轻提竹篮按下云头,落在“天行舰”的甲板之上,向着张乾等人含笑合十道:“诸位施主,贫僧有礼了。” 张乾和王婉都知道这位尊者素来示于人前的女身不过是其诸多法相之一,却不可当真以女子视之,因此其自称“贫僧”却并无差错,当时都不敢怠慢,急忙齐齐地上前一步,深揖还礼道:“不敢,晚辈张乾(王婉),见过观自在尊者。” 他们身后的马骥和阿纤却都不识得眼前这位佛门大能,但看到张乾和王婉如此郑重见礼,各自也都随着上前施礼。 彼此相见已毕,张乾沉声问道:“却不知尊者今日莅临晚辈这艘轻舟,可有什么见教?” 观自在尊者用手一指竹篮中的鳌鱼微笑道:“不瞒施主,贫僧此次专为这孽畜而来。他本是贫僧养在南海紫竹林池塘中的一条金鱼,因为听讲佛法日久而成了气候。日前贫僧一时不查,被他私逃而出,在此惊扰了诸位一场。此皆贫僧管教不严之过,尚请诸位见谅。” 张乾自然知道这番言辞不尽不实,先前那鳌鱼化身于子游上船与己方众人相见时,可口口声声说的是奉了主人之命来劝他们回头。 不过对方既拿出这番说辞,也表明了此次现身并非要违约出手,只是不想派来拦路的手下被自己一刀斩了。这便令张乾悬着的一颗心稍稍安稳了一些,遂陪笑道:“此怪既然是尊者家养之物,自然该由尊者带回去管教,倒是晚辈先前一时鲁莽,出手未免重了几分,还要请尊者勿要见怪。” 双方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却都装得煞有介事,相对哈哈一笑便将这件事情揭过不提。 当时观自在尊者便问起众人的行止。 张乾知道对方是明知故问,自也没有掩饰的必要,遂坦然答道:“晚辈等人闻听东海‘罗刹海市’之期将至,有心赶去凑个热闹。” 观自在尊者将绣眉微蹙,斟酌道:“贫僧有一言在此,尚请诸位三思。由此前往东海,不仅路途遥远,更兼在这茫茫大海之上,暗藏无数凶险,稍有不慎便有舟覆人亡之祸。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诸位皆是明智之士,何苦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罗刹海市’以身犯险?以贫僧愚见,还是及早回头,才是全身之道!” 听了对方这番“苦口婆心”的“肺腑之言”,张乾的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先拱手深施一礼,然后才道:“此诚为尊者金玉之言,只可惜晚辈素来是只会撞破南墙而不回头的执拗性子,不免要辜负尊者一番美意了。” 见对方态度如此坚决,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观自在尊者却也并不着恼,只叹息一声道:“苦海梦迷,浮生难渡。施主执意如此,贫僧亦无话可说,只能遥祝诸位前途珍重,一帆风顺了。告辞!” 言讫更不再言,足下生云腾空冉冉而去,须臾杳然无踪。 张乾遥望长空出神片刻,随即转头对身边的王婉笑道:“婉儿,看来若是心有挂碍,这位名为‘观自在’的尊者也将难得自在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金蝉逃禅 “这婆娘是西方那老贼秃最得力的臂膀,佛门之事大多由其规划经营,又何等得过真正的自在?” 一个满含不屑之意的戏谑笑声在“天行舰”上突兀想起,众人吃惊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面貌俊秀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甲板上。 “白师伯!” 张乾和王婉见是白猿尊者现身,惊喜之下忙上前见礼。 阿纤跟随张乾夫妇这些时日,偶尔也听自家老爷和夫人说起师长,听了这一声称呼,心念一转便猜到眼前这位便是名列妖族七大妖神,而且是其中人气最盛,隐然为无数后辈妖族偶像的白猿尊者,一双晶亮美眸中尽是亮闪闪的小星星。 待到张乾和王婉施礼已毕,她快步跑上前去,推金山倒玉柱地向着偶像大礼参拜,口称:“小妖古阿纤,拜见尊者!” 白猿尊者看着拜倒在面前的小鼠妖,目中隐有一抹晶光闪过,面上带着点惊讶之色笑道:“想不到已在此界绝迹多年的上古异兽‘狙如’血脉竟又复苏,既然在俺面前叩了头,也算是你的缘法,便送你一场造化罢!” 说罢,弹指间便有一点白光飞出,没入了阿纤的眉心。 阿纤身形一僵,随后便发觉脑中多了一片玄奥深邃的法诀。 “这是俺当年与天庭二十八宿之中的女土蝠打赌赢来的一篇《戊土福德真法》,除了可以修成诸般土行神通,还有凝聚福运功德,于冥冥中庇护自己逢凶转吉、遇难成祥。只可惜要修行此法,需要一点先天土德血脉才能入门,如今却恰好便宜了你这小丫头……” “尊者大恩,小妖没齿不忘!” 阿纤早欢喜得疯了,当时将一颗小脑袋在坚硬的甲板上磕得“笃笃”连响如捣蒜一般。 等到阿纤拜谢已毕,张乾又将马骥请到近前,与白猿尊者做了引见。 马骥果然不是凡俗之人,虽然经历了方才的一场变故,此刻竟已平复了心情。他听张乾将白猿尊者称作长辈,当时也不敢有所怠慢,急忙向着对方恭恭敬敬地长揖一拜,道:“岭南马骥,见过尊者。” 白猿尊者却是不闪不避地坦然受了马骥这一礼,笑呵呵地道:“当年俺被那老贼秃算计,西行一路不知拜了你几次,如今你拜还给俺,马马虎虎便算扯平了罢!” 马骥听得懵懵懂懂,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张乾知道白猿尊者此次现身必然有话要说,只是当着马骥之面,这些话又不便说出,当即向马骥告了罪,请了白猿尊者到船上一个房间内相谈。 双方坐定之后,张乾向着白猿尊者苦笑道:“师伯交代的这件事情,似乎不仅仅是助今日的马骥偿还昔日作为佛子金蝉儿时欠下的一段情债。否则,观自在尊者这等人物何至于亲自出面来劝诫警告晚辈回头?” 白猿尊者笑道:“事到如今,俺便也不再瞒你。此事涉及到早年的一场公案,当初佛祖成道后开创佛门,各方慕其大道而投身门下者不计其数,其中便有当时以上古异种灵虫之身得道的金蝉儿。他禀赋得天独厚,本身已是当时妖族中出类拔萃者,在兼修佛门根本法门之后,很快便成就元神纯阳,只差一步便可将纯阳元神返归真空,演化世界成就天仙业位。 “只可惜这一步之遥不啻天涯之隔,此后任凭他如何修行,也再难有所寸进。为了追求天仙之道,金蝉儿做了无数尝试,直至走完当年那一段西行之路,才终于彻悟天仙之道只可自悟而不可他求。他借佛门法门勇猛精进,看似走了捷径,其实却渐渐落入佛祖修行之路的窠臼,而迷失了自身本真。 “明白了这一点后,金蝉儿毅然封禁了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自愿身入轮回多次转世,用万丈红尘一点点消磨深入神魂的佛法烙印,到这一世已差不多功行圆满。只等完了那一场情劫之后,便可将封禁的修为逐渐转化返本还元,变成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再尝试冲击天仙之境。 “只是待他突破天仙之境后,金蝉儿便只是金蝉儿,与佛门再无半点干系。佛门那般贼秃嘴上说什么四大皆空无欲无求,却哪里肯平白损失这么一位无论修为和影响力都举足轻重的巨头,说不得便要从中横加阻拦。 “但金蝉儿也非易于之辈,也不知他与佛祖做了一番怎样交涉之后,最终仿效当年的西行故事,与佛祖定下了一场赌约。双方可各自安排护道之人与阻路之人,修为却都止步于地仙之极,元神真仙一概不得出手。金蝉儿与俺有师徒之名,便将安排护道之人的差事交给俺来做了。” 张乾至此方知前因后果,叹着气道:“晚辈何德何能,竟值得师伯如此看重?” 白猿尊者笑道:“张小子却不可妄自菲薄,你却也是有大气运在身之人,否则也不会得了昔年东岳帝君的遗泽。如今你已证就地仙并度过雷灾,与婉儿丫头刀剑合璧时,更拥有与元神真仙抗衡的本钱,只要佛门那些元神之辈不违约出手,此行当是有惊无险。” 张乾摇头道:“事情恐怕不会如此简单。佛祖智深如海,既然答应这赌约,必然不会只想着以强力干涉,其中或有些其他设计也说不定。” 白猿尊者颔首道:“这话说得却也不错。佛、道、妖那三个老不死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昔日西行之时,俺与金蝉儿便被道门那老牛鼻子算计得焦头烂额,想来老贼秃的手段也不会差到哪里,你总是要多加一万个小心才好。” 张乾忽地呵呵轻笑:“此事固然颇多凶险碍难,却也是一个磨练自身的难得机缘。晚辈修为略有小成,也正有心一会天下修行同道,淬炼功力与刀法。这一场赌约,只要大家都在规矩内出招,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白猿尊者鼓掌笑道:“你有如此自信,那便最好不过。至于赌约规矩,你却也不必担心,放着俺在此,也不会任由那些贼秃会盘外出招!”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海上逢故人 白猿尊者现身交代了事情的始末根由,并做了定在背后撑腰的保证,旋即便又飘然而去。 张乾一行则继续乘“天行舰”东行去赶那罗刹海市。 才行出数百里远近,海面上忽见一片白帆如箭而来,倏忽间已至近前,却是一艘不过七八丈长短的画舫。 这等形制规模的船只本该放在清流湖泊之上做游赏之用,如今却形势在无风三尺浪的浩瀚海洋之中,看上去委实有些古怪。 两船都未降下速度,本来是要交错驶过互不干扰的。 便在一大一小两艘船只交错的一刻,那画舫的船舱之内忽有一个清朗声音传来,清晰地传到“天行舰”上诸人的耳内:“对面船上的莫不是张乾道友,在下晏飞,携拙荆阳氏于此。” 话声传出的同时,那画舫已是倏地停了下来。 听说是当初曾和自己一起为薛锦瑟护法,助她度过金丹三灾中“阴火之灾”的晏飞、阳十娘夫妇,正与马冀在船舱内临窗对坐,一面观赏海景一面随口闲谈的张乾稍稍一怔,心念一动间,“天行舰”也当即定在海上。随即他开口应答:“正是张某在此,两位道友久违。” 那画舫上的舱门打开,一对衣着装扮颇有古风的青年男女并肩走出,男子丰神如玉、女子艳若桃李,恰似珠联璧合的一对玉人,正是当初在“给孤园”有过一面之缘的海外修士晏飞与阳十娘。 “果然是贤伉俪,”张乾已移步出了船舱来到侧面船舷,含笑向下方的画舫上拱手道,“若不嫌弃,还请登船一晤。” “正要叨扰。”当时也不见晏飞夫妇如何作势,身形便如两朵白云般冉冉漂升,点尘不惊地落在“天行舰”的甲板上。 这时在船舱内指点阿纤修行的王婉也闻声走了出来,经张乾引见后与晏飞夫妇行了礼。 两对夫妇之间因有薛锦瑟这共同的朋友,故而彼此间都颇有亲近之意。 张乾又介绍了马骥给晏飞夫妇后,含笑问道:“瀚海无垠,愚夫妇能与贤伉俪巧遇,却也是缘分不浅。” 他心思细密,虽是旧识,却并不知详细根底,因而言辞中含着些不着痕迹地试探之意。 晏飞对此恍若未觉,从容地摆手笑道:“这却不算什么巧遇,张道友或还不知,愚夫妇潜修的潜修之地便在左近。今日在下与拙荆忽觉西方数百里外生出巨大的灵气波动,似是有高人斗法,故此乘船出来查看一二。方才看到张道友座驾时,又感应到这艘黑舰上萦绕着一丝有些熟悉的凛冽刀意,故此冒昧开口相询,结果当真是张道友在此。” 这一番言辞倒也入情入理,张乾并未听出什么破绽,当时将一点戒备之心暂时放下,随口也解释一句道:“方才确是张某与一阻路的海中妖物交手,不想却惊扰了贤伉俪的清修,罪过,罪过!” 晏飞自是一笑了之,随即问起了张乾一行人的行止。 张乾倒也并未隐瞒,坦陈了自己等人将去赶那“罗刹海市”的目的。 “如此却也巧了,”晏飞身边的阳十娘笑道,“愚夫妇也正有意去‘罗刹海市’收购一些物事。不过此时便去却有些早了,只怕还要在海上枯等些时日才是开市之期。诸位若是不弃,可到寒舍略做逗留,也可令愚夫妇稍尽地主之谊。” 张乾早向白猿尊者问明了“罗刹海市”的开市日期,知道对方所言非虚,又想着还不知佛门在那边将如何出招,己方在中途稍作停留,亦不失以不变应万变的良策。 霎时间想通其中利害之后,他又转头征询了王婉和马骥的意见,然后向晏飞夫妇拱手笑道:“如此便叨扰贤伉俪数日。” 当时晏飞夫妇回到自己的画舫上,调头在当前引路。张乾驱动“天行舰”在后面跟随。双方一前一后行驶了六七十里路程,画舫上传来晏飞的声音:“前面便是愚夫妇潜修的岛屿,外面设有掩人耳目的阵法,张道友不必理会,只管笔直向前便是。” 话音未落,那艘画舫仿佛钻入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由船头至船尾,一点点凭空消失在后面几人的视线内。 马骥看着前方空旷无际的海面怔住,张乾却并不迟疑,驱动“天行舰”紧随其后,随着船头穿过那一层无形屏障,甲板上众人眼前的景象登时大异,不仅先前凭空消失的画舫又出现在前方,更远处原先空无一物的海面上又赫然出现了一座方圆不下百里的海岛。 王婉在张乾耳边低声道:“大哥,这阵法却似并非简单的障眼法……” 张乾兼修《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眼界见识自然非同小可,当时颔首低声答道:“这座护岛大阵该是‘太虚灵幻法阵’,不仅可以掩人耳目,令人在外面难以看到那岛屿的存在,更能演化无穷随心而生、亦假亦真的幻象,不过此刻晏道友该是已经关闭了这一层应用。” 说话间,两艘船已经先后在岛边的一个小码头处停泊,众人各自弃舟登岸。 张乾看到码头边有一条青石铺就、一尘不染的道路直通到十数里外的一座青山之中。那山一片蓊郁葱茏,其中又隐隐先出一带琼楼玉宇错落分布的建筑群,俨然是一派神仙人家的气象。 众人中只有马骥一个是肉身凡胎,自也用不着一步步走路,当时各施手段片刻便到了那一片建筑的前面。 晏飞夫妇在家中养了不少童仆侍女,都是在外界精挑细选采买回来的俊秀少年,见是主人和主母携客人归来,一个个都忙不迭地上前来恭迎侍候。 晏飞令人迅速备办了酒宴,当晚在府上盛情款待了张乾一行。 众人在宴席上推杯换盏,或谈论些修行轶事,或讲说些海外奇闻,倒也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一场宴会之后,时候便已不早,阳十娘已安排人为众人布置了客房,亲自引路送几人各去安歇。 张乾和王婉却并不着急就寝,在一盏灯烛前相对而坐。 王婉忽地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如何?” 张乾却听懂了,点一点头答道:“初时尚无破绽,此刻再看则确有些蹊跷。” 夫妇二人便这般静坐着,知道那灯烛燃尽熄灭也没有起身的意思,直到窗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第一百四十六章 故人心易变 便在那一声尖叫入耳的瞬间,张乾和王婉夫妇的身形同时化作流光穿窗而出,只一闪便出现在马骥所在的客房之内。 几乎与他们夫妇不差先后的,晏飞和阳十娘夫妇也化流光飞来。 四双洞察秋毫的眼睛霎时将室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此刻马骥只穿着中衣呆坐在床边,满脸都是不知所措地惊惶之色,置于胸前的右手指间则捏着一根雕镂极尽奇巧的盘珠金凤钗,钗头镶嵌的一颗足有指尖大小的明珠上散射出寸许毫光,将只点着一盏灯烛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在他床榻前三尺之外,一个望之不过二八年华、容颜秀丽无双的少女委顿于地,双目紧闭似已失去知觉。 晏飞先是微现惊愕之色,旋即转作冷厉忿然,目光盯在似是尚未回神的马骥身上,语带冰寒沉声问道:“马公子,此女是贱内的侍婢粉蝶,她为何至此又为何如此,还须要你给出晏某一个交代!” 马骥身躯一震,终于清醒过来,急忙起身连连摆手道:“晏公子莫要误会,方才在下正要就寝,这位……哦,粉蝶姑娘在外面敲门,说是奉主人之命送来换洗衣物。在下不疑有他,便开门请她进来。岂知这位姑娘放下衣物后,却说了些很……很不端庄的胡话,后来更做出些大违礼法的举动。在下身上带着这支由一位故人相赠、据说在危难时自有灵验的凤钗,它不知怎地蓦然大放光华,粉蝶姑娘被这光华一照,只尖叫了一声便成了这般模样,实在是……” 张乾看到那凤钗上明珠的光华已经收敛,却仍能感应到一丝强大灵力的余波,心道:“难怪白猿师伯放心任他经历那场海难,原来是知道他有异宝护身。” 听了马骥的这番言辞,阳十娘也做出阴沉恼怒之色,冷冷地道:“马公子是愚夫妇请来的贵客,贱妾本不敢有所质疑。但粉蝶这丫头是贱妾一手调教出来,素日最是温婉娴静。若说她会如此出格,贱妾怎都不敢置信。好在她该是被公子宝物的灵光慑住魂魄,本身并未受什么伤害。待贱妾施法将她唤醒,听她如何分说此事。” 说罢,扬手发出一片蒙蒙青光,将粉蝶全身笼罩在内。 片刻后青光消散,粉蝶紧闭的双目缓缓张开。 看到室内的这许多人,她脸上满是惶恐之色,急忙就地拜伏在晏飞夫妇身前,颤声道:“主人、主母,婢子……” “粉蝶,你做得好事!”阳十娘劈头打断她要说的话,厉声喝问道,“马公子是岛上贵客,你怎敢枉行非礼之举,全不顾女儿家的廉耻!” 粉蝶俏脸上神色一阵急速变换,忙叩头道:“主母此言从何说起,方才分明是马公子他……他要对婢子无礼。婢子极力抗拒时,被他不知用了甚手段弄得昏迷,还请主人和主母为婢子做主!” “你……”马骥瞠目结舌,欲待分辩却又无从说起。方才发生的事情除他双方各自的一面之词外并无旁证,相较之下,女子作为天然弱势的一方显然更易取信于人。 “不必多说!”晏飞铁青着脸道,“夫人先带粉蝶离开,此事我自有主张。” 待到阳十娘和粉蝶出门,晏飞却不再看马骥一眼,只向着张乾拱手道:“张道友,晏某是看在你的面上,才请这位马公子到我岛上作客。如今发生这等难言之事,道友可有以教我?” 张乾看了看一脸苦恼无奈的马骥,忽地哑然失笑:“晏道友若有高见尽可直言,张某洗耳恭听。” 晏飞目视马骥道:“马公子正当慕艾之年,一时糊涂把持不住也算情有可原。这件事你既然已经做了,那便只好将错就错,晏某索性做个顺水人情,将粉蝶那丫头许配与你,只盼你日后要善待于她。” 马骥越听越不是路,连连摇头道:“此事万万不可!” 晏飞瞋目喝道:“晏某肯让一步,已是瞧了张道友夫妇的金面。粉蝶在我岛上虽是婢女身份,却也得贱内指点而修行有成,不会辱没你的身份。马公子执意推拒,敢是当晏某良善可欺!” 他在说话的同时,稍稍释放出一丝地仙强者的气势。 马骥被他气势所慑,本要辩解的言辞一句也说不出口来。 张乾摇头轻叹,横移一步站到马骥身前,正面对上晏飞,端正了神色问道:“贤伉俪闲居海外仙岛自有逍遥之乐,何苦要来蹚这浑水?”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晏飞半晌无言,良久后方长叹道:“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两位道友有福,能得白猿尊者、青真人那等大能指点教导,自不会了解我等散修之辈的无奈。我夫妇凭早年的一点机缘踏上修行之途,侥幸结成金丹证就地仙。前方虽还有路,我们却因未得完整传承而寸步难行。如今有一个机会放在面前,换作是张道友会否紧紧抓住?” 张乾摇头苦笑:“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张某夫妇本是真心要与贤伉俪交个朋友的……” 晏飞默然片刻,拱手道:“张道友既如此错爱,是否肯卖一个薄面给我夫妇二人?只要你们……” “抱歉!”张乾断然摆手,肃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事恕愚夫妇难以从命!” 晏飞发一声无奈叹息,拱手长揖道:“道不同,难向为谋。愚夫妇惭愧,只能辜负了两位道友的这番美意了!” 话音方落,人已化作一道流光破空而去。 在一旁听了两人对话,却听得如坠五里雾中的马骥带着一脸茫然之色问道:“张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乾正色道:“此事并非一两句话能够说清。马兄若是不想留下来与那位粉蝶姑娘成亲,便先到在下的一件法宝中暂避片刻。待张某解决了眼前之事,咱们再详细分说如何?” 马骥呆了一呆,随即很是果断地拱手道:“既然如此,一切便由张兄做主!” 张乾眉心飞出一道白光裹住马骥,只一卷便将他收入“轩辕镜”内的空间之中。随后他向着王婉笑道:“婉儿,我们一起去看一看佛门设下的这第二道难关如何?” 王婉嫣然一笑,上前与他并肩而行,一起走到房门外面,入目的便是一片厚重如山、浩瀚如海的金光。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两界十方金刚胎藏大阵 此刻,张乾夫妇脚下这座海岛已经完全被一层形如穹庐的浓郁金光笼罩在内,那金光充斥着无边的浩大与雄浑,其中又有无数佛陀、菩萨、天龙、力士的虚影若隐若现。 “老爷,夫人!”阿纤带着一脸惶恐之色疾奔而来。她修为有限,一直在自己的房中安睡而未察觉这边发生的事情,直到外面生出这般大变,她才被心头莫名的一阵压抑和惊悸之感惊醒,探头出来看时才见整个天地都变了模样。 也幸好当年她曾吞下“寒山寺”的佛宝舍利,虽然后来被张乾施法将融入身体的佛宝舍利取出,却终究留了一丝精纯无比的佛家法力在体内。若无这一丝佛家法力的庇护,她早被那金光中蕴含的无边伟力震慑得现出原形。 张乾知道这小鼠妖的一点微薄力量根本无助于眼前之事,当时含笑安慰她几句,随即便也将其收入“轩辕镜”内的空间与马骥作伴。 王婉一双澄明如秋水寒波的美目遥望长空,玉容清冷娇声清冽:“诸位既已驾临,何不现身相见!” 随着这一声清叱,空中的金光如潮水般一阵涌动,现出四尊身高都在三丈以上的护法天神。他们面色分作紫、赤、青、蓝四色,凸目掀鼻,巨口獠牙,身上披挂金鳞重铠,外罩与各自面色相同的战袍,怀中各抱了一柄雕镂无数真言法咒的金刚降魔杵。 张乾见得现身之人,从容拱手笑道:“失敬,原来是佛祖座下镇压四方外道的四大金刚法驾亲临!” 俗话说“佛门广大”,虽然佛祖证道晚于妖尊、道祖,以至于佛门之兴也晚于妖族、道门,却因大开方便之门的缘故,佛门的发展之快颇有后来居上之势。其在元神大能级别的顶层力量上或许还少了几分底蕴,但其中层和基层势力之庞大实已渐渐超过妖族与道门。 其中,十八罗汉与四大金刚,便是佛门在金丹地仙层级的无数次明暗较量中,能够力压妖族与道门的中间力量。 四大金刚,分别是五台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刚,须弥山摩耳崖毗卢沙门大力金刚,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 他们都专修佛门护法斗战神通,平日坐镇四方为佛门传道保驾护航,在无数次地仙金丹层面的战斗从无败绩,四人联手布下佛祖亲传的“两界十方金刚胎藏大阵”,更有数次越级镇压元神大能的记录。 当初佛祖与金蝉子赌斗之时,虽然约定了不会出动元神大能级别的高手,却没说不会动用元神真仙级别的力量。 幸好张乾和王婉夫妇两个亦非易于之辈,刀剑合璧之下同样有斩杀元神大能的成就,斩杀的更是几乎已要突破元神极限的正牌黑山老妖,倒也不会未战先怯弱了自家志气。 “南无阿弥陀佛!”占据正北方位的泼法金刚将怀抱的金杵横于双掌之上,圆睁怪目厉声喝道:“奉佛祖法旨,请金蝉子转世之身回归灵山,觉醒前尘返本还原。若有横加阻拦者,一律以外道邪魔论处!” 张乾见对方摆明略过“先礼”的步骤而要直接刀兵相见,便也懒得虚应故事,冷笑道:“好威风!好煞气!但谁才是外道邪魔,还要在手底见过真章后才有定论!” “大胆!”四大金刚齐齐大怒暴喝,各将手中降魔杵望空一指,又向地一指。 空中金光流转震动之际,无数光点化作曼荼罗花瓣纷纷扬扬漫天飘落。旋又化作无数金刀银戟、慧剑禅杖等佛兵法器,密如雨点般向着张乾和王婉当头落下。 地面上亦有无穷金光涌现,幻化成密密层层的金色莲花。花枝摇摆之间,地水火风一起发动,大地开裂,地肺毒火喷涌,黑风漫天,雨霰雪雹齐至。 这却是“两界十方金刚胎藏大阵”中属于“金刚界”与“胎藏界”的两般变化。 “金刚”之谓取其二义,一为自体坚固,一为业用锐利。其体坚固,如金石之刚,不为外物所坏;其用锐利,如金刃之锋,能摧破惑障。 “胎藏”之谓则譬之胎儿孕于母体之内,亦如莲子蕴含莲房之中,生灭轮转间滋生无穷变化之妙。 “无间刀”与“铸雪剑”化作一黑一白两道光华,分别从张乾和王婉袖中飞出,在两人身交融成一个黑白相间的光圈,锋锐无匹的刀芒剑气成为最坚固的壁垒,所有的佛兵法器、地水火风只稍稍一触这光圈,便立时被绞碎化作金光消散。 刀剑本为杀生凶器,张乾和王婉自然不会只守不攻,拦截下第一波攻势后,便即身刃合一,化作一条通天彻地的黑白光刃,向着空中的四大金刚及漫天金光挥斩而下。 四大金刚齐声诵道:“灵光独耀,迥脱根尘,如如不动,本身圆成!” 言讫,身形融入漫天金光之内。 那金光随之凝缩精炼,化成一座金色半透明琉璃穹顶。 张乾和王婉刀剑合璧幻化的黑白光刃划过那看似单薄脆弱的琉璃穹顶之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却未能在上面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光刃继续落下,没有丝毫停滞地将前方的建筑一分为二又搅成碎屑,等斩落到地面时,那遍地盛开的金色莲花上却升腾起袅袅烟霞,斩落的光刃只能在连成一片的金色烟霞上激荡起层层涟漪,然后便被轻轻托住再不能落下。 在张乾和王婉收敛了刀芒剑光,在虚空现出身形时,四大金刚也重新现身,分居四方形成合围之势。 为首的泼法金刚居高临下俯视喝道:“金刚胎藏,绝地封天。汝二人身入罗网,还不及早束手归降!” 王婉以神念传音道:“大哥,此阵确有金刚之固,我们若要将其击破,只怕要动用刀剑合璧的最后一招。” 张乾抬头仰望,目光透过上方的琉璃穹顶遥望星罗棋布的幽深夜空,同样以神念传音答道:“不必,我提前做了安排,且试一试能否从外面将这龟壳砸开!”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连击,凿穿 不知何时,张乾来时停泊在岛边码头的“天行舰”已悄然升上万丈高空,其化身石清虚正站立在船头,探出半个身子俯瞰下方。 他锐利的目光穿过重重云雾与超过万丈的遥远距离,凝视着如一口金色锅子般封禁了整个海岛的“两界十方金刚胎藏大阵”。 此刻这座大阵已经再生变化,经过了先前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之后,四大金刚全力运转阵法,封天绝地的金光缓缓向内聚拢压缩,每压缩一寸,阵法蕴含的力量便凝练一分,变得愈来愈坚不可摧。 若此阵能完成“纳须弥于芥子”的终极变化,便将化虚为实,转化成一颗微若粟米又坚固无比的金色砂砾。到时即使是元神真仙级数的大能力者,也只能变成一只被禁锢在琥珀之内、丝毫动弹不得的可怜虫蚁。 石清虚向下凝视了片刻,团圆白皙如同满月的脸上现出一抹戏谑的笑意,脚下的“天行舰”随心意旋转了九十度,变成船头向下的垂直状态。 长达百丈的狭长船身上溢出浓郁的黑白二色光华,迅速聚拢向船头,反复凝练压缩化作一个直径不过三尺的黑白光球。 这却是张乾由“天行舰”自身所具“两极元磁真罡”推演的一式杀招,名为“磁暴神雷”。 “去!” 随着石清虚口中发出的一声清叱,“天行舰”的船身在一下剧烈震颤后似被巨力反推向上升高数丈,那颗黑白二色纠缠的“磁暴神雷”则如出膛的炮弹般笔直向下轰向下面的大阵。 御使“天行舰”发出倾力一击之后,石清虚的圆肥身形蓦地从船头弹起,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到了垂直向上的船尾上空,双足用尽平生之力狠命一踏,这艘黑沉沉的百丈巨舰登时如从九天降下的一座倒立险峰,追在那颗“磁暴神雷”后向着大阵笔直插落。 随即,石清虚抬右手从耳朵里抽出那根用兰若寺树妖本体祭炼而成的棍棒,身形如陨落流星般追着“天行舰”向下急坠。在坠落的同时运转“浑天斗胜诀”中的“法天象地”变化,身躯如充气般极具膨胀,手中棍棒亦按相同比例暴涨。 那颗“磁暴神雷”当先轰在已由百里方圆凝缩近半、形如琉璃穹顶的大阵之上。 在一声石破天惊般的霹雳震鸣中,压缩凝练至极点、又分属两种极端的阴阳元磁之力激烈对冲后爆裂开来,转化成一种拥有无比可怕的湮灭之力,将那承受张乾和王婉一记“刀剑合璧”而夷然无损的琉璃穹顶震得发出剧烈震颤且爆出漫天金光。 不过佛祖亲传的阵法终究不凡,虽然光华登时黯淡不少,却终究还是当下了这一击。 随后落下的便是整艘“天行舰”,这件以正牌黑山老妖本体祭炼而成的法宝重如山岳又坚不可摧,即使不凭借任何外力,从万丈高空坠落下来自带的重力,已经是难以想象的恐怖。 狭长尖锐如巨刀锋芒的船头准确刺中“磁暴神雷”轰击的核心位置,只稍稍凝滞一瞬,便在一阵刺耳的摩擦尖啸声中插进三丈左右。而后虽然不能继续深入,却将这琉璃穹顶压得向内深深凹陷下去,表面亦随之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纹。 “给爷破开!” 伴着一声响彻九霄的狂吼,已经变成身高超过三百丈巨人的石清虚抡圆手中如擎天之柱般的大棒,凶狠无比地一棒砸在“天行舰”的船尾处。 正与大阵僵持的“天行舰”登时如一柄刺入油脂的烧红利刃,毫无阻碍地刺穿琉璃穹顶,又余势不衰地刺入遍生金色莲花的地面,百丈船身只有船尾稍稍露出一点。 空中的穹顶与遍地的金莲随之爆碎散逸化作漫天金色光雨,其中有四道光影疾如闪电般想着四方飞射而去,却是四大金刚见势不妙急欲脱身遁走。 “来而不往非礼也,四位都留些下东西罢!” 张乾清朗的笑声从海岛上传来,随即便有一道黑白二色交织的光华冲天而起,在空中又一分为四,在霹雳炸响声中绽开四团因突破音障而生成的音爆云,只一闪便追上急速远去的四道光影,一缠一绕间将四具庞大身躯绞碎,只网开一线放了四颗金灿灿的舍利子破空而去。 他们夫妇二人都是不肯吃亏的人,那四大金刚既然想用大阵将他们封禁镇压,他们当然要还以颜色,于是连用了“剑光分化”与“剑气雷音”两大绝技,斩灭了对方的四具法身。 虽然四大金刚一身修为本源的舍利子尚在,但要怎都要耗上百十年光阴苦修,才能补回今日的损失。 蓦然间,整座海岛开始剧烈震颤摇晃,晏飞夫妇建在岛上的那些房舍纷纷坍塌倾覆,他们养在家中的那些侍婢童仆惊慌失措地哭喊逃命。 也亏得张乾先前留了一线余地,化身石清虚以“天行舰”破阵时偏移了一点方向,避开了晏飞的住宅,否则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活命。 眼见得这座海岛因为地脉已毁于“天行舰”的全力一击之下,很快便要沉没入海底,张乾索性将好人做到底,在空中将右边衣袖一张,用出已颇修成几分火候的“袖里乾坤”神通,袖口凭空生出无穷吸力,岛上那些人俱都身不由己地飞了起来,一个个都渐渐缩小成豆粒般大,飘飘摇摇落入那黑洞洞的衣袖之内。 做完这一切后,他先收了化身,又召回没入地下的“天行舰”,使其凭空悬浮,自己和王婉落足其上。而后便不再看下方地面崩裂、地火涌出的海岛,望空拱手道:“还两位道友请现身相见!” 两道流光自海底飞出,在“天行舰”船头十数丈外化作晏飞、阳十娘和那唤作“粉蝶”的侍女,三人面色尽都无比难看。 张乾神色从容,淡淡地道:“面对佛门‘两界十方金刚胎藏大阵’,张某实在无法留手,很抱歉毁了两位道友的岛屿。此事的是非曲直,你我心中各有衡量,日后为敌为友,只在两位道友的一念之间!” 第一百四十九章 龙女约,凤钗缘 “罢了罢了!”晏飞喟然长叹,“今日之事,是我夫妇二人对不起朋友在先,又如何能怨到张道友身上?只要张道友加怪罪,我们便心满意足了。” 这结果也早在张乾的意料之中,对方一介散修,宛如无根浮萍,却能修行到缔结金丹证就地仙,自然缺不了八面玲珑的做人手段。 若换做旁人,既有了算计自己的前科,张乾定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但晏飞夫妇与锦瑟有久,瞧在她的面子上,须给他们留一线回旋余地。 但他的宽容也仅此而已,若这夫妇二人不知好歹,不思己过反要对他记恨在心,那他也不会再顾及锦瑟的面子。 眼见得对方知情识趣,张乾便也不为己甚,抬起衣袖一抖,将先前用“袖里乾坤”神通收纳的众人放出来安置在甲板上,转换了笑颜道:“在下不欲多伤人命,故此将贵府内的仆婢收入袖中,这便都还给晏道友罢!” 晏飞苦笑道:“张道友固是宅心仁厚,但我夫妇失了立足之地,已准备往琼州投奔舅兄,却不方便安置这许多人。若是不弃,在下便将他们尽数奉送以供日常使唤,也算聊表歉疚之心,还请张道友勿要推拒!” 说罢,也不容张乾开口客套,拱一拱手便带了妻子和侍女粉蝶破空而去。 张乾遥望三人瞬间远去的背影,向着王婉摇头叹道:“有这次的事情,今后咱们与这两位却不好相处了,却是何苦来哉!” 王婉却没他这般感慨,玉容依然恬淡清冷:“能否继续相处,关键不在咱们,只看他们是否真正想通。便是做不成朋友,也只会是他们的损失。” 夫妻俩说话间转回身时,便见那些侍婢童仆已乖觉地拜倒在甲板上,齐声唤道:“奴婢能见过主人、主母!” 他们已亲耳听到晏飞将自己等人当做礼物转让出去,又亲眼见过张乾的翻天覆地的骇人手段,心中自不会更不敢有任何想法。 张乾摆手道:“你们暂且在这船上安身。等到了陆上,可依照自己意愿,去留随心。” 说罢,将马骥和阿纤从“轩辕镜”的法宝空间内放了出来,先让王婉以女主人的身份带着阿纤去安置这些人,然后请马骥到船舱内说话。 二人落座之后,不等马骥开口,张乾便先发制人:“马兄,想必你心中有许多疑问,不过在为你解惑之前,张某想先向你请教一事——你此次出海寻找那‘罗刹海市’,可是另有所求?” 马骥略一踌躇,随即从怀中取出那枚凤钗托在掌心,叹道:“张兄猜得不错,在下所求的并非什么财货,而是见一见此钗的主人。” 张乾油然道:“如此说来,其中还有一段故事了?” 马骥面上现出缅怀之色:“三年前,在下有缘邂逅了一位姑娘,彼此……算是互有好感。那位姑娘自陈是东海人氏,随父兄到中原做些生意,不日还要出海归家。又交代说我若对其有意,便与今年赶赴‘罗刹海市’相见,并留下此钗作为信物。只是在下不曾想到,此钗竟是一件异宝,难道她……” 按照佛祖与金蝉儿的赌约,张乾却不可在金蝉儿觉醒前世记忆之前主动揭破事情的真相。但为了安抚马骥以免其凭空猜疑,他说不得又要编织一番圆满说辞。好在为了掩饰穿越者的隐秘身份,说谎圆谎这等操作于他而言已是驾轻就熟,当时含着微笑从容道: “马兄有所不知,与你一见钟情的那位姑娘确非凡间女子,而是西海龙君爱女,素有‘四海第一美人’之誉的敖琳公主。能得到这位公主殿下的垂青,马兄当真是艳福齐天。” 听得心仪女子的身份时,马骥总有些心理准备,也不由惊得呆若木鸡。听到张乾后面的取笑之语,又不免在心中欣喜之余有些羞赧,好半晌才平复了复杂的心情,试探问道:“张兄既知究里,前番那般及时地出现救在下与危难之间,应该也并非巧合罢?” 张乾笑道:“马兄既已猜到,在下也便不再隐瞒。敖琳公主出身高贵又姿容绝世,多年来自少不了倾慕之人。但她性情恬静一心修行,对所有的追求者从来不假辞色。如今她唯独钟情于马兄,若你是那些倾慕和追求公主之人,会如何想又如何做?” 马骥倒吸一口凉气,面色转白问道:“张兄言下之意,前两次的阻路之人,都是……” 张乾点头道:“事情便如马兄所想了。不过马兄也不必过分忧心,公主也早料到此事,因而转托了在下的一位长辈,命我夫妇二人一路护送马兄前往‘罗刹海市’,成全你们这一段天赐姻缘。” 马骥用手指轻轻抚摸手中的凤钗,遥想佳人的音容笑貌,满怀感动地叹道:“马某一介凡夫俗子,何德何能承受如此深情厚意?” 再三感慨之后,他又起身想着张乾郑重拱手深揖,恳切地道:“要劳烦张兄与嫂夫人陪在下经历这许多劫难,此恩没齿不忘。” 见自己这一番真假相掺的言辞将他哄得深信不疑,张乾腹中暗自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实不相瞒,我夫妇二人此次出力,也是收了那位长辈好处的,马兄不必言谢。” 马骥见他如此“坦诚”,不免又添加了几分对他信任和感激。 两人说话间,一轮红日已跃出在海面上,将一望无尽的大海浸染成一片火红之色,满目瑰丽绚烂。王婉和阿纤已经将那些侍婢和童仆安置妥当,又为他们各自分派了职司。 这些人都经过晏飞夫妇的精心调教,在迅速适应新的环境后迅速进入角色,天色刚刚放亮便各自有条不紊忙碌起来,其中几个专门负责餐厨事宜的厨娘用船上的食材做好精致素雅的早餐,带着些忐忑的心情送来请新主人品尝。 张乾和王婉虽都过惯了平实朴素的日子,却也不会矫情地抵触这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享受,用过饭后很是褒扬赞许了几句,当时令这些换了主家的仆婢安下心来。 第一百五十章 一语成谶 船行海上,破浪而行。 其实以“天行舰”的速度,只要一日工夫便可横渡万里海域,赶到那“罗刹海市”的所在。 但自马骥登船的一刻,佛祖与金蝉儿这两位大能的赌约便已开始,张乾自然不敢弄此机巧,只能驱使着“天行舰”不徐不疾向前行进,等待佛门继续出招。 如此接连行驶数日,前方的航路上忽地出现了一艘体型不逊于“天行舰”,却装饰得奢华无比又如一座海上宫殿的巨大楼船。 张乾虽猜多半来者不善,却又想佛门该不会这么快再次出手,不由得略感纳闷。 但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方既已公然拦路,他也只有先看一看来者身份,而后见招拆招。 心念微动之下,正在行驶的“天行舰”倏地停在海上,与那艘巨型楼船遥想对峙,而后和王婉一起来到船头。 目力所及,夫妻二人看到那楼船的甲板上并不见水手,却只有许多妖童媛女往来行走,建成雕梁画栋的楼阁形状的船舱内则传出宛转悠扬的歌乐之声。 张乾正待开口喝问,却有一个充满磁性魅力的男子声音从楼船上传了过了:“东海散人海九灵,今日欣闻马龙媒公子至此,不揣冒昧前来相候。鄙人已于船上略备薄酒,若公子有暇,尚请拨冗移驾!” “九灵妖神海公子!” 张乾听得这个名字时,立时想到了对方的身份。这是在东海修炼有成,独霸了一方海域的妖神。 这位大妖虽幻化做翩翩少年形貌,本体却是一头上古异种九头海蛇,虽未能跻身七大妖神之列,却也是非寻常妖神可以比拟,算是东海无尽海域中举足轻重的一方势力。 若今日这海九灵开口邀请的是自己,张乾或许还以为他是有意结交。毕竟随着这些年做下的一桩桩大事,他们夫妻两个已是修行界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便是等闲的元神真仙或妖神也不敢有分毫小觑。但对方话锋直接指向了马骥,显然是来者不善。 这时马骥也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正听到了对方的邀约之言,不由得愕然道:“张兄,小弟与这位海公子素不相识,他因何会拦路相邀?该不会便是如你先前说的那般,是因倾慕和追求公主而来寻小弟的晦气罢?”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张乾,隐约听说这位妖神早年确曾追求过龙女敖琳,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连续吃了几个闭门羹后黯然而退。若被他知晓敖琳垂青于马骥,确有可能从中作梗。 至于对方如何知晓此事,自然是佛门中那群面善腹黑的秃头做的手脚。只要手脚干净又不曾泄露马骥为金蝉儿转世之身这一最关键的信息,便算不得有违赌约。 张乾想不到自己日前不过随意扯一个谎糊弄马骥,今日便当真一语成谶,给马骥招来如此一个难缠的“情敌”,一时间也颇有些头痛。 他先看一看身边的王婉,见她仍是保持着素日的淡静从容,向自己微微颔首,表示一切由自己做主,便对马骥道:“不管对方有何意图,既然找上门来,也便容不得咱们回避,只有见招拆招一途了。” 马骥倒也甚是洒脱,拱手道:“便依张兄之见。” 当下张乾吩咐阿纤看守好船只,又悄悄留下分身石清虚以防意外之便,然后夫妻二人施法携了马骥,御风而行来到对面楼船之上。 三人的脚才落在甲板之上,便听到船舱内传出一声朗笑,两队服饰华美的少女袅袅婷婷走出来分列左右,随后有一个头上朱缨宝饰、遍身锦绣绮罗,面如冠玉,目若晨星,俊秀姿容差可比肩马骥的年轻公子缓步踱出。 这公子满面骀荡春风,一派温润如玉的君子气度,向着对面的三人拱手笑道:“三位赏光莅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酒宴已经备下,还请入内就坐。” 张乾上前拱手还礼,不卑不亢地回应道:“多承海公子盛情,我等谨此致谢。” 王婉夫唱妇随,跟在张乾身边还了一礼。 马骥登上这楼船时心中还有些忐忑,此刻见到正主反而镇定下来,见张乾和王婉应对从容,便也风度翩翩地拱手为礼。虽然身上的服饰远不如对方雍容华贵,但硬是凭着胜出一线的颜值分庭抗礼,并没有丝毫输阵输人。 当下宾主双方相携进了船舱。 这间设计成大厅的船舱宽敞至极,足可容纳上千人而不嫌拥挤。 海九灵依照古礼,请张乾等三人分别在一张朱漆几案后的坐席上叠腿跪坐。随后自己也在主位坐定,举手轻轻互击两下。 登时有许多相貌俊美的锦衣童子用水晶托盘捧来各种以金玉之器盛放的玉液琼浆、珍馐佳肴,井然有序地摆放在各人面前的几案上。 海九灵举起金樽向众人致意道:“鄙人方才不曾远迎佳客,且以此杯向马公子、张道友、张夫人谢罪。” 张乾等三人齐道“不敢”,举杯和海九灵一起一饮而尽。 饮下这杯酒后,在分列于大厅左右的两班美女乐师笙箫齐动,八音共鸣,演奏出一曲不知名的曼妙仙音。有一队身着霓裳羽衣的舞姬翩然而至,在众人面前演化妙相之舞。 在袅袅丝竹与盈盈舞袖之间,海九灵不住举杯劝饮,张三人在这等殷勤盛情之下不觉都多饮了几杯。 张乾和王婉各有修为在身,这几杯酒还不当回事,马骥则已不免有了些熏熏之意。 海九灵见状,当即笑道:“如此粗陋舞乐,实在有污贵客耳目。鄙人还特意备下了一场绝妙歌乐,敬请三位观赏。” 说罢,屈起右手的中指轻轻一弹,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指尖飞出,却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急速膨胀,转眼间已变成一个直径足有五丈的浑圆水球,离着地板三尺凭虚悬浮,而水球的正中竟有一个身形无比曼妙的窈窕少女。 此女的面容精致到寻不出半点瑕疵,宛如上天鬼斧神工创造的一件最完美的艺术品。她的上半身不着寸缕,只用一头随意披散的墨绿色秀发遮住大半光洁粉背,两片巴掌大小的贝壳护住胸前春光,却因此而平添了十二分诱人遐思的魅力。而她的下半身,赫然竟是一条整齐排布细密金色鳞片的巨大鱼尾。 第一百五十一章 轻舍无价宝,果然有情郎 见张乾三人的面含都现出惊异之色,其中尤以马骥为甚,海九灵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略显自得的笑意:“此女名为‘采玉’,出身南海鲛族,而且是一个鲛族部落的族长之女。她去年被人掳走带到‘罗刹海市’出售,鄙人花费了极大的代价才将她买到手中。” 张乾虽然早见惯这世界的种种神奇之处,却也没有想到竟能亲眼看到一条前世传说中的美人鱼,一时间看得有些失神。直到耳边传来王婉凝成一根有如实质的细针狠狠刺入耳中的冷哼声,才蓦地醒转过来,急忙向目光清冷看着自己的妻子投去一个讪讪的笑容,然后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心无旁骛。 海九灵举起酒杯向着那水球中的鲛女吩咐道:“采玉,贵客当前,还不快献歌!” 鲛女采玉的一双秋水般的明眸中闪过一丝凄苦与黯然之色,却乖巧地轻轻颔首,随即也用乐师伴奏,轻启樱唇微张贝齿,清唱了一支奇异的歌曲。 此曲甚是古怪,不仅没有固定的曲调,甚至并无一字歌词,完全是由一些“咿咿呀呀”之类毫无意义的音节组合而成。 然而在她空灵轻妙的嗓音加持下,原本毫无规律的曲调和毫无意义的音节立时变成世间最动人的歌曲,如怡人春风,又似润泽甘霖,一点一点地浸入听者的心灵,令其不由自主地随着歌者心湖荡漾生波。 不知不觉间,这低吟浅唱的鲛女采玉一曲歌罢,两行晶莹的泪珠由眼角溢出,沿着香腮滚落下来,竟穿过她所在的水球落在地上。却又如彼此之间心有灵犀的小小生灵般相互牵引着滚到一处融为一体,最终凝结成一颗约有指尖大小、皎洁圆润的无瑕明珠。 偌大厅堂内沉寂良久,落针可闻,后来还是海九灵当先轻轻鼓掌,随即张手虚抓,将那颗明珠摄来捏在指间,含笑叹息道:“果然是‘此曲只应天上有’,每次听到如此美妙仙音,我便感觉那千里海域的价钱当真物超所值。马公子,你以为此女如何?” 马骥也清醒了过来,闻言由衷赞叹道:“人道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却不想这位采玉姑娘的一哭,同样可以倾城倾国。” 听他如此褒赞,海九灵哈哈一笑,突兀地道:“既然马公子喜欢此女,鄙人便将她送你如何?” 马骥吓了一跳,急忙摆手道:“海公子休要说笑,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在下岂敢接受如此厚赐!” 海九灵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无功自不受禄,而受禄自必有功。实不相瞒,鄙人此次邀请马公子前来,却有一件小事相求。若蒙允准,此女便是送给马公子的谢礼!” 闻得此言,马骥心中登时一凛:“果然是会无好会,宴无好宴,此刻终于到了图穷匕见之时。” 不过他已见识过张乾的手段,有这座靠山在侧,心中倒也没有多少胆怯,问道:“不知海公子所言何事?” 海九灵淡淡地道:“鄙人只想请海公子立即回转中土,终生不再泛舟出海!” 马骥却是生就执拗性子,听到对方这句话已然透露出清晰的敌意,便也收了脸上的笑意,淡淡地拱手答道:“马某尚有一个约会未赴,短时间内还没有回归中土的意愿,只好向海公子说一声‘抱歉’了。” 海九灵见他不假思索一口回绝,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摇头笑道:“不为美色所动,马公子果然有大丈夫本色。然而丈夫处世,总该要成就一番事业,方不负此生。此去往东南方向三千里外有一个极大的海岛,岛上有一国名为‘日出之国’,国中有沃野数千里,人口数百万,端地是物阜民丰。此国上下皆将鄙人作为神灵崇拜,一切皆任鄙人予取予求。若马公子愿意,鄙人可以送公子到那国中做个国主,虽不若中土皇帝那般尊荣,却也是一份足以传承百代的基业。” 马骥仍是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拱了拱手,言简意赅地答道:“好意心领,恕难从命!” 旁边的张乾和王婉见此情形,倒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须知如今的马骥尚未觉醒前生记忆,还不是那位功参造化的佛子金蝉儿,只是一个出身商贾家庭的弱冠青年。 他能够毫不犹豫地拒绝采玉那能绝色美人与入主千里之国的机会,足见得对那位龙女敖琳情深意重。 不管那敖琳公主对前世的金蝉儿如何痴心爱恋,如今的马骥也算用同样的情意回报了。 “好,不愧是公主看重的人,本座却是小看了你!” 随着将自称由“鄙人”换为“本座”,海九灵捏在指间的明珠蓦地无声无息崩解粉碎,俊秀的面容上笼罩了一层令人心悸的寒霜,无形而有质的恐怖压力铺天盖地地向马骥迫去。 “既然这两件礼物难如马公子之言,本座便再送你第三件礼物。只是这一件礼物你定然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因为它便是你的性命!” “嘿!” 张乾口中发出一声冷笑,跪坐在几案后的雄壮身形蓦地一下模糊,随即便站在了海九灵与马骥当中。 同一时间,与张乾心有灵犀的王婉同样用个身法闪身而出,与他并肩而立直面海九灵。 夫妻二人身上透出刀剑锋锐之气,彼此交织融合化作一座同样无形而有质的刀山剑岳,堪堪抵住海九灵如怒海狂潮般的强大气势。 张乾拱手道:“海公子既是雅人,怎不知‘君子不强人所难’的道理?” 海九灵双目之中杀机大盛:“张乾、王婉,休要以为背后有青道人与白猿尊者作靠山,或是曾侥幸斩杀了黑山老妖,便以为有与本座为敌的本钱。本座不愿招惹那青道人和白猿尊者,却并不是真怕了他们。至于那黑山老妖,在妖神之中不过是个末流货色,远没有与本座相提并论的资格。” 张乾心中冷笑:“若你知道我们夫妻斩杀的一真一假两个黑山老妖,怕就说不出这等便宜话!” 不过对方轻视自己夫妇两个有利无害,他自然不会好心提醒对方,只是昂然道:“我们夫妇虽有长辈,却也不是遇到什么人都值得惊动他们。至于斩杀黑山老妖依靠的是侥幸还是真才实学,尊驾大可亲自来试一试!”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九灵神狱法 “好胆气!”海九灵怒极而笑,“既然你如此说,本座却当真要试一试你们是否有与如此狂言相配的实力!” 言罢,众人脚下的这一艘巨大楼船蓦地凭空消失,下方的甲板也变成了无垠碧涛。 马骥的身体陡然下坠,一张俊脸立时惨变,正要开口向着张乾呼救时,远处的“天行舰”上倏地伸过来一条手臂,横越了足有二三里的距离,抓着衣领将他拖了回去,却是张乾留在船上的分身石清虚及时出手。 此刻海面上便只有张乾与王婉夫妇二人如履平地般踏波而立,与同样踩踏碧涛的海九灵遥相对峙。 海九灵冷然道:“你们是后进晚辈,若是平手相斗,未免被人说本座以大欺小。本座有神通名为‘九灵神狱法’,可演化出九座神威炼狱。若你们能闯过其中的三座,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张乾知道对方终究还是有所顾忌,并不敢当真将事情做绝,所以才提出这般留有回旋余地的比斗方式。而他也不愿平白与这等妖族巨擘生死相见,于是拱手道:“正要领教阁下神通!” 海九灵喝道:“那便先接本座‘万蛇狱’!” 在喝声中,他脑后现出一道长达万丈的黑气,一抖之下崩裂破碎,化作上下四方皆弥漫无边黑色雾气的空间。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丝丝嘶吼声中,无数手腕粗细、七尺长短、顶生独角、肋生膜翼的黑鳞长蛇从黑雾中钻出,震动膜翼汇聚成一片绵延数十里方圆的黑云向张乾和王婉蜂拥而去。 看着那些吞吐蛇信并不是张口露出森白钩牙的黑蛇,王婉的俏脸上现出厌恶之色,口中发出一声清叱,“铸雪剑”化作一道白光从袖底飞出,在空中画出一个直径在千丈左右的晶亮光圈,凡是飞入这光圈范围内的黑蛇尽都被犀利无匹的剑气切割成七八段,如同雨点般扑簌簌坠落。 只是这些蛇段在坠落的中途,都化作丝丝缕缕的黑气重新聚集在一起,又化作一条条完整的黑蛇。 张乾见这些黑蛇死而复生似杀之不尽,仔细感应之下发现那些黑气中蕴含浓重的阴气,心中登时有了主张。 一道白光在他脑后闪过,“轩辕镜”凭空出现,被他吸附在张开的右掌掌心。 随着修为日益精进,这面上古异宝已即将被他祭炼圆满,也能被他激发出蕴藏的绝大部分威能。 “大!” 张乾口中一声轻喝,那面本来只有八寸直径的斑驳古镜迎风便涨,霎时变得足有车轮大小。 幽深晦暗的镜面蓦地变成刺目的金红之色,宛如天上的那轮煌煌大日坠入人间落在张乾的掌中。一蓬灼热无比的金红色光华从镜面喷薄而出。随着张乾原地旋身的动作,化作一片金红色怒涛狂潮,肆意泼洒在铺天盖地飞来的黑蛇群中。 “轩辕镜”所蕴五大神光之中的“离精神光”秉天地至阳之力,恰是天地间一切阴气克星,神光所到之处,如汤沃雪般将那些黑蛇炼化蒸发归于虚无,再不能如先前般汇聚重生。 隐身在黑雾之中的海九灵见蛇潮不能建功,神色微变喝道:“想不到巩道人的‘轩辕镜’竟落到你的手里。不过纵使是这件上古异宝,也休想轻易破本座的‘万蛇狱’!” 已损失了小半的黑蛇忽地向后退却,在脱离了“离精神光”的笼罩范围后,纷纷鼓荡膜翼冲天而起,在高空彼此纠缠融合,化作一条头如丘峦体如长堤的万丈巨蟒,向着张乾和王婉怒声嘶吼,一张似能吞天噬地的巨口中喷吐出无边黑色玄霜,携着似乎能冻结灵魂的彻骨阴寒之气当空垂落。 张乾将“轩辕镜”脱手祭在空中,无穷无尽的“离精神光”如太阳真火喷薄而出,堪堪抵住由上而下垂落的黑霜。但这一次却未能将这黑霜炼化蒸发,而是形成势均力敌的僵持局面。 毕竟阴阳二气并无高下之别,彼此互相克制,孰高孰下,还要看各自的品质和数量。 论品质当然是“轩辕镜”这件上古异宝所发的“离精神光”更胜一筹,但论数量却是修为境界稳稳压住张乾一头的海九灵占优,因此最终的胜负尚未可断言。 但双方都未将胜负寄托在这等试探性的攻击上面。 那头巨蟒在喷吐了这一口玄阴黑霜之后,扭动身躯只扑而下,张口便要将张乾和王婉吞下腹中。相比之下,这具长逾万丈的庞大身躯,才是它最强横的攻击手段。 而在巨蟒扑来的瞬间,张乾祭在空中的“轩辕镜”蓦地光影变幻,由煌煌大日化作皎皎明月,放射出无边皎洁清辉照在巨蟒的身上,却是五大神光之中的“定形神光”。 那巨蟒被这神光一照,庞大的身躯登时如定格一般,保持着择人而食的扑击动作凝定在虚空。 “婉儿!” 张乾口中发出一声断喝,身体与“无间刀”化作一条长达千丈的黑光冲天而起。 王婉与他共修“灵犀诀”,彼此心意相通,只听到这一声呼唤便明其心意,同样身剑合一化作一条千丈白练破空而飞。 一黑一白两道光华过出,同时在空气中拖出一串音爆气浪,却是都用出“剑气雷音”的绝技,将速度提升至极限。 但见那一刀一剑幻化的黑白两道光华便如两条蛟龙夭矫飞腾,双尾相交,身躯开合,便如一柄巨大的剪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至那巨蟒近前,在它堪堪挣脱“定形神光”禁锢的瞬间,照定头颈相连之处交叉剪过,如迎风剪草一铡两断。 巨蟒头颈无声断开,断口出喷涌出无边黑气,到后来头颅和身躯也化作黑气消散。 随着巨蟒的消失,天地间弥漫的黑气也消散于无形,却是已经破了这“万蛇狱”。 海九灵面冷如冰,向着收敛剑光现出身形的张乾夫妇喝道:“再接本座‘寒冰狱’!” 一道白气复在脑后升起,向外一张化作一上一下、一正一反两座绵延无尽的冰山。每一座冰山上都分布着数之不尽、耸立如刀山枪林的冰峰。 张乾和王婉便被这两座冰山夹在中间,只如深陷两扇尚未合拢的磨盘之中的渺小虫蚁。只待这磨盘上下一合,登时便要被碾压作齑粉! 第一百五十三章 灵犀三绝 随着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隆隆巨响,上下两座绵延冰山剧烈震颤着移动起来,果然是向着当中缓缓合拢。 王婉试着放出一道剑光,在头顶的冰山上开一道深达百丈的巨大沟壑,但深壑的底部露出的仍是皑皑坚冰,根本无从估量冰层的具体厚度。 而是等到那剑光散去后,这道深壑竟随即合拢,转眼间便恢复原状。 张乾也再度祭起“轩辕镜”,由上而下放出大片金红色“离精神光”,将下方冰山上的参差冰峰融化了大片。 但那冰峰亦是随融随生,似是永无穷尽。 在夫妻二人先后出手试探后,上下的两座冰山之间又合拢了不少,最高的几座冰峰已堪堪彼此碰触或交错。 海九灵的声音自极远处传来,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本座这‘寒冰狱’蕴含北方癸水之精、玄冥之气,生生不息,不毁不灭。你们若不想粉身碎骨,便及早出言认输!” 张乾冷笑:“天地尚有返归混沌之日,区区一座‘寒冰狱’,又哪能真正不毁不灭?它之所以能生生不息,只是因为我们施加的破坏还不够彻底!婉儿,‘锦瑟无端五十弦’!” 王婉曼声道:“一弦一柱思华年!” 这几年两人在海外潜修,将合创的那一招刀剑合璧的“灵犀诀”不断推演升华,最后一化为三,改称“灵犀三绝”。 王婉虽然性子清冷,但终不免有些少女情怀,故此用了三联颇为缠绵悱恻的诗句为这三式杀招命名。 先前破“万蛇狱”斩巨蟒的那一招便是其中之一,名为“似把剪刀裁别恨,两人分得一般愁”。 在喝出第二招的名称后,夫妻二人再度身刃合一,化作一黑一白两道光华冲天而起。 两道光华在空中彼此交融合二为一,转换成一种灰蒙蒙的混沌光影。这灰色光影在往来飞行穿梭的过程中越拖越长、越拉越细,到最后变成一根根纵横交错、细如毫发的灰色光线,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两座冰山之间的空间。 “斩!” 夫妻二人的一声喝斥在虚空响起回荡不绝,那密布虚空的灰色光线则如一面巨大罗网般迎向从上方落下的冰山。 然而这一张罗网的作用绝不只是将那冰山网住而阻拦其下坠之势。 这些灰色光线赫然拥有不可思议的锋利,所到过处如滚烫的刀刃切入油脂般,毫无阻碍地没入冰山之内。 这些没入山体内的光线有的继续向上切割,有的则像四方推进,只是一闪之间便从冰山的背面及周围透出。 正在下坠的冰山蓦地凝定了一瞬,而后山体发出一阵剧烈抖动,轰然碎裂化作无数大大小小的冰块,如无数流星陨落般砸在下方的冰山上,将一座座参差耸立的冰峰砸得支离破碎。 原来张乾与王婉刀剑合璧幻化的灰色光线,在切割山体的同时亦将冰山内部的癸水之力和玄冥之气切割的七零八落,令其失去复原的机会而彻底崩溃。 蓦然间,满目疮痍的冰山化为白气,翻翻滚滚地倒流回海九灵的脑后,眼前的仍是那片碧波荡漾的海域,方才的一切似乎只是幻象。 看着在前方凭空现身出来的张乾和王婉,海九灵沉声道:“想不到你们竟练成了号称‘一剑破万法’的‘炼剑成丝’绝技,难怪本座的‘寒冰狱’困不住你们。本座最后一招用的是‘虚空狱’,若你们仍能脱身出来,便算是赢了。” 说话间,他脑后现出一道深邃幽暗的黑光,向下一扫将张乾和王婉卷入其中消失不见。 张乾和王婉都只感到眼前一花,回过神来时却发现两眼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张乾唯恐海九灵用什么阴毒手段暗算自己夫妻,急忙将“轩辕镜”擎在左手中,放出一道皎洁光华照彻周围的一片区域。 夫妻二人借着宝镜光华向四周张望时,发现身处在一片空荡荡的幽暗空间之内,上下四方完全看不到边际,也听不到任何声息。 张乾修习了巩元方的“袖里乾坤”神通,虽然限于修为境界而只有小成,却也对这等空间类的神通术法颇有感悟,仔细观察片刻后对王婉道:“婉儿,所谓‘虚空狱’该是海九灵以莫大法力开辟的一处洞天,若只是面积广阔倒还罢了,凭咱们‘剑气雷音’的极速,多耗些时间总能摸到边际。 “但这神通能被他用作对付咱们的压轴大招,必然不会如此简单。为夫料定这‘虚空狱’中必然还包括了扭曲和折叠空间的手段,那便当真有些麻烦了。” 王婉却是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从容道:“不管什么手段,纵使在未知的情形下才最可怕。大哥你既然已猜到对方底细,难道会没有应对的方法?” 张乾哈哈一笑道:“婉儿果然知我。对于旁人来说,这‘虚空狱’或是最闯的一关,但咱们夫妻要破它则再容易不过,关键便在咱们那‘灵犀三绝’的最后一招‘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上!” 王婉冰雪聪明一点即通,脱口道:“速度?” 张乾颔首道:“不错。若要打破一方不知有多少扭曲和这地的混乱空间,最好的方法便是极致的力量或极致的速度。前者咱们还不具备,后者却完全可以做到!” 两人既已定计更不怠慢,各自驾驭刀剑往左右两边飞去,而后那一黑一白两道光华同时折向回飞,以极高的速度拖着一连串音爆气浪迎面撞向彼此形如拼命。 这最后的一招,其实便是他们用以斩杀正牌黑山老妖的那一式“灵犀诀”,经过这些年的推演磨合,夫妻二人再次施展时,虽还有一定的危险性,却远不及当时十中博一的成功率。 两道百丈光华不偏不倚地在虚空中狠狠地撞击在一起,而后倏地凭空消失。紧接着便是这一方无垠虚空开始生出剧烈动荡,多处空间现出一道道细密如蛛网般的裂缝。 独自凝立在海面上的海九灵立时生出感应,正要做些什么时,便看到前方的虚空中陡然裂开一个口子,而后隐约感到有一阵清风从身边一掠而过。 等到他蓦地旋身转向后面时,正看到面色略有些苍白的张乾和王婉在海面上定住身形。 “你们……” 他刚要开口说话,脸色陡然一变,伸手在肩头一抹,一缕发丝赫然在握,以他的眼里,当时便从发丝的断口看出它们是被利刃切断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妍媸颠倒,罗刹之国 海九灵清楚,方才张乾和王婉驭刃合击的一招实在太快,快到只凭速度便硬生生引发自己“虚空狱”的混沌空间崩溃,快到完全超出自己妖神实力的反应能力。 他们可以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形下斩落自己的发丝,便同样能够斩落自己的首级。 当然,他本体为九头海蛇,便是被斩落一头,也只是受伤而不会危及性命,相比对方也是清楚这一点,才在下手时留有余地,而没有彻底撕破脸。 此刻他思考的问题是——这两人施展那招合击之术后分明消耗极大,多半没有再来一次的余力,自己是否要趁机毁诺出手,就此将他们除掉。 便在他迅速衡量这般做的利弊得失时,瞥眼看到那艘黑色巨舰缓缓驶进,舰身上泛起一层黑白二色交织的淡淡光华,其中蕴含的能量波动令他也隐隐生出心悸之感,也驱散了他心中不好念头。 张乾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愚夫妇侥幸过关,不知海公子有如何说法?” 海公子脸上的阴云蓦地消散,哈哈一笑道:“鄙人有言在先,贤伉俪既然能接下‘九灵神狱法’三击,今日之事自然就此作罢。” 说罢,他脚下凭空现出那艘消失的巨大楼船,在船舷极有风度地向夫妻二人拱手一礼后,便径自回转船舱之内。 那楼船中再次传来旖旎的歌乐之声,随即升起锦帆借风力飘然远去。 张乾和王婉便凭虚凝立在海面上,眼望着那楼船彻底驶离视线,而后不分先后的喷了一口鲜血出来,脸色都瞬间更加苍白了几分。 原来那一招“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虽经夫妻二人多次推演完善,对身体的负担仍是太大。 这一次施展之后,他们虽然未如上次斩杀黑山老妖时那般被震碎半边身子的骨骼,却也弄得真元枯竭多处经脉受损,方才全是勉力支撑着摆空城计。 总算海九灵一则摸不清两人底细,二则顾忌那“天行舰”的威力,三则终究不敢与夫妻背后的白猿尊者和阿青结下死仇,最终还是选择了依诺放手。 这时张乾留在“天行舰”上作为后手的分身石清虚急忙运转神通,探臂横越百丈空间,将已撑不住堪堪要落海的两人抓回船上。 阿纤看到神通广大的主人和主母重伤而回,两只小眼睛里已是止不住地扑簌簌落下泪来。 马骥见夫妻二人这般模样,想到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事情与人打生打死,心中的惭愧和感激实在无以复加。 张乾则是勉强露出笑脸,好言安抚众人几句后,便仍留分身主持大局,自己和妻子到了船舱底部的一间密室里闭关疗伤。 好在那位白猿尊者家底极为殷实,又是秉着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着实送给他们不少灵丹妙药,其中便有不少属于疗伤圣品。 夫妻二人寻出些对症的灵药服下后运气调息,身上的伤势便开始迅速恢复。 在两人疗伤的同时,“天行舰”仍按既定航线行驶。等到他们终于伤愈出关时,正看到舰首前方的一条漫长的黑色海岸线。 其实在疗伤过程中,“天行舰”便行驶到这片海域,而张乾也早通过分身石清虚看到一切,并根据记忆中的海图确定已到了那“大罗刹国”。 因为“罗刹海市”的所在还在“大罗刹国”以东,而这一片陆地极其广阔,若仍走海路便须绕一个极大的圈子,最好是直接由陆上穿过。 再说前番收留了晏飞夫妇的那些仆婢,添了这许多人口后,船上准备的物资虽然不少,如今却也消耗了大半,需要到陆上去采购补充一些。 张乾考虑到当时自己夫妇伤势未愈,还有佛门的威胁不曾消除,便将船暂时停在了海上。 马骥见张乾夫妇出关,听说需要转走陆路,并要采购物资,便拍胸保证说这些是自己作为商贾的本行,愿意帮忙尽一份心力。 张乾见他一番好心,便也没有拒绝,当时用了小成的“袖里乾坤”神通,将“天行舰”连上面的大部分人收了起来,只是自己夫妻二人带了马骥和阿纤借剑光飞落在那陆地边缘的海滨。 四人远远地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市镇,便也不再使用神通,只寻到一条官道,向着那方向步行而去。 因为天气尚早,这路上并无其他行人,四人一面走一面观赏异域风光,见到的草木鸟兽都与中土颇有不同,不得啧啧称奇。 一路行到那市镇,看到外面是一圈低矮土墙,面前的一座城门向内敞开,却不见守城和把门的兵卒,也不知是武备废弛还是当真民风淳朴无须看守。 张乾当先穿过城门入内,却见里面的街道上已经有了行人往来,两边也有不少铺户和摊位已开始做生意。 只是放眼望去,所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衣帽倒还光鲜,但那一副副尊荣委实令人不敢恭维,不是歪瓜裂枣、便是奇形怪状,仿佛是将天下貌丑之辈荟萃于此。 阿纤从张乾身后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登时吓得失声惊呼:“主人,这些人都好丑!” 这一声呼喊却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城门方向,众人首先看到的是走在最前面的张乾,登时不约而同地露出鄙夷之色,其中几人甚至大为不屑地发出冷哼,低声骂了一句:“哪来的丑鬼!” 这些人的语言与中土虽颇有些不同,但似是同出一源,总还有五六成相似,所以张乾等人都能勉强听懂。 等到王婉带着阿纤从张乾身后转出来,站在他的身旁时,那些人齐齐地发出一声惊呼,面上也满是惊骇之色,更有不少人纷纷后退几步。几个貌丑如猪体态亦如肥猪,偏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连连拍打着鼓鼓囊囊的胸口,七嘴八舌用猪叫般的声调娇声嗲气道:“吓煞奴家!这般面貌狰狞可怖的婆娘,便该关在家里,怎的大白天带出来吓人?实在该死!” 这时走在最后面的马骥终于上前站在了张乾的另一侧。 当街上众人看到那张不知令多少美貌女子都要艳羡嫉妒的面孔时,整条街道先是霎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然后不知哪一个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妖……妖……妖怪!” 随着这一声喊,满街之人带着满脸白日见鬼的惊恐神色,呼爷唤娘、屁滚尿流,一转眼逃个干干净净。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未来小佛陀 见此情形,张乾和王婉是无奈苦笑,马骥则被惊得瞠目结舌,唯有阿纤带着满脸的紧张和担忧神色,从随身的绣花锦囊中取出一面小镜子,举在面前左照右照,嘴里还絮絮地念叨:“难道我突然变丑了?” 张乾笑道:“阿纤不要担心,不是你变丑了,而是此地风俗如此。早先我不是说过吗,这‘大罗刹国’惯于颠倒妍媸以丑为美。在这些人眼中,你主人我这般寻常相貌,算是寻常的丑;你主母和你这般美丽相貌,算是会吓到人的丑;至于马公子这般冠绝当代的美男子,那便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丑了!” 阿纤这才想起当日主人却是说过这段故事,又听他这番话说得有趣,当时便放下小小的担心,笑嘻嘻地收起镜子,向马骥投去满是同情的目光。 马骥哭笑不得,向张乾拱手道:“张兄,如此说来,这‘大罗刹国’举国上下怕不是都会将小弟是为妖魔鬼怪,那采办物资的差事怕是还须劳动你亲自做了。” 张乾摇头道:“马兄有所不知,此地不仅颠倒美丑,偏偏还最是以貌取人,无颜值即无地位,甚至不能在人烟密集的城镇居住。似你我这般‘丑鬼’,怕是一个愿意和我们做生意的人都难以寻到。先前我也是一时失察,竟忘了还有这一件麻烦事。” 阿纤鼓着嘴气哼哼地道:“怎么能这样?难道长得丑便有错吗?何况他们自己才是真的丑!” 王婉倒还淡静从容,安抚道:“好了,阿纤。所谓‘入乡随俗’,此地便是这般习俗,咱们只不要理会便好。” 随后又向张乾道:“大哥,未免惊世骇俗,我们几人也到你袖中暂避几日,待离了这‘大罗刹国’再出来。至于采买物资的事情,只能辛苦你设法筹办了。” 张乾知道她嘴上不说,终究还是因被人骂作“丑鬼”有些介意,但总不能因此便拔剑将骂人的尽都斩了,只能耳不听为净。 当时他点头答应一声,再次用出“袖里乾坤”的神通,将三人收入袖中安置在“天行舰”上。 随后他驾遁光飞到最近的一座人烟稠密的繁华城市,用法术隐藏了身形,接连光顾了几座大商铺的库房,将所需的物资尽数备办充足。 当然,他并不会当真做甚鼠窃狗盗之事,每一次取走物资后都会留下足够的金银。至于主人家如何疑神疑鬼,便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了。 收拾好东西后,张乾也没有再与这“大罗刹国”中人有任何交集——虽然生就一副平平无奇的相貌,但被人骂作“丑鬼”总会心中不大爽利——直接驾遁光往东方破空飞去。 他遁光极快,一路昼夜不息地从“大罗刹国”的各州城府县乃至国都上空飞过,锐利的目光透过云层雾霭看到举国上下崇丑而抑美的种种颠倒行径,一时之间生出无限感慨。 如此一连飞了五个日夜,眼看得已飞出“大罗刹国”疆域,前方是一片广袤山林,在山林的尽头处已可隐隐看到大海的影子。 张乾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将速度再提了几分,准备早点飞到海边,放出“天行舰”继续自己的航程。 只是他接连飞行了一个时辰,那大海的影子仍在视线的尽头,竟没有拉近半点的样子。 张乾倏地停下遁光,将身躯凝立的虚空,环顾四周朗声喝道:“是哪一位高人在开张某的玩笑,还请现身相见!” “南无——那个受不了的佛!” 在一个满是诙谐放诞意味的声音念了一声乱七八糟的佛号后,一个肥头大耳、袒胸露腹的年轻和尚凭空出现在张乾的面前,手中抓着条鸡腿,满嘴都是肥腻油光,显然方才正吃得畅快。 到了张乾的面前后,这和尚先将那鸡腿整个塞进嘴里,如撸串般只向外一撸,手中便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骨头。而后信手抛掉骨头,将油乎乎的大手在半新不旧的僧袍上随意摸了两把,双手合十笑眯眯地道:“贫僧无能胜,见过张施主!” 张乾面色一变,沉声道:“未来佛主,布袋和尚?” 佛门自称广大无边渡一切有缘之客,佛祖座下也多的是记名、挂名或没名没分的弟子,但能够真正跻身佛祖门墙之内,成为他亲传弟子的实不过寥寥数人,而其中最得其看重、甚至已明确许为衣钵传人道统维系的,只有他最小的弟子无能胜尊者。 “无能胜”之名,隐含无可超胜之意,以此法号名之,足见佛祖对这小弟子的期望之深远厚重。 因为身负佛祖衣钵传承,平日里又总携着佛祖亲赐的一件至宝“乾坤一气袋”,所以他又被人称为“未来佛主”和“布袋和尚”。 最古怪的是这位未来的佛门之主在佛祖门下修行千年,始终未能成就佛门的法相金身,证得与道门元神真仙相当的菩萨果位。因为此事,无能胜一度颇遭人非议,连带着佛祖也蒙上一丝识人不明的尘垢。 直到三百年前,无能胜游戏风尘时,偶遇一条恶龙兴风作浪为患人间。他几番好言相劝不能说得那恶龙弃恶从善,遂以怒目金刚之相与那恶龙大战,竟只凭着一双拳头将那妖神级数的恶龙打得满头是包,乖乖地俯首认输做了他身边的一尊护法神将。 此事之后,世间再无一人敢小觑无能胜,都猜他之所以未证就菩萨果位,不是不能而是不愿,该是为了近乎无止境地厚筑根基,直到某一日时机到来,将一跃而证佛陀,成就真正的佛门之主。 无能胜看张乾神色凝重,甚至感应到他袖中的右手已经握住刀柄,急忙笑呵呵地连连摆手道:“慢来慢来,贫僧此来却非为与施主打生打死。” 张乾神色略缓,右手却仍暗握刀柄不肯松开,稍稍躬身还礼道:“尊者此来,有何见教?” 无能胜有些苦恼地道:“自然仍是为金蝉儿师兄之事。要说他也太过执拗死板,我佛门广大包罗万象,他若想娶那龙女敖琳,大可向师尊禀说欲改修欢喜禅法,师尊纵是一时不悦,最终也未必不会成人之美。如今他闹着定要还俗,结果弄得师尊生嗔师徒赌斗,贫僧也不得不来蹚一次浑水。 “张施主,你我不若打个商量,只要你略抬一抬手,让贫僧将师兄带回灵山面见师尊交差。贫僧可以保证必能说服师尊,准了他与龙女敖琳的事情。如此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第一百五十六章 如来大手印 听得这番言笑晏晏、百无禁忌的豁达之辞,张乾却只淡淡一笑:“尊者何必以虚言相欺。张某虽是末学后进,也知这一次的赌约,关涉的却非仅是男女之情,更是证道之机,却是半步也不能相让的。” 无能胜摇头叹息,再次合十施礼,恳切探问道:“张施主,果然不能通融?” “此乃道争。”张乾断然摇头,“张某身为护道之人,职责所限,恕难从命!” “那便只能做过一场了。”无能胜的一张胖脸上满是遗憾之色,“得罪之处,尚请见谅。” 张乾也终于将藏在袖中的“无间刀”亮了出来,看似随意地斜垂在身侧,肃然道:“正要请尊者指教!” 无能胜也缓缓抬起两个肥厚多肉的拳头:“贫僧拳头极重,施主小心了!” 话音未必,他的圆滚滚的身躯蓦地在张乾眼前消失,充斥在张乾视野中的便只剩下一个疾如奔雷、重如山岳轰向面门的拳头。 张乾没有想到这满脸笑嘻嘻的胖和尚打起来竟是如此剽悍,而且走的还是近身肉搏的路子。不过他本身便是以武入道,若说短兵相接绝不会怕了别人。 手中的那柄“无间刀”用出“无厚入有间”的刀意,刀如游鱼灵动滑入。只要贴上对方肌肤,凭着这柄几度重炼后来更融合东岳帝君证道之宝“天刑”精华的神兵锋芒,瞬间便能将这条胳膊上的筋肉剥离,剔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无能胜识得此刀与刀法的厉害,不敢以身躯撄其锋芒,急忙用出佛门六大神通中的“神足通”,身形凭空消失又挪移到张乾的身后挥拳再攻。 张乾人刀合一旋身扑击,刀势隐含无上玄妙之理,批郤导窾无孔不入。 无能胜身形闪烁不定,双拳纵横捭阖,打得虚空之中尽是隆隆风雷之声,拳力之重,直似要将苍穹捶得碎裂开了。 两人便在空中刀来拳往,相互追逐,酣战百合亦难分胜负。 蓦然间无能胜身形再次消失,同一时间出现在张乾上空千余丈处,胖脸上仍是憨态可掬的无害笑容:“当真过瘾!贫僧却是有好些年没和人这般酣畅淋漓地交手了。” 张乾手臂下垂,让衣袖重新盖住“无间刀”,同时掩盖住自己已在微微颤抖的手臂。 这和尚绝对修炼了一门厉害无比的打磨肉身法门,修为虽还在地仙之境,身躯强横却足以匹敌元神真仙,两个拳头每一次落下,都携着移山倒海般的恐怖大力,难怪当年可以只凭着一双拳头生生打服一条妖神级数的恶龙。 在两人交手的百余合中,张乾全是凭着“无间刀”的锋锐和“无厚入有间”刀法的玄妙勉力维持平局,实则是在对方一拳重似一拳的攻击下咬牙硬撑,眼看便要露出败像。 他衣袖轻轻拂动之间,一道白光从袖中飞出,却是王婉从“袖里乾坤”的空间内飞了出来。 方才交手时,张乾已悄然联系了袖中的王婉,让她随时做好出手的准备。 王婉在张乾的袖中观战,看出丈夫的实力与这位修行千年的未来佛主相比还要不小差距,而对方在试招之后分明有了决胜的意图,当即纵身而出准备与丈夫联手御此强敌。 夫妻二人并肩而立,一刀一剑同时抬起遥指上空的无能胜。 无能胜笑道:“听说贤伉俪在不久前以刀剑合璧之术连颇了九灵妖神海公子的三式‘九灵神狱法’神通,逼得他不敢逞威知难而退,贫僧正要领教高明!” 听对方提到海九灵,张乾立时猜到向其透露消息撺掇他出手的,多半便是这面和腹黑的胖和尚,心中也自暗恨,当即低声吟道:“似把剪刀裁别恨,两人分得一般愁!” 在话声中与王婉各驭刀剑冲天而起,化作一黑一白两道夭矫如龙的光华,在空气中拖出成串的音爆气浪射向无能胜。 “南无阿弥陀佛!” 无能胜口中诵一声正经佛号,身体在虚空盘膝而坐,脑后立时绽放出万丈佛光,幻化成一尊宝相庄严、身如山岳的巍峨佛陀光影,将他的身体笼罩其中。 在漫天若有若无的经声梵唱中,隐约可见笼罩在佛陀光影中心的无能胜抬起右掌向下轻轻一按,那佛陀光影便也做了相同的动作,将一只足有百十亩方圆遮天巨掌向下按落。 那完全由浓郁金光形成的巨掌掌心处有一个巨大的“卍”字,周围则是稍小一点六字真言,乃是“唵嘛呢叭咪哞”。 巨掌落处,四周的空气化作一圈圈白色波浪荡漾开去,掌下则是无穷地水火风一起迸发,那情形宛如玉宇碎裂、苍穹崩塌。 这一招,赫然便是佛祖用以镇压无数外道邪魔,连白猿尊者亦吃了极大苦头的“如来神掌”。 昔年圣僧无尘也曾施展这一神通与天蛇尊者争锋,只是与佛祖衣钵传人用出来的相比,其威力大小尚难衡量——毕竟二者修为有一个大境界的差距——但诸般宏大气象委实逊色了不止一筹。 “斩!” 虚空中蓦地传来张乾和王婉齐齐发出的一声断喝,那一黑一白两道光华蓦地一下交错,如剪刀般向着空中落下的巨大手掌交叉斩去。 在一声宛如金铁交鸣的铿然大响声中,那巨掌上的金光蓦地一暗,随即掌心处的“卍”字和六字真言齐齐地大放光明,生生震碎了交叉的黑白两道光华。 张乾和王婉同时现出身形,却都不用自主地如两颗陨星般坠落下去。 巨掌继续向下按落,遥遥地将张乾和王婉都笼罩在掌影范围之内,同时掌心的“卍”字已经变形成一座山峰的形状,六字真言则由上而下排成一列烙印在山峰的顶端。 眼看着张乾和王婉便要坠落在地上,然后如当年的白猿尊者般被这“如来神掌”镇压。 忽地只见两人急坠的身形一缓,而后一刀一剑也重新绽放黑白光华,裹了各自的主人横向飞出,如两道闪电般在空中往来穿梭。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夫妇二人的声音飘飘渺渺地在空中回荡,两道光华凝练成一道道如丝弦般的光线,纵横交错地结成一张不规则的巨大罗网,由下而上迎向那涵纳山岳镇压万方的如来神掌。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万里乾坤一袋装,千寻苦海一舟航 第一百五十七章万里乾坤一袋装,千寻苦海一舟航 巨掌挟山岳之力向下按落,与纵横密布细如发丝的灰蒙蒙光线相触时,每一根光线都先切入少许后崩溃断裂,发出一连串直欲穿云裂石的高亢铮鸣。 随着张乾和王婉各驭刀剑往来穿梭,凝练成丝的剑光不断崩断,却又不断生成,如蚁溃长堤般一点消磨着那凝成佛掌的金光。 他们夫妇的刀芒剑光分属阴阳两种性质,又同样蕴含极其锋利的肃杀之意,相互融合以“炼剑成丝”绝技凝练出的灰色光线不仅拥有无匹的锋锐,还拥有一种奇异的湮灭力量,即使那“如来神掌”中蕴含的精纯佛力,亦不可避免地被一点点切割消泯。 眼看着那佛掌的金光越来越黯淡,那一根根不断凝练生成以弥补消耗,始终不见减少的灰色光线蓦地一起向当中聚敛,从四面八方将佛掌缠得密密麻麻。 “破!” 随着虚空中传来张乾和王婉齐齐发出的一声轻喝,那佛掌终是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复又消弭于无形。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在空灵飘渺的吟唱声中,张乾和王婉毫不迟疑地用处“灵犀三绝”的最后一式杀招,各驭刀剑左右纷飞旋即回头正面相撞,以臻达极致的速度消失在无能生所有感官的感知之中。 在无能生做出反应之前,两人以携着因极致的高速而产生的极致破坏力,由上而下势如破竹般将他演化的佛陀金身斩为两片,又余势不衰地将下方的一座巍峨苍翠山岭一分为二。 当夫妇二人在虚空中重新现身出来时,脸上却都没有丝毫战胜敌人的喜悦之色。 方才他们斩破那佛陀金身时,本拟给藏身其中的无能生挂点彩头,结果当合璧的刀剑从他身上划过,那肥胖的身躯竟化作一道青气凭空消散。 与此同时,下方被他们斩裂的山岭竟也在两人的视线中发生一阵奇异的扭曲,然后便重新合拢还原,完全看不出曾经受损的痕迹。 “乾坤一气袋!”张乾脸上的神色有些难看,“原来咱们一开始便已着了道。他用‘乾坤一气袋’将整个‘大罗刹国’装入其中,自咱们等上陆地的一刻,其实便是自己投身入他张开的口袋当中!” “善哉,善哉!”高空漂浮的几朵白云忽地聚拢在一起,一阵扭曲变形化作无能胜那张胖脸,嘴巴一开一合地发声道,“贤伉俪的刀剑合壁实在太过犀利,贫僧万万不敢正面当其锋芒,只好用个小把戏赚两位入彀。如今你们虽斩了贫僧以这袋中一气幻化的分身,却也耗尽精力且身负内伤,恐难破开贫僧的口袋,是否可以重新考虑一下贫僧先前的提议了?” 到此时张乾已有十成把握确定,先前海九灵拦路之事必是出自无能生的算计。而且这狡猾的家伙定然设法仔细观察了双方交手的过程,摸清了自己夫妇二人的底细,这才能够确定他们在施展的“灵犀三绝”的最后一击后力竭内伤。 “不过……”张乾的脸上忽地浮现出一抹冷笑,“你若以为自己已经摸清了我们夫妇的底牌,那也未免言之过早!” 此刻无能胜仍试图以言辞动摇两人心志:“两位施主莫再固执,否则于人于己都大有不便。岂不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张乾轻轻揽住王婉的纤细腰肢,眼望长空油然道:“尊者敢是以为大局已定。嘿,眼前纵是千寻苦海,但张某自有飞舟可渡。回头,是绝不肯为之的!” 言罢,他急将衣袖一抖,将那形如百丈长刀的黑色巨舰放了出来,夫妇二人则身化流光投身其中。 此刻舰上诸人已经得了他提前传音警示,由阿纤引着躲入了舰身底层,张乾和王婉则是到了位于舰身中枢位置的一处舱室。 这间舱室中空荡荡别无一物,只是在中间悬空漂浮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浑圆石球,缓缓地依循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规律旋转,正是张乾分身石清虚的本体。 王婉自然知道丈夫要做什么事情,虽然有些担心,却并未阻止,只是将师父赐下的一瓶最珍贵的灵丹递了过来,低声道:“大哥,小心!” 张乾接过玉瓶,揭开盖子仰头将里面的十几颗灵丹尽数倒入口中吞咽入腹,而后便借助腹中如火山般爆发的强大灵力,双手结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印诀,凭空凝聚出无数微小尘埃的符箓咒文,汇聚成一道小小的白色洪流,尽数注入那石球之内。 吸纳了这些蕴含无穷玄奥的符箓咒文后,石球如烈火中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化为液态落在舱室的地板上,而后分成无数条细如发丝的白线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若仔细看去,这一条条白线分明是一个个符箓首尾勾连又扭结纠缠而成,渐渐地已布满了这舱室上下四方,形成一幅似具包罗万象之妙的神秘立体阵图。 在这阵图形成的过程中,天行舰上渐渐被一层浓郁无比的黑白二色光华包裹起来,形如一个黑白交织的修长标枪。 在海外潜修的数年,张乾一直在参悟残兵“天刑”的最后一份馈赠《天刑九章》。 这一部记录着东岳帝君毕生所学的秘典包罗万象,先前所获的《五岳真形图》《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不过是其中的冰山一角。 张乾除了吸纳其中修行之道的精华,融汇贯通推演出自身的根本修行法门《九变化神诀》之外,重点借鉴了其中的炼器法门,由分身石清虚出手将黑山老妖的本体祭炼成这一艘“天行舰”。 在炼制“天行舰”的过程中,张乾又运用白猿尊者传授的“三尸元神法”,分割了一份神魂融入“天行舰”内,准备将其变成自己的第二尊分身。 只是黑山老妖的本体太过庞大,目前仍只能以法宝的形式存在而未能化形成真。 张乾此刻要做的,便是强行施展“三尸合一”的法门,将本体与两具分身的力量还原归一。 本来“三尸合一”是该将力量尽归于本体,但张乾目前的情况是强枝弱干,以“天行舰”这具尚未成形的分身最强,因此便将本尊与石清虚分身的力量纳入其中,尝试以“三尸合一”之力,破开无能胜的“乾坤一气袋”。 第一百五十八章 昔日顽劣童子,今朝翩翩少年 在石清虚和天行舰两具分身完成融合的瞬间,张乾口中蓦地发出一声低吼,弓背俯身单膝跪地,将一只右掌重重按在这舱室地板的正中心处,而后整个人竟如陷入泥沼深潭般无声无息融入其中。 随着这面前运用的“三元归一”之法终于启动,笼罩这一层浓郁黑白二色光华,形如一支修长标枪的“天行舰”斜指苍穹剧烈震颤。 空中那张由云朵幻化成的巨大面孔上现出栩栩如生的凝重神色,显然是感应到张乾酝酿的这一次攻击非同小可。 此刻那无能胜心中也在暗骂外表似是个粗豪汉子太过狡猾,竟然还隐藏了这么一记杀招秘不示人。 不过事已至此,一起阴谋算计都已无用,大家能做得便只有各凭本事硬碰硬见个真章。 一念及此,无能胜也彻底将“乾坤一气袋”这件佛祖亲赐降魔护身至宝的威能全部展开。 原本收入袋中用以迷惑张乾等人的“大罗刹国”,只在他一念之间便挪移出袋外。这只藏纳乾坤的巨大口袋内便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青气和那艘仍是蓄势待发的巨舰。 这袋中的无边青气,是昔年佛祖遍寻四海八荒采撷的一缕天地初开时散逸的一丝“先天一气”所化,有随心所欲幻假为真之妙。 随着无能胜心念一动,袋中青气化作无数条如有人身粗细的巨大锁链,一头延伸入无边青气之内,一头则将“天行舰”密密麻麻缠裹成一个巨大的粽子。 蓦然间,“天行舰”上传来张乾有些失真的缥缈声音:“尊者为赌约的第三关,而张某也仅剩一击之力。胜败输赢如何,便只看这一击的结果了!” 话音未落,那“天行舰”上陡然发出一声石破天惊般的炸响,将捆缚舰身的所有锁链尽都震得粉碎,而后化作一道黑白纠缠的流光破空而去,在漫空弥散的青气中穿出一个笔直的隧道。 此时“天行舰”的速度已毫不逊色与张乾和王婉刀剑合璧用出的“灵犀三绝”最后一绝,蕴含的力量却还要远远超出数倍,几乎在起飞的同一瞬间便到了这一方面空间的尽头处,携着无比恐怖的速度和力量撞在一层无形无色却柔韧无比的薄膜上。 “天行舰”锋锐如刀的船头将似只薄薄的一层、内中却蕴含重重叠叠无数禁制的薄膜刺得深深凹陷了下去。 在这一层薄膜之外,无能胜看着手中提着的灰扑扑布袋上现出一个尖锐突起时,素日满是戏谑笑容的脸上换成一副惊骇神色,正要张嘴说些什么时,却听到从口袋中传来一个有些发闷的喝声:“破!” 而后便是闷雷般的一声大响,那布袋的突起处炸开一个口子,已经失去黑白光华的笼罩,现出狭长如刀本体的“天行舰”裹在一道青气洪流中飞了出来,瞬间有尺余长变大到百余丈的应有体型。 总算这件由佛祖亲手练成的法宝确是神异无比,在随着冲出的“天行舰”流失了不少青气后,袋内的青气则在无能胜心意一动之下凝聚成团将那破洞堵住,而那破洞周围的断口处由无数纤细的灰色丝线灵动交织,霎时间便已回复完好。 无能胜带着满脸的痛惜之色捏捏瘪了小半的布袋,仰头望向那黑色巨舰时,却见张乾已在王婉的搀扶下站在船头。 “张某侥幸,如今三关已过,不知尊者将如何决定?” 无能胜没好气地道:“那赌约说得明白,哪里轮得到贫僧来拿主意。这一次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真晦气得紧。去休,去休!” 说着便将那布袋往肩头一搭,转身飘然而去毫不留恋。 看他走出如此潇洒,张乾心中忽地生出一个念头——佛祖与金蝉儿的这一次赌斗,未免有些敷衍和草率。对于金蝉儿破门而出这件事,佛祖怎都似是有点顺水推舟的意思。所谓的三道难关,更像是用来安抚佛门人心而做出的一个交代。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已实在没有精力多想。这一次在力竭之后强行推动“三元归一”之法,他是实实在在地将自己弄个五劳七伤,身边纵有不少灵丹妙药,也定然难以在短时间内修养痊愈。 更有甚者,除了他本体之外,石清虚和天行舰这两尊分身同样因勉强合体及硬拼“乾坤一气袋”而受创不轻。 在这般情形下,张乾只好将再次去闭关疗伤,将因受创而已经难以继续飞行,只能如一艘普通船舰般在海面上航行的“天行舰”交给王婉掌管——虽然王婉同样力竭且负伤,但情况比他要好不少,还可以勉力支撑。 如今可说是“天行舰”力量最薄弱之时,也幸好与佛门的赌约已经结束,此地距离“罗刹海市”也不算远了,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如此在海上行驶了数日,张乾将自己的伤势稍稍稳定下来后,便即出关替换了王婉,要她回舱室静心修养。 王婉虽然不愿,却又拗不过丈夫的这番殷殷关切之意,只能带着些许无奈和十二分的甜蜜依从了。 张乾站在船头向远方眺望,当看到海面上有许多红色海鸟盘桓飞翔时,确定了“罗刹海市”确已不远,心中畅快之下,只觉身上的伤势也轻快不少。 只是他的好心情仅维持了片刻,不多时便看到远处的海面上驶来两艘大船,一前一后一逃一追, 张乾心中互有所觉,当即将手暗藏袖中,以“九玄六壬神数”略作推演,当时算到前面逃跑的那艘船上之人和自己有些瓜葛。 他这“九玄六壬神数”其实已颇有几分火候,一旦有切身之事发生时总会生出感应,再详加推算后多少总会有些收获。 只可惜前几次佛门出手时都有高人出手遮掩天机,令他连最基本的感应都不会产生,自然也无从推算因果。 既然知道有旧识之人遇险,他张乾自然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当时便催动“天行舰”迎了上去。 转眼间船打对头,张乾凝目望去,见前面一艘稍小的船只上,一个锦衣少年正焦急地催促水手尽力加速。 他初时感觉这少年面善,略一回忆便想起这正是自己在京城的旧相识,人狐混血且生就“孽筋”的王孜。 记得初次相见时,这小家伙还是在街头一个打哭一群孩子的顽劣童子,如今才过去三年有余,竟变成这般一个挺拔俊逸的翩翩少年。 第一百五十九章 移花接木,永劫同心 看到当年口口声声唤自己作“张大叔”的小家伙被人追杀,张乾自然不会不管。 尽管他如今伤势未愈,一身实力十不存一,但后面的人只能操舟衔尾追逐,说明连一个可以御空飞行之能的地仙或妖王也没有,完全没有令他忌惮的资格。 当时他在船头哈哈一笑,扬声道:“小王孜,何以弄得如此狼狈?” 前面那船上的王孜也早看到“天行舰”迎面驶来,但得人提醒知道这艘巨舰上的人该是令自己一船人脱离危难的救兵,便也没有改变航向躲避。 此刻他忽地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再循声仰起头向着高出一大截的对面船上望去,登时看到一张记忆犹新的面孔,大喜叫道:“娇娜姐姐算得不错,果然是救兵到了,张大叔快帮忙抵挡后面那些坏蛋!” 如今的王孜虽生得如十六七岁少年,其实还只有十二三岁年纪,仍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方才在危难之中无依无靠,只能咬牙硬撑强作镇定。此刻见到视为长辈的张乾,便不免露出些孩子的软弱和依赖。 张乾笑道:“你且将船停到我后面,其他的事情自有我来料理!” 说话间两船交错而过,“天行舰”对上迎面赶来的追兵。 张乾心念一动,脚下“天行舰”的船头陡然射出一道黑白二色纠缠的“两极元磁真罡”,如一柄巨大的刀刃般在后面那船前方的海面上横向划过,登时在浩瀚无垠的海面上画出一道长达千丈深不见底的巨大沟壑。 他隔着这条因元磁之力的作用而久久不能合拢的深壑,向对面船上淡淡地喝道:“汝等何人,为何要追杀某的晚辈?” 后面那艘船倏地定在海面上,一个面目晦暗的白衣中年人出现在船头,望着负手伫立于“天行舰”船头的张乾,沉声喝道:“我等是‘长乐岛’海无颜海小公子的仆役,奉命要将那艘船带回去。即便阁下法力高深,不顾及我家公子的面子,却须知道我家公子的师尊乃是九灵妖神!” 张乾哑然失笑,叹道:“若说九灵妖神海公子,却在不久前才与某家见过一面。你们可以直接去见他,就说他弟子与某的晚辈生了些龃龉,待到将来见面时再好生分说一回。” 那白衣人闻言神色登时一变,笔直的腰身也向前弯曲了一点,拱手道:“恕小人冒昧,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张乾答道:“本人张乾,你只消一提,海公子自有决断。” 说罢轻轻挥手散去海上的元磁之力,抚平了那道深壑,而后转身去见王孜,竟不再多说一句。 那白衣人在船头愣了片刻,终究是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决定先回去向主人请示之后再做区处。至于小主人的吩咐,一时也顾不得了。 此刻王孜已经将自己的船泊在“天行舰”后侧,而后吩咐船上众人留守待命,自己则纵身一跃跳到“天行舰”的甲板上。 眼见得张乾轻描淡写地将迫得自己狼狈而逃的追兵打发走,他心中更是对这位自儿时便视为偶像的恩人佩服到五体投地,急忙快步走上前来大礼参拜。 张乾笑着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摇头道:“这般磕头虫的模样,可不是我记忆中的小王孜,且到舱内叙话罢!” 当时两人到了船舱里各自落座,张乾又问起事情的原委。 见张乾发问,王孜苦了一张脸,敞开衣襟从怀中取出一物道:“此事说来话长,在小侄解释之前,还请大叔先见过一位故人。” 张乾定睛望去,登时大为惊诧,却见王孜摊开的双手之上捧着一只蜷缩着只比拳头稍大一点的白狐。 “张先生,久违了!” 便在张乾惊疑之际,那白狐一双灵动深邃的眸子中闪过一抹极生动的喜悦之色,粉嫩的嘴巴一开一合口吐人言。 听到这句话时,张乾立时认出其身份,脸上的神色却更加惊诧:“娇娜姑娘,你怎地……” 这只小白狐赫然正是当初带走王孜一家,出身青丘狐族皇甫世家的皇甫娇娜。但她明明在在数年前便已臻达结丹妖王之境,如今不知为何竟退回到了化形之前。 王孜轻柔无比地将皇甫娇娜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那一副全心全意小心呵护的神态,半点不似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 等安置好皇甫娇娜后,他才将与张乾分别之后经历的许多事情一一道来。 当初他们一家三口随着皇甫娇娜到了天台县,王文和鸦头夫妇得娇娜安排了一项营生定居在县城,王孜则被娇娜带回家中,当真耳提面命悉心教导。 要说王孜体内的“孽筋”却也不凡,一入修行之途便是突飞猛进,只用一年便扎稳根基,再用两年即突破至人仙之境。 只是随着他修为的急速增长,“孽筋”的副作用也日益明显,令其性情变得颇为乖张暴躁。 幸好在三年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中,王孜和皇甫娇娜这对以姐弟相称的师徒之间滋生出些微妙的情愫。有时王孜脾气上来连父母都喝止不住,却唯独不会违拗皇甫娇娜的吩咐。有一个能管束他的人在,倒也并未惹出什么大乱子。 不久前皇甫娇娜修为有了突破,即将渡金丹三灾之二的阴火之灾。 妖族渡劫历来是九死一生,即使以青丘狐族的底蕴,也没有多少办法提升渡劫成功的几率。 王孜已入修行之门,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凶险,想起在皇甫家偶然听人在闲谈之时说过一句“得人类真心可渡雷霆之劫”之语,便瞒着皇甫娇娜去求见皇甫家的老祖、七大妖神之一的雪狐尊者。 在王孜一番苦苦哀求之下,雪狐尊者告知他青丘狐族有一个“移花接木”的渡劫秘法,可借着一道符咒将渡劫者的劫数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难的是须要那人没有半分勉强,心甘情愿地接受施法。 王孜当时没有半分迟疑,求雪狐尊者立即将那“移花接木”之法用在自己身上。 雪狐尊者考虑良久之后终于允其所请,只是在施法后反复叮嘱他,届时定要看清楚形势,确定皇甫娇娜渡不过灾劫才能激发此术。 后来的事情自不必赘言,皇甫娇娜果然渡劫遇险,而躲在一旁暗中观察的王孜也毫不犹豫地激发了雪狐尊者种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移花接木符”。 以他初入人仙的修为,即使是被皇甫娇娜消耗大半的阴火之灾也无从抵御,当时便被由足底涌泉凭空生出的阴火烧成一块里外俱焦的黑炭。 而刚刚渡劫成功的皇甫娇娜瞬间明白一切,同样没有半分犹豫地对王孜施展了青丘狐族的另一秘法“永劫同心咒”。以两人间不知不觉牢牢牵绊彼此的情丝为引,以数百年修为结成的一颗内丹为代价,生生将王孜从必死之境拉了回来,而且双方自此性命相牵,生死与共。 听到此处时,张乾心中已有些明白,皇甫娇娜收王孜为徒、双方彼此间互生情愫、最终王孜为皇甫娇娜慨然赴死这些事情,多半都是出自那位在七大妖神之中以算无遗策而闻名的雪狐尊者的安排。只是不知道皇甫娇娜牺牲修为回救王孜,是否同样在他的算计之中了。 不过如今的结局虽不甚圆满,却也算是皆大欢喜,他自是看破而不说破,当是又向王孜问道:“你们又为何会来到东海?还被人一路追杀?” 第一百六十章 海市琳琅列奇珍 听张乾问到自己被人追杀的缘由,王孜的脸上满是愤恨之色:“后来老祖曾指点说娇娜姐姐失去的只是修为而非境界,今年的‘罗刹海市’上会有一株千年火候的‘玉髓雪龙参’出售。如果能得到这一株灵药,给娇娜姐姐服用一小片,便可省了三十年的苦修功夫,立时恢复一身的修为。所以我们便乘船出海来赶这‘罗刹海市’,岂知在中途遇到了那什么海小公子。 “原本我还当他是个好人,又听说他也要赴‘罗刹海市’,便邀他一路同行。一次娇娜姐姐不合在他面前现身,竟被他看破来历,当时虽说是要将娇娜姐姐带回去施法救治,但那副色胚嘴脸是人便看得出来。 “我见势不妙,假意敷衍几句后,乘其不备脱身远遁,却被他派出的几批人一路围追堵截。幸好娇娜姐姐最擅长的卜算之术还有几分效用,算出这个方向会有救兵,才能遇到张大叔你们。” 听罢这番前因后果,张乾颔首笑道:“倒也难为了你这孩子。如今我也是要前往‘罗刹海市’,你们便搬来我这‘天行舰’上好了。” 王孜和皇甫娇娜都是大喜,一起向张乾拜谢不已。 当时张乾便唤来阿纤,让她带人收拾出房间,将王孜船上那些出身皇甫家的仆役水手尽都安置好,然后用个“袖里乾坤”的神通,将那艘船摄了进去。毕竟如今的“天行舰”便是受创不能飞行,航速之快也非寻常船只可比。 此处距离“罗刹海市”已经不远,张乾驾驭“天行舰”又行驶一日,前方便现出了那一带如海市蜃楼般矗立在无垠碧波之上、堞楼高耸连接霄汉的巨大城市。 正在闭关疗伤的王婉因放心不下丈夫,一直在分心关注外面的动静,得知已经到了“罗刹海市”,便不顾尚未彻底痊愈提前出了关。 王孜早年在京师时也曾听傅清风和傅月池说过她们师父有一位剑仙妻子,如今见到本尊,急忙上前见礼,口中以“婶婶”相称。 此刻“罗刹海市”的城墙下已经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密密麻麻如同蚂蚁攒聚。城门处人流如潮,却都是朝着城内涌去,并无一个外出。 与众人略作商议后,张乾仍施“袖里乾坤”神通,将“天行舰”连同船上一干仆从收纳起来,带了王婉、阿纤、马骥、王孜和皇甫娇娜进了那“罗刹海市”。 众人入了城门后放眼望去,见街道两旁一个挨一个的都是露天摆设的摊位,摊前的主人与客人俱都穿奇装异服,言南腔北调,双方间摊上摆放的则尽是人间罕见的奇珍异宝,当真是珠生华光,玉腾瑞彩,琳琅而陈,满目灿烂。 张乾知道这座“罗刹海市”有内外城之分,外城的售卖之物虽都是人间奇珍,却终究还是凡俗之物,买卖双方也都是来自海内外大小各国的世俗商贾,内城才是属于修行界的交易场所。 于是众人也不再外城多做逗留,一路走马观花径直来到里面的一圈城墙外,到了城门向内便行。 虽然城门处并无守卫,但他们每一个人在穿过城门时,都或多或少的生出些滞涩之感,似乎遇到了某种无形的阻力,需要运转功力才能抵消。 其中马骥并非修行中人,张乾本来还想出手助他,却见他时刻贴身藏在怀中的凤钗透出一层淡淡的光芒,包裹住他的身体。 有了这一层光芒的保护,马骥却是跟在众人身边,轻轻松松走到了内城。 张乾等人清楚这城门处是设有禁止,自然而然地将世俗中的“无缘之人”拦在外面。 内城便没有满街的摊位,只是沿着街道的两列形制规模各不相同的楼阁。 每一座楼阁的一层正门上方都悬着匾额,书写着诸如“宝器阁”“百草堂”“灵兽斋”之类表明自家经营行当的招牌。 无论是在各家店铺门前迎客的伙计还是街道上明显比外间稀少了许多的行者,都不再只是人类,也有不少披毛戴角、顶鳍覆鳞的异类生灵。 一路走来,马骥和王孜都是左顾右盼不住寻觅。马骥看的是过往之人,只想早一点遇到与自己定下前约的龙女敖琳;王孜看的是街边店铺,只想早一点找到出售“玉髓雪龙参”的所在。 最终还是王孜先找到目标,指着路边一座颇为精巧别致的三层楼阁叫道:“便是那里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楼门上的匾额题的是“紫芝阁”三字,果然似是经营灵药仙草的口气。 “老祖说得那东西便在这‘紫芝阁’内!”王孜满脸都是欣喜和兴奋之色,轻轻抚了抚藏在怀中的皇甫娇娜,一马当先快步奔上前去。 张乾摇了摇头,暗叹:“终究是少不更事,你摆出这般火急火燎地样子,岂不是自己将竹杠送上门去任人狠敲?” 等到他们几人随后到了那“紫芝阁”中,王孜已经向一个颇有些精明圆滑气质的中年男子问明阁中果然存有一株寄卖的“玉髓雪龙参”,并知道了价格。 因为修行界中并没有统一的货币,世俗的金银也不被修行者看在眼里,故此大家多还是采用极原始的以物易物、各取所需形式交易。那将这株灵药寄放在此处售卖之人开出的价格却非什么法宝神兵之类,而是一套能够修炼到地仙之境的完整功法。 要说地仙级别功法的价值,其实还略低于这一株旷世灵药。不过在修行界中,完整的功法传承最受真实,即使筑基功法也被各家视为不传之秘。若说是地仙级别的功法,那已经属于最核心的传承。一旦外泄,其结果已不止是伤筋动骨,而是将动摇自身根基,危及身家性命,实在已无法用价值衡量。 但王孜背后站的是青丘狐族这个修行界最顶级的世家豪门,底蕴只深厚恐怕只稍弱与曾为世界霸主的龙族, 在出发之前,雪狐尊者为王孜准备了不少可以拿来交易的东西,其中便有一套早前搜集到手、对于狐族却并无多大用处的地仙修行法门。 王孜一心只念着自己的娇娜姐姐,却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心思,当时异常干脆地取出一束刻录着功法的白玉简牍放在案头,然后便催着店家赶快将那灵药取来。 那店家见着买卖做得如此爽利,心中也自欣喜,当时满面堆欢地请众人稍待,自己便要上楼去去那“玉髓雪龙参”。 “且慢,”一个透着些阴柔气质的声音忽地从外面传来,“那‘玉髓雪龙参’本公子也看上了,店家要卖,总要卖给出价更高一些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龙神太子 王孜对这声音甚是敏感,带着满脸的愤怒之色转头望去,喝道:“姓海的,你不要太过分!” 伴着一声不屑的哂笑,一个容貌俊秀如女子的锦衣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个身穿白衣的中年侍从,其中之一正是先前追杀王孜之人。 张乾当时便猜到这少年定是王孜说过的海无颜,从身上隐隐散溢的气息判断,赫然已是一位结丹妖王,当初王孜和皇甫娇娜能够从他手中逃脱,可说实属难得。 那海无颜进门后却看也不看王孜一眼,只上下打量张乾一番,摇头嗤笑道:“你便是在侥幸接我师尊三招的张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地仙,哪来的自信插手本公子的事情?” 他倒也不是当真狂妄到眼空四海,心中更清楚能够接下师父“九灵神狱法”三击之人,实力必然远在自己之上,因此在路上遇到追杀王孜无果而回的手下时,也不用去请示师父便决定罢手。 而此刻之所以敢拿出这副嘴脸主动撩拨,只因为感应到张乾和王婉的气息有些浮躁散乱,显然是内伤未愈,便以为他们是在与师父交手时受了重伤,于是打起了趁虚而入的算盘。 张乾察言观色,转念间便猜到他的心思,当时摇头失笑,完全没有与这等色厉内荏、欺软怕硬之辈废话的意思。脑后倏地有白光一闪,“轩辕镜”凭空出现悬浮虚空。晦暗幽邃的镜面上陡然射出一道皎如月华的白光,照在猝不及防的海无颜身上。 已海无颜初入结丹之境的修为,如何当得起这件上古异宝的威能?当时便在这专门克制一切妖邪鬼祟的“辟邪神光”下骨软筋酥缩成一团,就地一滚显出原形,却是一条长不过三尺、尾巴扁平的海蛇。 随即那“轩辕镜”射出的白光如匹练般倒卷而回,同时也将这条海蛇卷入镜中空间镇压起来。 “小公子!”海无颜那四名白衣随从变色惊呼,抬腿便要上前。 王婉冷哼一声,“铸雪剑”从袖中飞出,化作一道森亮电芒当空一闪,将四人头上的发髻尽数斩落,吓得四人齐齐止步,满脸都是惊骇之色。 张乾收了“轩辕镜”,向着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人道:“上次张某让你找海九灵来决断此事,看来你是没将某的话放在心上。” 那白衣人急忙恭谨地拱手道:“先生恕罪,只因小人回程时先遇到的是小公子,故此没有能将此事上禀主人。此次小公子确是多有冒犯,但先生当念他年少无知,更要念我家主人的情面,万望高抬贵手!” 说罢便和三名同伴齐刷刷地拜倒在张乾的面前。 如今是由不得他们不将姿态放到最低,海九灵素来钟爱这唯一的弟子,若是任由小主子失陷在别人手中,只他们这几个做随从的回去,怕不是会立即给海九灵撕碎。 张乾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这几人能帮着海无颜追杀王孜,素日定少不得做些助纣为虐之事,不管会有怎样的结果,也只是罪有应得。 他转头望向那还在旁观望的“紫芝阁”主人,微笑道:“做生意须讲究先来后到,我们已经将货款拿出,老板怎地还不将货物取来,莫不是真以为奇货可居,想要待价而沽?” 那老板原先在听到海无颜有竞价的意思时,确实生出些小心思,但看到张乾将海无颜随手镇压,言语间对那位在东海也算一方霸主的九灵妖神亦毫无敬畏之意,早将那点心思抛到九霄云外。 此刻听到张乾这番笑中含威的警告之辞,心中登时抖了一抖,忙赔笑道:“先生说得哪里话来?小店虽是开门做生意,却也最是讲究诚信经营,从不敢唯利是图。诸位少待,鄙人去去便来!” 说罢抬脚快步上楼,不多时便捧回来一个散发着丝丝寒气的二尺长扁平玉盒。 他将玉盒送到王孜面前道:“‘玉髓雪龙参’性喜阴寒,小店买一送一,便将这寒玉盒子作为赠品奉送给小客官了。” 王孜大喜,道一声谢后接过玉盒打开,见里面果然横卧一支长约尺半、通体洁白如玉、隐隐已长成龙形的人参,并嗅到一股令人身心俱泰的浓郁药香,便知必是正品无疑,当即盖好盖子收在随身的一件储物法器之内。 钱货两讫之后,张乾一行人抬腿便要向外走,海无颜的四个随从却又连滚带爬地跪倒在门口,只是一味叩拜恳求。 张乾神色转冷,淡然道:“张某已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你等这般缠夹不清,可是以为某会心软拿不起刀!”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四周的空气陡然转冷,森森寒意由肌肤直渗透入心底,令人身心不由自主地俱生战栗。 “先生息怒,且听在下一言!” 一句平和清朗的话语蓦地从远方飘来,在话声之后又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那蹄声迅速由远及近,霎时间在“紫芝阁”门外戛然而止。 随即便有一个头戴束发金冠、身着滚龙华服的青年走进门来,看形貌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生得俊朗轩昂,卓尔拔群。 这青年进门后先向张乾拱手施礼,满面含笑如骀荡春风:“在下敖玄,奉家姊之命恭迎诸位往寒舍做客,不合慢行一步令贵客受到惊扰,望乞恕罪!” 张乾听对方报出姓名,当时便想到他的身份,急忙也拱手还礼:“失敬!原来是东洋三太子当面。张某不过一介散人,此言何克敢当!” “当得,当得!”敖玄笑吟吟地道,“此番贤伉俪为家姊之事奔波劳碌,在下无论如何礼待,都难表心中感激之情。此刻家姊正在寒舍相候,便请诸位移驾前往。” 张乾笑道:“正要叨扰。” 敖玄却又不着急为众人引路,再次向张乾拱手道:“在下尚有一不情之请,那海九灵也算是我东海龙族的近邻,素日关系也称得上和睦。今日他弟子无颜一时无状冒犯了先生,论理该受严惩。不过这‘罗刹海市’是我龙族开设,他若在此出事,却不好与海九灵相见。故此冒昧恳请先生大人大量,饶过他这一次。” 张乾素日为人讲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见敖玄并不摆龙族太子的位份尊荣,只是温文尔雅地以礼相求,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他随手再次召唤出“轩辕镜”,白光闪处,已将海无颜放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龙宫为龙媒 随着张乾将“轩辕镜”的“辟邪神光”收敛,现出原形的海无颜就地一滚重新化成人形,却已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万状。 看到他双目几欲喷火地死死盯着张乾,敖玄急忙上前见他拦住,低声喝道:“请海小公子自重!” 海无颜顿时醒悟此时发作只是自讨没趣,当时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走,既没有理会自己的几个随从,更没有向救了自己的敖玄致谢。 张乾向着敖玄笑道:“三太子一番好心,旁人却未必领情。他此次含恨而去,说不得还要在海九灵面前搬弄是非。” 敖玄浑不在意地道:“他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无须在意。那海九灵若不辨是非为他出头,在下自有区处。” 这一句话,才终于在温文尔雅的表象下,稍稍显露出一点龙族与生俱来的傲气与霸气。 闲事已了,敖玄才转向马骥这正主叹道:“公子来得也忒晚了一点,却叫我家阿姊等得好苦!” 马骥未觉前世,不明前因,自然不知道人家其实是两世痴盼、千年苦候,自觉此行有张乾一路护送,准时赶到“罗刹海市”赴约,实不明对方为何仍嫌他晚到,因此半晌讷讷无言,不知该如何回应。 敖玄也知道他的情形,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当即亲自引众人出门。 这时已有他的一队随从赶到,恭谨地候立在门外。 看到众人出来,他们急忙牵着几匹马上前,服侍各人上马坐定鞍桥。 众人见这几匹马都生具奇相,顶长独角、肋覆细鳞,显然不是凡间品种。 敖玄请张乾、马骥与自己并辔而行,其余人策马缀在后面,一路出了内外城的两座西门来到外面。 行到岸边时,当前的三匹马都毫不停留,四蹄一纵往波涛起伏的海面上跃去。 敖玄和张乾都不动声色,唯有马骥吓了一跳,正要失声惊呼时,却又被眼前的一幕奇景惊得呆住。 只见这几匹马顶上的独角同时放出清蒙蒙的光华。被光华照到的海水自动向两旁分开,形成两面巍然屹立的透明墙壁。两面墙壁的中间则现出一条康庄大道,斜向下方笔直延伸到一望无尽的极深海底。 一行人马沿着这条海中的大路风驰电掣,两边的海水中不时现出各种水族的影像。越行向下,所见的水族越发的庞大,其中不乏巨鲸狂鲨之类。 也不知奔行了多少路程,前方忽地大放光明。 在海底的一片空旷平原地带,赫然现出了一座规模丝毫不逊与“罗刹海市”的城池,城中建筑连绵,楼阁高耸,隐约可见虫蚁般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各色行人。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光罩将整座城池笼罩其中,令城内的生灵不受海水侵蚀。 敖玄引着众人到了一座城门前,毫无滞碍地穿过光罩。 城门前有两队兵将分左右守卫,每一个都是大体具备人类形态却又带着明显的水族特征,看其标志性的厚甲巨钳和肩头弓背,正是有名的虾兵蟹将。 看到是三太子亲自引路带客人到此,这些两个蟹将并排着横行上前,俯身恭迎;两队虾兵则将腰背弓得几乎弯成一个个圆圈。 敖玄应是素日为人便颇为温和,即使面对这些在水族中最为卑微的末将小卒也没甚趾高气扬的架子,不仅很是和蔼地勉励了几句让他们用心做事,还抛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过去作为打赏。 等到两个蟹将千恩万谢后亲自带着虾兵去打开了两扇巨大的城门,众人策马鱼贯而入,沿着一条宽阔无比的主街行走到城池的东方甲乙之位,眼前是一片恢弘华美、绚丽生辉的宫殿。 敖玄当先下马,引着众人径入宫门,来到了一座玳瓦金梁、玉栋晶璧的殿宇之内,向着正中端坐的一个戴冕旒冠、穿衮龙袍的威严王者躬身施礼,禀道:“儿臣上启父王,娇客已至。” 这位便知当代龙族之长、坐镇东方无尽海域的东海龙君敖青。 他垂目向下一望,首先看到的便是俊秀超拔的马骥,肃穆的脸上现出一抹微笑,颔首道:“如此人才,也不枉我那侄女苦等你一回。诸位贵客请坐,玄儿去请你表姐出来。” 张乾和马骥等人向敖青致谢后分左右各自落座,敖玄则快步转向后面。 不过片刻,但众人耳中闻环佩轻鸣、鼻端嗅淡雅暗香。转目望去,正看到敖玄引着三位宫装丽人款步而来,身后是一众侍女仆役垂首相随。 那左右的两个女子一个雍容华贵,一个端庄娴雅,却是张乾和王婉夫妇的老朋友,薛瑶台与薛锦瑟姊妹。当中的女子看相貌只有十六七岁年纪,云鬟雾鬓,雪肤花貌,容色绝丽,气质出尘。 马骥看到那女子时,倏地从座位上起身,满心俱是狂喜,满眼再无旁人。 那女子也止住莲步,呆呆地与马骥相对而视,心中却是百感交集,要比不明其中许多曲折的马骥复杂太多。 薛瑶台在旁边轻轻推了这女子一下,笑道:“阿姊你朝也思暮也想,如今终于将思慕的人儿等来,却怎地连话也不敢说一句了?” 这女子自然便是痴恋马骥前世之身、佛子金蝉儿的龙女敖琳。她在瑶台的一推之下,身不由己地向前几步到了马骥身前。 眼见佳人在面前俏生生嫣然而立,马骥终于回过神来,忙从怀中取出那枚凤头珠钗,双手捧着向敖琳深深一揖,柔声道:“马骥必是前生福荫,才有幸得公主垂青。如今幸不辱命,恭践前约。如蒙不弃,甘为臣属,从此常伴公主左右,余愿已足。” 以他这般并世无双的品貌,深情款款地说出这番委婉求爱之辞,杀伤力之大实是无可估量。 敖琳本就对他情根深种,此刻更没有半点抵抗之力,当时满心欢喜俏脸飞红,侧过身以蚊蚋般的声音道:“此事当由长辈做主,妾身岂敢自专!” 上面的敖青拊掌大笑:“侄女既要伯父做主,伯父便来做这个主!玄儿,为父看今日便是吉日良辰,你马上命人准备一应物事,即刻为这对新人完婚!” 敖玄欣然道:“儿臣遵命!” 说罢转身快步出门去做安排。 敖琳又羞又喜,以袖颜面往后面逃去。 薛瑶台和薛锦瑟姐妹先向张乾和王婉颔首致意,然后笑盈盈地追上去帮这位准新娘梳妆。 敖青又向张乾和王婉笑道:“此次全赖贤伉俪出力,才成就了这一桩美事。所谓‘一事不烦二主’,索性便再辛苦二位一回,在婚礼上做个大媒如何?” 张乾含笑答道:“若不见弃,敢不从命!” 第一百六十三章 民间有一幅楹联:“玉帝兴兵,雷鼓云旗,雨箭风刀天作阵;龙王夜宴,月烛星灯,山肴海酒地为盘。” 虽是臆想夸诞之辞,却也足见龙族的气派与豪阔。 敖琳虽为西海龙君之女,却因某些原因常年居住在东海,东海龙君敖青对这侄女的宠爱甚至要超过自己的几个子女。 如今敖琳终于得偿夙愿与痴恋千年之人喜结连理,敖青在“龙颜大悦”之下传令大操大办。 以龙族曾做过一代天地主宰的深厚底蕴,即使是在仓促之间,也仍将一场婚礼操办得极其盛大隆重,所差者不过是消息尚不及传开,登门贺喜的只是左近海域的一些客人。 但以龙族君临四海的权柄威势,可想见将来必然还会有人络绎不绝而至,即使错过婚礼也定要补上一份重重的贺礼。 张灯结彩、辉煌绚烂的大殿之上,敖青居中而坐,下方两旁林立从附近闻讯而来的许多宾客。 伴随着震天的锣鼓、悠扬的笙箫,许多宫娥彩女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四人款款而入,当先的是作为媒人的张乾和王婉,后面被他们分别引着的则是作为新人的马骥和敖琳,四人均身着大红喜服,一派喜气洋洋。 将新人引到殿上之后,张乾和王婉上前几步,先向上面的敖青施了一礼,而后转回身来分开站定。 张乾吐气开声,浑厚低沉的声音霎时传遍整座水府龙宫:“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马骥和敖琳随着张乾的指挥,先向着外面拜过天地,再回身向上拜过敖青,最后相对而立,彼此目光纠缠着互拜了一拜。 张乾哈哈大笑,最后喝道:“礼成,送入洞房!” 薛瑶台和薛锦瑟笑嘻嘻地上前,又唤了王婉一起将这对终成眷属的新人送去了新房。 接下来自然是大摆宴席款待嘉宾。 在这座足以容纳数千人舞刀弄剑亦不嫌拥挤的大殿之内,先是许多龟力士搬来一张张水晶几案,一列列整齐摆好,每张几案后放置了一张出自中土的蜀锦坐席;待到众宾客一一就坐,又有许多蚌侍女手捧珊瑚托盘娉婷来,将用玉盘金樽盛放的珍馐琼浆摆设在案上。 敖青兴致颇高,高举赤金酒爵先敬了坐在首席的张乾,而后向着众多宾客频频敬酒,宴上的气氛甚是酣畅高昂。 张乾夫妇虽与佛门三次交锋,但彼此都秘而不宣,外人也从无知晓。但他们与海九灵的那一战,却不知被谁宣扬了出去。 如今东海人人皆知夫妇二人联手迫退海九灵的战绩,自然都高看他们一眼,不时有人借着敬酒的机会上前来攀交情。 张乾两生为人,世情通达,与这些人谈笑风生,酒到杯干,令人对他大生好感,不知不觉便去了几分机心,多了几分真心结交之意。 转过天,一对新人换过装束,到殿上重新拜见了敖青这位尊长。 张乾在一旁看到马骥颇有神采飞扬之色,心中暗笑道:“龙女敖琳早年化身龙马负着前世的你远游西土; 马骥却不知张乾脑中转的古怪念头,携敖琳转过来拜谢了他和王婉两位大媒。 张乾在还礼之际,隐隐感觉马骥的神情气度似有了微妙的变化,心中一动,笑问道:“如今我是仍唤你‘马兄’,还是改称作‘佛子’抑或‘金蝉妖神’?” 马骥洒然一笑,说不出的超逸出尘:“‘金蝉妖神’为旧日本我,‘佛子’为昨日非我,‘马骥’才是今日真我,张兄自然仍称我作‘马兄’。” 张乾略一回味,鼓掌大笑道:“原来如此!恭喜马兄辨明前路,大道可期!” 众人正欢笑之际,外面忽地有侍者进来,向敖青禀报说有中土“寒山寺”僧人白云求见。 敖青知道前一世的佛子金蝉儿从西方取回真经,使佛法大兴中土后,曾在“寒山寺”传下衣钵,知道对方必是为如今的马骥而来,当时传旨延请入殿。 不多时,一个相貌俊雅的白衣僧人手拄锡杖翩然而入,正是当初与张乾等人联手共伐黑山老妖的白云和尚。 白云入殿后先向敖青施礼,而后转到马骥面前,俯身大礼参拜,口称:“弟子白云,拜见师祖!” 马骥转世之前,门下两个弟子尚未收徒,因此并不认识面前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徒孙”,含笑摆手道:“不必多礼,你师父是红叶还是红莲?” 白云起身后恭谨答道:“回禀师祖,家师红叶。” 马骥颔首赞许道:“看你年纪轻轻,居然已经度过三灾,有望证就菩萨果位,红叶倒也教徒有方。你此来寻我,可是送来了那件东西?” 白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双手捧着送到马骥面前:“正是,日前师父说师祖将至东海龙宫,命弟子护送此物前来奉于师祖。” 马骥随意地伸手揭开了那木匣的盖子,里面登时有五色毫光放出。 “咦,这不是那佛宝吗?” 站在张乾身后的阿纤好奇地探头望了一眼,立即不由自主地掩口发出一声惊呼。 原来在木匣的正中处有一颗圆坨坨光灿灿的珠子,正是她当年潜入“寒山寺”盗走的舍利佛宝。 阿纤跟随张乾夫妇日久,两人在说一些事情时也并未刻意回避她,因此她到如今也已知晓了马骥的来历。此刻再次见到这颗佛宝时,略一联想便知道它定是前世的金蝉儿圆寂后的所遗,再想想自己当初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将它盗走,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此刻马骥却没有去接那装着佛宝舍利的木匣,只将手一挥道:“我已明了真我,此物却已用它不着。红叶既着你将它送来,便说明你与它有缘,做师祖的索性送你一场造化罢!” 在他挥手之间,那颗佛宝舍利从木匣中飞起,轻轻没入了因马骥之言而惊愕的白云眉心。 融合了佛宝舍利后,白云不由自主地闭合双目,心神沉入无上玄妙之境,身上的气机则急剧变化,脑后有无边佛光涌现,渐渐地凝聚成一尊酷似他本人形象的金色光影。 他竟是凭着这一颗佛宝舍利中蕴藏的力量,一步跨越天堑,成就等同道门元神真仙的菩萨果位。 好半晌后,白云终于从入定中醒来,瞬间便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急忙收了金身法相,向马骥再次拜倒:“弟子拜谢师祖造就之德?” 马骥笑道:“且不忙拜谢。你若当真有心,便帮我做一件事罢!”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有刀名“蝉翼”,能斩妖神头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雄浑浩荡如洪钟大吕的诵经声穿过深达数千丈的海水,传到位于海底的一座恢弘不逊龙宫的水府之内,绕梁三日般久久回荡不息。 这充斥着佛门温醇祥和之意的诵经之声,对于水府中修行浅薄的水族却不啻灌脑魔音,震得让他们心旌摇荡、骨软筋酥,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蜷缩成团,抱头哀嚎着滚来滚去,不多时已一个接一个地显出原形。 “贼秃敢尔!” 海九灵面色铁青,怒骂一声,身形一闪之间出现在海面之上。 见到正主现身,正凭虚悬浮在大海上空合十诵经的白云当即收声,向着海九灵微微躬身道:“南无阿弥陀佛,贫僧白云,见过海檀越。” 海九灵目中满是冷厉之色,沉声问道:“你是佛门哪位高人的弟子,竟在如此一点年纪便证得菩萨果位?” 白云不紧不慢地坦然答道:“贫僧在‘寒山寺’出家,为金蝉祖师门下再传弟子,不久前蒙祖师恩泽,侥幸有了如今的成就。” “金蝉儿,他不是已经……”海九灵先是一惊,随即在转瞬间便想明白一切前因后果,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原来那姓马的小子便是他的转世之身。可恶,无能胜那贼秃居然隐瞒了如此重要的消息,否则当日便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将他留下!” 白云笑道:“如今我祖师已经觉悟前尘,海檀越怕是再无机会了。” 海九灵冷笑道:“以你的年岁,绝无可能证就菩萨果位,定是金蝉儿用他前世所遗的舍利子造就了你。那是他毕生的佛法感悟与修为,难为他竟能割舍。但失去了这颗舍利子,金蝉儿纵使恢复前世记忆及部分实力,却定然不会超过地仙之境,本座只需一根手指便可将他碾死!” 听到他话中毫不掩饰对自家师祖的恶意,白云收敛了出家人的慈悲情怀,冷然道:“那便要先过得贫僧这一关!” 海九灵不屑微哂:“凭你这借助外物才证就菩萨果位的后生晚辈,有何资格发此狂言?寒冰狱!” 随着最后喝出的三个字,身后白光闪处,天上地下尽都现出无边无尽的白茫茫寒气,霎时间凝结成两座上下相对的连绵冰山,如同两面巨大无比的钉板,携着隆隆风雷之声向着当中的白云合拢。 白云和尚双手合十,口中低声念诵道:“花开见我,我见如来!” 双手的十指曼妙轻灵地缓缓张开,宛如一朵如玉莲花缓缓绽放。 无穷无尽的金色佛光从绽放的莲花中心迸射而出,在空中化作数之不尽的三尺大小金色手掌。 每八十一片金色掌影攒聚拼合,复又化为一座座九层九瓣的九品莲台,拖着一条条彗星般的金色焰尾分向上下两方的冰山飞去, 成千上万朵金色莲花如千万颗流星轰在冰山之上,携着无比恐怖的破坏力将两座坚御金刚的冰山轰得分崩离析,霎时间破碎成无数细小冰晶,纷纷扬扬地向海面上飘洒,旋又化作元气凭空消散。 “千叶莲花手!” 海九灵一眼便认出白云所用的是昔年金蝉儿由佛祖所传“如来神掌”演化出的独门神通,脸上神色愈发阴郁。 白云那边一击破局,双手毫不停滞地再次结出莲花法印,又使出一式“千叶莲花手”,漫空手印所化的金色莲花铺天盖地向着海九灵落下。 海九灵急将肩背摇动,身后升起八道颜色各异的光柱,如八条翻江搅海的狂龙般在空中扭曲腾雾,将一朵朵金色莲花凌空击爆。 他本体是九头海蛇,这八道光柱便是他的八颗头颅所化,每一道光柱都蕴含着“九灵神狱法”的一种莫大神通。 这般近乎毫无保留地全力施为,显然已是动了真火,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对方尚浅了些火候的“千叶莲花手”,而后将其拿下好生炮制。 蓦然间,便在一朵莲花被一道蕴含山岳之力的土黄色光柱撞击得爆成一团光雾的同时,却有一点渺小若微尘的金色光影电射而出,轻松穿过八道光柱封锁的空隙,伴着一声若有若无,似是在灵魂深处响起的蝉鸣,从海九灵的颈侧一掠而过。 海九灵的身形蓦地僵住,空中的八道光柱也瞬间消散。 他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惊愕神色,口中有些艰涩地道:“千叶蝉翼刀!” 那光点在海九灵身后不远处一下闪烁,变幻成马骥的身形。 他凝立虚空转身,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抚摸右手持着的一柄长仅尺半、宽有一掌、刃身透明薄如蝉翼的奇形短刀,轻笑道:“不错,正是‘千叶蝉翼刀’。海公子看某这尘封千年的宝刀可还锋利?” 海九灵颈部陡然现出一条血线,随即红光迸现,血溅数尺,一颗头颅咕噜噜从颈上滚落掉入海中。 不过这具无头的身躯仍伫立在虚空之中,随着颈项处闪过一道青气,竟又凭空长出一颗头来。 他本体生有九颗头颅,便也有九条性命。只是每失去一颗头颅,总免不了要元气大伤一回。 他举手摸摸已经恢复完好的颈项,带着无比苦涩的神情道:“蝉翼舞空,仙妖绝命。能败在此刀之下,本座心服口服。你若不想赶尽杀绝,便将条件说出来罢!” 前世的金蝉儿在拜入佛门之前,已是横行天下的妖神巨擘,性情更是决绝狠辣出手无情,手中一柄以本体蝉翼炼制的“千叶蝉翼刀”所向无敌,连许多同级数的元神真仙或妖神亦不免在此刀之下饮恨收场。 直到在灵山皈依佛祖,他才收敛了杀性,连“千叶蝉翼刀”也封存起来,对敌时只用自创的“千叶莲花手”。如今转世重生破门还俗,终于又重启这柄曾令仙妖辟易的宝刀。 马骥见海九灵如此上路,收刀入袖含笑道:“我与龙儿成婚后不便久居龙宫。你这片海域还算不错,赔了给我便算了结前番阻路之事!” 他此次携了徒孙打上门来,倒也并没有想过赶尽杀绝,毕竟海九灵也是有数的妖神强者,若是情急拼命,未必不能拼个玉石俱焚。但给他一个惨重的教训并逐离东海,却是必须要达成的目标。 所谓“阻路之事”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还是海九灵对敖琳存有非分之想。 面对这等事,休说是如今已经还俗的马骥,便是前世的佛子金蝉,也万万不能容忍。 海九灵深深地吸了口气,叹道:“罢了,总归是本座有错在先,活该赔了这一份家业!” 说罢,身化流光径向东南方向,却是打算到举国奉其为神明崇拜的“日出之国”暂且安身。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东海波平,北地风起 马骥驱逐海九灵一事传开,无垠东海登时掀起轩然大波。 所有人也是至此才知道,敖琳公主下嫁的马骥,竟是佛子金蝉儿的转世之身。 一时都议论纷纷地猜测想来只进不出从不做赔本买卖的佛门,此次为何如此大度,放金蝉儿这等重要人物还俗成亲。 但随着马骥携新婚妻子鸠占鹊巢搬迁至海九灵的水府,从此安安稳稳过起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小日子,这一场风波终究还是渐渐平息。 张乾和王婉则早已功成身退,在马骥与敖琳大婚之后便带了王孜和皇甫娇娜启程回转中土。 在回程途中,王孜取了一小部分“玉髓雪龙参”给皇甫娇娜服用,助她恢复了结丹妖王的修为,其余的一大部分则献给伤势未愈的张乾和王婉。 得此灵药相助,夫妇二人的伤势很快痊愈。 张乾并未忘记与徐华一家的约定,因此特意绕个大弯子先去了南海卧眉山。 因为“天行舰”这具分身的损伤已随着本尊的痊愈而恢复,可以毫无顾忌地全速飞行,所以倒也没有多耗许多时间。 张乾在卧眉山接了早已望眼欲穿的徐华,又带上了徐华的夜叉妻子和三个儿女。至于徐华的两个妻舅,则终是故土难离而选择留下。 众人乘坐“天行舰”转而向北行驶,不几日便抵达中土南部海岸。 刚刚弃舟登岸,便在一处市镇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北方草原上的蒙兀人再度大举南下,攻陷北方多处关隘。 隆兴帝问讯大为震怒,后得当朝国师圣僧无尘建言,拜兵部尚书傅天仇为兵马大元帅,征调四方精兵北上御敌。 便在张乾等人重归中土的同时,远在北方的大周都城顺天,兵部尚书府邸内,刚刚临危受命的傅天仇正铁青地训斥面前站着的两个女儿。 “清风、月池,你们都息了那份心思,给为父老老实实留在家中。军国大事,须由不得你们胡闹” 此刻已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明艳无俦的傅清风和傅月池姊妹两个都做了男装武士打扮。 面对父亲的训斥,傅月池是缩在姐姐背后不敢抬头,傅清风则是毫不畏惧地学着男儿姿态向上拱手道:“父亲之言,恕女儿不敢苟同。如今国难当头,有志之士正当挺身而出,岂可龟缩家中苟且偷安?” 傅天仇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怒道:“纵要杀敌报国,那也是男儿本分。我煌煌大周,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女子上阵!” 听到父亲贬低姐姐,傅月池仗着胆子从傅清风身后探出头来,小声辩解道:“爹爹此言差矣。姐姐的本事你也知道,世间男儿有几个能与她相比?凭什么不能……” 一句话尚未说完,看到父亲向自己瞋目而视,立即一缩脖子躲回姐姐身后。 傅清风却半步不让,坦然与父亲对视,目光中满是无可动摇的坚定。 此刻在傅天仇左右两边还坐着他的两个老部下王生和庞勇。 看到他们父女争执不下,王生忙站出来打圆场:“傅公息怒,清风也月池想要陪你出征,也是一片孝心。清风你也不要如此执拗,我知道你得了一郎真传,但在千军万马冲锋厮杀的战场上,个人的勇武并不足恃。你还是听傅公的话,留在家中好生看护月池罢!” 傅清风不骄不躁,微笑道:“王大哥,战场上自然是不能依赖匹夫之勇,但你又怎知我不懂行军用兵之道?” 王生讶然笑道:“难道清风你还通晓兵法?不若这样,我便用兵法考校你一回,如果你不能过关,就莫要再纠缠傅公了。” “如果姐姐能够过关,爹爹便要准许我们随军出征!” 傅月池忙不迭地一跃而出,替姐姐敲定了此事。 王生见状,心中立时有些不大安稳,转头向傅天仇望去,目光中隐有征询之意。 傅天仇只知女儿随张乾修行,一身武功极为了得,却不知她何时学过兵书战策,猜两个女儿或许只是虚张声势,便向王生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当时王生便拿出了一些行军布阵、攻杀战守的问题来考校傅清风。 他号为“智将”,心思自然转得极快,为了防止傅清风是临时抱佛脚死记硬背了几本兵书,所提的都是“如何安排每日行军里程”、“如何分配粮秣”、“如何安营扎寨”、“如何依地势设伏”等具体方略。这些学问在兵书上可没有明确记载,必须要真正在军营和战场历练过几年才能真正掌握。 岂知傅清风当着傅天仇、王生和庞勇这三位沙场老手之面侃侃而谈,每一个问题都答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有些答案甚至比他们设想得还要周全细致。 一轮问题过后,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作声不得。 他们自然不知道傅清风当初曾有缘进入白猿尊者的“万丈红尘图”,亲身体验了前朝著名的巾帼英雄花木兰的一段人生,有过十余年血战沙场、百死余生的真切经历。 傅月池见状与有荣焉,趾高气扬地问道:“如何?现在谁还能说姐姐不能上战场?” 傅天仇怔了半晌,终于还是长叹一声道:“既然执意要去,那便赶紧去准备一应衣甲器械罢!” “多谢爹爹!” 两女大喜过望,拜谢之后欢快地跑出门去。 庞勇仍有些担心:“傅公当真要让这两个丫头随军出征?从来兵凶战危,万一……” 傅天仇摆手道:“老夫执掌兵部以来,已多次整饬北疆防务,按说即使蒙兀人此次是倾巢来袭,形势也不该如此窘迫。后来还是国师明察秋毫,看出蒙兀军中有左道之士随行。 “因此陛下才降下旨意,此次‘悬鉴司’一体随军北上,专司应付那些邪祟。如今你是‘悬鉴司’所属,军中之事已不便插手,老夫正苦恼麾下少了一员先锋大将。 “若清风没有这份能力,老夫是说什么也不会准她上战场冒险。但她不知从处学得这一身的将略兵机,国家又正是用人之际,老夫也只有举贤不避亲,准她到军中效力了。” (第五卷终) 第一百六十六章 轻骑追胡酋,大雪满弓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北地边陲,绝域穷荒。 一支百余人的骑兵小队在漫天风雪中艰难行进。 这些骑士都是一人双马,自己穿着保暖的棉衣皮裘、携带着横刀和弓箭骑乘了一匹,口粮、甲胄和戟槊枪矛等长兵器则由另一匹马驮载。 为首的一名骑士忽地高举右手,后面的骑士整齐划一地一勒马缰停在原地。 不多时,一匹战马从雪地的尽头疾驰而来,行到这支骑队前陡然停下,马上的骑士同样佩刀悬弓、身披裘衣。 他拉下遮面的厚布巾,现出一张因疲惫而苍白如纸、却又透着由衷的欣喜与兴奋的年轻面孔,在马上向着为首的骑士拱手禀道:“将军,标下已寻到了他们,便在离此二十里外的一个山谷中。” 为首的骑士也拉下面巾,现出一张虽历经北地风霜亦丝毫不减风姿、完美糅合了英气与明艳两种特质的俏脸,却正是随父从军的傅清风。 到如今她来到北疆投身兵凶战危的沙场亦近五年。 在这五年间,傅天仇凭着当年在西北平乱磨炼出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能,一点一点地将大周一方的颓势挽回进而转守为攻主客移位。 在这期间,抵挡住蒙兀一方许多左道修士、邪祟妖魔侵袭的“悬鉴司”固然劳苦功高,在一旁帮傅天仇出谋划策、查漏补缺的王生亦居功至伟,然而最出彩的终究还是以女儿之身披坚执锐、冲锋陷阵,将蒙兀人杀得望风披靡、闻名丧胆,甚至杀出一个“血罗刹”名号的傅清风。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绵延到今年,双方终于决出胜负。在“悬鉴司”付出极大代价彻底铲除了帮助蒙兀的超凡力量后,傅天仇也发动全线反攻,一战覆灭了已被漫长战争拖至崩溃边缘的蒙兀军主力。 随后他挥师北上兵进草原,一路追亡逐北犁庭扫穴,竟是下定决心要借着这一次大胜将蒙兀人亡族灭种,彻底消除大周北方的威胁。 傅清风作为傅天仇最可信赖的先锋大将,奉命追击逃亡无踪的蒙兀单于,并追缴蒙兀最高权力象征的玉印金刀。 双方在广袤无尽的雪域草原上一追一逃纠缠月余,今日终于被傅清风派出的几批精锐斥候之一捕捉到对方的踪迹。 傅清风早磨炼出大将之风,猝然临之反而愈发沉着冷静。 她略作思忖后下令,让手下的战士们下马休息进食恢复体力,等到入夜后才借暮色掩护继续行进,以免被对方发现而继续逃窜。 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处勉强可以避风的凹地,下马后先取出干瘪的水袋,抓了几把雪塞了进去,而后塞进怀里贴身放置,用体温融雪成水。 同时将冷如冰、硬如铁的面饼和肉干,掰成小块,撕成细条,一点点放在口中,用唾液润开软化之后再嚼碎吞咽。 待到水袋中的雪化开,他们先取出精制的饲料,就着袋中雪水喂过战马,然后才浅尝辄止地啜饮几口。 在整个过程中,傅清风始终在做与大家相同的事情,并没有因将领或女子的身份而有任何特殊和优待。 在茫茫冰雪和凛冽寒风中,傅清风和这百余名从十数万大军中挑选出的精悍锐卒便如最有耐心的猎人,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消磨,直到暮色降临天地间转为一片黑暗。 “上马!” 傅清风一声令下,换好甲胄的骑士们纷纷上马。 那名探路的斥候也不点火把照明,完全凭日间的记忆在前面引路,以傅清风为首的众人在后面一个接一个鱼贯而行,同样没有点亮火把,只凭双耳听到的马蹄声跟着前面之人。 因为人衔枚、马勒口,连马蹄也裹了厚布,一行人马行走在松软雪地上,便如鬼魅幽灵般悄然无声。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引路的斥候倏地勒马,后面的傅清风等人听到前方马蹄声消失,也依次勒马停下。 那斥候转头压低声音对傅清风道:“将军,对方在谷口设有哨卫,待标下先去解决他们。” 傅清风道:“此次事关重大,还是我亲自动手。而且为防有漏网之鱼,我还需到另一边截断他们的退路。” 那斥候并未反驳,因为傅清风已经用无数次赫赫战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傅清风从马上下来,高挑的身躯便如一阵清风般向着斥候指点的方向飘去。 不多时,两声惟妙惟肖的夜枭啼鸣从前方传来,这些骑士知道自家将军已经得手,也不用人只会便自动在黑暗中结成冲锋阵势,催动战马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等这百余精骑冲到谷口时,谷内的蒙兀人终于警觉,一面呐喊着互相示警一面冲出帐篷寻找战马。 但战场上失了一步先机往往便是生死两重天,大多数蒙兀人还未来得及骑上马背,那百余精骑已经是一轮箭雨覆盖、一轮枪矛攒刺、一轮横刀砍劈。 在这三轮杀招之后,山谷中的蒙兀战士虽也都是精锐,也立时溃不成军,只能向着另一边的谷口亡命逃窜。 等到损失不超过十人的周军骑兵衔尾追杀到另一边谷口时,却见傅清风双手各持一柄横刀站在谷口正中处,身周三尺之外遍布狼藉尸体。 唯一倒在这三尺范围之内的一具尸体衣着华贵,手中还死死地捏着一柄狼头金刀。 轻盈地挥刀,如清风拂面般割破最后两名蒙兀人的咽喉后,傅清风俯身在脚边那具尸体上摸索一阵,终于搜到一颗以狼头为纽的玉印。 数日之后,傅清风携蒙兀可汗首级与玉印金刀返回周军大营向傅天仇交令。 消息传开,整座军营一片欢腾。 傅天仇见女儿立此不世奇功,在老怀大慰之余,急忙和王生商量着草拟了报捷文书,遣使者携带文书并蒙兀可汗首级、玉印金刀入京。 岂知那使者才走不过三天,忽有人来向傅天仇禀报说有朝廷天使到来。 傅天仇及下面的王生、傅清风等大小将佐都有些诧异,按说这边派出的使者应该尚未出北地疆域,怎地朝廷的使者倒先一步来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飞鸟尽,良弓藏 “……尔傅天仇深荷天恩而不思回报,拥兵自重,居心叵测……今削除傅天仇一切官职,着玄甲卫千户左子雄即刻锁拿入京,交刑部勘问……钦此!” 听着传旨内侍的尖利嗓音,除了傅天仇脸上是一片木然之色,其余满帐的大小将佐莫不是满脸的惊怒交集,连城府最深的王生也不例外。 “老元帅功高盖世,却被朝廷如此苛待,我等怎能心服?” 一个性子最为暴躁的副将首先发作,跳起来厉声高喝。 那内侍顿时变色,将手中的圣旨向上一举,怒斥道:“大胆,有圣旨在此,你如此狂悖无礼,其罪当诛!” 那副将刚刚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下来,一身的杀性尚未平复,闻得一个“诛”字,登时双目充血变红,狞笑道:“老子先诛了你这没卵子的死太监!” 腰间长刀随着话声铿然出鞘,化作森亮闪电向着那高举圣旨的内侍站下。 “不可!” “大胆!” 两声呼喝同时发出,前者是傅天仇,后者却是在内侍身侧的一个身披玄甲、外罩玄氅的中年武士。 他身形颀长刚健,面容冷峻如铁,上唇两撇髭须如同墨染。腰间盘绕长鞭又在左右双佩横刀,背后还如孔雀开屏般倒插五柄无鞘横刀,手中则拄着一柄九尺陌刀,简直武装到牙齿。 在发出一声暴喝后,他将手中陌刀斜向一横一挑,在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竟将那副将的一口上好钢刀震得断成七八截。 不等那手中只剩一个光秃秃刀柄的副将再有反应,他的陌刀向外一推,平平地斩向对方的颈项。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柄连鞘横刀从那副将身后挥出,轻盈迅捷如飞鸟渡空浮光掠影,从下方准确挑中陌刀的刀身与刀柄相连处的鎏金竹节。 那中年武士只觉一股沛然莫测地大力从刀柄传来,脸上神色微变,在电光石火只见撤刀旋身,顺势将那股力道化去。 傅清风单手提着一口连鞘横刀,腰间还佩戴一口,款步上前拦住那副将,与中年武士相对而立,冷然道:“左千户,我这副将即使言语失当,也不过是出于一时义愤,应该还罪不至死罢?” 这武士正是旨意中提到的玄甲卫千户左子雄。 他看着在面前傲然卓立,全身披挂英姿飒爽的傅清风,本就不苟言笑一张脸显得愈发冷硬,双手紧握陌刀长柄,刀锋斜指前方,身躯微向前倾,背上倒插的五口无鞘横刀轻微震颤,发出一阵嗡嗡的鸣响。 左子雄祖上三代都是玄甲卫出身,自幼受到的教诲便是无条件忠诚与皇帝,方算是尽到天子鹰犬的本分。 此次奉旨来锁拿傅天仇,他虽也大感不妥,却仍首先考虑如何完成任务。 左子雄深知傅天仇在北地领兵五年,一手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在边军中的威望之高不做第二人想。这道旨意一旦宣读了,必然会激发轩然大波。因此方才那一刀他丝毫没有留手,是打定主意要将那第一个冒头的副将斩杀以威吓众人。 他在武道修行的禀赋得天独厚,二十岁是便将家传武学练到大成,青出于蓝强爷胜祖,三十岁更无师自通悟彻武道至理,打破障壁成就人仙,在玄甲卫中算是有数的绝顶高手。再加上原本随军北征的“悬鉴司”诸人已被圣旨提前一步召回了京城,他倒也有几分把握凭强横武力震慑住这些骄兵悍将。 然而从方才接触的一下判断,面前的傅清风无论是修为还是刀法,竟都隐隐地压他一头,令他杀人立威的计划破灭,更要摆出这副如临大敌的姿态防备对方发难。 “清风退下!”傅天仇面沉似水发出喝道。 傅清风略怔了一下,终于还是低头应一声“是”,将手中连鞘横刀挂回腰间,退到了父亲的身后。 傅天仇向左子雄拱了拱手,道一声:“小女疏于管教,方才有冒犯之处,还请左千户见谅。” 左子雄收刀站定,拱手换了一礼,冷峻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哪里,令爱也是关心则乱。此次陛下也是听到对傅公不利的一些言语,不得已才传下这道旨意。然而清者自清,以陛下之圣明、傅公之清正,只消你们君臣见上一面,一切误会自然烟消云散。” 他这一番话一半是用铁腕威吓不成,不得已转用怀柔手段,一半则确是发自肺腑。 在左子雄想来,以隆兴帝素日的英明神武,纵使一时受小人蒙蔽而对傅天仇生出猜忌之心,事后终有清醒明悟的一天,怎都不会平白毁了大周的这一尊擎天玉柱。 傅天仇却是不置可否,只是再次拱手表示感谢对方体谅,随即转身向着帐内诸将肃然道:“老夫蒙陛下简拔于流徙之中,虽粉身碎骨亦难以为报。汝等若怜老夫这一片赤诚之心,便各守本分勿要生乱。” 只这平平淡淡地两句话,却说得帐内众将个个垂首肃立,恭然聆训。 安抚了众将之后,傅天仇又转向傅清风道:“今日月池出营狩猎,为父不能当面叮嘱。待她回来时,清风你一定好生看住她,休让她再惹出什么是非。” 傅清风低垂螓首,掩饰了目中闪过的一丝寒意,轻声答道:“女儿遵命!” 傅天仇这才转回身来到那内侍面前,从怀中取出虎符送到对方面前。 那内侍吃了方才的一吓,已知道在这些军汉杀胚面前大作威福的风险太大,当时在脸上露出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伸出双手小心地将虎符接过来收好。 左子雄看傅天仇如此坦荡,心中愈发认定他此次是蒙受冤屈,想着将来的事情由陛下乾纲独断,自己却定要保护这位可敬的老人一路平安。 但不管心中做何打算,他都不会有失自己的职责,当时将手一摆,命身后的两名玄甲卫小校上前,给傅天仇带上枷锁,送入帐外的一辆囚车之内。 满营兵将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押解着囚车出了大营扬长而去。 王生满心悲凉,却又担心傅清风更加伤痛,只得强大精神安慰道:“清风,傅公吉人天相,你且不必……” 傅清风忽地发出一声冷笑,用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语调道:“当初求师父收我为徒传授武功时,我便已想得明白,我的父亲自有我来守护,不必指望老天开眼!”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风火齐至,九变化神 并州太原郡治下,阳曲县城内的“张记生肉铺”门前,两个同样头梳双丫髻做侍女装束的少女肩并肩坐在门槛上。 她们看上去都是十七八岁年纪,一个目光灵动、娇俏精灵,一个面带稚气、娇憨可爱,却都保持着双手托腮满面愁容的姿态。 街上间或有行人转到门前,打算到铺子里买些生肉,两个小丫头则是没精打采地轮番摆手阻止,又指了指门侧墙上贴着的一张“主人有事,歇业一日”的告示。 虽然她们连口也懒得开,实在算是有些失了礼数,但来者都没有和她们计较,都只摇摇头转去别家。 倒不是这些人都是素有涵养的善良长者,而是这阳曲县上下都清楚这家肉铺的主人张乾张一郎是个不能招惹的遮奢人物。 不说他少年时凭着一双拳头和一口杀猪刀拼杀出的赫赫凶威,只说他后来与曾经的县尉、后来的代理太原知府王生王大人成了莫逆之交,便足以令本县所有人敬畏仰望。 这一点只从张乾离家数载,在三年前带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娘子和两个俏丽丫鬟回来,顺顺利利收回闲置的一座小宅院和这间肉铺门面,绝没有人敢从中作梗,便可以窥见一二。 “夜儿,你说老爷此次能够成功渡劫吗?”枯坐半晌之后,阿纤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地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坐在她身边的少女正是阿纤在海外“卧眉山”结识的好友徐夜儿。 当初张乾由海外返回中土时,践行前诺将徐华一家五口人带了回来。 徐华身边有许多夜叉族中被称作“骨突子”、作为寻常饰品人人佩戴的明珠,随便拿出一颗便是千金之价。 他的夜叉妻子和三个儿女又兼具非人之勇,也不怕人见财起意生出歹念,因而很轻易地便置下一份偌大家业。 张乾夫妇看他们安顿了下来,便将当初晏飞夫妇留在“天行舰”上的那些侍女童仆都交给徐华安置,然后只带了阿纤便要一身轻松地离开。 岂知徐夜儿听阿纤说了上次分别后的许多有趣经历,心中早懊悔当时没有随行,此刻见他们要走,突然便闹将起来,叫嚷着要和好友阿纤作伴,一起做张乾夫妇的丫鬟。 若徐华仍是原来的寻常商贾,自然不肯让自己的女儿放着富家小姐不做却去做别人的丫鬟,哪怕那人是自己的恩人也一样。 但他出海十数年,眼界见识已大不相同。 徐华知道张乾和王婉这对夫妻都是传说中的修行之士、神仙中人,女儿若能得他们带挈,那可远比留在自己身边更有前途。 说不定将来自己一家人还能因为女儿而沾到几分仙缘仙气,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正是此理。 迅速盘算清楚其中利害之后,徐华不仅没有阻止,反而在一旁替女儿恳求张乾夫妇收录。 张乾和王婉倒也很喜欢徐夜儿的质朴性情,又见阿纤和徐夜儿手拉着手确是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儿,便顺势答应下来。 此后,四人遍天下的周游了两年有余。张乾和王婉都感觉已积累够了历练的经验,便回到太原阳曲县的张乾故居,重操屠户旧业,隐于市井之间潜心砥砺修为。 此刻听到阿纤重复多遍的问题,徐夜儿虽自己也担心,却还是不厌其烦地安慰道:“阿纤放心,夫人已经顺利渡过了火、风两次灾劫,没道理老爷会有问题。” 阿纤气鼓鼓地道:“若老爷是学夫人那般按部就班地渡劫,我自然不会担心。谁让他非要逞强,先是强行压制修为,到今日才完全放开修为,打算同时接引阴火、赑风两灾降临。两道灾劫齐至,威力却不是简单叠加,其中的凶险何止厉害了十倍!” 徐夜儿看她越说越气,急忙安抚道:“老爷做事向来有章法,这次渡劫也是早有安排,打算借那风火二灾淬炼他所修《九变化神诀》。只要过了这一关,他便可借助‘无间刀’中东岳帝君遗留的那一道世界本源,水到渠成地成就元神真仙……” 两人说话时,身边自有一层无形力场笼罩,隔绝了声音的传播,倒也不虞被人听到她们这些干系重大的悄悄话。 此刻,正惹得两个小丫头忧心忡忡的张乾却已身在千里之外的西岳华山极顶落雁峰上,王婉则在相邻的松桧峰上,隔远密切关注着丈夫的情形。 俗话说“关心则乱”,尽管她对丈夫的实力最为了解也深具信心,但总不免要担心会有甚意外之变、万一之失,因而一张素来清冷的绝美面容上满是患得患失的不安神色。 然而不管她如何担心,随着昂然伫立在落雁峰绝顶的张乾毫无保留地放开压制数年的强悍修为,天地之间骤然风云变色。 在高空的凛冽罡风之中,一缕无形无相轻柔绵软的温醇和风由上而下轻轻吹来,透过张乾囟门骨缝,穿过七窍,经过五脏六腑,达于丹田。风行之处,骨肉消疏崩溃。 在双足所立之处,一团白惨惨似从九幽地狱烧透千仞华岳而冒出来的火焰从足心涌泉穴烧起,经任督两脉,过十二重楼,直抵泥丸宫。火蔓之途,四肢朽坏化灰。 眼见得张乾的一副身躯便要在风火交加的两大灾劫之下灰飞烟灭,他丹田中一颗圆坨坨、光艳艳的无瑕金丹陡然大放光明。 这充满造化生机的光芒竟从无到有地凭空塑造出一具骤看去仍不失轻肥之态、实则每一处脏腑器官、每一条经脉筋骨、每一寸肌理皮肤都暗循天地造化至理的身躯。 在风消、火熄的瞬间,由实幻虚存于张乾眉心识海的“无间刀”倏地转而向下沉入丹田,化作一道流光投入那一颗金丹之内,刀身根部的眼睛图案中射出一线三尺长短、细如发丝,颜色变幻不定的毫光。 金丹内无穷无尽的能量似受到某种莫名力量的感召,如百川归海般向这一线毫光汇聚,结成一个形如鸡子的灰蒙蒙混沌光团。 似电光石火的一个瞬间,又似沧海桑田的千年万载,一个人形的存在凭空诞生于这光团之内。 “他”仿佛从一场酣睡长梦中苏醒,张臂舒展了一下身体,那柄“无间刀”倏地自动飞入摊开的右掌之内。 掌心触及刀柄的瞬间,“他”似是下意识地收拢五指握紧,同时用了一式玄妙至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劈斩刀势。 随后便是一声天崩地裂般的轰然巨响,“他”所在的混沌光团乃至外层的金丹,同时随着这一刀上下两分,上者化为轻灵之气,裹挟着手持“无间刀”的“他”升入眉心识海,下者则化为厚重之气沉入丹田深处。 轻灵与厚重,两种隐隐透着无比古老与久远气息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酝酿、蜕变。 一切发乎自然,依乎天道,宛如鸿蒙开辟,天地生成。 在眉心识海中的“他”与在灾劫下重塑身躯的张乾同步张开双目,目光皆深邃如宇宙星空,彼此形体相貌赫然一般无二。 便是在这一瞬,张乾终于九变化神,证就真仙。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潜隐五百龙 眼见得丈夫渡劫成功,将金丹演化为纯阳元神,位证真仙,王婉喜不自胜,急忙驾剑光从松桧峰飞到落雁峰上。 张乾重塑的身体尚处于毫无遮掩的纯天然状态,见妻子御剑飞来,急忙凝聚了一团灵气凭空化作全套衣衫鞋袜覆在身上,勉强维护了自己素日在妻子面前深沉稳重的光辉形象。 如今他已是元神真仙,稍稍接触到这天地宇宙的本质原理,指物成形、无中生有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小术。 “恭喜大哥!” 王婉却没他这般复杂心思,只是单纯地替丈夫高兴。 张乾哈哈一笑:“我能成功,多是因蒙受了东岳帝君的遗泽。婉儿你的根基禀赋都在我之上,如今也已渡过雷、火、风三灾,只要悟彻开辟鸿蒙、造化自然的本源之道,晋升元神真仙指日可待。” 夫妻二人说笑了几句,张乾忽地转头向着身侧数十步外的“仰天池”笑道:“小家伙,你从某这里得了天大的好处,也不出来道一声谢吗?” “仰天池”在落雁峰上的一处奇观,看上去只是个一丈方圆三尺见深的清浅小池,奇的是无论是久旱不雨还是久雨成涝,池中之水永远都是一样深浅,不增一寸也不减一寸。而且这小池内部的情形一目了然,四周和底部都是浑然一体的花岗岩石,实不这池中之水从何而来,又为何能长期保持清澈澄净。 此刻随着张乾这一声笑语,那小池的水面上忽地泛起一点涟漪,一个只有指尖大小、色如白玉的脑袋在涟漪的中心处冒了出来,头形似驼,双角似鹿,二目似兔,两耳似牛,赫然是一颗具体而微的龙头。 在龙头之后浮出水面的是同样洁白如玉只有筷子般粗细长短的蛇躯,蜿蜒着游到池边爬了上来,就地一滚变成一个看上去四五岁年纪、如粉雕玉琢般灵秀可爱的男童。 他带着点怯生生地神气,向着张乾夫妇叩拜下去,虽奶声奶气却口齿清晰地道:“小龙虬十七,拜谢上仙造就之德。” 张乾听他以“虬”为姓,便知道这还当真是一条小龙。 龙族血脉甚为驳杂,族群分支极广,除了正统的真龙之外,尚有蛟龙、螭龙、夔龙等旁系,这种龙头蛇身的虬龙亦是其中之一。 面前的小家伙应该具备某种潜形匿息的天赋,张乾来到这落雁峰顶时也曾详细检查四周环境,竟未能发现他藏身在“仰天池”中。 等到他以“九变化神诀”重塑肉身时,那拥有造化之妙的塑形神光照到池上,引得这小家伙冒出头来,吸纳了一点神光的造化之力,轻轻松松渡过化形的一关。 后来张乾以金丹重演鸿蒙造化孕育纯阳元神,成就元神真仙,在元神之力无远弗届洞幽烛微地感知下,这未及藏身的小家伙便彻底暴露了。 坦然受了虬十七的一拜后,张乾挥手让他起身,笑问道:“你既为龙种,为何不觅一处宽阔江河安身,而委屈自己潜藏在这一池浅水之内。” 虬十七起身后答道:“小龙也不知父母为谁,与众兄弟们从一颗卵中破壳而出时,便是在这池水之中。因从血脉中得了一门‘隐介藏形’的神通,便都将身躯缩小得细如发丝,在池底的岩石缝隙中藏身。又因为这池水甚是甚为神异,天然地拥有聚阴之效。我们兄弟便以这阴气为食粮,以池水为湖泽,倒也逍遥自在,便从没想过搬迁。” 王婉讶然道:“你是说这小池中不知你一个,还有你的兄弟们?” “正是,”虬十七颔首后回身招呼道,“诸位兄弟,还不现身出来拜见两位上仙?” 只这一声喊,那一池清水登时如开锅般沸腾起来,水面上密密麻麻地冒出了一大片小小的玉色龙头。 张乾和王婉眼力都非同寻常,只扫了一眼便得出四百九十九这个数目,连面前的虬十七,这一座小池之内,居然潜隐了整整五百条虬龙! 张乾惊讶过后,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前的虬十七道:“你这般大张旗鼓地将一众兄弟全部唤出,可是有求于某?” 虬十七当即重新拜倒,恳切道:“小龙等借纯阴之气修炼,若要化形却以真阳之力点化,上仙已经成全了小龙,恳请再施恩泽,成全了小龙的这些兄弟!” 随着他拜倒在张乾身前,池中的那些小虬龙也都探出上半截身子,将龙头一点一点地似在叩拜。 张乾忽地哈哈大笑:“狡猾的小家伙,以某如今的修为,确实可以凭借纯阳元神点化你等化形。但法不可轻传、恩不可滥施。你能够化形,是因为胆子足够大,敢于在我渡劫之时独自冒出头来窥视,那也算是你的机缘。现在想凭几句好话空手套白狼,那却有些贪心了!” 虬十七闻言知道这位并非容易糊弄的滥好人,登时苦了一张小脸,踌躇半晌后试探着道:“若上仙肯降下恩泽,我们兄弟愿为上仙效力百……三百年!” 后面一句话,却是他看到张乾不置可否,咬了咬牙临时加码。 张乾这才现出满意的神色,颔首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先搬迁到我的一件法宝中栖身。此宝为昔年轩辕黄帝所遗,本身便是纯阳之器,栖身其中对你们大有好处。” 虬十七哪还有什么话说,只能躬身再拜表示一切听从主人安排。 张乾取出了“轩辕镜”,如今这镜内的空间可不再只是那一间石室,而是一方初具规模的洞天小世界。 他举起古镜向着那“仰天池”一照,一道白光罩定了“仰天池”,然后那镜中世界便凭空多了一个形状相似却深广无数倍的巨大湖泊。连虬十七在内的五百条虬龙如倦鸟归巢般投入镜中,从天而降落在那大湖之内,感受到所处水域的广袤以及空中弥散的浓郁纯阳气息,登时纷纷欢呼着现出长达三丈粗如手臂的真身,上下翻腾好不快活。 张乾和王婉相识一笑,当时便要施法离开此地,回转家中。 蓦然间,一个有些气急败坏地声音从天际传来:“兀那偷东西的小贼,给贫僧站住!” 第一百七十章 癫僧,圣僧 张乾和王婉同时怔了一下,转头望时,便见一道长虹经天而来,落在落雁峰顶上,现出一个出家僧人的身形。 这僧人满是污垢黑泥的一张脸也看不出年纪,甚至看不出美丑。 他头上歪戴一顶千疮百孔的破僧帽,帽子边沿出露出半长不短的凌乱黑发。 身上穿一件满是污渍油腻的破僧袍,袖口露出两只鸡爪般枯瘦干瘪的手掌。 一只手捏了柄差不多只剩骨架的破蒲扇,一只手则抓着条啃了一半的狗腿。 僧袍下摆处露出两截黑黢黢的小腿,脚上趿着双穿帮张口的破烂僧鞋。 看清这僧人的形貌时,张乾当即想起一人,神色随之一凛,急忙上前一步拱手赔笑道:“大师莫非便是万家生佛的道济圣僧?” 他如此恭谨,却不是为了对方已证得菩萨果位的修为——毕竟他如今也是一尊元神真仙,不见得逊色到哪里——而是为了对方的品行功德。 自佛法东渐传入中土,能够在佛子金蝉儿之后被举世公认堪获“圣僧”之誉的只有两位——一个是当朝国师、慈航禅院主持、人称“普渡慈航”的无尘法丈,一个便是面前这位曾在“灵隐寺”出家,人称“济癫”的道济禅师。 然而在张乾的心中,能够配得上“圣僧”之誉的更只有面前这一位,便是金蝉儿也无法与之相比。 只因这位法号“道济”,却不专注修持己身超脱之“道”,而是致力于“济”世渡人。 他素日不修边幅,放浪形骸,萍踪不定,浪迹四海,所到之处,或是惩奸除恶,或是扶困济危,或是导人向善,或是医病驱邪,各种善行义举不可胜数。 最难得的是这位圣僧做这些事情完全发自本心,既不是为了宣扬佛法聚敛香火,也不是为了谋求信仰功德,反而常常劝人说神佛皆是由人做,与其到庙里拜佛求神还不如求诸自身。 但世间之事便是如此奇妙,道济禅师不求善果却自然而然得了最大的善果。佛门在中土修建了无数寺庙,竖起了无数金身,真正最得人心的还是这位不立道统、不建山门的疯癫野僧。张乾的那一句“万家生佛”实是恰如其分而非溢美之词。 虽然张乾以礼相见,道济却丝毫也不买账。 他反手将破蒲扇插在后领,一把揪住张乾的衣袖,瞋目喝道:“拍马屁也没用,你这小贼竟然偷到贫僧的头上。若不给出个交代,贫僧和你没完没了!” 张乾苦笑道:“圣僧一口一个‘小贼’唤着,总要令在下知道自己偷了你什么物事才对。” 道济气哼哼地道:“贫僧前世为西方降龙尊者,身边有一条真龙护法相伴。后来她偶至中土,见到黄河决口有横溃千里之险。 “那傻龙或是追随贫僧日久沾染了些癫痴性子,竟不自量力地去冲上去阻拦洪水。虽然勉强撑到贫僧赶到消除了水患,却也将自己耗得形神两消,最后只将腹中的一颗龙卵托付给贫僧照看。 “当时贫僧有意转世重修,便将那颗卵安放在这华山绝顶的清池之内,又施法聚敛阴气滋养其生机。 “待到如今的转世之身明悟前尘,也曾暗中来这里观看,见那些小家伙已经出生,日子过得也算安乐,便没有打搅他们。岂知今日会被你这小贼撞破他们的行藏,还连蒙带拐得给贫僧来个一网打尽!” 张乾这才明白前因后果,知道自己确实理亏,正在暗自叫苦之际,忽又生出一个极为古怪的念头:“那真龙护法能够产卵,自然是条母的。这位圣僧如此着紧这些小虬龙,该不会……便如金蝉儿与龙女敖琳那般罢!” 他心中念头一动,目光便有些闪烁,道济看遍世态人情,当时便猜到他所思所想,登时怒发冲冠七窍生烟,一手抓着他衣袖,一手抡起那条啃了一半的狗腿劈头盖脸乱打,口中气急败坏地喝骂道: “贫僧和你这满脑子肮脏,胡乱污人清白的小贼拼了!你当贫僧是金蝉儿那生冷不忌的色胚吗?那傻龙投身在贫僧身边当护法时便已产了卵,只是数百年间一直收在腹中滋养孵化而已!” “圣僧息怒!” 张乾被抓着衣袖,虽然暗自用了几次神通术法,但对方那只鸡爪般干瘦的手掌同样暗施神通变化,始终死死抓紧不肯放脱。他便只好一边告饶,一边在咫尺之内左躲右闪,用尽千般手段才没被那条同样蕴含无穷玄妙的狗腿砸在头上。 一旁的王婉看两人打闹般暗自较量了半晌,眼见得一时难以分出胜负,当即也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圣僧,此事确是我们夫妇二人有错在先,但要打还是要罚,总要您先订下个章程。” 道济也知道自己奈何不得张乾这位新晋真仙,闻言就势下台,悻悻地松手道:“还是这女娃娃明白事理。小子,便如你浑家所言,如今事实俱在不容抵赖,你是想认打还是认罚?” 张乾是真正的“拿人手短”,只得赔着小心问道:“敢问圣僧,认打如何?认罚怎样?” 道济举起狗腿指着他的鼻子道:“若说认打,你既然偷了贫僧五百条小龙,便吃贫僧五百记狗腿!” 张乾看着那条被啃得满是牙印一片狼藉的狗腿,当即打个冷战不假思索地道:“在下还是认罚罢了!” 道济却蓦地由嗔转喜,先将狗腿送到嘴边狠狠啃了一口,然后才一边吞咽狗肉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若说认罚,便须应允为贫僧做好两件事情。” 张乾登时生出些被套路的微妙感觉,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不知是哪两件事情?” 道济不紧不慢地道:“第一件,这五百条小龙既然跟了你,你却定要善待他们,虽然有事时可以驱策役使,却不许任意轻贱牺牲!” “此事……在下答应了!” 此言实在大出张乾意料,他是已经做好准备将五百条小龙物归原主的。 但稍稍一怔之后,他没有多做犹豫便点头答应下来,毕竟他收拢这五百条小龙也确实并未存有恶意。 道济又道:“第二件,如今山下有一户姓安的人家正在办理丧事,贫僧要你去救那死者还阳。”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人间有情,幽冥有路 张乾换回早年的乡间贩卖生肉的装束,身上穿了一件粗布短衣,后腰斜插了那柄毫不起眼的“无间刀”,肩头横挑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挂了一个大箩筐,里面装了些宰杀好的猪羊。 他信步走进华山脚下的一个村庄,一面叫卖着一面来到村中一座门庭轩敞气派的大宅之外。 看到门口挂着白幡,不时有穿戴麻衣缟素之人进进出出,张乾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便刻意提高音量多吆喝了几声。 不多时,一个满身油烟厨子模样的老汉走了出来,抬手唤张乾上前,问道:“小哥,今日我家中正要备办些肉食,却不知你卖得猪羊肉可还新鲜。” 张乾放下箩筐,拄着扁担笑呵呵地道:“老人家放心,咱张一郎做的是父子相传的买卖,讲究的便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您只管验看,绝对都是刚刚宰杀好的新鲜猪羊肉!” 那老汉在他箩筐里翻看一回,见两扇猪肉、两只肥羊果然肉色鲜红,确是刚刚宰杀的,遂满意地点头道:“既如此,这些肉我们都要了,还要劳烦小哥帮忙挑去厨房。” 张乾笑道:“送货上门,那是在下的本分,还请老人家带路。” 老汉见他举止有度,言辞得体,心中不由大生好感,当即在前面引路将张乾带到厨房。 等到张乾帮忙安置好这些生肉,老汉给他结算了钱款之后,又取出一碗酒、两张饼和荤素两样菜肴,含笑道:“天色已经不早,小哥应该还没用饭,便在此胡乱吃些再回家去罢!” 张乾忙道了声谢,随后也不客气,便在厨房里一边吃喝,一边和开始烧火的老汉闲聊。 “尚未请教主人家贵姓?今日又是府上的那位长辈仙逝?” 老汉叹息一声道:“我家主人姓安,逝去的却非长者,而是我家小公子?” 张乾略现出些惊讶之色问道:“难道这位安公子是感染了什么急病?” 他在问话的同时,稍稍散逸出一丝精神力量,令这老汉不自觉地便将憋在心中不便对外人说的话都倾倒出来: “说起此事,却叫老汉我好不心惊!我家小主人名唤安幼舆,自幼性情温顺,长大后更是知书达理,一表人才,是这十里八村顶顶出色的好儿郎。 “去年我家公子在华山中迷路,夜晚时借宿在一户姓章的人家。说来也是千里有缘一线牵,公子与那章家小姐一见倾心。后来虽有一些波折,但这对有情人终究还是成了眷属。 “那章家小姐自家过来后,不仅与我家公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对街坊四邻乃至咱们这些粗使下人也都甚是和善亲切,实在是个最最贤淑的女子。婚后不久她又有了身孕,眼看这日子过得愈发美满如意了。 “岂知天有不测风云,不久前少夫人回家省亲。到了该返回那天,公子因放心不下便亲自去接,却不知走到哪里遇到什么邪祟。等第二天一早章老爷和少夫人得知公子失踪急忙去时,却只在一座山崖下寻到他的尸身。听说当时公子死状奇惨,似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全身的精血!” “原来如此,”张乾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三口两口吃完了酒饭,再次谢过老汉后挑着空箩筐出门。 等张乾走后,老汉才露出些古怪神色,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责道:“该死,你这老货怎地随便将主人家的事情对外人说了!” 安幼舆父亲早逝,母亲因痛失爱子病倒,此刻守在灵堂的便只有他妻子与前来帮衬丧事的岳丈。 那章老汉五十多岁年纪,看面相甚是敦厚慈善。 他的女儿只有十七八岁,生得花容月貌,虽是一身缟素,却显得越发清丽脱俗。 章老汉在一旁看女儿跪在女婿灵前,神情木然地默默流泪,知道她是自知还要替丈夫操办后事,只能强行将悲痛压在心中,但如此又最伤身体。待到丧事办完松了这口气,她非要大病一场不可。 想想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再想想当年之事,踌躇半晌之后,他猛地将心一横,上前将女儿扶了起来,肃然道:“花姑子,你且暂莫伤心,好生看顾着姑爷的躯壳,为父……为父去一趟地府,试着去寻回他的魂魄!” “爹爹不可!” 章老汉这名唤“花姑子”的女儿大惊失色,一时也顾不得替悲泣,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袖,惶然道, “幽冥地府自有法度,即使爹爹你已是结成内丹的妖王,若是强行干预生死轮回,也必然招来灭顶之灾!” 此刻的章老汉已是一脸决然:“无论如何,为父总要试一试。你莫要忘了,他不仅是你的夫君,也是为父的救命恩人。当年为父侥幸在天劫下逃生却又遭逢人祸,若非姑爷心善解救,为父早已成了猎户的刀下亡魂。如今纵是将这条老命赔上,也是理所应当!” 花姑子知道父亲性子温和敦厚,但若是拿定了主意又往往最为执拗,任谁也劝他不住,当时又悲又急却无计可施,只能死死抓着父亲的衣袖流泪。 蓦然间,门外忽地有一人轻笑出声:“好一对有情有义的妖!便冲着你们这一份人间难得的情义,张某便为你们开一条寻回逝者的幽冥之路!” 父女二人被人侵入身外咫尺之地而不知,又遭人一口道破身份,登时都大惊失色,带着满脸的戒备神色向门口张望时,却见一个身形魁伟、体态轻肥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正是张乾。 原来张乾从厨房那老汉口中探明事情的原委后,表面上出门,实则用个隐身法门潜入内宅,在灵堂外听到了章家父女的这番对话。 《花姑子》同样是一篇记载于《聊斋》的故事。张乾记得在那故事中,这章老汉后来当真到了幽冥地府,牺牲自己换回了本已投胎转世的安幼舆。作妖能重情重义至此,却是胜过世间许多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不知凡几。 他此生行事单凭本心好恶,这对章妖父女既得他赞许,即便没有道济提出的条件在前,也是定要出手管这件事的。 至于从幽冥地府讨要一个新死幽魂,原来的他或是还要借助白猿尊者或阿青的面子,如今却完全不用费这番周折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枉死城 张乾有此信心,依仗的却不是自己元神真仙的修为境界。 如今的阴间的生死轮回权柄已被佛道两大势力瓜分割据,有道祖与佛祖两位大佬做靠山,一个元神真仙的面子,地府若给是一份人情,若是不给也只是本分。 张乾所依仗者,却是在晋位真仙之后,已经不必隐瞒东岳帝君遗泽继承者的身份。所谓“怀璧其罪”,其实还是因为自身实力不足,若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怀璧”便只会是福缘。 东岳帝君作为曾经的幽冥之主,直到如今还在留下许多明暗人脉,张乾作为其传人,理所应当地有份享受这些人脉的便利。 当然,若他生出重夺幽冥地府、再现东岳荣光的野心,这些人脉能起到的作用必然有限,毕竟东岳帝君已是明日黄花,纵使记着点情分、欠了些因果,也不足以让人押上身家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但张乾只是要令一个新死幽魂还阳,想来地府中愿意卖他这个人情的大有人在。道济之所以将这件事情着落在他的身上,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节。 章老汉和花姑子虽不知张乾的身份,但只凭他能够瞒过父女二人感知,便猜到这是一位远胜自己的高人。 如今听他言下有出手相助之意,花姑子当即快步上前在张乾的面前盈盈下拜:“上仙如能救外子还阳,小畜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章老汉也走上前来,在女儿身边拜倒,向着张乾连连叩拜。 张乾摆手笑道:“你们父女且不必多礼,且随某先到幽冥一行!” 说罢,他立掌如刀在身前的凌空一劈,虚空之中登时现出一条黑幽幽的缝隙并缓缓向两旁分开,现出一条似通向无尽幽暗之地的漆黑通道。 “走罢!” 张乾当先一步跨入那漆黑通道之内。 章老汉与花姑子看到他随手撕开阴阳两界空间障壁的神通法力,神色中在震撼之外更添了十二分的狂喜,急忙快步跟了上去。 这通道看似幽深,其实并不甚长,三人只走了百余步便到了尽头,从另一边的出口走了出去。 这出口外果然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天空不见日月星辰,只有一望无际的灰色云雾以及从云雾后透出的暗红色光芒;地面平铺了一层同样是暗红色的沙砾,光秃地不见半株草木生长;在前方不远处,一座庞大的黑色城池如巨兽般踞坐于广袤荒野,城门上的一块巨大竖匾上刻了三个阴森森的奇古篆文“枉死城”。 章老汉和花姑子愈发惊骇,若说张乾能打通阴阳两界的手段还在他们的理解范畴之内——先前他们已确定眼前这位做屠户装扮的青年是一位元神真仙,有此手段也不足为奇——竟还能将随手开辟的两界通道准确定位在专门收纳处置横死之人的“枉死城”外,便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了。 因为阴阳两界虽是一体两面,但彼此的位置并非一成不变。要做到这件事情,需要的不仅是强大到恐怖的神通法力,更需要对幽冥世界的运行规律了如指掌。 张乾也用不着他们解释自己之所以能够轻松做到这件对许多真仙妖神来说亦难度不小的事情,是因为已彻底消化了前代幽冥之主东岳帝君的遗泽,只是再提醒了他们一声紧跟自己,便不紧不慢地向着“枉死城”的城门行去。 这“枉死城”为一切不该死而死的幽魂聚集之地,阴气和怨气自然远胜阴间其他所在,他们这一人二妖身上带的都是浓郁的阳世气息,甫一现身便引得无穷阴寒之气躁动,化作滚滚阴风携着刺耳哭嚎咒怨之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章老汉和花姑子父女一起变色,张乾却是不慌不忙,举起右掌在脑后轻轻一拍,纯阳元神震动之际,在头顶现出一团方圆足有数亩大小的五色庆云,如铜墙铁壁般将呼啸而来的阴风寒气挡在外面。 随即那庆云中现出一面冰盘大小、皎如月轮的古镜,载浮载沉间向前方泼洒出大片霜雪般白光。 那阴风寒气被白光一照,登时波开浪裂般分向两旁,现出一条直通“枉死城”城门的笔直大路。 弄出如此声势,自然早惊动了城内之人。 而张乾不用更温和的手段,也正存了引人出来心思。 毕竟世人皆知一句话唤作“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是自己凑上去通报求见能管事的人,还不知要费什么周折,倒不如让对方主动来找自己。 果然,等他们来到城门时,一个头戴乌纱帽、体罩大红袍、面色如青蟹,须发似朱砂的魁梧大汉急匆匆迎了上来,一张狰狞丑怪的脸上努力做出些和善笑意,隔得老远便拱手行礼:“卞城王座下判官陆鸷,见过上仙!” 张乾一步跨进城门后,察觉后面的阴风寒气俱都消散,便也收了庆云古镜,含笑拱手道:“原来是陆判官,在下张乾,此次冒昧到访,多有惊扰之处,还请见谅。” “不敢,上仙言重!” 陆鸷嘴上客气,腹内却嘀咕道:“你也知道‘多有惊扰’,方才那般声势,连阴山的地藏王菩萨都惊动了,急命神兽谛听探明你的来历后,传讯给我家大王好生接待。” 在腹诽的同时,他又赔笑道:“我家大王已知上仙来意,烦请移尊到城内见面详谈。” 当下一行人入了“枉死城”,在满街保留着生前凄惨死相的枉死冤魂中行过,来到一座名为“枉死殿”的古朴宏大殿宇之外。 冠冕衮袍、气度威严的卞城王降阶相迎,亲自将张乾等人让到殿内看座奉茶。 章老汉和花姑子父女算是沾了张乾的光,竟也在这“枉死殿”内混了两副座位。 彼此寒暄已毕,卞城王含笑道:“张道友来意,孤已经知晓,且容陆判来禀说一二。” 陆鸷闻言,手捧一本厚厚的簿册上前,翻开其中的一页放在张乾面前的桌案上:“上仙请看,那安幼舆因系横死,幽魂确实来到了‘枉死城’中。但大王念他秉性淳厚、一生为善,已经特降恩典,送他到西村王主政家转世,享受一世荣华富贵。” 张乾低头看了一眼那簿册上的记录,见与对方所说无异,便将簿册向旁边推了一推,让心中牵挂伸长颈子张望的章老汉和花姑子看个清楚。 陆鸷又道:“按说上仙亲临,我等便将安幼舆阴魂召回也不妨,但如此对安幼舆未必是福。最终作何决定,还请上仙再衡量一番。” 第一百七十三章 解铃系铃,血债血偿 张乾知道对方此言之后必有下文,便也没有追问,只等他自己说明根由。 果然,陆鸷继续道:“那安幼舆是被华山老崖下的一条蛇妖吸干了全身精血而亡。如今已经过了三天,他全身的经脉肌肉都已枯萎坏死,纵使令魂魄附体还阳,也要落得全身瘫痪、终生与药石病榻为伴,倒不如……” 他的话到此为止,那章老汉和花姑子都已面如死灰。若是如此,不管心中如何不甘不舍,他们也宁愿放弃让安幼舆还阳,安安稳稳地享受第二世的富贵人生。 张乾却不在意地摆手道:“此事不难解决。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既是被那蛇妖吸干了精血,我便取了那蛇妖的精血还他,如此该足以弥补他身体的亏空。” 陆鸷面上现出为难神色:“上仙此言诚为良策,不过其中也有一桩碍难。近来大周国师无尘法丈大开山门广纳弟子。据下官所知,那蛇妖已受了慈航禅院佛印,成了无尘法丈的记名弟子。若是冒然伤了她的性命,只恐会多有不便。” 张乾淡然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那无尘法丈既称圣僧,便该明事晓理;若他定要追究,张某自会与他分说。” 陆鸷无语,转头望向卞城王,目光中含有请示之意。 卞城王开口道:“既然张道友愿意担下这因果,你便另选一人魂魄将安幼舆换回,再去向孟婆求一碗还魂汤,唤醒他这一世的记忆。” 陆鸷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着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转了回来。 “夫君!” 花姑子见到丈夫亡魂,不由得悲喜交集,口中发出一声呼唤,纵身上前将他紧紧抱住。 那安幼舆正一脸茫然无措,骤然见妻子出现在面前,却是先喜后惊:“娘子,你怎会在此?还有岳丈,难道……” 花姑子急忙安慰道:“夫君不必担忧,我和父亲都没事。当日你被那蛇妖所害,我和爹爹都束手无策,幸好有这位张乾张仙人仗义援手,亲自带我们父女二人来到这‘枉死城’,在卞城大王面前求了人情,恩准你还阳复生。” 安幼舆闻言狂喜,忙随妻子上前,先后拜谢的张乾和卞城王。 随后张乾便向卞城王道谢并告辞,卞城王知道安幼舆越早还阳越好,便也未多做挽留,仍命判官陆鸷将他们送到“枉死城”外。 张乾在城外直接破开阴阳障壁打开两界通道,引着后面的两妖一鬼走了进去,再出来时仍是在安府的灵堂之内。 安幼舆抬眼便看到了自己的灵位棺椁,脸上的颇有些唏嘘之色。 张乾却不管他心中如何感慨,伸出手掌在他背后轻轻一推,喝道:“安幼舆还不还阳,更待何时?” 只这一推,安幼舆登时身不由己飘飘荡荡地撞向自己的棺椁,随即毫无阻碍地从棺木上穿过。 章老汉和花姑子带着点忐忑神色快步上前,推开棺盖向内观看,却见里面躺着的安幼舆脸上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而后眼皮微动了几下有些艰难地睁开。 “夫君!”花姑子轻轻换了一声。 “娘子!”安幼舆先回应一声,随即脸上现出惊愕神色,“我身上怎地没有一点知觉。” 章老汉道:“贤婿勿急,你这情形我们早已知道,上仙自有区处。” 说着将他从棺木中抱了出来,安置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而后一家三口的目光都落在张乾的身上,目光中满是期待之意。 张乾哑然失笑,手中凭空现出“轩辕镜”,向着华山的方向轻轻一晃,霎时有一道白光从镜面射出,如长虹经天落在华山之内,只一闪之后即倒卷而回,却有一条长约三尺粗如手指的白花小蛇被裹挟回来,摔在灵堂的地上蜷成一团。 “上仙饶命!” 这小蛇忽地口吐人言,向着张乾连连点头叩拜。 张乾冷笑道:“这时你知道求我饶命,当初怎不知饶过别人?” 小蛇听出他话中的森冷杀机,头顶上蓦地现出一点金光,仔细望去却是个佛门的“卍”字符号。 “上仙明鉴,小畜如今已投身佛门,拜在圣僧无尘法丈座下。纵有罪愆,也该一笔勾销!” 张乾哂道:“若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则这佛也未免太过廉价。若想消了罪愆,还是老老实实先还孽债罢!” 他手中的“轩辕镜”上忽又射出一道金红光芒,照在这小蛇的身上。 “我受了慈航法印,你怎敢杀我?” 小蛇发出满含恐惧的嘶声尖叫,身体却如烈火中的冰雪般迅速消融,转眼间便只剩下一颗殷红如血的珠子。 张乾收了宝镜,探手将那珠子摄到掌心,转身交给章老汉道:“此珠为蛇妖一身精血所化,你用酒水给令婿送服,不仅可令身体复原,更可延年益寿,消病去灾,这便算是蛇妖赔给他的利息罢。” 那一家人自是感激无尽,章老汉和花姑子连连拜谢,安幼舆虽是不能动作,却也颠三倒四说了许感激之辞。 张乾却未多做逗留,身形化作一股清风飘然而去,只在空中留下一句话:“我此次行事并未遮掩天机,那位无尘法丈应该已知道他这记名弟子是我所杀。只是他若奈何不了我,或许便要迁怒于你等。为安全起见,你们一家人还是搬迁至他处暂避一时为上。” 此刻,远在慈航禅院方丈内静修的国师无尘果然因蛇妖之死生出感应,并轻松推算出因果。 “张乾……嘿,前世是东岳老鬼毁我万年道行,今世又是他的传人坏我大事,看来本座与你们这一脉,当真是天生的对头!还有济癫那厮,自己不敢冒头,却挑动姓张的小辈与我作对,迟早有一日……” 他那张俊美至雌雄莫辨的脸上先现出了暴戾狂怒之色和无比狰狞杀机,旋即又收敛净尽归于平静。随后轻轻挥手,一副卷轴悬浮头顶缓缓展开,化作穹庐般的幽深夜空。 夜空之中,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无数熠熠生辉的星斗,其中有三百六十五颗大星尤为醒目。 无尘的目光先落在南方朱雀七宿的星区,看到原本璀璨醒目的“翼火蛇”已黯淡无光,沉吟自语道: “本座这‘浑天列象图’上的周天三百六十五颗星宿,原只是紫微、右弼、天机三星尚未归位。紫薇已在本座掌握之中,右弼亦即将入彀,天机虽见机隐遁,却终究难逃本座掌心。只是如今又残缺了‘翼火蛇’,便须要好生思量一番,到何处寻一条结丹妖王级数的蛇妖来填补空缺……” 第一百七十四章 狱中隐卧龙,斗室传天机 “周阿炳,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这一餐有酒有肉,吃饱了安心上路!” 随着一声带着说不出恶意的谑笑,一个黑漆托盘从坚厚的包铁木门下方一个小口送了进来,里面有一壶酒、一只肥鸡和一碗米饭。 一个满腮胡须的男子走到门前,俯身将托盘端了起来,回身向着这间幽暗囚室内侧叹道:“老师,断头饭已至,看来是你我师徒分别之时了!” 他说着事关生死的大事,脸上的深情却甚是平静淡定,似乎要砍头的是另一个人。 一点如豆灯火亮起,将这间幽暗囚室照的半明半暗。 在一张残破几案之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懒散地席地而坐,带着点急切的神情催促道:“采臣你休要装模作样,为师不信你到如今还猜不到,这监牢中藏有为师为你准备的脱身之路。少说这些废话,快将酒肉拿来,躲在监牢里清静是清静了,只是这嘴里要淡出鸟来!” 那男子赫然正是数年前曾到过金华县,却因张乾插手而错过一段不知是情是孽的缘分、却也避开了一场生死之劫的宁采臣。 当时他得人传信说妻子病重,遂十万火急地赶回家中,结果发现妻子虽有些微恙,却还是因素日体弱而生的一点小毛病,心知有异去寻找那报信之人时,又是查无此人彻底断了线索。 等到后来他去兰溪县李衡府上奉还对方借给自己的马匹时,又更加惊异地得知原来李衡那天进了金华县城后并未外出,自己在兰若寺遇到的竟是一个冒牌货。 从李衡口中,宁采臣得知后来在晴天白日有妖魔行凶,若非几位仙道高人施法解救,整座县城的二十万生灵都要化为齑粉。宁采臣终于知道是有人假传消息赚自己早离险地,只是不知是何人又为何如此关照自己。 他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回到家中,才过得年余安稳生活,妻子却当真生了重病,缠绵病榻半载后,终是药石罔救而香消玉殒。 宁采臣悲恸万分,一时间也失了求取功名的心思,只想在家中奉养老母平淡度日。 宁采臣的母亲却还想儿子光宗耀祖,不愿他就此失了进取之志,于是劝他外出游历一番,一则散一散心排遣郁结,二则拜访名人高士增长学问。 他是纯孝之人,自不会悖逆母命,于是带了些行李盘缠离家。 宁家本来清贫,宁采臣身上的一点盘缠自然不敷化用,所以他一路上不时还要停下来做些出售字画、代写书信的营生,等攒够钱再继续上路。 如此走走停停,不觉已是两年光景,他竟是凭着一双脚由江南走到江北,走遍了大半个大周,一路上确实也见识了不少山川名胜、风土人情,又拜访了许多先达名流、俊才雅士,眼界学识也随之大有长进。 只是看得越多,宁采臣便发现才有数年中兴之象的大周越来越不妥。起因则是隆兴帝越来越崇信佛法,渐渐地失去即位之初励精图治的做派,长年幽居深宫参禅悟道。 不仅如此,他因极度宠信国师无尘法丈,采纳其建议在全国各地兴建慈航禅院,每一处都务求恢弘浩大美轮美奂。 一些幸进小人得其所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征发丁口役夫,在修建起一座座穷尽华美精巧的寺院禅林,从而博取隆兴帝龙颜大悦而获得升迁机会的同时,也都大捞狠捞吃得脑满肠肥。 如此在君臣两得其便之后,唯一受苦的便是处在最底层的蝼蚁小民。 在重重盘剥下家破人亡者有之,不甘忍受盘剥铤而走险投身草莽者亦有之。 而且随着小人凭借蝇营狗苟窃据高位,忠诚耿介之臣反而因先后进言劝谏而遭贬斥。 如此则不免朝政昏乱,江山动荡,竟重现了成泰帝时的衰颓之象。 因天下乱象萌生,正四处游离的宁采臣亦遭了池鱼之殃。 在走到山西太原府治下平定县时,他被一伙地痞打了闷棍,当做官府通缉的一名杀人犯周阿炳上交请赏。 那县令贪图政绩,得知宁采臣是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后,竟将错就错,把他当做真正的杀人犯打入监牢。 宁采臣初时也曾喊冤叫屈,后来得同监的一位老人指点关窍,才知道是县令要拿自己做了替死鬼,终于彻底死心。 在暗无天日的枯寂时光中,他与同监的老人渐渐相熟,也察觉他的不凡之处。 在日常闲谈之际,这老人上至天文星象,下至地理山川,大至国计民生,小至吃喝玩乐,竟是无一不晓、无一不精,至于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这些读书人本行,更是信手拈来,虽嬉笑怒骂亦能卓然成理,俨然一代文宗大家。 宁采臣好奇之下诚心请教,老人也终于坦陈身世,原来他竟是被誉为“天机博学士”、曾做过一任司天监监正的诸葛卧龙,数年前为躲避一场劫难而弃官潜逃,藏身在这监牢之内。 此次他向宁采臣表露身份,却是看中了宁采臣这年轻人,打算收为弟子传授一身的学问。 宁采臣虽不知道在这囚牢之内做学问还有什么用处,但能够拜这当世第一博学之士为师,总是一桩难得的机缘,当即欣然行礼叩拜。 自那一日后,诸葛卧龙便开始将一身通天彻地的学问教授给宁采臣,而他教学的方式也颇为古怪,从来都不讲解分说,只是将自己的各种学问理出脉络凝练精粹,要宁采臣一股脑的死记硬背下来,说是日后只需慢慢领会,自能受用无穷。 如此一来,饶是宁采臣也算聪明颖悟之人,本身的学识根基也算扎实,但将老师胸中浩如烟海的学问如此硬搬到自己脑中,也弄得好长时间头晕脑胀,一时间也忘怀了身在监牢的苦恼。 直到最近的几天,诸葛卧龙说该教的都已教了,才放宁采臣过了几天轻松日子。 宁采臣接受的虽是“填鸭式”教学,学习过程中终究还是凭着自己的才智领悟了一些东西,很容易便想到老师既然教授了自己这一身的学问,也必然不会让自己陪他一直坐牢,更不会让自己才学有所成便作了刀下冤魂,所以这一次的断头饭,其实该是是师徒二人的饯别之宴。 他捧着托盘上前,将酒菜放在那张几案上,先在两个破碗中斟了酒,然后举起自己这边的酒碗,向诸葛卧龙道:“老师教导栽培之恩,弟子无以为报,权已此酒,聊致无尽感激之情。” 诸葛卧龙笑道:“得天下英才而教导之,本也是为师者之快事,何必说一个‘谢’字?不过这一碗酒稍后再饮,为师还要请一位老朋友前来。” 在宁采臣有些惊愕的目光下,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三支线香,在灯火上引燃后,拈在指间望空祷祝片刻。 不多时,忽听得一声粗豪大笑:“诸葛兄,你身在牢狱,怎会有酒菜宴请小弟?” 随着话声,一个高大身形凭空出现在囚室之内,头戴乌纱帽,身披大红袍,青面赤须,相貌狰狞,正是卞城王座下判官陆鸷。 第一百七十五章 心生七窍夸玲珑 诸葛卧龙带着宁采臣起身相迎,笑道:“愚兄自囚囹圄,确是无力筹备酒菜,所以此次是借花献佛。这些酒菜可是我这弟子的断头饭,你这做长辈的却不能吃白食,稍后定要好生出力!” 陆鸷摇头道:“早知你每次都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原来仍要拉我做壮丁卖苦力!” 一番说笑之后,诸葛卧龙将宁采臣唤到身边,指着陆鸷道:“这厮是为师幼时好友兼同窗,后来又与为师中了同榜进士,只因貌丑而遭先帝黜落,气恨之下染病而亡,却在阴间被‘枉死城’卞城王看重任为座下判官。” 宁采臣急忙上前向陆鸷行礼,以“师叔”相称。 陆鸷久在“枉死城”中,见惯了各种枉死冤魂后,对自己当年的恨事早浑不在意,只是上下打量宁采臣一番,颔首赞许道:“果然头角峥嵘,日后必非池中之物。难怪得诸葛兄如此看重,竟不惜……” 说到最后时,他似是突然醒觉,闭口没有再说下去。 诸葛卧龙当即请陆鸷入席,两人相对席地而坐,宁采臣在旁侧侍坐奉酒。 牢狱中提供的自是粗劣水酒,但诸葛卧龙与陆鸷都浑不在意,相对连干了三碗。 待宁采臣为他们斟上第四碗酒后,陆鸷举碗向他笑道:“贤侄,初次见面,也不敬师叔一碗吗?” 宁采臣忙端起酒碗笑道:“非是小侄失礼,只是见酒水有限,唯恐老师与师叔难以尽兴。既然师叔如此说了,小侄便先干为敬。” 说罢,将那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说也奇怪,他虽非好酒之人,但也不至于承受不住这一碗寡淡水酒,偏偏只是这一碗酒下肚,立时便觉天旋地转。 “这酒……”宁采臣情知有异,恍惚间看到老师和师叔都笑嘻嘻地望着他,却已不能开口询问,不由自主地伏在案头昏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睡梦中忽觉胸口处略有痛楚之感,迷迷糊糊地张开双目看时,登时吓得魂飞天外。 原来此刻他直挺挺躺在地上,胸前衣服敞开,陆鸷则蹲在一旁,正用一只蘸了寸许黑墨的大笔在他的胸膛上笔直画过。笔锋到处,留下的不是墨痕,而是一条尺许长穿皮透骨的可怖伤口。 “你……” 宁采臣又惊又怒,当时便要开口质问,耳边却忽地传来老师诸葛卧龙的声音: “采臣稍安勿躁,陆贤弟是在帮你我师徒!” 宁采臣竭力偏头去看,却见老师便平躺在自己身侧,同样是袒胸露腹,而且胸膛上已经有了一个巨大伤口,但他依旧神色平静,丝毫不见惊慌畏惧。 这时陆鸷也笑道:“贤侄休慌,马上便好。要说诸葛兄对你确是看重,居然甘愿将自己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换了给你。” “七窍玲珑心?”宁采臣讶然问道。 陆鸷一边收起大笔,一边答道:“诸葛兄能成为天下第一博学之士,便是因为这一颗天生的‘七窍玲珑心’。你虽然也算聪颖,又继承了诸葛兄毕生所学,但若少了这颗天地灵秀所钟之心,终究难以达到他的高度。他此番以信香邀我前来,便是希望我施法为你二人换心。” 说话间,他已探出两只大手,同时伸进两人胸前的伤口,在胸前内略作摸索,再抽出来时,已经各抓了一颗仍在砰砰跳动的血红心脏。 宁采臣看时,见自己的那颗心不过是一团血肉,而老师的一颗心却如用红宝石雕琢而成,且表面果然生就七个孔窍,窍中绽放出七色光华,将整间囚室照得通亮。 “老师,你何必如此?” 以宁采臣的品性,自然不愿意受老师这贵重到无法以价值衡量的馈赠,正要出言拒绝时,诸葛卧龙却笑道: “采臣且不忙推辞,为师送你这颗‘七窍玲珑心’,同时也是将一件自身无力承当的大事托付于你。等换过心后,为师再与你详细分说。” 在宁采臣闻言略一犹豫之际,陆鸷已将双手的两颗心左右交换,重新塞回两人胸腔之内。 随后他又取出那支大笔,笔头上却已换成朱墨,先后由下而上在两人胸腹间的伤口上轻轻一抹。 笔锋过处,伤口瞬间愈合,皮肤上未留下丝毫痕迹,只是微有麻痒之感。 等到陆鸷收笔起身时,宁采臣忽觉僵硬的身体恢复活动能力,急忙翻身坐了起来,顾不得察看自己身上的变化,先去搀扶诸葛卧龙起身,带着些焦急忐忑之色问道:“老师,你此刻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妥?” 诸葛卧龙脸上满是欣慰之色,背后站着的陆鸷也面露赞许,显然都甚是认可宁采臣的品性。 诸葛卧龙在宁采臣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掩好前襟摆手笑道:“采臣不必担心,为师好得很。陆贤弟,咱们还是继续这场酒宴罢!” 说着当先坐回几案旁边,陆鸷和宁采臣也随之落座。 诸葛卧龙先敬了陆鸷一碗酒,向他道一声“辛苦”,然后向怔怔呆坐有些失神的宁采臣问道:“采臣你此刻有何感觉?” 经老师这一提醒,宁采臣才回过神来,仔细感察自身变化时,顿时发觉脑中那些被老师硬塞进去、绝大多数都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学问,此刻竟已豁然贯通,再没有半分困惑疑难。 他在心中在惊喜之余,对老师的这般厚赐愈发惶恐感激,当即起身郑重叩拜,语带更咽道:“老师之恩,弟子粉身难报!” 诸葛卧龙轻啜了一口酒,笑道:“无须如此,为师先前说了,此次将这颗玲珑心换给你,实欲托付一件大事。” 宁采臣仍跪在地上,面上现出坚定不移之色,毅然道:“但请老师吩咐,弟子万死不辞!” 诸葛卧龙叹道:“说起来,此事当真凶险无比,也确是需要有甘冒万死的决心和勇气。采臣,你可知道为师为何要到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内匿迹藏形?” 宁采臣略一沉吟,随着一颗新换的“七窍玲珑心”缓慢律动,霎时转过千百个念头并锁定可能性最大的答案:“老师如此煞费苦心,该是要避开一个势力极大之人的耳目。遍观朝野,能令老师忌惮至此的……莫非是‘普渡慈航’无尘法丈?” 第一百七十六章 浑天列象,社稷山河 诸葛卧龙毫不意外自己的弟子能推测出这个答案,转头向陆鸷道:“贤弟,你为地府阴神,对那位无尘法丈可有了解?” 陆鸷摇头道:“不管是元神真仙,还是与之境界相同的菩萨、妖神,都已证得长生道果、不入生死轮回,正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也。 “地府执掌众生生死,却管不到这等超脱生死的大能力者。若彼等曾在俗世生活,或许还有些许踪迹可察。 “偏偏那无尘法丈早年不知在何处洞天福地潜修,到入世开创慈航禅院之时,便已是证得菩萨果位的大能力者,所以……” 诸葛卧龙倒也并不意外和失望,喟叹道:“果然如此,他既谋划了那等大事,自然要隐藏好自己的来历。” 随后,他向宁采臣道:“为师身为司天监监正,本有为国洞察天机,祈福攘祸之责。自当朝隆兴帝秉政以来,大周明明呈现中兴之象,为师却从天机变化中捕捉到一丝倾覆之兆,因此一直在暗中侦测观察。 “直到两年前,为师才终于寻到倾覆之源应在最受皇帝信重的国师无尘身上,却因彼大势已成而无力只手回天,又算到自身是他谋算之中的一颗棋子,于是选择弃官潜逃,一来保全自身,二来拖延时日令对方阴谋暂难发动。” 说到此处,他从怀中取出一叠丝帛,展开后对陆鸷和宁采臣道:“这是我统计了近年天下各种兴建的慈航禅院后绘制的一幅图稿,你们看一看是否能发现什么?” 陆鸷和宁采臣同时低头去看,见那张丝帛上简要而清晰地绘出大周万里疆域的山川地理概貌,上面用一些三角形标记代表新建的各处慈航禅院,数目赫然已超过五百。 “咦?昆仑、阴山、祁连、贺兰、王屋、太行,这似乎是……” 宁采臣首先有了发现,手指由左至右将一些慈航禅院的三角形标记连接成线,由上至下共理出三条脉络。 “这五百余座慈航禅院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五座恰好座落于神州三大龙脉的三百六十五个节点之上。” 此刻陆鸷经宁采臣提示,也已看得清楚,颔首道:“果然如此。然则对方目的何在?从那位无尘法丈的做派来看,却不似要耗费自身气运功德为大周镇压龙脉,延续国祚。” “他当然不会如此好心”诸葛卧龙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第二份丝帛展开,“近年来朝中有不少文武重臣因劝谏皇帝远佛法、疏奸佞而遭降罪。这些人表面上或被流放充军,或被贬至蛮荒之地,或被囚禁在昭狱之中。然而我在暗中调查后得知,他们都已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统计了这些人的姓名、生辰、官职等信息,你们再看一看,是否能发现蹊跷。” 宁采臣一目十行地掠过丝帛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脸上神色先是困惑,后来则愈来愈严峻:“这些重臣的命格,皆上应五方七曜等周天星斗,只是欠缺了紫薇、右弼、天机与二十八宿。” 诸葛卧龙叹道:“紫薇星自然应在皇帝身上,右弼星该是正在北地领兵抵御蒙兀人的傅天仇,天机星却正是为师,至于那二十八宿……为师听说无尘法丈近年大开山门,收纳了不少修行有成的妖族为记名弟子。” 宁采臣终于想通一切,脸上的神色却变得无比难看:“浑天列象,社稷山河,天地合一,混沌重现!” 诸葛卧龙摊手苦笑:“为师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种可能。” 一旁的陆鸷也明白过来,登时骇得倒吸一口凉气:“故老相传,昔年有域外天魔以一方世界为舟舰,横渡宇宙星空前来,要吞噬我们的这方世界以壮大自身。 “幸而先有当时为世界主宰的龙族奋起反抗,拼着将一族精英损耗殆尽,也不教对方阴谋得逞;后有妖尊与道祖先后成就天仙大道,分别天地为阵图,以妖、人两族高手为阵眼,练成‘浑天列象图’和‘社稷山河图’,二图合一将域外天魔所在的世界笼罩其中,演化天地归一、重返混沌之变,硬是将那方世界连同亿万天魔炼化归于虚无。无尘何德何能,如何敢效法妖尊与道祖?” 诸葛卧龙沉声道:“他自然没有道祖与妖尊那般通天彻地的手段,所以弄出的‘浑天列象图’与‘社稷山河图’只是一再简化之后的仿品。只是这仿品虽没有炼化一方世界的威能,却足以炼化大周一国之域。 “而他之所以如此,应该是自知无法成就造化世界的天仙、佛陀或天妖大道,于是想出个‘借鸡生蛋’的取巧法门,要将大周的万里疆域、亿万生灵祭炼成自己的本源世界。 “如此虽只能算是个伪劣仿品,成就却也仅在道祖、妖尊与佛祖之下。神通威能自是远远不及,却是一样的世界不毁,己身不灭。而要毁掉他的本源世界,道祖、妖尊和佛祖或能够做到,却也要忌惮毁灭那世界引发的因果。” 陆鸷有些不满地嗔怪道:“诸葛兄既已察觉此事,为何从来不对小弟提起?若能……” 诸葛卧龙淡然道:“我虽然信得过陆贤弟,却信不过你身后之人。无尘的图谋既然瞒不过我,难道还能瞒过道祖、妖尊与佛祖三位?但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作为。这其中的意思,却颇为耐人寻味。因此今天的一切,希望贤弟听过便算,再不要向第四人提起。” 陆鸷呆了一呆,随即有些泄气地道:“既然诸葛兄如此说了,小弟自当守口如瓶。” 诸葛卧龙对宁采臣道:“为师将‘七窍玲珑心’还给你,便也将天机星命格转移到你的身上。只要无尘寻不到你,便无法补全那‘浑天列象图’,阴谋也便无法得逞。今后你是和为师一样选择隐遁逃避,还是选择奋起回击,也都由你自己做主了。” 说到此处,他又向陆鸷拱手道:“有劳贤弟为采臣开辟一条出路。” 陆鸷闻言,立即起身走到墙边,再次摸出那支大笔,在墙壁上画了一个简陋的门户,而后收起笔举手一推,画在墙上的两扇门竟豁然洞开。 第一百七十七章 荒野遗名马,古宅闻鬼啼 宁采臣一步从陆鸷画出的门户中走出,便到了一片四望无人的荒野,身后的门户则在他后脚跨出的瞬间凭空消失。 在他左手边三十余步外,孤零零地生长了一棵碗口粗细的歪脖柳树,树干则上栓了一匹马。 宁采臣看那匹马神骏无比,首尾长一丈,背高逾八尺,皮毛呈青黄之色,腹部的长毛一簇簇虬曲打卷,乍看却似鸟类的羽毛。 “这莫非竟是传说中八骏之一的‘翻羽’?” 他一面低声自语一面走上近前,同时不住向四方观看,确实不曾看到人影后,心中不由揣摩: “难道这匹在传说中奔驰之速可超越飞禽的名马,是老师或陆师父替我备办下的?但他们方才怎地都不交代一声?” 那匹马察觉有人接近,当即打了一个响鼻,前蹄在地上重重踏了两下,似有戒备警告之意。 宁采臣走到近处再看了几眼,确定了此马正是名列八骏的“翻羽”无疑。 他得诸葛卧龙教导,学识渊博如海,自也熟知此马脾性,当即从袖中摸出一只烧鸡——这是临行时诸葛卧龙拿给他在路上吃的。 宁采臣撕下一条鸡腿,轻轻摇晃两下,走上前送到那匹马的嘴边。 那马又打个响鼻,居然张开大嘴咬住鸡腿大嚼起来,同时散去了对宁采臣的戒备之意。 “《述异录》有载‘名马翻羽,乃地底夔龙与野马结合所生异种,力大无穷,奔行绝影,喜食荤腥。’古人诚不欺我!” 宁采臣见状大喜,又撕下一条鸡腿给这已连肉带骨都嚼碎的贪食家伙,然后去查看马背上的东西。 在马鞍一侧挂着一个包裹,他摘下来打开看时,见里面是一整套全新的道装连同冠带鞋袜,十几两散碎银钱。 “这该是要我扮作道士掩人耳目,然而究竟是老师还是陆师叔安排的?” 最后再向四周看了一回,确定附近当真无人,宁采臣便将身上一身甚是惹眼的破烂囚衣脱下,换上了这身道士装束,配上多日不曾打理的胡须,立时变成一个看上去年近四旬的中年道士。 他见这一身衣服不长不短甚是合身,便彻底确定是老师或师叔的手笔,在心中感念的同时,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缰绳,翻身骑上马背。 随着他将缰绳轻轻一抖,这匹神骏名马昂首发出一声长嘶,撒开四蹄疾驰而去,果然是快逾飞鸟,追风逐电。 片刻之后,一个人忽地从地面下探出头来,那坚实的地面于他而言便如水面一般。 此人相貌英俊,只是发髻蓬松,神情惫懒,令他卖相平白打了些折扣,却正是当初与张乾等人联手共伐黑山的昆仑派道士知秋一叶。 他先扭了扭脖子,然后从地下探出两条手臂,美美得伸个懒腰,自语道:“还是地下凉快,这一觉睡得……”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一眼便看到那棵歪脖树下空空如也,登时脸色惨变,如鲤鱼穿波般从地下一跃而出,三步两步跑到树下,围着树干连转三匝,确定拴在树上的那匹马当真不见,立时顿足捶胸哀嚎道:“我的宝马千里追!我省吃俭用攒了一年的银子!我新做好还没穿过的道袍!……” 干嚎了几声后,知秋一叶倏地住口,飞快地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双手十指灵动翻飞,霎时折成一只仙鹤托在掌心,而后咬牙切齿低声念诵道:“灵鹤为引,千里追踪,敕令!” 随着他这一句法咒出口,那纸鹤双翅一展,从他掌心翩然起飞,在空中盘旋三匝之后,选定一个方向振翅飞去,速度之快居然不比一只真鹤慢了多少。 “今日不抓住那蟊贼,道爷‘知秋一叶’的名号便倒过来念!” 一语方毕,他身子在原地一扭,如同落水般钻入地下,却是凭神念遥感锁定那只引路的纸鹤,施展了昆仑派秘传神通“千里地行术”追了上去。 再说宁采臣信马由缰地疾驰,一路上只觉得耳畔风声大作,也不知路程远近。 直到天色转暗夜幕将至,这匹名马翻羽似也跑得尽了兴致,渐渐地将四蹄放缓了一些。 宁采臣在马背上举目四望,借着暮色微光看到不远处有一片面积不小的建筑,便催马赶上前去。 片刻间马到门前,却见是一座满是断瓦残垣的荒凉大宅,大门上方悬着一面蛛网尘封的匾额,书的是“正气山庄”四字。 宁采臣在阶前下马,牵着缰绳走到门前,虽然猜到这多半是一处废弃荒宅,还是举手在紧闭的大门上拍了下去,口中唤道:“敢问……” 只是他一句话尚未问完,那多处朽坏破漏的门板便随着他拍下的手掌轰然倒塌,激起漫天灰尘。 “看来当真是无主之地了……” 宁采臣自嘲的摇头轻笑,索性不再出声,牵了马直接走进去。 里面的院落重重叠叠,随处可见亭台楼阁,隐约能看出当初的美轮美奂。只是如今处处残破,连一间完整的房屋都没有难以寻到。 他一路走到后院,终于找到一间大致完整的阁楼,当时将马拴在外面的一根柱子上,将剩下的烧鸡撕成两半,一半用来喂马,一半留作自己的晚饭。 寻到器皿在院中的井中汲水洗漱一番,将早已凉透的烧鸡吃了混个半饱,宁采臣便在那楼阁的角落铺些干草躺下,因为赶路后甚是疲惫,很快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隐约听到外面的翻羽马发出一声嘶鸣,立时警觉醒转,恰好看到一个全身白衣、长发遮面的身影从门外飘入。 “你是何人?”宁采臣惊疑不定地喝问。 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从那遮住面容的长发后传来:“人?我不是人,是鬼,一只含冤而死的厉鬼!” 听到这只“鬼”如此坦白,宁采臣忽地哑然失笑:“姑娘,下次你要扮鬼,最好将身上的脂粉清洗干净,我……贫道只听说鬼有鬼气,却没听说有脂粉气。” 那只“鬼”先怔了一怔,忽地将狠狠跺了下脚,反手从身后拔出一柄雪亮长剑,反手横在宁采臣的颈上,飘忽的声音也变得清脆婉转:“你是什么人?来此作甚?” 宁采臣尚未来得及回答,地下却传来一个有些发闷的恶狠狠声音:“他是贼,一个偷马、偷钱、偷衣服的贼!” 宁采臣和那“鬼”都吃了一惊,循声望去时,却见在窗外照进的一片月光下,一颗人头从地面钻了出来,正横眉怒目望向宁采臣。 骤见到如此诡异一幕,宁采臣尚未如何,那“鬼”却发出一声高亢刺耳的尖叫:“鬼呀!”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重逢 “妖孽受死!” 随着那只“鬼”被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室外忽地传来一声女子清叱,一道匹练般的白光碎裂窗棂席卷而入,却不斩那“鬼”而是贴地斩向那颗钻出地面的人头。 “好大的杀气!” 那人头自然便是以“灵鹤蹑踪法”与“千里地行术”一路追赶宁采臣到此的知秋一叶,感受到那白光中蕴含的不知要过手多少人命才能蓄养出的浓烈杀机,饶是他已有地仙之境的修为,也不敢太过小觑,急忙将头一缩又钻入地下。 白光斩空之后倏地消散,现出一个身形高挑,眉眼含煞的绝美女子,双手各持一柄横刀,警惕地环顾四周。 那只“鬼”也将垂在前面的头发分开拢到后面,露出一张有些发白的倾城俏脸,颤声问道:“姐姐,方才那是个什么东西?” 两女正是傅清风和傅月池姐妹。 傅清风冷然道:“当然是人,而且是个实力深不可测的修行之人。你看好这人,两者或是有什么瓜葛!” 傅月池听了,脸上的恐惧神色稍减,换了一副凶狠表情,将横在宁采臣颈上的长剑紧了一紧,喝道:“牛鼻子,刚才那装神弄鬼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好一个贼喊捉贼,你也好意思说贫道装神弄鬼!” 宁采臣尚未来得及回答,一声谑笑从屋顶传来,却是知秋一叶不知何时已经移形换位,脊背似有吸盘般平平地吸附在屋顶。 “这般鬼鬼祟祟,定然非奸即盗。待贫道将你们擒下好生审问一番,看你们究竟有何图谋。缚龙咒,敕!” 话音未落,他右手袖底飞出十八张整齐排成一列的符纸,如一条黄龙般在空中盘旋而舞,化作首尾相连的三个圆环,向着傅清风当头罩落。 傅清风虽感应到对方修为高深莫测,甚或有可能是一位地仙强者,却仍是夷然无惧。 五年的沙场磨炼,她不仅是修为日渐深厚、刀法日臻圆熟,更淬炼出泰山崩摧亦难撼动的强大心灵。 “斩!” 口中发出一声断喝,她高挑的身躯与双刀合为一体,两柄在沙场斩杀无数胡虏的横刀化作巨大光轮,带着一个极其玄奥的弧度同时切入三处符纸之间的衔接点,将其中贯通一气的灵气斩断,令三道圆环同时崩溃。 一刀斩破咒法后,傅清风刀势毫不凝滞,光轮撕开空气,带着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疾斩对方腰间。 知秋一叶见这女子刀势如此凌厉迅捷,脸上微微变色,却已来不及施展威力足够强大的术法反击或抵御,只能用了个念动即发的“穿墙术”,身躯如同失去实质般穿过后背的楼板到了这阁楼的二层。 傅清风身经百战,对敌的经验丰富无比,虽只短短接触,却也判断出这道士纵使已成地仙,也该是以阳神证道而非缔结金丹,因而术法神通远强于近身搏杀,自己唯一的制胜之机,便是如影随影步步紧逼,令对方没有施展大威力术法的机会。 心中瞬间定下战略之后,她双刀交叉一搅,将头上楼板搅得粉碎现出一个大洞,身随刀走穿洞而过,双刀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向着知秋一叶斩落。 在这一点时间里,知秋一叶只来得及将身后一口斑驳陆离的古剑拔出,用出一路护身剑法挡住密集如连绵雨丝,暴烈如电耀霆击的刀光,心中暗自叫苦道:“这小女子的刀法怎地如此厉害,竟迫得贫道连施法的机会都没有。不对!这刀法像是……” 一念及此,他一面挥剑竭力抵挡,一面喝道:“且慢动手!贫道看你这刀法有些眼熟,是跟哪个学的?” 傅清风心中一怔,双刀的攻势却仍没有半分缓慢,口中则朗声答道:“家师张乾!” 知秋一叶大喜,忙叫道:“果然是张一郎的杀猪刀法。贤侄女快些停手,贫道是你师父的朋友!” “姐姐不要上当!”楼下正伸长粉颈从楼板破洞张望战况的傅月池大喝道,“这小牛鼻子定是打不过你才乱攀关系!” 傅清风却在听对方喊出“张一郎”和“杀猪刀法”时,便知道此人确是师父朋友,当即收刀后退,将双刀倒持了拱手道:“晚辈傅清风,敢问前辈道号如何称呼?” 知秋一叶尝尝吁了口气,见长剑插回背后的剑鞘之内,没好气地道:“贫道昆仑术士知秋一叶,当初曾和你师父师母一起讨伐黑山老妖。这个张一郎,难道从没向弟子说起过老朋友?” 傅清风黯然道:“家师自与晚辈在顺天一别后便再未相见。至于师母,更是只听师父说过而缘悭一面。方才未能认出前辈身份,冒犯之处,尚请见谅。” 她这句话刚刚说完,室外忽地传来一个清朗笑声:“清风,听你话中之意,似是对为师颇有怨气啊!” “师父!” 傅清风和傅月池同时双眼发亮口中呼喊,一个丢下面前的知秋一叶,一个抛下挟持的宁采臣,各施身法纵到楼阁之外,却见遍洒皎洁月辉的庭院中站着四人。 当前一个青年男子身躯高颀、体态轻肥,一张平凡的面容与八年前相比并无丝毫变化,正是她们的师父张乾。 “弟子傅清风(傅月池),拜见师父!” 如今两姐妹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即使飞扬跳脱如傅月池,也早知男女之别,不再如少年时那般见到师父便黏上来,都是规规矩矩地上前施礼。 张乾含笑摆手让二女起身,然后指着领着阿纤和夜儿两个丫头站在一旁的王婉笑道:“你们不是总想见师母吗,这一位便是了。” 傅清风和傅月池见王婉容色毫不逊于自己姐妹,身上更有一种令人敬畏的清寒出尘气质,当时都不敢怠慢,再次上前施礼,口称“弟子拜见师母”。 王婉的眼力自是不俗,见傅清风一身修为已登堂入室,以人仙之境修行丈夫自创的《九转丹元功》火候精深,只怕十数年之内便可尝试缔结金丹成就地仙,而傅月池虽在修行上的禀赋远远不及,却难得心地纯净,待人一片赤忱,暗暗赞许丈夫收得佳徒,心中也自喜欢。 她将两女一左一右拉到身边,温言道:“大哥虽不在你们身边,却一直关注着你们的情况,隔三差五便要施法推算一回。这次便是算到傅公有难,且你们姊妹将有所动作,刚刚渡了劫急匆匆赶了过来。” 傅清风和傅月池闻言,一则感激师父对自己的关心,一则想到父亲的遭遇,心中都百感交集,傅清风还好,傅月池则早压抑不住满腹的委屈和心酸,在师父和师母两位长辈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此刻知秋一叶却也从楼上下来,正听到王婉的最后一句话,诧异道:“张兄刚刚渡劫成功吗?那倒是可喜……福生无量天尊,你竟然三灾劫满,成就了元神真仙!” 他这最后也一句话,却是带着满脸不敢置信的惊愕神色,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张乾笑着拱手道:“知秋兄别来无恙?你也知道张某承受了东岳帝君遗泽,能有此成就也是侥幸。” 知秋一叶连连摇头道:“我昆仑派的前辈遗泽也不再少数,但贫道至今仍在地仙之境打转,要将阳神转化为纯阳元神成就真仙,还不知需要多少岁月的打磨。与张道友相比,简直没脸见人了。” 说到最后,他已是满脸的沮丧失落。 张乾知他性子欢脱,当即岔开话题问道:“我在推算两个弟子所在时,也算到会相逢故人,只是不知道友你因何至此?” 果然,知秋一叶闻言立时忘记修为落后的伤心事,怒气上脸瞋目喝道:“道友稍等!” 说罢他一头撞进阁楼内,将宁采臣拖出来,气哼哼地道:“道友来评一评理,日间贫道贪凉快在地下睡觉,这老牛鼻子竟趁机盗走贫道的宝马‘千里追’,还将贫道新作好舍不得穿的一件道袍穿到自己身上,将贫道攒了一年多的银两揣到自己怀中。贫道该不该将这牛鼻子一顿好打,以消得心中之恨?” 先前听到知秋一叶喊自己为贼时,宁采臣便猜到自己恐怕是弄了误会,此刻则再无怀疑,听对方明明是道士却一口一个“老牛鼻子”喝骂自己,口不择言至此,显然心头火气着实不小,只能苦笑着解释道:“这位道长,且听我……听贫道一言,此事实在是一个误会……” 知秋一叶哪里肯听他解释,仍是扯着他不肯放手,不过也只是在口头上喊打喊杀,并未当真向他挥拳。 “知秋道友稍安勿躁,这位道长似乎也是一位故人。”张乾上前将知秋一叶拉开,向着宁采臣上下打量一番,颔首笑道,“果然是故人,宁公子因何也到了这里?” 宁采臣听对方一口喝出自己姓氏,心中不免惊疑不定,仔细看时却又不记得自己何时见过此人。 张乾微微一笑,身形一阵扭曲变幻,在众人的眼前变成一个俊美潇洒的翩翩公子,向着宁采臣拱手笑道:“宁兄,还识得小弟李衡吗?” 如今他已成就纯阳元神,传自白猿尊者的“三尸元神法”随之衍生出无穷玄妙,此刻以本尊自如运用分身石清虚所修“浑天斗胜诀”中的变化之术,便是其中之一。 宁采臣则是在大惊之后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第一百七十九章 炼尸成兵号“巨神” 一座荒凉古宅,三批不速之客,却都是张乾的亲故,这倒也是一件奇事。 傅清风和傅月池引着大家来到这座山庄的最后面的一处院落。 这里面的房舍保存最为完整,只是在居中的一座大厅里并排摆着八具棺木,配上这座残破荒宅,透着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傅清风举起双手互击三掌,立时便有二十余人从两旁的房间中走了出来,个个神气精悍手持刀兵。 他们来到傅清风面前整齐列队,整齐划一地低声唤道:“将军!” 这些人都是傅清风的亲兵,每一个人都拥有远超寻常士卒的身手,且多次随傅清风在沙场出生入死,属于最可靠的心腹。 傅清风简单介绍了张乾等人,命他们去收拾几间干净房舍出来。 在傅清风吩咐属下时,张乾、王婉和知秋一叶的目光却都落在大厅内的八具棺木上。 等到傅清风做好安排,要请众人先到自己和傅月池的房中暂坐时,张乾指着那些棺木皱眉问道:“清风,这东西不趁早毁了,还留在此处作甚?” 傅清风笑道:“早知瞒不过师父。这一座‘正气山庄’是我精心挑选的设伏之地。只因此处扼守回京的必经之路,且前后都远离城镇人烟。只要在路上做些手脚,令押解家父的那一队玄甲卫错过宿头,他们便只能来此栖身。 “但这荒宅其实还有主人,而且似乎不大欢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还伤了我手下两人。我在一怒之下,便将其斩成八块,分别困在这八具棺木之内。之所以仍不彻底毁掉,却是想着到时可以拿来给那些玄甲卫制造些麻烦。” 众人当中,宁采臣、阿纤和夜儿初时不明所以,后来才渐渐听出门道,知道这荒宅中原本该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结果撞上了傅清风这女煞星,给大卸八块后禁锢在八具棺木之中。 阿纤和夜儿只是暗自咋舌,感慨主人的这位女弟子着实剽悍。 宁采臣则迅速搜索了从老师处听到的奇闻异录类杂学,很快便从张乾师徒话中的一鳞半爪推知全貌,讶然道:“难道这里的死者不仅发生尸变,而且变成了异种僵尸‘黑罗刹’?” 此言一出,众人都用极为惊异的目光向他看来。 张乾带着些赞叹神色道:“若不介意,宁兄是否能说一说你据何做此论断?” 如今考据学问正是宁采臣的专长,他当即不假思索地侃侃而谈:“古籍《洞幽记》有载,若血脉之亲俱遭横死,同置于聚阴之地,则魂魄借怨气相融,尸身凭血脉聚合化为巨尸,肤如黑铁,爪如利钩,力大无穷,迅捷如风,兼可飞空行地,喜食血肉,名‘黑罗刹’,殊为可畏。 “方才在下看到厅内供奉的灵位,上面写的死者都是姓董,名字则分别是‘忠、孝、仁、义、礼、智、信、廉’,应该是同族乃至同胞兄弟。一家男丁死得如此整齐,可想见必非寿终正寝。而这座庄园虽名为‘正气’,其实恰好坐落于一方聚阴之地。再结合傅姑娘方才的那番话,在下自然能得出此论断。” 张乾轻轻鼓掌赞叹道:“博闻强记,见微知著,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来自昔年别后,宁兄该是另有一番机遇啊!” 宁采臣知道了当初张乾曾幻化成李衡形象前往金华,便不难猜到设计骗自己离开金华远离灾祸乃至后来从妖魔手下救了金华一县生灵,应该都是对方的手笔——最少也与对方有关。 他由此确定了张乾的为人,方才又听知秋一叶说张乾已经成就元神真仙,登时想到自己一介书生,自然难以对抗那图谋倾覆大周万里江山的妖僧无尘,眼前的张乾岂非是一个现成的强援? 何况傅清风、傅月池这对姐妹虽未说明身份,宁采臣却不难从她们与张乾间的对话中推断出来。傅天仇命格上应右弼星,是妖僧祭炼“浑天列象图”的目标之一,只从这一点看,张乾作为傅家姐妹的师父,已经天然地站到了妖僧的对立面而成为自己的天然盟友。 心中在霎时间转过这许多念头后,他果断地做出决定,将所知的一切向张乾和盘托出,不过此事干系太大,实在不适合在这许多人面前说起,于是拱手道:“此事说来话长,稍后张兄若是有暇,咱们再详谈如何?” 张乾也看出他心中有事,笑道:“如此也好,张某正有一件事情需先做处理。” 知秋一叶凑过来道:“张道友可是要毁了那具‘黑罗刹’,贫道可以相助一臂之力。” 张乾摇头道:“每一具‘黑罗刹’的形成,都是聚合了天地人三才之力,着实不大容易。就这般毁掉,未免有些可惜。” “难道张道友还精通炼尸之法?”知秋一叶先是大为惊诧,随即又恍然大悟,“你得了曾经的幽冥之主东岳帝君传承,自然是炼尸拘魂的行家里手。” 张乾转向傅清风道:“你留下这巨尸,应该是想用它牵制押解傅公的玄甲卫千户左子雄。但这具巨尸的火候太浅且未生灵智,行事全凭吞食血肉的本能,用处只怕有限。待为师将它祭炼一番,提升一点实力并设置操控之法,如此方可保无虞。” 傅清风听师父话中之意,此次应该只会帮自己压阵,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亲自出手。不过她唯一忌惮的也只有一个左子雄,师父既然承诺用这种婉转手段替她解决难题,她便有了十足的把握成事,原来用不着劳动师父牛刀割鸡。 张乾向着大厅内的八具棺木挥了挥手,密封后钉死的棺盖一起飞了起来,点尘不惊地落在一旁,远超常人尺寸的头、臂、腿和三截躯干分别从八口棺木中飞出,彼此间似有某种强大引力般凑在一起,在空中攒聚成一具高达三丈的巨型类人身躯。 这巨尸通体黝黑干瘪,双目赤红如血,巨口上下密排参差獠牙,弓背塌腰,一双长臂几乎要垂到脚跟,尤其是肘部以下急剧膨胀而显得异常粗大,十根形如弯钩的利爪都有二尺长短。 张乾首先不满意地便是这巨尸的外形,给人一看便是邪魔外道的路数,因而先将右手抬起,五指分开掌心略微凹陷。 天地间弥散的五行之力倏忽之间如百川归海般纳入他掌心,盘桓九匝凝练精纯之后又分流向五指指尖,在指尖上方的虚空凝成分呈青黄赤白黑五色、象征东西南北中五岳的五个奇古符篆。 随着五指轻轻弹动,那五个符篆飞向空中的巨尸,分别印在它的胸口与四肢,登时便有五色光华大盛将巨尸全身包裹在内。 数息之后光华向内收敛,却化作一具古朴厚重闪烁青铜光泽的甲胄,将巨尸全身连同头脸都密密实实地遮住,便是十根利爪上也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冷幽幽寒森森,显得愈发锋利狰狞。 这一套甲胄由五岳之力所化,除了赋予巨尸强大的护身之力并加持其本身巨力,今后也将取代阴气成为这巨尸的本源,甚至能够带动巨尸自动吸纳五行之力修炼而不断进化。 随后张乾五指一收一放,掌心现出一个有无数渺小如微尘的符篆勾连交织而成的光球,反手一挥间没入那巨尸的眉心。 这一团则符篆蕴含《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中的摄魂拘魄、御神驱鬼玄妙至理,将巨尸体内充斥怨气的魂魄洗练清空,又加入接受特定法门掌控御使的指令。 以他如今的修为境界,再运转当初从“天刑”中获得的神通《五岳真形图》与《三界混元总摄万御真法》,当真是念动即成,不假须臾。 张乾随即将几个驱使巨尸的法门传授给傅清风。 傅清风略作试验,果然是令出法随,如臂使指。她大喜地拜谢了师父,又请问这炼化后的巨尸该如何命名。 张乾随意地道:“这巨尸说到底只是受人控制的一件兵器,体型又如此巨大,便唤作‘巨神兵’好了。” 第一百八十章 溯因,布局 等到手下亲兵将房间打扫干净,傅清风请各人分别入内安置,自己带了那“巨神兵”到野外操演掌控之法,以免用时慌手忙脚。 宁采臣这边则早有些迫不及待,转头便到张乾夫妇的房间外言明有事相访。 张乾请他到房间内落座,含笑问道:“宁兄究竟有何事要对张某说?” 宁采臣不答反问:“恕在下冒昧,敢问张兄的两位高足,是否便是当朝兵部尚书兼征北兵马大元帅傅天仇傅公的女公子?” 因为方才师徒对话时并未刻意隐瞒,张乾也不奇怪对方能猜到两个徒弟的身份,此刻更用不着隐瞒,坦然道: “宁兄所料不错,不过傅公如今却已不再是甚兵部尚书和大元帅,不久前皇帝差玄甲卫到了军前,胡诌了些莫须有的罪名,先将傅公罢免官职、剥夺兵权,而后押送至京师接受审问。” 宁采臣自然能猜到此事必然是那妖僧无尘的手笔,目的自然是拿身具右弼星命格的傅天仇祭炼“浑天列象图”。 但他先不说破,继续问道:“两位傅小姐的意思,该是打算强行从玄甲卫手中劫人。然而张兄是否想过一个问题——有张兄你在此主持大局,救人之事固是易如反掌,但以傅公的耿介忠正秉性,恐怕不会接受两位小姐及张兄的这番好意。” 张乾颔首叹道:“宁兄所言极是,张某也早想到这个难处,只是在一时之间苦无良策。” 一旁的王婉早从宁采臣话中听出些东西,适时开口问道:“宁公子既提出这个问题,可是有甚高见以指教愚夫妇?” 宁采臣拱手道:“不敢称高见,只是在下从家师处得闻一件秘辛,与傅公也颇有干系。若能以此事说之,傅公必然会顾全大局不再拘泥于小节……” 随后他便从自己含冤入狱说起,说了拜师、受业、饯别、换心等事,直至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诸葛卧龙关于国师无尘的一番推测,最后又道: “张兄若能救下傅公,只消令他知晓自己的性命关系到大周万里山河及亿万生灵存亡,他自然识得轻重,明白该作何抉择。只是如此一来,那妖僧势必要亲自出手,张兄须做好面对他都准备。” 张乾与王婉对视一眼,目光中都大有震惊之色。 张乾虽然凭借前世的记忆很早便猜到了无尘的底细,却也当真没有料到他所谋竟是如此丧心病狂。昔年那位天蛇尊者的图谋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王婉则又想起一件事来,向张乾问道:“大哥,当初你曾对空桑婆婆说大周看似中兴,实则暗潮汹涌,并已大致寻到祸乱之源——你是否早就知道些什么?” 即便是面对王婉,张乾也不打算吐露前世秘密,何况旁边还有一个宁采臣在场,当时只稍一转念便想好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既然婉儿你问起,我便也不再隐瞒,其实当初我得到的至宝‘轩辕镜’中,还存有原主‘悬鉴司’首座巩元方真人的一缕残魂。正是他向我披露了那位无尘‘圣僧’的真面目——原来他竟是昔年被东岳帝君斩杀的七大妖神之一金蜈尊者!” 王婉和宁采臣都大为惊愕。 宁采臣只稍一联想,登时毛骨悚然:“如此说来,当初佛道两家共诛天蛇尊者之事,应是大有蹊跷!” 张乾叹道:“正是如此,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无尘在那一场大战中,正是扮演了渔翁的角色。” 王婉却想到另一件事上:“昔年东岳帝君已证得天仙大道,金蜈尊者虽然号称七大妖神之一,却也不该有从他‘天刑’下逃生的本事。” 这些年来,张乾一直凭借两世所知推测其中关窍,已大致猜到些因果,遂将声音压低了一些道: “金蜈尊者自己当然没有在‘天刑’下逃生的本事,但若是有人暗中出手,情况自又不同。” 王婉性子虽冷,心思却最是灵动敏慧,闻言立时生出许多联想,俏脸上的淡静神色不由微变:“能在东岳帝君手下不着痕迹地弄此手段,便只有……那三位?” 张乾冷哼一声,用手悄悄向西方一指:“看无尘如今的一身修为神通,出手那人自然是……嘿!” 宁采臣也已明白两人言中所指,喟叹道:“家师明明察觉妖僧阴谋,却没有试图诉诸天庭地府,正是猜到他身后定然另有玄机,却没想到……彼等既常说慈悲为怀,却为何纵容妖孽造此无边罪业?” 张乾摇了摇头,沉吟道:“虽说佛门的拿手好戏便是纵恶于前,惩恶于后,人前显圣,凝聚信仰,但妖僧此次的图谋应该不在佛门的计划之内。毕竟如今佛法东渐,盛于中土。若整个大周的土地人口毁于一旦,佛门的损失同样无可估量。 “张某猜测,这该是妖僧不甘沦为棋子,而且是一颗注定被牺牲的棋子而做出的回击。但那三位确实不该被妖僧的这点手段蒙蔽。他们为何迟迟不做出反应,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王婉面色凝重:“大哥此次前来,想是已拿定主意要碰一碰那妖僧了?” 张乾取出“无间刀”,一手握刀柄,一手轻抚刀身,慨然道:“早些年我修为尚浅,虽知妖僧底细,却不得不暂做隐忍。如今我元神已成,证就真仙,妖僧若仍欲在这人世间肆虐,便须向我这口刀说话!” 王婉沉默片刻,忽地展颜一笑,宛如万里冰消,桃李吐艳:“既然大哥已经有了绝顶,婉儿总是要和你一起的。” 张乾随之大笑:“你我夫妻一体同心,自是同进同退,生死与共!” 宁采臣看着眼前这对情深义重的神仙眷侣,心中既是赞叹又是艳羡,鼓掌笑道:“贤伉俪由此豪气,在下不才,也当略尽绵薄之力。” 张乾道:“此事要做得圆满,还需详加设计布局,张某正要借重宁兄的大才。” 宁采臣的一颗“七窍玲珑心”只稍稍一转,立时便有无数念头涌出,只一个刹那间便有了主意……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夜惊魂 “千户大人,前方有一片荒废宅院,可以作为今晚栖宿之地。” 一名玄甲卫驱马从前方回转,在左子雄马前拱手回禀。 “咱们便去那里罢。”左子雄有些无奈地叹息道,“若非上午山体垮塌阻断道路,耽误了半日时光,我们也不至于错过城镇。” 说罢,他下马来到一辆木笼囚车旁边,从身边一名手下处要来水囊,送到囚车内披枷带锁的傅天仇面前,低声道:“傅大人,今夜要委屈你和咱们这些粗人一起在荒宅栖身了。” 傅天仇接过水囊,拔出塞子仰头灌了几口清水,随即便将水囊交回,洒然笑道:“老夫在两军阵前,风餐露宿也不过寻常之事。倒是这一路上蒙千户照拂,吃得好、睡得安,算是过了几天少有的安逸日子,只怕身上的肉都多了几斤。” 左子雄用双手接回水囊,望着这深陷囚笼却依然坦然自若的老人,面上现出由衷的敬佩之色,拱手道:“如何审判处置大人,是陛下及朝中诸公的权力。下官能做的,也只有护持大人一路安稳。” 这支由左子雄及三十名玄甲卫共三十一骑人马、傅天仇加一辆囚车组成的队伍稍稍偏转了一点方向,由先前探路的玄甲卫当前引领,一起向着那处荒宅赶去。 来到这座仍悬着“正气山庄”残破匾额的荒宅门外,左子雄先在马上向内张望一下,而后举手向后一招。 他率领的玄甲卫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不用他开口吩咐,便有五人下马后手扶刀柄进了院门,由前到后将整座庄园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并无半点可疑之处才一起出来向左子雄复命,并说明后面有几间房舍尚算完好,可用来栖身。 左子雄这才下令所有人进去,到了那几处完好房舍外,略作清扫后将马上行囊搬了进去安顿下来。 傅天仇的囚车上早贴好了御批封条,纵使左子雄有心照顾也不能将他放出来,只能将整辆囚车移入一间少了两面墙和半边屋顶的残破房舍,勉强可以遮风挡雨。 等大家拿出随身的干粮清水,草草用过晚饭,左子雄安排好轮值警戒的班次,又循例重申了人不卸甲、刀不离身的严令,便吩咐众人各自安歇,休养精神。 他虽然敬重傅天仇,却不得不防备那些更加敬重傅天仇的边军兵将会铤而走险,将事情弄得更加无法收拾,因此这一路上固是对傅天仇颇为照顾,却也从没有一刻放松戒备。 夜色渐深,第二批轮值的五名玄甲卫出来替换下前一批同僚,分散开作梅花阵型将囚车护在当中,背向囚车手扶腰间横刀的刀柄肃然而立,身形俱如标枪般笔直挺拔,又如五尊雕像般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向着一面完好墙壁站立的玄甲卫陡然看到墙壁上凸起一物。 初时他尚以为自己眼花,等借着在墙角点燃的一堆用以取暖兼照明的篝火映照下终于看清,那赫然是一颗足有麦斗大小、因戴了兜鍪和面甲而看不到面貌的人头时,虽然惊骇万分亦不忘发出一声暴喝:“有敌来犯,大家小心!” 在喝声中,他腰间横刀铿然出鞘,随着身形前掠之势化作一道森亮耀目、凛然生寒的白光,向着那颗巨大头颅凶狠斩落。 那颗巨大头颅似乎不知闪避,任由这一刀斩在头顶。 玄甲卫所佩横刀都是大周匠作监良匠千锤百炼的上品,在一名接受了严格训练的玄甲卫手中,一刀斩落可破三十层铠甲。 因此,这名出手的玄甲卫见对方竟不躲闪,心中登时大定,笃信这一刀下去定可将那具兜鍪与下面的头颅一分为二。 随着一声嘹亮的金铁交鸣大响,在一片四向飞溅的火星中,那具兜鍪完好无损,反是那玄甲卫手中的百炼精钢的横刀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而从中断折。 那玄甲卫大惊之下急忙撤步退身,此刻另外四名玄甲卫也早反应过来,同时拔刀出鞘上前并排列阵,将失去兵器的同僚以及囚车中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傅天仇护在身后。 在那颗巨大的头颅后面,两条粗大如房檩、覆盖厚重铠甲,前端生着恐怖钩爪的巨大手臂从墙外挤了进来,随后是高逾三丈同样披挂重铠、有如魔神的庞大身躯。 这不知是神是魔的庞然大物蓦地发出一声雷霆般咆哮,在室内挺直了身躯,将本就缺了半边的屋顶撞得七零八落,挥动双臂,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利爪摧枯拉朽般撕裂仅剩的两面墙壁。霎时间,一座残破房舍硬是被拆成了平地。 “杀!” 四名玄甲卫同时暴喝,夷然无惧地欺身进步,四柄横刀迅猛若雷霆,分斩这披甲巨人的双腿和腰腹。 这一次巨人却没有任人劈砍,一双巨臂以与庞大体型绝不相称的灵敏迅捷左右挥出,十根参差钩爪挟无匹巨力击打在四柄横刀之上,震碎刀身的同时,也将四名玄甲卫震得分向四面摔作滚地葫芦。 巨人再发一声如雷咆哮,只一步便迈到囚车之前,高举右臂向着下方的囚车及护在囚车前的玄甲卫轰然砸落。 只听那手臂落下时带起的隆隆风雷之声,便知这一击若落到实处,囚车中的傅天仇即车前的玄甲卫都要当场骨肉化泥。 “妖孽敢尔!” 左子雄的一声暴喝如霹雳般在旁边的一间屋舍内炸响,随即便有一道刀光如经天长虹破开窗棂飞出,瞬间飞过十数丈的空间,斜刺里凶狠无比地斩在那巨人因高举右臂而露出的右肋空门处。 这一刀的力道与先前几名玄甲卫的劈斩实有云泥之别,狂暴的力量不仅撕开那巨人肋下的铠甲,更撞得它横向飞出数丈,将一幢半残楼阁撞得轰然倒塌。 随着一声充满愤怒和暴戾之意的咆哮,压在巨人身上的一堆梁木砖瓦如爆发的火山般炸开,那庞大的身躯倏地腾空跃起十数丈,双臂并拢如一柄攻城重锤,由上而下向着左子雄当头砸落。 左子雄目光敏锐之气,虽在电光石火之间,也看到巨人肋下铠甲上的巨大裂口及里面槁木般肌肤上的巨大伤口在闪过一片五色光晕后竟瞬间合拢复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第一百八十二章 调虎离山 虽然左子雄为这披甲巨人展现出的神异而心惊,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 眼见对方以人如丘峦当头压下,他将九尺陌刀交于单手,空出的左手在腰间一抹,一条以兽筋、钢丝与发丝编织缠绞而成的长鞭挥出,如一条灵蛇般在空中一兜一卷,便缠住了巨人两条铜柱般的长腿。 随后他奋起神威振臂横向拖曳,其中也借用了巨人自身下坠时的大力,立时将这具庞大身躯扯得变向横飞,撞入另一边的一幢残破楼阁。在一声轰然大响中,将只剩半边的楼阁撞成一堆废墟。 左子雄已见识了这巨人的厉害,知道这一击必然伤不到对方,当即抖动左手收回长鞭,翻转右手将陌刀插在地上,双足发力在地上一撑,身躯扶摇而上到了数丈高空。 “受死!” 随着口中发出的一声暴喝,他反手扯下玄甲外罩着的黑色披风,迎风一抖之下,登时有上百道寒光奇快如电密集如雨地从空中落下,将压住巨人的一片废墟尽都笼罩在内。 原来他在这件披风的内侧暗缀了一百零八柄三寸长四刃飞刀,精钢锻造锋锐异常,经他以人仙之力灌注真气发出之后,洞金穿石无坚不摧。 地上的废墟下传来一声咆哮,从头脸到身躯、四肢,密密麻麻插了不下六七十柄飞刀的巨人掀飞身上的砖石木料便要起身,动作依然生猛,全然不见受伤的样子。 “好妖孽!” 左子雄面色凝重无比,双手探向身后,拔出倒插在后背的五柄无鞘钢刀连环掷出。 五柄四尺长刀几乎不分先后地离手,化作五道白灼电芒破空飞出,势如破竹地洞穿了巨人的心口与四肢,将刚刚抬起上身的巨人钉在地上。 见那巨人口中咆哮如雷,身体奋力挣扎,那些射中他的飞刀已被挤出,身体和铠甲都在闪过一片五色光华后瞬间复原,贯穿其身体的五柄长刀也眼看制他不住,左子雄双手交叉拔出腰间佩戴的两口横刀,随着身形下坠之势刀化雷光直泻而下,心中发狠要将这头不知是神是魔的怪物砍成七八块,看他是否仍能复原。 眼看那刀光便要落下,巨人被钉在地上庞大身躯陡然毫无滞碍地融入地面,左子雄携断岳分江之势落下的双刀斩在空处。 “除恶务尽,我去诛杀此怪,你等小心看守人犯!” 左子雄匆匆留下这一句话,凭借与那五口长刀间的微妙感应,身形如风疾掠而去。 那三十名玄甲卫不敢怠慢,当即将关着傅天仇的囚车退到院子当中,列开阵势团团围住。 蓦然间,一道红色身影从墙外飞掠而来,在两声铿然铮鸣声响中,遍体裹上一层银白寒芒呼啸而至。 “什么人?” 众人变色之下纷纷出言喝问,同时毫不犹豫地挥出早已拔出鞘外的横刀。 那一团银光绕着傅天仇的囚车,在三十名玄甲卫当中游走一遍。 银光所到之处,所有的玄甲卫都是感觉腕上触电般一下酥麻,不由自主地便松开紧握刀柄的手指,任凭手中的长刀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那银光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这三十声钢刀坠地的声响连成一体,绵延悠长不绝于耳。 “爹爹!” 银光一敛,在囚车边上现出了身披软甲外罩大红斗篷,双手各持一柄细长横刀的傅清风。 傅天仇先是一怔,而后面色一沉喝道:“清风,你怎不听为父吩咐……” “爹爹暂且息怒,”傅清风打断了父亲的话,“此事另有内情,我师父便在后面,爹爹先去见他一面,自然知道女儿有不得不违背父命的苦衷。” 傅天仇见她神色郑重不似作伪,又听说张乾这位风尘奇人也到了此处,神色间便有了些踌躇。 傅清风见父亲已经动心,急忙转头喝道:“月池,你先带爹爹去见师父!” 话声中,刀光一闪,一座囚车四分五裂,傅天仇颈项和手足上的枷锁也纷纷碎裂脱落。 “知道了,姐姐!” 同样身披软甲却披一件月白色斗篷的傅月池手持一柄长剑赶到,大摇大摆地从依然站在原地的玄甲卫中穿过——他们手腕处都受了傅清风一刀,虽未伤到皮肉,却被一道刀气侵入经脉,尽都半边身子酥麻动弹不得。 傅月池上前将父亲从只剩下车板的囚车上扶下来,向着这庄园的后面行去。 先前张乾已略施了些手段将自己所在的院落隐藏起来,左子雄在入住前虽极为谨慎地派人察看,却都没有发现半点异样。 傅天仇看到傅清风仍留在原地不动,有些惊讶地问道:“清风,你不走吗?” 傅清风笑道:“爹爹和月池先行一步,女儿奉师父之命,还要与那位左千户做些交涉。” 傅天仇知道这女儿最有主意,当时也不再多说,由傅月池搀扶着去了后面与张乾相见。 他们父女两个刚刚离开,左子雄也终于察觉不妙而舍下那正在地下逃窜的巨人赶了回来。 要说他为人甚是谨慎机警,原也不该轻易中计。但那巨人曾摆出一副毫无顾忌对傅天仇出手的姿态,他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如神如魔的怪物竟也会做戏骗人。 此刻他刚刚从院墙外跳了进来,那巨人便无声无息地从地下冒出,乖顺无比地站在傅清风的身后,只是将身上插着的五把明晃晃钢刀一一拔出仍在地上。 见此情形,左子雄彻底明白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由得怒气勃发横刀喝道:“枉我以为傅天仇是耿介纯臣,一路对他恭谨有加。现在看来,他当真如陛下旨意中所言包藏祸心,你的这般作为,正可见他做贼心虚!” 傅清风却并不着恼,反而将双刀倒持,拱手向他郑重施了一礼:“左千户一路对家父的照顾,清风铭记在心,感激不尽。只是为人子女,怎都不能坐视家父遭此不白之冤。况且此事另有重大隐情,左千户若肯借一步说话,清风当将一切如实奉告。” 左子雄面现鄙夷之色:“呸!这般花言巧语,本官会信才怪!” 傅清风有些无奈的摇头道:“既然左千户不肯听清风分说,清风便只好得罪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玄甲红裳,双刀争锋 “叮叮当当……” 对峙的两人同时移形换影,手中双刀随高速移动的身形劈斩格挡,攻守兼备。 四柄横刀相互撞击,发出一连串密集如雨打琵琶、清脆如珠落玉盘的交鸣之声。 两人的身形便在仍不能移动身形的三十名玄甲卫中间极速穿梭,奇快如电、冰寒如雪的刀光则贴着这些心惊胆战的玄甲卫身上交错纷飞,却没有一次伤到这些玄甲卫分毫。 傅清风用的是张乾传授的“无厚入有间刀法”,这一路刀法重神意而轻招式,尽管她变短为长、化单为双,却仍可从心所欲地施展刀法中的无穷玄妙。 她人如一朵红云翩然飘飞,刀如一对游鱼灵动而舞,身法刀势,俱都针对对方招式中的破绽疏漏随机变化。 左子雄用的是祖上传下的功夫,带着明显的军旅风格,身法刀势俱都大开大合,虽然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极为简单的招式,却是千锤百炼后最为精粹的格杀技巧。 他人如一团黑雾流转滚动,刀则如两道雷霆纵横劈斩,每一刀都携着刀出命绝甚至不惜两败俱伤的惨烈气势,虽有破绽,却并未留给对手可乘之机。 斗至酣处,两人同时将左手一扬,手中刀脱手飞出化作一道七尺电芒破空飞舞,配合右手仍与对手近身搏杀的长刀,或是劈斩击刺,或是拦截格挡,形势比先前陡然凶险十倍。 此刻那三十名玄甲卫体内的一丝刀气已经消散,身体也恢复了行动能力,只是身在两大高手四柄长刀的激烈战圈之内,感受到一道道贴身飞过的犀利刀气,仍只能比先前更老实地僵立在原地,连手指也不敢随意移动,以免遭受了池鱼之殃。 在傅清风和左子雄酣战的同时,傅月池已经引着父亲来到后面被施法封禁的院落,见到了正在院中迎候的张乾夫妇。 “傅公,久违了!” 张乾看到傅天仇进来,先上前含笑见礼。 傅天仇还礼后轻叹道:“多年不见,一郎仍是风采依旧,老夫却是垂垂老矣。” 张乾笑道:“傅公大破蒙兀,威震天下,正可谓老当益壮。” 随后王婉也上前来向傅天仇施礼。 傅天仇听说这便是张乾的妻室,又见她容色绝丽,气质出尘,不由感慨赞叹道:“一郎得此佳偶,实在可喜可贺。” 寒暄已毕,张乾请傅天仇到室内落座。 各自坐定之后,傅天仇有些急切地问道:“方才听清风说,此次老夫被陛下加罪锁拿一事另有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一郎直言相告。” 张乾正色道:“傅公明鉴,此事当真干系重大。日前张某来此与清风、月池会合,却遇到一位故人宁采臣,听他说……” 听着对方将诸葛卧龙对无尘阴谋的推测以及自己对无尘身份的猜想和盘托出,傅天仇脸上神色不断变幻,最终顿足长叹道:“老夫虽在边关,却也知近年朝纲大乱,根源竟是妖孽作祟!” 张乾面上深表赞同地颔首,陪着叹息几声,心中却道:“纵使没有妖孽,看那位隆兴帝的一些作为,也不似一个胸襟开阔的中兴之主。” 傅天仇感慨之后,忽地起身向着张乾一躬到地,恳切道:“如今大周江山危在旦夕,天下生灵危如累卵,还望一郎务必以天下为重、苍生为念,仗义施以援手,助老夫铲除妖孽,还大周一个朗朗乾坤!” 张乾也急忙起身,伸手将老人扶了起来,笑道:“傅公言重,张某既然来此,便是要与那妖孽见个高下,绝不容其掀起这倾国灭世大劫。 “但有一件事情还须事先告知傅公,如今那妖孽的图谋已近尾声,只怕皇室及朝臣都已受其荼毒,成为祭炼‘浑天列象’与‘社稷山河’两大阵图的材料。 “若当真如此,便是咱们侥幸成功除去那妖孽,这大周的天下怕也要大乱一场。依张某愚见,傅公还是提前筹谋如何重立乾坤罢!” 傅天仇呆立当场,半晌无言,良久之后才摇头喟叹:“若事情当真到了那等地步,老夫也只能勉力而为。幸好如今边军刚刚大胜蒙兀,锐气正盛,而老夫也自信尚能使得动这支人马,总还有几分收拾残局的把握。” 张乾道:“既然如此,还须冒犯大人一下,容张某依照宁兄的计策行事。” 随即又将宁采臣构思的计策娓娓道来。 傅天仇听罢拊掌赞叹:“这位宁公子当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难怪能得‘天机博学士’诸葛卧龙看中授以毕生所学。不知他此刻可在此处?能否请来与老夫一见?” 张乾摊手道:“只恐傅公要失望了,此事如要成功,还需请一位高人相助,宁兄和另一位朋友联袂去相邀,要等明日才能返回……” 此刻前面激战良久的傅清风与左子雄终于分出胜负。 傅清风的“无厚入有间刀法”最擅长的便是寻隙而入批亢捣虚。 左子雄初时上能以攻代守弥补刀法中的破绽,但久战之下终究难免疏漏。 傅清风敏锐地察觉并把握住一个一闪即逝的机会,以自己双刀破开对方双刀,手中执掌之刀与空中御使之刀一前一后指在左子雄咽喉与后心两处要害上。 左子雄面色难看,松手将双刀弃于地上,喝道:“世上竟有如此玄妙刀法,左某败得不冤,你动手罢!” 傅清风却却轻笑一声收刀后退,拱手道:“左千户,清风方才已经说了,此事另有隐情,如今是否能心平气和地听清风分说原委?” 左子雄怔了片刻,见对方做出伸手虚引的动作,终于颔首道:“也罢,左某便听一听你有何说辞?”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旁边的一间房舍内,好半晌后左子雄双眉紧锁着独自走出来,向着院子里收拾兵器重新列队站好的三十名玄甲卫道: “方才本官听傅小姐诉说了傅大人的事情,其中果然大有冤情。我们若还坚持直接将他押解回京师,便是能够做到,也不过枉害一位忠良性命。 “如今本官有一个计较在此,你等且留在此处监视人犯,我骑快马去求见国师无尘法丈。他慈悲为怀又慧目如炬,定能分辨忠奸还傅大人清白——你等以为如何?” 这三十名玄甲卫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亲信,凡事自然都以他马首是瞻,闻言并无一人存有异议,一起躬身应道:“我等唯千户之命是从!” 第一百八十四章 圣僧,魔音 一乘由直径超过三丈的镶金莲台为底座、绘满佛门真言法咒的黄绫为幔帐的步辇凭虚悬浮。 四名容貌俊美,难以分辨年龄乃至性别的黄袍僧人分四角簇拥着步辇御风飞行。 步辇飞过之处,空中散落无数洁白的曼陀罗花瓣,幔帐内似有似无的诵经之声随风传向四面八方,竟是传得愈远而其声愈响,到后来直如撼魂荡魄的洪钟大吕般是四野轰鸣盘桓,良久不息。 盘膝静坐与幔帐之内的国师无尘仍是当年颜如美玉、衣如白雪的出尘气象。 他唇齿开合低声诵经,心中却思忖道:“如今紫微星和翼火蛇皆已归位,剩下的便只有右弼星与天机星。本座佛门六大神通中的‘宿命通’虽尚未练成,却多少有了些观照过去未来的能力。方才心有所感,那右弼星与天机星却似走到一处。为免功亏一篑,说不得只有亲自走这一遭了。” 便在这步辇风驰电掣般向西北方飞行之际,下面忽地传来一个浑厚声音:“空中可是国师法驾?下官玄甲卫千户左子雄有要事求见!” 无尘心中一动,所乘步辇当即轻飘飘下降,正落在左子雄马前。 那四名侍从僧人亦随之落下,仍分四面护定步辇。 左子雄急忙翻身下马,上前抱拳躬身,恭敬上禀道:“国师,下官奉旨押解兵部尚书、征北大元帅傅天仇回京,途中却发现那傅天仇实是干国忠良,故此甘冒死罪暂缓行程,将他安置在前方的‘正气山庄’。 “如今下官孤身赴京,正是欲求见国师,请国师出面分辨忠奸,而后向陛下进言,还傅天仇清白,为国家留此栋梁之臣。” 无尘雌雄莫辨的柔和声音从幔帐内传出:“你说傅天仇为干国忠良,这是你自己的发现,还是得了旁人的提点?” 左子雄略一犹豫后答道:“启禀国师,下官押解傅天仇途径‘正气山庄’时偶遇一人,却是昔年‘天机博学士’诸葛卧龙的传人,名唤宁采臣。此人已得诸葛先生真传,有经天纬地之才,指点江山之志。下官是听了此人的一番剖析,才懂得明辨是非。” 幔帐内沉寂片刻,无尘的声音才再次传出:“你来见我之事,那位宁施主是否知晓?” 左子雄怔了一下,随即躬身道:“请国师出面为傅大人主持公道,正是宁公子提出的建议。” 无尘忽地发出一声轻笑:“也罢,贫僧偶然静极思动而有此次出游,却无巧不巧地被你遇上,这便是缘法。你且在前面带路,待贫僧去看一看那傅天仇到底如何?” “多谢国师!” 左子雄大喜拜谢,转身上马向来路疾驰而去。 无尘的步辇再次升空,由那四名僧人护持着紧随其后。 辇内的无尘做无声冷笑:“请君入瓮?” 等左子雄回到“正气山庄”时,正是东方破晓,红日将出的时刻。 眼看着视线尽头的大地之下正有万道金光乍现,陡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大片浓黑如墨的乌云,霎时间遍布了整个天空,使得天地之间重归一片令人压抑心悸的黑暗。 左子雄仰头看看天色,脸上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这时那步辇已经落在“正气山庄”的门外,无尘从辇上缓步走下,每一步踏出,脚下都涌现一朵金色莲花,托住他的脚底令他不沾染一丝尘埃。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必理会这些风云变幻,快引贫僧去见那傅天仇。” “遵命!” 左子雄口中答应一声,扶着腰间横刀刀柄的双手却不自觉紧了一紧,当先引路往山庄后面行去。 一行人到了一个房舍还大体完整的院落外,首先看到那三十名玄甲卫正在外面警戒。 见到左子雄回转,其中一人快步上前相迎,并说明院内一切如常并无异状。 左子雄摆手令其退在一旁,而后向着院内扬声喝道:“傅大人,国师法驾已至,还请外出相迎!” 不多时,傅天仇、傅清风、宁采臣三人快步而出,看到那位足踏金莲恍若人间佛陀的“圣僧”无尘时,急忙一起上前郑重施礼。 施礼之后,傅天仇却是长揖不起,言辞恳切地道:“国师,下官遭小人谗害,蒙受不白之冤,还请国师施援手拨云见日,令下官重见青天!” 无尘微笑合十:“南无阿弥陀佛!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汝今遭此劫,焉知不是半生战场杀伐的恶业果报?你与其在贫僧面前苦苦哀求,还不如放下执念,及早皈依。岂不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这两句话永无休止地在所有人耳中回荡不绝,且仿佛拥有某种奇异魔力,从耳中一直侵入心底,挑动了每个人心中潜藏最深的欲望,无论是酒色财气还是功名利禄,凡是心中所欲所求者,莫不栩栩如生地呈现与眼前,似乎唾手可得。 那三十名玄甲卫最先迷失其中,脸上带着无限的狂喜与憧憬,身体则如行尸走肉般不知不觉走向合十诵经的无尘。 无尘的身外现出一层朦朦胧胧的金光,那些玄甲卫的身体只要与这金光轻轻一触,便似投入一张充斥无穷贪婪的巨口之内,瞬间即被吞没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天仇、傅清风、宁采臣与左子雄则是在迷茫之后先现出了苦苦挣扎的神色,但在不断于耳内心头回荡的梵唱声中,终究在各自心中欲望的诱惑下迷失自我。 首先便是傅天仇和宁采臣的脸上现出与那些玄甲卫一般无二的狂喜憧憬之色,身不由己地向着金光罩体宝相庄严的无尘行去。 走在前方的傅天仇堪堪要触及那刚刚吞噬了三十个生人血肉魂魄的金光时,原本充斥欲望与渴求的双目瞬间恢复清明,转而升腾起浓烈无比的杀机。 他右掌骈伸,掌缘隐隐现出黑白二色光华,以手作刀简简单单的一式劈斩,摧枯拉朽般撕开无尘身外笼罩的金光,向着那颗仿佛打过蜡般锃明瓦亮的头颅斩下。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佛陀法相,金蜈真身 眼见得那蕴含无穷杀机的掌刀当头斩落,无尘的俊美面孔上陡然现出一抹诡笑,身形如梦幻泡影般迎着从对方掌缘迸发的黑白刀芒幻灭。 在无尘凭空消失的同时,他带来的四名僧人亦同时消失在原地。 一刀落空的“傅天仇”身形一下模糊,重新凝实之后已经变成张乾模样。 他面色凝重无比,掌中现出“轩辕镜”,向着傅清风、宁采臣和左子雄分别晃了一晃,白光一闪之下,立时破除了无尘迷惑心神的“索命梵音”。 傅清风恢复神智后,发现眼前已不见了无尘身影,急忙问道:“师父可已斩杀了那妖僧?” 宁采臣和左子雄同样投来问询的目光。 张乾苦笑摇头:“咱们该是漏了破绽,那妖僧早有防备,所以能从我掌刀下从容匿形遁走。你们都来我身边,既然偷袭失利,我便只有与他正面做过一场了!” “南无阿弥陀佛!” 随着一声宏大浩荡的佛号,满布乌云的空中光芒大盛。 四人抬头望时,却见在万道金光之中,一尊金身佛陀端坐九品莲台之上,左臂横搁膝上,右臂抬至胸前,手结“无畏印”,唇齿微微开合,发出震耳欲聋撼动神魂的喝问:“既见真佛,缘何不拜?” 张乾先将手中“轩辕镜”朝天一照,晦暗深邃的镜面绽放出无穷无尽皎如月华的白光,在漫天乌云中冲出一个缺口,让已经升上天空的朝阳将灿若黄金的光芒投射下来,恰好照亮了众人所在方圆数里的一片区域。 “魑魅魍魉,也敢自称真佛,还不现出原形!” 暴喝声中,张乾又将“轩辕镜”祭在空中,体积暴涨到车轮大小的古镜在阳光下光华大盛,向着那佛陀金身一照,将这宝相庄严堪比西天佛祖的金身笼罩一片白光之中。 然而在这面古镜无往不利神光照射之下,那尊佛陀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将双掌合十喝一声:“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比天际朝阳更加璀璨的耀目金光从他合并的双掌之间爆发出来,将“轩辕镜”的光华冲得七零八落,连古镜本体也被冲击得滴溜溜打着转倒飞出去。 张乾急忙张手收回光芒黯淡的古镜,眼望那佛陀惊疑不定地喝问:“这不是妖灵幻化,而是法相金身!你竟肯舍弃已成巅峰妖神的金蜈真身,转世重修佛法而证了菩萨果位?” 无尘显现的法相那本是方正平和、慈祥悲悯的佛陀金面上陡然现出一抹狞厉之色:“若有选择,本座自然不肯轻舍万载苦修的真身,只恨当初命悬人手,身不由己。不过也幸好如此,本座才能因祸得福,不仅证得菩萨果位,同时……” 他的话只说到此处,在金身脑后陡然升起一道长达万丈的黄气,旋又幻化为一条通体甲壳呈土黄之色,背部遍生狰狞倒刺,两侧密排数以千计的节肢的巨大蜈蚣,携着厚重如崇山峻岳地磅礴伟力向着下方渺小若虫蚁的张乾等人扑下。 “原来你将自己的金蜈真身祭炼成了一具傀儡分身!” 张乾脸上神色在惊愕之后变得愈发凝重,对方本身便拥有等同于元神真仙境界的修为,再加上一具曾臻达妖神巅峰境界的傀儡分身,实力绝非简单的彼此相加。 他头顶上蓦地现出一道黑白二色交缠、高达万丈的光柱,随即凝练成一柄几乎贯通天地的巨大刀刃,似缓实疾地的移动间,将满天乌云裁为两半,复又携裂天坼地之势斩向无尘的金蜈分身。 那金蜈感应到这光刃的厉害,一时也顾不得扑击张乾等人,翻转飞腾着迎了上去,在空中彼此撞击纠缠,恐怖的余波将空中被割裂成两半的浓黑乌云震得崩溃消散。 张乾以纯阳元神化作光刃,实已竭尽全力而无暇旁顾。 无尘的傀儡分身之术远不及张乾得自白猿尊者的“三尸元神法”玄妙,尚须依赖本体的控制而无法如三尸分身般完全独立行动,但他本体在控制金蜈分身迎战之时,终究还留有几分余力。 在酣战之际,他的法相金身蓦地探出一只簸箕般大小的右手向着地面轻轻一抓,正仰头观战的宁采臣口中登时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空中的无尘飘去。 “宁公子!” 傅清风和左子雄同时纵身而起,四柄长刀出鞘挥斩,想要斩破摄拿宁采臣的力量。 但二者不过是人仙之境的实力,纵使无尘随手为之,也非远他们可以匹敌。 刀锋落处,不仅未能解脱宁采臣的困局,自己反被一股沛然大力震得如断线纸鸢般跌飞出去。 虽然二人仍不甘心,落地时都欲重整旗鼓再冲上前解救宁采臣,却被无尘身边那四名僧人拦了下来。 这四名僧人都是无尘点化的妖魔侍从,虽然尚未结成内丹,却都拥有足以匹敌人仙的实力。 他们各自舞动一口奇形弯刀,结阵将傅清风和左子雄困住。 一时半刻之间,两人都没有脱身的把握。 “此次这‘请君入瓮’的计策应该是出自你的谋划罢?” 眼望着悬浮在自己身前仍拼命挣扎的宁采臣,无尘的金身摇头失笑。 “只是你在布局张网之时,不曾考虑过若是鱼太大而网又不够结实,那结果便是鱼不会死而只有网会破吗?而且若本座看得不错,诸葛卧龙应是凭借换心之术,将天机星命格转移到你身上。如今你弄巧成拙,算计本座不成,反将自己送到本座手上。嘿,终究是缺少历练的年轻人,即使得了诸葛卧龙的传承,也只懂得纸上谈兵罢了! 宁采臣忽地停止挣扎,脸上也完全不见了方才的惊惶之色,甚至嘴角上挑现出一抹微笑:“老师的教导,宁某确是未能领会一二,却有一句话始终牢记在心——反派死于话多!” 在对方不明所以略微一怔之际,他陡然将双臂一张,体内爆发的沛然巨力轻而易举破开身上的无形束缚,而后探右手在耳中抽出一根碗口粗细、丈二长短的棍棒,双手持棍尾在空中抡个大圆,包裹金箍的棍端凶狠无比砸向无尘金身那颗遍布肉髻的脑壳。 第一百八十六章 蛇蜈幻相,天地玄黄 遭逢猝然之变,眼看便要生受一记重逾山岳的“当头棒喝”,无尘的法相金身却并未现出丝毫惊骇神色,仍只双手合十盘膝端坐于莲台之上,脑后却又飞出一道黑气,将堪堪落在头上的棍棒轻轻托住。 “这一条连环之计倒还有些意思,只可惜你不知道本座已镇压了‘悬鉴司’众人,从他们口中得知你拥有一具擅长变化的身外化身,自然会预做防范。” 轻笑声中,无尘法相金身脑后的黑气蓦地急剧膨胀到万丈高下,将那挥棒怒击的“宁采臣”撞得一路翻着筋斗倒飞出去。 随后那黑气向内一敛,又幻化成一条遍体密排黑色鳞甲,顶上已生出两根弯曲尖角、胸腹间皆有肉瘤状凸起,隐隐然已有几分化龙之兆的狰狞大蛇,扭动身躯从无尘的法相金身后腾空而起扑向石清虚, 那“宁采臣”在空中定住身形后,身躯一阵扭曲变形,还原成张乾分身石清虚那圆肥少年的形象,脚踩云朵横棍而立,面色极为凝重:“当初传说被你和巩元方联手斩杀的天蛇尊者,竟同样被你炼成了傀儡分身!” 既知这具傀儡分身同时曾为巅峰妖神,他自然不敢有丝毫大意,急忙摇动全身骨节,运转“浑天斗胜诀”中的“法天象地”神通,口中暴喝一声:“变!” 石清虚本体为先天元胎,前身更是曾与白猿尊者争锋的心猿,虽然曾遭逢杀劫被打回原形,底蕴略有折损,被张乾以“三尸元神法”祭炼为分身之后,修为也绝不该囿于地仙之境。随着本尊晋升元神真仙,这具分身亦水到渠成地突破了境界,大致恢复了前身心猿堪比巅峰真仙的实力。 随着口中吐出的一个“变”字,空中的圆肥身形急剧膨胀,霎时间已变成一个巍峨如山、顶天立地的巨人,手中的棍棒也随着体型变大,俨然便是一根擎天之柱。 他将这根擎天巨柱抱在怀中,向着迎面扑来的黑色大蛇凶狠砸落。 那黑蛇庞大的体型在空中转折之际竟是异常的迅捷灵动,只一闪便避开临身的棍棒,修长的身躯一个盘旋便要将石清虚卷住。 此刻一条土黄色蜈蚣、一条玄黑色大蛇、一柄黑白光刃、一个挥棒巨人各自捉对厮杀,每一个动作都蕴含摧山断江、裂天坼地的无边伟力。 在双方战斗余波的冲击下,天空震荡,大地开裂,山峦崩催,江河倒卷,附近山林中的鸟兽虫蚁,稍远几座州城府县的居民,眼见这一幕宛如世界末日的场景,尽都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 下方除了一个运转元神之力与金蜈激战的张乾尚能在原地站稳,原本激战正酣的傅清风、左子雄与无尘四侍者都被空中双方交手时流散的恐怖力量掀飞,如风中蓬草般飘出好远后才勉力落地定住身形,一场激战也无以为继。 至于众人所在的这一座“正气山庄”,则如同潮水下的沙堡般,迅速坍圮、崩溃、湮灭。 在所有的建筑消失之后,原本位于庄园一角的位置顿时现出四个人来,却是王婉、傅天仇、傅月池与宁采臣。此刻王婉正将“铸雪剑”祭在空中,放出一道剑光化作一个半球形的护罩,将另外三人护在其中。 “天机、右弼俱在,本座大事济矣!”无尘的法相金身张口发出一声欢畅大笑,随即将在胸前合十的双掌张开望空一扬,掌心处放出一黑一黄两道光影,分别照在空中的天蛇、金蜈两具傀儡分身之上。 两具分身吃两道光影一照,登时由实归虚,重新化作一道黑气与一道黄气。 两道长达万丈的气流当中,影绰绰现出两幅漫长图卷:一幅幽暗深邃如无尽夜空,空中有繁星密布,明灭闪烁;一幅厚重绵延如广袤大地,地上有山川绵亘,江河奔流。 张乾等人见状无不色变,这才知道无尘不仅将天蛇尊者及前身金蜈尊者炼成傀儡分身,更将其炼化为玄黄天地,作了“浑天列象图”与“社稷山河图”的载体。 “本座尚有大事要做,无暇与你这小辈纠缠,便拿你来试一试这两幅阵图的威力好了!” 在无尘的笑声中,“浑天列象图”上的周天三百六十五颗星辰中有三百六十三颗同时光芒大盛,“社稷山河图”上神州三大龙脉的三百六十五处龙穴节点亦绽放无量光辉。 随后一黑一黄两幅万丈长卷各自一兜一卷,张乾本尊与分身石清虚登时身不由己地飘飘荡荡飞向两幅阵图之内,先后在阵图表面荡起两朵涟漪后消失不见。 两幅长卷倏地收拢,重新化作黑白气流倒卷飞回无尘的法相金身脑后,这尊法相金身也化作一道金光落下,现出无尘白衣僧人的本相,缓缓移步,步步生莲,走向在剑光笼罩下神色惨淡的王婉四人。 “妖僧,我和你拼了!” 左子雄所处的位置正在无尘与王婉等人之间,看他迎面走来,冷峻的脸上现出决绝之色,从背后拔出一口长刀横衔在口中,双手各持一柄长刀交叉横在身前,身如一支怒射的标枪般毫不避让地冲上前去。 “小小人仙,也敢冒犯法丈!” 无尘的四名侍从僧人从四方电射而来,四柄奇形弯刀同时向左子雄身上各处要害斩下。 岂知此刻的左子雄已抱定必死之志,双手及口中长刀同时攻出,对攻来的弯刀则浑然不顾。 身前身后攻来的四柄弯刀分别劈刺在他的左胸、右肋、左肩和后心,斩断了他一排胸骨,切开了他的小半边腰身,砍下他一条左臂,刺穿了他的身体。 左子雄便在遭受重创的同时在原地旋身,右手所持长刀、口中所衔长刀、背后倒插的四口长刀尽都借着旋身之势发出致命攻击。 六柄长刀的刀锋过处,将四名僧人斩得分裂成十七八块四下散落,变成了满地蜘蛛、蝎子等毒虫的断肢残躯。 左子雄丢开右手中折断的长刀,将口中所衔长刀取下,目眦欲裂地狠盯着眼见手下丧命而毫不动容的无尘:“妖僧,今日左某便和你同归于尽!” 言毕,拖着一身重伤,义无反顾地挥刀前冲。 傅天仇和宁采臣后面一起大叫:“左千户,休做无谓牺牲!” 左子雄头也不回地挥刀斩向面前的无尘,口中喝道:“我不入地狱——只送他入地狱!” 随着画风与话锋突转的后半句话出口,他斩落的长刀陡然炸开,变成一口形如剑而单锋、侧面铸刻一只阴森森鬼眼的黑色短刀,刀势亦陡然变得玄妙无比,隐隐然有几分当初张乾在金丹内孕育纯阳元神,用以开辟鸿蒙、演化天地那一刀的神韵。 刀锋过处,无尘带着满脸的惊愕神色,身躯左右一分裂成两片,却有一道金光在头顶的裂缝处冲天而起。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空中却蓦地传来一声浑厚苍凉的吟啸,随即便有数以千万计的剑光汇成一道浩荡洪流,如九天银河倒泻而下,盘旋着将那道金光裹在其中。 第一百八十七章 苦恨年年压金线,却为他人做嫁衣 无尘虽看穿宁采臣筹谋的是一条连环计,却没看穿此计是三步连环。 按宁采臣本意,是需要三人分别幻化成傅天仇、他本人以及左子雄,却又在开始时故意露出些许破绽让无尘看破,从而逐步消弭其戒心,待到他自以为智珠在握大功将成的瞬间,发动必杀一击将其由云端打落尘寰。 张乾则将此计稍作调整,如今他已成就元神真仙,所修“三尸元神法”愈发神妙精微,不仅第一尊分身石清虚突破境界晋升真仙,祭炼成第二尊分身的“天行舰”也终于化形成功,而且直接便拥有了真仙实力。 既有这一层便利,他索性一人分饰三角:本尊变化成左子雄亲自出马去引无尘前来;命名为“易天行”的第二分身先变化成傅天仇再变化为本尊发动第一轮攻势;第二分身石清虚变化成宁采臣发动第二轮攻势;本尊变化的左子雄则佯装重伤接近无尘,以晋升元神真仙后的实力发出已臻返璞归真之境的一刀,一举斩灭了无尘的肉身。 至于一开始被无尘护身金光吞噬的三十名玄甲卫,则都是张乾凭借“浑天斗胜诀”神通,以几根发丝幻化而成。 两人相商定下计策之后,张乾又想到已证菩萨果位的无尘血肉躯壳易毁,法相金身难灭,故此又加了一重埋伏——他请来一直在兰若寺静修,同样在近年演化元神成就真仙的燕赤霞,让其敛息匿形隐藏在空中,专伺狙击无尘在危急时遁走的法相金身。 此刻在燕赤霞汇流成奔腾长河的无尽剑光绞杀下,无尘的法相金身登时遭受重创,在空中发出一声凄厉惨叫,眼看便要被数以千万计的锋锐剑光搅碎湮灭。 在生死一线之际,一黑一黄两道气流从他脑后飞出,彼此连接化作一个黑黄各半的圆环,将燕赤霞的剑光向四周迫开。 无尘的法相金身在两大阵图庇护下重新显形,却因遭受重创不能维持佛陀形象而改换成他的本来面目。 他双目带着浓烈无比的怨毒之色,死死盯着背负剑匣在空中现身的燕赤霞以及恢复本相后腾空而起与燕赤霞形成掎角之势的张乾。 “好计谋!好手段!这一阵本座败得心服口服!”无尘咬牙切齿道,“但你们用尽心机,终究未能将本座的法相金身与躯壳一起毁掉。此刻本座要走,你们也阻本座不住。这一段因果,便留待来日了结罢!” 说着他便要催动两幅阵图,护着自己冲破燕赤霞剑光的包围遁走。 张乾却忽地用双手捏了一个奇异的法诀且不断变幻,口中哂笑道:“阻不住你?那也未必!” 便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先前被无尘分别摄入“浑天列象图”与“社稷山河图”中镇压的第二分身易天行与第一分身石清虚同时有了动作。 他们一起将袍袖一张,提前用“袖里乾坤”神通各自收纳在袖中的二百五十条小虬龙蜂拥而出,同时与阵图外的本尊保持同一频率变幻法诀。 如今这共计五百条小虬龙的样貌与初时大不相同,首先是体型都暴涨到二十四丈长短、水缸般粗细,其次则是遍身每一片鳞甲上都烙印了一枚由细如发丝的白光勾连成形、彼此又衔接贯通的玄奥符篆。 在各自所处的阵图空间内现身之后,二百五十条小虬龙首尾相衔连成一线,从而将各自身上的符篆贯通一气。随后一阵扭曲盘旋,竟又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个繁复无比的巨大符篆,隐隐然又神似“天”“地”两个奇古篆文。 由五百条小虬龙组成的两个符篆成形之后,霎时融入阵图之内,深深地烙印在作为阵图载体的天蛇与金蜈身上。 便在张乾及两大分身所捏法诀成形定住的一瞬,这两个符篆同时绽放玄黄二色光华,霎时间无远弗届地蔓延至两幅阵图的每一个角落,而无尘也在这一瞬间彻底失去了对两幅阵图的掌控。 “你做了什么?”无尘面色惨变,目视张乾厉声喝问。 张乾所捏法诀再生变化,悠然道:“你残害生灵摄取生魂凝练‘浑天列象图’,毁坏地脉窃取龙气铸成‘社稷山河图’,更妄图以两大阵图炼化大周万里疆域为自己本源世界。如今张某却要教你自食恶果,于两大阵图之下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说话间,护着无尘的两幅阵图蓦地向上飞起,重新化为长达万丈的玄黄二气,在无尘头顶上空如两条长蛇般彼此纠缠为一体。 随着张乾及两大分身变幻得越来越快的法诀,这一道玄黄气柱迅速凝练压缩,到最后由虚转实,在虚空之中凝成一座呈现玄黄二色的玲珑宝塔。 此塔高一尺二寸九分六厘,正合一元之数;由上而下共十二层,每层高一寸八厘,分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会排列;塔身共八面,正应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方位。 这却是张乾与宁采臣详细商谈之后定下的最后一记绝杀之招——本尊与半真半假被镇压在两幅阵图之内的两大分身里应外合,凭借东岳帝君所遗《天刑九章》中所载秘术,以五百条小虬龙为施术媒介,鸠占鹊巢夺了两幅阵图的控制权,炼成一件法宝反过来对付无尘。 张乾及两大分身手中变幻的法诀终于完成,各自将双手齐张,掌心发出雷霆,从内外同时震动这一座玲珑宝塔。 宝塔在六道雷霆的震撼下,从底部吐出一道玄黄二色交缠的光柱,将下方的无尘笼罩其中倒卷而回。 众人耳中隐隐约约听到塔内传出无尘一声饱含不甘与怨愤的嘶吼,而后便恢复沉寂再无半点动静。 随后张乾的两大分身化作黑白二色光华从塔内飞出,也不显形便直接投入本尊眉心识海之内。 燕赤霞也将空中的无穷剑光尽都收入背后的剑匣之内,望了一眼空中悬浮的宝塔,向着张乾拱手笑道:“张道友每一次战胜强敌总会大有收获,这一份福缘却令燕某艳羡不已。” 他本就是胸襟开阔、光明磊落的豪迈义士,自觉此次在斩杀无尘的过程中出力有限,故此对这件战利品也没有丝毫觊觎之心。 张乾含笑拱手,正要说几句客气话时,忽听得耳畔传来一声轻笑:“南无阿弥陀佛!好一座天地玄黄玲珑宝塔,却与贫僧大有缘分!”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佛高一尺,道高一丈 随着这一声轻笑,本来已乌云散尽的天空骤然再转昏暗。 众人惊愕抬头望时,正看见一只遮蔽了整个天空的巨大手掌缓缓落下。 这只遮天巨手却不似以元气或神光幻化而成,皮肤在白皙中透着血肉之质的红润光泽,掌上的纹理亦清晰可见。 在手掌下落的同时,五根如参天山岳倒垂的手指弯曲合拢,观其来势绝不仅仅要抢那座仍悬浮在虚空的玲珑宝塔,而是要将在场无论是空中还是地面的所有人一把抓了去。 心知若落入这巨手掌握之中,则揉圆捏扁都任凭他人心意,于是张乾急将眉心识海中的两大分身与本尊纯阳元神合而为一,竟是直接用出“三尸元神法”中“三元归一”的神通,随即毫无保留地释放了“三元归一”后几乎已攀升至真仙极限的强大力量,再次张手发雷震动那玲珑宝塔。 那宝塔在剧烈的震荡下急剧膨胀,霎时间涨到一万二千九百六十丈的高度,表面玄黄二色流转不定,如一根擎天巨柱般撑住那落下的遮天巨手。 “嘻,螳臂当车,何其愚哉!” 仍是不知由何而来的一声轻笑入耳,那巨手没有丝毫凝滞地继续落下。 随着手掌下压与五指合拢的缓慢动作,那座通天彻地的十二层玄黄巨塔被一寸一寸地压缩。 这等神通法力,却比单纯地摧毁宝塔更要骇人十倍。 眼见得那宝塔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渐渐地已经要变回原来的尺寸,而那五根手指也将堪堪合拢,把宝塔及在场众人尽都握于掌心。 在这过程中,唯有“三元归一”的张乾借助宝塔之力做了反抗,余者包括已成真仙的燕赤霞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连一根手指也难以动转。 “呔,好不要脸的小贼秃,不但欺侮我家晚辈,还要抢夺晚辈的东西!” 蓦然间,空中又传来一声苍老的喝骂。 在喝骂声中,一根九曲扁拐打着转从天际飞来,在众人视线内迅速由小变大,转眼已经堪比传说中连接天地沟通神人的通天建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巨掌后面的手腕处狠狠敲了一记。 伴着“咔嚓”一声脆响,那手腕当即扭曲成一个古怪的角度,巨手也随之歪向一旁,错过了眼看便要抓到的宝塔和众人。 空中传来一声闷哼,那巨手的手腕处传来一阵骨节移位的“咔咔”声响,扭曲的关节瞬间复原,由实转虚凭空消失。 那痛击了巨手的扁拐也瞬间缩小到原来尺寸,仍旧打着转飞走消失在天际。 众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头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张乾只恐再生其他变故,急忙张手将已压缩到原来尺寸、仍悬浮在空中的宝塔收回,纳入眉心识海之内已元神温养,然后和燕赤霞降落到地面,与王婉等人相见。 燕赤霞苦笑摇头:“燕某今日才知何为佛法无边,当真可怖可畏!” 他如今已是元神真仙,却被那只巨手轻易碾压,如蝼蚁般毫无反抗之力,自然能够猜到出手之人的身份。 张乾却冷哼了一声,有意将声音抬高了几分:“佛法无边,那又如何?便是他佛高一尺,总不及道高一丈!” 此言方才出口,一个清泠如石上流泉的女子声音在身边响起:“道祖身在三十三天之上,你这番阿谀之辞,还是等见面之后再说罢!” “师父!” 王婉面现喜色,急忙快步走到一个突兀现身于众人身侧的青衣女冠面前施礼。 张乾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妻子身边一起躬身。 来者正是阿青,她不理会张乾,却将王婉拉倒身边,仔细打量一阵后笑道:“婉儿修为的进境颇为喜人,在二十年内必然能够晋升真仙。” 王婉有些惭愧地道:“弟子虽有些成就,却远远比不上大哥,以至于此次他面对强敌,弟子只有心而无力,竟完全帮不到他。” 阿青瞥了张乾一眼,不屑地道:“这小子是依靠东岳帝君的遗泽才领先你一步,论资质哪里及得上贫道的弟子?婉儿你只要潜心修行厚积薄发,待成就真仙之时,必能后来居上。” 张乾急忙接口道:“师父言之有理,弟子也是这般对婉儿说的。” 阿青哑然失笑:“罢了,你这小子倒也没有辜负贫道的期望和栽培,此次做下的事情,连道祖亦赞赏有加,这才不惜亲自出手拦下西方那位。方才道祖传下法旨,要贫道带你前去与他相见。这份福缘着实不小,你须要好生把握。” “道祖要见我?” 张乾当时吃惊非小,实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蒙这位道门始祖如此青睐。 阿青则不管他如何惊讶,吩咐道:“道祖召见,不容耽搁。你速将此间之事略作安排,然后立即随贫道出发——婉儿也一起去罢。” 张乾也不敢怠慢,当即向燕赤霞、傅天仇和宁采臣交代几句话,便和王婉一起随着阿青腾云驾雾直上九霄而去。 三人排云驭气扶摇而上,霎时突破九天罡风,到了一方无边广妙世界。 这便是道祖在证就天仙大道后,以纯阳元神造化的三十三天世界,虽依托现实世界而生,却比现实世界更加广阔了无数倍。 如今道祖已将三十三天世界交由自己一手创建的天庭掌管,自己则常年在三十三天之上的另一处玄妙所在清修纳福。 一路飞行途中,张乾向阿青提出心中的一个疑问:“师父,方才道祖在出手解救弟子之时,曾称弟子为其‘晚辈’。弟子自忖本身与道祖并无关联,这辈分是否是从师父你这边来论的?” 阿青笑道:“你这小子果然机灵。昔年道祖曾炼成两柄生具灵性的降魔宝剑,一名‘青冥’,一名‘紫霄’。在天外邪魔入侵的那场大劫中,双剑随道祖征战多年,结果‘紫霄剑’剑灵陨灭,‘青冥剑’剑灵则重伤谪落凡尘,转世为人成了贫道。等贫道成年后,道祖化身亲临凡间,点化贫道明悟前尘重归仙道,并将贫道纳为记名弟子。” 张乾登时瞠目结舌。 他本以为妻子的“娘家”是一条极粗的大腿,岂知竟是一座硬到不能再硬的靠山。 第一百八十九章 道祖威武! 师徒三人毫无滞碍地穿过三十三天之上的一层无形屏障,眼前现出另一方天地,却都被一片蒙蒙青气笼罩看不出远近大小,能够看到的便只有身前不远处十余亩大小的一片空间,以及建在空地上的一圈稀疏篱落、几间古朴茅屋、院中懒散横卧的一头青牛。 阿青带着张乾和王婉来到篱门外站定,向着院中的青牛稽首道:“兕师兄,祖师可在家中?” 那青牛没精打采地抬眼看了一下,嘴巴一张一合口吐人言:“唔,是阿青来了,老爷便在里面,吩咐你们来了可以直接进去。” “多谢兕师兄。”阿青道一声谢后,带着张乾和王婉进门往正中的一间茅屋走去。 在经过青牛身边时,她的衣袖轻轻抖了一下,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青皮葫芦无声无息滚落在地上。 青牛的两只眼睛登时放出光来,前蹄一探将葫芦扒拉到身前,埋在身旁的一堆干草之内。 它鬼鬼祟祟地向着茅屋里张望一眼后,一张牛脸带着极其生动的幸福表情钻入草堆,用鼻子隔着葫芦使劲一嗅。等嗅到一丝从里面渗透出来的淡淡酒香时,登时哼哼唧唧地发出一阵猪叫般的偷笑。 “终究是咱两辈子看着从小长大的丫头,就是比李玄、钟离权那些混蛋贴心,知道咱在那老家伙身边的日子太过清苦,便特意偷带了这一千斤美酒。” “弟子阿青,携门人张乾、王婉,求见祖师!” 此刻阿青已浑若无事般走到茅屋门外,提高些声音向内告禀。 “青丫头性子总是这般古板。”先前那喝骂佛祖的苍老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在自己家中,哪来得这许多讲究?若是换作紫丫头,早已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话声中,两扇门户无声无息地向内敞开。 听到“紫丫头”这个称谓,阿青的清冷的玉容微现缅怀与悲戚之色,旋即便又收拾了心情,带着两个晚辈走进门去。 张乾和王婉带着点好奇偷眼打量,却见室内空荡荡别无他物,只在地上摆了几张半新不旧的蒲团。 在正当中的一张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位身穿灰布道袍,皓首白须、满脸沟壑的老者。若非看到阿青郑重地在这老者面前口称“祖师”下拜施礼,他们怎都不敢相信这满是龙钟之态的老者,便是以人类之身于这一方世界首证天仙大道,一手造就人类崛起进而成为世界主宰局面的道门始祖。 虽然心中惊愕,但两人还是不敢有丝毫怠慢地随着阿青拜了下去,口称:“弟子张乾(王婉),拜见祖师!” 道祖目光落在两人身上,苍老的脸上现出温和笑容,连连点头道:“果然是两个好孩子,都不必多礼,且坐下说话。” “谢过祖师!” 阿青与张乾、王婉称谢之后,在旁边的蒲团上依次盘膝坐定。 随后道祖向着室外扬声喝道:“外面那蠢牛,若还想享受那美酒,便勤快些去后面打些果子来招待晚辈!” 正将头埋在草堆中,抱着葫芦傻笑的青牛猛地打个哆嗦,急忙就地一滚变成一个身高九尺的青衣大汉,先将那宝贝葫芦揣入怀中,而后撒开两条长腿一溜烟跑去屋后。 不多时,他用几张大树叶捧了些瓜枣梨桃之类的新鲜果子回转,陪着笑脸进屋分别放在阿青和张乾、王婉面前。 道祖执意要三人各吃了一个饱含灵气的果子,然后才笑吟吟地道:“那西方的小贼秃千年算计一朝落空,还不知道会如何气闷。算起来此次功劳最大的当属张乾这娃娃,贫道该当好生奖赏你一回。” 说罢,他抬手轻轻一招,张乾收纳于眉心识海的玲珑宝塔便不受控制地飞出落在他掌上。 他手托宝塔凝神望去,霎时看透表象直入内部,看到在一处广阔无边的空间之内,玄黄二色气流按阴阳分上下,玄气中孕育无数星辰,黄气中造化地理山河。 在玄黄气流之中,各有二百五十条分别变成玄黄二色的小虬龙欢畅遨游,载浮载沉,时隐时现。 “金蜈那孽畜倒也别有心思,居然想到以两具巅峰妖神的躯壳为载体,凝聚天星命格与地脉龙气仿造《浑天列象图》与《社稷山河图》。 “你这娃娃更是异想天开,居然凭借《天刑九章》中的法门,以五百虬龙为媒介将两幅阵图融合成一件法宝。 “此宝虽还不及贫道与妖尊各取天地胎膜炼制的正品阵图,但温养千年积蓄底蕴之后,未尝不能作为将来证道天仙开辟世界的寄托之物。不过它如今还略有瑕疵,待贫道为你补全了罢!” 说到此处,屋顶上蓦地有一幅图卷缓缓张开,现出一方遥无边际的灿烂星空,其中的天机、右弼两颗大星倏地光华大盛,分化出两道白光垂落下来,落入道祖掌上的宝塔之内。 空中的星空变回图卷收拢消失,道祖也将宝塔抛回满脸喜色的张乾手上。 张乾先收了宝塔,而后起身郑重拜谢了道祖。 等张乾施礼已毕退回来坐下,阿青却忽地开口道:“同样是晚辈,祖师总不好厚此薄彼。何况婉儿才是弟子的正经传人,祖师纵无奖赏,也该有份见面礼!” 道祖摇头失笑:“你这伶牙俐齿的做派,却又有些像紫丫头了。也罢,贫道的家底你都清楚,不知想为徒弟讨要什么?” 阿青道:“婉儿在剑道上的天分极佳,如今已尽得弟子真传。祖师若舍得,便将那口剑赐下来罢!” 道祖微微一怔,旋即喟叹道:“此事不该问贫道是否舍得,而是要问你自己。” 阿青略一踌躇,终于还是坚定地道:“往者已逝,来者可追,弟子相信婉儿绝不会辱没了此剑。” 道祖含笑颔首:“如此贫道便允你所请。” 袍袖轻挥之间,一柄龙头为柄、通体紫光湛湛三尺长剑凭空出现在王婉面前。 “剑名‘紫霄’,虽失其灵,不减其锋,汝当珍之重之!” 王婉已听师父说过此剑的来历,脸上初时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在阿青的再三催促下上前接过这柄无鞘长剑,又先后拜谢了道祖和阿青。 道祖转向张乾道:“贫道此次召你前来,还有一件事情交代你去做。因地脉龙气大泻,朝中君臣尽亡,这天下势必要大乱一场。 “俗世之中,自有时势造就英雄收拾乱局,澄清寰宇。贫道却担心修行界有人不肯安分,趁着乱象纷呈祸乱天下,荼毒生灵。 “因此贫道要你在天下未宁的这段时间巡查四方,若当真有浑水摸鱼、为非作歹之辈,不拘是道、是佛还是妖,该打便打,该杀便杀。 “妖族方面,贫道已经与妖尊谈妥此事,你无须有后顾之忧;至于佛门方面,你也只管秉持公义行事,若他们敢抬出西方那贼秃压你,你便让他来与贫道说话!” 张乾听后怔了半晌,最后由衷地竖起两根大拇指赞叹道:“道祖威武!” 第一百九十章 涤荡妖氛寰宇清,八荒遍传“屠仙”名 无尘下手实在太狠,将隆兴帝及其后妃子女,外加朝廷内外三百余位重臣的血肉做了天蛇、金蜈两大分身的食粮,上应天星命格的魂魄做了构建“浑天列象图”的枢纽,使得本就风雨飘摇的大周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等到无尘身死,这再无人遮掩的残酷真相彻底暴露时,绵延数百年的一个偌大王朝当即分崩离析。 几乎在一夜之间,数以百计分布天下各处的大周王室旁支血脉,或主动或被动,纷纷引经据典推究彼此与大周王室血脉的亲疏关系,大肆宣扬自己才是大周王室正统的继承者,旁人则都是心怀篡逆的乱臣贼子。 这般只凭嘴仗自然分不出胜负,于是很快便由口头的争论演变为波及整个天下的彼此征伐乱战。 随着战乱不断升级,更多的野心家纷纷冒头。大家逐渐放下面皮,抛开“兴复大周”这块实为遮羞布的旗帜,占据几座州城府县便公然称帝称王者大有人在。 天下遂渐成诸侯割据、群雄逐鹿的大争之世。 所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越来越多生活在最底层的黎庶被卷入连绵不息的战火之中,身家性命俱都被上位者随意拿去,作了使战火燃烧得愈来愈炽烈的燃料。 随着天下乱局愈演愈烈,修行界中一些定力不足、心性偏狭之辈果然不肯安分,借机大肆残害生灵,有妖魔茹毛饮血,也有邪修抽魂炼魄,有佛道敛财骗色,也有鬼魅迷乱人心。 眼看着中土世界已成修罗杀场、人间魔域,张乾携妻子王婉并阿纤、夜儿两个小丫头,开始了一次行踪遍及三山五岳、四海八荒的漫长旅程。 所到之处,无数妖魔邪祟遭夫妻二人刀斩剑诛而身形俱灭,无数恶僧妖道被夫妻二人当众严惩而身败名裂。 他们四人一路由西至东又由南至北,直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漂橹。到后来许多心中有鬼的修士妖邪闻张乾之名而变色,许多被解脱苦厄杀劫的幸存者则对张乾万口传诵,皆称其为“屠仙”。 此名号一则源于其以屠户之身而成仙道,二则暗喻其屠杀为恶的仙佛妖魔如屠猪狗。 与此同时,傅天仇也返归北疆,身边除了两个女儿外,还多了宁采臣与左子雄这一文一武,没有费多少力气便收回兵权,重新掌控了那支刚刚大胜蒙兀的百战强兵。 不久之后,曾被无尘镇压囚禁,在无尘身死后被燕赤霞解救出的“悬鉴司”众人也来到北疆,身边还带来隆兴帝与一宫女所生、因不为人知而侥幸保住性命的年幼皇子。 傅天仇与众人商议之后,当即向天下宣布奉这位小皇子为大周新君,改年号为“泰至”,喻示大周虽遭大劫,终有否极泰来之时。 此后,傅天仇以兵部尚书加天下兵马大元帅职衔,奉天子以讨不臣,挥师南下逐次荡平各方割据势力。 但有所谓“物极必反”,被张乾杀到丧胆的各方邪修妖魔与被傅天仇打得望风披靡的各路诸侯豪强,在所面对强敌的巨大压力下各自联合起来。 前者有七名元神真仙级数大能纠集了上百地仙级别强者,约张乾在西陲荒原死战。 后者有南方七路势力最强大的诸侯促成百万联军,沿长江列开阵势,要与已经一统北方的傅天仇对决。 张乾只带了已凭借数载转战天下经验晋升真仙的王婉赴约。 在强敌环伺之下,夫妻二人首次施展真仙层次的刀剑合璧,凭借“灵犀三绝”三大杀招的滔天凶威,令七名真仙级数大能当场授首。 那百余地仙级别强者树倒猢狲散,心惊胆战地四散溃逃,又被张乾放出的两大分身衔尾追杀,最终没有一个能逃出百里之外。 经此一战,张乾“屠仙”之名彻底坐实,虽然天下乱局尚未平息,那些有心浑水摸鱼的修行者也不得不收敛了爪牙,老老实实做人或做妖,以免“屠仙”的屠刀落到自己头上。 另一边的傅天仇同样选择直面强敌,亲率三十万精兵南下,与七大诸侯的百万联军隔江对峙。 经过几轮规模由小至大的试探后,傅天仇采纳宁采臣所献“反间”“诈降”“火攻”连环三计,一战令百万敌军土崩瓦解。 此战之后,天下之势大局已定。又历经一番漫长的追亡逐北,扫荡烟尘,前后总共十五个年头之后,后世史书称为“新周”以区别“前周”的王朝终于澄清寰宇,混一天下。 待到泰至帝回归大周故都顺天,重立宗庙告祭历代先祖之后,为一废一兴两代王朝穷尽毕生心力的傅天仇天年终尽,于官署之内含笑而逝。 傅天仇之死引得朝野举哀,四海俱恸,刚刚成年开始亲政的泰至帝降旨追赠其为“忠武王”,以表彰其一片耿耿忠心与一生盖世武勋。 此时的傅月池早已觅得良人成亲生子,傅清风则仍是小姑独处。 她已结成金丹证就地仙,自知俗世并非久留之地。待到为父亲守孝期满,便上表辞去一切官爵封赏,又告别了妹妹,重归师父张乾门下修行。 张乾则早几年便已功成身退,携妻子隐居世外,此后的日子便是与妻子携手探索修行之道并教导弟子及两个侍女。 常言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不知不觉间,三十载光阴倏忽而逝。 在这三十年间,张乾固是修为精进,但最大的成就还是结合东岳帝君的《天刑九章》与自身感悟天地奥秘所得,继《九易炼形术》《九转丹元功》《九变化神诀》之后,研创出最契合自身、直指天仙大道的根本修行功法《九劫洞虚经》。 当然,这功法后面的大半部分仍只是猜想,能否凭借此经渡过元神九劫,最终成就天仙大道,还需要无尽漫长的岁月来亲身验证。 转过年来,不久便是三月三西王母寿诞之日。 三月三这一日年年都有,今年的这一日却别有不同,特别是于张乾夫妇而言更加意义非凡。 因为今年的三月三日不仅是西王母寿诞,亦是千年一度的蟠桃盛会之期,而张乾夫妇作为这千年间崛起的最出色的后起之秀,在年初便已收到瑶池使者送来的请柬。 第一百九十一章 瑶池胜境,宴开蟠桃 转眼间三月三蟠桃盛会之期已至,张乾和王婉换了一身整齐装束,携带好提前备办的礼物,吩咐傅清风看顾因不能随行赴会而气闷的阿纤和夜儿,一起腾云驾雾前往位于西昆仑山的瑶池胜境。 如今他们夫妇二人已为元神真仙,所谓“朝游北海,暮宿苍梧”亦只等闲,稍微紧赶几步云路,不多时便已横渡数万里行程,眼前现出一片连绵横亘、参天而耸的巍峨群山,山中有一处所在现出千条瑞霭、万道祥光,又有殿台楼阁,隐约其间。 张乾和王婉知道西王母因要广宴仙朋,所以才放开了所居瑶池胜境的禁止,若在平时,莫说肉眼凡胎,便是修成仙道之辈也休想摸到自称一方洞天的瑶池胜境门槛。 两人在那光霭弥漫处落下云头,果然看到一座高有百丈的白玉牌坊岿然矗立,上面横匾书的正是“瑶池胜境”四个古篆。 在牌坊下方,有两列仙童侍立左右,当中是七个分别穿着红、白、青、皂、紫、黄、绿七色霓裳,绰约多姿的仙子。 见到张乾和王婉到来,七位仙子一起上前相迎见礼,二人还礼之后递上请柬。 为首的红衣仙子接过请柬打开看时,含笑道:“原来是青真人门下高足,恕我等有失迎迓。青真人与白猿尊者已先一步至此,此刻正在瑶池与娘娘叙话,你们可去与两位上仙相见。” 说罢,便吩咐最末的绿衣仙子为二人引路。 夫妇二人道一声“有劳”之后,随着那绿衣仙子径入瑶池。 一路行来,但见琼香缭绕,瑞霭缤纷,金阙生光艳,玉阁悬彩结,玄鹤青鸾左右齐飞,黄猱白鹿前后闲行,果然一派仙家福地景象。 三人行至一座琉璃为瓦、沉香为梁的楼阁外,忽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气急败坏地大叫:“你这婆娘,怎地凭空污人清白!” 然后便有一个婉转悦耳的女声传出:“你这天下闻名最善偷鸡摸狗打人闷棍的猴子,怕只有一身的皮毛还算干净,也敢自夸一句‘清白’?” 先前那人似是愈发气恼,叫嚷道:“当初可是你自己提出的赌约,赌俺不能盗走你园中蟠桃。岂知俺这边刚刚得手,西方那老秃便跳出来给俺扣上个搅乱蟠桃大会的罪名,不由分说便用一招‘如来神掌’将俺镇压,更逼着俺签订城下之盟,保那金蝉儿西行取经,引来佛法东传中土。 “这倒也还罢了,左右不过是卖一次苦力、打一回白工。只是此事宣扬开后,竟被以讹传讹,弄得人人都以为俺是个惯偷,个个都拿俺当贼来防范,甚至世俗中那些溜门撬锁的小贼都将俺当成这行当的祖宗来祭拜。若算起来,你这婆娘才是始作俑者!” 张乾和王婉对视一眼,都听出这说话之人正是白猿尊者,脸上都现出些古怪的神色。 千年前金蝉西行、佛法东渐一事,背后的牵扯实是错综复杂。如今时过境迁,除了道祖与佛祖这两位最高端的话事人,旁人大多难以知其详情。 但从方才听到的这段故事猜测,当时的白猿尊者该是身不由己被摆上棋盘的棋子之一。 引路的绿衣仙子见自家娘娘如此言笑无禁,尤其又被张乾和王婉这两个后进晚辈听到,不免有损堂堂天庭女仙之首的威仪,急忙加快脚步进门去通禀,不多时又转回来引二人入内。 夫妇二人见室内有三人分宾主落座,阿青和白猿尊者分坐在两旁,居中端坐的是一个戴彩凤金冠、着华锦宫装,望之不过双十年华,却带着说不出的雍容高贵气度的女子。 他们猜这位必是方才与白猿尊者说笑之人,亦即是此间主人西王母,当即上前郑重施礼问候,然后又见过了阿青和白猿尊者。 在晚辈面前,西王母与白猿尊者自然不便再斗口说笑,正经叙说些故旧情谊后,有红衣仙子进来禀报说众宾客都已到齐,众人便一起移步到了设宴之所。 在一座宏阔大殿外的广场上,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的仙人高士。大殿之内则已排开左右两列五彩描金桌案、八宝紫霓绣墩,案头罗列碧玉盘盏,盛放珍馐佳肴、百味仙果,并置白玉匏樽,内储琼浆玉液、佳酿香醪。 待西王母驾到,宾主各自见礼已毕,遂依次而入了大殿,按仙童侍者指引分别落座。 西王母在主位坐定,先举杯向一众嘉宾敬酒致意。 等三杯酒过,便有宾客陆续出列献上自己备办的寿礼,尽是些奇珍异宝,瑰奇绚丽,为这一场仙家盛宴增色不少。 轮到张乾和王婉时,两人一起出列,将一幅“钧天乐舞图”作为寿礼献上。 当年他们奉道祖法旨巡查天下,在斩妖诛邪之时,自也免不了收获一些战利品,如今的家底算是颇为丰厚,这幅“钧天乐舞图”便是其中之一。 此图虽非征战杀伐之宝,亦无护身守道之用,却别有一般玄妙。图中绘有二十四名歌姬、八十一名乐师,俱都形神毕肖,恍若真人。 一俟施法展开,乐师能在图上演奏十二套大曲、一百零八支小令,歌姬更能从图中飞出,在空中轻歌曼舞,演尽天音妙相。 张乾将此图的妙处略作展示,西王母面上登时现出满意之色。 以她只差一线便可触及天仙大道的修为、天庭女仙之首的尊荣,天下奇珍异宝能入眼的本就寥寥无几,也只对这些别具巧思的玩赏之物能生出几分趣味。 众人献礼已毕,蟠桃宴也终于进入正题,两列仙娥手捧盛放蟠桃的玉盘进入殿内,逐一送到在座各位宾客的案头。 张乾看自己和王婉各得了一盘蟠桃,盘中有上品蟠桃一枚,中品三枚,下品五枚。想到这些蟠桃对于已证真仙的自己而言不过聊逞口腹之欲,对于家中的傅清风和阿纤、夜儿而言却是助长修为的极品灵药,便只拿了一枚下品蟠桃尝了尝鲜,其余地都使个障眼法用“袖里乾坤”神通收了起来。 王婉与他心意相通,不约而同地做了相同的事情。 两人本还有些心虚,但悄悄向四周张望时,却发现许多人都和他们夫妇一样,便也心安理得起来。 眼看的这一场盛会将尽尾声,忽有一人如一阵风般从殿外闯了进来,口中不住声地叫道:“诸位道友,大劫至矣!大劫至矣!” 众人都吃了一惊,定睛看时,有不少人登时认出,来人赫然是前些年以纯阳远渡真空宇宙,探寻大千世界的吕洞宾。 第一百九十二章 碎星灭世,黑山真身 “这些年贫道以纯阳元神遨游虚空,一路上感悟宇宙玄机,体察真空妙理,数十年来倒也颇有一些收获。” 大殿之上,素以倜傥风流闻名的纯阳仙人吕洞宾,带着满脸的惊悸惶恐之色,向众人讲述先前所说的“大劫”来由。 “后来贫道偶然在无尽虚空之内发现了一方世界,那世界里亦有日月星辰,其中一颗星辰上竟也有生灵存在。” 在场众人都是仙道有成,多数还是元神真仙一流,自然已洞察世界真相,知道世俗中流传的“天圆地方”之说实为虚妄,自己所处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球体,亦是无尽宇宙无数星辰中微不足道的一颗。 吕洞宾又道:“当时贫道心中生出极大的兴趣,正要前往探察一番时,却亲眼目睹了那‘大劫’降临,瞬间将一方世界化为虚无的一幕。当时的恐怖情形,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其万一,诸位道友还是自己来看罢!” 说到此处,他抬手向空中一指,一点白光在空中向四周扩散,旋即化作一面直径约有两丈的光幕。 随着一阵宛若水中涟漪般的光波荡漾,光幕中现出一颗悬浮于黑暗虚空的绿色球体。 殿内的众人各施神通法门,凝聚目力向光幕中望去,霎时看清这是一颗表面绝大部分区域都被茂盛植被覆盖的星辰,修为最高深的西王母等人更看清了在由无数参天古木形成的广袤森林中,不仅存在许多形态奇异的鸟兽虫豸,还生活着许多人类。 不过这些人类似乎尚未摆脱蒙昧状态,仍是借天然洞穴群居,以极简陋的石器或骨器捕猎采摘为生。 蓦然间,一道黑白二色交缠的光柱从这颗星辰上冲天而起,众人定睛看时,见发出光柱的却是矗立在莽荒林海中的一座表面黑沉沉不生草木,高有万仞的险峻高山。 光幕中的影像渐渐拉远缩小,众人的视野随之变得更加广阔,也便看到了一个正被那道黑白光柱牵引,看似缓慢实则迅疾在宇宙真空飞行的星体。 这颗星体大约只有那绿色星辰的十分之一大小,表面覆盖了一层黑沉沉的岩石,参差高耸如同一根根尖刺的山峰,却与那发出光柱的黑山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这颗黑色星体便飞近了那颗绿色星辰。 当然,所谓的“近”只是以宇宙虚空做对比,彼此之间的距离仍有万里之遥。 一个身高约有三丈、遍体覆盖黑色厚重铠甲,恍若魔神的身影凭空出现在黑色星体上最高一座山峰的顶端,缓缓抬起手臂指向了那充满生机的绿色星辰。 随着他的轻轻一指,脚下整个星体绽放出一道粗大无比的黑白光柱,循着从对面射来的光柱倒溯而回,将那颗绿色星辰尽都笼罩在内。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并毛骨悚然。那黑白二色纠缠的光华似乎拥有无比恐怖的吞噬之力,如一个多日不沾水米的饿汉般,贪婪地吞噬着绿色星辰上的一切生机灵气。 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只是片刻之间,原本覆盖在地表所有的植被凋零枯槁化为朽木,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灵干瘪萎缩化为白骨,河流干涸,泥土沙化,直至整颗星辰由外而内一层层化为没有半点生机的灰色沙尘,彻底崩溃湮灭。 到了最后,这颗原本生机勃勃的星辰便只剩下那座黑色山峰留存。 此山随着倒卷而回的黑白光柱落在那黑色星体上,落地生根后与四周的黑色群山浑然一体,仿佛本就是其中的一员。 那身披重甲的黑色巨人毁灭了这一方世界后,甚是满足地张臂伸展了一下筋骨,而后似是终于发现当时不知藏身何处窥视的吕洞宾,猛地转头望了过来。 在面部笼罩的一团似能吞噬光线的黑雾中,一双充斥着侵略与贪婪光焰的血红眼睛骤然出现。 在这双血目的一望之下,空中的这一片光幕登时支离破碎。 尽管看到的只是光幕中的影像,但所有人都生出被这双血目盯上的感觉,这感觉便似弱小猎物暴露在凶猛掠食者的目光下,心头不可遏制地生出惊悸战栗之感。 吕洞宾环顾众人反应,颓然叹道:“当时贫道距离黑色星体尚有万里之遥,但只是被那人的望了一眼,便立时心惊胆战,不假思索地转身便往回逃。 “然而令贫道更加恐惧地则是那黑色星体竟也跟在后面飞来。初时贫道尚以为是自己招来的麻烦,也曾试图折向将其引走。后来却发现对方对贫道毫无兴趣,而似是已知道了我们这一方世界。 “可叹贫道虽已演化元神成就真仙,在那黑色星体面前却如蝼蚁般微不足道,根本想不出该如何阻拦抵挡,只好用出燃烧元神的秘法加速飞行,用了五年时间赶回来向大家通报此事。 “贫道估算了那黑色星体的飞行速度,大约再有一年便将抵达我们这方世界所在的星域,大家须要尽快拿出个应付的章程。”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那黑色星体轻松毁灭一方世界的手段,实以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也根本想不到如何才能这等滔天凶威下存活。 在所有人各自面面相觑一筹莫展之际,张乾带着点古怪神色起身到了吕洞宾面前,拱手道:“恕在下冒昧,想请纯阳真人鉴别一下,那黑色星体所用的灭世之光,是否便是这一种?” 说罢,他将右手一抬,一道黑白二色交缠的光华从掌心射出直到殿外,笼罩住殿外种植的一株异种花树。 吕洞宾及殿内众人定睛望时,却见那株花树在黑白光华的笼罩下迅速枯萎凋零,旋即变成一截黑色朽木,最后在一阵轻风中化作飞灰彻底湮灭。 众人同时变色,吕洞宾更是疾退数步按剑惊呼:“便是这种手段!你是何人?与那人有何关系?” 张乾摆手令对方稍安勿躁,然后转身向上面的西王母拱手道:“娘娘,此事恐怕要请道祖来拿个主意。” 西王母紧蹙修长蛾眉问道:“张乾你既然能用出相同的神通,是否已知道那人的底细?” 张乾很有些苦恼地答道:“若在下猜的不错,那人该是黑山老妖——真正的黑山老妖。” 聊斋之屠仙记最新6章节 第一百九十二章 碎星灭世,黑山真身 “这些年贫道以纯阳元神遨游虚空,一路上感悟宇宙玄机,体察真空妙理,数十年来倒也颇有一些收获。” 大殿之上,素以倜傥风流闻名的纯阳仙人吕洞宾,带着满脸的惊悸惶恐之色,向众人讲述先前所说的“大劫”来由。 “后来贫道偶然在无尽虚空之内发现了一方世界,那世界里亦有日月星辰,其中一颗星辰上竟也有生灵存在。” 在场众人都是仙道有成,多数还是元神真仙一流,自然已洞察世界真相,知道世俗中流传的“天圆地方”之说实为虚妄,自己所处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球体,亦是无尽宇宙无数星辰中微不足道的一颗。 吕洞宾又道:“当时贫道心中生出极大的兴趣,正要前往探察一番时,却亲眼目睹了那‘大劫’降临,瞬间将一方世界化为虚无的一幕。当时的恐怖情形,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其万一,诸位道友还是自己来看罢!” 说到此处,他抬手向空中一指,一点白光在空中向四周扩散,旋即化作一面直径约有两丈的光幕。 随着一阵宛若水中涟漪般的光波荡漾,光幕中现出一颗悬浮于黑暗虚空的绿色球体。 殿内的众人各施神通法门,凝聚目力向光幕中望去,霎时看清这是一颗表面绝大部分区域都被茂盛植被覆盖的星辰,修为最高深的西王母等人更看清了在由无数参天古木形成的广袤森林中,不仅存在许多形态奇异的鸟兽虫豸,还生活着许多人类。 不过这些人类似乎尚未摆脱蒙昧状态,仍是借天然洞穴群居,以极简陋的石器或骨器捕猎采摘为生。 蓦然间,一道黑白二色交缠的光柱从这颗星辰上冲天而起,众人定睛看时,见发出光柱的却是矗立在莽荒林海中的一座表面黑沉沉不生草木,高有万仞的险峻高山。 光幕中的影像渐渐拉远缩小,众人的视野随之变得更加广阔,也便看到了一个正被那道黑白光柱牵引,看似缓慢实则迅疾在宇宙真空飞行的星体。 这颗星体大约只有那绿色星辰的十分之一大小,表面覆盖了一层黑沉沉的岩石,参差高耸如同一根根尖刺的山峰,却与那发出光柱的黑山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这颗黑色星体便飞近了那颗绿色星辰。 当然,所谓的“近”只是以宇宙虚空做对比,彼此之间的距离仍有万里之遥。 一个身高约有三丈、遍体覆盖黑色厚重铠甲,恍若魔神的身影凭空出现在黑色星体上最高一座山峰的顶端,缓缓抬起手臂指向了那充满生机的绿色星辰。 随着他的轻轻一指,脚下整个星体绽放出一道粗大无比的黑白光柱,循着从对面射来的光柱倒溯而回,将那颗绿色星辰尽都笼罩在内。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并毛骨悚然。那黑白二色纠缠的光华似乎拥有无比恐怖的吞噬之力,如一个多日不沾水米的饿汉般,贪婪地吞噬着绿色星辰上的一切生机灵气。 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只是片刻之间,原本覆盖在地表所有的植被凋零枯槁化为朽木,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灵干瘪萎缩化为白骨,河流干涸,泥土沙化,直至整颗星辰由外而内一层层化为没有半点生机的灰色沙尘,彻底崩溃湮灭。 到了最后,这颗原本生机勃勃的星辰便只剩下那座黑色山峰留存。 此山随着倒卷而回的黑白光柱落在那黑色星体上,落地生根后与四周的黑色群山浑然一体,仿佛本就是其中的一员。 那身披重甲的黑色巨人毁灭了这一方世界后,甚是满足地张臂伸展了一下筋骨,而后似是终于发现当时不知藏身何处窥视的吕洞宾,猛地转头望了过来。 在面部笼罩的一团似能吞噬光线的黑雾中,一双充斥着侵略与贪婪光焰的血红眼睛骤然出现。 在这双血目的一望之下,空中的这一片光幕登时支离破碎。 尽管看到的只是光幕中的影像,但所有人都生出被这双血目盯上的感觉,这感觉便似弱小猎物暴露在凶猛掠食者的目光下,心头不可遏制地生出惊悸战栗之感。 吕洞宾环顾众人反应,颓然叹道:“当时贫道距离黑色星体尚有万里之遥,但只是被那人的望了一眼,便立时心惊胆战,不假思索地转身便往回逃。 “然而令贫道更加恐惧地则是那黑色星体竟也跟在后面飞来。初时贫道尚以为是自己招来的麻烦,也曾试图折向将其引走。后来却发现对方对贫道毫无兴趣,而似是已知道了我们这一方世界。 “可叹贫道虽已演化元神成就真仙,在那黑色星体面前却如蝼蚁般微不足道,根本想不出该如何阻拦抵挡,只好用出燃烧元神的秘法加速飞行,用了五年时间赶回来向大家通报此事。 “贫道估算了那黑色星体的飞行速度,大约再有一年便将抵达我们这方世界所在的星域,大家须要尽快拿出个应付的章程。”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那黑色星体轻松毁灭一方世界的手段,实以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也根本想不到如何才能这等滔天凶威下存活。 在所有人各自面面相觑一筹莫展之际,张乾带着点古怪神色起身到了吕洞宾面前,拱手道:“恕在下冒昧,想请纯阳真人鉴别一下,那黑色星体所用的灭世之光,是否便是这一种?” 说罢,他将右手一抬,一道黑白二色交缠的光华从掌心射出直到殿外,笼罩住殿外种植的一株异种花树。 吕洞宾及殿内众人定睛望时,却见那株花树在黑白光华的笼罩下迅速枯萎凋零,旋即变成一截黑色朽木,最后在一阵轻风中化作飞灰彻底湮灭。 众人同时变色,吕洞宾更是疾退数步按剑惊呼:“便是这种手段!你是何人?与那人有何关系?” 张乾摆手令对方稍安勿躁,然后转身向上面的西王母拱手道:“娘娘,此事恐怕要请道祖来拿个主意。” 西王母紧蹙修长蛾眉问道:“张乾你既然能用出相同的神通,是否已知道那人的底细?” 张乾很有些苦恼地答道:“若在下猜的不错,那人该是黑山老妖——真正的黑山老妖。” 《聊斋之屠仙记》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道祖话黑山 三十三天之上,道祖清修之地。 张乾作为当事人,跟随已经知悉此事的几位执掌天庭的首脑人物来到那几间茅屋外时,道祖的青牛已化作青衣大汉在篱门外相迎,言说道祖已知他们要来,让一行人直接入内。 十余人来到当中的那间茅屋,在门首恭谨通报后鱼贯而入。 张乾见道祖仍仿佛多年不曾移动般安坐蒲团之上,待众人依次见礼后,摆手吩咐大家依次落座。 吕洞宾心中着急,当时便要将自己所见所闻禀报道祖。 道祖却摇手制止,微笑道:“纯阳稍安勿躁,你遇到的那人与那事贫道早已知晓。贫道曾言‘祸兮祸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们皆以为此次面临的是灭世大劫,却不知它是贫道为咱们这一方面世界等候多年的一份机缘。” 这一番话,却将众人都说得如坠五里雾中。 正茫然间,道祖向张乾道:“你先将那物取了出来,再说一说他的来历罢。” 张乾知他所指为何,当时也不怠慢,身后一道黑气飞出,化作一个身躯颀长挺拔、面目英俊冷漠的黑袍青年,正是他的第二分身易天行。 他先向着众人团团一揖,而后将身一团现出原形,却是一艘长尽尺余如同一柄利刃的狭长船舰,舰身黑沉沉反着乌光,材质竟是岩石。 张乾开口道:“诸位,此舰名为‘天行舰’,是张某自行炼制的一件法宝,后来又以之为凭依,练成一具元神分身。而炼制此物所用的材料,想必大家都有过耳闻,便是曾经在幽冥割据一方的黑山老妖……” 随后,他便将自己与几位道友征伐黑山,几经周折终于将此獠斩杀的经过详述一遍,最后道:“我等都以为后来出现的黑山老妖便是真身,但他临死之前曾说过一句话——‘我今虽死,你等亦未可言胜。待到真正的黑山老妖降临之日,你等才知何为真正的恐怖!’” 他说话时不仅原原本本重复了这句话,连声调、语气亦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听在耳中,都不由生出惊悸悚然之感。 张乾又道:“事后张某虽反复揣摩,亦难明此言真意,直到目睹了纯阳真人以‘圆光术’显示的景象,才终于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的却不知张乾一人,白猿尊者亦带着如梦初醒的神情,用力一拍大腿道:“俺隐约记得冥界那黑山老妖的本体是一块从天外陨落的黑石。 “如此说来,那黑色星体上的人才是真正的黑山老妖,而被你斩杀的黑山老妖以及那颗被毁星辰上的黑山,都如俺的毫毛变化类似,是从黑色星体上分化的分身般存在。 “其用途便是为那真正的黑山老妖寻找可以吞噬的世界并指引方向。” 张乾颔首表示认同,随即转向道祖拱手道:“祖师,那黑山老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道祖叹道:“若剖析此事,还要从昔年天外邪魔入侵此界的那一次大劫说起。 “昔年贫道与妖尊证得天仙之道后,分别取天地胎膜炼成‘浑天列象图’与‘社稷山河图’,再以三百六十五位真仙与三百六十五位妖神为阵眼,重演混沌将邪魔用作横渡宇宙舟舰的那一方世界化为虚无。 “在炼化那世界的过程中,贫道和妖尊都接触到附着在那世界本源意志上的许多精神烙印,也知道了这些几乎毁灭了我们这方世界的邪魔,竟只是一群被迫携家逃难的流亡者。 “原来天地宇宙、日月星辰皆有寿数,不管这寿数如何漫长,也终有尽时。当时那些邪魔便是及不走运地赶上所在世界的太阳星到了寿终之时。 “而幸运的则是邪魔中不乏大神通者,竟然有办法将整个世界祭炼成一件超大型法宝,并驱使其遁逃出所在星域,避开了太阳回光返照时足以消融和吞噬万物的一次爆发。 “然而后来的事情愈发离奇,那颗爆发后逐渐走向最终消亡的太阳竟在垂死之际觉醒了本源意志,并依靠消融其吞噬了那些未能逃脱的生灵魂魄迅速壮大而化为一个极特殊的妖灵。 “在妖灵控制下,那颗作为其本体的太阳千百倍加快了本来需要极漫长时间的冷却坍缩过程,化为一颗缩小的许多倍的黑色星体。 “这颗星体天生拥有吞噬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的恐怖能力,在将附近星域的几颗无生命星辰吞噬之后,瞄上了那些已经逃到星域之外的邪魔。 “那些邪魔也曾尝试抵御甚至消灭那驾驭黑色星体的妖灵,却只是平白为那妖灵送去许多口粮。所谓‘黑山老妖’,便是那些邪魔对那妖灵的称谓。 “为了保住所在的世界不被‘黑山老妖’吞噬,那些邪魔只能举所有大神通者之力,冒极大危险在没有设置道标的情形下使用了一次超远距离的大挪移之术。 “最终的结果,便是他们的世界被挪移到我们这方世界的附近,也便有了那一次的大劫。” 道祖说到此处听了下来,茅舍内静悄悄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有些艰难地消化着他所说的内容——毕竟这些信息实在超出他们所知甚至想象的范畴。 好半晌后,张乾又问道:“真空宇宙广阔无尽,当初那些邪魔是误打误撞才来到这里,黑山老妖又是如何来的?” 道祖不紧不慢地道:“这其中一半是他同样误打误撞,一半则是贫道有意促成。贫道得知其存在后,曾以神游之术探寻其行踪,发现他原本是漫无目的地在宇宙中四处游逛,一路走到哪里便吃到哪里。 “后来他的口味越来越刁,只愿意吞噬生机充沛的星辰。为了寻找这样的星辰,便从本体上分解出许多寄托了一缕神魂的山峰,化作流星分飞向四方,其中的一颗便无巧不巧正飞向这一方世界。 “当时贫道虽只是一丝神念出游,但还是有一点力量令其偏移一点方向,但几经思量之后,终于还是决定袖手旁观。 “待到那山峰落下来时,贫道用些手段将其导入冥界,又借着黑山老妖的一丝神魂吸纳冥界阴气壮大自己的机会,施法令其不知不觉陷入沉睡,隔绝了他与本体的关联。 “直到数十年前时机成熟,贫道才借你之手唤醒黑山老妖的那一丝神魂,让他在濒死之前将这方世界的位置传递回本体。” 《聊斋之屠仙记》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道祖话黑山 三十三天之上,道祖清修之地。 张乾作为当事人,跟随已经知悉此事的几位执掌天庭的首脑人物来到那几间茅屋外时,道祖的青牛已化作青衣大汉在篱门外相迎,言说道祖已知他们要来,让一行人直接入内。 十余人来到当中的那间茅屋,在门首恭谨通报后鱼贯而入。 张乾见道祖仍仿佛多年不曾移动般安坐蒲团之上,待众人依次见礼后,摆手吩咐大家依次落座。 吕洞宾心中着急,当时便要将自己所见所闻禀报道祖。 道祖却摇手制止,微笑道:“纯阳稍安勿躁,你遇到的那人与那事贫道早已知晓。贫道曾言‘祸兮祸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们皆以为此次面临的是灭世大劫,却不知它是贫道为咱们这一方面世界等候多年的一份机缘。” 这一番话,却将众人都说得如坠五里雾中。 正茫然间,道祖向张乾道:“你先将那物取了出来,再说一说他的来历罢。” 张乾知他所指为何,当时也不怠慢,身后一道黑气飞出,化作一个身躯颀长挺拔、面目英俊冷漠的黑袍青年,正是他的第二分身易天行。 他先向着众人团团一揖,而后将身一团现出原形,却是一艘长尽尺余如同一柄利刃的狭长船舰,舰身黑沉沉反着乌光,材质竟是岩石。 张乾开口道:“诸位,此舰名为‘天行舰’,是张某自行炼制的一件法宝,后来又以之为凭依,练成一具元神分身。而炼制此物所用的材料,想必大家都有过耳闻,便是曾经在幽冥割据一方的黑山老妖……” 随后,他便将自己与几位道友征伐黑山,几经周折终于将此獠斩杀的经过详述一遍,最后道:“我等都以为后来出现的黑山老妖便是真身,但他临死之前曾说过一句话——‘我今虽死,你等亦未可言胜。待到真正的黑山老妖降临之日,你等才知何为真正的恐怖!’” 他说话时不仅原原本本重复了这句话,连声调、语气亦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听在耳中,都不由生出惊悸悚然之感。 张乾又道:“事后张某虽反复揣摩,亦难明此言真意,直到目睹了纯阳真人以‘圆光术’显示的景象,才终于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的却不知张乾一人,白猿尊者亦带着如梦初醒的神情,用力一拍大腿道:“俺隐约记得冥界那黑山老妖的本体是一块从天外陨落的黑石。 “如此说来,那黑色星体上的人才是真正的黑山老妖,而被你斩杀的黑山老妖以及那颗被毁星辰上的黑山,都如俺的毫毛变化类似,是从黑色星体上分化的分身般存在。 “其用途便是为那真正的黑山老妖寻找可以吞噬的世界并指引方向。” 张乾颔首表示认同,随即转向道祖拱手道:“祖师,那黑山老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道祖叹道:“若剖析此事,还要从昔年天外邪魔入侵此界的那一次大劫说起。 “昔年贫道与妖尊证得天仙之道后,分别取天地胎膜炼成‘浑天列象图’与‘社稷山河图’,再以三百六十五位真仙与三百六十五位妖神为阵眼,重演混沌将邪魔用作横渡宇宙舟舰的那一方世界化为虚无。 “在炼化那世界的过程中,贫道和妖尊都接触到附着在那世界本源意志上的许多精神烙印,也知道了这些几乎毁灭了我们这方世界的邪魔,竟只是一群被迫携家逃难的流亡者。 “原来天地宇宙、日月星辰皆有寿数,不管这寿数如何漫长,也终有尽时。当时那些邪魔便是及不走运地赶上所在世界的太阳星到了寿终之时。 “而幸运的则是邪魔中不乏大神通者,竟然有办法将整个世界祭炼成一件超大型法宝,并驱使其遁逃出所在星域,避开了太阳回光返照时足以消融和吞噬万物的一次爆发。 “然而后来的事情愈发离奇,那颗爆发后逐渐走向最终消亡的太阳竟在垂死之际觉醒了本源意志,并依靠消融其吞噬了那些未能逃脱的生灵魂魄迅速壮大而化为一个极特殊的妖灵。 “在妖灵控制下,那颗作为其本体的太阳千百倍加快了本来需要极漫长时间的冷却坍缩过程,化为一颗缩小的许多倍的黑色星体。 “这颗星体天生拥有吞噬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的恐怖能力,在将附近星域的几颗无生命星辰吞噬之后,瞄上了那些已经逃到星域之外的邪魔。 “那些邪魔也曾尝试抵御甚至消灭那驾驭黑色星体的妖灵,却只是平白为那妖灵送去许多口粮。所谓‘黑山老妖’,便是那些邪魔对那妖灵的称谓。 “为了保住所在的世界不被‘黑山老妖’吞噬,那些邪魔只能举所有大神通者之力,冒极大危险在没有设置道标的情形下使用了一次超远距离的大挪移之术。 “最终的结果,便是他们的世界被挪移到我们这方世界的附近,也便有了那一次的大劫。” 道祖说到此处听了下来,茅舍内静悄悄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有些艰难地消化着他所说的内容——毕竟这些信息实在超出他们所知甚至想象的范畴。 好半晌后,张乾又问道:“真空宇宙广阔无尽,当初那些邪魔是误打误撞才来到这里,黑山老妖又是如何来的?” 道祖不紧不慢地道:“这其中一半是他同样误打误撞,一半则是贫道有意促成。贫道得知其存在后,曾以神游之术探寻其行踪,发现他原本是漫无目的地在宇宙中四处游逛,一路走到哪里便吃到哪里。 “后来他的口味越来越刁,只愿意吞噬生机充沛的星辰。为了寻找这样的星辰,便从本体上分解出许多寄托了一缕神魂的山峰,化作流星分飞向四方,其中的一颗便无巧不巧正飞向这一方世界。 “当时贫道虽只是一丝神念出游,但还是有一点力量令其偏移一点方向,但几经思量之后,终于还是决定袖手旁观。 “待到那山峰落下来时,贫道用些手段将其导入冥界,又借着黑山老妖的一丝神魂吸纳冥界阴气壮大自己的机会,施法令其不知不觉陷入沉睡,隔绝了他与本体的关联。 “直到数十年前时机成熟,贫道才借你之手唤醒黑山老妖的那一丝神魂,让他在濒死之前将这方世界的位置传递回本体。” 《聊斋之屠仙记》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金钩穿香饵,稳坐钓鱼台 众人都被道祖所说的这番操作彻底弄晕,一个个都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若换一个人主动将己方世界陷入动辄覆灭的大劫之下,他们早就二话不说将其打个灰飞烟灭。 但面对道祖,大家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耐着性子,等着他继续分说缘由。 道祖又道:“贫道方才说过,天地宇宙、日月星辰皆有寿数,你们可知此方世界的寿数还余几何?” 众人同时将一颗心提起,生怕道祖下一句话便是此方世界毁灭在即,大家须效仿当年的邪魔般赶快卷铺盖逃命。 只有张乾知道一颗星辰的毁灭动辄以亿年为单位计算,此方世界的各大星辰尚算稳定,即使已到晚年,要毁灭也是在十数亿年乃是数十亿年之后。 就算是在场都是证得元神、与天地同寿的真仙大能,也实在无需着急着为如此久远的事情操心。 果然,道祖随即便安慰众人道:“大家也莫过于担忧,以贫道推算,此方世界的寿数终结当在二十亿年之后。” 众人闻言,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将提着的一颗心放回肚里。 但道祖的下一句话立时又将众人的心提了起来:“不过,对于我等修行中人而言,此方天地确实已余日无多,大约只有万年左右。” 西王母实在承受不住一颗心大起大落,开口追问道:“道祖何出此言?” 道祖不紧不慢地道:“此方世界的寿数虽还算长,却已开始变得越来越不适合修行。难道你等不曾发现,无论是仙佛还是妖族,能突破至真仙层次的新人已经越来越少? “究其原因,是此方世界可以供我辈修行之士吐纳积蓄,转化为自身修为的灵气已越来越少。待到万年之后,天地间的灵气彻底枯竭,我等休说积蓄修行,便是生存也是问题了。” 张乾灵机一动,想明白了一点道祖所做安排的用意:“祖师可是有意效仿当年的天外邪魔,却是更进一步未雨绸缪?” 道祖颔首道:“贫道的神游之法终有极限,这些年来始终未能发现适合修行的世界,因此打算派出一批使者亲赴宇宙真空,往贫道神游范围之外继续探查。 “若果然能够寻到一方灵气足够充裕的天地,不管是只将修行界迁移过去,还是索性将整方世界都搬去,借彼处灵气延续生机,贫道都自有手段。” 张乾又指了指仍悬浮在空中的“天行舰”,问道:“道祖引那黑山老妖前来,可是有意将其捕获,作为横渡宇宙真空的一艘船舰?” 道祖笑道:“修为到了元神真仙的级数,虽然也能横渡真空,但一则速度有其极限,万年时间甚至未必能飞出贫道神游范围,二则难以抵御宇宙中重重神秘不可测的凶险,所以才想着将那黑山老妖的本体拿来炼成一艘星空航舰。” 吕洞宾有些担忧地问道:“祖师设想得固然不错,但那黑山老妖凶威滔天,如何能够捕获到手?” 道祖胸有成竹:“贫道之所以直到近年才引那黑山老妖前来,自是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与十足的把握。张乾,你这艘船舰还须暂借于贫道,作为诱那鱼儿上钩的香饵。” 张乾拱手道:“一切听从祖师安排。” 说罢,那“天行舰”便自动飞入道祖摊开的手掌上。 道祖转手将“天行舰”收入袖中,转向众人道:“此事关乎我等生死存亡,不容有丝毫疏漏。贫道这里有一份名录,列入其中的三百六十五位元神真仙须在三日内来贫道处会齐,助贫道重开‘浑天列象图’!” 众人一起起身,躬身应诺道:“谨遵道祖法旨!” 与此同时,仍隐身在红尘俗世的一处花园之内,身边只有葛巾、玉版两位牡丹花妖侍奉的万妖至尊空桑婆婆张开微阖的双目,从那张躺惯的摇椅上缓缓起身。 一旁正在为她烹茶的葛巾和玉版急忙上前来左右搀扶。 待到空桑婆婆站了起来,葛巾问道:“婆婆今日有事要做吗?” 空桑婆婆摇头叹道:“有个总爱操心将来之事的老家伙不肯安分,老婆子也只好跟他一起受累,咱们立即回空桑山。” 话音未落,乾坤挪移,天地改换,三人已经身在一座恢弘殿宇之内,而此殿宇则建在一座绵亘万里、高可摩天的山岳之巅。 此山便是空桑婆婆的本体,这一方世界则是她以本体为核心开辟的容纳无数妖族生存在天妖界。 空桑婆婆在大殿正中的位子上正襟危坐,开口吩咐道:“葛巾,取我‘聚妖幡’来!” 葛巾不敢怠慢,忙转到后面,不多时捧着一面首尾三尺有余的三尾旗幡回来,双手奉到空桑婆婆面前。 空桑婆婆将衣袖轻拂,那旗幡登时从葛巾手上飞出直飞到殿外,迎风便涨化作一根高有百丈的旗杆树在广场正中,顶端的三尾幡随风招展,放出五色奇光映照万里。 一个个用上古妖文书写的金色姓名在旗幡上浮现,随着空桑婆婆的最终的决议,只留下了三百六十五个,余者重新隐去。 “三日之内,此三百六十五位妖神赶至本尊处会合,助本尊重开‘社稷山河图’!” 随着空桑婆婆口中发出的一句敕令,这三百六十五个姓名化作三百六十五道金光分向四面八方,有的甚至穿破妖界飞入俗世之中。 倏忽间三日已过,这一天忽有一道黑白二色纠缠的光柱从这一颗在虚空中望去呈水蓝色的星辰上冲天而起,穿越千万里遥远距离,射在一颗正不紧不慢在虚空中飞行的黑色星辰上。 在黑色星辰的内部,身披重甲的黑山老妖倏地张双目:“居然是一个与本源世界一般拥有灵气与修行者的存在,这却是我有生以来所遇最美味的食物了。若能吞噬了这世界的灵气及那些修行者,或许我便能突破这一方宇宙的桎梏,达到真正的超脱与不朽了……” 一念之间,原本不紧不慢飞行的黑色星辰蓦地加速,在那道黑白光柱的牵引下穿越千万里的遥远距离,驾临那颗水蓝色巨大星辰的上空。 《聊斋之屠仙记》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金钩穿香饵,稳坐钓鱼台 众人都被道祖所说的这番操作彻底弄晕,一个个都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若换一个人主动将己方世界陷入动辄覆灭的大劫之下,他们早就二话不说将其打个灰飞烟灭。 但面对道祖,大家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耐着性子,等着他继续分说缘由。 道祖又道:“贫道方才说过,天地宇宙、日月星辰皆有寿数,你们可知此方世界的寿数还余几何?” 众人同时将一颗心提起,生怕道祖下一句话便是此方世界毁灭在即,大家须效仿当年的邪魔般赶快卷铺盖逃命。 只有张乾知道一颗星辰的毁灭动辄以亿年为单位计算,此方世界的各大星辰尚算稳定,即使已到晚年,要毁灭也是在十数亿年乃是数十亿年之后。 就算是在场都是证得元神、与天地同寿的真仙大能,也实在无需着急着为如此久远的事情操心。 果然,道祖随即便安慰众人道:“大家也莫过于担忧,以贫道推算,此方世界的寿数终结当在二十亿年之后。” 众人闻言,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将提着的一颗心放回肚里。 但道祖的下一句话立时又将众人的心提了起来:“不过,对于我等修行中人而言,此方天地确实已余日无多,大约只有万年左右。” 西王母实在承受不住一颗心大起大落,开口追问道:“道祖何出此言?” 道祖不紧不慢地道:“此方世界的寿数虽还算长,却已开始变得越来越不适合修行。难道你等不曾发现,无论是仙佛还是妖族,能突破至真仙层次的新人已经越来越少? “究其原因,是此方世界可以供我辈修行之士吐纳积蓄,转化为自身修为的灵气已越来越少。待到万年之后,天地间的灵气彻底枯竭,我等休说积蓄修行,便是生存也是问题了。” 张乾灵机一动,想明白了一点道祖所做安排的用意:“祖师可是有意效仿当年的天外邪魔,却是更进一步未雨绸缪?” 道祖颔首道:“贫道的神游之法终有极限,这些年来始终未能发现适合修行的世界,因此打算派出一批使者亲赴宇宙真空,往贫道神游范围之外继续探查。 “若果然能够寻到一方灵气足够充裕的天地,不管是只将修行界迁移过去,还是索性将整方世界都搬去,借彼处灵气延续生机,贫道都自有手段。” 张乾又指了指仍悬浮在空中的“天行舰”,问道:“道祖引那黑山老妖前来,可是有意将其捕获,作为横渡宇宙真空的一艘船舰?” 道祖笑道:“修为到了元神真仙的级数,虽然也能横渡真空,但一则速度有其极限,万年时间甚至未必能飞出贫道神游范围,二则难以抵御宇宙中重重神秘不可测的凶险,所以才想着将那黑山老妖的本体拿来炼成一艘星空航舰。” 吕洞宾有些担忧地问道:“祖师设想得固然不错,但那黑山老妖凶威滔天,如何能够捕获到手?” 道祖胸有成竹:“贫道之所以直到近年才引那黑山老妖前来,自是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与十足的把握。张乾,你这艘船舰还须暂借于贫道,作为诱那鱼儿上钩的香饵。” 张乾拱手道:“一切听从祖师安排。” 说罢,那“天行舰”便自动飞入道祖摊开的手掌上。 道祖转手将“天行舰”收入袖中,转向众人道:“此事关乎我等生死存亡,不容有丝毫疏漏。贫道这里有一份名录,列入其中的三百六十五位元神真仙须在三日内来贫道处会齐,助贫道重开‘浑天列象图’!” 众人一起起身,躬身应诺道:“谨遵道祖法旨!” 与此同时,仍隐身在红尘俗世的一处花园之内,身边只有葛巾、玉版两位牡丹花妖侍奉的万妖至尊空桑婆婆张开微阖的双目,从那张躺惯的摇椅上缓缓起身。 一旁正在为她烹茶的葛巾和玉版急忙上前来左右搀扶。 待到空桑婆婆站了起来,葛巾问道:“婆婆今日有事要做吗?” 空桑婆婆摇头叹道:“有个总爱操心将来之事的老家伙不肯安分,老婆子也只好跟他一起受累,咱们立即回空桑山。” 话音未落,乾坤挪移,天地改换,三人已经身在一座恢弘殿宇之内,而此殿宇则建在一座绵亘万里、高可摩天的山岳之巅。 此山便是空桑婆婆的本体,这一方世界则是她以本体为核心开辟的容纳无数妖族生存在天妖界。 空桑婆婆在大殿正中的位子上正襟危坐,开口吩咐道:“葛巾,取我‘聚妖幡’来!” 葛巾不敢怠慢,忙转到后面,不多时捧着一面首尾三尺有余的三尾旗幡回来,双手奉到空桑婆婆面前。 空桑婆婆将衣袖轻拂,那旗幡登时从葛巾手上飞出直飞到殿外,迎风便涨化作一根高有百丈的旗杆树在广场正中,顶端的三尾幡随风招展,放出五色奇光映照万里。 一个个用上古妖文书写的金色姓名在旗幡上浮现,随着空桑婆婆的最终的决议,只留下了三百六十五个,余者重新隐去。 “三日之内,此三百六十五位妖神赶至本尊处会合,助本尊重开‘社稷山河图’!” 随着空桑婆婆口中发出的一句敕令,这三百六十五个姓名化作三百六十五道金光分向四面八方,有的甚至穿破妖界飞入俗世之中。 倏忽间三日已过,这一天忽有一道黑白二色纠缠的光柱从这一颗在虚空中望去呈水蓝色的星辰上冲天而起,穿越千万里遥远距离,射在一颗正不紧不慢在虚空中飞行的黑色星辰上。 在黑色星辰的内部,身披重甲的黑山老妖倏地张双目:“居然是一个与本源世界一般拥有灵气与修行者的存在,这却是我有生以来所遇最美味的食物了。若能吞噬了这世界的灵气及那些修行者,或许我便能突破这一方宇宙的桎梏,达到真正的超脱与不朽了……” 一念之间,原本不紧不慢飞行的黑色星辰蓦地加速,在那道黑白光柱的牵引下穿越千万里的遥远距离,驾临那颗水蓝色巨大星辰的上空。 《聊斋之屠仙记》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黑山老妖,入我囊中! 黑山老妖倏地现身在黑色星体地表的一座高峰之巅,面上笼罩的浓郁黑雾后亮起一双血色眼眸,死死地盯着那颗相隔尚有万里之遥的水蓝色星辰。 他缓缓地抬起手臂,向着那星辰的方向虚抓,而后将手送到脸前,似是用鼻子仔细地嗅了一下:“好浓郁的灵气,果然是前所未有的绝顶美味!” 发出这一声铿锵如金石的自语后,黑山老妖又抬起手来,向着那水蓝色星辰缓缓一指。 随着他手指的轻轻一指,脚下这座黑色星体表面蓦地光华大作,一道粗大无比的黑白光柱沿着从那星辰上射来的光柱倒溯而去,霎时将整颗水蓝色星辰都包裹在内。 蓦然间那星辰的表面现出一层金色光幕,将整颗星辰笼罩其中。 黑白光华落在这一层金光之上,竟然被隔离开不能触及星辰本体。 “应该得到了先前那只小虫子的示警,所以这一方世界才会有了准备。然而蚍蜉奋力,岂当山岳?终究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脚下黑色星体渐渐向那颗星辰逼近,射出的黑白光柱随之不断膨胀,黑白二色亦随之相互融合,最后转换成一种灰蒙蒙的混沌之光,其中蕴含的吞噬之力也随之无限暴涨。 笼罩水蓝色星辰的金光在黑白光柱下尚能勉强固守,在这混沌光柱之下却只坚持了数息便告失守,不断被分解还原成最纯粹的能量被混沌光柱吞噬,从而不断助长其威势。 虽然那金光仍在不断涌现以弥补消耗,但随着那混沌光柱的吞噬之力越来越强,渐渐地开始呈现入不敷出的衰竭之相。 不得不说,这金光本身也确实足够顽强,令自有生以来陨星灭世如吃饭喝水的黑山老妖也生出凝重之感,承认自己遇到了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 便在黑山老妖凝神操控脚下的黑色星体源源不绝输出混沌之光的同时,他身后的虚空正发生变化,整个群星闪烁的宇宙开始向当中收拢,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口袋正在悄悄收紧袋口。 其中,占据了南斗第六星“七杀”星位的张乾收敛了所有的气息,与“浑天列象图”中的这一颗星宿融为一体无分彼此。唯有如此,他才能在背后窥视那黑山老妖而不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切身感受到自己所在的“浑天万象图”正如一张逐渐收紧的罗网般罩向下方仍浑然不觉的黑山老妖,张乾不由在心中感叹道祖的通天彻地的神通法力,居然能够将“浑天列象图”融入宇宙虚空,万象星辰皆与真正的虚空融合无间,借真藏假不露丝毫痕迹。 此外,妖尊空桑婆婆的手段也绝不逊色道祖分毫,竟是用“社稷山河图”将整个星辰包裹在内,而后在图上幻化出与所包裹星辰一一对应的山川地理乃至万物生灵,以假乱真绝无半点分别。 眼看着黑色星体越压越低,笼罩着水蓝色星辰的金光蓦地轰然破碎,任由那混沌光柱落在星辰表面。 黑山老妖却陡然发觉不对,只因那蕴含无穷吞噬之力的光柱不仅未能吞噬到任何事物,然而被那星辰借着它传导来一股庞大的反向牵引巨力,将黑色星体牢牢锁住。 随后,他便看到那颗本是浑圆如球的星辰倏地铺展开来,化作一张望不见四方边际的巨大图画。 这一幅图画在铺展开之后,中心处向内凹陷,四周上扬向中间合拢,同样似是一个正在收紧袋口的巨大口袋。 “这星辰上竟有如此厉害人物!”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时,黑山老妖急忙再次催动脚下的黑色星体,挣脱了对方的牵引,便要激发极速向后方逃遁。 岂知回过头来,才看到星空亦化作一张巨大图画罩落下来。 两幅图画的边缘彼此碰触,立时如胶似漆般紧紧贴合在一起,不留一丝空隙,形成一个包藏天地的巨大中空圆球,将黑山老妖极其本体包裹其中。 “天地封魔,镇!” 随着空中传来道祖与妖尊齐齐发出的一声缥缈轻喝,一上一下两幅阵图表面同时亮起许多金色光点,总数是七百三十个,分别对上三百六十五颗周天星斗与三百六十五处地脉节点。 七百三十道粗大金光从两幅阵图中射出,落在那黑色星体表面时,分化延展彼此勾连,变成一张圆球状的金色罗网,将整颗星体捆缚在当中。 “该死,这是专门针对我的陷阱!” 心中生出此明悟的同时,黑山老妖感觉自己与脚下本体的联系彻底中断。 但他的反应既迅速又决绝,毫不犹豫地腾空而起,向着两幅阵图的连接处飞射而去。 如此决定,已是不是壮士断腕,而是将整个身躯舍弃只保头颅。 “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宏大佛号在阵图空间中响起,随后便见一只笼罩万丈佛光,光影中隐现无数佛陀、菩萨、罗汉、力士的巨大手掌势如山岳从空中落下——道祖与妖尊既然出手,佛祖自然不能也不敢落后,否则便失去了在将来分割战利品的资格。 “休想阻我!” 黑山老妖口中发出一声狞厉咆哮,身形暴涨至万丈高下,双手托天抵住佛祖的降魔绝学“如来神掌”,一时间竟难分胜负而成僵持之局。 张乾见状,立时想到道祖在事前暗中向自己做的交代,当即一面催动星辰金光与一众真仙妖神配合,封锁镇压那颗黑色星体,一面去将那座经道祖亲自出手修补圆满的天地玄黄玲珑宝塔取出,扬手便向着黑山老妖丢了出去。 那宝塔在空中急剧膨胀,霎时间变成同样有万丈高下的庞然大物,携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后方打横飞来,塔底基座准确砸在黑山老妖的后脑之上。 饶是黑山老妖修为通天,也被这宝塔砸个七荤八素,身上凝聚的力量不由自主地一泻。 此消彼长之下,原本的平衡顿时被打破,佛祖的如来神掌佛光暴涨,按着黑山老妖从空中坠落下去,重重的砸在那黑色星体之上,将表面的参差黑山撞塌无数。 那如山巨掌落在星体表面时,立即落地生根化为一座形如手掌的参天山岳,五指分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生生不息,将黑山老妖死死镇压在山下。 山上又现出一幅黄绫简帖,上面书有一句六字真言,乃是“唵、嘛、呢、叭、咪、吽”,蕴含无边佛法伟力,加持于这座“五行山”上。 《聊斋之屠仙记》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黑山老妖,入我囊中! 黑山老妖倏地现身在黑色星体地表的一座高峰之巅,面上笼罩的浓郁黑雾后亮起一双血色眼眸,死死地盯着那颗相隔尚有万里之遥的水蓝色星辰。 他缓缓地抬起手臂,向着那星辰的方向虚抓,而后将手送到脸前,似是用鼻子仔细地嗅了一下:“好浓郁的灵气,果然是前所未有的绝顶美味!” 发出这一声铿锵如金石的自语后,黑山老妖又抬起手来,向着那水蓝色星辰缓缓一指。 随着他手指的轻轻一指,脚下这座黑色星体表面蓦地光华大作,一道粗大无比的黑白光柱沿着从那星辰上射来的光柱倒溯而去,霎时将整颗水蓝色星辰都包裹在内。 蓦然间那星辰的表面现出一层金色光幕,将整颗星辰笼罩其中。 黑白光华落在这一层金光之上,竟然被隔离开不能触及星辰本体。 “应该得到了先前那只小虫子的示警,所以这一方世界才会有了准备。然而蚍蜉奋力,岂当山岳?终究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脚下黑色星体渐渐向那颗星辰逼近,射出的黑白光柱随之不断膨胀,黑白二色亦随之相互融合,最后转换成一种灰蒙蒙的混沌之光,其中蕴含的吞噬之力也随之无限暴涨。 笼罩水蓝色星辰的金光在黑白光柱下尚能勉强固守,在这混沌光柱之下却只坚持了数息便告失守,不断被分解还原成最纯粹的能量被混沌光柱吞噬,从而不断助长其威势。 虽然那金光仍在不断涌现以弥补消耗,但随着那混沌光柱的吞噬之力越来越强,渐渐地开始呈现入不敷出的衰竭之相。 不得不说,这金光本身也确实足够顽强,令自有生以来陨星灭世如吃饭喝水的黑山老妖也生出凝重之感,承认自己遇到了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 便在黑山老妖凝神操控脚下的黑色星体源源不绝输出混沌之光的同时,他身后的虚空正发生变化,整个群星闪烁的宇宙开始向当中收拢,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口袋正在悄悄收紧袋口。 其中,占据了南斗第六星“七杀”星位的张乾收敛了所有的气息,与“浑天列象图”中的这一颗星宿融为一体无分彼此。唯有如此,他才能在背后窥视那黑山老妖而不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切身感受到自己所在的“浑天万象图”正如一张逐渐收紧的罗网般罩向下方仍浑然不觉的黑山老妖,张乾不由在心中感叹道祖的通天彻地的神通法力,居然能够将“浑天列象图”融入宇宙虚空,万象星辰皆与真正的虚空融合无间,借真藏假不露丝毫痕迹。 此外,妖尊空桑婆婆的手段也绝不逊色道祖分毫,竟是用“社稷山河图”将整个星辰包裹在内,而后在图上幻化出与所包裹星辰一一对应的山川地理乃至万物生灵,以假乱真绝无半点分别。 眼看着黑色星体越压越低,笼罩着水蓝色星辰的金光蓦地轰然破碎,任由那混沌光柱落在星辰表面。 黑山老妖却陡然发觉不对,只因那蕴含无穷吞噬之力的光柱不仅未能吞噬到任何事物,然而被那星辰借着它传导来一股庞大的反向牵引巨力,将黑色星体牢牢锁住。 随后,他便看到那颗本是浑圆如球的星辰倏地铺展开来,化作一张望不见四方边际的巨大图画。 这一幅图画在铺展开之后,中心处向内凹陷,四周上扬向中间合拢,同样似是一个正在收紧袋口的巨大口袋。 “这星辰上竟有如此厉害人物!”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时,黑山老妖急忙再次催动脚下的黑色星体,挣脱了对方的牵引,便要激发极速向后方逃遁。 岂知回过头来,才看到星空亦化作一张巨大图画罩落下来。 两幅图画的边缘彼此碰触,立时如胶似漆般紧紧贴合在一起,不留一丝空隙,形成一个包藏天地的巨大中空圆球,将黑山老妖极其本体包裹其中。 “天地封魔,镇!” 随着空中传来道祖与妖尊齐齐发出的一声缥缈轻喝,一上一下两幅阵图表面同时亮起许多金色光点,总数是七百三十个,分别对上三百六十五颗周天星斗与三百六十五处地脉节点。 七百三十道粗大金光从两幅阵图中射出,落在那黑色星体表面时,分化延展彼此勾连,变成一张圆球状的金色罗网,将整颗星体捆缚在当中。 “该死,这是专门针对我的陷阱!” 心中生出此明悟的同时,黑山老妖感觉自己与脚下本体的联系彻底中断。 但他的反应既迅速又决绝,毫不犹豫地腾空而起,向着两幅阵图的连接处飞射而去。 如此决定,已是不是壮士断腕,而是将整个身躯舍弃只保头颅。 “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宏大佛号在阵图空间中响起,随后便见一只笼罩万丈佛光,光影中隐现无数佛陀、菩萨、罗汉、力士的巨大手掌势如山岳从空中落下——道祖与妖尊既然出手,佛祖自然不能也不敢落后,否则便失去了在将来分割战利品的资格。 “休想阻我!” 黑山老妖口中发出一声狞厉咆哮,身形暴涨至万丈高下,双手托天抵住佛祖的降魔绝学“如来神掌”,一时间竟难分胜负而成僵持之局。 张乾见状,立时想到道祖在事前暗中向自己做的交代,当即一面催动星辰金光与一众真仙妖神配合,封锁镇压那颗黑色星体,一面去将那座经道祖亲自出手修补圆满的天地玄黄玲珑宝塔取出,扬手便向着黑山老妖丢了出去。 那宝塔在空中急剧膨胀,霎时间变成同样有万丈高下的庞然大物,携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后方打横飞来,塔底基座准确砸在黑山老妖的后脑之上。 饶是黑山老妖修为通天,也被这宝塔砸个七荤八素,身上凝聚的力量不由自主地一泻。 此消彼长之下,原本的平衡顿时被打破,佛祖的如来神掌佛光暴涨,按着黑山老妖从空中坠落下去,重重的砸在那黑色星体之上,将表面的参差黑山撞塌无数。 那如山巨掌落在星体表面时,立即落地生根化为一座形如手掌的参天山岳,五指分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生生不息,将黑山老妖死死镇压在山下。 山上又现出一幅黄绫简帖,上面书有一句六字真言,乃是“唵、嘛、呢、叭、咪、吽”,蕴含无边佛法伟力,加持于这座“五行山”上。 《聊斋之屠仙记》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 星海浮槎任纵横 “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欻一狼来,瞰担上肉,似甚垂涎;步亦步,尾行数里……” ——《聊斋志异·狼》 日薄西山,倦鸟归巢,暮色深沉,霜风袭人。 西北凉州酒泉县城郊,张乾肩头挑了一副担子,在一条荒僻小径上悠然徐行。 “嗷呜--” 一声凄厉苍凉的长嗥蓦地打破了荒野的沉寂。 张乾脚步不停恍若未觉,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带着些缅怀之色的笑意。 路边的蒿草一动,一头骨瘦如柴、身躯却有牛犊大小的独眼巨狼钻了出来,用仅剩的那只绿油油的眼睛望了望前方仍不紧不慢行走的张乾,毛茸茸的脸上竟现出一抹极人性化的狞笑,大模大样地跟上前去,全然不怕对方发觉。 “你这孽畜身上的血气和怨气如此浓郁,敢是习惯了走啖食人类血肉魂魄以助长修为的捷径?” 蓦然间,脚下仍在前行的张乾幽幽地发出这一句质问。 那独眼巨狼身躯猛地一抖,脸上的狞笑转为恐惧,转头便要向路旁的草丛中逃窜。 张乾仍是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将右手向后挥,袖口凭空生出无穷吸力。 那巨狼当即身不由己地凌空飞起,在空中瞬间变得如豆粒般大小,一骨碌滚入了黑黝黝如无底深洞的袖口。 张乾摇头轻叹,脚下加快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去,到了一年前才在城内置办的一处小小宅院外。 “老爷回来啦!” 正站在门口张望的徐夜儿先向内招呼一声,然后快步迎上前来,抢过张乾肩头的担子,毫不费力地放在自己肩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徐夜儿又殷勤地跑去打来热水。 等张乾略作洗漱之后,王婉和阿纤已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 如今一家人都是修行有成容颜常驻,要在俗世居住的话,便须要经常搬家以免引人注意。 这家中素来只有“老爷”“夫人”的称呼,却不曾认真讲究甚身份尊卑,因此四人是一起围坐在桌边准备开饭。 张乾才拿起碗筷却又放下,含笑吩咐道:“有人来了,夜儿去迎她进来,阿纤再添一副碗筷。” 徐夜儿和阿纤虽不明所以,却还是都跳了起来。一个跑去门口,一个赶去厨房。 等阿纤拿了碗筷出来时,正看到徐夜儿欢天喜地地引着身佩双刀做侠女装束的傅清风进门。 “弟子见过师父、师母!” 傅清风先向张乾和王婉施了礼,然后便很自然地坐到桌边。 一家人用过这一顿充满烟火气息的晚饭后,张乾叹道:“十年之期已满,是离开的时候了。” 说罢,足下凭空涌现一团五色云朵,托着一行五人冉冉升空,直上云霄到了三十三天之上来见道祖。 在这十年之内,道祖、妖尊、佛祖三大巨头合力,终于将镇压在五行山下的黑山老妖抹去灵智只余本源意志,与同样经过十年祭炼的黑色星体合而为一,变成一件拥有器灵的超巨型法宝。 而张乾则因得到道祖与妖尊的共同支持,在一开始便压倒了佛祖支持的观自在尊者,成为这件取名为“太虚浮槎”的法宝的掌控者,全权负责探索新世界事宜。 张乾一行来到道祖居住的茅屋外面,因未得允许不敢擅自入内,便在篱门外老实等候。 不多时,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到来,到最后已达千数,道、妖、佛三家皆有,其中有的是张乾亲朋旧识,有的则是素未谋面。 这些人都是三大至尊挑选出来供张乾调用的人手。 道门中人以便以阿青这道祖的记名弟子为首,其中又有燕赤霞、知秋一叶、吕洞宾等新旧熟人。此外白猿尊者虽属妖族,却因素来与阿青交好,便也凑过来算是这一边的。 妖族则以七大妖神中最富智计的雪狐尊者为首,皇甫娇娜、王孜作为其晚辈亦在随行之列,已经算是妖族分支的龙族则派出了金蝉儿和龙女敖琳这对夫妇。 佛祖或是自知曾与张乾有过些冲突,又知道道门方面的阿青是张乾师父,妖族方面的雪狐尊者虽与张乾不熟,身边的两个晚辈皇甫娇娜与王孜却与张乾关系匪浅。为免得派出去的人遭到孤立甚至算计,便派了曾与张乾有过一面之缘、彼此关系还算不错的癫僧道济做佛门中人的领袖。 又过了片刻,茅屋的门户向内打开,道祖手拄扁拐走了出来。 众人急忙一起施礼。 道祖环顾众人一回,缓缓开口道:“汝等此次深荷重任,须摒弃门户之见、种族之别,勠力同心以济大事!” 众人齐声应和:“我等谨遵道祖教诲!” 道祖不再多说,将手中扁拐向众人一指,用出挪移乾坤的神通,将在场众人全部挪移到安置于月亮背后的“太虚浮槎”内部。 这件法宝的内部开辟有一个自成一体的洞天世界,上方是形如穹庐的浩渺天空,亦有日月星辰依四时循环运行,下方则是一片四周被无垠碧海环绕的广袤大陆,隐约可见陆地上也有万物生灵。 这洞天虽是三位至尊以大神通开辟出来,那陆地及陆地上的一切生灵却都是真实的存在。 十年前张乾接受重任,仔细筹谋思量一番之后,又与三大至尊做了一次密谈,说服他们施展无上神通,将现实世界中西方尚处于未开垦状态的一片大陆分割出来,挪移入“太虚浮槎”内的洞天世界,又从现实世界迁入大量生灵。 之所以如此,只因为此去结果尚不可知。若能够寻找到适合修行的新世界,那自然一切都好;若是历经万年求索而仍一无所获,这一方洞天世界的生灵便还要肩负起传递薪火、延续道统的使命。 众人出现在“太虚浮槎”的控制中枢。 这是一座隐于洞天星空之中的浮空陆地,上面建有许多殿阁楼台。 张乾从容地发布指令,安排众人分赴各处各司其职。 片刻之后,这艘外表仍呈现黑色星体形象的星空巨舰倏地由静转动,化作一道流光投入宇宙星空之内。 此一去,漫漫前路,无尽星空,自然又会遇合许多人物,引发无数故事。 诗云: 曾挥屠刀济众生,今别故园向长空。 十万星海浮槎渡,三千世界任纵横。 (全书完) 《聊斋之屠仙记》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 星海浮槎任纵横 “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欻一狼来,瞰担上肉,似甚垂涎;步亦步,尾行数里……” ——《聊斋志异·狼》 日薄西山,倦鸟归巢,暮色深沉,霜风袭人。 西北凉州酒泉县城郊,张乾肩头挑了一副担子,在一条荒僻小径上悠然徐行。 “嗷呜--” 一声凄厉苍凉的长嗥蓦地打破了荒野的沉寂。 张乾脚步不停恍若未觉,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带着些缅怀之色的笑意。 路边的蒿草一动,一头骨瘦如柴、身躯却有牛犊大小的独眼巨狼钻了出来,用仅剩的那只绿油油的眼睛望了望前方仍不紧不慢行走的张乾,毛茸茸的脸上竟现出一抹极人性化的狞笑,大模大样地跟上前去,全然不怕对方发觉。 “你这孽畜身上的血气和怨气如此浓郁,敢是习惯了走啖食人类血肉魂魄以助长修为的捷径?” 蓦然间,脚下仍在前行的张乾幽幽地发出这一句质问。 那独眼巨狼身躯猛地一抖,脸上的狞笑转为恐惧,转头便要向路旁的草丛中逃窜。 张乾仍是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将右手向后挥,袖口凭空生出无穷吸力。 那巨狼当即身不由己地凌空飞起,在空中瞬间变得如豆粒般大小,一骨碌滚入了黑黝黝如无底深洞的袖口。 张乾摇头轻叹,脚下加快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去,到了一年前才在城内置办的一处小小宅院外。 “老爷回来啦!” 正站在门口张望的徐夜儿先向内招呼一声,然后快步迎上前来,抢过张乾肩头的担子,毫不费力地放在自己肩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徐夜儿又殷勤地跑去打来热水。 等张乾略作洗漱之后,王婉和阿纤已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 如今一家人都是修行有成容颜常驻,要在俗世居住的话,便须要经常搬家以免引人注意。 这家中素来只有“老爷”“夫人”的称呼,却不曾认真讲究甚身份尊卑,因此四人是一起围坐在桌边准备开饭。 张乾才拿起碗筷却又放下,含笑吩咐道:“有人来了,夜儿去迎她进来,阿纤再添一副碗筷。” 徐夜儿和阿纤虽不明所以,却还是都跳了起来。一个跑去门口,一个赶去厨房。 等阿纤拿了碗筷出来时,正看到徐夜儿欢天喜地地引着身佩双刀做侠女装束的傅清风进门。 “弟子见过师父、师母!” 傅清风先向张乾和王婉施了礼,然后便很自然地坐到桌边。 一家人用过这一顿充满烟火气息的晚饭后,张乾叹道:“十年之期已满,是离开的时候了。” 说罢,足下凭空涌现一团五色云朵,托着一行五人冉冉升空,直上云霄到了三十三天之上来见道祖。 在这十年之内,道祖、妖尊、佛祖三大巨头合力,终于将镇压在五行山下的黑山老妖抹去灵智只余本源意志,与同样经过十年祭炼的黑色星体合而为一,变成一件拥有器灵的超巨型法宝。 而张乾则因得到道祖与妖尊的共同支持,在一开始便压倒了佛祖支持的观自在尊者,成为这件取名为“太虚浮槎”的法宝的掌控者,全权负责探索新世界事宜。 张乾一行来到道祖居住的茅屋外面,因未得允许不敢擅自入内,便在篱门外老实等候。 不多时,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到来,到最后已达千数,道、妖、佛三家皆有,其中有的是张乾亲朋旧识,有的则是素未谋面。 这些人都是三大至尊挑选出来供张乾调用的人手。 道门中人以便以阿青这道祖的记名弟子为首,其中又有燕赤霞、知秋一叶、吕洞宾等新旧熟人。此外白猿尊者虽属妖族,却因素来与阿青交好,便也凑过来算是这一边的。 妖族则以七大妖神中最富智计的雪狐尊者为首,皇甫娇娜、王孜作为其晚辈亦在随行之列,已经算是妖族分支的龙族则派出了金蝉儿和龙女敖琳这对夫妇。 佛祖或是自知曾与张乾有过些冲突,又知道道门方面的阿青是张乾师父,妖族方面的雪狐尊者虽与张乾不熟,身边的两个晚辈皇甫娇娜与王孜却与张乾关系匪浅。为免得派出去的人遭到孤立甚至算计,便派了曾与张乾有过一面之缘、彼此关系还算不错的癫僧道济做佛门中人的领袖。 又过了片刻,茅屋的门户向内打开,道祖手拄扁拐走了出来。 众人急忙一起施礼。 道祖环顾众人一回,缓缓开口道:“汝等此次深荷重任,须摒弃门户之见、种族之别,勠力同心以济大事!” 众人齐声应和:“我等谨遵道祖教诲!” 道祖不再多说,将手中扁拐向众人一指,用出挪移乾坤的神通,将在场众人全部挪移到安置于月亮背后的“太虚浮槎”内部。 这件法宝的内部开辟有一个自成一体的洞天世界,上方是形如穹庐的浩渺天空,亦有日月星辰依四时循环运行,下方则是一片四周被无垠碧海环绕的广袤大陆,隐约可见陆地上也有万物生灵。 这洞天虽是三位至尊以大神通开辟出来,那陆地及陆地上的一切生灵却都是真实的存在。 十年前张乾接受重任,仔细筹谋思量一番之后,又与三大至尊做了一次密谈,说服他们施展无上神通,将现实世界中西方尚处于未开垦状态的一片大陆分割出来,挪移入“太虚浮槎”内的洞天世界,又从现实世界迁入大量生灵。 之所以如此,只因为此去结果尚不可知。若能够寻找到适合修行的新世界,那自然一切都好;若是历经万年求索而仍一无所获,这一方洞天世界的生灵便还要肩负起传递薪火、延续道统的使命。 众人出现在“太虚浮槎”的控制中枢。 这是一座隐于洞天星空之中的浮空陆地,上面建有许多殿阁楼台。 张乾从容地发布指令,安排众人分赴各处各司其职。 片刻之后,这艘外表仍呈现黑色星体形象的星空巨舰倏地由静转动,化作一道流光投入宇宙星空之内。 此一去,漫漫前路,无尽星空,自然又会遇合许多人物,引发无数故事。 诗云: 曾挥屠刀济众生,今别故园向长空。 十万星海浮槎渡,三千世界任纵横。 (全书完) 《聊斋之屠仙记》正文卷 新书:《葫中仙》 诸天流仙侠小说,已经接到签约站短,欢迎诸位看官光顾并放心收藏。 【内容简介】 笑看人间,乾坤沉浮由谁主? 拳争天下,山凌绝顶我为巅。 醉枕江山,沧海桑田几回见? 渡尽劫波,此身原是葫中仙。 《聊斋之屠仙记》正文卷 新书:《葫中仙》 诸天流仙侠小说,已经接到签约站短,欢迎诸位看官光顾并放心收藏。 【内容简介】 笑看人间,乾坤沉浮由谁主? 拳争天下,山凌绝顶我为巅。 醉枕江山,沧海桑田几回见? 渡尽劫波,此身原是葫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