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默浮生劫》 第一章 绝生崖 昏天雷鸣,长风猎猎,天地一番混沌,云间裹落一道惊雷,电光瞬明如昼,轰入断崖,隆隆回响。 雷打了半晌,浓云披布的骤雨才倾落,雨落如锥,绽地,点起一朵血艳的水花,一瞬,即被马蹄踏落。 大军缓缓压近崖口,清一色的黑马,马眼猩红,领首者却顶一头白发,披妖甲,沉夜骤雨里,一双琥珀色的眼便似狼眸,阴冷深沉。 他勒马止蹄,紧而便抬手示意身后部将停止前进,隔着尸毯望去,便在崖边,站着一抹血色斑驳的白影,剑裹寒霜凝凝,纵是远于数步开外,仍能觉到那逼人寒意。 再退一步即是悬崖,若进,便是一片尸海。 雨水掺着浓血淌至脚边,他站在崖口,已是穷途末路、精疲力竭,再无半分心力反抗。 而与他隔着尸海相望的人名唤君寒,为当今大黎元帅,江湖首尊沧海阁之主。 君寒驱马上前,踏过几具残尸,逼近了三步,又止住了,方止,便笑,“掌门好毅力,损耗了我不少兵马,可惜天道至此,也该信命了吧?” 掌门即是昔年仙门之首巽天派的掌门——宫云归。 宫云归半身白衣染血浊杂,袍角坠着掺了雨水的冷血,一身灵力几近枯竭,却仍拎剑站得一派仙风道骨。 “元帅算尽天下,屠了仙门无数,可还会信天道轮回,有因则有果?”他言得淡漠,与对面的深沉恰成冷峙。 君寒闻言嗤笑,琥珀眼底略过一丝邪杀,“那掌门可信,今日之果,便是昔年之因?” 事到如今,宫云归还有什么不能信? 世间邪已胜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为凡世奋战了千年的仙门终归还是败在了一个半妖半仙、不伦不类的家伙手中。 君寒何许人也? 其父为北山天狼妖君,其母却为仙门中人,两者如何苟合旁人不得而知。 天狼妖君早已被群仙讨伐,一命归西,其母却回了师门,因她师父不忍下杀手,便废了她一身修为。生产那日,她也命归黄泉。 于是,独留了君寒这一不伦不类的半妖苟活于世。 其母师父仍不忍除他,便将他留于门中监管。 其母之师便是宫云归之父、前任巽天派掌门。 宫云归听了君寒的话,回忆了一番过往,终得一声苦笑…… 唯一的因,便是两次留了他这祸害的命! “错则错在,昔年不该屡次三番留你性命!” 第二次留君寒的命,便在前任掌门离世之后。 君寒屡次滥杀生灵,邪性愈发凶恶,一众仙门纷纷要求巽天处决此祸害。 宫云归应允了,却不留神时,让君寒给逃了。 此刻,这个昔年逃犯正高驾马上,居高临下的凝望着他,眼中莫名缠着几分笑意。 “这的确该算是掌门的过错。”他浅笑而言,云间蓦然砸下一道惊雷,正落入宫云归身后绝崖。 “有些人的确不值得怜悯,”君寒又言,琥珀的狼眼里坠了几分戏谑,“你以为你放了我一马,我就该感激你的不杀之恩?”他摇头一番戏笑,不知嘲的谁,片刻,又一叹,道:“可惜掌门不懂积恩之法,你放走的,只是一个被你逼疯的仇敌罢了,面对这样的人,你该斩草除根。” 宫云归嗤笑抬眼,“君寒,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君寒闻言,不怒却笑,“或许,亦如阁下今日处境——可惜,现在把你逼到这境地还是我,当如何?”他笑而冷言,漫不经心的却刀刀将眼前这个垂死的谪仙逼入崩溃之境。 可他似乎没成功,宫云归心灰意冷着,蓦然笑了一脸释然,释然过后,即是狠厉,他沉沉抬眼,眼里千刀冰藏、冷火幽燃,望着君寒,沉沉道:“这是报应,是因,也是果……”言至一半,他忽而又冷笑起,带了满腔的幸灾乐祸与狠毒,“君寒,今日我死,蒙的是冤耻,他日你亡,必带一世怨悔!这世上你已经恨不了任何人了,但你的仇火却永远不会消散,这就是你的果! 君寒,有一个秘密,你现在不会知道,但总有一日,它会成为你毕生的痛!看着吧,天道轮回,你不可能永远赢下去!”一言既落,滚雷砸下,宫云归挥剑自刎,寒雨里血溅三尺,深深扎入君寒眼中。 他却无动于衷。 直待血落雷息,那抹曾披了一世傲然的白衣终于带着满身血耻落入断崖。 这一落,他将尸骨无存,亦如仙门的一世清名一般,四分五裂。 君寒漠然瞧着失了人影的崖口,片刻,又抬眼瞧了满天浊云,雨若针下,漫不经心道:“我看着。” 君寒勒马掉头,身后部队一字开道,待他一马策入,便紧随其后。 雷声温哑在云层里,雨的落势稍有减缓。 他又止步,回头一眼越过黑压压的军队朝崖口望去,“此崖可有名?” “禀元帅,此崖名曰绝生崖。” “绝生崖……”他勾唇抹过一弧笑意,“好名字。” 绝生崖,千仞绝壁如刀削,深难见底,落者无生。 巽天派屹立绝岭之中,那山之高与绝生崖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纵是如此之绝险,君寒仍有本事将大部队开进群岭合环间的巽天派里,另外还派了两辆轴饰华丽的马车。 他本人也在此。 黑压压的沧海阁人麻溜的搜山,将巽天派最后残余的弟子纷纷收押,塞满了一串囚车。 “放开我!”那童声激跃着,悠悠飘进了君寒耳里。 他挪眼瞧去,见他手下正粗暴的逮着一女娃娃从巽天派的正殿里出来。 君寒负手站在殿门下,抬眼望着那千年门楣,似漫不经心道:“高楣正映之下,岂可无礼?”他淡淡落眼,瞧住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部下,“说你呢。” 不论是沧海阁人还是军里的人,只要被君寒这双冷飕飕的狼眼一瞪,甭管平时胆有多肥,都得怂。 那部下忙把声泪俱惨的仙门大小姐放下,垂首恭敬道:“元帅息怒。” 君寒悠悠垂眼打量这姑娘。 虽然还没长开,但眉眼间已颇有她父亲宫云归的神韵,眸子顾盼生辉,看起来倒是个精灵鬼。 君寒喜欢聪明的人,却不喜欢宫云归的眉目,于是只瞟了一眼便转了眸子。 这丫头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宫璃影。 琉璃虚透,岂有实影——这名取得也着实可叹。 “带过去吧——后面那辆马车。” “是。” 君寒略有笑意的又看了这姑娘一眼,眼底冷意拂上,“温柔点,这可是掌门的千金。” “是。” 而那女孩只有怨毒的眼神给他。 最后被从正殿里拽出的便是宫云归的发妻,亦是君寒昔年的师妹,名唤怜音。 君寒再没听过比“怜音”更动听的名讳了。 怜音的身子自幼便有些娇弱,向来经不起太大的折腾,这一点,君寒和宫云归都铭记在心。 此刻她却被两个完全不懂怜香惜玉的沧海阁人拖拽而出,长发散落了满肩,脸色苍白着,身形有些弱不禁风。 君寒瞧着这边,面无半分笑意,“放开。” 那两部下怯怯撒了手,抬眼,见他们元帅满脸写了个“滚”字,便识趣又麻溜的滚开了。 怜音堪堪站住,似失了神魂,噙泪的眼里却又缠着百番愁情,波水若转,便是满眼碎冰,生无所恋的,也不肯将目光挪一丝到面前的君寒身上。 她的小腹隆起,虽有孕在身,亦脱不去瘦削的身形。 这个女人生了一副世所罕有的娇美姿容,柳勒弯眉罥烟笼雾,眼角微挑起,昔时总能流出明艳动人又古灵精怪的娇俏眼神。 此刻却没了。 君寒没法同她讲话,只伸手,欲扶她过去,指梢却才刚刚碰上她的袖绸,她便触电似的抽开了,跟着,脸也别了过去,只留了一行若有若无的泪痕在君寒视线里。 君寒僵僵收回手,回神仍是一腔冰冷:“别站在这吹风了,这地方,已经没了。”许比往时还要更冷。 他实在没法垂眼去瞧她怀着遗血的肚子,便转开眼,“你的位置,是前面那辆车。” 怜音始终不曾讲话,闻言,便空着神,仿若木偶一般从他身边行过。 君寒转身跟在她身后。 一转身却见那没被束缚的大小姐猛地抽了一柄匕首朝他刺来。 君寒只觉可笑,曲指一弹,匕首便从那细嫩的小手中脱出,寒刃反向一旋被他卷进指间,一放,划过一道寒光便向那丫头飞去。 “影儿!”怜音心都给这一下给攥死了,好在飞刃只是在宫璃影颈上划了一道细浅的血口,顺便把她吓翻在地而已。 怜音痛心着,俯身便去扶孩子,君寒却一把攥过她的腕子,狠狠将她拎了回来。 怜音挣了两挣,君寒却悠悠含着冷笑瞥了宫璃影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若是胡来不小心伤了自己性命,惊得你娘动了胎气的话,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他握的怜音腕骨生疼,眼底含笑,威胁之意甚甚。 宫璃影坐在地上无声流着泪,君寒见她终于老实了,便示意了一个部下,“看好她。” “是。” 而这个方才不肯给他半点情绪的女人现在终于也如他所愿的露出了点灵魂该有的模样。 君寒轻轻松了力道,任她挣开,目光扫看那些囚车:“看到那些人了吗?你若是胆敢有三长两短,我会马上让他们给你陪葬。记住了,掌门夫人。” 怜音悲从心起,本已朦胧的双眼泪雾更厚,却还强控着,没流出来。 “君寒,你怎会如此?这不是你……”她确是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漠然无情的人。 君寒神色骤然更冷,“你该上车了。” 怜音心灰意冷,如他所言,上车了。 “元帅,”着甲的部下拱手来报:“巽天弟子已全部收押,并无遗漏。” “很好。”君寒若无其事的整了整腕甲,“杀。” 第二章 鬼星 距屠仙之事已过三月,恰逢寒冬腊月,京城的雪下得很大,大白青天也鲜有人外出。 而朝臣却仍要赶早上朝,虽然皇帝才九岁。 早朝罢,君寒出了宫门,寒风凛冽里只着薄衣,却走得一派风雪挺拔。 他的府邸即在宫城边上。 昔年他狼狈逃出巽天,犹如过街老鼠似的为天下仙门所不容,为了躲避追杀,他什么勾当干不下去。 也确是天道轮回,如今,他手握天下兵权,坐拥江湖首尊,一举发兵便扫净了纵横凡间千年有余的仙门。 岂不快哉。 清净是好,可错落压在心里,沉甸甸的,颇有些不好受。 他一人独自遐想着,却有一个着沧海阁玄衣黑甲的人纵马而来,远在十步之外便跳下了马背,至他跟前,单膝跪入雪地,道:“禀阁主,掌门夫人昨日临盆,诞一女。” 这个消息无疑是雪天里的一把冰霜,虽然带着生命的热度,却还是不出所料的往他心里钻了一把寒刃。 君寒抬手示意他起身。 朝帽笼住了他一头胜雪白发,却掩不住他冰白如霜的肤色,那双琥珀色的狼眼也为冰雪衬得璀璨。 他似有笑意的浅浅一叹,呼了一口白汽挥散,“正好我也同陛下讲了,仙门还有些烂摊子需要收拾。” “那阁主是留在京城还是前往阁中。” “现在就走吧。”言落,他又蓦然想起了什么,便补充:“以后称夫人便是,无需‘掌门’两字。” “是。” 沧海阁坐落在江边,冬时甚寒,阁中亦是一群冷漠无情的武者,纵观下来,这沧海阁确实毫无人情味。 怜音在阁中戒备最严的安阁里,侍在阁中的人不披甲也不带武器,着软衣,稍有人色。 安阁里暖意胜春,君寒脱了外袍方才入内。 入内即挥退了群侍。 怜音抱着孩子坐在榻上,脸色比在巽天时还要苍白,几乎完全失了血色。 她见君寒进来,便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不看他,问:“影儿在哪?” “还活着。”君寒坐上榻沿,怜音往里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些。 君寒溜了一眼去瞧她怀里的女婴,却出乎意料的见了一顶天然的白发。 “怎是白发?” 怜音垂眼瞧了孩子的脸,“她天生寒属灵力,如他父亲一般……” “……”君寒闲放在榻上的手猛地攥起,脸上却还是冰冷如常,“可惜她父亲已经死了,我亲手送走的。” 怜音没有答他。 “名字。” 怜音意欲难明的瞧了他一眼,喃喃吐了一个字:“月。” 宫璃月——君寒细品了一番,觉得这名字还可以。 “你好好休息吧。”说着,他便起身从她怀里抱走孩子。 “君寒!”这一声没叫住君寒,却将自己身中一股痛意拽起,痛得肝肠寸断、动弹不得。 君寒抱走了孩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门便令人关门静守。 君寒出了门便将孩子顺手交到一个着软衣的部下手中,道:“你知道该怎么做。我不在时,不许她见这两个孩子。” “是。” 吩咐完毕,君寒便拎过外袍,走时顺而一披,大步出了门。 仙门除尽,是时候去处理战后的烂摊子了。 先前走的匆忙,仙门里诸多法宝灵剑都还没来得及回收,藏珠自惹贼,还真有些胆大包天的毛贼潜入了战后废墟盗了些法宝—— 被铁麟军抓获,押到君寒面前请命。 “斩。”一字省事。 “将军饶命!小人知罪了……” 却没人理会。 时隔三月,君寒的军队又压进了空落落的巽天派里。 此时雪方停,留了一地雪毯,居矮高望,正是巽天派镇邪的宝塔。 这座塔并非一直都有,是数百年前,众仙门合力斩了一头名为“鬼星”妖兽,此兽之魂却未亡,便造了这么一座塔将其镇压。 鬼星之邪旷古难寻,其魂被镇数百年,虽消了灵识,却威力犹存,这世上恐再难寻比鬼星更好的铸炼之材了。 然而眼下这座塔却破了一个很不妙的动,里面该有的邪息也当然无存。 鬼星被放跑了。 回忆一下,似乎是攻打巽天时火力太猛,不小心殃及了此塔。 君寒轻轻拨着右手食指上纹饰兽头的指环,压眉沉思着。 没有灵识的残魂,怎会逃跑? 却想时,便有一个沧海阁人匆匆往雪地里奔来,一到跟前便落跪禀道:“阁主,找到鬼星的灵息了。” 闻言,君寒赫然回首,话不多说抬腿便走,“带路。” 鬼星的灵息现于巽天山脚下一处蔽入深林的小村里,此村不过巴掌大的地盘,君寒只带寥寥十几骑便在村里踏出了一种千军万马的震撼。 策马入村,那所谓的灵息却不见了,只有一村子惊惧万分的脸。 恐怕出村了。 “似往东去了。”拿着灵盘的部下提醒。 君寒听罢,策马即往东行。 小村东面是一片茂林,冬日里没有叶幕障日,却处处凝雪,不时砸下一团雪,还能砸的人挺疼。 仙门被灭了几个月,人间的妖邪全都如获大赦一般,纷纷溜出来接着行凶作恶,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就这林子,原本有巽天派压在这时,大晚上出门连只鬼都撞不着,现在可好,朗朗乾坤都没人敢进。 这林子近来有魔狼出没,个头活有牛大,凶恶非常,猎户也拿不下,活脱就是游荡人间的夜叉修罗,谁见谁倒霉。 今日倒霉的却是个衣衫褴褛的枯瘦娃娃,眉眼藏在一头杂发里,便是那种死了也无人会在意的小野娃娃。 他赤脚狂奔在冰天雪地里,身上寥寥几件衣物在寒冬凛冽里毫不抵事。 他枯瘦的身肢挂着血迹,有热泪滚出却转眼就被迎面的寒风吹凉,身后赫然追了五匹巨狼。 他几近绝望的跑着,足下一绊,跌进了一个雪坑,不巧脑袋磕在石头上,磕晕过去了。 五匹巨狼猛然刹步洞边,又踏下纷纷冰雪落在孩子身上。 狼本有意俯首用餐,奈何天公不作美,美食跟前愣是给它们请了死神光临。 霜雪林里忽见几道锐光连串斩出,五狼尚来不及回首,脑袋就绽着血花飞滚四处。 坑口五具无首狼尸晃晃倒地,血融雪里,缓缓渗下洞去。 君寒翻身下马,蹬开两具挡路的狼尸,垂眼望着洞中昏死过去的孩子,眉稍蹙。 鬼星藏在他体内,斩了他便可收回鬼星之魂。 于是他一转手中长剑,反握便要刺下。 却又乍然顿手。 鬼星已无灵识,逃出巽天莫非是这孩子引的? 长剑悬垂,锋尖正悬在这孩子眉心,只差毫厘之距。 鬼星自己找的宿主? 君寒眉梢微松,继而一分深不可测的笑意傍上眼底。 他爽快的收了剑,俯身将孩子从坑里抱出来,脱下外袍裹住,细细探量了一番。 凶邪非常的鬼星之魂的确在他身体里温驯得像一头麋鹿,仿佛找到了归宿的丧家之犬。 “有趣。”他诡谲一赞,便抱着孩子翻身上马,驱缰,折返而去。 没有灵识的灵魂自己找了一个灵识安睡,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孩子命格与鬼星相适,所以才万里挑一的成了鬼星的宿主。 君寒思及兴起,倒有心想验证一下,这鬼星的魂究竟可以将人变成怎样凶煞的魔头。 马蹄在雪里留下串串长印,十几个部下尾在他后,默默无声,白毛雪里,空闻马蹄声声。 君寒略疑止步,后头十几骑亦纷纷勒缰止行。 君寒回头,瞧着那渐为白雪所覆的狼尸,若有所思。 瞧了片刻,他便回正了头,道:“你们不用跟着我回去了,仙门灭了几个月,这些杂碎的胆也差不多养肥了,你们就留在这,尽量避免百姓伤亡。” “是。”马上十几人齐齐拱手礼应。 “去吧。” 十几匹黑马自林下散开,各奔东西,逐妖而去。 林下空余一片乱杂蹄印,君寒轻轻策驹,缓步行在寒雪林里,凛冽寒风忽从背后涌来,携过几分血意,还很新鲜。 君寒淡淡垂眼打量着怀里的孩子,一股戏意漫上心尖。 让他心烦意乱的仙门现在死了个干干净净,他正愁没什么可消遣,正好顺手逮了这么一个娃娃。 用心策划策划,应该能玩出一场好戏。 于是君寒略勾了唇角,一双琥珀的狼眼映雪,沉冷非常。 宫璃影自被逮回沧海阁起,就一直被软禁在与安阁遥遥相望的冷阁里。 然她并不知道她母亲就在那幢目所能及的屋子里。 两阁虽可相望,却隔了两院,相距甚遥,且她连这间屋子都出不去,又如何跨得过守备森严的院子。 宫璃影一刻不停的策划着逃跑,无一例外的没有一次成功,屋子被她搞得乱七八糟,门外的守备却愈发严密,到最后甚至连光都漏不进几许,全被黑布蒙了。 三个月的森冷终于让她绝望了,今日,她只能自己蜷在角落里,最后的反抗也被磨灭了。 然后那个冷血无情的人便不期而至了。 冷阁便如其名,夏日里是避暑的好地方,冬日里便冷得惊天动地,君寒入屋不需解外袍,直接带着人就推门而入。 门一开,屋外映着冰雪皎亮的光线便倾洒入屋,照亮了大片,分了一丝钻入宫璃影所在的小角落里。 她多日被关在昏暗里,蓦然一道光来,有些刺眼。 君寒临门背光而立,本已足够颀长的身影又被光线拉得更长,袖袍间裹着风雪,银发共天一色,肃冷似冰雕。 他微微颔首向旁人示意了什么,四个部下入屋,两人拎进一口箱子,两人进角落里把宫璃影逮了出来。 这年幼的丫头虽没有初时那么顽强,却还是反抗了一下。 宫璃影被丢到君寒面前,跪坐在地,眼前正是那口箱子。 “打开看看。” 宫璃影森森瞥了他一眼,照做了。 箱子的盖有些沉,年岁尚小的幼/女只能双手将其抬起。 箱中之物一现,宫璃影便怔住了,控制不了的一泪落下,僵了许久。 箱里盛满了巽天弟子佩戴的刻有他们名讳的玉佩。 君寒瞧着她略勾了笑意:“知道这是什么吧?” 宫璃影坠坠收手,箱盖轰然砸下,在屋里震了一声回响。 “你把他们怎么了?” 君寒漠然笑着,单落下膝,隔着箱子,将这孩子打量了个清清楚楚。 “前几天,你多了一个妹妹,想见她吗?” 宫璃影咬着唇,狠狠瞪着这人,眼泪却止不住的乱淌,“她在哪?” 君寒笑而未语,勾了勾手,示意她过来。 宫璃影未从,又问:“我娘在哪?” 君寒唇角仍勾着笑意,语气却沉冷:“过来。” 宫璃影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慑,不敢不从,只能战战兢兢的,迎着门外的寒风,走过去,绕过箱子,止步了。 “到我面前。” 宫璃影照做了。 眼前这个女孩的眼睛像极了宫云归,璨若星辰,仿佛包含了江川浩洋,凌然若仙,神韵出众,却看得君寒很不爽。 他略略错开了眼,为寒风浸凉的指尖却假意柔和的抚她幼嫩的脸颊。 宫璃影让那寒指一触,本能的想躲,却不敢动弹半分。 “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他们都会没事,如果表现好,我也可以让你见你娘。” 她眸子闪了一下,唇动了动,没讲话。 优待条件讲了,下一步当然也要说惩罚。 “如果你不照做的话,我只能让他们自行选择上路的方法。” “……” 这个结果原本也在宫璃影的预料之内。 于是她哑着嗓问:“你要我做什么?” 君寒轻轻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来,“听我指令,替我办事。” 第三章 父子 那孩子醒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精雕的床顶,一眼就把他看呆了。 话说,他不是雪林里被巨狼追进坑里去了吗? 他恍惚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应该是撞了天运被人救了。 于是这孩子开始关注起周遭的环境来,眼神还没开始瞄,先察觉的便是这屋子温暖如春,转眼,即见屋堂中央搁着一只火盆,盆旁香炉徐徐吐着轻烟,最后一眼,他挪到了桌旁,然后就不再动了。 桌旁坐着一个男人,手中执卷,看得专注,披了件深青的宽袍,侧肘倚着桌,些许慵懒。 他看这个男人简直要看呆了——好歹他也是走南闯北的小野猫一只,咋以前就没见过这等姿色呢? 这个男人散着一头如雪染月浸的银发,发尾拿一根素色发带稍稍笼着,温润非常,再见他那灯光明映的侧容,玉琢般标致,长睫略垂着,在眼上打了一幕柔柔若虚轻影,捧书的五指修长,广袖轻轻挂在腕上,横看竖看都像是画卷里走出的绝影。 这娃娃半起着身,手里拽着被头,动作是要起床,只是半中凝住了。 那个看傻他的男人终于察觉了他的动静,轻轻转了一眼过来。 正脸温润稍退,略有凌厉,却是英气的俊容。 “哇……”这娃娃被他突然的一眼给瞪回了身,一不小心砸回床上,正好砸痛了伤处。 君寒将书卷置在案上,起身走到床边,床帐本已笼得规整,却仍有一幔掩了视线,他便轻轻挑起,落眼笑望着榻上扭成一团的娃娃。 这娃娃又被他看得顿住了,眨巴着眼,瞅着他,良久,憋了个傻里傻气的憨笑。 “摔痛了吗?”君寒坐下身来,一手便将这枯瘦小只的娃娃捞了起来,修指轻轻掀开他额前的散发,打量着纱布下隐隐透出的一枚血色。 片刻,君寒放了他,顺手将被子往他身上笼了笼,眉梢眼底尽挂上柔和的笑色,道:“当心着凉。” “不打紧,这里很暖和。” 君寒浅然一笑,终于发现了这孩子在他身上黏了半天的目光,便问:“这么瞧着我做甚?” “啊?哦……那个,大哥哥你太好看了……”他这娃娃笑出一脸花痴,也没收起目光。 “大哥哥?”君寒忍俊不禁,轻捏了一下他的鼻头,“我可比你大得多了,给你当爹都绰绰有余。” “当爹?”这娃娃傻愣了一下。 君寒稍敛笑意,道:“你叫什么名字?” “易尘追。” 君寒轻捏着下巴,细品了一番,“不错,好名字。” 这孩子便挠着脑袋傻笑,呆愣愣的也想问他的名字,君寒方察他的意图,便笑着答了:“君寒。” 易尘追笑嘻嘻的,“好听……” 君寒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笑的和颜悦色,道:“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派人给你送饭来,若是在屋子里待的闷,就自己在院里转转,我去处理些事务,晚些再陪你。” 君寒一通嘱咐罢,便起身走了,行过桌前,顺手执了桌上书卷,便开门,请了几许寒雪入屋。 那一阵风卷进,裹在被褥里的易尘追禁不住又打了个寒颤,目光闲着一溜,瞟见了榻上叠置整齐的衣物。 一眼就扫得他眼冒金星,再拎起来一瞧—— “妈呀,还是缎子……” 君寒出了屋,在檐下观了一幕风雪,便转身,往书房走去。 廊外有个着软衣的部下顶雪而来,临近,便恭敬道:“阁主,夫人说想见您。” 站在廊下绷了一脸冰冷的君寒闻言确是愕了一下,也没答什么,抽身便闯进雪里,快步行去。 安阁所在的院布局最为精美,若至春时,可见奇花争艳,夏时则有池莲不染,秋有赤枫似焰,纵是寒冬里也还有枝干窈窕的梅增添艳色。 整个沧海阁里,唯一有人味的地方却曾被封锁了多年,怜音来此之前,就只有君寒本人偶尔会进来转一转。 他匆匆登上了屋楼,在门前稍顿了一步,方才推门入屋。 怜音站在屋子另一头的露台上,凭栏而立,身上衣裳单薄却迎着寒风。 君寒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稍有落寞,便冷着声问:“找我有什么事?” 怜音听见他的声音才回过头来,长发被风吹得稍有些乱,脸色仍是苍白。 她走回屋来,君寒拂袖便闭了那漏着寒风的门,神色漠然,没多说话。 怜音离着他几步便站住了,低着眼,“可以让我见见孩子吗?我好久没见到影儿了……” “……”君寒又漠然站了一阵,片刻,扭头给门外立侍的下人递了个眼色,便遣人去了。 怜音见他许了,沉哀许久的眼底终于盛起了几分期待。 不多会儿,一个侍女便抱着孩子进了屋,递给她便走了。 怜音如奉珍宝般的将孩子护在怀里,又往门外窥了一眼,没再见动静便忧掺疑惑的瞧住君寒。 君寒只瞥了她一眼便错开目光,“过段时间再让你见她。” 无奈,怜音只好知足于此,便抱着孩子,背过身去,柔柔笑着,拿纤指轻轻逗了逗婴儿嫩软的脸颊。 孩子睁了眼,是一双浅浅的琉璃眸,与那一头银发甚是相配。 却还不等怜音看够,君寒便挥手差人将孩子带走。 怜音迫不得已的,只能交了孩子,于是那方笼了周身的明媚,转眼又消了去。 抱了孩子的仆从顺手也把门带上,怜音依依不舍的看着窗纸外沿廊行远的身影。 君寒顺手将书卷摆在桌上,走近她,“只要你乖乖待在这,我就不会伤害她们。” 怜音抬眼瞧他,“天下都掌握在你手里了,囚我一人,还有何意义?”她此言问得沉哀,问罢也不想等君寒的回答,便再次背过身去,摆明就是不愿再与他交谈。 君寒沉沉瞧了她一阵,终于还是识趣的走了。 再进到这精致的院子,一切景致尽皆失色,君寒在院下站着,任飞雪落了肩发,丝丝凉意透进骨里。 这一切,皆表明他还爱着这个女人。 他望着苍白白的天,却从似已冷尽的心里叹了一口郁结。 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有那一件不是牵挂着她? 君寒抬手接了瓣雪,雪在他掌心却溶不去。 从曾经到现在,这个女人一直被他刻在心里,岂止是挥之不去,甚至连想错开她都不那么容易。 此情究竟成了怎样的执念? 他一时也想不通透,便不再想下去,转身绕出了院门。 安阁有扇窗临着院门,怜音站在窗前,亦久久望着那抹远入风雪的影,良久,唯有心下一绞,便再看不下去了。 易尘追从屋里探了个脑袋出来,发现四下无人,雪景萧索,只是这屋楼廊檐长的甚标致,于是衬的萧瑟也风雅。 他裹的一身乱七八糟,包着玄衣窜进雪地里相当惹眼。 现在雪下得不大,飘飘零零,最是赏心悦目。 易尘追呆呆的瞧着漫天飞雪,还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活了过来。 在他出神发呆惊叹命运之际,君寒迎雪而来,一面笑色胜春柔暖,易尘追瞧了他一眼,又怯怯的低了头。 他发现君寒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且胜比寒冬的冷意,很有攻击性,颇有些令人不敢仰望。 君寒一路到他面前才停下,接着便半跪下身,笑望了他片刻,便颇有耐心的替他整着乱成一片的衣领子。 易尘追傻傻站着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就乖乖任着他倒腾。 “你若愿意,以后我们便以父子相称,你不必再担心生存之事,我会护着你。” 易尘追呆住了。 君寒替他理罢衣裳,抬眼瞧他一脸呆愕,便笑问:“怎么?不愿意?” 易尘追虽然还没缓过神,但早已脱口答了他的话:“愿意!” 君寒唇角勾着那抹不冷不热却温和的笑意。 易尘追不完全算是中原的孩子,他父亲是西域来的商人,娶了他中原的娘。西域盛行马贼,也就是一次寻常的行商途中,他父亲的商队被马贼袭击,货品钱财被洗劫,商队的尸首却下落不明。 他父亲一亡,家途即落,一夜间便散了个尽,只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曾也只是曲坊里的歌女,失了丈夫便没了依靠,加之原本身体也不好,不多时,这世上便只余易尘追一人了。 寥寥无几的年岁本应经历寥寥,可怜易尘追命途凄烈,此刻过往回忆滚滚袭来,滚得易尘追打心底里涌起一股血泪,一决堤,便淌了满脸,转眼就是梨花带雨。 孩子突然哭泣,君寒并未感到无措,只理所当然的将这小小的身形轻轻笼进怀里,安慰着,拍了拍他的背,“没关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易尘追泣不成声的,连思考的本事都没了。 他不知道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肯对他那么好,也似乎知道这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么一个道理——可他拒绝不了这渴望已久的温暖。 君寒平和的搂着这孩子,唇边始终勾着那抹温润的笑意,只是眼底笼着些不易察觉深沉。 旁人尚且不易察觉,更何况是一个在哭声里没进了他温暖怀抱的孩子。 君寒淡淡无奇的,稍稍思量着,便放开易尘追,替他揩了满脸的泪,“有义父在,不怕。” 易尘追满眼泪意未消,感激的点了头,“嗯!” 第四章 往昔 是夜,君寒独自埋身书房里,燃着烛,写着草案。 凡人与妖族之间没了仙门这个隔板,日后就只能由朝廷来维护平衡。 人间仙门所在之地皆为灵气充沛之所,向来也为妖魔所钟爱,只要将其善加利用,平衡这点小事,倒也不是多大的问题。 他搁笔,眼里拂上几分倦意,揉了揉眉心,便下意识想从桌角的位置拿本书。 抬手却不见卷。 他怔了一下,蓦然想起,那本书白天落在安阁里了。 真是不巧。 君寒望了烛火片刻,终于还是起身,负手出了门,迎夜色而往。 冬日里天黑的早,现在算起来时辰也还不算晚,怜音应该也还没有歇下。 君寒不掌灯,轻车熟路的便绕进了安阁,登楼,行至门前,门外的侍女见影,便已拉开了屋门,他进,门则闭。 怜音坐在桌前正翻阅着那本书,知君寒进来,便挪眼瞧去。 她这一眼却看怔了君寒。 他在门边顿了一步,似有惊疑,却还是定神走了进来。 “很久远的书了,”怜音顺手将书摆在桌上,两手敛放在腿上,也挪开了目光,“你还看?” 此书记写的尽是一些奇闻异传,囊括天南地北,没什么价值,只能消个遣罢了。 君寒在她身边坐下,扫了一眼书本,“总也有累的时候。” 此书当年还是怜音赠给他的,经年久远,早已陈旧。 怜音沉沉喘息着,如今每见他一眼都觉肝肠寸断。 “这世上能让你不悦的事物,不都已经消失了吗?” “怜音,”他垂眼拨弄着指环,“这世上除你以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令我不悦。” 怜音转回眼来,眼中星辰黯淡,再无光彩,“我既令你如此不悦,你何不将我除了?囚着我,到底能得到什么?” 君寒转弄指环的动作一顿,两眼深沉,将寒意刺进了她心底。 “你既知我心,又何必刻意问我?” “君寒,如今,我真的猜不透你……” “哼……”君寒漠然冷笑,将手搁在桌上,凝视着她,“曾几何时,你的心亦是我的,如今变了吗?” 怜音没答,他便接着说:“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可没过多久,你便做了他的夫人,如此,我如何心悦?” 怜音痛心疾首的瞧着他,泪无处流,“我当时若不嫁他,你活不到现在。” 却见君寒脸色骤然一冷,“所以他才更该死!”他的眼色逐见狠厉,“他以我要挟你和他成亲,是吗?” “他并没有你说的那么龌龊。” 君寒合眼压住一口火气,再睁眼便轻轻执过她的手,“如今我在你面前,你却在为他心痛吗?” 怜音冷冷抽回手,满心悲哀,“他是我的丈夫,我为他痛心,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君寒握她手的动作还僵凝着,却无言驳此锥心一语。 良久,他终于收回手去,起身,往屋门走去,临将出门,却又留了一步,未回头,只沉冷道:“如果你也认为我是无情之人,那我只能做给你看。” 最后撂下这么一句冷言,他便出了屋,待门一闭,又只留怜音一人当桌而泣。 这究竟是怎样的错情才铸成了今日之局? 扪心自问,君寒始终是她心里最深的温暖,如今,却尽成了一片凄凉,情犹在,却已不复当年。 再翻开这本陈旧的杂籍,怜音再读不出昔年欢愉,一字一句,皆是刺骨之刀,一篇未读完,胸腔里已被豁开了一道血口,滴滴心血痛彻肝肠。 回首往昔,却是历历在目。 怜音并非从小就在巽天,而是十二岁那年被师父带入了山门。 她犹记得最初见面的还是宫云归,他是掌门之子,亦是巽天长徒,少年已是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第一面就给怜音留了很深的映像。 她最初的剑法,亦是宫云归授的。 昔年巽天风景如画,俯瞰千山万岭,独占一绝,只是山上风吹得冷,纵是盛夏也脱不去寒意,当时可是苦煞了天生畏寒的怜音。 十分记忆犹新的一次便是近冬时的一次比武会试,当时怜音和一位师姐正好站在风口上,被吹成了筛鸡,无意间,却瞥见了一个孤立在人群边缘,倚着树,冷冷观着台的少年。 那个少年一头银发很是扎眼,虽然居远瞧不清他的相貌,却能感受到他眼神冷漠,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怜音看了他许久,身边的师姐察觉了,便拽了拽她的衣袖,凑着她的耳对她说:“你最好离他远点。” “为什么?” “他是妖。” 妖? 怜音还纳闷,巽天仙门里怎么会有妖? 后来才知道,他父亲是北山妖君,母亲则是巽天掌门的亲徒,因为掌门顾念旧情,不忍绝其性命,所以才把这么一个半妖祸害留在山门里。 即使她师姐那么提醒她,怜音也还是忍不住想去打量这个少年,结果不料下一眼就被他给逮了个正着。 怜音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君寒看她的眼神——凶到了骨子里。 即使相隔甚远,怜音也觉着那是刀子,锋利无比,刮骨削肠,而放出这个眼神的少年神色却是一片平泊。 君寒看了她一眼就走开了。 之后,怜音因为被风吹得四肢僵硬,然后会试就惨败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怜音都没再见到那个少年,当时她也很纳闷,巽天派拢共就那么几座山,那么扎眼的一个少年怎么就能消失的这么干净。 直到有一次她犯了事,被罚去抄书,才终于又见着了这个扎眼的少年。 巽天派的书阁有好几处,其中有一处多用于惩罚,在的很深,光线很暗,即使是大白青天也得点灯才看得清字。 她便在这幽森森的书阁最高层又一次撞见了君寒。 当时她差点被吓翻在门边,而君寒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静静抄着自己的书,也管不着进来的是人是鬼。 怜音惊定后便小心翼翼地进了屋,里头拢共就两张书案,她只能坐在君寒身边。 两人共处无言,各自抄了一会儿,突然是君寒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当时的声音还没脱去少年人的稚嫩,却已是低沉得动听,语气很平稳,甚至有些严肃。 怜音没想到他会主动跟自己搭话,于是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君寒停住手中的笔转眼瞧来,她才愕然回过神。 “怜音。” 君寒瞧着她笑了一下。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怜音反问他。 “君寒。” 互道了姓名之后,两人又恢复了最初的相对无言,静静抄着书。 有几次,怜音偷偷去瞧他,瞧见的是他拢在烛火柔光里的侧容,便觉好看,有时也会忍不住多瞧一会儿。 他琥珀色的眸子与灯火相映,即是璀璨柔暖,当时瞧他,就没看出第一次远见时的凶冷了。 君寒对周遭环境十分敏感,怜音还没能多偷看他几眼就被他给逮着了,悠悠一眼瞟来,吓得怜音忙转回脸去,欲盖弥彰的故作认真的抄书。 “你为什么坐这?” “嗯?”怜音不明所以的转过脸去瞧他,“这里不就只有两张桌子吗?” 然后君寒就指着一面书架后,道:“那里有很多。” 怜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书架挡着看不到许多桌子,却能瞥见一个被窗外阳光映亮的桌角。 她才恍然大悟过来。 君寒便笑着收了手,接着抄书。 怜音又默默收回了目光,疑惑的瞧着他,“你为什么不去那里?” 君寒没有转眼,却浅浅勾了唇角,“他们不喜欢我和他们在一起。” “哦……”这个,怜音倒是看得出。 “这里本来只有我的一张桌子,你那一张是我搬来的。” 怜音惑惑然的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君寒便狡黠的瞧了她一眼,带了些戏谑问道:“怎么?知道桌子是我搬的不想坐了吗?” “没有……”怜音莫名觉得自己似乎被他戏弄了。 君寒没再说话。 “你为什么要搬一张桌子过来?” “因为无聊。” 之后两人就没再对话了,直到怜音抄完了书准备走时,他才再度开口:“我总是在这。”说罢,他便笑着瞧了怜音一会儿。 他这回笑的很柔和,友好的瞧着怜音,又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就来找我吧。” 怜音乖乖接了他塞过来的橄榄枝,也笑着应道:“好。” 忆思罢去,怜音终于也放下了手中书卷,望着烛火,怅然一叹,起身,去推开了临着露台的门,走出去,凭栏而立,目光随意一落,院墙另一头明着烛火的屋子便撞入了眼帘。 她知道,君寒就在那屋子里。 裹着冬雪的夜风实在凉得透骨,她从小畏寒,如今,这寒意却不及心凉的一半,莫名的,也就不畏了。 时至今日,她再也看不透君寒到底是怎样的人了。 也许他的情意犹真,可他的狠绝却更实在,也许早在很久以前,怜音就看出了他性情中的凉薄,可她终究从未想到过,他的凉薄裹了情意便能成如此锋利的刀刃。 曾经,怜音从来不肯将君寒揣度成恶人,如今想来,却是荒唐。 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君寒更冷血的人了。 第五章 梅雪 一个月后,清理仙门余烬的事务便差不多见尾了,正好再过不了几天便是除夕。 恰逢年沐,君寒索性便等过完年再回京述职。 易尘追这一个月都快被君寒放疯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也没事干,就在这硕大的沧海阁里四处闲荡,偶尔会迷路几趟,最后都被穿着黑衣轻甲的冷面武士给送回了他自己的小院。 这日子过得悠闲美满,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见不到他那位貌美如花的义父。 这一个月,君寒都在外四处奔波,好不容易临近了年关,终于也可以给马歇歇蹄子了。 这日,易尘追一如既往的在院子里晃悠,独身一人,好不自在,却也无聊了。 易尘追在小院里踢着雪,走到一株梅树前,便抬眼瞧着树上偶然点缀的几许红艳。 稍有怅然。 君寒悄无声息的拐进了小院,宫璃影跟在他身后,垂头不语。 在屋廊的拐角处,君寒瞥见了易尘追,便止步,继而落下身,寒笑浅浅,漠然替她整了整衣襟,“从今日开始,你便陪在他身边,该做什么,我自会告诉你。” 宫璃影低着头不肯看他,先前的锐气早已荡然无存,只敢低眉顺耳的听从差遣。 君寒收回手,笑意渐落,终落得一眼冰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一句一顿,每吐一个字,都沉杀冷伐,“应该不用我再告诉你了吧?” 宫璃影点了点头,最后哑着声问道:“我可以见娘和妹妹吗?” “只要表现好,我可以让你见她们。” 她不再说话。 “去吧,”君寒站起身,将双手负在身后,“尽量表现得开心点,他是个欢快的孩子,你想怎么跟他玩都行。” “嗯……” 易尘追还在独赏着孤梅,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走来,便回眼瞧去,似乎瞥了宫璃影一眼,却更快的捉住了那片在墙角一闪而过的衣袍。 “义父!”易尘追没赶得及理会宫璃影,已经一溜影从她身边掠过了。 正转身要离的君寒听见他的呼声便顿了步伐,才回头,就已见易尘追赶到了自己身边,便和笑着,顺手抚了抚他的头,“最近过得还好吗?” 易尘追欢快的点了头,继而又问:“义父呢?” “我也很好。”君寒瞥了站在雪地里的宫璃影一眼,“我给你找了个玩伴,日后我不在,你也不会无聊。” 易尘追听他所言,回头望了一眼,还是转回脸来,眼巴巴的望着君寒。 君寒又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去玩吧,为父还有些事没处理,有空再来陪你。”言罢,他便转身走了,空留易尘追在原地欣喜不足失落有余。 直到君寒走远后易尘追才笑嘻嘻的走到宫璃影面前,见她不说话,便自己先报了家门:“我叫易尘追,你叫什么?” 她垂着头,实在连假笑也挂不出,只好似羞怯的低声道:“宫璃影。” 易尘追稍稍凑近了些,“你的名字真好听!” 言出,宫璃影心下即是一刺,却还是抬起脸来,勾了个勉强的笑容。 君寒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一趟也着实有些疲乏。 他进了自己常年清寒的屋中,关了门,便和衣躺在硬榻上,闭了眼,却无睡意。 妖族灵力天生强于凡人,体魄实力亦在凡人之上,这数千年来,若不是有仙门维护,凡人又何能称霸凡间,并统领最为富饶的中原之地。 说起来,仙门倒也不是没用的东西。 可妖并未痛恨凡人的存在,倒是仙门似乎半点也容不得妖族的存在。 君寒又睁开眼来,抬了左手,凝视着掌心一个烙印似的伤痕,出着神,思绪便翩远了。 此伤早在他幼年时便有了。 那时他刚刚懂事,有一次他名义上的师父将他唤入洞府净地,而后便在他掌心刻下了这么一个封印妖力的符纹。 原本君寒也以为这个符纹只是克制妖力、封印灵脉而已,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个符纹竟会侵吞他的灵脉。 因为自那之后,每到月起之时,这个符纹便会在他体内作祟,绞得他痛及骨髓、肝胆俱裂,灵力亦日渐衰弱。 自那时起,他便知道,仙门根本容不下他。 不论对错与否,仙门永远都容不下妖族的存在。 在巽天待了二十多年,他师父从没传授过他功法,每日的课程便是在书阁里抄书,因为掌门的特殊待遇,他也被同门孤立,十五岁之前,整个巽天派没有一个同门同他讲过话。 那倒是一段清静的时光。 清静,却也无聊。 君寒每日乖乖在阁中抄书,同门爱远离他,他只好单独搬张桌子在角落里抄,后来太无聊了,便又去搬了一张,虽然多一张桌子也没什么意义。 直到后来,怜音初入山门,懵里懵懂的坐了他身边的桌子。 那次倒是有意思了,虽然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无聊。 那次怜音自然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错坐到了他身边,却也因此,成了那十多年来,唯一一个愿意和他交流的同门。 怜音实在长得很漂亮,而且性格也温柔极了,即使知道那桌子是君寒自己搬的,她也没逃开,甚至之后也坐了几次。 准确来说,只要她不是和宫云归一起来,就会和君寒坐在一起。 不过有一次,即使宫云归也在,她还是坐到了君寒这里。 宫云归在巽天的修为甚高,又是掌门之子,故而在门中一直备受同门尊敬,初进山门的弟子也基本都是宫云归带入门的。 宫云归以前并不常来这处书阁,因为来这里的通常不是罚抄就是新入门的弟子抄习功课,不管哪样都跟宫云归隔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他后来似乎也发现了这里清静的妙,于是也时常和怜音结伴来此,说是这里看书清静。 每次只要宫云归在,君寒身边的位置总是落空。 却有一次,近年关时掌门让几个弟子去书阁里抄录礼规之卷,宫云归也来了,怜音却趁着人多偷偷坐到了君寒身边。 那做贼似的,君寒一眼瞧去便已忍俊不禁,她坐下后还松了口气似的叹了一声。 “怎么了?”君寒笑着便问了她。 而怜音却忙不迭的低下头,故作认真的执笔蘸墨,卷都来不及翻开,墨便晕上了宣纸。 君寒似察端倪的往那边瞧了一眼,果见宫云归正打量着这边。 片刻后,宫云归收了目光,拣了张正好能看见他们这个小角落的桌子坐下,翻开书卷,细阅了起来。 “没看你了。” 闻言,怜音贼兮兮的抬脸瞄了一眼,然后才想起来要把书卷翻开。 “怎么不去那边?”君寒也抄着书,故作漫不经心的问她。 “师兄在边上总感觉很有压力。” 毕竟当时宫云归就算是她的师父,抄书时被师父盯着的确会有种莫名的压抑。 君寒忍不住笑出了声,虽只轻轻一“嗤”,却还是不小心引过了那边宫云归的目光,吓得怜音眼神都不敢乱瞟。 “这么怕他?” “不是……” “我记得那家伙似乎从来不发火,挺温和的吧?” “……”怜音低头奋笔疾书,死也不答他这找事的问题。 “我帮你抄吧。”君寒突然伸手去捞她桌上的纸卷,吓得怜音忙是一双手就按住了他的腕子,“不要!” 这一声说得稍大了点,又把宫云归的眼光引过来了。 见他轻轻皱了一下眉,怜音两手放也不是抓也不是,只能幽怨的瞥了君寒一眼。 君寒挑眉一笑,还是把纸卷从她那里抽了过来。 “你抄书抄上瘾了?” 君寒闻言轻笑,照着怜音的字迹便抄了起来,“那要看是给谁抄。” 他话说得不轻不重,宫云归看过来之后也一直没收回眼去。 “你这样,你师兄会生气哦。”君寒狡黠的瞥了她一眼,怜音一时措不出辞来驳他,便反问:“他不也是你师兄吗?” “他可没把我当师弟。”君寒淡淡往那扫了一眼,“我也没把他当师兄。我和他基本没什么关系。” 此话说得平静且凉薄,怜音半知半解,再望过去时,宫云归没再瞧着这边了。 之后宫云归都没再看过来,怜音也依稀觉着她似乎是把她师兄给惹火了。 第二天,宫云归如常无异,只稍稍问了一嘴,怜音含糊着没答,他也就没再追下去。 如今想来,宫云归似乎从来也没有强求过她什么,总是顺着她,细想下来,也的确没什么可怕的地方。 怜音独坐在露台上,半个时辰前,她见君寒披着一身疲惫进了屋,一直没出来,大概是在休息吧。 又瞧了片刻,君寒出了门,负着手背身行去,周遭白雪浅覆,檐上墙头莹莹有泽,他衣穿得单薄,散披着白发,背影瞧来,颇有萧索。 怜音一眼怔在他身上,不禁的,心又缠痛起来。 君寒狠辣至此,怜音心里却仍是恨不起他来,只有在想起不久前的惨事时,心底空留一腔凄寒。 君寒稍顿了一步,怜音察觉他似要转眼瞧来,便错开眼去,起身,便回屋了。 君寒回眼一望,正好瞧见她回屋的背影。 第六章 心愿 君寒从小就有一个心愿。 即使这个心愿多年以来都遭着凡世霜雪的冷打寒侵,也无数次将他按进泥潭,但直至今日,这个心愿仍明燃在心头。 且似乎已近在眼前。 这世上最难生存的非妖非人更非仙,而是因他们的矛盾而不得不存活于夹缝中的半灵。 所谓半灵,便是像君寒这样,身上淌着不论在哪方都是不纯粹的杂血,不论去哪都是异类的存在。 只是过错从来不在他们身上。 本为宿敌的妖与人也能产生如此缠绵的情愫,按说难道不该是凡间之幸吗? 爱若能胜于仇,这世上不知能除去多少无谓的战争。 可他们偏偏是活得最惨的。 曾经君寒满怀着希望在仙门的笼罩中生活,直到某一天,他师父在他身上刻下了这个残命封灵的禁咒,他才愕然醒悟—— 原来他终究是异类,即使仙门留了他一命也要将他按进尘埃里,活时不必刻意动手来杀,若死大可一抔黄土了事。 封住灵脉,只是让他这个麻烦成为空气一般的累赘,也算是仁慈的永除了后患。 此后每夜,那禁咒都会蚕食他的灵脉,那滋味便似千蚁万虫啃噬骨髓,痛彻心扉、连绵不绝,一痛便是一整晚。 君寒至今忆起,仍觉骨寒难消。 这东西与其说是禁咒不如说是诅咒。 即至今日,这诅咒仍留了一丝残息在他体内,除不尽了,刻在他的骨子里,偶尔还会发作让他痛一下,就算苟延残喘着也要时不时强调一下他这生而卑贱的异命。 今夜除夕,君寒按约定的抽了点时间来陪易尘追。 今日无雪,院里堂外终于多添了些颜色,虽也养眼不到哪去,但似乎是暖和了那么一点。 大清早的,易尘追刚刚伸着懒腰从他的暖屋里出来,一溜眼便见君寒静静站在梅下,犹着了单衣,却是暗红,看起来不那么冷。 “义父!” 君寒回眼浅笑,“今日为父便教你武功,可好?” 一听“武功”两字,易尘追眼都亮了,忙啄着脑袋就过去了,“好!” 既见孺子可教,君寒自然一笑略柔,转眼,又瞧住站在一边不肯过来的宫璃影,道:“你也过来,陪他一起练。” 此院与君寒独在的小院相邻,恰好也在怜音视线所能及的位置。 远远的,怜音一眼便瞧住了宫璃影的身影。 “影儿……”她低低一唤,不禁又有泪意涌上。 远处的小院里,君寒瞧来颇有耐心的指导着那两个孩子,似柔,又冷,怜音远远望着,一时也摸不清他到底在计划什么。 她又瞧住那个与宫璃影年岁相仿的男孩,居远便察了他身上一股清冽的灵息。 那灵息竟像是仙门的。 若非父母皆为仙门中人,孩子通常不大可能生得灵脉。 忆此,怜音不禁心下一寒,紧接着便以此琢磨君寒到底是什么打算。 君寒自小便被下了禁咒,灵脉受损严重,对他来说使用灵力并不容易,如此,应该察觉不了那孩子的灵息。 却也不一定…… 依君寒的性格,想必不会长久悬放自己的弱处,这么些年来,大概早已找到了弥补的方法。 她再看那小院,却觉君寒指教时的亲和又莫名覆上了几分阴寒。 是夜,君寒独居湖心的小亭里,四下透着风,水面并未凝结,风过时轻起微澜。 亭中置了矮案,案上有壶酒,亭檐六角,其上卷着帘幔,远处烟花绽天,斑斓纷繁,亭里案旁置了火盆,凉中有暖。 君寒孤坐亭里,暗红的袍披了夜色便近黑,他一手转着酒盏,一手撑着脑袋,瞧着杯中盈液转转,与那寒水的波影颇有几分相衬。 他捏了酒盏许久,棉絮堵在心口,塞得难受,里头却还惊着鼓,有些慌乱,连掌心都微微发麻。 他提杯一口饮尽,却在此时,亭外窜进了一缕迅风,眼挪去,即见那绰约的白影在亭边轻立,身后涟漪环环连了一路,烟火一绽上天,艳杂的光色霎时打亮了她笼脸的阴影。 君寒怔住了——没想到她真的会来。 怜音在他对面坐下,君寒旋即便拂袖降下六檐垂幔,拦住了涌亭的风,火盆即刻便将此处暖了起来。 “你来了……” 怜音没答话,只自己斟了杯酒便一口饮下。 一杯入喉即如烈火滚下,辛辣滚灼。 她紧接着又灌了一杯,压下一头呛意。 “怜音,”君寒见她要倒第三杯,便匆忙捉住她的手,将酒杯夺了,“够了,你不会喝酒。” “你让我来,不是让我陪你喝酒吗?”怜音问时,他还捏着她的手,待她回过神便想抽回手来,君寒却视若无睹的握紧,“不是。” 怜音瞧了他的眸子片刻,就着便翻下他的左腕,展开了他的掌心,果见了那枚符纹。 “此咒还在?” 君寒沉沉凝望着她,“嗯,消不掉了……” 怜音感到他目光略有灼热,便轻轻放开他的手,踌躇着,问:“还会发作吗?” 这一问便打入了君寒心坎里,他浅笑着稍稍避开了脸,“你还是关心我么?” 怜音没去瞧他——不知为何,即使如今心已凉透,再接触他,却仍是觉得那般熟悉。 怜音一直没答,君寒又挪回眼来,轻轻捧过她的手,“这世上会在意我安然与否的,只有你……” “如今你身为元帅,有多少人不心系你的安危?” “可我只记得很早以前,在我还被人呼作‘小狼狗’、被人踩在脚下践踏的时候,我的性命,只有你在意。” 此言出口时,怜音便再避不开了,再克制自己心底的阵阵刺痛,也忍不住想去看他。 谁能知晓,如今睥睨天下、不可一世,屠绝了仙门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曾也夹缝求生,被践踏到了尘埃里。 昔年,君寒为了解除禁咒、修复灵脉,每夜都会逃下山,前往妖邪混杂的鬼市,为了求那些大妖授他一些功法,只能将一身骨气撇开,纵是下跪也得求他们。 谁让这条阴沟里的暗渠是他唯一的机会,若不如此,待灵脉被侵蚀殆尽就彻底晚了。 而高高在上的仙门却不会垂怜他这个异类。 鬼市通常入夜方才繁闹,各处妖邪均喜于此寻欢作乐。 君寒时常出入于此,里头许多妖都认识他,没谁会叫他真名,往往只是轻蔑的呼他为“小狼狗”,偶尔也会将他那位曾经不可一世却早已死透了的父亲北山君拎出来羞辱一番,笑得毫无善意,但那些妖总会因此而开怀,时不时也施舍君寒一些秘法隐术。 那些都是妖的术法,虽然未必有效,但总能让他摸清自己体内灵脉的情况。 但这些妖并不总是有良心的,故意教他些歪法邪术的也不再少数,这些邪术一试,总会摧得他生不如死,他若在鬼市里尝试成这般狼狈的模样,便又是他们的乐子。 怜音其实并不知道这些,她了解的只是君寒每次趁夜下山后,回来多多少少总要带些伤。 其实,这只是君寒去做了他们的出气桶,被他们按在地上暴打之后的模样,最惨的却还不止于此。 怜音第一次撞见他受伤,便是他被一群妖当活靶子,投了一夜的飞刀。 那次,他们让君寒头上顶一粒葡萄,之后便有三五个妖在他背后拿着飞刀乱投,没一个去对他头上的葡萄,净往他背上抡,若有哪刀投得血溅得远,还能引得一群看热闹的妖欢呼吆喝。 那一夜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直到将近五更,那些妖走了,他才摇摇晃晃、拖着一路的血迹从自己翻出来的小道摸回了巽天。 那天,宫云归让怜音晨起练功,她一出门便见君寒拎着坛酒,艰难的从林子里钻出来,似乎没瞧见她。 怜音本想叫他一声,可天太早,她怕惊醒同门,便只好默默跟了过去。 一走近,便见他身后拖了一路的血迹。 君寒一路缓缓的钻回了自己那间在得甚隐秘的屋子,虚乏无力的攘上了门,却没关紧。 “君寒?”怜音才将门推了一条缝,便一眼撞见君寒解了上衣,一身是血。 “你来做什么?”那时君寒又恢复了那满俱攻击性的眼神,一眼瞪过来,吓得怜音不自觉往后溜了一步。 “你怎么受伤了?” 君寒开了酒坛子,“你别管。”说着,便衔了一缕发,将酒往背上倒去。 他唇角挂着残血,白发亦染了血色,烈酒往伤处一滚,他便一口尝了咸腥,也不知是哪的。 却不知怜音什么时候闯进了屋子,一把便夺了他手中的酒坛。 他额上布了一层细汗,也无力讲话,便冷森森的瞪着她,又凶又戒。 “你等着。”怜音匆匆说罢便跑出了屋子,等君寒缓过劲儿来想再取过酒时,却发现这姑娘狡猾的把酒坛子搁了老远,愣是让他这个伤号够不到。 当时真的是又气又想笑。 回过神来想想,那气大概不是因为怜音才上头的。 怜音出去没多久便捧了七八瓶伤药回来,掀开他的发,便细细替他清了血迹。 他背上刀伤满布,揩了新血则见旧伤,层层叠叠、几无完肤。 一眼便刺痛了怜音。 “又不是没药,干嘛这么折磨自己?”她讲话时似蕴着浅浅怒意,下手却是极柔和的,搞得一向痛惯了的君寒突然还真有些不习惯。 “这么早,你在外面做什么?” “师兄让我晨起练功。” 闻言,君寒嗤笑了一声,“那他现在肯定在等你了。” 怜音没答他,脱去了广袖的外衫又将窄袖卷高,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 这回君寒可算是温顺了,乖乖伏在桌上由着她折腾。 他扭过脸来,瞧着她的片许身影,唇边浅勾了笑意:“你不去?” “给你上完药再说。” “你不怕他会生气?” 怜音幽落落的看了他一会儿,“你伤成这样,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此言,却在君寒心坎里软软的掐了一把,他又打量了怜音好一会儿,才沉着嗓音问道:“你……真的关心我?” 第七章 妖有情 这一问,似乎不小心把此间气氛摁进了罐底。 君寒似觉自己讨了没趣,便默默转回脸去,心底的暖意层层递退。 “嗯……”良久,怜音才轻小的应了一声,应的极快,几乎像是幻觉一样从君寒耳边掠过。 君寒怔住了,虽然原本他也没怎么指望怜音会答他,可她真的答了,便像是蓦地往他心里塞了一把烟花,一绽即见五光十色,瞬间便打乱了他满心的沉冷。 于是他再也静不住了,一头热的只想刨根问底。 “为什么?” 怜音羞了一下,没理他,别着脸便伸手去桌上换药,却不小心被他一把抓住。 君寒抓了她一阵,又迟怔的放开了。 怜音消了几分局促,便麻溜的给他上好了药,包扎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她溜出屋去,惊魂未定似的,胸膛里还在乱鼓,魂不守舍的跟着血迹回了一段,才蓦然愕着神反应过来——君寒这一路的血迹该怎么办? 好在此时天光尚未大明,距卯时也还有一会儿,应该足够她抢在同门出来之前销毁形迹。 于是怜音压根就没去找宫云归了。 宫云归独自在后山的清池旁打坐,调了近一个时辰的灵息,直到一缕阳光从高岭另一头打入清池,也没见怜音来。 待近卯时,宫云归便拎了剑,返回前山。 前山已陆陆续续见了人影攒动,怜音一眼回顾,便觉心慌,于是更卖力的擦着地上血迹。 “怜儿?”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怜音全身一僵紧着就一哆嗦。 “师兄……”她两手拽着抹布,迟迟顿顿的不敢回头。 宫云归淡淡扫了一眼延绵一路的血迹,“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 宫云归顺着血迹瞧过去便知是君寒的屋子,眉头稍稍一蹙,便往那里走去。 “师兄!”怜音忙不迭的便追过去。 宫云归却没理会大,大步径直闯入了君寒的屋子,果见了一地鲜血掺着烈酒淋漓,他正在榻边,默默系上衣带。 “怎么受的伤?”宫云归在门边泊然询道。 君寒整好了衣便转过身,先瞥了怜音一眼,然后才漠然笑着回答宫云归:“与你无关。” 他流了太多血,因而脸色白得吓人,明明已经站得有些不稳了,却还强撑着。 宫云归沉了一口气,迈进屋去,到了他面前便伸手欲探他的脉搏,君寒却冷冷抽开手去,一道寒杀的目光掷来,似嘲又带着戏谑道:“我可不想被你碰。” 他这一避,却彻底丢了自己的平衡,一跌坐回了榻上。 “君寒……” 君寒眩晕着,整好靠进怜音怀里,却笑,“喂,他在这里,你确定要这样?”他这话却半点没有问怜音的意思,明枪暗箭的净投向了冷冷站在一边的宫云归。 “别说话了。”怜音没去看宫云归,只伸手在他额上探了一把,略有些烫手。 宫云归稍稍错开了目光,“怜儿,先跟我回去,我会派人来给他疗伤。” 怜音将君寒护在怀里,“我想陪着他……” “……”宫云归眼神微不可察的闪了一下。 君寒却笑着倚实了她的怀抱,恰可细嗅她颈项间的浅浅清香。 宫云归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去,行步匆快,似乎是火了。 这一夜,君寒烧得很厉害,身子却凉得吓人,怜音一晚上都不敢离开他半步。 君寒确实长得很有攻击性,即使睡着了也脱不去眉间的凌厉。 他枕在怜音膝上,怜音瞧了他许久,轻轻抚了他的眉头,君寒却不知几时醒了,不动声色的便捉住了她的手。 他的眸子泽浅而璀璨,灯燃在桌上,烛烨时被窗缝涌进的风拂的曳乱,灯影一恍惚,他的眼便更是被映得迷离。 君寒轻轻将她的手按到胸口,“很晚了。” 怜音却又往他额上探了一把,“难受吗?”君寒没答,她便轻轻反握住他的手,“下山做什么?” 君寒又闭了眼,浅浅叹着,“没办法……”他展开了左手,亮出了掌心那枚似烙印的符纹,“等它彻底毁了我的灵脉,就晚了……” “毁灵脉?”怜音惊着,一把抓过他的手,紧张的打量着他掌心的符纹,“怎么来的?” 君寒又睁开眼,恰好见她一脸忧色,却笑,“你紧张什么?” “……”怜音稍稍错开脸,“没什么……”她又偷偷瞟了他一眼,“你到底下山做什么?” “那么关心我做什么?” “我……”她磨蹭着吐了个话头,脸颊却乍的一烫,便说不下去了。 他坐起身,蓦地凑前了些,“你喜欢我吗?” “……”怜音颊上冷不丁蹿上一头红霞,挨了雷劈似的起身就想跑。 君寒瘟了半日,到了这会儿却恢复了些体力,眼疾手快的一把便将怜音拽了回来。 怜音给他一拽,足下失稳,跌回了榻上,君寒趁势一翻身,两手杵在她脸侧,将她困住了。 散落银丝缕缕滑下,淌到她脸侧,略痒略酥,背了光线,君寒这双琥珀色的眸子却仍敛了几许隐辉。 他轻轻道:“怜音,我喜欢你,可如果你只是因为怜悯才陪我,那就让我现在死心,否则,我一旦记住某个人,就这辈子也忘不掉了。” 怜音被他盯的不敢动了,只能乖乖瞧着他,有话想出口,却总也聚不成一句,便只有局促的沉默。 她如临大敌似的瞧着君寒,君寒却瞧着她的局促,笑意愈显。 “我……” 君寒没听着她说下去,已缓缓压了下来。 怜音六神彻底飞了,僵在原处完全不知所措,也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君寒的唇便已轻轻贴了上来。 君寒甚有耐心的轻轻摩弄着她的唇,气息柔柔打在她颊上,顺着滚进了襟领间,撩拨得她心鼓乱擂着,呆若木鸡的,彻底丢了魂。 片刻,君寒浅笑着起开了,“那你以后便是我的了。” 怜音坐起身,羞怯着,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跑了。 屋里烛火一曳险灭。 次日,待定了神的怜音又一早来寻君寒,他却又不在屋里,她惊了一下,下意识便往后山里寻去。 昨日君寒伤的那么重,应该不会不要命的又跑山下去。 她这么想着,果然在后山的一隅窥见了君寒的背影,没近几步,却蓦地瞥见了他面前的宫云归。 怜音悄悄躲到了一旁的树后。 他俩在交谈。 “你昨日下山做什么?” “既然不是光明正大的,就说明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你。” 宫云归被他一句噎的良久没讲出话来。 君寒却抱着手轻轻嗤了一声,“你是因为怜音来找我的吧?” “我不管你在计划什么,你与我的恩怨不要牵扯到她身上。” 君寒却似忍俊不禁,毫无诚意的唤了一声:“大师兄,”他走近了两步,“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 宫云归不语。 “整个巽天的姑娘哪个不仰慕你,让一个怜音给我又能如何?” 闻此,宫云归怒上眉稍,素来温润的面颊亦添了一分狠色,“不要把她当成可以随意交换的物件!你若不是真心待她,就莫要来招惹。”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是真心的?”君寒冷冷一言却寒摄了怜音,她下意识想走开,脚下却不慎漏了一声,正被那两人听见了。 他们俩齐齐转眼瞧来。 怜音被他俩的目光困在原地了,走也不好留也不是,进退踌躇之间,宫云归走过来了。 “走。”宫云归冷冷的,执了她的腕子便走。 君寒见状,即在原地冷笑,“你大可让她离我远点。”这话到底是气话冷语还是有恃无恐的挑衅怜音无从分辨,只是他这一句精准的便挑起了她心底的怒气。 怜音没挣开宫云归,却是怒着回头瞧了他一眼,那人却根本没接她的眼神,早也自己转身走了。 怜音也和他相处了几年,今天是最气他的一次! 怜音浸在君寒挑的火盆里,半天才想起来挣开了宫云归的手。 宫云归紧而止步。 怜音转身便想走,却又被宫云归捉住胳膊一把拉了回来。 “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我希望你不要当真。” 今天怜音却不怕宫云归压着火的冷言了,“师兄亦不曾将他视作同门,即使他有实话,想必也不会当真吧?”说时,亦想挣开他的手。 宫云归却彻底被她这一句惹恼了,不放反紧,死死拽住她,“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不相信他。”他此言说重了,中罢,便沉沉压了口气,“跟我来。” 镇邪的塔便是巽天的禁地,禁地南侧则是巽天的坟陵,陵中葬了诸多同门先祖,陵前有一祭堂,堂里列着牌位。 宫云归便将她带入祭堂,在最浅的一方牌位前停住,指着那上面的名讳,道:“这位,便是君寒的母亲。” 君寒之母名唤流翎。 “他父亲是北山君。” “北山君?” 北山君被群妖喻作天狼妖君,群妖俯首为臣,乃是中原妖祸之首,真身为北境一头千年雪狼,生性凶残,曾统领大江以北妖邪无数,是仙门数千年来最头大的一个妖敌。 死在他手上的仙门子弟不计其数,也有不少仙门被他屠灭,于是数百年来,他成了仙门的头号敌人。 当年击败北山君的那一战几乎倾入了仙门全部战力,且若非流翎作内应,那一战还未必能诛杀北山君。 北山君被诛,神魂俱灭,流翎重回仙门,却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流翎本是作为间谍埋伏到北山君身边,可笑的是她竟真对那妖君动了情,即使发现怀里孽种也不肯打胎,于是苦苦哀求掌门,甚至自废一身修为也要保住孩子。 掌门念她除妖有功,应允了。 废尽修为后,流翎身子孱弱,好不容易熬过了十月怀胎,却在分娩时散了最后一丝执念,孩子方落地,她便撒手人寰。 也有同门劝掌门杀了孩子以绝后患,可那次,掌门是真的不忍心了。 流翎含泪而终,那口吊了她十个月的生气尽系在这北山君的遗腹子之上。 这事,也是掌门的不仁。 毕竟当时,北山君肯束手就擒、神魂俱灭,也是因为得知了流翎背叛,心灰意冷才自甘撒手。 仙门素来以仁待世,今朝却以玩弄感情的手段击败北山君,胜了这场战,却败了仙门的道。 因情被诛的是妖,妖有情,凭情而战的却是仙,此时仙却卑鄙了。 可掌门的愧疚也的确难以称作是恩。 宫云归将这一宗仙门秘事言尽,便道:“掌门在君寒体内刻下摧灵咒之后,他便再也不信仙门了。” “如此,怎能再信……”怜音喃喃道,片刻,又问:“这些事,他全都知道吗?” “或许吧,”宫云归转身对着她,“这些,的确是仙门亏欠他的,可……”他稍有语塞,“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第八章 除夕 如此,怜音便不得不怀疑他拼命想要解除摧灵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为了恢复灵力之后向仙门复仇吗? 怜音在前山与同门切磋比练,有些出神,连败了几次,捡剑时,蓦然窥见君寒坐在枝叶间,正倚着树干瞧着她。 一想起早上的事怜音便来气,瞪了他一眼,捡了剑便跑开了。 她跑开,却也没再回去和同门比练。 君寒见了她的怒容,却笑了。 然后君寒也跃下树枝,蓦然一现身,还吓着那几个女弟子了。 这几年,怜音有空还是会去书阁里抄书,也没谁罚她,只是想去陪君寒罢了,君寒似乎也看出了点端倪,于是离了前山便不急不缓的去了书阁。 不过半个时辰,果见怜音来了。 他却没在显眼处,怜音进来便下意识瞥了一眼那角落里的桌子,没见人,便自己在书架上找着,抬手去够,差了点,不等她踮脚,已经有人在她身后轻而易举的伸手拿到了。 “……”怜音愤愤地收回手来,君寒在后头,将书卷递给她,“想我了?” 怜音闻言不答,一把抢了他手里的书卷便转身,才走没两步,就听他隐隐抽了丝凉气,便惊着回头瞧去,却见这家伙正一眼狐黠的打量着她,一手毫无诚意的扶着肩。 “哼!”怜音横了他一眼。 君寒笑着跟了过去,她绕到桌前坐下,他便在桌这一头,搁了两肘,一手杵着脑袋,半伏在桌上瞧她。 “生气了?” 怜音看都不看他一眼。 君寒伸手作势去捉她手里的笔,“我帮你抄。” “不要!”怜音拽着笔身子往后一撤,避开了他的手,却撞见他一脸的戏谑。 君寒识趣的收回手来,继续杵着脑袋,乖乖看着她,“我还没见过你闹性子,跟我闹一闹呗。” “……”怜音深感自己又被此人戏弄了,便理了桌上的卷,想跑,君寒连忙抓住她的手,“好好好,不逗你了。” 怜音看着他这诚意无几的道歉,又认输了,坐回来,仍不理他。 “真生气了?”君寒降了眉间素有的寒霜,真摆了一脸无辜的求饶模样。 “你不是让我离你远点吗?” “要是离我太近,他们会认为你是异类吧。” 怜音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君寒坐到她身边,稍稍挨着她,“可我又不想远离你,只好让你来远离我了。” 怜音写到一半的字又停住了,看着他,“你是认真的?” 君寒久久未答,落开目光,笑得略有苦涩,“他希望这样吧?” 怜音放了笔,展了他的左手,打量他掌心的符纹。 “你下山,就是为了解除它?” “嗯。” “多久了?” 君寒握住她的手,“当我发现这个东西的秘密之后就在想办法。” “为什么执着于此?” “因为我不能没有灵力。”他指尖轻轻触抚着怜音的脸颊,“这世上,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不论我去哪,都有人想杀我。况且,这也是我本该有的。” 怜音沉沉思忖了良久,“你想报仇吗?” 君寒的眼神似乎闪了一下,随即便像是听了什么好玩的似的,笑得莫名戏谑,却有些许苦涩,“怜音,”他捏住怜音的下颌,轻轻将她的脸转过来,“你想问什么呢?” 怜音被他这一问一视摄得一阵胆寒,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登时璀璨不再,唯有深沉。 “宫云归告诉你了?” “嗯……” 君寒又“嗤”的笑出了声,“你紧张什么?”言着,他又收住了满眼沉冷的幽深。 怜音好歹算是熟悉他的了,否则就他刚才那邪狼一般的眼神,谁见了不得跑路。 君寒对此却不以为然,仍饶有兴致的勾勒着怜音的脸颊,“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你,”他微微俯身,贴近她的面颊,指梢轻轻触过她的唇瓣,浅柔道:“报仇什么的,没什么意义,我若要做,又岂止是报仇?”他此言,又是凉进了骨子。 怜音稍稍抽了一丝凉气,君寒紧着便含了上来,堵了她一肚子的话。 “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杀出一条活路。” 君寒一直都是个可怕的人,怜音昔年也察觉到了,如今则更是忆之胆寒。 亭中温酒稍凉,君寒斟了一杯,递到唇边,饮了一半便转着剩下一半饶有兴致的赏弄着。 “不止是报仇,你还想做什么?” 君寒浅笑,“夺回我应有的,和我本没有的。”他饮了剩下一半,仰身倚倒,雪白的长发扑了一地,一手枕住脑袋,另一手则轻轻揽扶住她的腰髋。 怜音下意识闪了一下,君寒指尖稍一用力,便将她控了回来。 “背叛什么的,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我有的是办法将曾失去的再夺回来。”他的手似挑弄的在怜音腰间轻轻捏了一把。 “君寒!” 君寒手再一用力,直接将她按到自己身上。 “放开!”她死命推着君寒的胸口,忍无可忍的拔了发间的簪子拿尖端抵住他的喉口。 簪一除,她的长发顷刻便倾洒下来,混进了君寒的白发里。 君寒身上的宽袍略敞,恰露了锁骨,衣襟分了些,稍袒胸怀,肌肉虬结,中嵌一缝,甚壮硕,却有一道斜纵刀痕,往锁骨外端一直连至上腹。 他不以为然的按住怜音执簪的手,冷不丁的,尖口便在他颈肤上刺出了一星血痕,怜音狠狠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便松了手,簪子即刻落地,浅埋在两人发间。 “我知道你对我有气,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 怜音狠推了他一把,终于挣开了他的束缚坐起身来,“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苦强求我一人?” 君寒悠闲的坐起身,顺手捡过簪子,在手里端摩了片刻,“你才是何苦强迫自己?” “……” “你本来也忘不了我。”他毫无顾忌的戳破了怜音心里最后一层窗户纸,然后又轻柔的将她的长发拢到肩后,挑了一缕,给她重挽了发髻,“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比宫云归更有魅力吧?” “……”怜音没法再和他交谈这个话题了,“你带了个孩子回来?” 君寒刚替她簪好发髻,顺着便从后头把她锁进怀里,唇瓣轻轻贴着她的耳垂,明知故问道:“什么?” 怜音稍稍避了分毫,“那个孩子是谁?” 君寒又在她耳畔轻轻笑了一声,“关心他做什么?”才有恃无恐的问罢,他又怕怜音真的不再关心下去,便自觉接着道:“沙场征战了那么些年,我也该为我的后事做点打算吧?不过养了个以后埋我的人罢了。” “……”怜音摸不准他这话究竟几分实意,便冷着脸道:“天下想埋你的人多了,何必特意养一个?” “埋的方法值得考究。”他又将怜音勒紧了几分,“不过,你要是帮我生一个,或许可以埋的更孝顺点。” 怜音像是被狠锥刺了一下,扯开他的手便站起身,不想理会。 君寒褪去了戏谑,又斟了杯酒,“好端端的,你突然提他做什么?” 怜音微微回了一眼,“你把影儿放在他身边?” “嗯,让他们搭个伴而已。”君寒饮了冷酒,“你不乐意?” 他这话说的倒是很正经,怜音细揣了片刻,依稀也品出了那么点实意。 “我……可以见他吗?” 君寒捻杯的手顿了一下,怔愕即退,便笑:“可以,明天我带他来见你。”说罢,他便起身,“今天够晚了,我送你回去。”他递了手给怜音,对方却没理会,掀了帘幔便踏波而去。 君寒拂袖重敛了帘幔,定站亭里瞧了她背影一路,终落得自讽一笑。 次日一早,君寒便如约将易尘追带到了安阁,却没上楼,就见怜音站在楼下院里的塘边,闻声便转眼瞧来。 易尘追不明所以的被领到这布局精妙的院里,正赏心悦目时,眼光乍的便窥见了池边这么一抹丽影,下意识止了步,首先蹦上脑际的猜测便是——这应该是我义母吧? 怜音转眼便瞧见了易尘追,唇角拂了一抹温柔浅笑,白衣净雅、青丝墨染,映得明阳雪景尤为动人。 果然像他义父这样俊美不可方物的人就是得要倾城之姿才配得上。 怜音冲他招了招手,柔笑着唤他过去。 易尘追乖乖走到怜音面前,才抬眼,她便已落下身来,轻轻抚了他的脸颊,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易尘追。” 怜音不动声色的将这个名字在心里碎摩了一番,又问:“多大了?” “七岁。” 怜音从袖袍里取出一只绣得素雅的香囊,系在他腰间,“这只香囊可驱蚊虫,戴好了。” 君寒站在不远处,眉梢泊然一挑。 怜音又同易尘追讲了几句,便放他走了,易尘追回眼瞧君寒,君寒浅笑着随意挑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自己玩去了。 等孩子跑走,怜音便站起身,瞥了君寒一眼就瞧着结了薄冰的池塘,笑色无存。 君寒视而不见她的送客之意,负着手,闲步踱过去,“昔年给你调养身子的,”他止步,同样面对着池塘,却挑了一眼诡异去瞄怜音,“驱蚊虫?” 怜音默然不理。 君寒叹着,点了点头,“没关系,再过不了几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这回,怜音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又要去杀人?” 君寒浅然勾了唇角,“新年伊始,朝中事务繁杂,自然不再空闲。”说时,他抬手往怜音发间抽了根簪,旋即转身便走。 他出了院,怜音心下却空落了一阵,便望着一池薄冰,怅然叹了一气郁结。 第九章 黑甲院 返京前一天,君寒便已恢复了忙碌的状态,一天到晚没有一步得闲,好不容易将沧海阁上下的事务安排妥当了,却也没及歇口气,便又匆匆去了黑甲院。 黑甲院便是沧海阁训练死士的密院,封锁甚严,基本除了君寒以外,外人不可轻易入内,在沧海阁群院最深处,校场则埋在地下。 黑甲院的大门以玄铁铸作,不高也不张扬,却十分沉重,需两人转轴方能开启。 这里,简直像是一座监牢。 君寒行入内阁便径直下了地阁,沿狭道步下旋梯,启了地下第一扇重门,门内即刻迎出一个着暗纹轻甲的剑客。 此人便是黑甲院的总头。 “阁主。” “把孩子带过来。” 总头一招手,幕帐后头便有一妇人抱着襁褓绕了出来,垂首敛眉,将孩子捧到君寒面前。 君寒轻轻挑开挡了婴儿脸蛋的一片布角,垂眼,见了一双剔透的琉璃眸。 他瞧了一会儿,指梢又轻轻挑过一缕银白的软发,婴儿却不识此手之冷漠,反倒笑得欢快,柔嫩的指掌轻轻攀上君寒的食指,君寒未作甚反应,她却把自己乐得笑了个不停。 “……”君寒眉头稍稍蹙了一下,缓了紧绷的弦,便随着她的动作屈了手指,拿指节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 红润、莹软,君寒拿惯了杀伐武器,蓦然一碰这柔嫩软肤却反倒觉着有些局促,莫名怕破了这嫩肤。 片刻,君寒收回手来,她却眉头一皱,险哭出来。 君寒摆了摆手,示意妇人将孩子抱下去。 “把紫魅找来。” “是。” 妇人将宫璃月带回帐内安抚,光影将妇人慈和的影打在幔上,君寒便沉沉凝望着那影,直到紫魅单膝礼至跟前。 “起来吧。” 沧海阁中由君寒亲手培养的只有四人,紫魅即是其中之一。 紫魅是个哑女,玄铁面罩掩了口鼻,唯见她锐眉细眼,眸里似含了两道冷电寒刃,轻而一视便似毒蛇,冷血而锋锐。 君寒乍然被打断,指尖便随意往眉间捏了一把,想起来,便道:“今后那个孩子便归你管,无需以师徒相称,只管教便是。”他又点了点额头,接着补充道:“我不在时,你每个月带她去一次安阁,你不需上楼,交给侍女即可。” 君寒交代罢便离去,行至门边却又顿住了,侧转过身,“还有不许她出沧海阁,阁中除了安阁以外,其他地方尽可让她自由。” 紫魅点头,眸中无澜无波,只在君寒出去之后回头瞥了帐后一眼。 君寒出了黑甲院迎头便正撞上易尘追。 “义父……”易尘追抬眼便见君寒一脸冷色,吓得顿在了原地。 那倒是君寒平日的神情。 君寒眉梢轻轻一挑,勾起一抹轻柔笑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易尘追平日在阁中四处乱窜,这道玄铁的重门也见过不少次,只觉得寒森森的有点瘆人,里面是做什么的,他也大概猜到了一二分,便斗着胆子道:“是义父训练军队的地方吗?” 宫璃影远远跟在他身后,完全不敢抬眼去瞧君寒,便垂着头。 君寒故意倒吸了口惊讶,抬了食指轻轻往他脑门上一点,“你猜对了一半。”他顺手揽过易尘追,带着他往回走,边走边柔和道:“那里面出来的不是军队。” “不是军队?” “当然不是。”君寒一手便揽包了易尘追的肩颈,五指轮着在他肩臂轻敲着,“这里面的是属于沧海阁的武士,不归陛下所有。” “义父不是大将军吗?”易尘追抬眼仰望,君寒恰也垂了首瞧着他,“义父也是这沧海阁的看门人。” “看门人?” 君寒一丝余光瞄到了他腰间的香囊,索性完全收回了目光,道:“对啊,得镇着这万里无涯的歪风邪气。你说这沧海阁是什么?就是关疯狗的门而已,为父守在这里,可不就是看门人吗?” 易尘追没理解君寒这番话,仍是那懵里懵懂的神情。 君寒看了,忍俊不禁的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还小,这些东西为父以后教你。” 宫璃影跟在两人后头,这番话她虽也听不甚明白,却仍像被冰锥刺了心扉一般,下意识抬眼,却正好碰上君寒抽来的一丝余光。 她连忙垂下头,君寒亦回了目光,把易尘追放到小院门口,道:“明天为父带你上京,大概,要半年左右才能抽空回来一趟,赶紧去收拾东西,明日辰时,不许延误。” 易尘追一听君寒要带他出去,也辨不清要去做什么,反正欢快的应了便是,于是忙点头:“是!”应罢,便又瞧着宫璃影,“璃影也去吗?” 虽然宫璃影还是不肯跟他讲话,但这些天却像个护卫似的时时跟着他,也很有耐心听易尘追叽叽喳喳、罗哩叭嗦,易尘追习惯了她的存在,她若不在,想必也会无聊。 君寒淡笑着将宫璃影揽过来,“当然。不过现在为父要借用她一会儿,去吧。” 宫璃影一听君寒要把她单独带开,心下一拍漏跳,连脸色都白了一瞬,抬了眼,便万分期许的瞧着易尘追。 然而易尘追却没发现这点异常,听得事情圆满便乐癫的跑了。 宫璃影一瞬落入了冰窖,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像铁钩利刃一般,仿佛随时都可勾去她的命。 “我带你去见你娘。” 此言蓦地她从冰窖里捞出,喜得她一瞬忘却了恐惧,便抬眼,见君寒眼神不冷不热,又怵了一下,低回头去。 怜音一如既往站在露台外,却乍然听了一声稚音唤她,转身,见她挂念已久的女儿扑过来,无需过多反应便已蹲下身拥她入怀。 “影儿,”怜音轻轻握着她后颈,拥了这小小的身躯便似得了所有温柔,心底寒霜一扫而净,眼中滚泪却止不住,淋漓了下来,“娘好想你……” 宫璃影埋脸在她娘的衣襟里痛哭,口齿模糊着,久久吐不出个清晰的字符来。 君寒远远站在另一道门的门槛外,沉沉瞧着那边母女团聚,心里莫名塞了一把杂絮,堵得慌。 看着她如此疼爱宫云归的女儿,这感觉—— 真是不爽…… 过了好一会儿,宫璃影终于堪堪止住了眼泪,仍抽泣着,怜音只能不住揩着她满脸横流的眼泪,有一句没一句的安慰着:“不怕,娘在这……” “娘……”宫璃影喃喃道:“我好想爹……”一句的尾音尚未落完全,眼泪便又决堤了。 这一句却往怜音心坎狠狠剜了一刀,她讲不出话,便只能将宫璃影再次揽进怀里。 今日的君寒仁慈却不似鳄鱼的眼泪,不但出乎意料的把宫璃影带来了,还更石破惊天的把宫璃月也送到了怜音面前。 时隔数月,宫璃影终于见到了她这个妹妹,一眼,却疑了。 宫璃影怔怔地瞧着婴儿一头霜白银丝,“她的头发为什么是白的?” 怜音抱着孩子,余光瞥见君寒摆袖出了屋子。 怜音食指轻轻触了婴儿的鼻尖,“她和你父亲一样,是寒性灵力……” 且古时有一个凄惋的传说,在怜音送给君寒的那本杂册里也有记载—— 是说上古时期有一女子的丈夫死于战乱,她伤心欲绝,一夜青丝尽白,腹中胎儿灵有所感,诞生亦是一头白发,哭声凄绝哀惋、恸山泣河。 怜音忆及,却觉苦涩,言难出口,宫璃影也就没再注意,便满脸欢喜的瞧着襁褓中的婴儿,泪痕犹在,笑色却明。 仍是不过多会儿,君寒便让人将两个孩子带走了——今日让她们相处的时间也算长了。 今日这位聚了一身冰霜满心冷酷的大元帅似乎也含了几许温和,看起来不那么冰冷,说话似乎也懂点婉转了:“身体好些了吗?” 怜音没闹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君寒在桌旁坐下,往桌上闲搭了左手,指尖轻轻敲了几下,道:“明天我带尘追和璃影回京,或许年底才能回来。璃月留在这里,月头会有人带她来见你。” 怜音唇瓣一分,没讲话。 君寒便接着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们。” 怜音也在桌前坐下,“你……是真心要收养那个孩子?” 君寒一笑,意欲不明,挪眼瞧了怜音,“也许吧。”他转弄了两下指环,“那孩子很有天赋,是个不错的苗子。” 鬼星的宿主怎可能是平庸之躯。 怜音心下漏了一拍,打心眼里不敢问君寒,他是什么苗子。 “是吗……”她勉强的勾了勾唇,“那孩子挺好的。” 君寒悠闲的撑着脸,意欲不明的瞧着她,“你喜欢吗?” 怜音点了点头,挪眼打量了一下君寒的神情。 君寒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可以让你时常见他一面。”说着,他便起身,出了门,待门一闭,怜音紧绷的心弦才微微松了几分。 那天她就近打量了那个孩子,他体内的确有灵根,且已初具灵息,他的亲生父母必然是仙门中人。 但愿君寒是真的不知道这一点。 君寒有时也会信守承诺,如果的确是信守承诺的话,倒确实能做到言出必行。 次日一早,君寒便领着大队人马离城北上。 沧海阁地处东瑜城外,远上黎州即是帝都。 怜音在高阁之上只望见了君寒驾马离阁的背影,后头跟了一辆马车,载着还没学会骑马的易尘追和宫璃影。 之后,整个沧海阁便空了。 她似有些失了魂的回身折进屋里,一眼,又瞥见桌上那本老旧的书卷,便怅然执起,无心的翻了几页,看不进一个字,也没再放回去。 如今外界的情况她一概不知,但多少也猜得到,君寒虽然屠灭了仙门,却也难免有漏网之鱼,如果君寒想永绝后患的话,或许还会下令继续追杀。 虽然君寒有可能不知道易尘追的真实身份,可这样的巧合又很难令她不多心。 倘若他知道,又会是怎样的打算? 第十章 落兽峡 铁麟军渡过大江,北上及岭,途经一处险谷,两侧崖壁似斧劈,军队需单列纵行方能通过。 易尘追和宫璃影在车里颠簸了一路,此刻正半死不活的各倚一边。 易尘追掀了帘子有一眼没一眼往外张望,入眼的景致都被巅了个分崩离析,实在是晕的难受了,他便收回眼来,要死不活的半瘫在座位上。 宫璃影倚着车壁,也没闭眼,却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喂,你能不能说句话?”易尘追有气无力的嚷了一句,“咱俩都认识那么久了,你都没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 宫璃影瞥了他一眼,“你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易尘追侧倚着靠背,垫着脑袋瞧着她,“你从哪来?” 宫璃影收回眼去,不冷不热道:“跟你没关系。” “……” 车轮碾了块石子,易尘追差点被颠下去。 “哈?我可是什么都跟你说了。” “也没人逼着你说。” “……”易尘追又挪回了原位,幽怨的瞧着她,不说话了。 这姑娘的脾气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 易尘追在宫璃影这碰了一鼻子灰,只能又怏怏的趴回窗边,抬眼却见山谷上空掠过一群飞鸟,似惊而起。 君寒在列队最前,闻得鸟鸣便抬手止罢行军。 破矢之音逆空而上,一个莫名出现的影旋即惊叫而落,正好砸在车旁。 “嚯……”易尘追吓得往后一仰,半跌在座椅上,惊魂未定的往脸上抹了两把,见没血才松了口气。 几抹幻影当空而落,君寒不慌不忙,一箭一搭射的有条不紊,一连放了八箭,最后一箭凌空串了两个人影。 君寒收弓,握着马缰,转头轻轻扬了下巴,跟在后头的部下即刻会意,扭转了马头便去擒拿那几个刺客。 易尘追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远远唤了一声:“义父!” 君寒闻声回头,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车里。 被射中的九人被齐刷刷的扭到君寒马下,君寒便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一番。 是九个幻妖,皆着夜行衣。 幻妖擅使障眼法,修为高的可瞬移千里,一般的小妖也天生有着隐身的本事,算是妖族中最适合当刺客杀手的一类。 “让我看看他们的手腕。” 着玄甲的士兵将九人袖口扯开,腕上皆有鬼市烙痕。 君寒微微俯了身,饶有兴致的又将这九只幻妖细细琢磨了一番,道:“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做刺客的自有一派骨气,君寒才这么一问,这九只幻妖当即一咬牙,自爆了内丹。 尸体挨个倒地便化了一缕妖烟,衣服空落下,君寒抬手扇了两下,身旁部将便问:“元帅,现在怎么办?” “继续走吧。”说着,君寒便驱马先动了。 部将策马上前,与君寒并马而行,“那些刺客应该不会是仙门派来的。” 君寒闻言,笑的漫不经心,“仙门可不会这么作践自己。” “元帅合并妖、人两族的计划在朝中尚无几人支持。” “他们支不支持无所谓,这件事,要的也不是他们的支持。”君寒轻轻扬了扬马缰,唇角勾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妖、人两族的合并已成趋势,大概从这天地初始之时,就已经分不开了。”说着,他又冲他身边这人挑了下眉梢,似笑非笑的戏谑。 这个部将名唤舒凌,从他征战之初便跟随在侧,实际也是个半灵,倘若这世上还有人能摸得清君寒的话,舒凌当仁不让。 于是他会意了,便点着头道:“元帅说的有理,就是凡人自己也一天天打得不可开交。” “征战无可避免,但战争既是毁灭,也是开始,只有毁灭的,是分裂。” “那刺杀您的人怎么办?” 君寒嗤然一笑,“想要我命的人多了,无需在意。” 此峡名曰“落兽峡”,是中原除绝生崖以外最险的地方,与黎州隔了三日路程,正好挡住了黎州,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今晨有匹快马逃命似的冲进黎州的南门,进了城道仍是一路快马加鞭,沿途差点掀了几个摊子,直冲到相府门前,马蹄还没停稳,人就已经先跃下了。 府里侍从管家也无需迎,这人轻车熟路的便绕到了相府的书房。 丞相达人在书房里兜兜转转,见了此人一路匆匆便也慌忙迎了过去,“怎么样?” 此人皱着眉摇了头,“没成,元帅大概还有半日路程便可及京。” 丞相大人一口老气半天叹不出来。 “大人,现在怎么办?” “鬼市的人呢?” “刺客都死了,其他人,不知下落。” 丞相拖着重步坐回书案前,斜倚着靠背,揉着眉心,半天没说话。 “大人?” 丞相摆了摆手,心烦意乱的也没什么好说了。 那人会意,行了礼便退下了。 “大人?”那人方退,另一人便从屏风后绕出,着一身儒袍,身形瘦矮,站在书架的阴影里都不那么显眼。 “颜之,” “属下在。” 丞相招手,示意他过来。 陆颜之走到桌案另一边,恭恭敬敬的坐下。 “君寒再有半日便可到京城,想再安排一次刺杀也来不及了。”说着,司徒靖又长叹了一声,便搁下手来,万念俱焚似的瞧着陆颜之,“总有一天,这头野狼会踩到天子头上,与那妖邪之众一起,将这人间搅个天翻地覆!” “大人也不必太过悲观,毕竟这世上反对君寒的人还是占多数,我们仍有胜算。” 司徒靖冷笑着,又揉起了太阳穴,“他连仙门都灭得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他屠绝了仙门,大振了妖风,天下还有谁敢明目张胆的反抗他?不过都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陛下那……” “哼……”司徒靖冷嘲入骨,“先帝在世,尚且将君寒捧为心腹上将,连虎符都能轻易交托,甚至许他自行招兵马……”这一档子事司徒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愤恨交加的,低吼道:“如今小陛下尚未成年,还不都是他君寒的傀儡!” 此言一出,陆颜之立马就被吓得变了脸色,忙抚道:“大人,切莫说这气话,先帝临终前将小陛下一同交托于您和元帅,哪有什么傀儡不傀儡的……” 司徒靖喷了一头火气也冷静了,便默默咽下了余下的怒意,尚且心平气和道:“我倒要看看,他明日归朝又要耍什么手段。” 次日辰时,铁麟军便入了京畿,君寒回府换了行军的轻甲便匆匆入宫去了,易尘追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见他义父一眼就又被丢在了空落落的帅府里。 这帅府比沧海阁还来得寒森,见不着几处赏心悦目的庭院,倒是演武场大的吓人,下人们普遍沉默寡言,通常也不会抬眼四处乱看,就连走路都是静悄悄的,见了易尘追也只是恭恭敬敬的往边上一站,恭唤一声便不再有其他动作。 易尘追在府中转了一圈,便百无聊赖的在演武场上漫无目的的溜达,时不时打量一下场边陈列的武器。 “帅府里的校场是元帅自己练的。”舒凌不知几时走到了两人身后。 “这么大?” “军营里的更大。” 易尘追笑嘻嘻的转过身,抬脸仰望着眼前这位同他义父一般威武的武将,问:“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舒凌亦拱手答道:“末将舒凌。”礼罢,便笑道:“大帅让我来陪二位。少爷可想去市里绕绕?” 易尘追愣了一下,貌似是被“少爷”这个称谓给叫懵了。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被商人父亲的侍从这么称呼过,想不到家道中落后时隔数年,居然又顶上了这个称谓。 “好啊,”易尘追笑得两眼弯弯,也没忘记回过头去征询一下宫璃影的意见:“去吧?” 宫璃影淡淡扫了他一眼,“随便。” “……”易尘追脑袋耷拉回来。 今时初春,尚未褪去寒冬的凛冽,街里巷外,春风初卷暖意,凉凉透襟。 街路却宽广,行人络绎,虽尚不及人山人海的壮景,却也繁闹非凡。 舒凌指了东边,道:“那边就是宫城所在。” “义父去见皇上了吗?” “嗯,大概要晚上才会回来了。” “哦……” “你看那。”舒凌又指着东北边市里一座华丽的高楼道:“那座楼叫梧桐栖,是正启元年,太祖皇帝所建,屹立四百五十八年,乃是当今世上最高的楼。”说罢,他又指了西南边的一座瞭望塔,道:“那是元帅督建的,用于监察西南边的海市。” “海市?什么是海市?” 舒凌笑而未答,道:“我带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 黎州共有五扇城门,其实原本只有四扇,第五扇是先帝建海市时开的,名为“苍鹤门”。 舒凌轻车熟路的从小巷绕开人多的大街直接从侧入了海市。 宫璃影自小在仙门中修炼,对妖气一类甚敏感,方一入了海市便警觉的一把抓住易尘追,“有妖气。” 舒凌走在最前头正好挡了两个孩子的视线,闻此,他侧身错开一步,亮出了巷外的景貌,“二位请看,此处并无凶险。” 第十一章 海市 四海之境,八荒之域,为妖为人,皆为凡生。 所谓“海市”,便是妖人两族混商的市场。 宫璃影怔住了。 展现在两人眼前的街景无异于寻常集市,只是此处摆摊开店的未必是人。 两个孩子怔着神跟在舒凌后头,脚边时不时溜过一两只长得精灵的小动物,有时擦肩而过的壮汉身后拖了条毛茸茸的尾巴、兽耳长在人模人样的头上,或是半身人样半身兽样…… 市里繁杂无常,楼屋飞檐别有特色,有几分中原的意味,却又不似中原的庄肃。 “此处是元帅征服东方姑射国后督建的,原本这里只是条小街,没那么热闹。” 先皇是位武帝,在位四十七年,亲自带兵南征北战三十五年,北上天湖,南抵蛮疆,收服了西域零零落落二十四国,却在东面吃了不少亏。 北冥有鲲为首,东海妖蛟为聚,这两者皆是凡妖之首,实力可比上古凶兽,故而东海至北冥一带妖国林立,以仰仗海中势力。 以青丘、姑射为首的众多妖国比连成壁切断了凡人临海之面,又时常进犯中原,纵是仙门亦无可奈何。 先皇壮年时曾领军东征,带的是当时大黎最强的金火骑,却在断头岭一带被一路妖军截杀,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守岭中,借险要之势留存实力,却也被困了三月之久。 就在先皇将至穷途末路之际,君寒带了一支不过百人的轻骑进入岭中向先皇献策,当时情形窘迫,先皇走投无路之际临时任命君寒为主帅。 君寒遂带余下士卒三千解了十万妖军的包围,成功救驾回京。 回京之后先皇便将君寒正式册封为元帅,此后君寒南征北战,人城妖国征讨无数,屡建军功奇勋,六年攀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谈起君寒,舒凌便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大叔很早就跟义父认识了吗?” “嗯。”舒凌垂眼来瞧他,“元帅是我们的恩人。” 君寒征讨妖国无数,也做到了他一早向先皇承诺的——百妖来朝。 姑射国也是东边的一座大国,曾与青丘联盟,群妖无不朝拜纳贡,亦是东方霸主。 这两国初犯中原时被北山君击退,此后百年不敢再犯,后来北山君被仙门讨伐,北山妖国覆灭,仙门元气大伤,中原颓萎之际,这两国卷土重来侵犯东临边境,这才有了先皇这次耻辱的东征。 十五年前君寒挂帅领兵东征,一路破了沿海诸国,直捣入两国腹地,一鼓作气踹了两国都城,此一悍绩连镇了人间数千年的仙门都震惊了。 此后先皇依君寒所谏,在黎州建了海市,敞开大门迎接四海八荒的妖魔入京。 这一皇令刚开始可吓坏了黎民百姓、仙门百家,于是不光是群臣上奏反对,就连素不干涉朝政,一向隐居在野的仙门都坐不住,连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真人长老来朝游说。 其实当时先皇自己心里也在打鼓,也揣着疑惑跟君寒讨论了许多久,也曾有那么几次犹豫,但最终在君寒的坚持之下,海市还是有惊无险的建了起来,由君寒亲自管理治安陛下倒也来得安心。 海市初成数月,寻常的商人也不大敢进,多是戏班子或小妖精在里头混的乐呵。 初开苍鹤门时,城中不知有多少百姓哀哭,后不过半年,海市便繁闹起来了,因为商人发现,同妖做生意也不是什么坏事。 最初进入海市的尽是些初开灵识、修为不高又常年被其他大妖欺负的小妖精,这些小妖精往往还维持着动物的本形,入了海市便跟着戏班子四处杂耍,会讲话的便逗人乐呵,一日三餐有人供着,也不用挖洞睡草窟,打心底里的感谢君寒这位传说杀伐无情的大元帅。 海市渐渐热闹起来,君寒便在苍鹤门下设立了一个观海司,专录妖籍,妖族欲入海市,必须前往观海司登户、取妖符,获妖符者,皆为妖中良民。 “海市初成一年,青丘和姑射这两个大国的商团便驻了进来,此后四方妖商往来不息,不但消除了威胁大黎数百年的妖国之患,连国库收纳都增五成有余。除此之外,诸妖国还在沿海为大黎专设了港口,还有海中妖族进贡了造船图……” 舒凌一路跟两个孩子讲的绘声绘色,在这海市里来来回回兜了三圈,仍意犹未尽的,还打算带他们到城外的郊市绕一圈,却有人来坏兴了。 易尘追跟在舒凌身边,一路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不巧一眼瞥见了不远处冲他们招手的人,见那人还着了铁麟军的黑铁轻甲,便忙扯住舒凌。 “那边有人。” 舒凌忙掐止了话头朝他指的方向瞧去,一眼便瞧分明了,“老徐?” 老徐是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汉子,肤色近似古铜,留了一脸络腮胡子,往人堆里一扎,活像黑虎成了精。 老徐中气一提,隔着百八十步便插着腰冲舒凌吼道:“几更点了?还绕呢!元帅喊你回去,有事商量。” 舒凌不紧不慢的走过到他面前,顺嘴便问:“什么事啊?” “什么事能在大街上说啊!”这汉子,嗓门也是有够轰震的。 “元帅今天回来这么早?” “可不嘛!这一回来就找你。”老徐嘴里叨叨不止,一溜眼,瞧住了跟在一边的俩小孩,手痒痒的一把按了易尘追的天灵盖便一顿好揉,那熊掌似的大手,光个掌心就盖了他整个脑顶。 “下手有点轻重,元帅的贵公子,现在还嫩着呢。” “我看这小子挺结实的。” 易尘追好不容易从那熊掌下捞回条命来,忙往头顶摸了一把。 舒凌将两个孩子送回了帅府大院便忙不迭的赶去了书房见君寒。 君寒今日进宫述职递了折子之后,便将他在过年期间理好的关于两族通往融合的草案递了上去。 当然小皇帝也看不明白什么,御书房里空有君寒和丞相大人的唇枪舌剑,小皇帝只管坐在一边干瞪眼。 君寒坐在书案前淡淡饮着茶,平平无奇的向那二人宣布,他的计划又被丞相大人给否了,不过也无关紧要,反正只要忽悠小皇帝写个诏书压个印,皇令一下,任丞相大人也奈何不了什么。 “但若丞相大人不肯配合的话,此事……”舒凌道,君寒听了一半便搁下茶盏,瞧着老徐,“之前在落兽峡外抓到的小妖,从他们身上搜到了什么?” “鬼市的铁章。” 君寒漫不经心的杵着脸,“装盒子里,给丞相大人送过去。礼貌点,就说是我在外久征给他带的礼物。” “是。” “现在就送过去。” “好嘞。” 等老徐走了,舒凌便给君寒递了个疑惑至极的眼色,“是丞相大人?” 君寒淡笑着撤了手,“满朝上下,这么急着想送我归天的,除了丞相大人还会有谁?”话音才落,他又轻轻倒抽了口气,寻思着,又反否道:“也不一定,不过真有这胆量的,也只有丞相大人,或者是他身边的陆颜之。” 他讲得轻描淡写,舒凌在一边听得却是心惊胆战,却只能强镇着神,不将异色表现出来。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 舒凌一头雾水。 君寒无所事事的轻轻转弄这指环,没抬眼,道:“之前都忙着四处讨伐妖国,近些年又急着处理仙门这个麻烦,倒是没想起鬼市来——你去统计一下各处仙门旧址附近的户籍还有妖兽种类,顺便把所有鬼市地点摸清,尽量不要有余漏。” “是。” “越快越好。” “明白。” 帅府与相府只隔了一条街,以老徐的脚力要不了半刻便到了。 相府的管家接了元帅送来的匣子便匆匆奔进了书房,将这只漆得精致的匣子搁到丞相大人的书案上。 “这是谁送来的?” “是徐将军送来的。” 一听是君寒的人,丞相脸色微不可察的白了一下,便挥手,让管家退下。 小小一只匣子搁在案上,司徒靖几次抬了手,愣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去开,便懊恼的把一旁的陆颜之挥了过来。 陆颜之过来了。 “你来开。”说罢,司徒靖便仰身一靠,自然而然的便揉起了眉心。 一看到君寒送来的东西,他偏头疼的老/毛病就犯了。 陆颜之看看司徒靖又看看桌上的匣子,最后还是无可奈何的捧起匣子,在耳边摇了摇。 里面叮叮咚咚,看来真不是个空匣子。 陆颜之运了几分胆量才终于开了盖,才瞥一眼,便愣了一脸惨白。 丞相大人见了他这面色,心弦一紧,忙凑到桌前,问:“是什么?” 陆颜之神色诡异莫名,不说话,只将启了盖的匣子推到司徒靖面前,“大人请看。” 匣中躺了两枚钱币似的黑铁章符,司徒靖一眼没认出来,便问:“这是何物?” “这是鬼市刺客的信物。” 丞相惊怔着,愣愣跌倚回去,右手不自禁的捻了捻袖口。 鬼市刺客的信物! 刚刚丞相大人还只是偏头疼,现在知道了这心惊肉跳的答案,脑子里的筋差点拧炸了!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陆颜之也蹙着眉,瞄着那匣里的东西,愁思了良久。 “关于元帅今日的计划……”他说了一半,丞相大人突然一眼紧张的瞪了过来。 “关于元帅今日的计划,大人还是莫要干涉了。” “……”丞相大人一口叹的憋屈,懊恼的又揉住了眉心,“败笔!” 无奈—— 次日一上朝,君寒便递了折子,满朝文武有半数人贼兮兮的盯住司徒靖,眼底心里喊成一片—— 司徒靖却只幽幽的瞥了君寒一眼,恰对了那双冰冷含笑的目光。 他便收回目光,不再多言。 第十二章 观海司 又是一年孟春之季,江水解凝,草木初长,立春之日一场酥油小雨漫铺了京都。 皇朝初春新令——各处仙门旧址皆设观海司,四方海招司捕。 今日君寒难得休沐,大清早便让易尘追到他的书房里来看书习功课。 整整一早上,易尘追就对着枯燥的书卷,而他义父也正抬着书卷,没工夫搭理他。 再挪目光,宫璃影远远的坐在对面,看的专注,半分余光都不给他。 这百无聊赖的,终于把易尘追的瞌睡给耗出来了,他脑袋才沉坠坠的一垂,一个纸团便精准无误的砸上了他的脑袋。 易尘追乍然醒神,抬起眼来,却见他义父丢了个纸团却还目不斜视的看着书卷,仍不打算搭理他。 易尘追瞌睡醒了一半,便乖乖坐端正,老老实实一字一阅。 又过了好一会儿,屋外飞鸟惊啼,紧接着便传来叩门声。 “进来。” 舒凌推门而入,君寒抬眼见了他身影,便搁下书卷,笑着瞧住易尘追,“你们出去玩吧,午时过后在校场等我。” “好。”易尘追乖乖应着,便招呼了宫璃影,带上门,离了书房。 君寒瞧着他们映门的身影跑远后,才开口:“说吧。” 舒凌从怀里掏出折子,给君寒递了过去,“各大仙门附近的户籍和妖兽种类已整理完毕。” 君寒草草翻阅着折子,“鬼市呢?” “属下只找到五处大的,其他一些小散集暂未搜尽。” “无妨,鬼市之间多有联络,那些小散集多半也是大鬼市的属市,只要收了大的,这些小的自然顺服。” “还有一事——虽然大部分妖族都已归顺,却仍有少部分拒不登户。” 君寒将折子搁在一边,十指交起,轻轻撑住下巴,“都是些什么妖?” “渭水的河妖、西域的沙妖,还有一些北境的狼妖。” 君寒淡然勾唇点了点头,“刚开始总会有不适应的。”他顺手合了桌上书卷,“江湖上也有动静吧?” 舒凌点头。 君寒摇头一笑,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实则却挑起了几分戏谑之意,“现在的乱子也只是个开始。” “您打算怎么办?” 君寒起身走出书案,悠闲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来只有我亲自去会会他们了。”他在舒凌身边停住,“我明日上朝便向陛下奏明,尽快出发。” 合并妖、人两族的皇令便是激起人间千层浪的巨石,一时间各地涌乱纷起不歇,反对两族合并的占大多数,义愤填膺的,也袭击过观海司几次,弄丢了好些妖籍户册,莫说是各地的司捕心急火燎了,现在就连南征北战平定了无数风雨激浪的元帅大人都颇有些头大了。 虽然人与妖同为阳界凡灵,按道义来讲也是一家人,奈何这一家人打的时间太多了,突然要他们和气的进一家门自然习惯不来。 也不得不承认,妖在人间也搞过不少惨事,搞得凡人恨他们也怕他们。 历史遗留的问题君寒也无可奈何,他们非要闹也只能任着他们发泄,只是观海司绝对不是能由着他们胡闹的地方。 于是君寒让大黎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麟军三十二位部将亲领轻骑驻进各地观海司中,限期一年,震慑四方、训练司捕。 出动铁麟军之后,观海司果然安稳多了,是人是妖都不敢再轻易去犯。 舒凌翻出来的最大的一处鬼市在距东瑜城不远的一片林子里,那林子近城郊的部分已被商铺所占,临着大河也有码头,而这处鬼市就藏在远离城池的深林里,以一个小村作掩护。 君寒行事向来不爱过于拐弯抹角,搜出了这个鬼市的下落,抽了空便直接领着沧海阁和观海司上门踢馆去了。 好在这处鬼市的鬼头是个识趣的主,才听说元帅大人踢馆来了便麻溜的滚到了村口,乖怂怂的等着君寒的黑马骑士大驾光临。 君寒远远见了阵仗,稍顿了一步。 远远看去,那村口外浩浩荡荡塞了一群体格大小各不相同的妖怪,齐刷刷往这边瞧着,把路堵的严实,颇有些气势汹汹。 君寒随便点了个沧海阁人过去打探情况,队伍暂停在林中远远观望。 片刻,那独身出列的骑士便折回来了。 “什么情况?” “群妖皆愿投降,承诺绝不反抗。” 君寒长眉一挑,不急不缓的驱马前进。 那妖首便眼巴巴的望着君寒过来,身形在群妖中尤其庞大,肥头大耳的,许是只猪妖。 君寒在村口外勒马,隔了几步正要开口讲话,却见那圆成了一颗肉球的鬼头一团身便麻溜的滚到君寒马下,五体投地的,敞平了自己的背要给君寒当垫脚。 “元帅请!” “……”君寒漠然瞥了他一眼,想说的话吞回去了。 再转眼,那村口外站成一片妖山的群妖也一连串的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隐约见抖。 君寒到底没踩他,翻身从另一边下了马。 “又不是攻城屠山,投什么降?”君寒身披轻甲,连头盔都没戴。 跟在他身后的侍从替他开口让群妖起身,观海司的人收拾着便准备开始登户,而那圆滚滚的猪妖却屁颠屁颠的跟了过来,君寒一回眼,倒把他吓得脸色阵青阵白。 “你是……”君寒对他这张脸依稀有点印象。 一听君寒要认出他来,这猪妖又给吓得“扑通”一声扑倒在地,紧接着便挨宰了似的惨嚎道:“大帅饶命!小妖昔年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 君寒轻“哼”一笑,似轻蔑又似戏谑,倒是回忆起他来了,却也无心搭理,便淡淡扫了一眼,走开了。 舒凌别扭的从这猪妖边上走开,那一股子膻味掺着酒气,熏的他差点没晕过去,挥散了一鼻子恶息便追到君寒身边,问:“您认识他?” 君寒笑意未减,道:“算是昔年的一位故人吧。” 至此,舒凌便不再问下去了。 君寒进到鬼市深处,稍稍远离的群妖的嘈杂,便饶有兴致的细细打量着此处。 “这些鬼市妖气充沛,适合妖族居住,正好两族也不乐意何居在一处,就把这改成妖镇吧。” “是。” 轻描淡写的吩咐完,君寒便继续往前走。 许多年前他也曾到过这里,那时他刚从巽天逃出来,被各大仙门追杀,天地无限大,却只有鬼市这种藏污纳垢的阴沟可以容他。 想来也是唏嘘。 如此,也恰印证了君寒先前的猜测—— 他能活在这世上,完全是仰仗他娘为仙门讨伐北山君所出的力,仙门无法背信弃义的除他,却也绝对容不下他。 所以当他身俱灵力的秘密暴露时,他便成了众矢之的,仙门终于有理由除他了,再随便一查他昔年杀过什么妖,除过什么恶人,再给他扣上一个“滥杀生灵”的帽子,算是师出有名。 现在仙门除干净了,往事也可作笑谈取乐,多年盘踞在君寒心底的恨意悠悠远去,他也终于从这里头看出了点别的东西。 “其实,我很理解他们现在接受不了此事的感受。”君寒信步溜达着,微微抬眼瞧住了两只嬉闹的麻雀,“总得有个过程。” 记得有一年,巽天的那座塔被一道天雷给劈裂了,塔里镇压的妖兽趁机破关而出,适逢半夜,还真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当时宫云归已继承掌门之位。 跑出来的是一头断了条后腿的穷奇,虽然残了,但好歹也是上古凶兽,甚难对付。 最后那头穷奇被君寒给杀了,长剑从兽眼捅入颅内,剑锋从颈后破出,这一剑刺得狠,穷奇当场毙命。 君寒就是那一次暴露了自己——本该残废的灵脉却迸出了几有北山君威势的灵力。 论北山君,也是仙门的噩梦。 他隐忍了这么些年,似乎也向来期望着巽天某日突遭灭门之灾,那天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出手挽救了山门。 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他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杀一头如他所愿搅乱巽天的凶兽,更没想到自己有胆量迎着兽口而进,奋不顾身的将性命悬于穷奇齿间将那把剑刺进去—— 如今身经百战、视生死如常事的元帅再回想起当年自己杀了穷奇之后那心慌意乱,甚至连手都在微微颤抖的窘态时,禁不住笑了出来。 一笑却有苦涩。 那拼死一扑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倘若当时怜音不在他身后,他倒是很乐意看着巽天满门在穷奇的搅扰之下混成一锅乱粥,若待到次日还能见满地鲜血的话,倒也不失美妙。 怜音…… 君寒忽觉自己可笑的紧,便摇了摇头,本有话要对舒凌讲,临到嘴边却又退回了。 当时,他除了心慌意乱也还有点别的东西,比如穷奇才咽气时,他乍然想起自己的灵力暴露了,等穷奇的尸体慢慢凉透,他的心也凉了,曾经所努力的一切,终于在这奋不顾身的一瞬后,化为乌有。 然后果不出所料的,他被押进了锁妖的仙笼里。 如今,他倒也不怨仙门恩将仇报,他明明斩妖有功却反倒被判了死刑,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未感激过仙门对他的不杀之恩。 双方彼此都认为对方的怜悯是鳄鱼的眼泪,于是下杀手时也就不存在什么犹豫。 第十三章 宿主 君寒身俱灵力的秘密暴露后,他以往偷偷下山去鬼市的事也就被顺藤摸瓜刨了出来,宫云归素来是个心软的人,所以最初,他只打算废除君寒的修为,并不想取他性命。 这大概也是君寒唯一愧于他的地方。 可仙门百家却半点也容不下君寒,宫云归到底没扛住那压力,还是下了诛杀令。 即使是凶残的野狼也会有心灰意冷的时候。 巽天的仙笼在镇妖塔里,深压在地下,如镇妖塔的倒影一般,是反嵌地里的妖塔。 也就是这次,君寒发现了鬼星的秘密。 不过以他当时的情况而言,他着实无心再想这些了。 君寒被关在仙笼最深处,阴寒透骨、漆黑无边。 仙门的这个决定本就在情理之中,也在他的预想里,可不知为何,当这合情合理的结果真正落到眼前时,他的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寒,甚至有些心痛。 果不出所料的,他在仙门眼里只是一个遗留的祸患,无关乎他是否滥杀生灵,也无关乎道义。 还真是令人心寒呐…… 最后的一丝幻想与懵懂也被打破了,自那之后,仙门留给他的便只有无尽的痛苦。 寂静无声里,君寒一不小心又想起了他师父—— 想起这个从没对他笑过的人某日却柔和的抚了他的头,然后用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描了个图案。 君寒傻傻的冲他师父笑,满心欢悦。 到了晚上,明月才挂上夜幕,那绞烂心肝、痛入骨髓的折磨便来了,然后他的左手便烙上了这枚符纹。 忆此,又是一阵寒意漫上心头。 让一个人在绝对的寂静里等死实在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君寒戛然止步,这一回神,竟已走到了鬼市的尽头。 舒凌一直都默默跟在他身边,像是空气一样,而当他从往思旧忆里抽回神来时,这家伙又是一个很好的论事伙伴。 “武力不能解决所有事情,但武力却能让很多事更容易解决。”他突然这么没头没尾的一说,舒凌没摸明白意思,便问:“元帅有何打算?” “你可知‘鬼星’?” “就是传说中‘泣血而亡,饮血而生,啖世之仇,如天降罚’的鬼星?” 君寒点头。 据传鬼星本为凤凰,因犯了天规而被贬降人间,适逢乱世、民不聊生,它祈求归往天界,天庭许可,条件便是辅佐贤王平定乱世。 “十年烽火平,桑田广沧海,百年见贤灵,辅朝世安稳。”——这事,听起来就不那么容易做到。 不过鬼星运气好,还真撞上了这么一位贤人,此人名唤子孚,出身贫寒却志向高远,天生臂力过人,十五岁从军,军功显赫,二十五岁便成一代名将,治军有方,善待百姓,确是个千古难求的贤良之才,遂被鬼星看中。 鬼星本为凤中战魂,有它相辅,子孚十年便统了天下,登基后勤于朝政,休养生息五年,百姓开始安居乐业,盛世之景初荣。 子孚在宫中植了一株梧桐,鬼星便栖于梧桐,等待着重返天庭。 许是上天非要跟鬼星过不去,子孚称霸七年,旧伤成疾,半年后逝世。 凡人寿数本也有限,千秋伟业从来不只是一人的功劳,可是子孚死的太早了,当时的天下尚未完全安定,王位一空,昔年的乱局立马卷土重来,各方势力纷涌叠至,不过朝夕便将鬼星和子孚苦心经营的盛世给打成了一盘散沙。 天罚重降,鬼星不堪此辱,一头撞死在不周山。 奈何凤凰本为不死鸟,一朝涅磐重生却堕了魔道,一反天常成了凡间数千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 鬼星的传说实在是一部沉痛且厚重的血泪史。 子孚的死到底是天意还是人祸谁也说不清,但不管怎么样,这个话题总归不那么吉利。 “鬼星之魂不死不灭,若注入武器之中,纵横天下不是难事。” “……”舒凌怔住了,“鬼星之魂不是下落不明吗?” 鬼星确实是被仙门给讨伐了,只是仙门并未对外公布过结果。 君寒突然想起来,关于鬼星的事他只交代给了沧海阁,舒凌应该不知道。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在巽天找到了鬼星之魂,现在,他就在我手上。” 舒凌一张嘴张的老大,半天才放出一声:“啊!?” 君寒淡转了一眼瞧他,悠悠挑起一眉,“不信?” 舒凌又怔了好一会儿,蓦然发觉自己在元帅面前失了态,便忙定回神来,“属下不敢。” 君寒泊然一笑,道:“鬼星自己逃出了镇妖塔找了个宿主。” “怎会如此?” “因为仙门撕裂了它的灵魂,它无法再浴火重生,所以需要找个命格相合的宿主寄魂。” “如此,直接将鬼星之魂剔出,再找位善于注灵的铸炼师……”舒凌话至一半,君寒便悠悠瞧过来了,眼中神色莫名。 舒凌顿了一下,“不行?” “鬼星的残魂至多只能打造一把武器——一把毁天灭地、惊世骇俗的武器,”君寒瞧着他,“给谁用?” 舒凌愣了一下,“那元帅的意思是……” “当然是用鬼星之魂打造一支军队。” “……” 那不也是毁天灭地吗…… “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想办法把鬼星之力融入到铸炼术之中,而前提,便是完整的鬼星之魂。” 这个想法实在很不可思议。 “可残魂要如何修复?” “它自己会修复,别忘了,它已经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宿主。我只要想办法加强就可以,而你……” 舒凌惊了一下。 君寒扫了一眼他脸上的错愕,笑道:“你只需要帮我招揽铸炼师,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舒凌松了口气。 说了这么半天,舒凌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弄明白。 “鬼星选中的宿主是谁?” “尘追。” “……少爷?” 君寒淡淡点头,“他的魂或可补全鬼星。” 舒凌心弦冷不丁打了一颤,“那岂不是……” 要将一个灵魂注入器物之中,必然有所取舍,而取舍之法便是割灵裂魂。 皮肉之苦尚且叫人痛不欲生,撕裂灵魂的痛该是怎样令人生不如死…… 残魂初寄于宿主体内时,两魂尚且分离,要取出鬼星之魂而留易尘追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君寒的意思明显就是要等鬼星之魂自行修复完整之后再下手,并没有念及易尘追的性命。 当然舒凌也知道,他的元帅从来不是心存柔暖之人。 若这世上确有极寒无双之物的话,当能与君寒的心相提并论才算名副其实。 可舒凌还是想问一句:“那少爷总有一天,也要祭于炼炉吗?”自然也是明知故问。 君寒闻言神色无变,仍淡然笑着,却还是但有但无的轻轻叹了口气,“可怜的小猫。” “……”舒凌不再有话。 两人走尽了鬼市便又折返回去。 “对了,过两天这些剩下的事就全权交由你来办。” “元帅要去别的地方?” 君寒默认,接着道:“袭击观海司的大多是凡人,且甚有组织,应该不是一般的江湖散客。” “元帅怀疑是江湖门派闹的?” 君寒点了头,负手一叹,眼底不易察觉的拂过了一丝倦色,“江湖之人远离朝纲,有自己的行事章法,却也不能让他们太过自由,国法在此,谁也不可逾越,是时候跟他们讲道理了。” “您打算怎么办?” “此事由沧海阁来出面解决。” “嗯。” “还有……”君寒稍稍一顿,“你若回京早,就帮我给尘追安排位先生——最好是名家大儒,不说一定要德高望重,至少也得有点真才实学,那种没用的书生就算了。” “您觉得城西的张仲卿先生如何?” “张仲卿?”君寒一时想不起来。 “就是那位曾游说离间了漠北诸国的张仲卿先生。” 这么一说,君寒便想起来了。 张仲卿曾辅助北燕王平定了北方游牧民族,虽然是个提笔杆子的文人儒客,却也不乏武者的勇气,平得了大风大浪,眼界自然也开阔,倒是个启蒙的不错人选。 舒凌见君寒久久不言,便又补充了一句:“张老先生是如今京城中最有名的大儒,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还是不错的。” 君寒轻轻挑了眉梢,却从这话里翻出了点别的问题。 “如今有真才实学的人已经如此之少?” “大概吧……不过张老先生也有几个不错的学生,只是不大有名罢了。” “陆颜之也是他的学生吧?” “嗯……” 君寒另有思忖的点了点头。 “你回京就带着尘追亲自去拜访张先生,请他收尘追做学生。你和徐达就亲授他武学,还有那个丫头。你们没空时就在军中找几个有耐心给他们陪练,不可懈怠。” “……是。” 两人兜兜转转又绕回村口。 君寒见了一片嘈杂便觉有些心烦,挪开眼,便望着天空,见了一眼湛蓝。 此处位于东瑜城南面,与北面的沧海阁搁了一座城便似隔了一个世界,北门外的杀伐之冷此处没有,却将沧海阁的深寞拾了个分毫不差。 傍晚,君寒便回了沧海阁。 第十四章 访贤 君寒此番离京又耗了将近半年,观海司的战绩却渐渐传回了京都,崇拜元帅的人对此自然津津乐道,可对丞相大人而言,这消息却如利刺一般在心里捣鼓,弄得他忧心忡忡、百般不是滋味。 丞相大人告了几天病假,没多大事,就是偏头疼的老/毛病闹得有点厉害,加上心情郁结,实在没精神去上朝。 没有丞相和元帅争辩的朝堂,实在跟闲集会没什么区别,文武百官有事的说事,没事的干站着半打瞌睡,耗他几个时辰等小皇帝也乏了便自然而然的退朝,上不上的压根儿没什么区别。 这也是压得丞相大人心力交瘁的一个大问题。 为什么没法制裁君寒,就是因为他俩就是朝中一文一武两个顶梁柱,他俩随便倒一个,这国都得完,谁让那龙椅上坐的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崽子。 司徒靖半倚榻上,散发长叹,本来没多大毛病却愣是给叹出了几分病入膏肓的意思。 原先,他想着,若能除掉君寒这个不定时出乱子的大祸患,军权这方面朝中也不是没人能握,虽然没有君寒那么能打,但至少不会像他这么危险——即使朝中没有足以胜任铁麟军主帅的将才,那远在北疆的北燕王亦是军功无数,镇守北方多年,相安无事…… 可这次观海司的事却让丞相大人看清了,君寒无人能替,或者说他的位置压根就不是一个人能替得了的。 此人确如先帝所言那般,文韬武略俱成,可攘外,可安内。 “啧……”司徒靖怪难受的按住两侧太阳穴。 这一不小心想的有点狠了,头疼的难受。 “大人?”一旁的侍女见状,忙前来问候。 司徒靖摆摆手,将她挥退了。 君寒几乎将一国之重都担在了肩上,是栋梁的作为,可他偏偏又不像个忠臣。 将一国的命脉尽托付在一个让人捉摸不透又看起来野心勃勃的人身上,他这个丞相实在没法放心。 “大人,”侍女在屋外敲门,“陆先生求见。” “哦,你让他等一会儿。”应着,丞相大人便麻溜的起身穿衣,动作利索,半点不像是生病的人。 陆颜之来的正好。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书房也闷不住,陆颜之便在凉亭里候着丞相大人,却坐不住,便在亭中踱来踱去。 丞相大人心里揣了急事,赶得也甚匆匆,三步并两步的往亭中赶,陆颜之却还是等不及他进亭,一见他就忙着迎过来了。 “大人,最近观海司的事您都听说了吧?” 那能不听说吗? “说你知道的。” 两人行步匆匆,转眼又回了凉亭。 “元帅或许这一整年都不会回来了。” “为何?” “现在观海司的事理顺了,他又准备召开江湖大会,最近正张罗呢。” “江湖大会?!” 丞相大人这一嗓子吼的他自己脑筋抽抽,脑袋里突然跟塞了根锥子似的,绞得他差点一步没站稳。 “大人……”陆颜之忙扶着丞相大人坐下,“您现在可千万不能倒。” 丞相缓过劲来,“你跟我说说,他要开江湖大会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统络江湖势力,以保他的计划顺利进行。” 丞相大人扶着椅栏郁结一叹。 君寒手握虎符,在朝可令三军,在野可统江湖,如今又多了个观海司,照这么下去,这天下哪还有人制约得了他…… “另外还有一事。” 司徒靖已经心神无力,便杵着脑袋,漫不经心道:“说。” “三日前舒将军回京,一回京就带着元帅的义子去拜访了家师。” 司徒靖又怔了一下,“张仲卿先生?” “正是。” “他去拜访张先生做什么?” “似乎是让元帅的义子拜师。” “张先生收了吗?” “家师称近来身体欠佳,没见。” 司徒靖又沉沉思忖了片刻。 这倒也没什么。 而陆颜之却是一脸忧色,司徒靖瞥了他一眼,笑问:“你怕君寒会对张先生不利?” 陆颜之犹豫了片刻,“家师年事已高,他要是拒绝的话,我怕……” 这话倒提醒了司徒靖。 “我去见张先生。”说着,丞相大人便起身。 “大人?” 丞相大人匆匆更了衣便带着陆颜之前往张仲卿住处。 两人在马车里,又思忖起来。 丞相道:“一会儿我们尽量劝张先生收那孩子为徒。” “可家师素来厌恶妖族异道,恐怕不那么容易说动。” “所以才说尽量啊。” 张先生的住所在城西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往来行人寥寥,算是京城里最清静的角落。 两马驾的简装小车悠悠停在一扇单开的小门前。 马车停稳,丞相大人敛袍下车,却才挑起了车帘子便怔住了。 小巷里,两车迎头相会,丞相大人定在车门处,半惊半愕的瞧着对面,舒凌从车里把那娃娃托扶下来。 司徒靖轻轻一咳,敛去一脸的错愕,平静的走下车来。 陆颜之紧随其后,同样一怔。 舒凌拱手行礼:“见过丞相大人。” 易尘追见舒凌这么行礼,便也学者模样拜了丞相大人一礼。 “舒将军多礼了。”丞相大人笑的和善,便落下眼来打量着跟在舒凌身后的这个娃娃,“这位想必便是帅府的小少爷吧。” 舒凌一笑。 原以为能当君寒儿子的娃娃怎么说也得是个凶神恶煞的小狼崽子,没想到居然长得如此玲珑可爱,不像小狼崽,倒似只羊羔。 这么一个孩子真的能在君寒那个魔头活阎王手上过活? 丞相大人打量的时间有点久了,看得易尘追稍有些不自在。 丞相大人方过不惑之年,眉间有三壑,不笑时便是一副严肃模样,多少有些令人怯畏,但若笑起来,还是挺慈祥的。 “二位也是来拜访张先生吗?”舒凌笑问。 司徒靖笑回:“巧了。” 舒凌敲开了小院的门,便笑着抬手作请,“大人先请。” 司徒靖笑而回礼,便抬腿先进了门。 陆颜之惴惴不安的跟进前,瞟了丞相一眼,丞相大人便稍稍眯了眼,示意了摇头意思——无妨。 今日双方都得偿所愿的见到了张先生——许是因为丞相和陆颜之都在。 果如陆颜之所料,张先生见舒凌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来了三天,易尘追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张先生,便在大人们相互对礼时悄悄多打量了几眼。 张先生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样瘦弱,反倒却有一副不似文人的魁梧身形,虽已苍老略显佝偻,却还是很精神,半点不像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 城隅小巧的简屋里塞进五个人,空间稍显紧凑,却正好是交谈的距离。 张先生将来人挨个打量了一遭,便笑,“先前老朽有疾在身,不便见诸位,多有失礼还望见谅。” “是晚辈叨扰了。” 易尘追坐在舒凌身后,觉着此间气氛稍有压抑,便闷沉沉的,不敢说话。 张先生却注意到了他,于是捋着花白的胡须,道:“便是这个孩子?” 司徒靖见他打量这孩子的神情稍有疑顿,便赶忙和礼道:“这孩子瞧来仁厚,眼中却有精光敛敛,想来是个聪慧的孩子。” 易尘追疑怔怔地瞧了丞相大人一阵,懵里懵懂的,有些摸不透所以。 张先生没讲话,只细细打量着这娃娃。 舒凌稍有些出乎意料的瞧了丞相大人一眼,便拱手请道:“望先生能收我家少爷为徒……” 张先生搁下手来,“我有几个问题想单独问问小友。” 丞相见张先生松口似乎肯收这孩子,便自觉地起了身,笑道:“既然先生要单独测问这孩子,那我们大家就先去屋外回避吧。” 舒凌让丞相大人的这股热情劲儿给惊到了,神没晃过来,身子却已乖乖跟着站起来了。 “诶……?”易尘追一听自己要单独留下受问不禁有些慌张,于是追了一眼去瞧正在关门的舒凌。 舒凌冲他握了握拳,无声鼓励罢,便拉紧了门。 易尘追轻轻一叹,正回身来,稍稍垂着头,等候测试。 “你,抬起头来。”张先生稍敛了笑意,神情却和蔼。 易尘追乖乖抬起脸来,“先生……” 门窗皆闭,屋中光线稍暗,却是这孩子的一双明眸澈亮如晶,目光炯炯却润柔如水,眉长而锋敛,不甚凌人,潜有不凡气度,却与君寒截然相反。 这孩子果如丞相大人所言,眼藏精光,瞧来仁厚却非憨实。 这一番打量下来,张先生还算满意,便道:“山中有兔有虎,兔为虎猎,草为兔食,何如?” “……”易尘追愣了一下,稍有色惭道:“兔食草、虎食兔皆为天经地义,不如何吧……” 闻言,张先生浅笑,又问:“为保兔而屠虎,可否?” “不可。” “为畜虎而敛兔,可否?” “不可。” “若强令虎兔为友,又当如何?” “……这不可能吧……” 易尘追这一答却彻底逗笑了张先生。 于是易尘追只能傻笑着挠了挠脑袋,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了。 片刻,张先生笑罢,便摆了摆手,“今日你且先回去吧,明日辰时来我院中,咱们再好好讨论这虎兔同山的问题。” 易尘追怔了一下,“先生打算收我了吗?” 张先生点了点头,“便算你我有缘吧。” 第十五章 一论风云 易尘追在里头待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出来了,他先窜出屋来,而张先生便站在他身后。 舒凌见之,便拱手作礼,“先生。” 张先生双手拢垂在袖里,“便劳烦舒将军明日辰时将这孩子送来。” 舒凌一怔,便忙欣喜道:“末将之幸。” 至此,沉默了良久的陆颜之才暗暗松了口气。 张先生亲自送着诸位出了院,却在门边留住了陆颜之。 两辆马车背驰而去,待一路尘烟落定,张先生才领着陆颜之重归了院里。 “老师可是有事要吩咐。” 张先生摇了摇头,领着陆颜之返归屋内,坐定了,方才开口:“你做丞相大人的门客多久了?” “快有五年了。” “你觉得丞相大人如何?” 陆颜之愕了愕,不知如何作答。 张先生却笑,“没让你议论大人的是非,只是想问你,因何愿为丞相大人的门客。” “世人只知元帅平定四方、开疆拓土,却时常忽略了丞相大人在朝安邦稳局,自接任丞相之职以来,尽心尽责、恪尽职守,呕心沥血、整肃朝纲、提拔能人志士,十年变法以正律制,所行均为中正之事,正是良臣之典范。” 张先生微微颔首,眉头稍蹙着,听罢,便道:“丞相大人恪守臣纲,可惜当今为君者却非‘君道’之主。”评罢,他又问:“你觉得元帅如何?” 陆颜之犹顿了片刻,道:“元帅军功不凡,今世若非有他镇守中原,大黎绝无今日繁象。” 张先生捋着胡须,未明态意,却问:“我闻先前有人遣杀手刺杀元帅,这主意,可是你出的?” “……”陆颜之给这一问吓得脸色一白,稍稍抚平了些错乱的心弦,便羞愧道:“是弟子糊涂。” “如你方才所言,朝中若无丞相,大黎朝纲难稳,沙场若无元帅,大黎难得盛世——如此看来,他们二人缺一不可。” 陆颜之静静听来,确是此礼。 “你可否告诉我,丞相大人为何忌惮元帅?” “老师也见过元帅本人,当知此人生得狼势虎威之相,恐怕未必甘于人臣之位,丞相大人畏的便是他隐而不宣的狂志。” “你可知,自古以来,盛世之朝多半毁于无端猜忌之中。” 陆颜之突然蒙住了——听老师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为君寒开脱? “当今陛下年岁尚小,真能稳住朝局的只有这一文一武两位大人,也正因有他们,我们才能看到如今这盛世,才不至于因国君年幼而遭外敌侵袭。” “可是君寒手段毒辣又俱城府,形事诡谲,旁人根本无法捉摸,我们又如何确定,他当真不藏野心……” “……”张先生幽然一叹,甩过一眼——孺子不可教也! 陆颜之愕然一语噎在喉口,仍没明白过来。 张先生摇了摇头,叹着数落道:“你啊,脑筋就是太死板,世上岂有那么多非此即彼之事?你怀疑元帅包藏祸心,便一刻也坐不得的要将他除去?若将心智尽用在这些尔虞我诈之事上,如何能辅佐贤良?” 陆颜之突然被他老师给数落蒙了,忙问:“弟子所言可是有不妥之处?” “岂止是不妥!” “……”陆颜之垂头敛眉,“还请老师指教。” “先帝英明神武,临终之前,将辅佐小陛下的重责共交于这两人,其中深意不可不察——丞相素有识人之能,如今朝中能堪大事者,多为丞相一手提拔,” “是。” “而元帅,征战沙场、所向披靡,这不单是因为他本人勇武非凡、治军有方,更重要的是,他善于雕琢人才。方才那位舒将军大家都认识,亦是举国公认的可担大局的良将之才;还有那位徐将军,若非元帅培养,只怕如今还是山野莽夫一个,可你看他,战绩不凡,谓之大黎第一勇士——你以为,这两人今日之成,靠的仅仅只是运气?” 经张先生这么一点拨,陆颜之随即便明白过来了。 他们的确都低估了君寒的本事,他培养出了的又岂止是那一票闻名在外的猛将,还有那令人闻风丧胆、所向披靡的铁麟军亦是他一手栽培。 “老师的意思,是该让这两位大人握手言和、共治朝堂?” 张先生点了点头,却只认可了一半,犹有别意挂在眉梢。 “可是君寒此人,不可不防?” 张先生又点头认可了,接着便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可知此语精华何在?” “知己知彼,诚以服人。” “没错。”张先生目光略沉,稍稍敛住一脸城府,“元帅之心旁人揣摩不透,此局只破亦不在元帅本身。丞相之所以忌惮元帅,原因无非有二,其一,元帅智谋无双、手握重权;其二,便是因为元帅无人可替。” 至此,陆颜之恍然大悟,“弟子明白了,只要能减轻元帅在朝的分量,所谓威胁便不复存在。” 这回,张先生终于点头完全认可了。 “如何减轻分量?” 陆颜之拱手道:“只要朝中有人能够替代元帅即可——便是让两位大人合作,养出一批良才。” 舒凌的信不日便到了沧海阁,君寒阅了信,便顺手搁入一旁的信匣里。 今日徐达来向他汇报观海司的情况,正好也赶上了这个好消息,便在一边傻乐,道:“想不到少爷还真能被张老先生看上,听说他老人家都好几十年没收徒了,京中不少达贵公子都被拒之门外,咱少爷还真有福分。” 君寒浅笑未答。 徐达这家伙如今虽贵为大黎第一勇士,又是名将一员,但骨子里那股糙劲儿是半分未减,好话坏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全都不够意思——当然铁麟军上下对他这毛病都早已习以为常,君寒也向来不同他计较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 徐达在君寒的书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便走了。 酉时,君寒劳累了一天也有些乏了,恰好手头事宜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便起身离了书房。 却还没沿廊走出一步,便有个黑甲院的武士急步进了院,脸色却有些犹豫。 君寒止步 “阁主……” “有事?” “嗯……那孩子病得有些严重,我代紫魅大人来向阁主通报一声。” “……” 君寒沉默了一会儿,“什么病?” “大概是染的风寒。” “请大夫看了吗?” “看了。” 君寒淡淡挪去一眼,心坎似乎揪了一下,“不行?” “也不是,只是婴儿身体娇弱,在阴冷的环境里,难免有些……” “……”君寒颜色沉了一下,一时没想出怎么答。 那武士便斗胆问:“是否先放去夫人那?” “……嗯。” 那武士再一拱手便退下了。 “等一下。” 那武士又回来了。 君寒皱着眉,像是百般不乐意的,背过身去,“先把她放到我这吧,再把大夫请来。” “是。” 那武士应罢便出了院,君寒站在原地,莫名有些后悔了。 他一头专擅长于打仗杀人的野狼哪会带什么孩子——还是个一不小心都能抖碎的婴儿。 于是,他又犹豫着要不还是送到怜音那吧…… 然而这个想法却才冒头就被掐灭了。 这要是给怜音知道那孩子生病了,指不定又要以为是他虐待的…… 想到这,君寒不禁冷讽一笑,心想:真该让你知道什么才叫虐待! 今日,怜音在露台上见有人将孩子抱进了君寒屋里,心下一落,莫名有些慌张。 却在她伸着脖子想将情况打量清楚时,君寒闷不作声的开门进来了。 怜音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便回过身去。 君寒却什么也没说,兀自往桌边一坐。 怜音愣住了,便走进屋来,看了他一会儿,惴惴不安的,问道:“你不是要年底才回来吗?” “沧海阁有点事,处理完就走。” “孩子们呢?” “留在京城。” “哦……”怜音淡淡应罢,便犹犹豫豫的转了身,哪知君寒却冷不丁来句:“过来。” 不得已,怜音只好走到桌边坐下。 君寒只把她叫过来,却仍旧不讲话,仿佛是执行任务来守着她一样。 那院里,沧海阁的仆从正领着个郎中匆匆进了君寒的院子。 “你把月儿……”怜音试探着才问了一半,君寒就一眼横了过来,冷冷一刀就摄得怜音闭了嘴,也挪开眼去。 君寒莫名揣了一肚子鬼火,发不出也压不下,来的莫名,烧的诡异,幽幽燎着他的肝肺,灼了他满心的烦躁。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君寒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怜音莫名其妙的瞥了他一眼,“没有。” “嗯……”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他始终沉静的望着另一边,怜音先是但有但无的打量他,没多久,就不自禁瞧得专注了些。 君寒不说伤人的话时,也还是很讨人喜欢的——至少以前是这样的。 可惜过往尽如云烟,贸然再忆起,不禁有些凄寒。 君寒没坐多久便又走了,外头不知几时开始下了雨,他出了阁楼便冒着雨走了。 雨势初起,天间却隐有雷息,浓云密布,瞧来该是仗大雨。 第十六章 渡河 东瑜城向来都是水多的,城里穿行了三条河,到了雨季,瓢泼大雨更是下的连绵不绝。 已经接了三天,都快把城淹了。 偏偏江湖大会的地点就选在东瑜城外的孤风山上,不远处便是沧海阁所在,欲进山还得先渡河。 此山亦是沧海阁登顶江湖首尊之处。 今日午时,雨稍停了片刻,湿气未落,润得空气格外清新,数日不曾露面的太阳终于也剥了浓云掩盖,撒了柔辉,在天边挂了道彩虹。 彩虹恰好就架在孤风山上。 君寒在黑甲院的高阁里,正可俯瞰整个沧海阁。 “阁主,”来者行了礼,便道:“安插在各派的眼线均已受命。” 君寒微微颔首,“城外的河,水位涨了多少?” “一尺。” 君寒抬眼瞧了天间渐散的云气。 江湖各位帮主已陆续到达孤风山,距离江湖大会还有两日。 近两日西南风盛,水汽难凝,雨过即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等我到了山顶会堂,你们就开始行动,准备妥当后便在山下待命。” “是。” 简单吩咐完,君寒便抽身离了阁楼。 早在君寒训出铁麟军之前,沧海阁便建成了,且一现世便在江湖上掀了轩然大波—— 先是君寒本人独挑了江南五位侠领,接着便是他亲手培养的四个杀手,五天击杀十五位江湖名士,其中还有几位名门公子。 这腥风掀得惨烈,沧海阁便被数大门派接连讨伐了三个月,至东瑜城北、孤风山,君寒一举将联手的三大门派围逼于此山之巅。 其中便有当时的江湖首尊——蜀中唐门。 然后,沧海阁就得到了首尊的位子,唐门之主就此隐退,十年前因病而亡,如今执掌唐门的是他侄子,唐申。 如今沧海阁有什么动静,闹腾的不光是江湖,就连寻常百姓都爱伸着脖子来凑个热闹。 尤其今日,唐门的马车从东瑜城中过,城中百姓无不驻足观看。 未时一刻,君寒左右带了两个随从便简装出了沧海阁,怜音在安阁中瞧着他出去。 天间艳阳高照,地上的水却尚未凝干,于是天地相映,共衬了一道明媚。 唐申的马车正好从沧海阁后门驶过,恰有一阵徐风携着雨后芬芳拂上安阁,隐约带了一丝清冽。 怜音本欲回屋,此风来时稍顿了一步,回眼,却察不见端倪。 车中并不只载了唐申一人,他身边坐了个家仆打扮的人,脸貌瞧来甚年轻,利眼剑眉,气度半分不似家丁。 “君寒这次明显就是摆了场鸿门宴,想必入了山就不那么容易出来,江湖门派尚且如此,何况李兄……李兄当真要随我一同入山?” 被唐申唤作李兄的人名唤李天笑。 李天笑点了点头,“不论如何,必须走出这一步,否则仙门百家,污耻难雪。” 唐申摇了摇头,眼中亦蹿起一抹狠色,“众人皆知君寒心狠手辣,却没想到他竟能凶残至这等地步!”厉罢,又叹,“也罢,事到如今,不肯随波逐流,便只有铤而走险一途了。” 两人谈话间,马车已在河边停稳,下车却见君寒在同岸不远处冲他们笑。 唐申挂着张不冷不热的漠脸,拱手先向君寒行礼,“君阁主,别来无恙。” 君寒亦拱手回之,“既然碰巧会面,不妨同船共渡?”他说时,一条渡船正泊岸边。 唐申心里咯噔一落,却还是稍有平静自如的应了。 君寒颇有涵养的候那两人先上。 端的一手好道貌岸然。 李天笑半垂着头,尽量不想在君寒面前露脸,却还是不慎,脚下绊了一下,恰被君寒托住了胳膊。 “当心。” “多谢……”李天笑强绷着弦收回手来,君寒却尚有几分兴趣的在他身上留了一眼。 船上,唐申留意了君寒带来的两人——虽然沧海阁的衣裳将全身上下都包的严实,脸上还戴着张黑铁面具,连相貌也无法窥视,但从他们身上的杀气来看,这两人定是君寒亲手培养的那四个杀手其中之二。 这三人加在一起,着实不好对付。 君寒渡水的全程都望着水,似乎半点也没有留意他们俩。 这一程,那两人的心都不约而同的悬在嗓子眼,君寒哪怕只是清个嗓子的动作都能惊得这两人打心眼里蹿起寒意,强镇着神才没跳起来。 李天笑沉沉压住一口气,似乎平下了心绪。 渡船泊岸,君寒亦先出了船舱,那两人跟在其后,绝望的发现,接下来的山路他们似乎还得与君寒同乘一辆马车。 这可实在不妙。 “请。” 唐申无可奈何,只得干涩一笑,上了车。 君寒微微偏头,随行的其中一人便凑上前来。 “看来要提前了。”他轻浅一言,听语者即会意,“明白。”应着,便要抽身去办事,君寒却一抬手,止了他的动作,“但还不是现在。” 孤风山常年风涌不止,风过山林呼啸如哨,许早之前,君寒便遣人在这山中铺了一条道,循的还是当年沧海阁围攻江湖各门时在山林间踩出的道。 君寒淡有兴致的瞧着窗外的山景,道:“此山景盛便在夏时,二位若有兴致,大可在会议结束后留赏几日,沧海阁很乐意接待二位。” “多谢阁主盛情,只是在下门中事务繁忙,恐怕只有日后叨扰了。” 君寒一笑,“想来也是,唐门领辖汉蜀之域,家大业大,事务自然繁多。” “怎及阁主权倾天下。” 君寒淡淡转回眼来,唇边仍挂着一弧笑色,轻浅道:“门主也是时候养几双办事的手了。” “阁主说的是……” 君寒又瞥了他身边的人一眼,对方却极力的回避着他的眼神。 片刻,君寒淡淡收起目光,又望向窗外,林影层剥之后,终于见了那处孤立山峰之上的会堂。 车帘被风掀起一隅角缝,让唐申瞥见了车轮滚过的砖地,不禁的,那幽隐潜藏了十余年之久的屈辱攀上心头。 唐申眼底掠过一丝恨意,君寒淡淡扫过,却余唇角一抹笑意。 马车停在会堂院门外,即有一位着沧海阁玄黑软甲的武士近前迎这几位下车。 沧海阁虽然名义上还是个江湖门派,但其中管理、训练之法皆仿的是军中制度,若认真计较的话,沧海阁的实质也算是个军团。 唐申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弦进到院里,本以为这里头该是戒备森严,想不到竟没几个武士。 却是身后院门一闭,院中气涌陡然凛冽,一股强烈的直觉让唐申甚觉背后杀气阵阵,冷飕飕的,似有恶狼窥视。 他没控制住,回过眼去,君寒却正拱手向他作礼,“距大会还有两日,二位舟车劳顿,还请好生歇息。” “有劳阁主……” 然而越是沉寂,唐申心下便越是难安。 双方背道而去,等躲过了君寒,唐申便连忙拽着李天笑嚼耳朵道:“此番之局恐不易破,你我不可同时陷入君寒的圈套。你今夜寻机离开,接下来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留唐兄一人在这……”李天笑忧心忡忡的,话尚不及一半,便被唐申示意止言。 “此处并非只有我一人,我与诸位帮主早已暗中联络,计划也已商量妥,李兄不必担心。倘若我确遭不测的话,也请李兄一定要将我的手信带回门中。”说时,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函,悄悄塞到李天笑手中,随后便拍着他的手,沉重道:“一定要带到。” 唐申自知城府不及君寒,唐门的实力也远不足以与沧海阁为敌,于是他早在出门前就在门中安排妥了后事,又写了一封手信以作联络信号,而东瑜城中也早已埋伏了五家派众。 只是没想到,居然在半途就碰上了君寒。 君寒心思缜密,唐申也是怕动静被他察觉,这才不得不留个后手。 李天笑握着信,沉默了片刻,“也请唐兄万勿轻践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未到万不得已之际,切莫孤注一掷。” “李兄放心。” 夏至之夜,虫啼不歇,恰好空中残月辉浅,李天笑更了一身夜行衣,掩身檐梁阴影之中,待寥寥巡队错开,便择了最暗一隅越出院墙,没身林叶之中。 君寒静坐窗边,原本执着书卷在看,却警敏的察觉了窗外院里一声轻浅的风响,旋即便淡淡挪了一眼瞧向紫魅。 君寒长眉悠悠一挑,递了个眼色过去,紫魅立马会意,颔首一礼便离屋而去。 第十七章 契约 此番上孤风山参加江湖大会的统共也只有五家名门,亦是中原各方的江湖头领。 过多的小派君寒无心搭理,只要这五家大的乖乖听话,那些小杂鱼自然不在话下。 山顶会堂空间敞大,只容了六人便显空阔。 君寒往东主正位一坐,问候了两句便道:“想必诸位门中事务繁杂,我也不想耽误大家的时间,便就此长话短说——今日召诸位来开江湖大会,并非要讨论什么复杂的事情,只有一个简单的小问题,只要诸位与朝廷签个契约,自然就解决了。” “莫非阁主想替朝廷将我们招安?”讲话的帮主生了一脸横肉,全身上下肌肉虬结,往哪杵都像堵墙,他满脸鄙夷的瞧着君寒,不屑道:“可惜我们这些人天生就不是吃官饷的料!” 君寒泊然一笑,淡淡然的瞧着对方,“魏门主多虑了,我若想招安诸位的话,早在第一次来这孤风山时就办了。” 这话生生就是挑火的柴,此火却非烧心怒火,而是燃命的鬼火。 堂下面面相觑一阵。 “那阁主究竟想同我们定什么契约?” 君寒起身,负手在堂中缓步溜达,“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诸位如何整治帮派、相互间的恩怨情仇朝廷从不过问,你们有你们的行事法则,我可以尊重。但是,国法在上,倘若你们的情义规矩一定要同朝廷律法作对的话,那我就不得不问了。” “阁主何出此言,莫非我等有行忤逆朝廷之事?”唐申咄咄一问,君寒当即便一记冷眼掷来,“莫非唐门主认为,只有犯上作乱才算违法吗?” “阁主又何必强扭在下之意,在下只是想说,就算要兴师问罪也得师出有名吧?” 君寒轻声一笑,“兴师问罪?唐门主可见我带了一兵一卒?既无兵卒又哪来的‘师’?”他重新坐回位置,道:“前些日子,有人袭击各地观海司,致使大量妖籍户册遗失,此举直接妨碍朝廷行事,光这一条就足够我与各位谈谈了吧?更别说先前的桩桩件件,若要细数,只怕诸位抵上全家的脑袋都不够偿罪。”他冰冷语气却搭了个和柔轻浅的笑容,两者相衬下来,冷意不减倒添杀伐。 “那阁主又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我等谋划袭击了观海司?” “那唐门主又如何证明自己没做呢?”君寒笑而反问,第一句便更得唐申心神一颤,而他下一句才是真的骇人,“何况我手上也确实有那么几个证据,诸位确定要看吗?我请诸位来的本意倒不是想同诸位翻旧账,只是想同各位作个约定,双方画押,今后山南水北、互不干涉,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过多约束大家,只要求得几个小条件便足矣。”他又稍顿,漫不经心的转弄着指环,再开口便将语气压沉了几分:“不过倘若诸位今日实在想将此事纠清的话,那我只好迎合大家,谈另一件事了,届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国法在上,绝不姑息。” 这番话,君寒倒真不是吓唬人的。 如今中原各地共设有三十二处观海司,其中仙门旧址占了十三处,分别为十三州统领司,仙门旧址大多高居绝岭险崖之中,难进难攻,故而至今不曾被侵袭过,而除此之外,剩下的十九处分司均遭过大大小小数次袭击,损失不小,进度也被大大拖缓。 倘若君寒还是屠灭仙门之前的那种火爆行事风格的话,他今日带来同各位帮主讲理的恐怕就不是沧海阁了。 此言也着实震慑住了堂下各位久走江湖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帮主们,他们相互交换了眼色,片刻,终于有一位最先开口妥协了:“敢问阁主想要我们答应什么条件。” 君寒抬手虚托,立侍一旁的武士便端着托案走下堂去,将君寒一早拟定好的契约送递到每一位帮主手上。 堂下沉静了片刻。 “各位要是觉得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请画押。” 唐申一眼览阅下来,终于压不住心头那股猛蹿的邪火,三两下将契约撕了个粉碎,站起身便破口大骂:“君寒,你欺人太甚!” 契约中写了一条,五家帮主要各自送上一个嫡系子弟,作为契约的人质。 君寒侧杵着脑袋静静等着他骂下去。 “真想让我们做你的走狗?任凭你差遣吗!” 君寒眉梢一挑,“差遣?”他轻浅一笑,摆下手来,换了个悠闲的姿势,道:“只要诸位不轻易毁约,你们的亲属自然是我沧海阁的上宾。” “阁主想让我们做朝廷的鹰犬,不得反抗?”魏门主继而起身,捏了一把内力将契约纸震了个七零八碎。 自从两日前君寒上山之后,东瑜的雨就一直没停,时而瓢泼大雨,时而绵绵细雨,淋漓不歇,再望天色,仍是水气不减,此刻还轰起了一声雷鸣,似也是衬托魏门主那虎啸般的嗓门。 君寒仍稳稳坐在椅上,看着堂下五位帮主撕毁契约,起身释出咄咄杀意,仍淡笑着。 “鹰犬?莫非诸位自认不是大黎子民?” 君寒自小便有着一种生死无畏的气度,长至今日又历了无数刀风血雨,地狱的门亦是也几番踏足,又怎会怕这区区五人的威胁怒视。 当然,他也清楚这五个十多年前被他围困山里半死不活的江湖门派,今日怎么会突然有勇气跟他硬刚——无非就是觉着他势单力薄,而他们早已在东瑜城中埋好了人手,只要信号一放,立马就能攻进山里把这头恶狼困在笼中。 就算山下有个沧海阁也挽救不了栽到他们刀口下的君寒。 君寒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闹腾,仿佛隔着红绡观戏台似的,半分没有局中人的险促。 “我等皆为江湖中人,未有叛国之心,也绝不任作朝廷鹰犬。” 世人多爱鄙讽朝廷,却大多藏着掖着,这五人竟敢明目张胆的在君寒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面前鄙视朝廷,这山下埋的得是多大的靠山,才能有这底气。 君寒敛住笑意,眼中森冷一扫,“今日这契约是我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你们若是拒绝,也真可以安个叛国之罪了。届时诸位可以选择,是你们自行了断,或是我们亲自把你们的棺材送出国界。”他此番话音才落,便觉身上一紧,垂眼瞧去,见是一条裹着浅焰的细链,愈收愈紧,咒缚勒入灵脉,颇有些刺痛。 “缚妖索?”君寒淡淡抬起眼来,“准备的很周全。”他仍有兴致戏侃,堂中魏门主灌了一道内力冲天,将屋顶崩了个洞,大雨淋漓而入,顷刻便泼了一汪水泊,信号烟火逆雨而冲,璀璨烟光自洞中刺入堂内,还有些刺眼。 君寒既来之则安之的任那缚妖索捆着,“几位这是打算把我在这处理了,然后宣告江湖自由?”他言语轻松,丝毫不像是被人绑了的人质,那看戏的意味只增不减。 魏门主单手抄起他的九环大刀,刃口直指他鼻尖,“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我们不想取你性命,只想请你和你的沧海阁一起从江湖滚出去。” 君寒闻言长眉稍稍一挑,“原来如此,没猜错的话,诸位门众现在已经围住沧海阁了吧?” 五人漠然不置理会。 “要我从这位置上滚下去很简单,按江湖的规矩来,就是打败我。” 唐申闻言嗤笑,“阁主已作了刀下客,还想让我们怎么赢?”却说着,君寒身上忽然迸起一阵骇人灵势,缚妖索在他身边似弱草迎风,他甚至无需用力,那灵索自然便散碎脱落了。 见势起不妙,魏门主重刀已落,却不知君寒怎么闪的,他那重刀砸落,劈碎的只有椅子。 君寒本人却不紧不慢的在他们身后溜达了两步,恰在堂中雨幕之后,广袖玄袍迎风曳曳,背影瞧来洒脱,头顶的玄冠却在雨幕微弱的光线里浅浅镀了一圈虚辉,余下散披的银发衬着黑袍尤为扎眼。 他瞧着门外骤雨狂作,悠然一叹,“我是说,这种三流货色就不必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一道惊雷劈下,轰鸣震震余绕不绝,门外雨景灰蒙暗沉,他的背影以此为衬,无形里便添了几分威慑,仿佛索命的邪神,更似温润的妖魅。 他的灵势在震碎缚妖索后便又低调的藏了起来,便是这温吞敛柔的气息误导了五位帮主,甚至让他们忘了,君寒就是那个身披凡人望尘莫及的奇勋战绩的活阎王。 他们过于低估了君寒的实力。 一个能驰骋沙场的猛将,怎么可能只有玩弄权术本事。 那五人愣在了碎椅旁,都不约而同的开始后悔逞着一时愤勇亮出家伙了。 君寒转回身来,“还要继续下去吗?” 唯有魏门主本着“出鞘的刀哪能不沾点血”的心,大刀往地上一杵,磕碎一块砖石,“要打便打,哪那么多废话!” 君寒眼底敛着深沉,唇角一勾淡然,“诸位,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呐。” 第十八章 涨水 此言方落,便闻堂里荡起一声金锐破石,魏门主刀锋划地而起,刃裹一道锐风掀起,傍腰身一旋,横刀便冲着君寒脖子斩来,锐风破雨,势起时连那不在攻击范围内的四人都隐觉胆寒。 君寒却似无其事的定站不动,止在刃来之时漫不经心的抬手一挡,看似血肉之躯的手背不但轻而易举的格住了足有两掌并宽的大刀,还“当”的格出了一声撞金锐响。 他这一挡,不但格住了刀刃,连魏门主猛如虎豹的内力都给震了个四散,顶洞落下的雨水乍然一止,伴着便是堂窗爆破,墙柱均裂。 这一下,莫说是魏门主自己蒙了,连一旁伺机攻来的四人都被吓得一步惊退,唐申掷出的毒镖也被那股气势掀的满堂乱飞。 细观君寒的手背与那刀刃之间似还隔了毫厘之距,刀刃实际是压在一道薄小的灵障之上。 他只微微施力反压,魏门主那如熊胜虎的身躯便跟秋叶弱柳似的给掀了出去,大刀“噌”的往空中掀了个半圆,魏门主硕大的身形一个后仰翻,愣是将地面砸得一震,他正怒着想起身,不料自个儿那大刀恰在这会儿落下,“锵”的一声嵌入地面,位置正好卡在两腿之间,刀刃距关键部位不出三寸。 纵是凶猛如魏门主也让这一下给惊了一身冷汗。 君寒悠悠收回手,负在身后,笑意略敛,开口略略低沉,似乎是耐着性子最后问一遍:“诸位,还想继续吗?” 那四人瞠目结舌,武器在手里顿如摆设一般予不了人半分安全感。 他们不可思议的怔视着面前这个风度几分儒雅,连杀伐之气都敛藏不露的人,脸上时刻挂着一抹温润而礼貌的笑色,有时瞧来就像个风度翩翩的文人——谁能想得到,这张脸下,藏的竟是较似深渊难以探察的实力。 他们又一次轻敌了。 却还不肯轻易放弃。 于是五人再度齐手攻来,君寒身形一晃,似梭影流线般眨眼便从五人隙间穿过,定步,顺手一捻挥袖一掷便将一枚毒镖反投回去,唐申猝不及防,胸口正中。 “唐门主!” 一人中镖,其余几位立马歇了火,忙不迭的就赶去扶住唐申险倒的身子。 这些江湖门派的高手在凡人中确属翘楚,可君寒对付过的又岂止凡人,昔年但凡是挡他路的,甭管神仙妖鬼魔,还真没什么东西没被他收拾服帖。 只是去年仙门也被处理干净了,这位元帅大人似乎也觉得该收敛收敛杀气,养养生息,这才和缓了不少。 君寒负手而立,终于收起了面具似的笑意,将原本的冷色尽皆展露。 “诸位若是还要胡搅蛮缠下去,我倒是不介意再伐一次江湖。”待他狼眸彻底凉透,琥珀也显得冷利。 “阁主。”那个原本立侍在君寒身边,结果消失了半天的武士终于又现身在门外,迎着骤雨跨进门槛,便道:“袭击沧海阁的人已尽数擒拿,如何处置。” 这一语,却惊醒了在场的五位帮主,他们不可思议的看了那门边的身影,炙热的斗志被猛地塞进了冰窖,灭的烟都不冒,只留一腔空寒。 他淡淡扫了捂着伤口的唐申一眼,道:“我知道你想为你叔父报仇,我也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似乎没有那个本事。诸位如果不想三个月之后棺材板被塞外的野兽拆散的话,最好就此抓住我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君寒重新走回正东的位置,指尖绕过一丝虚虚若焰的灵光,随意一搅,那把被劈了个稀巴烂的椅子又自己拼凑着复了原貌,他拂袖坐回正位,“想接着打,还是打算重新坐下谈谈?” 这次没人再敢拒绝君寒递来的橄榄枝,也深明,这回接的,恐怕只能是缠了毒荆的枝条。 江湖人向来最重情义,山下袭击沧海阁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他们自己的门人,即使只是个寻常的门徒,他们也未必做得到像君寒这样杀伐果决。 那五人乖乖收了兵器坐回椅上,君寒微微扬了下巴,示意门口的那个武士进屋查看唐申的伤情。 唐门之人自幼与百毒为伍,不似寻常人那般畏毒,修为高的甚至能做到百毒不侵。作为唐门之主的唐申再不济也不至于会被毒死,何况君寒投的这一镖还特意控制了力道,刺入不深,并未伤及心脉,那武士看过无大碍之后便退回了君寒身边。 许是有默契一般,堂里的火劲儿才稍稍歇停,屋外的雨也落得轻缓了几分。 一早便随着君寒上了山的两人之一自屋顶的洞里跃入,将木匣递到君寒手中便退立一边。 君寒启了匣,“方才那是草案,既然诸位不满意,那我们就看另一份。”他将匣子递给武士,新的契约书又挨份送到了五位帮主手中。 “只要诸位能够保证不妨碍朝廷行事,我不会对你们怎样,倘若有违约定,那下一次同你们商谈的,就不是沧海阁了。”他冷声提醒罢,又补充道:“江湖的事我可以完全交给你们,你们如何解决我不管,但若是让麻烦跑到我这,我就只能找你们的麻烦,当然,你们若是把问题处理的妥当,我自会给诸位相应的报酬,绝不辱没贵派名声。” 这一次的约定之中没有送人质这一条。 那五人纳闷,唐申偷偷瞄了君寒一眼,见他也无意解释,便只得懵里懵懂、不情不愿的画了押。 大雨淋漓不绝,淋的山中溪流都跑出了几分大河的气势。 正如君寒所料那般,山下的大河水又涨了不少,流势甚猛,寻常的渡船扛不过水势,恐怕近两日之内都不会有渡船。 夜雨狂骤,孤风山这岸晃出一抹全身包得乌漆麻黑的影子,临水一幻,流烟眨眼便聚到对岸,人形一现,便往沧海阁方向赶去。 君寒不在沧海阁时便由黑甲院的总头负责,此时总头正在清点着被逮回来的那五家弟子,点完便一挥手,示意押武士将他们关好。 一百三十七人。 总头摇头一笑,心中暗讽——就这么点废柴也敢来围沧海阁,真是熊心豹子胆吞多忘长脑子了。 鬼无拿着君寒的手信回了沧海阁,将此信递给黑甲院的总头。 黑甲院的总头亦是最初追随君寒的人,此人素爱使剑,背后时常背着他那柄名为“长攻”的剑。 总头左手佩着腕甲戴了手套,右臂却是像极了真臂的机甲义肢,甲臂工艺精细,上有细纹隐符术咒,烛光映时,偶有莹辉淌过,仿佛还蕴有几分生意,只是木甲寒森,终究不及人躯温暖。 他细细阅了信,道:“按阁主所言,将五位帮主被困山中,以及五家门徒被擒的消息放出去——鬼无,你带上引灵枢,负责搜寻那个仙门之人。” 鬼无点头,“明白。” 应总头的话,旁边立马有个武士给他递上了“引灵枢”。 “引灵枢”与灵盘作用相同,都是用来搜寻灵息的法器。灵盘构造精密,用起来稍有繁琐,但范围甚广,可及千里之外,而引灵枢的范围就小的多了,但也基本能排除外界干扰。 而引灵枢小巧玲珑,外观便是一枚嵌坠的晶石,两端嵌入铜符,丝引相连,中间晶石剔透若水,中心含着一团莹蓝的灵核。此物可作吊坠挂在脖子上,外人不知便当是件精美的饰物。 鬼无挂上引灵枢便出了院,总头也点了几个武士准备亲自领着出沧海阁,途经锁着那五门子弟的牢门时蓦然想起了,阁主好像还是没说怎么处理他们。 “总头,这些人怎么办?” “关着,等阁主回来亲自处置。” “是。” 第十九章 雨后 “近来恰逢雨季,山下大河水涨,恐怕要请诸位在这山上多留几日了。”君寒转弄着指环,在那五位乖乖签下契约后,他又恢复了面具似的轻笑,眼底的杀伐敛起,空淀了满眼深沉,目光幽幽一扫,被他瞧的五位均是后脊一凉。 突然,他一挑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便笑着对唐申道:“下这么大的雨,唐门主的那位朋友或许还没走远,有点小事我需要征求一下阁下的意见。” 唐申脸色登时煞白,牙关一颤,没等他开口,君寒已经接了下去:“关于门主的那个小计划,是要终止,还是继续下去?” 那封手书若抵蜀中,唐门则扶副主剑指沧海阁。 当年君寒围山派的是铁麟军,包括沧海阁在内都在山上经了一场恶战,打了三天三夜,才艰难的摁趴了帮派联盟,胜的并不容易。 而今东瑜城内君寒能调的战力只有沧海阁,那横扫天下、摧枯拉朽的铁麟军远在帝都天边,唐申原以为,趁此机会五大帮派联手包围沧海阁,再怎么着也能见点成果,却没想到,还是被反制了。 唐申久久不言,思绪乱飞着,蓦然头皮一阵乍麻——君寒怎么知道他的这个计划? 君寒半有戏谑的瞧着他,“门主决定好了吗?” “……”唐申沉在惊悚之中,一时半会儿答不出来。 君寒淡淡挪了目光,“门主可想好了,到底是想大家相安无事的好好过日子,还是想随手撕了契约,咱们就在这把账算清楚?” “在下并无此意……” 听罢,君寒便扭头瞧了他亲手调/教的杀手一眼,“听见了?去吧。” 对方颔首一礼,身形一晃便没了影。 没过两日,五家门徒被沧海阁擒获的消息就传遍了东瑜城周遭三郡十八村,就连卡在山郊水野里的小山妖都不小心听到了这个消息,叽叽喳喳的凑成一窝议论着。 岂止是那些门徒被逮的一个不剩,连那五位不可一世的帮主头头都被困在山里了。 关于那五位帮主怎么样没有明确的消息,于是这窝小山妖就开始各自杜撰了,还说的头头是道,听来还颇有那么几分道理—— “听说沧海阁阁主乃是北山妖君之后,一头大狼,那五人早被吃了吧。” “吃了不可能,应该是死了吧。” “说不定是养起来等着过年杀。” …… 这群山妖不是树精就是石头成了精,离不了本体也窜不出山,见识多半还停留在“妖吃人”的层次上。 这一树一石一草谈不拢,甩着枝条掀着土尘便要开始动手掐架,却在这当头,当空跃下一个人影,吓得胶着三妖一齐抱头窜回了自己本体里。 李天笑从树梢跃下,落地轻巧的连灰尘都没惊起三寸,却活如滚石一般吓得那三妖气都不敢乱喘。 李天笑在树下站了片刻,十分专注的似乎在思考什么。 思考之余,却挪了一眼去瞥身子只来得及藏起一半的石妖。 石妖趴在自己本体下,露了半截短圆的身子在外头乱晃,这会儿后脊一凉,依稀觉着似乎有道冰冷目光落在他那长的也不咋好看的腚上。 “娘诶,这年头咋还有仙……”他欲哭无泪的这么想。 李天笑无心搭理这种活着多余死也无碍、长得惊天地泣鬼神实际人畜无害的小妖精,便淡淡收了目光,拎着剑步行林间。 大雨初停,林下土壤掺着腐叶均被雨水浇得稀烂,腐草略有芬芳,森林的气息总比人杂的地方干净。 关于东瑜城的消息他沿途听了一路,什么说法都有,却都绕不开一个主题——门徒被擒,五位帮主被困。 茂林叶稍尚还坠着暴雨遗留的水珠,天上的大雨暂歇了,林中的小雨却还淋漓着,走不出三里,李天笑全身的衣物便被清露打湿,冷腻腻的黏在身上,体肤被捂得冰凉,如此探风却更为灵敏。 哪怕只是一丝游气擦过,他也能敏锐的察觉。 于是一剑脱鞘飞出,带过一道流星似的剑气,呼啸穿林,飞逾百步开外,“铿锵”一声,剑锋撞上一道锐刃。 李天笑原地捏诀,飞剑在林间织过几道剑网,金石撞响不绝于耳,枝叶簌簌倾洒,剑光流影里飞作一幕天女散花。 枝叶嘈乱里,一锐银光破窜而出,李天笑收身一侧,一缕镜影自眼前掠过,旋即便是一道寒意逼来,李天笑应势抽身一跃,身形凌空一视,正见一条冷鞭裹着幽紫邪息贴地扫过,“啪”的一声,长鞭勒断一棵桑树,大树倾而倒塌,轰杂里却见一鬼魅似的黑影踏树而起,一跃腾空,长鞭居高扬下,李天笑匆匆一避,唤剑归手,不及眨眼便已横剑挡得一声铿锵。 这一挡,格住的不是长鞭,却是一道冷刃,见对方左手扬鞭,右手却执一柄双头剑,两手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仿佛一个身躯里共藏了两副武魂,灵敏的惊人。 李天笑修行历练多年,当真从未见过这种作战方式,于是稍一错乱,当即被对方钻了空子,一记冷鞭扬空抛上,鞭梢镖头锐刃曳起,李天笑一招避让不及,肩头冷不防的被豁开一道血口。 李天笑匆惶退立枝上,紫魅反应亦是灵敏异常,他足尖方方落定,那边一道冷刃便已追来,不得已,李天笑只得促忙再避。 又是半棵树迎鞭而裂。 紫魅暂落一步点地,右手执刃挥臂一震,邪烟傍刃如焰,臂起挥出道道月牙,连环飞去,一路斩枝破叶,李天笑长剑划出一道剑意,迎面挥散气刃,嵌地一道浅壑,两方灵势一撞,掀得林中风澜狂曳,错杂纷乱里蓦地又窜进一缕锐息,李天笑反应得快,剑下立马起势,随直觉一格,便听“当”的一响,挪眼瞧去,却不见影。 那方紫魅远鞭扬近,眼前突有一影聚成,不由分说一刀斩落。 那袭剑的短刀固在腕甲中,伸撤自如敏捷,腕一斜刃则倾,擦着剑刃“锵锵”磨过,两刃相接处激起一路火星迸绽,李天笑挑刃一错,别开那刀,却见那人凌空反身一撤,身形眨眼又散,呼吸间又察那冷杀自头顶斩下,举剑一格,果见那黑影当空而落。 这两人加在一起实在不好对付。 无奈,李天笑只得捏起剑诀,周身锁灵咒术一撤,凛冽仙气陡然一净,长剑过时留影一串,尽以剑意化作虚刃,他足下踏了一幕阵纹流莹,长剑一挥虚刃四向散飞。 林间登时五光十色裹着斑斓缤纷,阳光尚不及林下剑光流彩来得绚烂。 却苦了满林子的小灵精怪,一见剑仙削灵,吓得抱头四处鼠窜,本已足够热闹的深山老林更现了近似赶集喧哗。 就听林里击杀声“叮铃当啷”响个不停,一群妖精只能龟缩在角落里欲哭无泪——它们悲绝的发现,今日来踢场踹林子的这位剑仙居然是昔年赫赫有名的蜀山逍遥客李天笑! 要说这世上修为称绝的剑仙不少,而名声最大的莫过于这位“逍遥客”。 主要是因为李天笑修行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红尘中游荡历练,天南地北,什么旮旯角都钻过,大到大国妖主、小到山林里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小精怪都听说过他的名号。 那场屠仙战事中,蜀山派是最早被削的,蜀山覆灭之后李天笑和他亲妹李寒笙便下落不明,坊间多传其兄妹二人已死,却实在没想到,君寒居然落这么一条大鱼。 李天笑此时身上还穿着那相当不起眼的粗麻衣裳,一身仙气却已藏不住,他自己也掂的明白,在林里大张旗鼓地打这么一场,方圆十里内的沧海阁妖人定能察觉此间动静。 后期脱身之计只能后期在想,眼下还得先把这难缠的两人摆脱。 却听林中忽而鸣起一声锐啸,一道剑意破林而入,摧枯拉朽的一击便斩入李天笑护身的剑阵之中,李天笑诧异之下横剑一格,那道剑意却是苍劲有力,两力一触,李天笑立马落了下风,身形不受控制的被压向地面,待他极力斩散那道剑意,身子也已重重落地,连退了几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那道剑意出自仙门之术,李天笑愕然抬眼,果见有人踏剑而来,长剑带过一阵呼啸剑风,掀得一路梢叶两开,本已显眼的黑影登时更添了几分隆重。 李天笑惊在原地,仿佛被天雷滚火轮番轰了几遭,竟空白到连脑子里都带不出一句评语。 那人踏剑而来,昔时仙逸荡然无存,尽在一片玄黑衣角中化了满身妖冶。 他站在剑上,凌悬半空,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李天笑,眉眼内敛似清秋柔泉,面庞仍是那出尘仙貌,气势却已截然不同。 紫魅和鬼无暂收了攻势各跃上一枝稍头,等候着他们总头发话。 这便给了李天笑足够的功夫来转脑子里这根快抽到了天边的筋。 良久,李天笑才从惊愕中扒拉着回了些神,不可思议的望着那黑影,心中一时百骇惊澜,具体是何感受已论不清,口齿纠绕了半天才终于石破惊天的喊出了那人的名字:“百里云!?” 第二十章 昆仑旧雪(一) 黑甲院这位总头便叫百里云。 百里云曾也是蜀山弟子,跟李天笑不但是老相识,还曾是同寝同食的师兄弟,却与李天笑不同,他早在许久之前便失踪了,生死不明也是公认的凶多吉少,同门搜寻未果后,只能悲哀的承认,他死了。 如今去蜀山上都还能找到他的衣冠冢。 百里云收了御剑术,身形轻巧落地,长剑往枝叶间一绕,“噌”的自归了鞘中。 他使的术还是蜀山仙门的术,运术的灵法却满泛妖息,灵脉里淌的显然不是他本初的灵力。 “好久不见了。”百里云笑着冲他走来,李天笑的目光却怔怔挪到了他那条铸灵机甲的右臂上,隐隐的,似被刺了一下,纠得心弦一颤,说不出话了。 他是最不愿相信百里云死的那个人,可他千想万想,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与百里云的重逢竟会是这样的场景。 更难以相信,他竟会和屠灭了仙门的大敌君寒共站在一方行列之中。 “你……”李天笑仍盯着他那条以假代真的右臂。 百里云抬了抬自己的右臂,笑道:“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这条胳膊用的也还顺当。” 他将走近,李天笑突然反应回来似的,一剑抬起,剑锋正抵了他的喉口,相差不过微毫。 “你为何替他办事?” 百里云依稀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便止步,“我也没想到,追到的竟然是师兄。”他轻描淡写的,又道:“听说蜀山灭后你失踪了,我还担心了一阵,见你活着,真是太好了。”他以淡泊的语气讲出关切的话,此中没有温暖也不带锐刺,唯有一番凉薄的冷漠。 李天笑一口心血凉透全身,没有错觉的发现,百里云身上已经有了君寒的凉薄,他不但归顺君了寒,而且顺得表里如一。 百里云笑了笑,也没打算避开他的剑锋,只耸了耸肩,故作了一副无奈的神态,“没办法,谁让他是我的头儿呢。” “……”李天笑怒上心头,正想着要不就刺下这一剑时,忽觉颈上一丝刺痛,抬手探去,拔下一枚细针。 “你……” 那股药力上头的速度飞快,转眼,李天笑的神识便开始恍惚了。 剑“咣当”一落,他整个人也跟着倒下去了,临闭眼前最后一幕模糊还落在百里云身上,直到神识彻底抹黑前一瞬,他都还震惊着没将这现实适应过来。 百里云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确认他的确昏迷后便一招手,“绑回去。” 之后雨停了两天,水势稍有流缓,君寒将五位帮主请至沧海阁,有意招待那诸位,而那几位帮主却只匆匆领了自家门人便各自返回老巢了。 料理顺了江湖上的烂摊子,君寒终于稳下了心底一缕险弦,弦稳了,也更紧了。 彻底迈出了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路,眼下正是天下情形最险乱的时刻,倘若不能一举稳下这场乱局,后患无穷。 毕竟共处凡间的这两族分裂的太久了,确实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磨合,在此期间,总要小心提防着。 君寒的路子向来走的强悍又霸道,不但手段够硬,身子骨也是不一般的强健,向来没有什么病痛扰身,今日却不知怎的,脑袋里突然炸了根弦似的,痛得有些匪夷所思。 他坐在书房里揉着太阳穴,百里云却在这时候跨进门来,带了一身精神抖擞。 他向来很精神。 君寒下意识收了动作,抬起头来,百里云站定便道:“那个仙门之人已经抓住,如何处置?” 才松了太阳穴没多会儿,那恼人的头疼便又阴魂似的又缠回来了。 君寒头次体会这小毛病,怪不舒服的,精神有些不大好,却还是清了清神,问:“你认识他吗?” “李天笑。” 君寒刨了刨思绪,似乎在思索这个名字有何不妥之处,片刻,便笑,“你师兄?” “嗯。”百里云脸上神色淡淡无奇,连眼色都没闪分毫,仿佛“李天笑”这个名字与他毫不相干。 君寒却记得,他当年也很关切此人。 不过很早以前,君寒便发现,百里云此人与他同属一路,信奉自己,只要站定了立场便无所犹疑。 于是他从仙门出身,后来也不曾回避过与仙门的战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个心性凉薄、铁石心肠之人。 君寒倚着身,“你觉得此人可有用处?” “他的修为很高,如果愿意归顺的话,是个不错的人才。”百里云回答的很理性。 “那如果不归顺呢?” “除掉比较稳妥。” 君寒故意一挑眉梢,作了一面惊讶之色,“一点情面都不留?” 百里云闻言笑了笑,“说实在的我也不想杀他,可如果留着他一定会有碍于行动计划的话,那还是舍弃比较好。” 君寒一手撑着脸,指尖饶有思绪的点了两点,“那你就去看看他愿不愿意归顺吧。” 百里云点了头,却没立刻走,便问:“阁主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君寒浅笑,“不打紧。”应罢,他又直起身来,道:“李天笑在仙门百家中也算是个名人,既然连他都漏了,想必还有更多残党留在中原,此事不好调派朝廷之力,就交给你来办。” “明白。” “去吧。” 百里云转身出门,君寒又“好心”的在后头提醒了一句:“尽量想办法留住你师兄。” 百里云似闻未闻,也没作什么反应。 论能力,百里云绝对是君寒身边最强的助手,可若论心性的话,他绝对不是一个足够乖巧的下属。 此人适用于统领,可不适合带上战场。 不过沧海阁有他管着,君寒也的确轻松了不少,操心操肝的摆弄完了朝局之事后倒也不必抽太多神来收拾沧海阁的事务。 今天这偏头疼来得诡异,君寒也没那雅兴琢磨品味,便提早回了屋。 今日倒是明阳如炬,天穹万里无云,蓝得透彻,有那么几分赏心悦目。 君寒却向来没那兴致赏景,便昏沉着,回了屋。 怜音在阁上瞧着,心底莫名攀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今日的沧海阁里总环着一缕清冽的灵息,若非仙门之人,如今世上又有什么人还能有这般气息。 很不妙的,恐怕有仙门之人被君寒逮到了。 李天笑沉沉睁眼,迷/药的后劲还在,于是脑际昏叨叨的,一眼昏暗灌进眼中,一时半会儿竟还有些摸清这是梦醒还是迷幻。 森冷的寒意灌襟入肤,冷的他一哆嗦,终于清醒了过来。 不出所料的,已然身陷大牢。 关他的还是一个施了禁制的笼子。他双手被裹着血焰的链条锁住,牢栏外头罩着一层莹莹浅浅的结界,他催了催灵力,果不其然,毫无动静。 “醒了?” 乍来一声又惊得他耳根一麻,随即转眼瞧去,果然是百里云,他坐在牢笼另一头的阴暗角落里,一身黑衣藏的模糊,难怪李天笑没立马瞧见他。 “百里云!”李天笑一醒神便火气冲天,猛然一站却又被缚着双手的铁链给重重掼了回去。 百里云瞧着他发怒却很平静,波澜不惊的起身,拖着椅子走近了些,钻到有光视线清明的地方便停住,又坐下了。 百里云坐下了也没说话,借着牢里幽幽暗浅的火光打量着他师兄满盛怒意的脸。 百里云长了一双和煦温润的含笑凤眼,眉尾稍落内敛,整张脸瞧下来,很难见凌人之色,是副儒雅的俊容,而这副面容下藏的却是一颗向来坚毅的心。 他天生的资质在仙门之中并不算是出类拔萃,与李天笑相较亦是中庸的灵根,他却能凭着这样平平无奇的资质与根骨奇绝的李天笑共为蜀山双杰。 昔年蜀山确有两位首徒,均被长老付以重望。 有一次,蜀山受托前往昆仑扫除作乱雪妖,带队的便是百里云。 那只藏身昆仑的雪妖修为近千年,可唤风雪掀地灵,极难对付,双方恶战,结果动静太大,引发了雪崩,百里云施阵将同行师兄弟尽数推往外围,自己却和雪妖双双被埋暴雪之下。 事后蜀山掌门亲自前往昆仑搜寻,雪妖最识雪性自然不死,掌门将其斩除,却在雪妖腹里发现了百里云的断臂,便带回去,同他生前的衣物一同在蜀山陵中葬下。 此后李天笑又在凡间寻找了多年,均无果。 两人沉默相望了片刻,终于还是李天笑开口:“你为何替他做事?” 他又问了一遍,百里云却仍是平淡的神情,“因为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李天笑冷冷一嗤,“那师门便待你无恩吗?” “师门之恩,自然谨记,我从没说过,自己不是蜀山弟子。” 这一语落罢,李天笑却是彻底哭笑不得了,火气燃在心口,却把自己更了个半死。 “但你还是帮他屠灭了师门……” “蜀山一战,我并没有参加。” “休要狡辩!”李天笑一声怒喝,怒罢,却又扯得自己心口一阵阵绞痛,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其实他也知道,即使没有百里云相助,仙门也必然会葬身在铁麟军的刀戈铁蹄之下,可他仍然无法接受,这个曾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同门师弟,竟也在那行伍之中。 百里云木制的五指轻轻轮敲着,仿佛没听见李天笑的话似的,自顾自道:“你身上有些旧伤,应该是战时留下的吧?我顺便给你服了些药,应该有所助益。” “……”李天笑差点没被他这一句气死,提了气正想骂回去,百里云却抬了抬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今木已成舟,说再多都没什么意义。” “那你来这又想做什么?劝我‘弃暗投明’,归降沧海阁?”他嗤然一笑,“你觉得有意义吗?” “劝说什么的,多半没有意义。” “那你想怎样?” 百里云站起身,“我猜师兄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在这,我也不介意告诉师兄。” 李天笑看着他,没说话。 百里云左手打了个响指,扣着他双腕的锁链应声松落。 “跟我来。” 第二十一章 昆仑旧雪(二) 百里云带着他一路又走下了几层,道旁灵火为灯,澈蓝光线映得狭长通道沉幽凛冽,一路行下,廊尽则豁然开朗,两人在地下硕大的校场外停住,四周空荡荡的,步伐虽停,回音不绝,悠悠荡回一周,却仍有余韵游绕翩远。 校场内亦无人影,李天笑的佩剑立在场子正中。 他留意观察了一番,校场四周墙壁刻着整面禁制符文,整个地方没有半丝灵流,是个绝对封闭的地方。 “不是要告诉我原因吗?” “也不耽搁你我切磋。” 李天笑迷惑不明的扭头去瞧他,正对上他凤眼含笑。 “我想同师兄切磋一番。” 李天笑实在摸不明白他的套路,便漠笑着,道:“你如今满身妖气,不怕我把你当妖收了吗?” “如果我输了,自可任师兄处置。” “我输了呢?” “再说。” 百里云先上了场,拔出身后长剑,在场中站定,李天笑从地上拔起他的佩剑,指腹揩过剑身,剑息泠泠、如冰如泉。 百里云左手执剑,笑道:“师兄先出剑吧。” 剑客失了惯用剑的手臂,要想将另一臂重练回巅峰又谈何容易。 李天笑本想让出这先出一剑,没想到却反被百里云抢了一步。 李天笑冷剑一斜,势起则攻,带过一道冷蓝剑意,尘起半落,场中“铿锵”荡起一声锐响,余音久久缠环不绝。 李天笑这一剑当头劈下,百里云单臂格的稳妥,没被撼动半分,“长攻”剑身裹了一道冷银剑意。 百里云瞳色本浅,再映一道冷银剑辉,双眸素有的温润含笑不见,继而取之的便是满眼凛冽。 两柄长剑锵锵连撞,火花四绽,两刃磨时长光冷电相织,剑意混作一团,衬着剑光,凛然璀璨。 百里云格下一记重击,两剑相迎,各随两人身形,一路金石闪火,擦至剑锋则相背而离。 李天笑蓦然笑出一声,却又冷又苦,似还依稀带了些欣慰。 “你还跟以前一样,总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 他即使失了右臂,断了剑客一身的修为,却仍能将剑术重塑,甚至逾越了往年的巅峰。 百里云挑回一剑。交手至此,他那条机甲的右臂始终不曾动过。 “何谓之置之死地而后生……倘若你眼前只有去死或生不如死这两个选择,你愿意选择其一,还是斩出第三条路?” 毫无疑问,百里云选择了后者。 李天笑接着他的招,没讲话。 “只有前两个选择的话,其实很容易,所以最不容易的是,有一个人强行把第三条路放在你面前,放弃,不甘心,选择了,却更胜于生不如死。” 当时昆仑雪崩之后,百里云和雪妖一同被埋在厚雪之下,他不光丢了手臂也丢了剑,命悬一线的,也不抱什么生还的希望了。 结果,苍天却强行把他的命留了回来,让他一睁眼,醒在了妖窝之中。 昆仑素不适于人居,数百年前那里曾有一处仙门,后来灭了,便成了妖邪聚集的魔窟,跟其他地方的鬼市很相似,却更像一个山寨子,里面的妖匪头便是那头雪妖的饲主。 当时刺激他清醒过来的是彻骨的痛意,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挂在高架上,断臂的剧痛在全身抽搐,逼的他不得不清醒过来。 群妖吆喝着要把他处死,正在底下商量着该怎么把他碎尸万段,妖首就坐在骸骨架构的宽椅上,举酒狂笑。 百里云是蜀山赫赫有名的首徒之一,不但在仙门中有名,也在群妖间扬恶,也难怪那群没见过多大世面的深山老妖会为逮到他这么一个残了的俘虏而欣喜若狂。 当百里云发现自己丢了使剑的手臂时,死对他而言真的是解脱。 所以当时他很乐意在场的任何一个妖来拿他的命。 事却偏偏与愿违。 当妖首决定亲手处理他,已经举高了砍人的板斧时,突然有个少年模样的白发人从妖群里挤出,大老远丢了块石头正好砸脱了妖首手里的板斧。 那一板斧落下,正好砸上了边上凑的近的一个小妖的脚。 一声惨叫惊天破石,那个白发的少年漫不经心拨开边上挡路的妖走到百里云眼前,也和那妖首对面而立。 那妖首是头黑熊,脾气暴躁异常,那白发的少年才走近眼前就被他一把提了领子掼到地上。 “小子,你活腻了!” 那白发的少年被按在地上,不惊,却笑,“都说熊心豹子胆是勇气,我看你怎么倒还不如一只耗子来得有胆量?”他这找打的话一出口,毋庸置疑的当即便挨了那黑熊精一记猛拳,鲜血立马便止不住的往唇角淌出。 “嘶……”而这白发少年却只回了这么一下带着戏讽笑意的倒抽气,也没多少诚意,仿佛那一拳揍得他毫无痛意。 百里云的神识被剧痛缠留着清明,让他清楚的看到了那个少年的目光,那目光他这辈子也忘不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藏的是千刀万冰,寒凉中却有着一股子灼人心魂的炙热,那炙热源自他心底的疯狂,不似星辰璀璨,却比鬼火还幽森。 那身形魁梧的黑熊精起身将白发少年踩在脚下,仿佛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他却仍能笑着,继续挑那黑熊精的火。 “碰到仙门之人就只有这点手段吗?绑起来,砍死?”他说着,莫名把自己逗笑了。 他的眼是亮的,心也还热着,却不似活物,这世间在他眼中倒映的唯有一腔死寂。 所以他无畏黑熊精,亦无畏死亡威胁,所以他虽被人踩在脚下蒙受着侮辱,却仍能由骨子里散出一股令人敬畏的不屈。 那黑熊精怒不可遏的攥住他的颈子将他整个人悬空拎起。 这回他皱了皱眉,呼吸有些吃力,所以讲话也不大轻松。 “你就……这点本事?”他仍笑着,甚至笑得更为张狂,唇齿染血,便不住咽着喉口的腥甘,道:“只知道屠杀,却不懂这世上还有更好的惩罚方式——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种感觉,叫生不如死?” “说人话!”黑熊精粗暴的猛捏了一下他的脖子,一口鲜血便止不出淌出了唇齿。 “阁下就没有想过,让这些高高在上的仙门之人体会什么叫低贱?”他挪眼瞧了百里云,道:“他的手臂断了,剑也丢了,该如何,还需要我说下去吗?” 黑熊精和那一群邪妖似乎终于品出了那白发少年言语中的意趣。 于是黑熊精手头一松,那少年落坐在地,淡淡吸了口气,便笑着,瞧着这些妖用尽恶意去折磨百里云。 李天笑听他讲着愕然分了一丝神,百里云手下却没有迟疑,反手用剑柄击退了他一步,然后收起一步攻势,长剑倒敛身后。 “你没有体会过他以前的疯狂,就别觉得他现在有多残酷。” 在百里云的回忆里,曾经的君寒根本不屑于“面具”。 他隐忍却不屑于掩藏,那时他的笑毫无内敛可言,即使是最柔和的微笑也是从骨子里钻出的冷漠,这世上似乎根本不存在能让他心中燃起生火的事物。 他仿佛,就是地狱。 百里云作为仙门子弟的傲气在那妖寨子里被揉进了尘埃,被践踏进了阴渠,他那一次才深刻的体会到,妖族对仙门的恨意。 也身体力行的明白了,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 当时他对妖的恨已经完全麻木了,唯一还裹着生息的痛恨尽皆落在那个阻挠了他解脱的白发少年身上。 群妖折磨他折磨到尽兴之后便将他丢在死人堆里任他自生自灭——听了那个少年的建议,果真怎么都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百里云被丢弃在落雪结冰的尸海里,那里杂落的都是被妖残害的百姓,他们的躯体也多半残破,在冰天雪地里却不易腐,成了一具具朽木色的干尸。 而此时,百里云看着他们心里甚至连无奈也没有,他磨练了二十多年的仙者之魂竟然轻而易举的就被这一朝一夕给磨噬殆尽了。 一两天前,他还是那个仙门翘楚,那个坚韧不屈、为了维护同门而自择灭亡的蜀山首徒。 也就太阳一升一落的当,他便成了这世上最低贱的命,仅一天的时间便受尽了屈辱,在这难尽其数的尸山里,他的命甚至不如其中任何一员来的干净。 此时寒风冰雪也不能拿他如何了,他身上挂着染血的残衣,躺在一片死气之中,等候自己的解脱。 人将死时,总会忍不住的回忆往昔种种,走马观花似的,将一生尽阅一遍。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拼命的修炼剑法道术,付出百倍于他人的努力,也如期望的得到了十倍于旁人的成就——而这一切都在这天化为乌有。 百里云头一回深切体会到“无能为力”这四个字给人带来的彻骨寒意,即使人还苟延残喘着,血却已经冷透了,欲哭无泪的,只能静静等着咽气。 也许那个白发少年就是上天派来捉弄他的。 他只凭只言片语便将百里云打入了地狱深渊,又在他苟延残喘、寻候最终的安宁时现身,点燃了他足以沸腾全身血液的噬骨恨意。 百里云只记得,他前一刻还沉浸在死亡的期待里,痛苦而宁静,后一瞬却瞧见了那胜比昆仑白雪的银发。 然后他整个人就像是被人当炮仗给点了,瞬间就炸了。 第二十二章 昆仑旧雪(三) 然而以百里云当时那整条命不剩三分之一的状态来看,炸也就是心里被炸成了烟花炮仗,身体却还是那样半死不活的躺着。 这次“好心”来捞他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君寒,另一个便是舒凌。 君寒走到百里云面前,蹲下身,探指在他颈间摸他的脉搏,然后也没怎么管他一身的伤痛,粗暴的拎了他甩到背上便又将他驮回了地狱。 君寒这次的确是救他,回去后强行给他灌了一碗药,然后颇有经验的捂住他的嘴,愣是逼着他把药咽了下去。 然后百里云就使尽全身仅存的力,将君寒推了出去。 那药是妖族的,一入喉便割得他体脉剧痛难忍,生命却在复燃,他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逐渐回暖。 可他半点也不想要这受尽了屈辱折磨,已经被玷污至了尘埃中的苟命。 于是君寒再想把他脉时,他毫不留情的甩开了君寒的手。 这一举却丝毫没有惹怒君寒,倒把他逗笑了。 君寒毫不收敛自己那又冷又戏的笑容,甚至还轻轻“嗤”出了声,打量着百里云,就像是看一个调皮任性的孩子似的,显得又无奈又忍俊不禁。 他的笑意无疑是将百里云千疮百孔的灵魂又拖出来凌迟了一番。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难道不该感激吗?” 百里云回他的却是森冷入骨的狠厉眼神,“你如果杀了我,我或许还能考虑感谢你。” 君寒却无视了他这番狠话,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自顾自道:“我刚刚要不那么说的话,你的脑袋已经搬家了。” 百里云实在很想说一句“求之不得”,却慢了一步,让君寒给抢了:“我知道你现在一心求死,不过多留一条命也没什么坏处,你就凑合着活吧。” 他这番话差点没把本就命悬一线的百里云噎的直接升天。 百里云有心反驳他,话头却在对上他那双琥珀色的狼眸的一瞬被生硬的咽回了肚子里。 君寒的那双眼透射出来的心境并不比他好多少,甚至有可能更为凄凉。 但凄凉被冰冷的锐利封藏了,留给外人的,只有深沉。 他蓦然想起君寒在他之前所经受的折辱似乎也并不比他来的轻。 可君寒对此却似乎习以为常,甚至不以为意。 但这种忍耐绝对不是因为他甘于忍受这种折磨,可究竟是为什么,百里云似懂非懂,似乎猜得出,却终究看不透。 可这些在李天笑听来,仍然是不忍纠绕于心的。 “因为他留了你一命,所以你视他为恩人?所以肯为他卖命?” 百里云轻而易举的挑开他的剑,“我并非在为他卖命,只是我们两的目标达成了一致。”他落回眼来,冷冷瞧住李天笑,“所以是伙伴。” 伙伴? 李天笑啼笑皆非的,实在想不透君寒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让百里云如此坚强的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百里云似从李天笑的不屑中读懂了他的心思,便挥过剑来,道:“上天给予所有生灵的机会是平等的,多余的,需要靠自己争取。” 这个道理,最早也是君寒告诉他的。 妖寨子里的日子,百里云至今品来,仍然只有“生不如死”四个字可稍作概括,而具体如何苦涩辛酸,他也忘得差不多了。 在将那个寨子付诸一炬后,先前所有的苦痛仿佛都一笔勾销了,那时百里云才真正体会到—— 死不是解脱的唯一方式,更令人畅快的是能做到放下一切去搏那一线生机。 而这放下的一切中,很可能也包括昔年的立场。 在百里云还没参透这一切时,他的日子仍然只有“痛苦”两字,他如行尸走肉一般跟君寒还有舒凌一起在这地狱不如的妖寨子里生存。 他们三人似乎是那妖寨子里最低贱的存在,里面的,除了他们三人以外,任何妖,不论修为如何,都可以像对待猪狗一样对待他们——甚至可能还不如。 面对群妖的欺侮压迫,君寒仿佛是习惯了,舒凌则一切都跟随着君寒,倘若君寒不吭声,他就算被打到吐血也决不会哼出一声。 只有百里云介于麻木和痛苦之间。 他强迫自己稍稍习惯了些被妖欺侮的感觉,却还是沉浸在羞辱痛苦之中,积压着,终于有一天,他还是承受不住了。 那天大概是春季,黄昏时参宿挂着中南天上,百里云孤坐在雪岭之上,垂眼便可见窖藏冰雪之中的那片尸海。 原来昆仑不光是雪妖罪孽深重,更深的罪恶还藏在雪岭深处——他却彻底无能为力了。 “当时最令我心灰意冷的,是发现自己的灵脉残缺不堪——可能是对付雪妖的时候伤的,也可能,是被那些妖毁的。” 作为剑客,他失了手臂丢了剑,作为仙门弟子,他失去了最为重要的灵脉——他二十多年来的所有心血,全都泼在了这昆仑的白雪之中,毫无声息。 他坐在那雪岭之上没想多会儿便起身,毫无留恋的想从这崖上跳下去,了结这断然无果的一生。 他却才起身,就被人猛然从身后拽了回去。 那个拖住他的人可不是什么温柔的好心肠,即使有意想留他一条命,也要先把他揍到半残。 君寒在山崖边一把将他拽回去,力大无比的,顺势便将他掼在地上。 如今想想,百里云还是很好奇,君寒当时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明明天天被虐的不成人样,竟还能迸发出如此强势的力量,不说百里云当时半残不废的状态,哪怕就是他没有负伤时的巅峰状态恐怕也未必能挣开君寒的霸道。 百里云真被君寒这一下给掼的呛出了一口血,麻木多日的身体突然感到一阵内外织结、令人血液沸腾的疼痛。 他突然想起来,君寒是那个许了仙门数百年噩梦的北山君的儿子、是那个一剑刺死了凶兽穷奇的,又令仙门心惊胆战的祸患。 百里云被他这一下给掼得狂喜大笑,真疯了似的,一把抓住君寒掐着他脖子的手,“好啊!你打死我吧!北山君的遗子……总好过那些杂碎。” 君寒则一如既往的挂着他那似张狂又阴冷的笑色,“想死的人哪还这么多要求?” 然后君寒话不多说,真的许了他一顿狂揍。 舒凌大概是会君寒的意,便在一边站着,手里拎着条破旧的毯子,蹙着眉,不曾讲话。 狼妖是所有妖类中最深沉而具有攻击性的一族。 仙门人宁可对付十头黑熊精或是虎豹妖豺也不想碰到一头狼。 即使是体型枯瘦的孤狼,给人的威慑也比那些大块头来得透骨,即使成功的击杀了狼妖,败狼最后吊着一口气的幽冷眼神也会令击杀它的人胆寒十年有悸。 百里云曾也对付过几头狼妖,却都没有君寒这个血统不纯的来得可怕。 君寒下手简直堪称丧心病狂,却不管他打的有多狠,唇角却仍挂着那似笑非笑的弧度,两眼浸着寒窟,冰雪与之相较都不免黯然失色。 反观挨打的百里云,却癫狂了似的大笑着,每次被君寒砸在雪地或是边上的崖壁都不免喷出一口温血,血落进空中即凝为冰,坠入雪地里转眼便被掩埋无踪。 似乎君寒手下的越狠,他便越开心,仿佛品尝死亡的滋味便是人间极乐。 “君寒,”舒凌在一边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冲上前,从腋下锁住君寒的双肩,“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君寒却冷笑,“你看他像是要死的样子吗?” 说真的,舒凌在一边看着,真觉着百里云挨打到现在还活着完全是骨头并着命硬。 此时百里云正好被君寒砸在一块巨石下,趴在雪地里,脸下白雪尽染鲜红,他浑身上下剧痛难忍,喉口的甘甜久久不绝,缓了好一会儿,却觉着有些不对劲,于是方才的狂喜没了,瞬成一腔暴怒。 “你为什么要留手?为什么不打死我!”百里云撕心裂肺的怒吼,君寒则轻轻撇开舒凌的双手,平静无奇的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拽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拎了起来。 百里云的视线微微泛着模糊,他看君寒的脸时而清晰时而重影,唯有那双琥珀的狼眼是时刻不变的冰冷。 “你看你像是想死的样子吗?” 他的这一问让百里云探不清意图,既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也模糊了自己的想法。 他开始认真思考君寒的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他哪里不像是想死的样子? 君寒将他半身拽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死?” 百里云唇下淋漓着渐寒的鲜血,“你觉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问,君寒用一记猛拳回答了他。 那一拳砸在他腹部,力道森猛,几乎要将他的内脏砸碎。 然后君寒一掌按入雪地,一擦,凛冽的灵力将纷杂絮白的积雪擦成一面明镜似的冰面。 “看看你自己!”君寒紧紧抓着他的发,将他的脸凑到镜前,那力道拽得他头皮生疼。 “看看你这双眼,哪里是想死的样子?” 第二十三章 昆仑旧雪(四) “不要!” 连折磨生死都无所畏惧的百里云却在看到自己脸的一瞬彻底崩溃了。 他撕心裂肺的喊着,拼命挣脱了君寒的束缚——亦或是君寒有意放了他。 百里云像受了惊的幼狼一般,摸爬滚打着只想远离那反着寒光的冰面。 他惊恐万分,仿佛那一眼瞥见的不是他自己的倒影,而是吃人索命的恶鬼,他没有看清自己究竟有多狼狈,却感受到了那倒影折射出来的寒杀目光。 那根本不是人的目光…… 百里云倚靠在巨石上,拿仅有的一手捂住脸,两眼睁的圆大,目光却涣散了,他仿佛整副躯壳都死了,只有灵魂在空幽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却还有滚灼的热泪源源不绝的从眶里涌出,空洞的流着。 君寒再次走到他身边,这次没有任何粗鲁的行动,只是扯开了他的手,然后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微微转了个角度,使自己在他的视线正中。 “不畏生死的是勇士,不敢面对自己的才是懦夫。” 他的话语像是空幽里的一声钟鸣,回荡幽旷,似梦似真,却尖锐的触动了百里云的心弦。 只是他的身体麻木着,只能无动于衷。 君寒眼底蕴上一抹和浅的笑意,他抬手,有些生硬的抹开了百里云脸上的泪痕,“上天给所有人的机会都是一样的,无所谓必生,也无所谓必死。上天不会剥夺任何人的机会,机会只会被他人夺走。” 百里云的眼神渐渐聚焦,那双凤眼稍稍归了神韵,仿佛宁息了骤雨,云开后终见了朗澈。 君寒笑而起身,大功告成似的拍了拍手,“跟我一样的人,果然得靠揍。”说罢,他便走了,如絮大雪里走了一派潇洒。 然后舒凌才上前,将毯子披在他身上。 自那之后,百里云的心彻底沉寂了。 他仿佛也体会到了君寒面对屈辱时的淡泊。 忆述至此,百里云的剑招仍是漫不经心的。 却陡然凌厉,乘起一道猛势攻得李天笑猝不及防,两剑相磨的锐鸣铿锵刺耳。 “明白了么?我和他是同一类人。” 李天笑被他的寒冷目光瞧得心间一颤,不由得退了一招,却被百里云逮空攻进。 百里云凤眼中本含的笑意荡然无存,一瞬间淀满了沉冰,映剑光,凛冽瘆人。 李天笑的剑被挑得飞起,虽还没脱手,却已吟吟若泣,剑鸣的余音荡进李天笑耳中,他心头一紧,收剑,而百里云却猛然攻进,不得已,他只能再将长剑横于身前,挡下这一招。 如此,他与百里云便相隔不过咫尺,于是他得以清晰的打量百里云的眼神——如他所言,他和君寒是一类人,有着相类似的冰冷目光,而更令李天笑心寒的是,他的目光似乎比君寒的还要危险,冰寒深渊中,沉淀的不光是凉薄一切的杀伐,更是他潜埋心底的疯狂。 “你疯了……” 闻言,百里云轻然一嗤,“早就疯了。” 他不但疯了,而且被人剥皮抽筋,剖开了心魂。 即使如此,他的生命却还是在凌迟之后得以延续,他相信了君寒所说的,上天没有剥夺他的机会,夺走他机会的是“人”,也许是他自己。却在他濒临死亡之际,君寒把这机会还给了他。 而他仍然要为自己丢失机会的过错付出代价。 这个惩罚便是推翻一切,重新将灵魂塑起。 此后,他也和君寒一样,漠然的对待妖寨子里的所有屈辱,却不再如行尸走肉。 也渐渐明白,君寒的隐忍并非懦弱,只是因为他在等候一个时机。 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兴许也就几个月的光景。 某夜时,君寒独坐在他曾想轻生的那处山崖,背影莫名孤寂。 即使孤寂,他也没显露出半分败怯之色。 百里云在他身边坐下,与他共望着同一个方向。 君寒似乎向来不畏寒冷,即使是昆仑的凛冽也不能让他多加件衣裳。 “为什么救我?”百里云问。 君寒淡淡一勾唇角,却挑不起多少笑意,“终于承认我救你了?”他这么反问。 “听说,你很讨厌仙门……” 君寒沉默了片刻,“那又如何?” “我是仙门中人,为何救我?”百里云把意思点的很明确。 君寒转过眼来瞧他,“因为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百里云也瞧着他,“何以见得?” “现在就最好的证明,”他抬手虚虚一落,展亮了百里云,“你还坐在这,就说明你的确跟我是同一类人。” 也许他的意思是指,他们的骨子里都淌着那不服输的劲儿。 “信奉自己,从不信命。”君寒的概括也算明确。 “你为什么恨仙门?”百里云又转了一个问题。 他或许原以为君寒会因此问而显得不悦,没想到,他倒是不一般的淡泊,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他们夺走了我的东西,我当然讨厌他们。” “你指什么?” “什么都夺走了……”他说这话时,却显出了几分沉哀。 君寒仰身躺在雪地里,望着晴朗夜空中星辉斑斓,“去年,巽天办喜事对吧?” 百里云点头没吭声,兀自思忖他提这事干嘛。 “可那女人本也该是我的。” “……” 这回百里云是真禁不住笑了出来,便讽:“你该不会是想说,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吧?” “为什么不呢?”君寒漫不经心的反问,似乎也没多少真心实意。 然后他又老实道:“当然也还有别的因素——反正足够我讨厌他们就够了。” “为什么不是‘恨’?” “‘恨’这个字,太沉了……”君寒一手枕着脑袋,思考了片刻,然后瞧着他,笑的有些没心没肺,“可能我整颗心的份量都够不上这个字吧。” 这话如果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百里云大概会觉得可笑,可从君寒嘴里说出来,他却觉得合乎事实。 百里云冷冷一笑,“那你就算说是为了复仇也比抢女人来的好听吧?” 君寒再度坐起身来,白发沾了几许白雪,却不甚分明。 “反正实质都是一样的——不对,我对复仇没什么心思。” “那你这么拼,为的是什么?” “活下去。”他眼底的冰霜衬雪,倒映出了一丝恍如明阳的光泽,“活下去。”第二次,他加重了语调,似乎另有他意。 百里云只怔怔的瞧着他。 片刻,君寒又笑了起来,“现在我们所经受的一切在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存在,只是我们比较倒霉,完全栽进了阴沟里,所以没有一丝光明。” 李天笑被百里云逼得逐渐落了下风。 这似乎跟他心底潜藏的火焰相关。 百里云貌似还保持着他昔年温润的风度,只是无形中,他的灵魂被偷梁换柱了。 如果李天笑不是还能从他身上看到些昔年的影子的话,真要以为他是被借尸还魂了。 “清雅出尘的仙门永远领会不到,这世上真正的黑暗。那些悲哀藏匿在角落之中,或许生而如此,或许是被所谓‘光明’逼的。” 那之后没多久,百里云还没怎么明白君寒的意思,他所等候的“时机”便到了。 那日昆仑山中晃起蜀山的剑光,百里云远远瞧着,迎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雪妖哀嚎着将血染红了一片山头,百里云就在那临着尸海的崖处望着。 他的灵脉毁了,同门无法在一片混乱中探到他已经“不存在”的气息。 百里云依稀感觉到了一丝“幸免于难”的意味。 几个月的时间,百里云已经完全颠覆了模样,又或许他的确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另一个有着相同模样的灵魂罢了。 君寒和舒凌不知几时摸到了他身边。 君寒饶有兴致的看着远处山头的热闹,“如果还想跟家人团聚的话,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 百里云听出了他话里的冷嘲热讽,便漠然一笑,转身离了崖口。 那一天,在远处山崖的血色尽为苍白所没后,这里的妖寨子便燃起了漫天火光。 在黑熊精的宠物雪妖死透之后,君寒便带着那两人屠绝了整个妖寨子。 其实整个妖寨子里,没有一只妖是君寒的对手。 不过一翻脸,那昔日将君寒踩在脚底欺侮的黑熊精便成了跪地求饶的一方。 君寒毫无垂怜的,挥手斩下了熊头。 他那时的实力已经足够惊人,却不知为何,他仍然隐没着等候那所谓“时机”。 百里云约莫估算了一下,当时君寒的实力已经足够聚集妖众去向仙门复仇,完全不必要忍受这等屈辱—— 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他“并不为复仇而生”这一点可以稍作解释了。 君寒斩了黑熊精妖首,舒凌和百里云则解决了满寨子的小妖。 临走时,君寒收了黑熊精的脑袋,然后将整个妖寨子付之一炬。 他眼中既没有嗜杀的愉快也没有解脱的轻松,仿佛宰了这妖寨子只是一件理所当然、寻常无奇的事。 这世上总有人认为君寒是一个以杀伐为乐的凶将,其实,他既不以此为乐,也不畏怯此事。 那之后,百里云便再记不得以前斩杀的狼妖有多骇人了。 毕竟这世上最可怕的狼,现在就活生生的在他面前。 第二十四章 昆仑旧雪(五) 君寒带着那黑熊精的首级去找了一位隐居深山的妖医。 那妖医是条老蛇,君寒之前便找过他,只是蛇属多半狡黠且睚眦必报,君寒若想请他医好灵脉,就必须先帮他报仇—— 帮他收拾昆仑里,那头曾挖了他一只眼的黑熊精。 君寒言出必行的把黑熊精的脑袋血淋淋的丢进屋里,却把这蛇医吓了一跳。 蛇医半天转不回神来,君寒则道:“你的仇我报了,该你履行诺言了。” 其实妖族虽然比凡人邪,但实际上却很少自相残杀——当年蛇医惹毛了黑熊精也就被挖了只眼,他让君寒收拾这头熊也不过乘着一头火气——加之此熊在妖中也算凶恶难敌的主——所以这蛇医是真的没想到君寒居然真能宰了这头熊。 君寒杀气腾腾的走进蛇医的茅舍,蛇医见他身后跟了个仙门之人,便露出了蛇阴邪的凶相。 “我这里没有仙门的位置。” “不巧,我正想请你治好他的灵脉。” 闻言,蛇医愕然一惊,继而怒起,单留的一只蛇眼瞳孔骤然一收,“不可能!” 此话似乎也在君寒的意料之中。 他冷笑了一声,身形一幻,不过眨眼的当便从门口晃至屋深,不知他怎么出的手,反正那蛇医还没转过神来,君寒就已扼住了他的七寸,将他半人半蛇、不伦不类的身子拎到了半空。 “由不得你选。” 蛇医虽然不大敢看君寒那双冷杀的狼眼,却还是咬着牙,不服软道:“杀了我……就没人治你的灵脉了!” 君寒不为所动,“杀了你,我自可再寻,天下之大,难道就你独一无二?” “……”蛇医渐渐松弛了,也真有点胆寒。 “想清楚吧,到底是要命,还是要你所谓的骨气?”说着,君寒捏了捏此蛇的椎骨,差点真把这蛇精捏的背过气去。 他却无视了手里这条蛇快死的表情,还饶有兴致的寻问道:“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蛇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你……简直……” “丧心病狂。”君寒替他答了,然后接着道:“人杀妖,妖杀人,我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没什么不敢杀的。” “……” 百里云在后头听着,甚觉贴切。 他的语气何其平稳,甚至还有些戏谑,似乎挺轻松的,不过骨子里倒是真的疯狂。 “我……没有仙门的灵力给他……”蛇医认输了,也怪无辜的。 君寒一松手,这长着人身的蛇砸在地上磕了一声闷响,如获大赦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没有仙门的灵力就想办法,妖魔鬼怪什么能给就给什么。” “……”百里云眉梢一挑眼神一冷,突然有点讨厌君寒这种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 百里云忆述至此便止住了话头。 该让李天笑知道的,已经说完了。 百里云突然横过一招冷剑,“当”一声,震得李天笑虎口裂痛,手中长剑颤鸣不止。 “所以,明白了吗?”百里云眼中蹿起一抹杀意,冷不丁一道灵力灌注剑中,腕一转,便将李天笑狠狠震了出去。 李天笑连退了数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手里长剑却蓦地反了一股灵势,似乎内里已经被震裂了。 百里云提剑走来,周身裹起一圈如焰似烟的玄紫妖息。他步步挨近,在校场幽光虚虚掩映里,行如鬼魅,凤眼冷漠而妖冶。 李天笑终于清晰的从他身上看到了仿如君寒的冷酷。 “世道变了,任何所谓的正义若以生杀为手段,都是残酷。” “你在此批判仙门残酷,可曾想过,你和他所做的更加决绝?” 百里云泊然止步,“这世上的一切都有代价,昔年欠下的,总有一天要还。” “那你呢!仙门可曾欠过你什么?” 百里云闻言一笑,却有些无奈,“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两全其美的选择,我既然选择了另一条道,只能舍弃曾经的。”他说的平漠无奇,只一语便彻底激起了李天笑沉压良久的杀意。 “你简直,不可理喻!” 李天笑长剑掀过一阵风澜,灵光盛起,霎见场中流莹飞光,剑影恍惚里,又是百里云手中那柄“长攻”夺了李天笑的视线。 百里云的“长攻”与李天笑的“风影”是同时从铸炉中取出的对剑,两剑属性相反,为友时相互增益,并肩无双,若反目,则是一对相克之剑。 剑仙之所以珍视佩剑,便是因为一旦与灵剑养出默契,此剑便是无双挚友,虽无法以言语交流,却可生死相依、灵意互通。 “当初那条蛇为我医治灵脉时,用的便是君寒的灵力。”他轻而易举的斩破了李天笑挥来的一幕剑意,“灵脉恢复之后,我又重返昆仑,唤回了此剑。” 原本,百里云以为自己的灵力天翻地覆之后,这把属于仙门的灵剑应该不会再回应他的召唤了,却没想到,“长攻”到底还是放不下它的主人。 灵魂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美妙却也危险,有时反倒是这些只有灵识的玩意儿始终纯粹的惹人喜爱。 李天笑盛起的剑势逐落了下风,风影剑光黯淡,再催不起剑意,便只有一下接一下的格挡百里云斩来的重剑。 百里云变得比以前更强了,强得让李天笑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变弱了。 “你没有以前强了。”百里云如此说,下手愈发的重。 也许李天笑从来都没有百里云强——假如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一样的底子的话,他一定从来也追不上百里云。 事实上,仙门也败了。 事到如今,就连李天笑自己都有些怀疑,仙门数千年来坚守的到底是什么? 每一个修仙之人,从进入师门开始便禁锢自己的所有欲望,直到将他们生人的活息消磨殆尽、直到彻底脱出凡尘才算得道,而这一路的刀山火海还时刻与妖魔为敌,能活到最后的十不足一。 仙门远离世俗凡尘,不见战火烽烟,却也每日都在经受着堪比沙场的残酷别离。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凡间正道,为了守护凡人免遭妖魔侵袭。 自古皆传“邪不胜正”,可如今,坚守了千年正道的仙门也被屠尽,这世上何处还有“正”? 李天笑心底最后一丝温火被百里云一剑一剑砍落尘埃,“风影”在哀泣,愈鸣愈颤,百里云面上笑意愈发冷邪,最后一剑掼下,终于彻底斩断了风影残息。 剑断声裂,李天笑眼前锐光乱撒,一枚残片划过他的脸颊,带过一丝血痕。 他手里握着半截残剑,怔着神,还不出手来,百里云机甲的木臂灌蕴一道灵力,狠力一拳击上李天笑腹部。 这一拳直将李天笑掀飞落去十步开外。 另一截残剑斜钉入地,再无剑辉光泽。 李天笑勉力撑起上半身,还没撑稳却猛地呛出一口淤血,失力的,又跌了回去。 百里云长剑收归背后鞘里,在三步外站定。 “知道你为什么会败吗?” 李天笑恍惚在眼下的血泊里,周遭光影幽幽,本不清明,可那双被血倒映的眼却清晰分明的淀着散碎,就似一面落碎了的镜,再触即散。 “你的星辰,已经落了……” 李天笑仿佛陷入了一潭幽深的寒水中,百里云如何讲话他已辨不分明,可这八个字却还是如利刃一般剜进了他的心。 百里云最后不冷不热的撂下这么一句便走了,玄黑的背影藏没在幽辉沉暗的光影里,只听得脚步声逐渐远去,空留余音回荡。 李天笑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凝视的,仿佛是一缕来自虚无的幽魂。 第二十五章 斩草除根 今日天光甚明,万里无云、晴空湛蓝,鸟鸣啼脆。 夏时草木甚盛,稍稍遮蔽了怜音张望君寒院子的视线。 这几日怜音实在盼着君寒来,好问问他关于那股灵息——仙门——的事。 可不知他是因为做贼心虚还是什么,不管怜音这几日有多急切的想见他,他就是不肯露面。 君寒小憩了片刻,稍稍缓解了头痛便又出了屋,带着一身疲倦重返了书房。 还没踏进门槛就见百里云旗杆似的站在里头,背影挺拔却不拘谨,稍稍察觉了君寒的动静便回头瞧来。 百里云见他脸色有些缺血,便问:“身体不舒服?” “无妨。” 君寒在书案前坐下,“怎么样?” “不太行。” 他这个回答,君寒觉得很有意思,无意识里便脱去了几分倦意,换了一眼戏谑,“哦?” 百里云观察了一眼他的神色,依稀察出了他眼底的狡黠,便道:“我师兄为人固执,恐怕不太容易转变立场。” 君寒闻言,眉梢轻轻挑起一抹笑色,“你很容易?” “……”百里云淡淡瞥了他一眼,突然丢了下属的敬色,也没把书案后那人当头儿了,“明知故问么?” 要说百里云这些年来变化还真是挺大的,愣是从一个温文尔雅、表里如一的仙门弟子变成了如今这两面三刀,杀气信手拈来的剑客杀手。 君寒饶有兴致的回忆了片刻,发现,导致百里云如此巨变的因素似乎有半数以上是出自他的手笔。 百里云见他稍有出神,便清了清嗓子,“怎么处理?” 君寒没有立即回答。 他虽然还是那出神的神情,眼神却已凝聚,不动声色的已将思绪转到了百里云的问题上。 李天笑也算是仙门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交友甚广,左右逢源,是个稍有些棘手的家伙。 且此人自有风骨,为人所尊敬,加之修为不俗,如果不能为己所用,还是除掉比较稳妥。 “既然如此,就……”他的话音落到“就”字时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口一般。 君寒怔怔瞧着门外,眼底深沉忽为空白所填,呆愣了一会儿,方才渐渐转回来。 百里云从来没在君寒脸上想象过这种略有呆滞的惊怔神色,便回眼瞧去,果然是那个君寒心心念念的女人站在门外,背着光线,一身白衣稍有灼眼。 君寒已经完全恢复了往常的镇定,面上几乎不带笑意,似乎还更沉冷了些。 怜音没跨进门槛,她看见君寒如此冷色便稍有些心慌,一时也是进退两难。 “你先回去吧。”君寒终究还是把百里云支走了。 百里云也没说话,淡漠的转了身,冷冷留了一眼怜音,便走了。 他那一眼虽如蜻蜓点水一般又快又轻,却还是冷不防的许了怜音一身刺寒,以至百里云都出了君寒的庭院,那股寒意都还拢在怜音身上。 “找我什么事?”君寒漠然将眼神挪开,貌似问得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早已将怜音的来意揣透了七八分。 怜音沉下一口气,稍稍稳住心弦便跨进门槛。 直到她走到桌边,君寒都没再瞧她。 “你脸色不太好……” 君寒似乎觉得离她太近有点不好控制情绪,便起身,走开了几步,“说吧,什么事?” “你,是不是抓到了仙门之人?” 怜音声音压的很低,君寒却还是一字不漏的听了分明,心下冷笑——果然如此。 “你想替他求情?”君寒这一明知故问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怜音看出了他背影里的决绝,心底彻寒,却还是走近他,道:“仙门大势已绝,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妨碍你任何,你又何必一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君寒转过身瞧住她,心里莫名蹿起一头邪火,“因为我看他们不顺眼,所以想把他们赶尽杀绝。不可以吗?” 怜音没从他这番狠话里听出多少真心实意来,只有怒意是显而易见的。 怜音当然也知道,自己来为仙门之人求情必然会惹怒君寒,可没办法,在这惨事之后,她实在没办法再看着仙门之人落入地狱惨境。 怜音稍稍错开了些他的目光,“你何必说这样的狠话……” 难得,她还能读出一点他真实的心思。 君寒苦涩一笑,稍有讽刺,即使意虚的气话已经被点破了,却还嘴硬着没有体现出心软来,“你觉得我只有话狠吗?” 怜音抬眼瞧他,锥心刺骨的眼神再腾不起一丝火光,“放他们一马,也放过你自己吧……”她说罢,便挪开了目光。 就算是血海深仇,杀伐殆尽之后也该终结了。 君寒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却心寒的发现,她眼中沉碎零落,似乎再也聚不起一丝明柔的眼神,蓦觉心底一刺,临到嘴边的狠话终于还是咽回去了。 他怅然的发现,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夺回的思慕之人似也在不经意间,被他揉碎了心扉,即使还活在他眼前,也仿佛成了一具焚尽了生意的木偶。 事到如今,君寒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伤害了怜音,尽管那并不出于他本意。 “怜音,如果不是你……”他漠然将话在半途止住。 怜音没说话。 君寒收回手来,望着门外满院明媚,终得一叹,“也罢……” 百里云抱着手,守在李天笑的牢门外,倚着栏杆,良久无言。 牢门里的李天笑更是沉默。 李天笑失了魂一般坐在牢笼里,手里还握着那半柄残剑,似乎也感觉不到百里云的存在了。 不多会儿,君寒果然又遣人来找百里云了,百里云心知肚明的重返了书房,纵然心下明了,也还是等着君寒说。 君寒坐在案前,神色沉冷无异,却较往常稍多了几分低落,虽然他收的很仔细,却还是被百里云捕捉到了。 “我明日离开沧海阁,你就亲自把李天笑送出中原吧。” “你应该明白,斩草不除根,总归留有祸患。” 这个道理君寒再清楚不过了——毕竟他原本就是仙门没有除干净的那个“草根”。 君寒勉强扯了扯唇角,连微笑都不算,“反正走到今天这一步忧虑也够多了,不差这一个。” “一般的矛盾都还好,唯有这血海深仇不宜留之。” 可君寒能怎样呢?谁让他狠绝天下唯独还对怜音留有心软…… 君寒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你就把他送到险远之地,任他自生自灭吧。” 百里云浅浅叹了口气,只觉得君寒今天仁慈的有些过了,“夜长梦多,像李天笑这样修为的人,生命力可一点都不弱。” 君寒淡泊一笑,看着他,“他这样修为的人我也杀了不少。” “……”百里云无奈的吹了口气,颊侧一缕碎发倏地飘起悠悠落回,“身上所有弱点,哪怕是最微毫的那一个,都有可能成为外界可以把握的致命点——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君寒点了点头,“记的不错。” 百里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坚强气质。 “妇人之仁不可信从。” 君寒沉默。 “你该知道何谓‘红颜祸水’,既然她已经回到你身边,你大可不必如此讨好。” 君寒眉梢悠悠一挑,“她要是真回到我身边,也就不会跟我反着来了。” “既然知道她是和你反着来的,你还从?” “……” 百里云这厮几时变得这般能言善辩了? 君寒无心同他辩驳。 “他好歹也是你师兄,你就姑且留点情吧。” “全天下人都可以用‘同门之谊’来同我讲理——你就免了。” “……” 君寒合眼一笑,“你也没有必须要杀他的理由吧?” “保险起见,小心为上。” “既然事都办到今天这一步了,留那一两条残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你应该也有不了这等胸襟吧?”讽问罢,百里云便抬腿走了。 君寒正色着,追了一句:“别做多余的。” 百里云在门边留了一步,稍回了一眼,没作答。 君寒寞然一身重回了屋子,先前好不容易缓解下去的头痛又让这一时半会儿给搅了个天翻地覆。 一进屋子,瞥见屋里那张盛着婴孩的小床,乍然想起这娃娃晚上总哭闹的厉害,恐怕也是诱发他头疼的另一个原因。 君寒在门边站着瞧了一会儿。 此刻这小妖精倒是安静的很,乖的让君寒差点忘了她晚间时的闹腾。 见惯了生杀之事,再硬的命都曾摧毁过,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娇弱到探手可取的生命,君寒还真不大知道该怎么维护。 有时甚至会怀疑,如此弱不禁风的小东西当真活的下去? 君寒百无聊赖的,居然也会有心情去瞧这小家伙。 他轻轻掀开笼着小床的轻缦,半有嫌弃的垂眼打量这睡得安稳的小家伙。 现在倒是老实…… 这娃娃皮肤生得玲珑剔透,如嫩玉一般吹弹可破,一头雪银的白毛与肤色几乎要融为一体,只是微毫的差别便相互衬得净雅,像是一个渺小的仙灵。 君寒大概从来就没有欣赏事物的雅兴,再美妙的事物在他眼里通常也激不起什么水花。 于是他看着这姑且算是“悦目”的小生灵,顶多也就是没有摧毁的意思罢了。 明天他便要离开沧海阁,这娃娃需得有人看。 “来人。” 他只一唤,人便来了。 “阁主请吩咐。” “把孩子放去隔壁院里,让紫魅——算了,还是找个侍女来照顾吧。” “是。” 第二十六章 逐北境 次日一早,君寒便如约离了沧海阁。 百里云坐在黑甲院的高墙之上目送着君寒远去。 君寒临行时还嘱托他,有空找几个侍女进来,不用太年轻,最好有点带孩子的经验。 呵呵…… “总头,您打算什么时候启程?”鬼无在墙下问。 “不急……”百里云半出着神,似乎没多大心情搭理这件事。 鬼无无奈的叹了口气,再抬眼,墙头上那人影便晃没了。 怜音在露台上瞧着君寒离去的方向,不多会儿,却听身后传来了开门声。 回眼瞧去,见是昨天在书房里碰到的那个黑衣人。 昨天他离开的匆忙,怜音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眼下此人森森站在门口,迎着露台的阳光,姿容甚明。 怜音一眼便觉熟悉,稍稍回忆一番,便惊怔着,认出他来了,“你是……百里云?” 百里云在门边一笑,“想不到夫人还记得在下。” 他身上早已没了仙门的清冽灵息,取而代之的,竟是与君寒何其相似的灵力。 百里云终究还是决定用一个正式的开场白来打开话头。 他拱手,彬彬有礼道:“蜀山百里云,特来拜会。” 鬼无远远见百里云去了他们阁主“金屋藏娇”的安阁,自然而然的也就猜到他去做什么了。 从沧海阁建起以来,君寒亲手培养的四人便辅助在百里云身边,一个个都甚是了解他们这位总头狂放不羁、无拘无束的行事风格。 百里云从往至今的确干过不少自作主张的事,有时即使君寒给他明确下了指令,他也未必会照办,添油加醋是常事,更甚便是偷梁换柱,当然也有那么几次直接就抗命,完全照着自己的路子来办事。 君寒手下的一窝子人各有各的毛病,君寒习惯了,多半不予计较。 不过百里云这次未免也太狂野点了吧…… 鬼无瞧了那方向良久,最终只得一叹,默默钻进了地阁,点了人便开始准备流放李天笑的各项事宜。 百里云那事却不如鬼无所想的那么漫长。 不多会儿,总头大人便悠悠回了黑甲院,鬼无正上前报告“快准备好了”,百里云却只听了一半便悠悠摆了手,“备辆车即可,多的不必准备。” “……”鬼无僵在原地。 喂,李天笑好歹也不是条杂鱼吧? 无奈,鬼无只能顺着他退了一步,“那要带几个人?” “我一个人。”百里云完全无视了鬼无忙忙碌碌准备了半天的各项人物,径直去了牢房,亲自提人。 鬼无追了过去,“一个人不太稳妥吧?” “没什么不稳妥的。” “这人可是李天笑。” 百里云勾唇淡笑,“就算是猛虎,你把他的心智摧毁了,也跟病猫差不多了吧——钥匙拿来。” 鬼无乖乖递上钥匙,嘴还没歇,“您还是多带个人吧,您看我陪您去如何?” 百里云接过钥匙,“我有别的事交给你。”他开了李天笑的牢门,“去招几个婢女,最好是会带孩子的那种。” “……” 他们总头这是疯了么?找带孩子的婢女这种事居然丢给一个杀手来干? 鬼无懵在牢门边上。 “我上哪去找?” 百里云往李天笑腕上扣了锁灵环,带着人出了牢门,不冷不热的拎了丝笑,“自己想办法。” 看得出,百里云对于这次的任务有百般不满。 君寒并没有指定将李天笑流放去哪,此事便可由百里云自己掂量决定。 四海只能公认的极险之地,不是昆仑便是北境。 昆仑百里云不想涉足,于是北境便是那极佳的选择。 出了大黎北疆界碑便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地界,近些年来大黎兵力强盛,又有北燕王亲镇北境,故而那些游牧民族也很少出现在大黎耳目之中,双方无多牵涉,相处的也还算和平。 北疆之外还有一处险地,即是昔年北山妖国所在。 北山妖国地处极北雪境之中,虽远人而居,却是昔年的群妖之首,纵是那些登不得台面的小妖精也总爱自称“北山民”,仿佛只要与“北山”两字牵上关系便可扬眉吐气。 北疆外有一条冰裂谷可通往北山国,此谷深嵌寒山峡内,昔年仙门进攻北山国时在这里折了不少人,如今春秋经轮,谷内的雪早已将当年惨事一盖了事,只是人魂行过时,总经不住往事感伤,会闻风声而沉痛。 两人同行了这么远,始终不曾有一句言语交流。 百里云驾着马车出了冰裂谷,千里冰封、雪白无际中,却有一间酒馆临风萧索。 到了这里,也算是完全出了凡人的境域。 北山国虽已覆灭,但城国旧址中,仍有妖魔常居,北山君虽已亡故,但这万里雪境仍算是妖族的庇护之所。 与流窜中原的鼠头小妖不同,这里的妖并不诋讽北山君的失败。 正所谓“不以成败论英雄”,北山君虽然身死国灭,但不可否认的是,天狼妖君在这前后五百年内,无人可比。 酒馆里,百里云给李天笑斟了碗酒,又给自己斟罢,然后置了酒坛,抬碗饮尽。 “今日之后,我们恐怕不会再见了,日后生死如何,自己保重吧。” 李天笑没动那碗酒,只是瞧着它出神。 “百里云,做了这么多,你心里,当真一点愧疚都没有吗?”他问的很平淡,几乎没有一丝起伏。 “人生在世,总会有那么几件亏心事。绝对没有遗憾不也是种‘遗憾’吗?” 这世上岂有人能十全十美。 李天笑沉苦的勾了一下唇角,“你不是变了……” 百里云静静听着他说。 “你已经没有心了。” 百里云默然不否,当然也没有承认。 “在你心里,只有立场,没有是非、没有情感……也忘了,何谓之‘人’。” “‘是非’不过是一时一面的判断,这世上,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 “那又如何!”李天笑猛然震桌,一声巨响轰得满堂俱静,满斟的碗里酒水溅了一桌,“为了自己所谓的‘立场’就可以摧毁一切吗?难道那些人在你眼里都只是毫不相干的木偶吗!”他怒时,眼中蓦地泛了一层水幕,“同样是血肉之躯,何人淌的血不该是温热的?你可以为了所谓‘立场’抛弃过往所有一切,可他们难道甚至都牵不动你心里的一丝愧疚吗?百里云,如今活在这副躯壳里的到底是什么!” 百里云平静的听他说完,待周遭喧闹再起,他才又一次开口:“也许你说的很有道理,又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心吧。” 李天笑满心的火焰尽被他这一句给浇灭了,再提不起怒意,仿佛也彻底沉寂了。 “离开了中原,你就自己去寻活路吧,君寒不会管你,你也别再来意图干扰他。” 李天笑冷然一笑。 他不说话,百里云便接着道:“反正这人间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吧?” “寒笙在哪里?” 百里云蓦然听清他这一问,卡顿了一下。 李寒笙是李天笑的胞妹,早些年便嫁给了崆峒掌门允泽君——易远光。 “倒是很久没见过她了,听说,死在了战场。” 李天笑心口揪痛了一下。 伐仙时,百里云始终跟随在君寒左右,君寒亲自率领的几场大战他参与了,其他部将的征伐,他倒的确不大清楚。 “不过易远光确实死了。”百里云又道,随后便轻描淡写的补充:“讨伐崆峒时,我亲手杀的。” 李天笑双眼骤然睁大,脸却低垂着,这个回答恍如五天轰雷一般砸得他神魂俱颤,心被狠狠撕成了碎片,却抽不起半分血来涌火。 “不过倒也没有人找到你妹妹的下落,也许还活着吧。你如果实在想知道,我也可以帮你找找。” “找到,然后杀死她吗……” “只要她不过多干涉,我就不会对她动手,兴许还能把她送来,让你们兄妹俩团聚。” 百里云的“善意”李天笑实在不敢接受。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李天笑闷不作答。 “既然如此,我们就告别吧。”说着,他便取了李天笑腕上的锁灵环,“有些事,不能接受就尽量回避吧,天地之大,至少,还有你容身的地方……”他此言泛远有意,李天笑听罢,木然无反应。 李天笑出了酒馆便径直往冰裂谷的反方向走了,白雪皑皑,天地一色,他孑然一身走的毫无留恋。 百里云一直等到风雪彻底埋没了他的身形才转身。 残缺大概才是这世间的常态,所以从来都不存在十全十美的结局。 两行足印尽被苍茫白雪覆没无踪,待一场风雪降罢,此处仍与常无异,仿佛世间从来就没有变过。 第二十七章 “栖凤” 又是一年至末,冬至将临,京城初雪过后便是鹅毛大雪,断断续续纷扬了两个月,整个帝都都浸满了雪色,银装素裹,仍显巍峨,却又凛冽凄寂了几分。 “梧桐栖”在京城里很扎眼,出落的最高,站的也最孤寂。 张先生告诉易尘追,这座楼之所以叫“梧桐栖”,取的便是子孚与凤凰鬼星的典故,这座黎州也不是今朝才作为国都的,早在数千年前,那个神魔鬼怪混迹史谈的年代里,这里叫“栖凤”,是神灵凤凰现世之地,也是子孚建功立业称霸天下的地方,而梧桐栖所在的位置,便是昔年子孚宫殿所在。 今日张先生没有在他的草庐里给易尘追讲学,却是让自己的小童驾着骡车,领着易尘追出了北门,迎着风雪登上城外的九鼎山,居高俯瞰整座帝都。 但见雪景萧索中,街路上仍有往来行人络绎不绝,细细密密的,像是在素锦之上描了一路路错综复杂的丝路纹样,宫城深居包围环内,尤为奢华恢弘。 山上的风快把易尘追吹僵了,紧紧裹着外袍披风却仍不能阻隔那磨人的寒气,如此,纵是绝景也要失色。 反观张先生却能迎风站出一种出尘的意味。 望着帝都,张先生总是感慨万千,其中有喜有忧,杂糅在一块,便凝成了一番意欲难明的纠结神态。 易尘追搓着手哈了口气,便抬眼打量了他老师一番,张先生目不斜视,却落了思绪在他身上。 “你觉得如今算是盛世吗?” “啊……算吧?” 张先生笑着瞥了他一眼。 这么一个深奥的问题,小娃娃能蒙个答案就不错了,他当然也没期望易尘追能论出朵花来。 “可还记得你我讨论的‘虎兔同山’之论?” “记得,老师说虎与兔均为山中生灵,所行所生皆为天经地义,无关乎对错,而这截然相反的两灵也正是山中精气平衡之柱,轻易不可毁偏任何一方。”这个道理的字面意思易尘追是明白的,于是自然而然便复述了出来。 “不错。你可记得,我们还提了一下‘草’?” “草?哦,记得。” 张先生转脸来瞧他,“你觉得草如何?” “……”易尘追想了想。 草能有什么?灵气之精?漫山遍野? 易尘追望着白雪发了好一会儿愣,才试探着答道:“漫山遍野、山林之本?” 闻此,张先生抚须大笑了起来,点着他的鼻尖道:“还真让你蒙对了。” 原来还真蒙对了。 “草为山林之本,亦是山中数目最众的生灵,而它们的生死却取决于如‘虎’、‘兔’这样的动物手中。” 易尘追不明,便静静听着。 “这便是平衡,倘若动物间的平衡被打破,草木者唯有被动偏移,或暴生难治、或萎败消亡,同样,动物的命运也把握在草木手中。”言至此,张先生便住口瞧着易尘追,等他接下去。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就算是刚懂事的小娃娃也知道没有草食草动物就活不下去,没有猎物食肉动物也活不下去,草木之物看起来孱弱不值一提,实际却也握着世上最凶猛的动物的命脉。 其实这两者之间,都互相握着命脉。 “若没有草,便没有动物。” 张先生沉沉点了头,继而便远望帝都,“若将其代换为现世之理,便是‘民为国之本,国为民之治’,两者缺一不可。” 今日君寒终于踏着一年最后的尾巴重返了京城。 十几骑黑马踏雪而来,马上之人皆着玄色轻甲,蓦从一片霜天雪地里冒头,甚是扎眼。 铁麟军特带有杀伐之气,城中百姓大远便不敢抬眼张望,黑骑过城,带过一路薄雪轻跳,跃隙一般,眨眼便远去街巷尽头,十余骑与君寒在路口分道,直接回了军营,君寒纵没什么急事,也一路策马小跑,速归了帅府。 舒凌早接了信在门边候着,待君寒收住马步,他便上前牵了马,和君寒一同入得帅府门内。 纵是大雪天,君寒的轻甲里头也只裹了轻衣,一路过来两手冰凉冷白。 就算是北境的狼妖到了极寒隆冬也知道要回避冬雪。 舒凌一眼扫罢,道:“骑马还是多加件衣裳吧,黎州的冬天比北境也少不了多少。” 君寒淡然勾了唇,“严冬苦寒,衣裳穿再多也免不了多少,何不减轻点负担。” “……” 什么歪理! “交给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舒凌先是一蒙,旋即便想起来,君寒问的应该是找铸炼师的事。 “此事很急吗?” 君寒笑着瞥了他一眼。 两人走进书房之中,君寒稍有些疲惫便在书案前坐下,冷甲还挂在身上,侵了一路冰雪寒意,里头的轻衣也不抵什么事,此刻颇有些刺骨。 他却不甚在意。 “凡人的武器对付天生灵物多少还是有些勉强,如果不能尽早强化,说不定过些年,这局势就不好稳了。” 舒凌神色有些沉落,听了君寒此言却没作答。 舒凌心肠很软,这么多年来,君寒和百里云都早已磨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唯独他还留存着柔和。 君寒看出他的心思,便缓言道:“凡遇变革,必有牺牲,变革之后需要时间来稳定格局,如果没有够硬的手段的话,震荡很容易演化为颠覆。” “其实……”舒凌顿了顿。 君寒依稀觉着脑子里的筋又开始微微拧痛,便揉着太阳穴,道:“说下去。” “其实即使没有鬼星,同样可以造出更强的武器。” 君寒搁下手来,没否认,微微阖了阖眼,轻轻“嘶”了口气,“那你也得先把人给我找来呀。” “……”舒凌先是沉默,想了想,试探道:“同意了?” 君寒眼底略沉,大概思忖了一阵,“此事还得根据具体的情形来定,等开年你先把人找来,尽快将武器强化。如今东边诸国虽然已经收服,但仍有祸患,不可不防。” 除了东方一众妖国以外,北境和西域的妖族势力同样不可小觑,且那些恐怕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其实这世上已知的东西都并没有那么可怕,真正令人畏惧的往往是那些久远或是新怪无可寻考的事物,每每遇上这些意料之外的东西,总会令人在措手不及间消亡。 北境和西域便是这样的存在,时至今日,仍没有人能彻底探明期间隐秘,而他们却似乎只需稍稍一动,便可将人间掀得天翻地覆。 先前的北山君便是如此,天知道一头狼妖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鬼星同样是来自古远的难以考察的力量,此力君寒不曾领教过,只在许早之前被其威慑过。 便是那次被打入仙笼时,虽然并没有亲眼瞧见,却已经隔着不知多少层法阵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沉压。 然而这样一股可怕的力量却能在一个孩子的身体里藏的无声无息,即使是生来便对灵息尤其敏感的怜音似乎也没从他身上探出这点异常。 这可比那些张扬狂傲、满脸就写着“霸气”俩字的玩意儿要可怕多了。 让人捉摸不透,看似乖顺的外表下却藏着毁天灭地的内蕴,明明有着“霸气”的资质却一定要低调的从暗处着手——这种可怕君寒是有着切身体会的。 思绪既然都扯到了“鬼星”头上,自然也就避免不了要牵涉到易尘追,于是君寒抬眼问道:“尘追呢?” “一早就和张先生上山去了。” 君寒微微颔首,落眼门外,越过院景墙影正好能看见九鼎山的一隅高峰。 此山也甚有意思。 传说子孚安定四海后用鬼星之焰铸了一尊九足鼎,照神谕供在城池北面,一夜过后,九足鼎化而为山,成了阻隔北境的一方屏障。 “四境之内莫非王土,民为社稷根本,臣为朝廷之重,君为一国之镇,三者各司其职、缺一不可,纵身处异位,其心必同,你可明白?”张先生问得易尘追一头雾水。 这叽里呱啦的一大堆,净是治国安邦之道,易尘追年岁有限,再专心致志也只能听个云里雾里。 张先生见这娃娃睁了一眼呆萌,便叹——年纪还小,说早了。 易尘追见老师叹气,便忙压榨了脑子,强鼓出两个词:“齐心协力,众志成城……” 张先生眯着眼品了品。 还算在点上,虽然也没把关键的悟出来。 不过对这么小一个孩子来说,也算不错了。 张先生以往带的都是些饱读诗书稍有底子的学者,像这样字都还没认全的娃娃倒是头一回教,难免有些不得心应手。 “你可听说过这九鼎山的传说。” “没有。” 传说九鼎山的原身是子孚以灵凤之火铸成的九足鼎,应神谕供于城北,一夜成山,北境妖邪从此不敢进犯。 据说昔年天上神明将收服的凶兽邪魔尽数镇压在中原四境之外,于是命子孚铸四件神器分别压在四方疆界,待神器成山便可相连为壁,以神明之力为凡人阻绝外患。 子孚听罢,便问:“如此,岂非以四境为笼,囚人山壁之内?” 神明未答,只告诉他,若不如此,三千年之后九鼎山必会因神力散尽而沦为凡山,届时妖魔必入凡境,为祸人间。 子孚到底没有铸那余下三件神器。 在凡人看来,神明也许是永生的,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恒之物,风水轮转间,沧海桑田亦是常事。 世间尚有神明时,凡人当然可以仰仗四山的威力作金笼中的鸟雀,倘若神明消亡,神器必将沦落,届时凡人将更无法与外力为敌。 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凡灵的潜力只有在生死存亡之际才能被真正激发。 最终,子孚放弃了做那一稳万世之主。 第二十八章 朝局 冬至这日,天亮的晚,等闲该是抹白的点了,浓墨却仍泼在天边,直至早朝结束,天色也没见多亮。 君寒一归朝,丞相大人洒脱了大半年的好心情便一朝全荡没了,整个人都跟霜打了似的,脚下步子行的虽快,上身却快缩成了一团,迎着寒风也挺拔了将近半个冬季的身板蓦地被抽走了精神。 “丞相大人。” 宫城长巷里,有人在后唤了他一声,那薄凉的嗓音乘着凛冽寒风割进司徒靖耳里,他泄了口气,心想早知道今天出门前就先翻翻黄历,这点运不济的,告个病假多好。 丞相大人回头瞧去,同着朝服的君寒迎风雪走来,面上笑意浅浅,那张妖孽不老的脸瞧得丞相大人心里阵阵抽寒。 “元帅。”司徒靖礼貌的回了个礼。 然后两人并肩而行,许是受君寒风雪不侵的感染,丞相大人的身板也挺得精神了些。 “多谢大人在张先生面前为犬子美言。” 君寒这不冷不热的一声答谢戳得丞相大人寒毛阵阵倒竖。 “举手之劳而已。”丞相大人笑色和礼,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您不找我晦气就不错了,我哪还敢指望您老回报啊…… “大人在朝多年,对朝局之事的掌控远在我之上,如今四海稍安,正是稳局关键,陛下尚且年幼,若不加紧填补漏隙,只怕被旁人钻了空子。” 不知为何,这忠臣之言从君寒嘴里说出总莫名有些诡异,以致阅人无数的丞相大人一时也探不明他到底是真心实意啊,还是嘴有两张皮说话不费劲,放点好话出来装装样子。 “大人?”君寒轻声打破了他的思绪,司徒靖回过神来,道:“稳朝之事非是三言两语讨论得尽的……”他言语至中稍顿,君寒立马不动声色的见缝插针:“确实如此,不妨今日大人便与我共上‘梧桐栖’,好好商讨。” “……” 其实丞相大人刚才那一顿只是想故作犹豫为难,然后顺势说一句“择日再议”…… “大人意下如何?”君寒笑容轻浅,丞相大人一眼瞟罢,心中暗骂——老狼! “且听元帅安排。” 君寒笑意不敛,眼底深沉稍落,朝服肃穆却脱不去他一身魅邪。 司徒靖这老狐狸的套路君寒也早就摸透了。 两人在宫门处暂作分别,相约未时梧桐栖一会。 —— 丞相大人一回府便挂了满脸深沉,思虑幽深着,均在琢磨君寒今天到底又打的什么主意。 每日早朝之后,陆颜之必在丞相府中等候着与司徒靖商讨,今日却不知怎的,丞相大人跟没瞧见他似的,闷头便进了屋。 陆颜之先是纳闷,旋即转头便明白了过来——这是碰到君寒了。 丞相大人的喜怒哀乐在陆颜之眼中瞧来皆属正常,除此之外均为异常。 正常的因素多了去,上到天子下到群臣,就是街上碰上只耗子都很有可能惹的丞相大人情绪波动。 唯独导致这种异常的、陆颜之辨不出情绪的神色只会有一个原因——君寒。 —— 君寒刚回帅府,易尘追也正要去张先生那。 父子俩在门前照面,易尘追仍是难掩欣喜,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毛躁,而是恭恭敬敬,颇有礼数的在门下对君寒行礼,道:“孩儿拜见义父。” “免礼吧,不必如此拘谨。”君寒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快去吧。” “是。”易尘追抬着脸冲君寒笑了笑,两颊嵌了小小的酒窝,瞧来乖巧又精灵。 张仲卿还真不愧是名家大儒,也才调/教了这么些时日,这毛躁的小崽子便脱胎换骨了似的,先前小乞丐的市井之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便是真正世家子弟的雍容端雅。 虽然也还没到彻底改头换面这么深的层次,但多少已经在这孩子的身上拎出了些日后君子的雏形。 君寒看了雪地里车轮滚过的痕迹一阵,便进了院。 —— 丞相大人换下了朝服便如常将陆颜之邀进书房。 只是今日却并不似往常那般商量朝事,而谈的是—— “君寒邀我梧桐栖一叙,说是要商量稳朝之计。” 这事陆颜之听来也颇有些震骇神魂。 两个大臣商议朝事本也在情理之中,可不知为何,这邀请函由君寒发出,此事便莫名有种“鸿门宴”的意味。 “大人答应了?” 丞相大人一摊手,满脸无辜,“我拒绝得了吗?” 他倒是想拒绝,可君寒没给机会呀! 陆颜之稍加思忖。 丞相大人便半倚着身,盯着桌面,道:“他约我未时前往梧桐栖——你觉得,此事稳妥吗?” 其实这事不用陆颜之说丞相大人也想得明白——梧桐栖作为整个京城最显眼的建筑,又地处市中心,君寒就算再凶残妄为也不可能在这座万众瞩目的楼里埋伏刀斧手来刺杀当朝重臣,丞相大人。 虽然此事论情论理都不可能,但司徒靖还是觉着心里头坠了个铅块,压的他惴惴不安。 “我想,元帅大概是真心想同大人商议。” 陆颜之这么一说,丞相大人心下不禁一松,跟临时吞了颗强效定心丸似的。 “何以见得?” “其实,时至今日,元帅也从未做过什么犯上忤逆之事吧。” 这句话蓦然给司徒靖敲了个警钟。 的确,君寒虽然天生长了一张“包藏祸心”的脸,但实质上也的确还没做过有乱朝邦之事,其中许多揣测,不过是丞相自己的臆想罢了。 只是想的久了,明明没成事实的事,却莫名成了理所当然。 丞相大人默怔了许久,眼神逐发深沉,似乎渐渐沉入了某个深暗的思虑中。 “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去见元帅。” —— 丞相大人素来守时,答应了约会自然要踩着点去。 司徒靖领着陆颜之准准在未时当点入了梧桐栖顶楼的雅居,君寒负手站在门里廊外,垂眼瞧着风雪中城景繁闹。 君寒提前一刻便在此等候了。 双方各会礼后便在屋里坐下。 此屋居整楼最高,风声擦窗略有萧索。 君寒仍着了单衣,似也不畏寒冷,侍人端来了火盆君寒亦示意他将火端的离那二位近些。 有时司徒靖也会佩服君寒,佩服他从地狱尘埃里滚打出来,却仍能保持一身傲骨,入了群臣朝邦亦能极快适应,如今的他看起来哪还有那凶恶的野狼模样,分明与皇亲贵胄也差不了多少。 却也正是这样的人最可怕。 陆颜之欠坐丞相大人身侧,先沉默着听两位大人交谈。 “近两朝来,四方战火难息,疆域虽然阔了不少,却也因连年招兵,致使民间不少文人不得不弃笔从戈,以至如今朝中武将多于文臣。对此,丞相大人有何看法?” 丞相大人愣了一下,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君寒嘴里说出来的。 一旁的陆颜之更是惊愕的转不过神来。 先前他还在忧虑如何照张先生所言,撮合这两位大人合作治邦,没想到他的计划还没想出来,这事就先被君寒给提了出来。 如此,不禁又一次颠覆了陆颜之对君寒的印象。 他这副不冷不热、诡谲莫测的皮囊下,藏的到底是怎样的灵魂? 丞相大人正回神来,便稳下心,回答了这个问题:“武将定国,文臣安邦,我与元帅的想法是一样的。” 自太祖皇帝安定四方建立了大黎以来,便一直行的是修生养息的国策,一直延续到先帝方才又开始四处征伐。 这两朝的战事也消耗了大量国力,连年招兵买马,不光是读书人少了,连种田的精壮力都没几个,如此就不单是临近战场的城镇物价飞涨,整个大黎粮食减产、国库削弱,徭税却愈发沉重,百姓苦不堪言,早在君寒四处征战时,中原也出过几次小规模的起义乱事,虽然都有惊无险的被压下去了,但其发展过程不可不察。 先帝征伐三十五年,加上君寒十余年,续连了五十余年的战事都快把大黎修养了几百年的生息给耗没了,仿佛一朝又回到了建国之初的狼藉颓败。 虽然这些年的战事也并非毫无缘由的只为扩张而斗—— 妖国的侵略便是一个不得已的缘由。 “如今东方妖国虽已归附,但若大黎国力衰微,很难保他们不会卷土重来。”君寒沉言道。 妖与人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族,凡人的许多道义礼法对妖不适用,而妖的天经地义亦是凡人的不可理喻。 若不将两者统一,融合的局面很难进行。 事到如今,丞相大人也算是认命了。 妖都进来了还能怎么着,他一个提笔杆子的文人也没君寒那本事逮谁削谁。 “无规矩不成方圆,若要令两族彻底融合,务必订一套统络两族的法典。关于治妖的这一套,还是请观海司来吧。” 君寒浅笑,“如今观海司中武将居多,若让他们定法,难免考虑不周,不知令公子可否胜领此职?” 丞相大人突然像是被人揪了宝贝似的,神情都紧张了一下,片刻,才谦虚谨慎道:“犬子不经朝事,年纪又轻难免轻浮,将如此重责交由他,怕是不大稳妥……” “我曾拜读过令公子的文章,也见他提出了些有关朝局政事的品论,说得也甚在理,那时他尚未成年,如今既已弱冠,想来也有自己的主见了吧?” “……” 居然把别人的儿子调查的那么清楚,这厮怕不是早有预谋! “且合并两族之事如今在世人眼中尚有违礼法,请那些老臣大儒来,难免有所偏颇,令公子若是经验不足,亦可向他们请教,此事不急于朝夕,还得实践着,慢慢来。” 第二十九章 瑞雪兆丰年 儿子都被中肯的捧天上去了,丞相大人还能说什么…… 如今妖人混杂的大黎之局中,两族的礼法是一个问题,兵事也是一个问题。 君寒带兵打仗对此最为了解,凡人的兵器不论如何锋利,用其来对付天生灵力体魄皆强于凡人的妖族着实勉强。 粗略统计,想彻底压制住一个寻常妖兵,至少要三个凡人将士,其中还不包括弓弩手的远程射击…… 即使是君寒的铁麟军也需借以一些灵器法阵方能克制。 如今世间妖族数量远不及人——不包括北境西域那些未知的——所以凡人尚且能以数量取胜,倘若过些年妖族数量增长,再点背些,把那俩神不见影鬼不见踪的古妖大头惹出来,届时恐怕就算有十个君寒也未必能料准局势。 所以,文臣虽然需要提拔,但武将决不能懈怠。 “如今朝中打造兵器的金师院也造不出足以克制妖灵的武器。” 叫你把仙门全薅了,现在抓瞎了吧! 丞相大人两手揣在袖里,这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然后掂量了个不失礼雅的方式讲出来:“元帅先前不是收缴了仙门各类灵宝法器吗?这些应该有利于克制妖族吧?” 陆颜之听了丞相大人一言,下意识瞥了君寒一眼,却见这位元帅正淡淡抿了口茶,连眼神都不带晃一下的。 摆下茶杯,君寒亦是一脸平淡无奇,道:“仙门术法多半以自身灵力为引,需得看天赋根骨,军中将士多半不曾开过灵根,拿了也用不了。且仙门法器常以古法铸造,未必适宜当下情形。” “如此说来,金师院的铸炼师大概也没法从仙门的器物中摸索出什么……”丞相大人沉入深思。 毕竟金师院里的都是凡人,根本无法领会灵法术咒什么的。 倒也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是丞相大人思来想去,总觉得有那么些不稳妥—— 这世上最了解妖魔的莫过于妖魔本身,想制造出对妖魔最有杀伤力的武器,直接请妖来应该是最合适的。 只是妖魔终属异类,如今大局又尚不安稳,这时候招妖入朝怕是不大稳妥…… 可是丞相大人又转念一想,反正君寒这厮都已经强行把妖塞进了中原,多让他们进个朝堂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了。 可这事按君寒的路子来真的着调吗? 丞相大人兀自在心里转着肠,犹犹豫豫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来说这个法子。 “其实也可以招些妖族的铸炼师进金师院。”陆颜之在一旁对君寒说。 ……! 丞相大人愕然一惊,一股热劲倏地蹿起,轰了一脑门子冷汗暗冒。 君寒瞧着陆颜之,没说话便是示意他讲下去。 “这世上最了解妖族的莫过于妖族本身,妖族者,自然清楚他们的弱点。” “那问题便是,如何请妖来为凡人打造克制他们的武器。”丞相大人转头反问。 陆颜之瞥了君寒一眼,答道:“凡人打造的武器不也是克制凡人的吗?” 丞相大人暂默,陆颜之便接着说下去:“武力的作用在于稳局,倘若妖人两族确能合二为一,那妖族为凡人打造武器和凡人打造武器便没什么差别。” “……”丞相大人深思着,捻起了袖口。 今日一听,怎么感觉陆颜之好像也赞成两族合并的路子了? 君寒听罢,便笑着问丞相大人:“大人觉得如何?” 司徒靖极快的转回神来,捻袖口的指头也暗暗收了,“只要能解决两族的矛盾,此事便在情理之中。我等文人不擅此中,此事便只有请元帅忧劳了。” 君寒勾唇浅笑。 如此,就算是得到丞相大人的支持了。 “朝中军、法之事已有头绪,那文臣之事当如何解决?”陆颜之像是说上了兴头,君寒没发问,他倒先开口了。 只是司徒靖转眼瞧去,却觉着这家伙发言的神情举止也并不似兴奋。 他对此事或许另有他意。 “近些年战事繁忙,太学已经快有六年没正经招过学徒了,太学令韩大人又年事已高,如今朝中的确缺少有真才实学的能人志士。”丞相这句话终于稍稍抒解了些心头的愁思。 “如此看来,太学也需重整了吗?”君寒一询,便兀自陷入了思虑之中。 重整太学说来简单,关键是没人能胜此职。 如今当朝天子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娃娃,握不起什么权威,下头群臣见皇上好糊弄也就没几个老老实实干事,加上先帝托付了小陛下的两位重臣不和,致使朝局多有混乱。 水如此之浑,让人想不摸鱼都不成。 谈及此事,此刻对坐的两个冤家似也心有灵犀的共想到了同一个点上——差不多也该握手言和,做回和睦的同僚了。 于是两人面不改色的,继续谈论这个问题。 “让太学适当降低些准线,尽量多容些人进来吧。”丞相如此说。 近些年来读书人少,若还按以往的标准恐怕招不到几人,也是时候更改旧规了。 “连年战乱百姓负重不堪,不少寒门子弟虽有真才实学却仍是求学困难,此事恐怕还需要朝堂支持。” “国库为了支持战事已消耗了太多,一时恐难挽揽大局……”司徒靖想了想,直接道:“此事得从朝臣权贵身上下手了。” 君寒半有戏谑道:“恐怕得先从你我身上下手。” 窗外风雪萧索,屋里明暖如春。 这么些年来,丞相大人与元帅还是头一次这么和睦的促膝长谈。 —— 元帅归朝第二天,丞相上朝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瞧来甚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意味。 群臣还清楚的记得丞相大人昨日那霜打的蔫鸡似的模样。 丞相与元帅一如既往早了许多大臣先入宫城静候殿外,各站一边,也就刚会面时相互行礼道了个早。 这也是这两位大人的长态,毕竟他们二位都是颇具涵养的重臣,等闲时就算再怎么看对方不顺眼,明面上也还是要挂着那临风欲碎的“和睦”。 虽然他们往往一进朝堂便开始互撕。 君寒一年四季都是那彬彬有礼、捉摸不透的平冷模样,群臣揣摩不透,但丞相大人神情举止没有君寒那么收敛,大家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丞相大人今日能和君寒撕到什么地步。 看丞相大人今天这样意气风发、如竹立松挺一般的姿态,今日早朝怕是有够热闹的了。 列站在两位大人身后的群臣相互间总时不时挤个眼色,似乎还作了些不表露于言语的赌注。 比如今天谁吵赢。 朝时已至,殿门大开,君臣肃颜进殿,道了圣安便开始各自论事。 丞相大人一上殿便奏请降低太学门准。 小皇帝一如既往绷着稚嫩的神情,大概不怎么明白。 元帅出列。 群臣暗相递了个眼色——要开始了。 以往都是元帅递折子丞相反驳,今日竟反过来了。 “臣附议。” “……”群臣愕然。 啥玩意儿?! 接下来的朝会,群臣便在惊愕不见北中度过。 这两位大人竟和睦的匪夷所思,实在比明嘲暗讽、唇枪舌剑还来得轰震。 连小皇帝也纳了闷儿了。 是昨夜紫微星颠了南北,还是今晨金乌倒了东西? 然后更令人砸掉下巴的是,这两位大人竟齐意奏请从各自的俸禄里取出七成资助寒门学子。 群臣俱是一颤,再面面相觑,便是满堂不可思议的惊脸。 朝罢后,丞相大人果真走了一身轻松,连压心多年的石头都消了个无踪。 貌似胸口碎大石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司徒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因为跟君寒和睦相处而感到愉悦。 竟比结识知己还来得舒心。 待回府中,陆颜之依旧在庭院里候着他。 却赏着漫天飞雪,竟瞧得有些出神。 丞相大人默默走到他边上,也抬眼张望着。 “好看吗?”丞相大人似没瞧出多少美感。 “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下的这么好,来年定会五谷丰收,祖祭得安,天下亦平。” “去年的雪不也下的很好?” 陆颜之回下脸来,笼紧了衣裳,道:“行兵作战尚且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安邦稳朝更需如此。且在朝中,若无‘人和’,就是再佳的天时地利亦为枉然。” “有道理……”丞相大人负手一叹,“我也该是时候同君寒好好相处了。” 不但为了“人和”,且为了天下大局也应如此。 即使再不愿认可妖与人共居一檐,此事终究木已成舟。 且,君寒的这个思虑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不管怎么说,如今要想社稷安稳,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和君寒合作,好好平下这场乱局。 可,即使如此,司徒靖仍然不觉得君寒是那号能静得下心来忠心辅政的臣。 首先是丞相大人阅人无数,识人素准,其次,如今君寒所作的一切明面看起来虽仍如“忠臣”,可细掂其实质,似已有那么几分“君”者气概。 君寒到底还是太令人捉摸不透了。 “颜之,” “属下在。” 丞相大人笼袖瞧雪的神色微微沉了几分,“你,当真不想入朝?” 陆颜之听罢,只一笑,“朝局政事,我只适合做旁观者。” “你若不试,怎知自己不适合入朝?” “性情使然。大人也知我反应素来愚钝,天生不是入朝堂的料。” “你这是讽刺朝中水浑、鱼目混珠?” 陆颜之浅笑未语,只观了片刻风雪,方叹:“水至清则无鱼,谁又能将这天下彻底荡涤干净?” 第三十章 岁末 东瑜城里雪下的不大,寒意却渗骨,远见高山素顶,垂眼小院里亦是一番素雅苍白,怜音一如既往静立露台外,沉沉望着那间又将近大半年没有人住的屋子。 不知不觉,那场惨事竟然已经过了一年,随着两场冬雪,鲜血已将冷透。 想来也是唏嘘。 仙门到底也在人间存在了数千年,以血肉之躯对抗一切有危于凡人的险难,曾也算是凡间至高的信仰——却才过了一年,坊间连茶余饭后都少有谈论了。 这半年,百里云也不在沧海阁。 巽天所在距东瑜不远,在城中向南看,便可瞧见那座山的绝岭。 昔时因为山门与东瑜相邻,怜音时常会在空闲时下山来城中闲逛,漫无目的也没什么乐子,仿佛只是想避开山门里的清冷。 这却是同宫云归成亲之后的事。 也有一年这样的冬季,雪下的比现在大,也比这会儿冷,怜音摸了个清早也没同宫云归打招呼便独自下了山。 当时时辰尚早,天又冷,城里没多少行人,大部分店铺也还关着,似乎比山门还清冷。 怜音独身一人在街路上溜达,不觉冷也不知乏似的绕了大半座城。 东瑜城南便是商水码头,开工的很早通常也比较热闹,怜音本来也不属于喜欢热闹的人,但每次来东瑜,总会想去码头看一看,有时,哪怕只是滚滚江水、人来人往,她也能瞧上半天。 那时,君寒已经是四海之内赫赫有名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凡妖凡人听见这个名字无不胆寒,唯独怜音每每思及他,心里唯有暖流裹着酸楚,即使这个人早已远去天边,她却仍是斩不断对他的缕缕思恋。 那日岸边泊了一条战船,外观漆作了黑色,在一众商船堆里很是扎眼。 怜音远远瞥了一眼,见那里人聚的太多,便背向往人少的地方钻。 在码头的边缘确实有那么一处清静又宽敞的地方,也没有大船遮掩视线,正可以一览江水壮阔。 此地昔年和君寒来过几次。 怜音渐渐远离了人群,终于在嘈杂里觅得了一分清静。 大远跑了一个士兵过来,往这处清静地划了一分杀伐,怜音的视线不自觉跟了他一段,却蓦然瞥见一抹黑影临河而立。 那士兵便靠近那个人影,拱手报告了些什么那人听罢便微微颔首。 那人一身幽玄轻甲,一头银发晃眼灼目,一眼就把怜音看愣在原地。 那个士兵报了消息便匆匆离去,君寒亦在此时回过眼来,瞧见怜音似也惊了一下,却只是眼神稍稍一晃,仍淀得满脸沉霜。 怜音登时如临大敌、跟见了恶鬼似的转身便跑,心里七上八下、跌宕起伏的,顿时像被人拿钟罩头轰了一般,全身心只想从他视线中逃开。 惊慌错乱间,她依稀听见君寒唤了她一声…… 多年来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心却只一眼就被打乱了,原来不管过多久,她始终无法忘却的只有君寒。 即使到了现在,怜音有时也还在想,假如当年她可以把君寒带离中原,或许也就不至于落成如今这般局面。 有一次,怜音也的确跟君寒提过这事。 那时两人一如往常在书阁里抄书。 怜音的书通常也是君寒抄。 于是她就在一边给君寒研墨,顺便打量他偶尔温顺专注、惹人喜爱的模样。 君寒对周遭的事物情况总是十分敏感,怜音总是还没能看多久,就被他发现了。 君寒笑着挪了一眼来瞥她,“看什么?” 他一问,怜音便挪开眼去,将砚台推近他面前,就杵着腮发呆。 君寒虽然不说,怜音却知道他每夜下山陪那些妖折腾,转天总能带回一身伤来。 有时即使不去鬼市,他也会在岭深处找些妖兽练手,为了恢复灵力可谓无所不尽其极。 “你不会一直待在这吧?”怜音伏在桌上,抬眼打量着他的神情,发现她问出这句时,君寒的神情似乎稍稍变了一下。 “嗯……”君寒手里的笔一顿,似乎有什么想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开口。 怜音轻轻抚住他压卷的左手,话在心头琢磨了一番,才道:“不管你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君寒或许天生便有察言观色的天赋,他才听怜音这么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暖意汩汩,却淌进了无底寒渊,一瞬便成了幻想似的镜花水月,一触即破。 君寒停笔一叹,极其少有的露出了悲哀的神情,“可这世间还容不下我。” 凡人有多痛恨妖,便有多痛恨半灵,反之,妖族有多鄙夷凡人,亦有多鄙夷半灵。 君寒却比那些寻常的半灵还要更惨,因为他父亲是北山君。 时至今日,若非巽天掌门有愧于他母亲而不得不留他一命的话,他恐怕早连魂都没了。 怜音沉默了片刻,倚上他的肩头,低哑道:“如果中原仙门容不下你,就不待在中原,北境也好,西域也罢,不管多远,我都陪你走……你现在这样,太危险了……” 即使是极北之境,那些北山君的追随者也不可能容得下君寒这样的存在——谁让他娘就是让北山君身败名裂、神魂俱灭的那个红颜祸水。 君寒轻轻抚着她的脸,脸上早已没有半分期愿,只是深沉又无望,“怜音,你不明白……” 此世待他的残忍并不会因他的妥协而仁慈。 “我不能让你陷入跟我一样的绝境。” 怜音不说话了。 君寒将她的长发绕进指间,“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开你。” —— 确如百里云所言那般,仙门如今的局面便是他昔年的绝境。 —— 那之后,君寒仍如往常那般,每夜都要下山直到次日凌晨方才归来。 却有一次,君寒一连两天都没有回来,怜音把整个巽天都绕遍了,也没能找见他的身影,心急火燎的,便也在夜时偷偷下山去寻。 奈何她隐蔽行踪的水准远没有君寒高,才到了东瑜便被宫云归给追上了。 当时怜音说什么也不肯回去,宫云归无奈,只能锁了她的灵脉将她强行拖了回去。 那一路任怜音怎么挣扎闹腾,宫云归始终不放手,素来温和的他那次也是铁了心要把她捉回去。 大概那天实在是怜音扫把星当头,在山下碰到宫云归也就算了,结果才被拖进山门,又当头撞上了掌门。 掌门屹立山门处,仿佛就是来撞这两人一般,既不出乎意料,又是满脸沉肃,连宫云归见了都不禁攥了一把冷汗。 “弟子……拜见掌门。”这两人齐声。 掌门虽是宫云归亲父,可在同门面前,宫云归却从不称其为“父亲”,生疏的时常让人忽略他们确是血脉相连的父子。 掌门冷冷瞧了两人一番,“明日戒律堂领罚。”说罢,便走了。 次日一早,两人如约去了戒律堂,执刑的同门已高抬了戒尺,正待落下,外头却喧闹了一阵,掌门抬眼,正见君寒无顾阻拦,大步闯进了戒律堂。 掌门一年到头总绷着一脸严肃,似乎只有在君寒这里才会稍有变幻。 那一变之后,转眼便是更沉的神情。 君寒闯进堂来,二话不说也不行礼,一把就将怜音拽起,动作却半点不轻柔,甚有几分粗鲁,丝毫未脱他野狼的气质。 “君寒!”宫云归见状也“噌”的站起身来。 君寒没搭理他,一手死死攥着怜音的胳膊,一边咄咄道:“擅离山门的是我,师父罚她做甚?” 他那“师父”两字半分不带诚意,冷冰冰的从他嘴里脱出,道得一腔冷漠。 怜音被他攥的手臂生疼,却也没挣扎,忙转头对掌门道:“弟子认罪……” “闭嘴!”君寒冷冷两字便噎住了她,同时一记蕴怒的寒刀掷来,怜音只得乖乖闭了嘴。 掌门很快便正回神来,“你以为你逃得了罚吗?” 君寒撒开怜音,“逃不开,顺便把她那份也算在我身上吧。” “平白无故,为何护她?” “不为什么,因为是我叫她下山的。” “君寒……” “不要说话。”君寒又冷了她一眼。 “那你叫她下山做什么?” 此时的君寒简直就像一只张了满身棘刺的刺猬,仿佛面对的不是“师父”,而是一头随时要将他吞吃的野兽。 “因为无聊。”他漫不经心的答道。 宫云归在一边简直听不下去,想驳他,却又碍于掌门在此。 “动手吧,”他狼眸一沉,“要打多少都没问题。” 即使他如此气势汹汹的掩盖自己对怜音的真心实意,却还是没能瞒过掌门。 当夜,掌门特地叫了宫云归去他房里。 掌门到底没有罚他。 宫云归进门便问:“为何不罚他?” 掌门默思了片刻,道:“到底是为父有愧于他……” 宫云归没说话。 “他待怜音如何?” 宫云归心下一落,“我不觉得他会真心待怜音。” 掌门怅然一叹,“真心与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若是喜欢怜音,便将这姑娘许给他吧……” “……” —— 忽有一阵风自背后涌来,怜音回眼,正见君寒屹立门前,带了一身冰雪寒意。 第三十一章 问天虹 又近一年秋时,关门闭户默默修炼了十年的金师院终于在今日大敞了门户,一群或人或妖的铸炼师放风似的在重铁的大院门外撒欢,又嚷又嚎,远听像是在嚎丧,去近了才发现,这群家伙压根就是在发了疯似的乱唱曲。 从十年前朝中下达文令,广募妖族铸炼师开始,这处在帝都屹立了数百年的金师院里头就没消停过。 妖族铸炼师第一天入院时,就闹了一场不小的乱子——整个金师院的铸炼师们全都抄了家伙,管他生铁熟铁,全都一齐请出了大院,一窝人塞在院门口,尽是视死如归的架势。 君寒早也料到了这种情况,于是亲自骑着战马护送妖族铸炼师前往金师院。 元帅大人亲自驾临对那群铸炼师已经是个不小的威慑了,但如此虽然能压下他们一头的气势,却还不足以让他们就此退却。 君寒当然也没有真的对他们动武,只是把他们的看家宝贝一排的亮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没说要怎么着,那群铸炼师便齐刷刷丢了武器,认栽了。 匠人往往爱惜自己的工具,即使用了几十年,旁人看着都快秃噜了也不舍得丢,貌似只有这样磨合出来的手柄才最趁手。 之后金师院就没消停过,闹腾的即使关着大门也能轰到院外,甚至有段时间百姓都不大敢往金师院门边过,生怕里头的火|药崩着自己。 不知过了几个月,那里头不可开交的局面才稍稍缓解下来,等两族铸炼师都找到了与异族共处的方法之后,才终于开始合作。 十年耗下来,终于在今年秋时将那适于普通人使用的注灵武器给造出来了。 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恰好再过两天便是立秋祭典,这个消息传到了皇上的折子里,皇上当即决定,在秋祭那天亲眼看看那武器的威力。 秋祭当日,皇上率领文武百官亲临西郊行祭礼,敬天之仪后,金师院统首便供上了两族铸炼师合力共铸,可称杀伤力最强的“问天虹”请上了祭场。 “问天虹”是个大家伙,模样瞧来与弩车相差无几,却更硕大些。 皇帝今年初满弱冠,还稚嫩着,面对这样庞大的杀伐之器多少有些畏怯。 且此物的确通身散着一股幽森森的杀气,即使是在场的武将也不一定敢上前去触碰。 “启禀陛下,”金师院的统首供手在前,“此物需以血开封。” “血?”皇上稍稍一怔。 倒是听说过开战前偶尔会有祭旗的血祭,没想到试个武器都要见血。 “为何要用血?” 这话统首却不敢在陛下面前讲,只好瞥了君寒一眼。 君寒转而拱手礼道:“启禀陛下,‘问天虹’注有邪灵凶兽之魂,故其上附有禁制咒术,需以血解封。” 他这一解答,更是说的皇上心里阵阵毛寒,忙问:“解封后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其杀气可摄外敌,只要控制得当便无妨。” “那若是控制不得当呢?” “陛下,”丞相大人实在听不下君寒这吓死人的解释方法了,只好自己来补充:“就是寻常武器也有划伤主人的危险,元帅的意思便是只要将此物对准外敌则无碍。” 果然还是文人的解释比较好听。 这么一说,皇上便明白了,也释了心里那莫须有的恐惧。 “那就请元帅替朕一试。” 君寒颔首示礼,便走近“问天虹”,旁边金师院的铸炼师便递了匕首给他。 那匕首的纹路与问天虹同属一路风格,瞧来应是配套的。 君寒眼不眨心不跳的划开了掌心,一边打小没碰过兵器的皇上看了肉疼,连忙在血流出来之前错开了目光。 待君寒豁开血口后,金师院的统首便双手捧过一只纹饰白虎的铜盏接盛君寒的血,待接了半盏后便转身对着问天虹礼拜。 旁边立马有卫兵上前替君寒包扎伤口,君寒只将手递给他,目光则瞧着那统首绕着武器折腾来折腾去。 待绕完一圈,统首终于举高了盛血的铜盏,将血倾倒。 倒了血,统首便连忙撤到一边,紧而便见那覆流表面的鲜血渗入玄铁的机身里,整个问天虹猛然乍起一道幽焰虚幕,青紫流烟霎时裹了满整辆弩车,盛阳明媚之下,仍如恶鬼一般令人胆寒。 此物果真杀气腾腾,光往那一放,就已经让人很想逃了。 先帝虽是位武皇帝,但如今的陛下却是个真真切切的文人,从小到大连武器都没见过几件,等闲时就是见了那锋芒毕露的锐刃都觉着有些头晕,此刻瞧着这“问天虹”,心都快摄到嗓子眼了。 “元帅,请吧……”陛下脸色苍白,只好还让君寒代劳。 君寒从命。 两个妖族铸炼师将一支重箭架上弩车。 箭只是寻常的箭,却才一上架便染了满身邪息,霎见幽焰裹体,气势立马就不凡了。 君寒便熟练的拉动轴柄,将弦拉满。 三百步外,一块施有妖族防护咒术的铁板竖立,待置板的人散远,君寒稍稍调整了角度便触弦发射,长矢破空而出,带过一路流紫烟路,犹如流星一般直指三百步外的铁靶而去。 此距相隔已够远,那长箭中靶的巨响仍是轰入了祭场上众人的耳里,直轰得脑际一震,那覆了禁制术咒的铁板却如薄绢一般分崩离析。 箭矢一路又破了三五层格挡用的板子方才堪堪止住,待箭止,那通身的邪息便慢慢沉淡下去。 皇上愣在原地,丞相大人唤了他好几声才给他拽回神来。 “这便是,‘问天虹’的威力?” 统首拱手礼道:“这一箭只是普通攻击,还没有真正用上问天虹的威力。” “……”皇上先是一怔,紧着便问:“那它真正的威力是怎样的?” 统首环视了一番周遭环境,道:“此地施展不出问天虹的全部威力,但也可以稍作演示。” 皇上下意识转眼去瞧司徒靖,“仲父以为如何?” 司徒靖恭敬礼道:“看一下也无妨。” 皇上点了点头,“那便劳烦元帅了。” “臣职责所在。” 皇上下达了命令之后,金师院的人便将弩车请下祭台,在广袤空地里手脚利索的张起一层穹顶结界。 自铁麟军出世之后,金师院紧跟着便研出了一种飞流靶,此物形似纸鸢却是木构机甲,由总架转臂抛出,抛起过程中取足动力便可在空中飞窜一阵,供弓弩手练习。 而此时铸炼师们往结界里放的却是浸了邪灵、无需总架造势的飞流靶,只要揭开封条便可自由飞窜,两翼带刃,似乎还可做武器使用。 皇上瞧那玩意儿甚奇特,便问:“此为何物?” “此物以飞流靶为础,加了些妖族术法,可用于战场,还请陛下命名。” 此物首端含有一团幽焰,紫幽幽的,映得两翼锋刃寒光敛敛,过处路路流烟,体型虽不大,却也挺骇人的。 “便叫‘紫头燕’吧。” 铸炼师零零落落往结界里放了二三十头“紫头燕”,前方的空地顿时就跟蚊帐锁了蚊子似的,点点窜窜不甚悦目。 问天虹亦没身结界里,君寒抬眼瞧着那一堆妖气森森的小东西,待人架上长矢三支,便转动弩机底部的转轮机关,一直拧到最紧。 “这是在做什么?”皇上问。 “回陛下,弩车遍身包裹术法,将邪灵封锁其中,此枢便是触咒机关。” 君寒抽回手来,拉满弓弦,紧而一放,三箭裂风而过,窜至半空,忽见幻影骑箭,三箭蓦然折头转向,奇影诡幻,瞬见结界里十余飞矢,交错其间,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扫净了一窝“蚊子。” 待箭上咒术一散,所有幻影瞬间灰灭,就连原本的三只实箭都碎成了一抔齑粉。 余下的事留给金师院的人便足矣,君寒返身回到祭台。 刚才那一番演示愣是把台上一群文武包括皇帝都给吓蒙了。 即使有结界罩着,“问天虹”的腾腾杀气仍咄咄逼人,甚至乘着风气还带起了几许血意。 “此物每次都要以血开封吗?” “回陛下,只要不施封术便无需如此。” 皇上似有出神的点了点头,又问:“共造了多少?” “共十六头。” 今日呈现在陛下面前的问天虹是两族铸炼师共浇了心血,改了不下百八十遍才造出的成品,却仍有瑕疵,故而尚未大量铸造。 问天虹的威力与往昔的武器相较的确足够强悍,但在君寒看来,却仍差着那么些意思。 填注问天虹的邪灵到底还是些寻常的小东西,这样的威力在真正的凶兽邪魔面前,仍不过螳臂当车。 —— 整个祭典,舒凌一直默默待在自己不起眼的角落里,也震骇于问天虹的威力。 那的确不是凡人能有的力量。 可他再瞧君寒时,又不禁被他沉冷的神情浇了一盆冷水。 看得出,君寒对问天虹的威力仍不满意。 此时君寒心中稍有沉危。 两族铸炼师耗费了十年打造出来的最强武器的程度与他心中所预想的仍有一段差距。 看来还是得要鬼星才行。 第三十二章 九鼎山 秋祭过后的宫宴君寒告病推辞了,归时遣走了马车,单独留了舒凌和他一同步行前往九鼎山。 在九鼎山上往北看,见的还是中原风貌的山原景致,但他们二人都清楚,在这悦目的景致之外,藏的却是不可预料的凶险。 北境之外,是甚至连传说中的天神都要设笼提防的危险,但究竟是什么,至今仍不得而知。 君寒负手立于山峰,夜幕沉沉,星辉暗淡,远处不见灯火,黑沉里,山川地貌暗勒流廓,隐幕里,隆起的山形便似蛰兽,令人心感不安。 “我要在大雪封境之前进入北境,我不在朝的期间,京城的事你多留意。” “去北境做什么?”舒凌大惊。 君寒鲜少会将心境体现在脸上,此刻却毫不掩藏的将忧愁挂在眉梢。 “懵懂的太久了,也是时候,去一探究竟了。” 昔年惊骇人间的北山妖国不过是北境全部威力的冰山一角,也就这么一隅,便做到了打个喷嚏都能震得人间三颤,更莫说剩下的、更加完整的力量。 “你觉得,那东西一定会进犯中原?” 君寒轻嗅了迎面而来的风息,悠然道:“这个趋势很早就有了——你以为北山国为什么出现在中原视线内?而且你没有发现,靠近北境的妖类通常比其他地方的更强吗?” 这倒是真的。 昔年仙门对抗东方数国的无数战役中,没有一次比对抗北山国来得惨烈。 对抗北山国伤及了仙门根本,一连灭了数家名门,致使屹立中原数千年的仙门一朝元气大挫,打败北山君后甚至连昔年的手下败将——东方诸国——都没法对付。 若非先帝东征时碰见君寒,如今的中原恐怕早已沦为妖的天下。 虽然近些年来北境也没出过什么幺蛾子,但这么一个隐患搁在那,始终让人觉着不安稳。 许多年前,君寒也曾去过北境一趟,一路出了冰裂谷,孤身进了最险的雪岭之中。 以君寒当时的实力而言,根本没法完全深入其内,却也只到外围就有些受不住了。 世上鲜有人知,北境最险的,除了那条地势险峻异常,又时有暗穴冰窟埋伏的冰裂谷外,还有一个名为“望幽渊”的地方,那里外围冰岭环叠,岭峰高耸如云,人站在冰岭外,根本无法揣摩里头是何境况。 望幽渊的冰岭外还有人居,那些人与中原亦有所不同。 居望幽渊外的人自称“守渊人”,自祖宗开始便守在望幽渊外,为数不多,但个个修为惊人,纵是垂髻小儿体内亦是一副完整灵脉。 然而这些人却终生不得踏出北境,据他们自己所说,是因为他们的祖宗犯了事,挨了天罚,骨子里被下了诅咒,有邪火蕴体,一旦离开望幽渊的寒气镇压便会火毒攻心,灼燃骨脉而毙命。 此论真假如何君寒也不是很有法子去验证,但他们每个人的肩上的确都有一枚邪火印纹,即使是初生的婴儿也一定有这灼目烙印。 且他们体内也确实隐隐埋着一种威胁,君寒虽然不能探识灵息,但本于狼的天性,他对各种隐威的压势特别敏感。 早在他刚进寒山镇时便有所察觉,那里处处隐伏着一股他似曾相识的威压——后来细细想来,他越发觉得那感觉与镇妖塔里鬼星的灵势很相似。 然而即使是世代生活在望幽渊外的守渊人也说不清楚那群叠寒岭之内包藏的到底是什么力量。 当问起“天狼妖君”时,那些人更是讳莫如深,死活也不肯透露其间隐秘。 这就很难不让人多心了。 当时君寒刚刚离开巽天不久,还没有如今这般实力,即使对望幽渊再好奇也无法靠近一步——守渊人可以近至三里之内,他却距着五里便受不住了。 北境的望幽渊一直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毒刺,就算一时半会儿拔不掉,也得探个明白。 舒凌头一回从他嘴里听到“望幽渊”三个字,顿时也被惹起了疑虫。 “听来,那地方应是凶险异常。” 君寒敛起了那不慎遗露的忧色,立马又恢复了以往轻描淡写的态度,“或许吧。” “北境中有太多事物难以考察,此行还是多带几个人吧。” 君寒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带一整支铁麟军过去是最稳妥的——我这可是暗中行事,难道在这里告了病假,转头就大张旗鼓地发师北境?”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独身前往吧?实在不行,还是我……”他话才一半,君寒便抬手止了他的辞。 “当然不会是我一个人去。我已经让百里云把鬼无和鬼曳派过来,届时便让他们陪我去。” “两个人?” “多了也麻烦。” “……” “等我离开后你对外只许称我病了,锁住我的院门,不许让任何人察觉端倪——包括尘追,如果期间有人来拜访,你就让尘追去应付。” “这事交给他真没问题?” “我这个当爹的不在,他作为帅府的少爷不得挑起大任?” “……” 君寒这话讲的舒凌有点摸不清他的心态…… “反正有关帅府的事你都尽量交给他,办不办得下来没什么大不了,你和徐达只要从旁辅助即可。” “是……” “百里云那边我会亲自跟他说明情况,我离开后你和他通信频繁些,看住他,别让他乱来。” “明白……” “年关照常带尘追和那两个丫头回沧海阁——记住,除了你和百里云以外,任何人不可知晓我的真实情况。” “清楚……” “还有……”君寒顿了一顿,思索了片刻,貌似没什么好交代的了。 “元帅真不担心朝局情形?”舒凌询了一句,见他脸色无变,又接着道:“今年陛下年满弱冠,北燕王要入朝进见。” “嗯,我知道。” “元帅一点也不担心此人身上会出什么乱子?北燕王可是大黎皇军金火骑的继承人,论战力虽不及铁麟军,但到底是皇族血脉,即使远离帝都多年,其威望仍不比您和丞相来的弱。” 舒凌都提醒到了这份儿上,君寒却还是那一脸的漫不经心,是真的没把这桩事放在心上。 “没关系,他要想闹就让他尽情的闹腾吧,反正天下摆在这谁也动不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 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再说了,”君寒负手望了一眼悠远,“朝中之事有人比我还紧张。” 可这些年来,不管是君寒还是舒凌都看得出,朝中实力渐渐上升,在逐步削弱君寒的权势,此事于整个朝堂而言自是甚好,可对君寒本人而言,多少有些不利。 都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当君寒的分量渐渐减轻后,很难保朝中那些昔年忌惮他的人不会对他做什么。 这个情况连舒凌都看得出来,就更别说一向城府极深的君寒了。 “过多的不必担心,顺势而为即可。” 舒凌发现,君寒此人越藏越深了,以前他还能轻松的从他的神情举止、言里话外摸出些真实意图来,如今却是虚虚实实,怎么也摸不透了。 “您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差不多了,等鬼无和鬼曳到此便可出发。” “预计多久回来?” “尽量不超过三个月吧。” 三个月……堂堂元帅大人一病就病三个月,还正好在碰过“问天虹”之后,这到底是给金师院添霜啊,还是想吓死皇帝? 舒凌叹了叹,“为何一定要赶在大雪封境之前?” “因为天寒地冻的时节,不容易出什么乱子。” 反正不管怎么说,君寒总有自己的思虑,旁人往往左右不得,更劝阻不得。 —— 次日,易尘追从张先生那上完了早课便回了帅府,才进门,管家就告诉他,君寒在九鼎山上等他。 时辰尚不过午时,这么早,易尘追实在想不出他义父让他到山上做什么? 揣摩不透,便只有蒙着一头雾水去了。 九鼎山不算座多高的山——听说现在还比刚现世时矮了一半有余——不过半个时辰,易尘追便登上了山顶,见君寒正临崖而立,身边钉着一把易尘追从来没见过的剑。 “义父。” 君寒略略回了一眼,“过来吧。” 君寒的身形不论何时都是挺拔的,着玄袍时更是稳重的沉雅。 这些年来经过张先生的熏陶,易尘追已能瞧出些许所谓的“天下大局”,瞧得越熟悉,便越发觉得他义父是个了不起的人。 虽然妖人两族合并至今还是个有些让人膈应的话题,但在易尘追看来,这正是君寒的强大之处。 君寒瞧着远处的城景,但有但无的问道:“这把剑怎么样?” 易尘追垂眼打量了此剑,发现此剑生的甚奇,剑身银亮里夹着一条幽蓝魂蕴,通身裹着一抹虚虚透透、若隐若现的冷紫剑意,杀气低敛着,却很是逼人。 “这是妖剑?” 君寒点头,“准确说应该是灵剑。”他转眼瞧着易尘追,“我特地拜托金师院打的,是把不错的剑。” 君寒瞥了他手里的重剑一眼,“你该换剑了。” 易尘追这些年来长成了个话少的内敛公子。 他听君寒这么一说,先是一惊,然后便笑问:“这是义父给我的吗?” 君寒笑着转过身,“当然,不过我要给你的还不光是这个。”说时,他微微转了腕子,一团幽焰从掌心燃起,霎一伸展,转眼便成了一柄灵光虚聚的锐剑。 这些年,易尘追习的皆是凡间武学,虽也时常接触过灵力这东西,却从来还没有实践过。 “来,我教你。” 第三十三章 市井 今日,宫璃影坐在易尘追院里的屋檐上远望时突然瞧见山峰那里迸起了阵阵灵光,距远,亦觉那灵势逼人。 璃月则乖乖坐在廊下阶前,两手环着膝盖,也抬眼望着那个方向。 宫璃影没瞧多久便跃下屋檐,兀自回屋了,璃月一直瞧着她关了门才转回眼来,继续瞧着那个易尘追在的方向。 君寒也就昨天的晚宴告了个病假,今晨照样好好的来上了朝。 于是司徒靖趁机打量,却如所料的那般,根本没瞧出这家伙哪里有病。 自打丞相大人跟君寒合作开始,他老人家便又多了个毛病——君寒的一举一动都要暗自揣摩一番,好像这样就能摸透这个人似的。 于是今天,陆颜之就又见了丞相大人满脸诡异莫测,也不出所料的,是让君寒给惹的。 “你说他昨天到底为什么告病?” “身体不适。” 丞相大人宁可相信老母猪能上树,也不会相信这世上能有什么病魔敢缠元帅大人的身。 “或者就是有意回避晚宴。”陆颜之又答。 第二个答案就和丞相大人自己的猜测很契合了。 君寒自打入朝以来一直都“尽心尽责”,虽然长的野心勃勃,但也的确没做过什么越矩之事,对于宫宴之类的事也通常不会回避…… “元帅或许向来也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以前的热闹都凑,偏偏回避昨晚的做什么?” “也许真的身体不适。”陆颜之打滑头似的又给他绕回来了,于是丞相大人一眼瞪过去,“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祭典之后,元帅不是亲试了‘问天虹’吗?” 丞相大人乍然惊过神来,“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因为碰了‘问天虹’所以身体不适?” “属下先前也向金师院的高大人打听过,这些掺了妖法邪灵的武器对使用者的身体多少有些侵害,铸炼师们虽然已经尽力将反噬降到最弱,但仍无法完全清除。” 司徒靖深思起来,只见捻着袖口,“如此说来,这些武器虽然强横,但是却会侵蚀军队根本……” “如今的‘问天虹’只是相较于最初而显得完善。” 这么想来似乎也合情合理,但司徒靖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如果连君寒受到的反噬都那么严重的话,就更别说寻常士卒了。” “所以大人到底在担忧什么?是怀疑元帅别有所图?还是担心这些武器有失稳妥?” 陆颜之这句话算是把司徒靖给问懵了。 对哦,他这琢磨半天到底在琢磨个什么劲儿啊? 司徒靖一揣摩,立马回过劲儿来了,陆颜之见他神色一变,忙掐了时机便追了一句:“用人不疑。” 丞相大人点点头。 这什么时候养出来的毛病,还怪恼人的。 调回筋来,司徒靖便想起了正事,道:“对了,我上个月接到我那丫头的信,说这两日回京,你看你近段日子都空闲吧?” 陆颜之一年到头有三百六十天都在丞相府里耗时间,有没有时间他不好说,得看丞相大人有多少事跟他唠叨。 “大人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事,我就是随口问问。” 陆颜之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抵唇咳了一声清下嗓子。 —— 易尘追从九鼎山上独自下来——君寒还有意独自赏一番景,便让他先回了。 方入院门,便有一剑破空刺来,易尘追下意识一侧身,拿剑柄格住了那剑,转眼,果然是宫璃影。 易尘追冲她笑了笑,“这样很危险诶……” 宫璃影冷冷看了他一会儿,便收了剑,往鞘里一敛,转身就走。 易尘追习惯性的便问:“怎么了?今天谁又惹你啦?” 宫璃影没理他,冷飕飕的走了。 易尘追莫名其妙的在宫璃影这挨了一头冷槌,只好把目光挪去别处,果见璃月正坐在檐下,一头银发藏在帽兜里,檐影加帽影几乎盖住了她整张,倒是那双琉璃似的眸子盯了易尘追许久,才见他转过眼,便下意识收回了眸子,低着头,紧张兮兮的对着地面踌躇。 这丫头不知为何如此害羞。去年易尘追在沧海阁碰见她时,还把她吓得扭头就跑,事后又怯生生的在院墙上偷望易尘追,跟只小猫似的。 “月儿?”易尘追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璃月有些局促的将脸垂得更低了。 璃月虽然喜欢跟着易尘追,但每次易尘追同她讲话,她总是羞怯的不敢吭声。 她突然抬起眼来,目光稍稍错开了易尘追,望着他身后的墙头。 紫魅踮足立在墙头,见璃月抬了眼,便一晃影,跃开了。 “我师父找我,我先去了……”她声音轻轻软软,似比黄鹂鸣的还动听。 易尘追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嗯,去吧。” “公子,”老管家匆匆闯进院来。 易尘追站起身,“怎么了?” “相府的诚公子有事找您,让您赶紧去海市一趟。” 易尘追愣了愣,“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没说事,就人在外头急着等您呢。” 听说是急事,易尘追也就不敢耽搁了,将手中那柄分量不轻的剑搁在廊下便匆匆去了。 正门外等候的是最常跟着司徒诚的丁烊,易尘追还没迈出门槛就见他在阶门外搓着两手来回踱步,心急火燎的仿佛迈个门槛都是耽误时间。 “出什么事了?” “易少爷您快随我来吧,我家公子都快跟人打起来了!” “打起来?”易尘追惊道,虽然还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两脚却已经追着丁烊去了。 司徒诚和他爹丞相大人一样,都是文人,吵架在行,打架可不趁手,再说司徒诚行事向来稳妥,好端端的怎么会闹到要跟人打起来的地步? “诚兄要跟谁打架?” “金师院里最近不是急着要注灵嘛,正好又碰上几个收鬼的,现在不是在海市谈价格嘛。” “……这事怎么归诚兄管?” “这不高大人都请上门来了吗,咱那公子又是个热心肠,不就答应了……” 司徒诚的确是京城出了名的热心肠,凡有乱子的地方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不是给人劝和就是替人出头,忙的不可开交。 即使如今接手了刑部尚书之职也丝毫不耽误他接地气。 这两人一路快行穿了几条街才终于赶到了尚书大人跟倒灵商贩对着飙唾沫星子的酒馆。 酒馆门外已聚了不少看众,隔着人海大门,站在街对面都听的见尚书大人那可比河东狮吼的咆哮。 “借道,让一让啊……”易尘追和丁烊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挤进了酒馆门内。 就见司徒诚穿着一身儒袍拍桌子打板凳的跟人讨价还价,坐他对面的是三个长得凶神恶煞脸挂刀疤的收鬼猎户,而金师院的高大人则怯生生的坐在喧闹边缘里,时而搭两句腔,多的话却不敢招惹这那仨凶神。 这一眼就给易尘追瞧了个五体投地——谁不知道收鬼的都是拿命在做买卖,司徒诚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竟敢同这群亡命徒讨价还价,真不怕惹了瘟神上身? 易尘追走到那桌前,正待行礼,司徒诚忙难抽闲的瞥了他一眼,一把就给他扯身边坐下了,嘴还在滔滔不绝的冲那三人嚷嚷:“海市里头明码定价,可不由你们瞎喊——说了五百两加俩夜明珠就这价,多一分不给!” 那三人瞧着易尘追鸦雀无声,愣怔了好一会儿。 “这买卖到底做不做?” “做!做做做,您说什么价就什么价。” “那就好说了,”司徒诚终于闲下神来,抿了口凉透的茶水,两手往袖里一揣,“东西放在哪?” “你没看东西就谈价格?”易尘追大惊,司徒诚白了他一个眼色,“小孩子不懂别乱插嘴。” “……” 虽然丞相大人看起来比元帅面善,但易尘追的确比司徒诚更像良家少爷。 易尘追不吭声了,莫名其妙的来了也不知要干啥,就傻不拉叽的又被拖着去了城外专门用于海市囤货的栅里去瞧“货”。 在海市里有些东西的确不能先看货再谈钱,须得先把价格说好才能拿货。 这种东西占少数,一般明面上不卖,像鬼灵便属这一类。 易尘追逛市集买东西向来走的都是百姓般的明道,这稀奇古怪的东西一般不接触,自然也就不知道这里头的圈圈绕绕。 司徒诚却不同,天知道他一个丞相家的贵少爷怎么就喜欢在市井里混。 那三个收鬼的人将他们引到了栅里最深的一座活如陵屋的穹顶石屋里头,扯了一块红布,露出了里头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层层裹着红线的桃木箱。 那箱上符箓咒文挤得满满当当,纵如此,仍能觉到那里头幽厉嗜杀的鬼气。 高仕杰常年待在金师院里,对杀伐之息厉鬼之气有着岁月沉淀的免疫,连那三个收鬼的都不敢凑着瞧的鬼箱子他却敢直接把耳朵贴上去。 司徒诚站得稍远些,毕竟这东西不是文人耍耍嘴皮子就对付得了的。 高仕杰贴着箱子听了一阵,又探手往箱缝边缘揩了一段,琢磨了好半天才压着眉一点头道:“是不错。” 然后高大人便当场结清了报酬,遣了身边的随从回金师院喊人,便和易尘追两人站在门外边赏景边讨论。 最初也是易尘追问的:“买这东西做什么?注灵用吗?” 高仕杰打铁出身,身形魁梧,眉眼刚劲,穿着金师院的皮甲,瞧来还是挺有几分威慑力的。 不过金师院的人普遍没多大口才。 “以前为了研究注灵之法,金师院里也存着不少精灵鬼怪,这十年全用完了,只能临时从外面凑。” “原来如此。” “只是世上魂灵之物原本就占少数,如此厉鬼更是可遇不可求,若要让大黎所有士卒皆持注灵武器的话,恐怕就是抓尽这世间所有厉鬼也不能足其一二。” “那该如何?” “前不久元帅也给下官提了个建议——注灵之器皆需以灵魂填充,如此耗费大、效率低,若能直接以‘灵’铸成武器,则可解决这个难题。” 第三十四章 西域异邪(一) “以‘灵’铸成武器?” 高仕杰点了点头。 他本人现在也不大明白这个意思,不过那些妖族的铸炼师对此倒稍有领悟。 “大概就是使灵物将力量赋予武器,不需直接消耗灵物,只需以媒介作为桥连,使执器者可以直接使用灵物的力量。” “如此不仍是死水瓢舀?倘若只是一个人使用,力量自然强大,若是千军万马,那每人所分的岂非微毫?” 这时,司徒诚插进话来了,“如此便需双方达成一个平衡交换的原则,执器者使用灵物之力的同时也需返还一定的报酬。” 其实现在最难的,便是这个问题。 灵物能向凡人索取的无非就是精元阳三气之一,而这三气却恰是凡人身上最最动不得的。 而且能够撑起这样平衡的灵物,这世上有没有还是个问题。 “所以买这厉鬼就是为了研究此法?” “这世上强大的灵物虽然不止于厉鬼,可我等凡人敢动的也只有厉鬼。” 这世上许多大河大山里都藏伏着开灵精兽,那些东西的灵力不光纯粹,而且比厉鬼强得多了,可这些灵兽通常也被作为山神供奉,虽然也未必是真的神,但凡人对“神”这个字总是有所敬畏的,自然轻易不敢去动那些灵兽。 况且这些灵兽存在于世施惠于民,原本也是守护者一般的存在,若是为了打造军队武器而去残害这些善灵,那就真的是丧尽天良了。 三人闲聊着,时间不知不觉便过了,金师院的人驾着着一辆铁铸的机关马车驶来停稳,麻溜的将桃木箱塞进锁紧,确定没有半点鬼气漏出来后,高仕杰便辞别二人,跳上车,驶回了金师院。 直到此刻,易尘追才终于又想起了自己最初的疑问。 “诚兄,你到底让我来这做什么?” 司徒诚轻轻揽过易尘追的肩,带着他往回走,边走边压低声道:“你不知道刚刚那三人有多犟,我死活劝不动他们,这不才叫你过来镇场吗?” 易尘追可从来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等功效。 司徒诚也看得出他的疑惑,便接着宽慰道:“不是说你长的像门神,是元帅的威名四海皆惧,我请不出他老人家,不就只有请你来代劳?” “……” 搞了半天,原来是拿他当狐狸假借他老爹的威风…… “说起来,这些事公家不管吗?” 司徒诚砸了下嘴,撤了手,便摇着食指冲他晃了两晃,“你这孩子,就是太缺少历练了。” 司徒诚比易尘追年长十岁有余,却是个精神的人,瞧来似有那么些稳重,但着实不缺少年人的欢脱。 “魂魂怪怪这些事,实在没法写在奏折里呈给陛下,但金师院又总脱不开这些玩意儿,所以每年朝廷都会从各藩属的贡金里取出一部分放进金师院,这些钱的去处陛下知道,但不会公布到明面上,连户部都不得过问——这些钱咱们称‘黑貔貅’,就是给金师院留作不时之需的。” 易尘追听罢,沉默着点了点头,眉头稍蹙,似有所思。 司徒诚完美的遗传了他爹丞相大人的察人之能,于是一见他异色便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只是觉得,如果让那些收鬼人从厉鬼身上尝到甜头,那他们一定会挖空了心思去找这些危险的东西……” “还不止如此呢,”司徒诚比他多吃了十多年的饭,自然也更清楚这世道之险,“这世上的厉鬼根本不够这么消耗,等这些自然的厉鬼耗没了,他们必然会采取别的手段。” “别的手段?” 司徒诚转眼瞧他,脸色很正经,甚至严肃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野生的抓完了,只能‘家养’。” 易尘追骇然一惊,即刻便会意,“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养鬼?” 海市里嘈杂纷乱,两人的低声浅语旁人通常注意不到。 “这世上有不少养鬼畜邪之法,其丧心病狂的程度远非你我所能设想,但你既然知道‘人为财死’这个道理,想必也能明白,这世上为了利益而丧尽天良的人不在少数。” 这番沉言压得易尘追心里如坠巨石,也豁然明白了不少问题。 “所以,在我义父说的那个方法成功之前,这世上一定会因此而生出不少惨事。” “就是这回事——所以我叫你出来,就是等着老高走后跟你单独聊聊这些问题。” “诚兄还真是看得起我……” “诶,”他挥挥手,“你要知道,人的高度不同,看待的事情角度便不一样,像朝堂里的那些一品大臣们,他们要掌握的是天下大局,根本无暇来顾及这些藏在角落里不为人知的小事,所以这些事只能由高度没那么高的人来管。” “你的尚书之职好像也不低吧?” “那你觉得我跟我爹能比吗?” 易尘追才开口还没答,司徒诚就嘴快的先抢了:“就像你不能跟你爹比一样……”说时,他的手把自己和易尘追都指进来了。 “倒也是……” 于是两位自认不如老爹的年轻人便钻进了海市最嘈乱的酒馆里——刚刚司徒诚讲价嚷嚷的地方。 这回,两人没在大堂里坐,而是去了楼上稍微清静些的雅座里,推了窗,让外头的风吹散些酒馆的闷气。 丁烊机灵,两位少爷才落了座,他便麻溜的下楼点酒点菜去了。 一来就上了两坛这酒馆里最烈的酒,一开坛,酒香四溢,易尘追却赏嗅不来,见司徒诚要给他斟,便连忙摇手道:“我就不了,我喝不来酒。” 话说易尘追今年也十七了,照说也是能尝点烈酒的年纪了,奈何元帅大人管的严,他自己也是个滴酒不沾的小白花,司徒诚勉强不了,只能稍有扫兴的给自己斟了。 “就你这样,以后怎么体会沙场浊酒的壮烈?” 易尘追低眉浅笑,那双温鹿似的明瞳纯然如净潭,“‘壮烈’这个词通常都是牺牲了以后才用吧?” “你管那么多,反正别人是豪情,你顶多温吞。” 易尘追烂泥扶不上墙似的仍挂着他那温顺的不行的纯良笑容。 司徒诚也真是纳了个闷儿了,他爹那么邪的一个人,怎么就能养出这白鹤驯鹿一般的儿子?真是物极必反? 司徒诚灌了一口烈酒,脑门一热,聊天的激情便来了。 “咱接着说刚才那事——知道我为什么死活要跟他们砍价吗?” “高大人的预备银两只有那么多。” “……”司徒诚差点没给他气的一口气噎晕过去,“哪门子事啊!好歹也叫‘黑貔貅’,还不至于那么穷酸!” 五百两银子加两颗夜明珠,这价格怎么着都跟“穷酸”俩字搭不上边吧…… 易尘追自知说不过他,便不再多嘴,静静听着他说。 “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些家伙要是在厉鬼这当上尝到了甜头,日后肯定要削尖了脑袋来捞这票红酬——你说只是抓鬼什么的,那倒是没多大事,毕竟这些人原本也是干这行的,多抓些厉鬼对百姓也有好处……可他们若是想钱想红了眼,当真做些丧尽天良之事,那这就跟我们的初衷远远相背了。” 不光是与眼下金师院的初衷相背,也背了君寒一直为之努力的两族合并之事,此事论轻论重都是危害百姓,危害社稷的。 “但是如果不拿这些厉鬼下刀,咱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别的替代品。” “所以只能有人来扼住这条险脉。” 司徒诚指尖轻轻一点桌面,“就是这么个事。” “其实这事要让朝廷来做,也不是不可能吧?” “是可以,但是,得师出有名啊。”司徒诚又豪饮了一口,“厉鬼害人这种事在各类妖邪凶事里,算是最轻小的一类,如果单论其程度,根本还达不到由朝廷出面的程度,这才有了那些江湖闲散的收鬼人。” 就连收妖这事,现在都由朝廷管了…… “如此,可否将这些收鬼人招安?” “可以,但必须有一个理由,不然这种江湖的蹩脚术士自己就能搞定的乱子,有什么必要吃官饷?” 易尘追脸色诡异了几分,“你该不会是想搞一个大乱子,然后以此为名目去招安江湖术士吧……” 司徒诚没答也没否,片刻,才道:“首先,为兄我不是那丧尽天良、无顾百姓性命的冷血之人,其次,这种事要是控制不好翻个水,那就可以算是我犯上作乱,足以株连九族了。” “嗯……” 司徒诚叹了口气,“所以我有这打算就不是没事想找事,”他拎起酒坛子斟了杯酒,“而是确有其事才敢这么顺势利用。” “难道真的出事了?” 司徒诚刚把酒杯抬到嘴边,顿了一下,“不然你以为那只厉鬼哪来的?这么凶的,可不多见。” “诚兄几时对厉鬼也有研究了?” “……”司徒诚白了他一眼,“别扯话题!” “哦,你继续。” “这只厉鬼是从大漠里逮来的,比中原所见的凶猛多了,你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应该不知道,就上个月,西域来的使者向我朝求援,说他们的明月之地被妖邪侵占,请求铁麟军救援。” “朝廷派了吗?” “还没呢。你想想,铁麟军是什么存在?整个大黎最精锐的部队,能轻易外派?” “那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的意思还不就是我爹和令尊的意思?” 易尘追稍稍垂了脸,“这事我义父倒没同我讲过。” “想来也是,毕竟你年纪也还不大,朝中之事,元帅自然不会同你多讲……”他这话讲的言外有音,却偏要留住一层窗户纸,故作若无其事的抿口小酒,吧嗒两声,“好酒。” “……”易尘追忍俊不禁,稍敛了笑意便道:“诚兄找我来,总不会只是来给我报个消息吧?有什么想让我做的,就尽管说吧。” 第三十五章 西域异邪(二) “真不愧是张先生带出来的学生,果然通透。”司徒诚赞罢,便不客气了,“你说这种事我总得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对吧——总之,由元帅的嫡系部将前往西域实在不大合适,毕竟铁麟军对妖族威慑太大,一路过去不知道会惊起多少乱子,现在又正好处在两族好不容易和平的关键时期,这种事务必要小心。” “所以诚兄是想说由我去做这事,是吧?” 司徒诚稍顿了一句,故作思绪长远道:“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是最合适的。” 司徒诚的这个选择的确是最为稳妥的。 铁麟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带得了的,但此事也并非战争,由元帅或部将前往难免小题大做,筛来筛去,果然还是易尘追最合适。 “不过,此事既然我想得到,那元帅想必更清楚,但他之所以不同你讲,想来也是不想让你去涉险。” “嗯,我知道,所以这件事只有我去同义父讲。” “嗯……”司徒诚仍若有所思的,抬了酒杯,却犹犹豫豫的没递到唇边,“那个,你到时可千万别跟元帅说是我告诉你的。” 易尘追笑得两眼弯弯,“这种事,就算我不说,义父也猜得到吧。” 毕竟易尘追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过得比闺秀还闺秀,身边横来竖去也就司徒诚这一号说得上话的朋友,这些君寒不告诉易尘追的朝事除了司徒诚以外,还有谁会嘴大的同他说。 司徒诚心里头突然跟断了根弦似的,还真有点慌。 这几天是不是有必要离京出去避几天? 两人一直闲聊到了酉时方才各回了各家。 司徒诚一脚才跨进了相府大门,忽见余光里有个影子闪来,没等他转眼去看清,耳朵就让人给拧了。 “哟哟哟!”尚书大人哀嚎着,被人拧屈了腰,“哪个阎王爷不管好自个儿下属,打哪放了只母夜叉出来……嘶,轻点轻点!放手……” 这位胆敢拧相府城公子耳朵的正是相府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中的大小姐,司徒眉。 “这时辰才回家,沾着满身酒气又上哪混去了。” 司徒诚捏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谈正事!你管得着吗……嘶……” 这管教的手法,不似做妹妹的,倒像是当老婆的。 “眉儿……”丞相大人不知几时晃到了前庭,很不巧的陆颜之也在边上,于是就见他老人家脸色一沉,司徒眉便撒手了。 司徒诚捂着红熟了的耳朵,“你这丫头,出去这几年学野了是吧?哪来那么大手劲……” “要你管。”谁料司徒诚这一声抱怨竟被他爹给撅回去了。 丞相大人一脸鬼火暗燃,瞧着他这一儿一女,眼角的鱼尾纹都格外惆怅。 一个不娶媳妇一个不嫁人,那大的都开了自己的府邸还一天天往他老爹门里钻,不给清静…… 司徒诚一脸无辜又疑惑的瞧着他爹,司徒靖却也不等他牢骚,直接扬了下巴就赶人:“去去去,哪来的回哪去,多大人了还一天往你爹这蹭。” “爹,不带这么绝情的吧?” 司徒靖却是满脸嫌他碍事,“就这么绝情——再不走我叫人赶了!” 司徒诚那文人的体魄里实际藏了颗死毛驴的倔心,他爹非要赶他,他还非就不走了,袍子一掀,大步流星的就往院里钻。 “嘿,你个逆子!”丞相大人火气一蹿头,上手就逮了他儿子才刚逃离了毒爪的耳朵。 “爹爹爹……”司徒诚忙求饶道:“行行行,我走还不成吗?您快先撒手……” 丞相大人信了他的鬼话,放了,谁知这老大不小的人竟就趁着腿脚利索,一溜烟,窜进去了。 “混帐!给我回来……” “……”陆颜之在这相府游窜了十多年,这还真是头一次感到存在的有些多余。 —— 丞相大人终于还是没能把他那厚颜无耻的儿子赶出去,于是只有不情不愿的在宴上添了他的位子。 丞相家的人相貌终归没有元帅那里来得花团锦簇,司徒诚虽长了一副修雅的五官,但乍一眼瞧来算不得惊艳,却是那双眼角略垂的慵眼甚有几分挑魂,若瞧得久些,也还是能品出几分拨人心弦的魅力,至于司徒眉嘛,模样长得是不差,奈何眉眼间却偏偏藏着几分阳刚气,实是没有易尘追身边那俩姑娘来得娇妍。 司徒小姐长相不算极其讨人喜爱也就罢了,这性情还野得紧,打小就没个闺秀样,长大了还跟着些江湖友人跑出去浪迹江湖,更带了一身狂劲儿回来。 这世上做父母的,那个不挂心自己儿女的终身大事。 丞相大人没日没夜的操劳国家大事,折过头来,家里头还有这两盏不省油的灯,也真是心力交瘁。 今晚的家宴,司徒靖特地把陆颜之也留住了,开局饮了三盏酒,大概是构思好了言辞才开口:“眉儿今日终于记得归家,老夫心中甚慰,总算是没养了个白眼狼。” “爹,女儿哪里像白眼狼了,这些年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您呢,”说时,她还扭了个笑颜去瞧司徒诚,“还有兄长。” “可别,”司徒诚立马抬手挡住她的笑颜,“我可不敢劳大小姐来记挂。” 眼看这兄妹俩又要没大没小的开始斗嘴,丞相大人连忙故作漫不经心的清了清嗓。 那俩人会意,闭嘴老实了。 还有司徒眉这牙尖嘴利、好挖苦人也是愁煞了丞相大人。 陆颜之在一旁静默不敢出声,实在不知道这场家宴他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原本丞相大人还有意作个前语铺垫,但看看这情况,还是直接说了吧:“眉儿这些年就姑且也算是在外历练吧,姑娘家在外漂泊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回来也差不多该成个家了。” “爹,其实……”司徒诚才吐了个话头就被他爹神经紧张的撅回去了:“闭嘴,这没你事,给我在一边安静等着,等我料理完你妹的事再来收拾你!” “……” 司徒眉乖乖傻笑着等候料理。 司徒靖一看她那没点女儿样的笑貌便觉脑子里一根筋乱翻,差点就拿杯子丢她了。 那边看不下去,丞相大人便将目光挪到陆颜之身上,“颜之,你觉得这事如何办妥当?” “啊?”聪明一世、献策无数的陆颜之都让丞相大人这一句给问蒙了,“此事……” “我看此事也不用商量了,陆兄和小妹郎才女貌,一个未婚一个未嫁,正好合适。” 陆颜之、司徒眉:“……” 丞相大人突然想摸摸他这聪明儿子的脸——好小子,果然机灵,这顿饭没喂错! 不过婚姻大事终归不是儿戏,丞相大人这个做家长的怎么说也得装模作样摆个慎重的架势,于是便强压住一腔笑意,故作严肃的去瞧陆颜之,“颜之,你可有心仪之人?” 丞相大人的眼瞪得有些锋利,看得陆颜之脊梁骨蹿上一阵毛寒。 “……没有……” “好!”丞相大人一声悦起,终于不压着满腔喜悦,道:“既然你们二人皆是孑然一身,不妨就作伉俪之结,也算是了了为父一桩心愿。” 丞相此言方出,陆颜之左眼皮便惊跳了一下。 司徒眉想开口,被司徒靖一眼瞪回去了,却没顾到司徒诚那头。 就听这识时务不过半炷香的尚书大人添油道:“小妹性情悍勇,日后还请陆兄多多担待。” “……”丞相大人差点就要冲下座位去拍死他这嘴欠的儿子。 陆颜之浅笑未语,只拱手还了司徒诚的“祝礼”。 —— 初秋之季夏时的雨水尚未褪尽,于是当夜又下起了绵绵细雨,没有夏季来得磅礴,却有几分冬日的意味,稍有凛冽。 小雨打在屋檐上泠泠叮咚,君寒披雨归来。 他这一整天都不知上哪待去了——总不至于在九鼎山上待了一整天吧。 不过今日也的确稍有特殊——北山君的忌日。 对于自己那位从未逢面的父亲,君寒自然也拎不出多少感情,却由于血脉的牵连,偶尔也还是会惦念一下。 妖族血脉的联络远比凡人来得更紧密,凡人大概要三五岁左右之后才会有明确的意识,妖却是一落地就明白自己的父母血脉。 即使是自幼遗失的小妖,在多年后,仍能在纷纭繁杂中寻得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无需借助于外物,只要有那一缕血脉便足够了。 其实有时想想,妖实在算不得无情之物…… 君寒沉沉有思的在夜雨朦胧下昏暗的走廊里独自行路,却蓦地撞上了个什么,垂眼一瞧,却是先见了一头雪银的长发倾落在夜色里。 璃月是小跑着迎面撞来的,君寒身高魁梧,自然岿然不动,于是倒地的就只有她小小的身形。 她头上盘了两髻,没簪花,却已赏心悦目,一头银白的长发似月辉染就,衬她嫩玉般的肤色,纵是风雨暗夜里,也如瓷娃娃一般惹人怜爱。 君寒微微俯身,递了手给她,璃月张望了君寒一番,才怯怯的伸手握住。 她小手纤长,本应细嫩,但因从小习武,故掌心覆着一层嫩茧。 但与君寒的相比,仍是如棉锦般细嫩。 璃月起身,重新将帽兜掀上,小心翼翼地拢好一头银发,然后才拽着帽檐,怯怯道:“对、对不起……” 到底还是君寒身上杀气太重,加之这娃娃本来就内向…… 君寒没吭声,却借着昏沉的夜色打量这孩子,莫名有些心软。 诚然他向来不是爱惜美好之物的人,此刻却也着实不大忍心摧残这瓷娃娃一般的孩子。 片刻,君寒的手掌在她头顶轻轻抚了一下,“去吧。” 璃月乖乖去了。 君寒稍稍回了一眼,也就接着走自己的路。 说实在的,君寒也不知道妖族之间的血缘联系究竟有多密切。 首先,他不是个全妖,其次,他从出生起就失去了这世上所有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第三十六章 西域异邪(三) 次日一早,却听说海市出事了。 君寒去上朝,舒凌和徐达便策着快马赶去查看。 出事的地点在城外栅里,是专门收置鬼灵的石屋被雨水冲塌了…… 要说这雨得下的是钢杵吧…… 但没办法,对外只能这么说。 易尘追这回也跟着来了,见的却是满目狼藉。 就是他们昨日来过的这处石屋塌了,好在塌的时候夜已深,周遭没什么人员活动,也就所幸没出现伤亡。 今日苍鹤门外聚了不少看众,人人妖妖混成一群,全塞在城门下,凑又不敢凑近,一个个全伸长了脖子在那张望。 易尘追跟着舒凌在废墟上来回绕查,老徐则仗着嗓门大在城门处清赶人群。 宫璃影站在废墟边缘,璃月轻轻拽着她的衣角,在她身后藏了大半个身子,却还是要凑出双眼来目不转睛地瞧着易尘追。 昨夜的连绵细雨淋漓了一整晚,直至今日晨间都还湿漉漉的,石屋的残墟被清雨晨霜濯得阴沉落黑,下头似还压着一团鬼气,阴森森的,步履其上莫名有种深入墓穴地宫的感觉。 盘查了一周,还是没能找到“正儿八经”可看作是塌方原因的痕迹。 可土基也并没有松软,如此判断,也绝对不是昨夜那场秋雨祸害了根基致使塌方。 老徐喊了半晌的黑虎嗓子总算歇了,围在城门边上的群众也散开了,紧接着便见君寒策马而来,连朝服都还没换。 宫璃影远远瞥见君寒便错开眼去,顺便也拉着璃月走开了几步。 “义父。”易尘追先迎出废墟顺手牵过了君寒的马缰。 “可查出了什么?”君寒跃下马来,老徐远远跑了过来,从易尘追手里拿了缰绳便凑着张憨厚的脸问道:“这到底咋回事啊?” 君寒顾不及回他,早已拎起袍角跨进了废墟。 “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好像只有几个山灵,废墟把锁灵的禁制压坏了,可能昨晚就跑了。” “那些东西危险吗?” “据说最凶的那个昨天已经从海市运走了,还存在里面的应该都是些寻常的东西。” “此事多有诡异,不可大意,你马上带人去城中巡视,遇见无意识的邪灵就地击杀。” “是。”舒凌应着,便快步去了。 君寒垂眼打量着这堆废墟,“昨天司徒诚找过你对吧?” “嗯,这里头最凶的那只厉鬼便是金师院的高大人买走的。” 君寒点了头,“那就没错了。” “什么没错?” “今天高大人没来上朝,刚刚我问了,说昨天受了点伤,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易尘追忙问:“伤的重不重?” “好像只是把胳膊摔断了。” 易尘追松了口气,“那就好……” 君寒诡异的瞥了他一眼,“他和你很熟吗?这么紧张?” 易尘追一笑两颊便嵌了酒窝,被君寒这么一问便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啊,也不是,只是我昨天正好跟他说过几句话,稍微有点挂念吧……” “……” 君寒实在摸不明白易尘追这是什么泛爱的心理。 天上絮云渐散,阳光撒在城门口,正好就有辆双骑的小马车碾着雨后的湿路晃晃悠悠的驶了过来,还没到地,里头的人便探了个脑袋出来。 司徒诚一手挑着帘子,远远见了君寒的身影稍稍一怂,却待马车停稳后还是下来了。 他速度倒是麻溜,刚下朝的这点空当便回去换了身便装。 司徒诚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连踏个废墟都拎着袍子折腾了好一会儿,直到易尘追过去给他搭了把手才终于让他提了点速度。 却还是磕磕绊绊的,好不容易凑到君寒面前,正待行礼,又被脚下一块不争气的烂石给崴的一踉跄。 好不容易站稳了,君寒也不忍心让他把这个礼行出来了。 司徒诚尴尬一笑,转头就把这点窘态给抛脑后了,便道:“我一听这里塌了就忙赶过来了——到底怎么回事?真是雨浇塌的?” 君寒一笑莫名,“千年的墓室都不一定会塌,这石屋不过十数年,应该还不至于一场雨就塌了。” 司徒诚原本也是揣着明白来的,听君寒这么一说,忙应势的一锤掌心,“难道跟高大人昨天收的那只厉鬼有关?” 君寒淡淡挑了他一眼——明知故问,装什么装? 然而司徒诚的脸皮可是比他爹的不知厚到哪去,君寒这么瞧他,他便不动声色的悠悠挪开眼去,似是望着天空云气渐散,“我就知道,那东西肯定不那么好惹……” 他这句话,言外有泛音,易尘追一听便明白了。 “据说那只厉鬼是从西域收来的……”他这么说,君寒没反应,于是他只能直接挑明了问:“上个月是有些西域的使者向我朝求援吧?” 司徒诚微不可查的又绊了一下,依稀察觉君寒看了过来,便摸摸鼻子,故意作了一派赏景的闲然,四下张望着。 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实诚! 其实司徒诚是想明敲暗打的把这事从君寒嘴里钓出来。 司徒诚感觉君寒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便闲侃似的语无伦次道:“雨过天晴,不错,没伤亡就好……” “是西域逐月国的使者。”君寒但有但无的解释了这么一句就没下文了。 司徒诚偷偷回了一眼,君寒却已经抬腿先走了。 易尘追才要跟过去,司徒诚便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了他,贼兮兮的小声道:“喂喂喂,你刚刚直愣个什么劲儿啊!” 易尘追也压低了声音凑近他耳边道:“咱们这点心思瞒得过我义父才见了鬼呢,等我回去再同他说吧。” “别走!”司徒诚还拽着他。 易尘追乖乖回来了。 “一会儿陪我去趟金师院。” “哦,好……” “尘追,”君寒在废墟外留步唤了他一声。 易尘追忙转过眼去。 “跟我去金师院。”说罢,君寒又笑着瞥了司徒诚一眼,“尚书大人也来吧?” 那废墟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司徒诚忙点点头,“好,这就来。” 君寒牵过马缰,顺便给徐达交代道:“把这里清理干净,里面还埋着些东西,注意不要放出去。” “诶,是。” —— 金师院位处城郊,东院是打造兵器的正院,西院便是里头学徒的居所。 虽说是学徒的居所,但里头的那些个顶梁柱十二个月里也总有八个月扎在这院里头,废寝忘食的研磨着新术。 高仕杰昨夜在铸堂里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却怕家里人担心,便也偷摸的躲在西院里,此时刚拿左手磕磕绊绊的吃了点东西,里衣外头散披着外袍,冷不丁的,那两位大人并者一少爷便拜访来了,吓得他手一哆嗦,倒好的水泼了满桌。 君寒敲了个门框便领着那两人进了屋,正见满桌狼藉。 这高仕杰干重活出身的,体力不是一般的好,虽然吊着条胳膊,但整体精神还是不错的,气色红润有光泽。 高仕杰下意识的想行拱手之礼,愕然察觉自个儿那条吊着的胳膊还不灵便,便只能尴尬的俯了俯身,也算是回了点敬意。 “贸然来访还望勿怪。”君寒不冷不热的问候了一句,高仕杰忙回:“岂敢岂敢……” 司徒诚最是热情,上前便替他将衣裳拢好,顺便数落一句:“穿这点衣服就在门边吹风,也不怕着凉……” 高仕杰是当真佩服司徒诚的这种无拘无束,面对满朝最凶的元帅大人居然还能从容到这份儿上。 “高大人伤的严重吗?”易尘追温润的询道,稍稍缓解了些高仕杰心里的局促紧张。 高大人忙摆了摆完好无损的那只左手,笑道:“劳少爷挂心了,不严重,只是筋骨稍有挫伤罢了,不算什么大事。”回罢,他又立马回过神来,忙作了“请”的手势,“诸位快别站着了,快坐、快坐……” 几人在高大人这间稍有局促的屋里静坐而谈,君寒与他对坐,便开口问:“大人的胳膊确是摔伤的?” 打铁造武器的骨头比征战沙场的也弱不了多少,一个跟头应该不那么容易摔折。 高仕杰瞅了瞅自己吊在胸前的胳膊,老实道:“说实在的,还真不是摔的……” “果真与那厉鬼相关?” “或许吧。那东西关在箱子里尚不觉如何,放出来才实是凶猛。” 司徒诚听了稍有些毛骨悚然,忙问:“那东西现在在哪?” 高仕杰看出了他的顾虑,便道:“尚书大人尽管放心,那东西现在就关在东院里,绝对没放出去。” “大人应该听说今晨的事了吧?”君寒问。 “听说了。” “与此物可有关联?” 这回,高仕杰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蹙着眉,模棱两可道:“不好说……” 金师院处理过的邪灵厉鬼不在少数,也有一套手法顺序不可打破。 昨日将此物收回金师院后,高仕杰便按惯例,连箱子带鬼一起搁入了净坛中,一直搁足了八个时辰,确定那物没再散着邪煞凶气后才在丑时启了箱子。 “为何在丑时开启?” 丑时正是紧随子时其后的时辰,阴气尚未归尽,照常理来说并不十分稳妥。 “回尚书大人,这金师院里的净坛并不受外界气息影响,且净邪之力甚强,等闲邪物四个时辰便足矣,若是净置的时间太久,会损伤其魂元,不利于铸炼之用。” “原来如此。” 第三十七章 西域异邪(四) 然后高仕杰便接着讲述。 他从净坛里将押着邪灵的箱子取出,便依着其上术咒章法,循序解了咒缚,启开箱子,却见里头躺着一尊晶像,半人高,瞧模样是尊女像,与古卷上描摹的旱魃之貌甚是相似。 一看可能是旱魃,高仕杰便觉事情有些不妙,立马让人取来了缚灵索重新将箱子捆紧封上,原以为反应的及时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谁知他回屋的途中却被一块铁料给砸了。 讲到这,高仕杰稍稍抬了抬自个儿这条遭了横祸的的右胳膊——就是这么给砸折的。 君寒听罢,深思了片刻,“大人确定那是旱魃之像?” 高仕杰闻问,慎重的细细回忆了一番,还是肯定道:“不会错的,那晶像与旱魃的摹卷如出一辙,定是无疑。” 君寒点了点头,便不再怀疑。 金师院的铸炼师对精鬼神怪的书面了解不在君寒之下,高大人又统领整个金师院,想来并不会被这点变故给吓得神识不清——此言可信。 “那先前陈放过此像的石屋,也的确是因这‘旱魃’而塌?” 高仕杰瞧着满脸疑惑的司徒诚,揣摩道:“旱魃所及之处必生大旱之灾,此像虽被咒术封锁,但仍有邪气外溢,无形中影响了石屋的风水也不好说。且‘旱’本就畏‘水’,故而大旱之后必有洪涝,昨日我正好将此魃像请走,晚间便逢落雨,石屋里又无邪力支撑,如此,为雨水浇塌也不是没有可能。” 旁人若不知这缘故,估计还真要当是那石屋工程太渣了…… 高大人瘸了条胳膊,近期是干不了活了,便只能由副统首临时顶住全院的事务。 副统首本身也是头狼妖,却比狗还忠厚,体型魁梧与老徐不相上下,官话还没学利索,说话的腔调总有些别扭。 那三人辞别了无辜挂彩的高大人之后便来了东院,引路去寻这位副统首。 待入了铸堂,还没转过玄关,便听一大汉糙着嗓子在堂里嚷嚷:“往右、往右……诶,对……停停停,往左一点——好,放!” 堂里转轴声咔咔顿顿,铁链收缴之声绕堂余音,转进去,正见副统首撸了半管袖子在堂下张牙舞爪的指挥着一群铸炼师操作各种起轴机关,将一口青铜的棺椁拎到半空,悬在一面光亮如池的嵌镜之上。 那棺椁上头趴着一只玄武,四道盖沿被十六把重扣锁紧,又拴着层层缚灵索,封的严丝合缝,却仍能感觉到那里头腾燃不熄的邪念。 “锁住、锁住,就在这个位置……” 吊椁的铁链方扣,君寒一步迈出玄关,顿如寒气骤凝江水一般,那里头杀气腾腾的邪息一瞬便哑巴了,不留痕迹的瞬间就没了。 那邪息刚才甚张狂,元帅一大驾光临,那却瞬间就温吞了,这等陡崖似的转变,连副统首都惊了个愣白,傻不拉叽的扭头瞧来,正好见了君寒温和淡泊的笑色。 又吓得这头狼忙不迭地就溜到三人面前,拱手礼行的跟招财猫作揖似的,挨个儿拜礼,“下官见过元帅大人、尚书大人……” 他没见过易尘追,一时愣了神,拜到一半卡了一下,幸亏还算机灵,临时开窍也叫出来了:“见过少爷!” 易尘追笑得有些含蓄,实在没料到他居然会是这三人里最让人家局促的一位。 这位副统首是普通铁匠养大的小狼崽,长得虽然十分不友善,脸上还有道山匪头头标配似的斜纵伤痕,配上肤色黝沉、棱角钢钝,以至这张脸甚至有几分凶恶的狰狞,但性格却是跟他名字一般淳朴——铁头。 这位铁副统首此刻面对突然从天而降一般的贵客,真有点不知所措,便傻愣愣的站在那,也不知道招呼。 此狼也是君寒从民间搜罗来的,原以为他脑袋不太好使,入了金师院大概也就是干体力活的命,却没想到他的手艺居然精湛到能让高仕杰亲自奏请陛下升他为副统首。 君寒打量了一眼那口悬在半空的棺椁,问:“那里面锁的可是旱魃之像?” “回元帅的话,那里面放的正是旱魃。” 他乡音未能除尽,别扭的口音出来,君寒听了稍稍有些吃力,不过也还能听懂他的意思。 君寒稍稍回眼,对跟在他身后那两人道:“你们就待在这。” “嗯。” 君寒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铁头统首引他过去具体说明情况。 这铁头的统首忙点头哈腰、战战兢兢的陪着君寒走到砖石地里嵌的那面明镜边缘,抬眼,可见被镜光映得通明反光的铜椁底纹着江浪之纹,就属性来看,简直就是为了克制旱魃而造的。 “此椁从何而来?” “噢,是下官先前发现这院里总得用上各种邪灵,所以就依五行、阴阳、四象造了些禁具,以防万一。” 看不出,这从头到脚一身粗糙的家伙居然还挺细心的。 地上这面镜子,君寒便瞧得出些端倪——此镜是用仙门净过元的陨铜铸成,灵息清冽、金属之物,正可禁邪克魔。 昨天高大人被砸断胳膊后立马就警觉到是这旱魃之像的祸端,于是救伤之前先派人降了术法镇住那邪物,紧接着便遣人去找了铁头。 当时铁头正在铸堂后的小铁屋里琢磨着新的机甲结构,一听铸堂里头炸翻天了,便手忙脚乱的冲了过来,没见着挂了彩的高大人,倒是见那关着旱魃像的箱子颤颤溢着殷红邪烟,看那架势仿佛随时都能破箱而出。 铁副统首从昨晚一直折腾到现在,才终于勉强把这玩意儿压下去了。 “高大人情况如何?”难为他忙活了一晚上,明明同院却都不知道高仕杰的伤势到底如何。 “伤了右臂,其他并无大碍。” 听得此答,铁副统首可算是松了口气。 “你可知晓此物从何而来?” “听高大人说是西域来的。” 司徒诚两手揣在袖里远远观望着。 虽然那邪物已经收敛了气息,但他一个寻常人在这,仍是觉着邪气森森的。 易尘追瞧着那铜椁,也觉事有诡异。 “早在许久之前,这西域的逐月国便出过乱子——那时逐月与我朝初交好,朝廷便派了使者前往西域,结果没过几个月,我朝使者的尸体便被送了回来……”司徒诚压着嗓音凑在易尘追耳边低声道:“当时因为这件事,两国差点就要开战,逐月被吓惨了,忙将明月公主送入中原,又赔了好些贡礼才得以将此事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 司徒诚贼兮兮的瞄了君寒一眼,直接将嗓音压成了气声:“我朝派去的使者根本就没有到达逐月,是在大漠里被异教徒给残杀了。” 此事也就是前几年刚发生的。 当时送明月公主来到中原的使者跪在朝堂之上向陛下及群臣哭诉了逐月国里的异教之灾,据说连宫室都身处险境之中,陛下问他为何不镇压异教徒,那使者却不正面回答此问,而是借联姻之事扯开了话题。 别国之事大黎自然也不好多问。 然后明月公主就这么入了宫,在丞相的建议下,陛下封她为丽妃,正三品,也不算辱没她公主的身份。 “结果就在去年开春,这位丽妃娘娘突然暴毙,至今不明缘由。” 间连出了这么两桩事,大黎心里也犯了嘀咕,那逐月之国更是慌的六神无主,于是又在今年派了使者来。 “此番进了中原的,正是逐月太子。” 这与其说是出使,不如说是自己送了质子过来。 可即使如此,两国的关系还是陷入了微妙的险局之中。 而这旱魃之像显然不是寻常之物,其凶险,甚至需要专克法器来镇压,那先前的三个江湖收鬼人是如何做到仅拿一口木箱便承住此像邪力,又带着此像穿越大漠、千里跋涉的来到黎州海市——这事光想想就够不可思议的了。 这些事先前尚不觉如何,此刻稍稍一做联想,实在很难不去多心。 且此像根本不是厉鬼之物,旁人不知道尚在情理之中,而作为亲自收服了此邪的三人也模糊了概念,这就匪夷所思了。 —— 君寒仿佛就是专克此物而生的,他站在这铸堂里,那东西便温顺的跟鹌鹑似的。 “如此压制也非长久之计。” 就算是这头铁头的呆狼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可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下官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很诚实的承认了。 君寒淡然一笑,“你们收它来是为了研制注灵之术吧。” “嗯……” 君寒转眼瞧他,两头狼一对视,一个更邪,一个更呆。 就见这铁副统首两眼充了懵懂,毫不会意的瞧着君寒。 “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自然要物尽其用。” 这回,这傻狼便无辜道:“我也想啊……” “给我拿张弓来。” 铁副统首先一愣,然后更愣的问道:“什么弓?” “随便什么弓都行。” “哦,好。”铁副统首忘了自己是个“统首”,领了君寒的命便自己屁颠屁颠的跑去找弓了。 他从司徒诚身边过,司徒诚本只是瞥他一眼,结果一不小心,目光就跟着他的背影去了。 人家都出了门,尚书大人还凑着脑袋在那张望。 “看什么?”易尘追问。 司徒诚瞄着门外眯了眯眼,道:“你看他后头吊着的那是什么玩意儿?” 易尘追听了他的问也探眼瞧去。 堂里光线暗,早没发现铁副统首后腰上还挂着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正好勒在腰带下头,还随着他魁梧的身形一摇一晃,莫名还有那么几分萌态。 “咳咳……”堂里君寒轻咳了两声,这俩人便齐齐收了眼。 第三十八章 西域异邪(五) 不多会儿,铁副统首便抱了一张硬弓回来。 也就这一去一回的当,铁头狼这素来不太好转弯的狼脑袋里可是艰难的绕过了山路十八弯。 从君寒为什么要弓开始,就在琢磨。 因为不清楚君寒要弓做什么,他只能琢磨什么弓适合君寒。 像元帅这样身份尊贵的人肯定得拿上好的弓。 但也不能太花哨,毕竟君大元帅可不是那些耍花拳绣腿的花花公子,所以必须具有实战性。 话说铁头常年闷在金师院里,也没见君寒拉过弓,于是该拿什么重量的弓又成了一个问题。 看元帅个子虽高却属于中等体型,太轻的弓不行,太重又恐怕勉强,就算是中等重量吧——常年征战沙场、指挥千军万马的人体力再怎么说都比寻常人好得多…… 一番琢磨下来,铁副统首终于在跨进兵器库的一瞬考虑明白了。 中等偏重! —— 铁副统首这一去一回速度也挺快,不多会儿便抱着一张结构弧度几近完美,漆上得锃亮的弓回来了。 这头呆狼眼巴巴蛮期待的想听君寒一句评价,结果君寒看也没看一眼,顺手执过弓,便道:“打开青铜椁。” “……”此狼欲哭无泪。 铁副统首良久无动,君寒瞥了他一眼。 “打开青铜椁!”铁头一声嚷起,震得君寒耳膜有点振痛。 “开椁?!”司徒诚惊疑道。 君寒正好转眼瞧来,道:“你们两先出去。” “哦,好……”司徒诚拎着袍子忙不迭的就跑了。 君寒提醒了这么一句便转回脸去,易尘追于是偷了空子没出去。 君寒摘了食指上的指环,等着那青铜椁盖启。 “拿箭来。”铁副统首突然想起这茬。 “不必。” “诶?”铁副统首脑壳一歪,两眼瞪得圆愣,没乱明白不搭箭的弓要怎么用。 青铜椁被缓缓落放镜上,此镜光影一颤,活似点了涟漪的潭面。 链条、附魂术松落——才解开这第一层束缚,椁内邪息便已大盛。 启椁的铸炼师稍稍顿了动作,转眼瞧着铁副统首,既是等他的命令也有劝的意思。 “都退下吧。”君寒开口。 铁副统首在一旁摆了摆手,他们这才离去。 等人都出了门,易尘追便稍稍躲进了阴影中,不动声色的观察着。 铁副统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去开?” “不必。”君寒淡漠一答,便抬了手。 顿觉堂里地风暗涌,易尘追倚着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义父的一举一动。 从君寒身上突然迸发出一股强盛的灵势,虽无杀气,却凌人扼魂,甚如洪水猛兽一般,寒森森的直叫人怵至心底。 君寒注视着那口铜椁,五指凌空稍稍一扣,便闻镜中央的铜椁“咔嗒”一声,十六把重扣齐声蹦开。 重扣一松,整个椁盖便颤颤浮起,邪息溢盖而出。 君寒持着灵力的手一横,椁盖便飘出了镜外落在石地上。 椁盖如此大开,里头那东西的杀气瞬间斥满了整个铸堂。 司徒诚原本站在门外,突然被门里一阵阴风迎面一刮,吓得他忙又溜开了几步。 就连那长得五大三粗的铁副统首也忍不住,往远挪了点,又往君寒背后藏了几分。 铜椁内“砰”的一声爆破声响,碎木板搭着缚灵索段截从椁口飞出。 铁头副统首心下凉凉,出于狼的本性,他一鼻子就嗅到了死亡的威胁,于是捏着嗓子问:“元帅,现在怎么办……” “在旁边看着。”君寒不冷不热的语气莫名给那怂得夹了尾巴的狼塞了颗定心丸。 易尘追在墙角阴影里看着,稍稍生了个不大尊重他义父的疑惑——同样是狼,差别怎么这么大? 这个疑惑才稍稍一冒头,易尘追便暗自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头槌。 瞎想什么玩意儿! 君寒右手缓缓释出一股灵流,絮絮缠缠在两指间具成了一支箭形。 铁头在后头瞅着,一时忘了恐惧,一砸手心恍然大悟的想道:原来是灵箭,早知道就该拿蕴灵的弓! 然而君寒却并不在意这点“美中不足”,指间捻出了箭影便不慌不忙的搭上弓弦,两眼沉沉注视着前方敛藏祸端的铜椁,手上则不紧不慢的拉开弓弦。 君寒拉弓的动作自然轻松、毫不费力,铁头在后头瞧着,心下又是一阵错气乱窜。 愤愤的一砸手心——轻了! 弓轻了,这手感肯定就不好了,手感不好就容易影响射箭的心情,心情不好就容易导致结果不佳、目标不准…… 败笔啊! 枉他那取弓一路九曲回肠的揣摩了这半天,居然还是凭着老道经验出了差错! 那可是征战四方、所向披靡的元帅大人,怎么可能只是中上水平…… 此狼黯然神伤,耷拉着脑袋一气郁结长叹。 椁中幽幽邪息悠悠团起,灯影稍沉的掩映下,一个鬼影坐棺而起,君寒身后那狼望得一阵汗毛倒竖,冷不丁打起了寒颤。 易尘追远在墙角里瞧着,也觉毛骨悚然。 然而君寒面对此物却不为所动,弓弦缓缓张至满月,稍顿,弦音愈紧。 那鬼影裹着幽然邪雾缓缓从椁内站起,身形婀娜尚似女子形体。 君寒冷眉一低,扣弦的指蓦然一松,“咻”的,灵箭破雾而入,才见一阵轻烟迸起,紧着便听那雾里乍起一声凄厉尖叫。 那声一调飞出十二度泛音,尖炸的叫人头皮发麻,易尘追尚且无法忍受,更甭提那天生属狼的铁副统首。 易尘追在墙角捂着耳朵,那头狼亦是抱着脑袋表情狰狞,唯有最前头那位,一如既往的纹丝不动。 灵箭化成一捧冰泉似的灵絮,寒光一迸,雾里惨叫戛然而止,连带着鬼烟一散,整个铸堂瞬间恢复了寻常光线,青铜椁里霎时消寂,沉默的若无其事。 那鬼声音蓦然一止,易尘追缓缓撤下手来,两耳还在嗡嗡作响。 君寒那弓就射了这一箭,里头的东西一消停,他便将弓往旁边一递,铁副统首偶尔机灵的立马上前接过。 君寒重新将指环推至指根,淡淡望着那铜椁,道:“勿再惹起它的杀性。此事我会尽快处理。” “诶,是……”铁副统首双手捧着弓,呆愣愣的瞧着君寒转身离去。 易尘追还愣在原地,蓦然回过神来,他义父已经走到三步近前,正悠悠转了个不冷不热眼神瞧他。 “义父……”易尘追心虚一笑,君寒也没说什么,顺手捏过他的后颈子便像拎狗崽子似的把他拎出去了。 铁副统首抱着弓在镜子边缘凑着脑袋往青铜椁里张望,虽然距远瞧不清里头情形,但可以确定的是,那玩意儿的确消停了。 不愧是元帅大人! 他激动的这么想着,一垂头,看了怀里这张百般不合适的弓,心里突然悲愤交加——无论如何,一定要挽回今天的失误! —— 君寒一路拎着易尘追的后脖子,直到出了金师院的大门才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给他留了点面。 君寒的手劲实在不是一般大,易尘追被他捏了这么一路,突然给一松,蓦觉颈骨都快散了。 司徒诚则两手揣在袖里,做了一路的闷葫芦。 待归了帅府,管家便来报,称是丞相大人来访,正在堂里等候。 丞相大人亲自来君寒这“虎穴狼窟”,还真是罕见,此番殊荣当是拜昨夜那场浇塌了栅里石屋的秋雨所赐。 不过相府里的这点矜持在司徒诚身上是见不到的,于是他也正好省了回家跟他爹汇报的功夫,乐呵呵的跟着元帅父子俩进了帅府的会客堂,自在从容的半分不似宾客。 丞相大人年复一年的为朝事操劳,精神没有往年来得焕发,发色也斑驳了,平日里君寒见他时皆是着朝服戴官帽,挺得一派风骨不屈,此刻见他秋季便披了狐裘,方知他身子骨已不及昔年硬朗。 陆颜之一如既往的从来不会缺席丞相大人身旁。 “今晨便听海市出了事,方才一问贵府管家,方知几位赶早便去了金师院,不知情况如何?” “高大人砸断了胳膊,其他地方倒无大碍。”司徒诚顺口接过话头便答了。 “此事与一尊来自西域的旱魃之像相关。”君寒道。 “旱魃之像?”丞相大人捻起胡须思忖了片刻,“将此像带入中原的是什么人?” “据说是三个收鬼人。” 这事司徒诚便接着解释下去了:“就昨日我帮高大人在海市谈了桩生意,正好就买了那旱魃之像。” 司徒靖稍有一惊,遂转眼瞧他,“可以确定旱魃之像便是同你们谈生意的人带了的吗?” “那三人的确说是他们自己抓的厉鬼。” “那他们三人现在在哪?” 司徒诚一摊手,“谈完生意就走了。” 司徒靖狠狠白了他一眼——还亏你是个刑部尚书! 丞相大人转而对君寒道:“那三人既然是直接转手此物的人,想必与此事多有关联,不可不追。” “我已遣人去追。” 丞相大人点了点头,咳了两声,似乎染了些风寒。 “此事既与西域相关,我们恐怕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逐月太子的请求了。” 第三十九章 诡踪之疑(一) 君寒默认。 丞相大人正提了气方要开口,却像是被呛了一般突然又咳了几声,一旁的陆颜之和司徒诚见状,连忙一个抚背顺气,一个端茶递水。 不过司徒靖并未接过水来,也没有体现出病态,接着便道:“西域近些年来颇不安稳,彼此斗得四分五裂,争夺一个所谓‘圣地’的明月之地。” 逐月国自古奉明月为神,所谓明月之地便是茫茫大漠里的一个绿洲,正好在逐月国西南方边境,于是自古便是西域中争战最多的地方,从古至今也轮替了几番域主,兜兜转转现在落到了逐月手中。 要说这沙漠里的绿洲原本也挺难得的,被视为争夺之地也情有可原。 原本怀里揣着肥肉这事就够招打的了,而这逐月国不知又是哪根脑筋抽抽了,居然还给那明月之地扣上了一个“圣地”的名头,称此地为神明眷顾,许了此地一抔天泉,饮之可永生。 然后,从倒霉头的先王给这明月之地安了个“天神眷顾的圣地”的名号开始,逐月就没消停过。 后来实在经不住了,便向大黎求援。 先帝刚登基时领的第一场战便是那趟明月之役,战场便在明月之地。 不过先帝归朝之后倒的确对那明月之地赞誉有加,称其确有“仙境之色,桃源之姿”。 然而不论逐月国如何推捧明月之地,终归不能洗去此地美中藏棘的本质。 明月之地何时被人发现至今已难考察,只是从此地载入史籍开始,各种诡谲异事就没断过篇,好的坏的杂糅一起,有人从这里头寻得宝贝便必然有人惨死其中尸骨无存,却正因这样的“赏罚分明”,明月之地才成了逐月国人心中不可撼动的天神之境。 然后,人在里头死的越惨,朝野上下便越是虔诚,偶然有人得了“恩惠”,举国上下都要欢庆。 据说前些年嫁入了中原的明月公主便是月神眷顾之天女,从出生起就住在明月之地,饮露食花,宛如落凡的仙女,凡人见了都要叩拜。 所以,当时将明月公主献入中原的使者便称,明月公主是上天遣凡的精灵,凡人不敢亵渎,普天之下唯有明堂上的天子可拥有她。 君寒和司徒靖都见过这位丽妃,不得不承认确是一位有着倾城之姿的美人,但要说她是“天女下凡”就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了。 明月公主据说是像仙女一样养出来的,可她身上并没有所谓“仙气”,反倒隐隐有着一丝邪魅之色。 且此女引起的战事也不在少数——当明月公主的传说流遍西域时,便有无数他国的勇士拼死血战也要进入明月之地的宫殿一睹公主的芳容。 更有夸张的传闻称,这位公主只要远远的在宫城高阁中露个面,甭管多虎狼的猛士都能立马缴械下跪、任人宰割。 因而明月公主的宫殿之外常年鲜血遍地。 却不知为何,西域人对这样的“仙女”抱着迷之敬仰,却分毫不见此女不操干戈便可屠人无数这样的血腥事实。 不论怎样的事物,只要沾染的鲜血太甚,总要或多或少的染上些邪性。 所以在中原人看来,这明月公主与其说是“仙女”,不如说是魅人心智的妖女,而那明月之地,则更像是沙海中的蜃景,看似美妙的背后实际藏的不知是怎样的凶险。 而此次逐月向大黎求助的缘故却是——明月之地被妖邪侵占。 这到底是别处的妖邪垂涎肥肉的酥油,还是自己家的妖怪没管好被放出来了? 原本西域和北境都是君寒心头的大患,现在北境的幺蛾子还没摸清楚,西域也跟着来凑热闹了,真让君寒顿觉分身乏术,实在有些头大。 —— 老徐在海市吆喝似的指挥着,不到半天功夫便收拾干净了一整堆石屋废墟,海市的生意仍照常进行着,因石屋坍塌造成了损失的商贩只要提了储物的清单便可前往观海司领取补偿,等舒凌城里城外绕完一圈回来后,又在栅里临时搭了个咒营,供于暂时存放鬼灵之物。 一场乱局总算在太阳下山之前收拾妥当了。 废墟清开后,舒凌和老徐又在此处盘查了一番。 没被压跑的东西基本都被逮住物归原主,原地空余了一滩杂石灰尘,两人大概溜达了一圈,便收拾着准备回去复命。 天还没黑,云气又聚,滴滴答答的又淋下了水来,照云势来看,恐怕要比昨晚的大。 老徐才牵了马缰,一抬眼,两眉一蹙,便咂着嘴,道:“别今晚再浇塌一屋。要照这么连着来,等到明年开春这皇都都得塌了吧……” “……”舒凌白了他一眼,“少在这乌鸦嘴。” 两人牵着马从尘地中间擦过,老徐那匹黑马一下雨就调皮得很,踏着小碎步摇头摆尾的老想挣开缰绳出去撒丫子狂奔,纵是老徐那黑虎精一般的身躯也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给它拖住。 “你说这事邪乎不邪乎?咱少爷昨个儿还进过这屋呢,咋今早就塌了?” 蓦然一滴雨砸进舒凌眼里了,他揉着眼,道:“你这意思是想说,咱少爷水神在世,搁哪哪就得大水冲垮龙王庙?” 徐达砸着嘴,一熊掌就推过去,推得舒凌一步踉跄,差点把眼珠子按脑壳里。 “我哪是这意思啊!我是说得亏咱少爷是昨儿来的这屋,你说这要是今儿大早来,那咱不就得替元帅他老人家收尸来了吗……” “……” 这解释的还不如不解释。 “这屋是昨晚塌的——再说咱少爷能有什么事得大清早的来这鬼屋子?”说罢,舒凌往他胸口还了一掌,“净瞎说。” 老徐正提了气想给他撅回去,哪知那气还没沉到丹田,脚下先“嘎嘣”一声,貌似是隔着灰土踩碎了个啥。 老徐体量太沉,这一脚下去,底下那玩意儿响得清脆,俩人都听见了。 老徐第一反应却是皱着脸瞅着舒凌,“啥玩意儿?” “脚挪开。” 老徐庞大的身躯跌跌往后挪了两步,脚下刚被雨水濯得微湿的泥地上印着老徐那熊掌似的脚印,嵌下去了好一截,土都给踩实了。 舒凌幽怨的瞥了他一眼,蹲下身,动手刨开土,把里头的东西捞了出来。 那玩意儿是真被踩了个四分五裂,零零散散碎成了七八块,糊着满头满面的土灰,拼都拼不出形来。 老徐俯着身凑着脑袋打量这玩意儿,倒给舒凌挡了一幕雨。 “这啥玩意儿啊?” 舒凌没琢磨出头绪,便道:“不知道,先拿回去给元帅看吧。” 说着,便起身。 “哎呦……”老徐的宽脑门结结实实挨了舒凌一撞。 舒凌没搭理他,收起碎片便牵着马往回走。 —— 帅府送走了相府的贵客们,君寒又在书房里苦思冥想,易尘追便乖乖坐在一边,继续游说他和司徒诚的那个法子。 然而君寒半天没理他了。 “义父?”易尘追在书案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君寒抬眼瞧他。 “其实我去西域挺合适的吧……”易尘追笑嘻嘻道。 君寒眼神无波无澜,“知道西域长什么样吗?” 易尘追笑容稍稍一僵,“大漠无边,干燥缺水……” “王畿三百里外,夷蛮聚居,多有马贼流窜,嗜狼一族便居于此,而这逐月之国还要再出两百里,深居沙海之中,不光气候恶劣,且大漠深处多有妖邪盘踞,西域诸国又不安定,其中凶险可掂的清楚?” 易尘追没话说。 “你偶尔换个地方都会水土不服,还全是中原之地,文不成武不就,连攻防阵都分不清,让你对付个山寇都成问题,还想一次性跑这么远?” 易尘追脑袋一耷拉,被君寒一顿数落的心里最后那半点底气都落空了。 君寒瞧了他这绵羊样,淡淡收回眼,“你要是死的太远,我可没心情去给你收尸,要么安心在外面喂野兽,要么自己化个厉鬼爬回来——总之别指望我会去找你。” “义父……”易尘追欲哭无泪,话还没说几句就先被数落了个魂不守舍,莫名真有种被抛弃了的落寞。 君寒没搭理他这可怜巴巴的一唤,张口正想把他批回去歇息,外头便有人风风火火的踹门了。 老徐力量惊人,推门跟踹门似的,庞大的身形直接嵌满了门框,淋了一头一脸的雨水,进了书房也是滴滴答答,一步一个脚印。 君寒临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舒凌跟在老徐身后,也差不多是湿漉漉的,却还是比他整洁些。 徐达野蛮惯了,见了君寒也总会忘记行礼,乐呵呵的大笑着便将手里那灰土淋漓的碎片甩到了君寒桌上,嚷嚷似的道:“您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君寒:“……” 舒凌从后头狠狠拍了一下老徐那绣斑点点的后脑勺,老徐乍然回过神来,退开几步,跟舒凌一块老老实实行礼道:“属下见过元帅。” 君寒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事办的怎么样?” “妥了!” “禀元帅,逃窜的邪灵均已收捕,并无百姓伤亡。” “很好——现在又有三个人要抓……”君寒话还没吩咐完,一边蔫巴着的易尘追突然生机勃勃的扬起脑袋,“我去!” 君寒实在有点不忍心打击他这向日葵一般的精神活力了,便将他晾在一边不搭理,继续对舒凌道:“去把那三个倒卖旱魃之像的人抓回来。” “旱魃之像?” 君寒点头,易尘追又扬着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辅助。” 君寒冷冷转眼瞧他,“张先生给你布置的功课研学完了吗?” 易尘追的爪子当空一僵——今天一整天都跟着奔波乱窜了,连张先生都没去找,哪来的功课? “完、完了……” 君寒收眼,“边上待着,把字帖描了。” “……”易尘追耷拉着脑袋默默退去了边上的书案。 回眼,老徐还在眼巴巴的瞧着他。 “元帅,这啥玩意儿啊?” 这脸期待的,活似等人鉴别古董…… 君寒指梢引了丝灵流,随意一勾,静伏案上的“土块”便悠悠浮起,待灵流絮缠一裹,遍身的脏土即刻散随风去,露出了原本的色泽形貌。 第四十章 诡踪之疑(二) 八枚碎片悬浮着凑成了一块整体——一枚通体描着暗纹的浪形玉符。 老徐看得眼都直了,又问:“这啥玩意儿?” 君寒琢磨了两眼,“水属性的灵符——为什么是碎的?” 舒凌一眼悠悠溜到老徐身上,老徐嘿嘿一笑,憨厚道:“这不卡在地里,没瞅见,不小心给踩碎了……” “……” 君寒轻轻收了灵丝,玉符轻轻落归案上,形貌已经俱全,但其中灵蕴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在哪找到的?” “石屋废墟中找到的。” 君寒十指交起,稍加思索了片刻。 那旱魃之像先前在栅里没有动静,或许便是因为此物镇压,只是不巧在搬运时掉了。 虽然这么解释很合理,但这时机未免也有些太巧了吧? 正好在京城海市,正好转到金师院手上…… 正好在逐月使者向大黎求援之后。 “元帅?” 君寒敛回神来,“去吧,记得尽快把那三人抓回来,需要什么可以去观海司调,抓到人立刻来报。” “是。”二人齐礼,领了命便退下了。 君寒习惯性的阖眼捏住太阳穴。 虽然已经习惯了头痛的滋味,但总归不好受。 易尘追见状,轻轻搁了笔,小心翼翼地走到君寒身后,落跪下身,伸手替他按住太阳穴。 易尘追的手指一上来,君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撤了手,由着他倒腾。 其实君寒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能养出如此温顺的一只绵羊,毕竟以往凡是经了他手调/教的生命,横竖都得带点凶神恶煞的杀气,往往生人勿进。 这尘追却是怎么回事?温的跟只羊羔似的,白亲手教他这么些年,功法到他身上居然半点杀气都没有。 君寒在心中暗笑——麒麟么? 易尘追手上力道掌握得甚讨巧,既可缓解头痛,又不会按得太阳穴难受。 “什么时候学的?”君寒淡淡问。 “这个不用学,很好掌握的。”易尘追笑答。 好掌握吗? 君寒可不觉得这样适中的力道好找。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一天能享受到这种天伦之乐,虽然不在他的追求范围之内,但也不乏舒适。 “说吧,想求我什么?” 君寒就是不回头,也想象得出易尘追那副温润纯良得匪夷所思、宛若遗世白鹿仙池清莲一般的笑貌。 事到如今,君寒已经完全没法看出他有半点“鬼星”宿主的模样了。 “没有……” 就他那点小九九,还真瞒不过君寒这头善于洞察人心的野狼。 “说说你想去西域的理由。” 易尘追恐怕就是个天生无欲无求的温良少年,既没有什么闹腾的心肠,也没多少物欲,功业什么的可有可无,貌似最大的愿望便是在他义父身边做个有用的人。 “只是想为义父解忧。” 君寒轻轻笑了一声,“你就不怕是给我添事?” “……”易尘追脸上笑容稍稍一僵,神情有些无辜。 君寒睁开眼来,“这主意是司徒诚那小子给你出的吧?” “嗯,不过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你连朝里的事都不清楚,哪来的意思?”君寒坐直了些身,易尘追会意收了手,应君寒的指示坐到他身边。 其实,君寒虽然没带过小孩子,但也知道点这娃娃的心思。 这些年来,他极少在易尘追面前提过朝中之事,也从没叫他参与过什么,这孩子又不是没脑子的圈养猪,难免会有所闷燥,大概就类似于“怀才不遇”吧,因而总想寻机展现一下实力。 其实十七岁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合适的事也的确可以交给他练练手了。 易尘追被他义父刚刚那一问给噎的哑了声,搜肠刮肚的愣是刨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反驳。 “不过那小子考虑的也没错,如果一定要派人前往西域的话,你的确是最适合的。” 易尘追眼底一泛烟花璀璨,君寒却转眼就给他浇灭了,“不过凡事岂能尽善尽美,找个凑合的人这事也能办。” “义父真的不考虑我吗?”易尘追欲哭无泪,一脸苦巴巴的在君寒面前晃。 君寒扫了他一眼,“这事陛下那都还没定呢,你急什么?” “迫在眉睫的事总不能等着皇令下了再急匆匆的准备吧……” 君寒收回眼去,“这事日后再说,安心过你的日子。” —— 今夜同月,相府里头亦是烛烨长明,丞相大人当窗瞅了一眼天色,黯然一叹。 看这天色,这小混帐怕是赶不回去了。 今日司徒诚又嚎又嚷、死皮白赖的在相府里蹭了顿饭,饭后也不识趣,一路粘着丞相大人跟进了卧房,嘴上就没歇过。 就跟脑子里进了只苍蝇一样,嗡嗡噪噪没完没了,丞相大人的火爆脾气早被磨没了,只能认命般的听着他滔滔不绝。 “正所谓虎父无犬子,爹您别看尘追那孩子温的跟绵羊似的,但正挑起事来还真是个爷们儿——就昨天和我谈生意那三个大汉,那是什么人呐,那可是常年游走在生死之际的收鬼人,结果一见了尘追,还不立马就跟病猫似的,我说什么是什么……” 丞相大人实在受不了他这么絮叨了,忙捏住太阳穴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 “我早你几年就见过那孩子了,用得着你在这跟我唠叨!” 司徒诚趁着得以闭嘴的当赶紧喝了点水润润嗓子——喷了几个时辰的唾沫星子,他嗓子也的确干了。 这位尚书大人没大没小没形象的仰身躺在他爹的榻上,两条胳膊往脑后一枕,“那小子铁定是前往西域的最佳人选,元帅肯定也这么认为。我估摸着陛下那道圣旨也差不多该下了,到时候咱父子俩就一块举荐一下元帅家的小少爷,怎么样?” 丞相大人懒得搭理他这话,探出爪子狠狠往他腰上掐了一把。 “哎哟哟……”司徒诚僵尸似的跳坐起身,忙捂着腰上的疼肉离他爹远了好些,“掐我做什么?” “想在我这赖到什么时候?还不滚回你的狗窝!” 司徒诚好不容易蹭到了这更点,本想装模作样的一赖到底,没想到还是半途就让他爹给逮了端倪。 “爹,您看这月黑风高的,都快三更天了,我那狗窝跟这隔了三条街呢,夜路不好赶啊……” 丞相大人两手揣进袖里,幽怨的懒得看他,“你在城里赶夜路有什么好怕的?” 司徒诚皮痒手欠的往他爹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夜路走多了不是容易撞鬼嘛,那多晦气啊。” 丞相大人活跟被耗子踹了似的,百般嫌弃的缩了缩胳膊,吹胡子瞪眼的数落道:“就凭你这张嘴,哪只鬼见了你不得绕道!还怕撞鬼?鬼不撞到你就拜高香了!” 司徒诚见旁敲侧击实在没用,只能挑明了意图的嚷嚷道:“您这相府几进院落,留我一夜也挤不着您的榻呀!” “嘁……”丞相大人白了他一眼,窝着火的嘀咕道:“你说要是儿媳妇吧给留个宿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女儿家赶夜路也的确不安妥……” 司徒诚一见他爹要提这事,也不用赶,自己忙不迭的就起了身,一礼躬得深:“儿子不扰您了,这就滚回狗窝去,您早点歇着。” “……”司徒靖看着他这不争气的儿子贼兮兮的溜出屋门,顿时拍死他的心都有。 “呸!混帐玩意儿……”骂了一句却没能出气,倒是紧接了一声长叹,叹得心里头又梗又塞。 司徒诚一路避鬼似的溜出了相府大门,方一定步,便让一阵灌巷的凉风袭得全身一个哆嗦。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司徒诚赶紧将衣裳笼紧了些,缩头缩脑的钻进了他那两骑的小车里,扯紧了帘子,仍觉寒风刺骨。 到底是深秋了,北方来的寒风已过了高岭大峡,中原也该染起冬意了。 秋季恐怕是最容易撞鬼的季节,毕竟朝野上下攒了一年的罪人几乎都在这阴气初导的季节祭天了,幽怨呐…… 司徒诚突然还真有点后悔刚刚放的那黄腔。 这要是不小心一语成谶,可不就点背到家了…… 素帘的小马车碾着尘地碎石摇摇晃晃的悠悠远去,丞相大人这当上满不情愿的背着手凑到门边,瞅了那寒碜的小车一眼,“哼”了一声,又扭身回去了,顺便摆了手,让人闭上大门。 小车摇摇晃晃拐出了三道巷口,将近尚书大人的“狗窝”了,尚书大人却不知是哪根筋突然亢奋了,居然一拍丁烊的肩,道:“先别回府,咱去海市溜达一圈。” 黎州城中繁华不闭市,不过到了三更天,寻常的集市早已黑灯瞎火,唯有海市较白天更为热闹。 丁烊没有立刻扬鞭转向,只转头,对着帘子道:“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天不休沐,还得上朝呢。” 司徒诚瘟鸡似的缩在车里——说真的,就这鬼天气他也巴不得早点回家捂被窝里暖和去。 可心里总隐隐有种微妙的感觉,说不清好坏,却总想去海市瞅一眼。 “不下车,你就带着我在海市溜一圈就行。” 这丁烊是个唠叨的汉子,听了他家尚书大人这莫名其妙闲的发慌的要求便闭不住嘴,莫名其妙道:“今儿又没灯会什么的,去绕那闲景作甚?” 司徒诚没再答他,原本塞了他满腔的戏谑轻浮顿时荡然无存,只余一堆沉甸甸的思索。 第四十一章 诡踪之疑(三) 有一年隆冬之季,南方也下起了鹅毛大雪,挺罕见的许了大江以南一幅银装素裹。 那一年易尘追还小,不大记得清事的年纪,却清楚的记得有个人把他裹在披风里,迎着寒风,孤走在雪地里。 那人便是他娘。 其实他原本也非他父亲的孩子,是他娘带着他嫁进去的,而他娘总是对他亲生父亲的身份讳莫如深,有时被易尘追追问的无奈了,便答“不记得”…… 风雪里的长途戛然而止,脑海一混沌,他的身子却有些沉甸甸的。 “尘追哥哥……” 易尘追睁了惺忪睡眼,终于窥见了他突然梦醒的端倪—— 璃月不知什么时候摸进了他的屋子,这会儿正坐在他身上,拼了命的把他晃醒。 “月儿?”易尘追坐起身来,揉了揉眼,借着屋里昏暗的光线打量着她,“怎么了?” 璃月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昏暗里也璀璨的显眼。 “去海市。”璃月的话向来很少,从来都简明得直奔主题。 “啊?”易尘追半醒的疑了一声,“去海市做什么?” 璃月静静瞧着他,貌似是在思索怎么跟他解释。 解释不出来便作罢了,拽起他的胳膊便往榻下拽着走,“你快来……” 易尘追无可奈何的钻出被窝,“好好好,那你也等我穿好衣服啊……” —— 两人吹着凉风走过了一串冷落萧寂的夜巷,出了最后一道口,豁然喧闹。 易尘追鲜少夜间出门,从没想到自己意识里最清静的三更半夜居然能热闹到这地步。 这海市白天还像个正常点的集市,到了晚上,在易尘追眼里简直可以用“群魔乱舞”来形容了。 这些妖,白天好歹还得注意点形象好好幻个人形,一到晚上便放飞自我,任着形貌横七竖八,完全不成人样。 易尘追才走到巷口就头大了,便笑得满脸无辜又哀求,“还要过去吗?” 璃月拽着他的衣袖,侧出身,摇指了立在苍鹤门下的观海司,“到那边。” “……”易尘追只往那一瞥,心便凉了半截。 这是真得穿过“千重岭、万重山”啊…… 易尘追瞧着那边发愣,璃月却抬眼打量着他,见他良久没有反应便扯了扯他的袖子。 “唉……”没办法,易尘追只能垂头一叹,硬着头皮答应了。 他向璃月展了手心,“人太多,当心走丢了。” 璃月抬眼愣愣瞧了他片刻,终于伸手捏住了易尘追的指梢,两眼一笑便似流泉淌光,帽兜边上漏了一缕月辉似的白发。 易尘追收眼时余光轻轻扫了一下那缕白发,觉着莫名亲切。 说起来璃月和璃影虽然是俩姐妹,但这性子差的委实太多了。 易尘追和璃月相处的时日不久,但稍稍一回忆,便满脑子都是这姑娘的可爱性情,反观璃影—— 那位性格不是一般强硬的姐妹好像从来就没把他当人看过…… 要说易尘追虽然自知自己这些年来也没干过什么值得旁人刮目相看的事,但怎么着也跟“废柴”俩字不沾边吧,可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自己在璃影的印象里貌似就只有“嫌弃”俩字…… 想到这,易尘追突然有些惆怅。 好歹他和璃影也算是青梅竹马吧,结果璃影不但不承认这点,还时常连“熟人”都不乐意点头,搞得好像易尘追就跟一现世宝似的,领在身边就只落得着丢人现眼。 易尘追自己在人山人海里思量,莫名一叹,旁边璃月察得甚敏锐,立马就抬起眼来瞧他。 易尘追垂下眼去,笑问:“你不会嫌弃我吧?” 璃月不明白易尘追为什么要这么问…… 易尘追又收回眼去,“你姐姐可嫌弃我了呢……” 除了璃月她姐姐,还有沧海阁那位木臂的总头大哥,每次见了易尘追总要从头到尾数落一遍,例行公事似的,从小到大都是那几句话…… 更让易尘追惆怅的是,他义父最近好像也有点嫌弃他——前夜君寒数落他的话到现在都还历历在耳…… 璃月抬眼见他眼底浮上了一抹失落,便将另一手也攀上他的手腕,大概是安抚吧。 易尘追察了她的动静,立马就笑了。 这个少年,长得和煦温润,不论多冷的季节里都如映雪晴澈的阳光一般,一言一笑总能令人如沐春风。 待他收回眼正视前方时,璃月仍仰脸瞧着他流畅俊柔的下颌线,良久收不回目光。 若要一路直穿海市的话,距离倒也不算遥远,易尘追牵着璃月的小手不过片刻便穿出了往来人群。 将近观海司的大门,璃月却突然用力扯住了易尘追。 “这边。”她轻声着,便将易尘追扯进了与观海司相近的一条巷道里。 璃月扒着墙角往外张望,易尘追不明所以的凑过脑袋来,却被璃月嘟囔着推回去了。 “你这样太显眼了。” “啊?”易尘追莫名其妙,一低头,却见璃月鼓着腮帮子,貌似对此甚有不满。 “噢,好吧……”易尘追怏怏的缩了回去,倚着墙壁黯然想道——这该不是又被嫌弃了吧…… 璃月背贴着墙壁,谨慎的只露了一只眼往观海司的方向观察。 她小小年纪,这潜伏的意识倒是绷得不错。 虽然易尘追早也知道教她的人是君寒亲手培养的那四个杀手之一,却还是有些好奇,他义父这么培养这个女孩到底有什么用意? “这里过不去。”璃月低声道。 此处所见是观海司的正大门,门外有卫兵把守,沿途也有卫队巡逻,加之街道上车水马龙,那门又居在甚显眼的位置,稍微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引得众人围观。 “月儿……”易尘追俯下身探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肩,笑得小心翼翼,“咱们该不是要深更半夜的潜入观海司吧?” 璃月回头瞧着他,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易尘追笑容一僵,两眼弯弯,“其实,我们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去。” 璃月捏着下巴认真的想了想,“唔,那样就没意思了……” “哈……?”易尘追真的惊住了。 难道璃月这看似乖巧可爱的模样下藏的其实是一颗酷爱猎奇且钟情于冒险越矩的心?! 璃月拽过易尘追迎风招摇的袖子,扯着他,往巷深里去,“还是偷偷进去好了。” “月儿……” “嘘,一会儿不要说话。”她突然正经的回了一眼,才打到易尘追胸口以下的个头却拎起了一副老前辈的架势。 易尘追叫苦不迭——他身边聚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奇葩玩意儿…… 璃月轻车熟路的从巷子里摸到了观海司鲜有人至的后墙,那墙足有丈许高,她却只踮足一跃,便轻而易举的攀上了墙头,手掌一撑,整个身子便横越过去了,动作娴熟连贯,一看就是个翻墙的老手。 易尘追抬眼瞧着那墙,心里隐隐有个台阶卡得他迈不起腿来。 其实这种事他在小时候也不是没干过,但这些年过得太温良了,早把他骨子里的野劲儿给磨干净了,如今再看着这似乎代表了“贞洁”的高墙,心底实在犹豫非常。 他光瞅着墙发呆,半天不上来,璃月便又爬上墙头,探出个脸来,小声招呼他,“快过来呀!” “……” 易尘追百般不情愿的瞧着她,那长得一脸乖巧的姑娘也乖乖趴在墙头等着他。 “唉……”易尘追一叹怅然,在心里头默念了一百遍儒家教规,直将前朝所有礼数都在心里过了一遭后才拖着沉重的心踮足跃起。 璃月却在他动身的一瞬又跳了下去,等易尘追爬上墙头,就见她在下头高展了双臂,那架势似乎是要接住易尘追。 “……” 易尘追难得猥琐的趴在墙头,见了下头这一幕,真是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 易尘追捡了个小巧的角度贴着墙跃下,正好没砸到璃月。 却才一落地,璃月便将他推倚在墙上,同时警惕的回眼盯住灌木丛外。 “嘘,别出声……”说着,璃月将他拽了蹲在草丛墙角,自己则正跪着,将易尘追的脸埋在自己襟前,一手撑住墙,极力隐藏着他的气息。 易尘追被闷得无话可说,心里莫名捣鼓着一种诡异的感觉——为什么他一个将近成年的男人会被一个十岁刚冒头的小姑娘深更半夜带着去翻大院的高墙? 实在没有比这种情况更诡异的事了吧! 这种调皮捣蛋的事再怎么着也得把他俩的位置颠倒一下吧…… 易尘追脑子里思绪窜成了一团乱麻,待回过神来,璃月已经轻轻放了他,正乖巧的跪坐在他面前,睁着那双秀美清澈的琉璃瞳,一脸纯真又无辜道:“刚才尘追哥哥的动静太大了,都被他们发现了……” 易尘追唇角冷不丁一抽。 她卷着自己颊侧的一缕银发,挑开了目光,嘟囔道:“所以才让尘追哥哥照着我的位置跳嘛……” “……”易尘追下巴一落,眼神瞬间被砸涣散了。 真要照着你跳下去,你就被砸死了好吧! 突然一阵夜风袭来,刮得易尘追心里一阵拔凉拔凉—— 怎么感觉,他好像又被嫌弃了…… 第四十二章 诡踪之疑(四) 尚书大人朴素不张扬的小车的确在海市里头绕了一转,结果自然啥也没有,于是丁烊快马加鞭,忙从海市的后巷抄了近道赶回了尚书府。 都这更点了,再不回去歇着,明天真想不去上朝啊? 璃月老马识途一般带着易尘追窜过了一群楼檐,扒开一扇阁窗,钻了进去。 这一路上也碰到了几次巡队,她却每一次都能精准的预料到他们的行动,然后不可思议的,居然真的潜入了易尘追那位悍勇异常的义父的地盘。 等易尘追进了阁楼,璃月往外张望了一番便将窗拉紧。 阁屋里一片漆黑,却看得出隐隐书架柜影,是个存储书籍档案的地方。 观海司原本就收录着各路妖户的籍册。 璃月进了阁便跟回了自家似的摸黑在书架上摸摸找找,易尘追小心翼翼地才抬了腿,她便在那头低声道:“尘追哥哥不要过来了。” “……”易尘追僵在原地。 果然又被嫌弃了…… 璃月跳起身来够到了卷轴,落地时却如浮叶一般轻巧无声。 易尘追实在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 易尘追轻轻收回抬出了一半的脚来,突然觉着,自己被嫌弃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璃月在黑暗里草草将那卷轴翻阅了一遍,然后便迈着轻步回到了易尘追身边,拉着他在窗下坐下,轻轻推开一条窗缝,漏了一丝澄澈月光进来,稍稍映亮了卷上的文字。 “这里是专门存放临时商贩籍册的,那三个转手旱魃之像的人就记在这卷。”说着,璃月便指给他瞧。 易尘追惊愕着,眼没落在卷上却盯在她脸上,“月儿,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璃月极快的瞧了他一眼便垂下头来,“先前元帅大人让我师父暗中调查过……”她又怯怯的瞥了易尘追一下,喃喃道:“尘追哥哥不是也想抓那三个人吗?” 易尘追唇下一分,稍有惊色浮面。 这种事他从来不会在璃月或璃影面前提吧…… 璃月瞧着他惊怔的神情,似乎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便忙低下头来,连点在卷上的指都蜷了蜷。 易尘追的反应却比她来得更敏锐,见她这样连忙和笑着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知道我这个被义父打回来的想法。” 璃月收会手去,蹲坐在易尘追身边,垂着头,不说话了。 易尘追笑呵呵的落了一记闭门羹,心下愉悦不减,只是纳闷这姑娘怎么那么爱害羞? 卷上所述三人自西域而来,于上月中旬进入海市,登册后便在休灵楼里挂了售灵的牌子。 休灵楼? 易尘追合上卷册,往窗缝外窥了一眼,璃月甚识意的马上从易尘追手里拿了卷,好好放回原位,然后又回到易尘追身边,静静等着他说。 “跟我来……”易尘追压低了声,轻轻牵起璃月的手便推开窗,往外张望了一番,见无人,便又轻手轻脚的跃了出去。 海市里头有一个很大的院坊,里头街路错综,仿佛麻雀版的海市,便是专用于挂卖鬼灵之物的。 此院名曰“暗坊”,里头的休灵楼陈的多半是闹过凶事的邪灵怨孽,或是曾寄过凶灵染了邪息、易引邪物的所谓“通灵物件”。 其中越凶的所居越高,顶楼七层术符咒印层叠,据说是关着一只空前绝后的邪物。 而那三人带来的这只“厉鬼”却是被陈在第六层的。 当然这也没毛病,毕竟金师院的高大人本来也不是那种看得上低等货色的人。 暗坊的大门沉木黑漆,门上明晃晃的划着一道血色符纹,远远瞧去,又是扎眼又是骇人。 说真的,这地方易尘追先前从没有来过。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晚的缘故,暗坊的大门紧闭着,易尘追登上门前阶梯,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从里拉开了两扇大门。 然而开门这位好像也不是人…… 这世上应该没人能长满脑袋的眼吧…… “二位取灵还是买鬼?” 这个看门妖张了两双四指的长臂,拽着两扇门,明摆着就是拦路。 “买……”易尘追才吐了个话头,肩头猛然就压上一只重手。 “我家少爷来此,你说买鬼还是取灵?” “徐徐徐……徐将军!”那四爪的不知什么虫精一见了徐达,立马七体投地,一长条的趴在地上,抖成了一乱影。 徐达的熊掌压得易尘追一阵气难喘,惴惴抬眼,从他下巴往上瞧去,只见杂草丛茂的络腮胡上头挂着一双亮晃晃泛着电光火影的虎眼。 “小子,哥哥我瞅你许久了。” 哥哥……? 跟在易尘追身边的璃月早被吓得将脸埋在了他袍里,易尘追便顺着一拂广袖,将她的身子罩了起来。 易尘追笑得一脸明媚,“徐叔也在这,真是,巧啊……” 徐达深藏在络腮胡里的两片厚唇黠然一勾,那宽厚的熊掌便一下一下,砸在易尘追肩骨上,砸得他身子一寸一顿的斜下。 “我也说咋能这巧,这谁家的‘黄花大闺女’不是到了晚上腿都不往门外跨一步吗?” 易尘追实在很想把他的手推开,奈何那只能推的手此刻正揽着战战兢兢的璃月,无奈,只好任着他拍了。 易尘追脸都快笑僵了,只好似有“娇羞”的别过脸去,“就算是‘黄花大闺女’,到了年纪也想出来走走啊……” 哪知这一句被徐达轻飘飘的收进耳里,反出的却是一把断石之力——易尘追冷不防的被徐达给捏了过去,肩被他锁着,腰间“咔嗒嗒”响了一串,半条命飞了…… 徐达微俯着虎背熊腰,将一腮帮的刚毛贴在易尘追细皮嫩肉的颊上,糙得起石的嗓音贴着他耳廓响起,可比刮骨刀的声还磨耳。 易尘追刚飞的半条命愣是给磨回来了…… “噢,想出来绕绕就跑着鬼屋子里?”老徐妖娆一指门内,黠意甚甚。 “那个……” “哪个?”徐达说得好好的,突然一个栗爆闷上易尘追脑门,那力道之悍猛,跟大锤抡的似的,震得易尘追脑门一晃,一声闷哼。 “你小子就是不老实是不是?”徐达两手杵在腰上嚷嚷道,易尘追捂着遭了横罪的脑门,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这会儿没被这黑虎搂着,不然刚刚那声非把他震成半聋不可…… 璃月从易尘追袍里露出脸来,抿着唇,眼巴巴的盯着那黑虎一般的壮汉,大概想透点凶色,但无奈,身量就这点。 老徐的目光悠悠从易尘追这里挪到了他怀里那个小巧玲珑的尤物身上,打量了片刻,蓦地笑了一声,便指着她问易尘追道:“你小子怎么上哪都带着这小丫头?这么稀罕,莫不是元帅给你养的童养媳?” 易尘追差点没被他这没正经的玩笑吓得跳起,“不是不是,她是我妹妹。” 老徐一脸狐疑。 易尘追无奈,“她真的是我妹妹……” 老徐是个手闲的家伙,甭管逮到个什么,总爱往掌心攥一把,“嗐,这有什么……”说着,那夺命铁爪似的熊掌便朝着璃月盖来。 璃月盯着那硕大的爪子顿时魂飞天外。 “徐叔……”易尘追突然一身机灵,两手护住璃月,赔着满脸笑色,身一侧,讨好似的拿肩背碰了那魁梧的虎躯一下,“徐叔你带我进去吧,你不在他们都不让我进呢……” 易尘追不动声色的截住了老徐的动作,顺便施力,顶着他往门里走。 老徐稀里糊涂的跨进了门口,指着地上那家伙,问道:“他不让你进去?” 徐将军这一问,可差点把地上那妖吓死,于是便听一声惊天鬼嚎:“小的不敢!” 易尘追被他一声嚷得心里发毛,突然还真担心他被责怪,便笑着道:“人家也是恪尽职守嘛……”往老徐这里解释罢,他便伸手给那地上的妖精,两眼弯弯,敛柔蕴泉,“是我不懂此地的规矩,不小心为难了阁下,莫要见怪。” 那妖怔住了,对着那只修长如玉雕的手一时不知所措。 易尘追却颇有耐心的等着他,直到这百眼怪终于缓过神来,才又哭嚷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顶撞了少爷!” 易尘追两眼笑色轻轻敛了些,终于归了桃眼原本的形貌,“没关系,快起来吧。” 他的手还在这,那妖终于感激不尽的握住,起来了。 老徐看着易尘追这温柔得不可思议的举动,下意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肉麻的不行。 这种温柔他姓徐的八辈子也修不出来! 突然也怀疑,这孩子怎么就能是他们元帅带出来的? 那妖在原地望着易尘追少年便已颀长的身形,心底感动莫名,眼巴巴的,以妖的审美竟也觉着他甚好看了。 突然发现,凡人的“倾国倾城”竟然也能这么“如花似玉”…… 嗯,的确比青面獠牙好看! “说起来,徐叔为什也在这?” “还不是为了那点破事。” “这么晚?” 徐达突然一记虎眼瞪来,“小混蛋,怕不怕我现在把你扭到元帅面前,叫你做回‘黄花大闺女’?” “别别别,我不问了。”易尘追笑嘻嘻的,“那个不可外传嘛,我懂、我懂……” 老徐一声笑起,“说你‘黄花大闺女’还给你说高兴了是吧?” “……” 哪有…… 第四十三章 诡踪之疑(五) 深更半夜的,舒凌领了两个随从进了观海司的大院,径直登上陈列商籍的阁楼。 “此事当真如此紧急?” 舒凌散步并两步的跨上阶梯,迎面却拂了一阵微风,便稍顿。 司捕正在屋里点着灯,有一个随从眼神挪得机灵,见了那虚掩的窗便赶忙过去。 “且慢。”舒凌在楼梯口喊住了他。 那随从疑惑着转眼瞧来。 舒凌手扶着腰间佩剑缓步走进书架间,顺手往边上拽了盏灯,蹲下身,将烛火近地一照,隐约见了一串小巧的脚印。 “将军?” 舒凌目力强于旁人,能察凡人肉眼所难见的秋毫。 这两天时有绵雨缠缠,又多见艳阳高照,地面薄薄的雨水蒸发的很快,但泥土草间却湿气凝结。 潜入者应是在草丛里待过。 舒凌起身,沿着脚印终止的点往书架上探去,在第四层瞥见了一丝竹卷错位的痕迹。 第四层的高度差不多到舒凌下巴的位置,照地上那脚印分辨,这偷偷取卷的家伙身量应该不及舒凌胸口,而架上错位的竹卷只有一卷,看来是早就踩好点了。 舒凌又掌着灯踱到窗边,见那窗下也有一双脚印,却要大些。 “将军?”身旁随从又唤了一声。 舒凌往窗外窥了一眼,便转身,回到书架前,“没什么,记得以后把窗关好。” “……”随从莫名其妙,欲多问一句,想想还是作罢了。 舒凌从架上取下那稍有错位的一卷,翻开——售物名曰“桃木箱”。 —— 徐达领着易尘追一路登上了休灵楼的第六层,玄关处隔着一张桌案,案后正趴着个睡成了死猪的妖守。 徐达那熊掌毫不含糊的拍在纤薄的木板上,拍得案上物件齐齐小跃,震得一旁易尘追脚底发麻。 易尘追着实为那桌子捏了一把汗。 “什么人敢……”那妖一头子起床气蹿起,蓦地一眼瞥清身前巨影,一腔火气瞬熄倾灭,顿成了满身哆嗦。 “哎呀,这什么风把徐将军您给吹来了……”那小妖站起身也不到徐达的肩,又瘦又枯,往徐达身前猥琐一站,活如一把朽木枯柴。 大概这院里的妖都曾被徐达收拾过吧…… “昨天这里是不是卖了一只厉鬼?” 那小妖一听“厉鬼”俩字,浑身忽如挨了惊电一般寒毛倒竖,声儿都哆嗦了:“有有有、有好几只呢……” “装桃木箱的那只。” “那只不摆在这……” “牌挂在这吗?” “在、在……”应着,此妖当即麻溜的窜回案后翻找起来。 易尘追站在徐达身后不远处,将璃月护在身前,两手搭在她肩上,久久凝望着那妖身后那扇刻着禁制符纹的黑门。 “什么?没有!”徐达一声嚷起,吼得那小妖差点两腿一软跪下去。 易尘追惊回神来,怕徐达真生气,便上前去,“徐叔……” “老远就听见你的嗓门,大晚上的不能安静点吗?” 易尘追刚拽住徐达披风的手当空一僵。 舒凌一步登上楼廊,便站在楼梯口,抱着手,瞧住易尘追那半屈猥琐的、一手拽着徐达披风的背影。 “这谁家的少爷大半夜不老实在家待着?” “……”易尘追立马绷了个乖巧的笑色,转身,心虚的瞧住舒凌,“凌叔……” 舒凌可没等着他继续讲下去,上手便拧了他的耳朵,拎出好一段,才凑着他的耳朵交代道:“老实在这待着,等我把这里的情况整理清楚就送你回去——不许瞎跑。” 易尘追拽了拽他的襟子,恳求道:“凌叔,我好不容易出来的,你就放我一马吧……” “我要是不放你一马,早就遣人回去告诉元帅你翻谁家大院了。” “……”易尘追立马温了,活如一直让人拎了尾巴的小鹌鹑。 “老实在这待着。” “哦……” 舒凌交代完便拍了拍他的脑袋,过去了。 璃月轻轻扯了扯易尘追的袖子,满脸自责,易尘追垂眼瞧了,便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不怪你。” 走廊另一头,舒凌和徐达正跟着这看门的小妖进了那扇鬼气森森的大门,身形方没入门里阴影,那扇黑门便自己长了意识似的关上了。 还是很不甘心…… 那三人一进门,整个黑幽幽的走廊便空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 狭长的过道只在中段燃了一盏灯,空落落的照亮一团,其余的,尽没在暗影里。 易尘追仍将璃月拢在身前,打量着两头漆黑,实在纳了个闷儿了——这地方本来就阴森,还不多点几盏灯…… 正好他所在的六层也是极少有人踏足的地方。 易尘追小心翼翼地挪到灯光明映处便冷定定的站在这里。 这盏小灯的光线也是可怜得紧,忽明忽暗,摇曳得紧人心弦。 有道寒风从走廊另一头的黑暗里钻出,每每都袭得易尘追后脖子刺刺森凉,转眼瞧去,却只有一片深不见头的漆黑。 那空幽黑暗中,似乎隐隐藏着一双窥视的眼。 易尘追往那方向瞥了一眼便定定收回目光,心底阵阵发毛。 细细的微风总连绵不绝的扰弄着那星明暗恍惚的烛火,易尘追惴惴不安的回眼盯着那危悬一线的细火,蓦听那黑里“咚”的一声砸响,猛地灌来一阵风,彻底把豆火压灭了。 “……” 璃月往易尘追怀里钻了钻,扯紧了他的衣袍。 “不怕……”易尘追安抚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实际自个儿心里也是擂鼓震震。 那黑暗深处不知藏了个什么,将此处小灯捏灭后又不安分的折腾着,于是便听那里头“叮叮咚咚”闹个不停。 易尘追在这瞧了好一会儿,蔓裹了全身的寒意渐渐消退,莫名的好奇心却起了。 那里面的东西也太闹腾了点吧…… 厉鬼会这么闹腾吗? 突然有一声直震到了易尘追脚下,他脑子里蒙白了一瞬。 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股好奇劲儿愈发催人,易尘追回望了一眼舒凌他们进去的门,里头一直没有动静。 大概还要一会儿吧。 易尘追轻轻拍了拍璃月的肩,道:“我过去看一眼,你乖乖待在这不要乱跑。”说罢,也没等璃月出声便径直走过去了。 易尘追一走,璃月顿被黑暗所摄,原本平平如水的心瞬间就被寒意扰了个七上八下。 走廊的这处尽头拐角是通上的阶梯。 原来这上面便是传说中那个关了只“空前绝后”的邪物的第七层。 那上头隐隐有着一丝微弱烛光,易尘追定了定神,刚踏上一级阶梯,便觉袖袍一沉,垂眼瞧去,见是璃月可怜巴巴的扯着他的袖角,睁着那双琉璃色的眸子,眼巴巴的瞧着他。 易尘追天生就是个心软的主…… “唉……” 没办法,易尘追只能牵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往上走去。 那上头似乎许久没人打扫了,走一步便起一步尘,还有些腐朽的气味,湿气也比下层来得重。 那盏小灯燃在两层的夹层里,对着楼梯却有一扇雕花门,风便是从那门缝里钻出来的。 这扇雕花门映着明澈月光,而与灯相对的则是一堵描着朱砂符纹的墙壁,根本没有通往第七层的口。 易尘追走近墙下,细细摸索了一番,却没找见半丝缝隙。 易尘追失望的叹了口气。 看来人家是把第七层完全封死了。 “尘追……”舒凌的声音鬼魅似的传进了玄关里的夹层,吓得易尘追一瞬魂飞天外,下意识就抱着璃月闯进了那扇雕花门里。 那雕花门另一头却是一处露台,所对的,正是苍鹤门。 苍鹤门大多数时候昼夜不关,除非遇到战事祸乱,否则此门将一直敞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门便像是连接了凡人与凡妖相断了千万年的鸿沟的桥。 易尘追伏在栏上,瞧着那扇门,一时有些出神。 即使这样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易尘追仍是有些难以相信,合并千百年来水火不容的凡人与凡妖这样的事居然真的被他义父给做成了。 璃月个头还很小巧,此处栏杆又设得甚高,只能通过栅间的空隙往外窥视。 “尘追哥哥,你看那里……”璃月将胳膊伸出栅栏给易尘追指示了硕大的城门之下。 易尘追循着她指示的方向瞧去,只一眼,全身的血都仿佛被点燃了。 “尘、追!”舒凌阴惨惨的叫着他的名字。 “那是……” “你个调皮鬼……”舒凌咬牙切齿的压着满肚子邪烧的鬼火。 易尘追却像是整个人的神都飞了似的,死死盯着那个方向,仿佛完全没有发现舒凌的存在。 “回去必须得让元帅好好收——尘追!”舒凌在门外突然惊叫,吓得徐达也一溜烟窜了上来,却正好见易尘追跃下楼栏的一抹虚影。 “尘追哥哥!” “舒凌你个丧心病狂!你把咱少爷逼的跳楼了啊!!!”老徐一头虎毛都惊得乍起,一嗓子嚷起还掺了几声破音。 “哪、哪、哪有——不是,他怎么跳下去了?诶,尘追!”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接着!”老徐吼了边上跟来凑事的妖。 “哦、哦哦哦……”那妖应得惊慌失措,忙不迭便跑下楼去。 第四十四章 啃檐撬瓦 易尘追却没有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在地上摔个七零八碎,倒是当空控住了身形,足下一踏檐梁,飞燕似的逆了坠势,身形一瞬腾起,轻巧灵活。 栏上那两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将军终于让这安神一幕狠狠塞了颗定心丸,一个个在楼上捂着心口大喘着气。 娘诶,这娃娃平时看着挺靠谱,遇事还真能吓死人啊…… 易尘追几番波折之后终于轻落了地面,却与城门尚有一段距离,而那三人却已摸出了门外。 该不是想趁夜逃吧? 易尘追这么想着,步子窜得越发快。 —— “你觉不觉得后面好像有杀气?” 一人如此说,余下两人纷纷回眼,却见夜色幽暗下晃过一抹浅绯虚影,三个收鬼人正待抄家伙防卫,却不知那影乘的什么风,似只是当空一记横扫便齐齐将三人掼翻在地。 易尘追撂倒了这三人便挨个戳了穴位,那三人还没晃过神来便云里雾里的颠三倒四的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就是你们三个。” “啊?!!”那三人齐声嚷起。 易尘追蹲下身来,稍有文雅的拽着其中一人的领子将其脸拎到自己面前。 易尘追与那三人会面无多,须得好好辨认一番相貌,而对方却早已麻溜的识出了他的身份。 “少帅!”此人一声嚷起,易尘追让他轰得耳膜一震,道:“什、什么少帅……别乱叫。” 不出门不领兵,整个一大闲人被养在帅府里,易尘追是个实诚的性子,实在不敢当“少帅”一称。 然而易尘追这边才解释了,那边没顾上的两人立马哭着惨嚷了起来:“少帅饶命啊!” “……” “尘追!”舒凌披了一身邪火从城门里走出,那股子杀气边上的老徐拉都拉不住。 易尘追回眼一瞧,差点跌坐下去。 舒凌手里还拉着璃月,冷冷往那一站,气势活如索命的厉鬼。 “凌、凌叔……” “你小子……”舒凌鲜少发怒,偶尔火一头却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那个,我……”易尘追突然想起手里拽着的这人,忙往舒凌眼前一递,“我抓到他们了……”讲着讲着气却虚了,“凌叔……” 舒凌面无表情的瞧着他,嗓音沉沉道:“老徐,把这三人收起来。” “我们是冤枉的……将军——少帅!”那三人惨嚎着被拖回了城门。 舒凌的目光一寸一寸挪过来,“你……” 易尘追终于被他一记眼刀给摄得坐了下去。 舒凌冷森森的走到他面前,俯身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子,“走,回家领罚去。” —— 令人惊奇的是,元帅大人今天居然到了这更点都还没睡,且正好就在易尘追的屋子里,手里甩着根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小戒尺,坐在桌前,目光沉沉森冷。 这回不光是易尘追被吓呆了,连舒凌都怔在了原地。 “元、元帅?” 君寒将戒尺一下一下拍在掌心,也没看门那方向,“杵在那干嘛?过来。” 舒凌把易尘追往门里一递,转身便要开溜。 君寒却冷冷斜了一眼过来,“你也站着。” “……”舒凌站在门槛外,“元帅有何吩咐。” 君寒淡然一笑,冷藏杀意,“明天给我告个假,理由你自己看着编。” “是。” 然后君寒又将目光挪到易尘追身上,“然后再去张先生那说一声,就说尘追调皮,本帅要亲自收拾他。” 易尘追浑身一阵电麻,一路麻进了骨子里,瞧着他义父笑里藏刀,额头冷汗冒成了黄豆。 “遵命……”舒凌领完命,又道:“那三个人已经抓到了。” “效率不错。” “是尘追抓的。” “明天可以手下留情。” “那个,元帅怎么到这会儿都不休息?” 君寒支起手来轻轻撑住下巴,目光悠悠定在易尘追身上,“有只小耗子不安分,啃梁的动静大了点,我就想看看,他今天能给我揭下几块瓦来。” “……” “你退下吧。” 舒凌沉重的拍了拍易尘追的肩——好自为之。 易尘追仍木杆似的杵在门边一动不敢动。 君寒搁下手里的戒尺,唇角仍勾着那丝笑意,“过来。” 易尘追乖乖走过去,“义父……” 君寒指梢轻轻点着桌面,冷飕飕的瞧了他一阵,然后站起身来—— 易尘追被他突然起身的动作吓得不由自主往后一退。 君寒抬手,轻轻按在他脑袋上,“明日辰时到我院里。” —— 次日一早,那三人便被送到了刑部,由尚书大人亲自审问。 舒凌往外头兜了一圈各处告了假后便绕回了帅府,正好辰时,一入元帅的院,便见易尘追在庭院里扎了个马步,脑袋上顶了个盛水的碗,挂着一脸欲哭无泪。 舒凌在院门口稍顿了一步,忍着笑走进院里。君寒正琢磨着那枚被老徐一脚踩了个分崩离析的灵符,没留多少神盯着易尘追。 等舒凌走近后才发现,君寒是小心翼翼地把那枚破碎的灵符粘回了整体,然后搁在桌面上,蹙着眉,打量了片刻,“修不好了。” 舒凌瞧了一眼,“这事得赖老徐。” “把他找来。” “让他进院一起扎马步吗?” “……” 舒凌此人,长得一脸温良又正经,实际却也有好挖苦人的坏心眼。 君寒没轻重的将那脆弱的灵符抛进舒凌怀里,“让徐达把这东西送去金师院,看看能不能恢复原本的灵力。” 舒凌两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险悬一线的灵符,“这种事还是我去吧。” 君寒斟了杯茶搁在桌上,“反正现在金师院里还活蹦乱跳的那位跟徐达的性格也差不多,就让他去吧。”说罢,君寒敲了敲斟满茶水的杯沿。 “也是。”舒凌会意,抬杯饮了,将杯置回,便道:“那我去了。” 舒凌转身欲走,一眼又落到易尘追身上。 这娃娃不知在这站了多久,腿都抖了。 舒凌坏心眼的冲他递了个幸灾乐祸的眼色,然后大摇大摆的从易尘追眼前溜出了院门。 易尘追天灵盖上顶着碗水,脖子定死了不能动,只能拿眼神幽怨的跟着他。 “他就是这么坏心眼。”君寒漫不经心的补充了一句,喝了杯茶便起身,“走吧,跟我去校场。” “哦,好!”易尘追如获大赦一般,两手扶住头顶那碗水,不料腿上力道一松,整个人便翻下去了。 那体型不小的少年“咣当”一声仰面翻在地上,君寒一步稍顿,眉梢轻轻一挑,“还活着吗?” 易尘追立马坐起身来,淋了满头的水,挠着脑袋,笑得一脸单纯又呆傻。 君寒眼神渐渐沉落——说实在的,他也很好奇,易尘追到底是怎么被养成这副性格的? —— 今日张先生难得空闲,一早不给易尘追讲学便坐在院里品茶。 也才立秋不久,这天气却冷得有些过了。 张先生搁下手里略温的茶盏,笼了笼衣襟,便望着今日絮云结聚的天空。 应张先生的邀,陆颜之同丞相简略议了今日的朝事之后便匆匆赶来了。 “老师。” “听说将祸端送入金师院的收鬼人已被收押,确实如此?” “正是……但今日元帅却没有去上朝。” 张先生一瞥陆颜之那神情便揣摩出他在忧虑什么,便道:“今日尘追那孩子也没来。” “没来?” “现在大概还在被元帅收拾吧。” “啊?” 张先生抬眼瞧他,“今早舒将军来告诉我的,说尘追那孩子犯了事,元帅要亲自管教他。” 陆颜之唇角抽了抽。 所以,这就是元帅今日不去上朝的原因? “坐吧。”张先生又饮了口茶,“近段时间,西域来的那位应该不大安宁吧?” “嗯,那东西据说就是从他们的‘明月之地’而来。” “明月之地?”张先生轻轻嗤了一声,“就是那个明月妖女的所来之地?” “正是。” 张先生摇了摇头,扯不起唇角实在也有些哭笑不得。 “西域奉妖邪为神也非朝夕之事,可千百年来,却也不曾祸害过中原……”张先生眉头蹙起,目光远远落去那九鼎山的山峰之上,“此事恐怕还是与此山相关。” 如神谕所述,那唯一一尊镇于凡间的神物已经散去了守护神力,而且连余威都在渐渐消褪。 那座山似乎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窥见一隅。 璃影坐在檐梁上远远眺望着那座山,怀里抱着那柄一年四季都不离手的剑,居高临下的,瞧着校场上的易尘追。 越来越奇怪的是,这些年来,她仿佛成了易尘追的专属侍卫,每天的事似乎就是盯着他。 其实今天,应该没她什么事。 毕竟君寒本人此刻就在校场上漫不经心的甩着根木剑陪着他练。 这似乎就是君寒给易尘追的惩罚。 君寒脱去了广袖的外袍,将一头雪银的白发扎起,不含杀意的陪着易尘追比划,瞧来似乎不那么冰冷也不那么危险。 君寒随手挥着木剑挡开易尘追的攻击,盯住了他的一举一动,顺便也漫不经心道:“快点。” 君寒拿来对付易尘追的虽然是木剑,可易尘追拿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重剑。 可怜这少年刚扎了一早上的马步,这会儿两只手拎着重剑都觉吃力。 老徐麻溜的把灵符送去金师院后便赶着回了帅府,这会儿正兴致勃勃的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瞧着场上耍猴,时不时还要吆喝几句。 易尘追应君寒所催,鼓着劲儿提起了几分速度。 “慢了。” “哎哟,我说元帅啊,你也不让着他点……”老徐喷了一片瓜子壳,“他都打不动了。” 君寒没抽几分神留意易尘追的攻势,不过顺手挡着,却有心情扭头去隔着三五十步吼着回答老徐:“小孩子精力太旺盛,现在给他累趴下,晚上就折腾不动了。” 敢情打的是这主意! 易尘追魂飞神散的,仅靠一把快散架的身子骨挥着手里重剑,嘴上大喘着气讲不出话来,心里却在咆哮—— 太阴险了!真的太阴险了! 第四十五章 “惩罚” “诶,我说舒凌这家伙怎么到这会儿都还回不来?” 君寒顺手挑开易尘追的重剑,那一剑挑猛了,直带着易尘追的身子转了半个圈。 舒凌却在这会儿绕进了回廊,老徐正兴致勃勃的要嚷起一嗓子,哪知转脸却见他淀了满脸深沉。 这又是咋了? 舒凌站在校场边,君寒回头瞥了他一眼,顺手一木剑抵在易尘追脑门上,不知这娃娃是虚脱到了哪个地步,竟然一推就倒。 易尘追仰面怪嚷着倒下,君寒便将木剑往地上一戳,回身朝舒凌走去。 “徐达,你先陪他练会儿。” “哦,好!”老徐立马撒回了手心里的一把瓜子,拍拍手,走上场去。 易尘追呆若木鸡的坐起,正眼没见他貌美如花的义父,却是瞧了徐将军那张须毛乱张的虎脸笑得满是张狂。 “……” 这才是,惩罚吧…… 君寒走近舒凌,习以为常的便问:“出了什么事?” “我刚刚回来的路上碰到了诚公子。” “原来如此,”君寒一笑了然,“那三个人审出结果了吗?” “那三个人不是从西域将旱魃之像带出的人。” “哦?”君寒微微倚住廊柱,“那这东西他们是怎么得来的?” “据他们交代,是捡的。” “……”君寒眉梢莫名一挑,“捡的?” “嗯,在东郊的乱葬场里捡到的。” “什么时候捡的?” “上个月。” 君寒思忖了片刻,“那葬场从来也没出过什么乱子吧?” “嗯,只是偶尔会有点幽魂什么的徘徊幽泣,通常要不了几天便散了。” 君寒仰头靠住脑后柱壁。 因为黎州城奉着神器九足鼎,又是凤凰鬼星现世之地,冥冥之中,早已不同于寻常凡土,千百年来沐浴着神息王气的浸养,故而此处并不易生出阴邪之物。 “怎么抓住的?” “昨天他们听说了金师院的事,以为是鬼灵怨气不散,便想去栅里祭拜,好令其怨散——然后就被尘追给抓了。” 闻此,君寒不禁冷讽一笑,“收鬼人也会有这善心祭拜厉鬼?” “其实他们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收鬼人,只是江湖骗子罢了,这次也是瞎猫碰了死耗子才捡了这么一个卖得上价钱的宝物。” 君寒悠然一笑,“如此看来,线索又断了。” 舒凌忧然一叹。 恰在此时,校场里传来了一声惊嚎,两人齐齐挪眼瞧去,只见老徐黑虎上身,拎着易尘追的一条胳膊直将人抡到了半空,划过一道半弧,临落地时稍敛了一分力道才没把易尘追摔散架。 “……” 舒凌给这一下惊得心都攥到了嗓子眼,就连君寒都不禁蹙了蹙眉。 檐上璃影面无表情的看着易尘追躺在地上半死不活,没心没肺的觉着就他这温得跟绵羊似的性子活该被人当靶子抡, 易尘追被徐达摔了个七荤八素,两眼金星乱窜,天旋地转了半天才幽怨着哼了一声:“徐叔……” “哈!你小子在地上装什么死?起来!” 君寒抱着手在边缘瞧着他那可怜的儿子被徐达折腾的怨嚎连连,转眼瞥了舒凌又道:“有人故意将此祸乱引入京城。” “是否设防?” 君寒像是出着神,瞧了场上那两人许久,半天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元帅?” “不必。”他似乎仍没收回神来。 “有何打算?” “能把如此凶险之物带入中原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想来轻易也抓不到他。” “那怎么办?不管他?” “暂时放着他,看他能玩出什么幺蛾子。” 舒凌把他这话在心里头琢磨了一阵子,品出了那么些意味,正想再问,哪料这心大如斗的元帅竟就溜溜达达的上了校场,隔了老远便将还没玩尽兴的老徐给赶了下去。 “让你陪他练你摔他做什么?哪凉快哪待着去。”君寒此言戏谑无怒,挑的老徐那嘴欠的劲儿一上来,立马就给他撅回来了:“您看您养的什么小/嫩/鸡啊!多砸两下给他长点皮肉,免得以后上了战场敌人没那眼力见,还当是黄花大闺女呢!” 易尘追生生被老徐砸了一身灰头土脸,这会儿半死不活的却还调了全身力气去反驳他:“我哪里像黄花大闺女了!黄花大闺女能给你这么摔吗!” “哥哥我还没使劲儿呢!” 君寒笑着摇了摇头,从地上拔起木剑,往他领子上戳了戳,“还有力气乱叫就给我出手重点,别真让我觉得是养了个闺女。” “义父……”易尘追惨兮兮的从地上拖起重剑,铿锵一声砸在君寒的木剑上。 这一剑用力之狠,砸得易尘追自己都虎口震痛,然而君寒却凉飕飕的瞧着他,“我真要给你备嫁妆了……” 易尘追欲哭无泪,收了此攻,没顺好步法便急吼吼的又一剑横斩而来。 “元帅,金师院铁副统首求见。” “请他进来吧。”说时,君寒漫不经心的绊了他一脚,易尘追一剑僵在半空,整个人惊叫着便扑下去了。 璃影在檐梁上瞧着这惨不忍睹的一幕,头疼似的别开脸去,实在是没眼看了。 这回,易尘追破罐子破摔的索性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君寒拿木剑戳了他两下,见他却如“死尸”一般,便顺手将木剑搭在肩上,不怀好意的瞧着这细皮嫩肉滚了一身灰的小崽子,坏进骨子里了道:“你看京城里的哪家公子顺眼?要不我明天去尚书府跟你诚哥哥提个亲?” 一听“诚哥哥”那三个字,易尘追陡然蹿起一身鸡皮疙瘩,“噌”的便蹿起身,两颊崩得涨红,“我什么时候叫过他‘诚哥哥’啊!” “哦?”君寒笑着疑了一声,木剑在肩头敲了两下,眉梢仍吊着那轻佻又戏谑的邪黠,“你不是这么叫他的吗?” “不是!” 君寒点了点头,易尘追一口气正松—— 他却一扭头,对舒凌道:“明天你上诚公子府上问问,看他打不打算娶个细皮嫩肉的黄花大闺女。” “义父!”易尘追抗议似的嚷了一声。 “哈哈哈!说的太对了!”老徐在一边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你再不使劲儿,明就把你拿花轿抬尚书府里去!” “……” 铁副统首大老远就听着那边笑声爽朗,绕出回廊,果见徐将军在校场边缘笑得摸爬滚打,校场里头,却见那少年委屈巴巴的拿着重剑乱挑元帅手里的木剑。 铁头两手端着只木匣,傻愣愣的站在廊下往那边瞧着。 君寒回眼瞥见那铁头狼满脑门写着“不和善”呆脸,便又将木剑往地上一钉,和笑儒雅的朝对方走了过去。 “元帅这是在给少爷喂招?” “闲来无事陪他玩玩而已。”君寒正想询问他来意,而这位愣头愣脑素来没有过多弯弯绕绕的铁副统首便已从怀里掏出了那枚恢复了半许灵力的灵符,递给君寒,道:“徐将军送来的灵符已经重新点活,但灵元已被损坏,没法还原了。” 虽然没法完全还原,但已经引出了原本的灵息。 君寒接下灵符,道:“多谢副统首,这可帮大忙了。” 听是帮了大忙,这铁副统首脸色都豁然开朗了几分,却还是踌躇了片刻,盯着手里的匣子,不大敢看君寒。 “这个……是……”他支吾了片刻,终于将匣子往前一递,俯首行礼道:“这把弓尘封已久,我今晨保养过,是把重弓,还请元帅笑纳。” 君寒眉梢一挑,“无缘无故,送我一把弓作甚?” 该怎么说呢,难道要老实交代那天没选好弓的事实? “我观元帅张弓之力不俗,寻常之弓用来想必不大趁手吧。”铁副统首单手托住盛弓的匣子,一手将匣盖启开。 此弓色泽沉暗,隐有杀伐之息敛敛,虽然本身不具有灵力,却是承载灵息的好材料。 “此弓以东海的铁木为材,蛟龙筋作弦,共蕴千钧之力,剔了原本的灵息属性,可以承载各种灵力,纵是普通攻击也能打出弩箭的射程。” 这性能听起来倒是挺强悍。 君寒笑得略藏惊色,“能把铁木制成弓,铁副统首的技艺果然精湛。” 铁木此物便如名所述,本身虽然是实实在在的木头,实际却有如钢铁金属一般的质地,通常并不会用作制弓的材料,而多半是用于打造机甲偃偶。 “这是我先前为了弥补弓箭力道不足研发造,结果只有借助机轴才拉得开。” “借助机轴?” 铁副统首尴尬的笑了笑,脸上那条骇人的刀疤都拧成了一条欢脱的小麻蛇,“因为没人拉得开,所以我特地造了个架子来试此弓的威力,射程够远,力量也够,可惜连徐将军都没拉开,故也失了实用性。” 方才徐达去金师院送灵符时正好碰见铁副统首在保养弓,于是手心痒痒的便拿过来试了,结果不及半满便挣扎着拉不开了。 “嘿!”老徐在一边哼了一声,似是责怪这铁副统首怎么这么实诚,啥事都不捡人就倒。 君寒默默回头瞥了徐达一眼,再转回脸来,便笑问:“副统首为何觉得我拉的开?” 铁副统首瞥了老徐一眼,接着实诚道:“下官干这铁匠的活也有些年头了,等闲时只需观体格外貌便可择定斤两,像徐将军这般体格,再怎么着也得拉的开九石的硬弓,不过……”他卖了个关子,“这把弓不是光靠蛮力就拉得开的。” 老徐在一旁脸黑如碳,得亏舒凌拉着才没冲上去抢弓。 君寒负手浅笑,“我并不善于使弓,也未必懂得不用蛮力的技巧,不过副统首盛情难却,我姑且一试,还请副统首不要为难我。” 他此言讲得彬彬有礼,婉约道了拒意,铁副统首暂作沉默,奉上了弓匣。 第四十六章 赠弓 易尘追这口气歇的可够长,待缓过劲儿来便伸着脖子往他那边张望,却见他义父拎了把一看就不好惹的弓往这边走来。 此弓空握便觉坠手,那弦轻拨便有澈音泛泛,看来果真不是省力的货色。 旁边的侍卫立见势立马递来了箭,易尘追见此,也识趣的让了地方。 此弓,的确够沉,不过君寒却依稀感觉到了一点不同于凡弓的特性。 此弓似乎可以将寄弓的灵势威力放大,且灌注灵力也相对轻松。 不过这一箭要是蕴灵的话,他这帅府大院还要不要了…… 于是君寒临时收住被弓引出的灵力,空靠“蛮力”张满了弓弦,旋即便将箭放了出去。 易尘追在一旁瞧得有些发怔,便听那一箭破空呼啸而出,直接射穿了百步之外的箭靶。 君寒笑着,将弓递还,铁副统首却退了一步,拱手礼道:“器若无人执使便如朽物,沉在库里也不过落灰罢了,若遇有缘之人,纵是器物无灵也会期望自己得以开锋亮刃——无论如何,请元帅收下此弓。” “此弓我拉的也并不容易,与缘定之主亦有差距。” “若元帅都不算与之十分有缘的话,那它与我便可称是不共戴天了。” 君寒眉梢轻轻一挑。 怎么这看起来呆头呆脑的铁副统首貌似还挺能言善辩的? “请元帅收下此弓,国中有将良弓便不应被封藏。” 铁副统首最终还是凭着实诚的能言善辩将此弓留在了帅府,然后他便像是怕君寒反悔似的,立马就告辞跑路了。 璃影一动不动的坐在檐梁上,那番对话也听了真切。 原来,这个屠杀了仙门野狼竟也是一国良将么? 她倚着屋面,仰望了天空片刻,唇角不冷不热的一勾。 那还真是讽刺啊…… 易尘追远远盯着铁副统首离去的背影,目光仍停在他身后那诡异的“挂件”上久久挪不开。 “继续。”君寒冷不丁的往他脑门弹了个栗爆,顺手便从地上拔出木剑。 易尘追意犹未尽的收回眼来,便问:“义父,铁副统首身后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君寒没有回眼去瞧却将答案脱口而出:“断尾。” “哈?” “那家伙还是头小狼崽的时候就被凡人收养了,某次跟着主人上山砍柴时被毒蛇咬了尾巴,他主人为了救他就斩了他的狼尾。” “……” 君寒回眼瞥了易尘追一脸惊怔,便问:“怎么了。” “没怎么……” 义父的记性似乎也不是特别好,怎么这奇奇怪怪的事情倒记得那么清? 君寒看这娃娃又是一脸傻笑,正寻思着要不要偷袭时,易尘追却一脸诡异的开口了:“那个……” 笑得仍是那么呆傻,眼里却似乎藏着那么些狡黠。 易尘追这个表情莫名给了君寒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嗯,那个……”易尘追稍稍错了些目光,下意识的摸了摸后脑勺,犹犹豫豫的,似乎还有那么些不好意思。 君寒沉着脸,木剑杵地,静静等着他磨叽。 易尘追两眼笑得弯弯,“义父,你不要生气啊,那个……我就是想问一下,义父为什么没有尾巴?” “……”君寒手里的木剑差点滑脱手去,却微不可查的被他不动声色的稳了回来。 枉他在这世上活了这么好几十年,今天居然是头一次被问的这么尴尬。 突然发现,“童言无忌”这四个字居然这么危险! 君寒几乎是被他儿子这一句给问得噎住了,良久张不开口来答话。 哪料这小子却来劲儿了似的,眼神随便乱瞟了个方向,便自己小声琢磨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这个问题——海市里那些妖就算化了人形也总会留点尾巴耳朵什么的……” “…………” 谁说海市里只有幻不好人形的妖!分明是你只看得出这些是妖! “我又不是全妖,哪来的尾巴……”君寒琢磨了半天,貌似也只有这一句才能塞住这傻小子的麻烦问题。 易尘追恍然大悟似的,“这样啊!” “……” 怎么感觉,有点误导他了…… 君寒清了清嗓子,“去把你的灵剑拿来。” “啊?接下来要练运灵术吗?” 君寒两手搭在木剑上,一脸漠然,“那样更耗体力。” “……” 太阴险了…… 直到太阳下山,易尘追举剑的两条胳膊都颤抖了,“当当……”砸在君寒的木剑上,彻底不痛不痒了。 君寒眉梢轻轻一挑,见这娃娃敲木鱼似的,脑袋都耷拉了,挣扎半天,那不争气的灵力才“叮”的从剑锋迸出一滴来。 “好了。”君寒甩开木剑顺手拎了易尘追的后领子,“今天就到这吧。” 易尘追手里也握不住剑了,浑身筋骨一松,整个人便死狗似的被君寒拎出了校场。 舒凌和徐达仍坐在边缘,嗑了一地瓜子壳,相伴无言的瞧着西边山头藏了半截的夕阳。 居然真能闲到看他们父子俩无聊的折腾一天…… 舒凌转眼,正好瞥见君寒拎着易尘追走过拐角所余的一片衣角,心中隐隐牵起了一丝喜悦,望着夕阳,莫名勾了一弧微笑。 老徐扭头大概要同他讲点什么,却冷不丁的见了他这诡异一笑,便觉莫名其妙,“发春了?” 舒凌不以为然的白了他一眼,却道:“情不由衷、身不由己,到底是血浓于水,还是情比金坚?” “……”徐达突然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中暑了,要么就是真的发春了。 舒凌稍有轻松的叹了口气,轻松罢,却又忧重回,望着远处渐落的夕阳,莫名生了感慨,“什么人的心不是肉做的,就算再轻,也不至于毫无重量……” 徐达诡异的瞧着夕阳,“真发春了?” “……”舒凌大概是突然想起身边坐的是个铁傻的货色,便漫不经心的又白了他一眼,“粗俗……” —— 易尘追今天是真被他义父折腾惨了,全身骨头都跟拆散重装了似的,哪哪都错着筋,抬个胳膊都艰难。 反观元帅他老人家,就跟刚热了个身似的,精神抖擞,半点不见疲态。 这大概就是差别吧…… 易尘追今天滚了一身灰,被他义父丢回屋子时下人便已备好了热水供他沐浴。 他随手拨了个涟漪,一肘支在木桶边缘撑住脑袋,悠悠飘远了思绪。 毕竟他义父是征伐天下的兵马大元帅,且听舒凌他们讲过,君寒的戎马经历中也有那么几次陷入了绝生死地,也无数次从地狱中爬回…… 其实易尘追对战场从来就没有什么憧憬,即使他并没有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但也依稀品得出战争的残酷。 可不能否认的是,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太平。 如今君寒所创下的一切也许有一天也会需要他以武力的形式来守护,毕竟不管如今的君寒如何强大,也总有力量颓乏的一天,到了那时,不就得他来挡在君寒身前,就像昔年,君寒从妖狼的獠牙下保护他一样…… 易尘追慢慢落眼瞧住水中波影摇晃的手,不禁黯然—— 可这些在现在想来仍是那么遥远。 不但是因为他义父仍是整个大黎的顶梁柱不可撼动,更因为,他自己实在也还弱的不像话…… 思绪忽被一阵凉风拂去。 易尘追惊过神来,即刻反应到那风是屏风另一边的屋门漏进来的。 一丝不挂时,哪怕只是风吹草动也会惹得易尘追从骨子里感到不安。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惴惴不安的往屏风另一头张望。 “尘追哥哥……” “哇啊!!!”易尘追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脚底一滑,整个人惊慌魂飞的“扑通”一声砸回了水里。 这丫头! 易尘追一头散发尽沾了个湿透,俩爪子扒着木桶边缘揪起身来,湿发糊了一脸,水淋淋的露出半个脑袋,阴森道:“你在这干嘛呀……” 璃月瞧了他一阵,突然抬手拨了他脸上的湿发。 “……”易尘追恼羞成怒似的,一声嚷起:“你这傻丫头,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啊!” “男女授受不亲?”她果真歪着脑袋疑了一声。 “……”易尘追埋下脸来,手上劲力一松,身子悠悠又要滑进水里。 唉,这丫头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吧…… “尘追哥哥,”璃月拽住他的腕子。 易尘追惊而仰脸,却见她淀了满脸幽沉,“你背上为什么有伤?” 易尘追下意识伸手压住后肩,“伤……” 那伤年代甚久远,连易尘追自己都快忘了。 “你背上有刀伤和鞭痕,为什么?” “……”易尘追怔住了,突然感到了一阵沉压的杀意。 却不料屏风另一头的门忽而豁然大开,一股子凉秋的冷风灌进屋里,吹得易尘追浑身一哆嗦,忙躲回水里。 璃影大摇大摆毫不避讳的绕进屏风,将衣裳往边上架子一搁。 “喂!这里好歹也是个男人在洗澡,你们俩能不能避着点!” 璃影秀眉一挑,转眼撇来,正好瞧了易尘追那怀抱着双肩两颊通红的娇羞模样,更加不以为然,“你还嫩着呢。” “……” 第四十七章 旧墓之忆启篇 易尘追饱受了羞辱一般咬着牙低下脸去,“好歹我也是男的吧……” 他那声嘀咕却被璃影听见了,于是这位冷漠凶残的女子便轻蔑的扭头瞥了他一眼,“姑娘都没你这么娇羞吧?” 易尘追算是彻底被这姐妹俩给冒犯的鬼火中烧了,“能不能把脸转过去啊!男女授受不亲!”说着,他又将身子往水里没了些。 璃月也就算了,这璃影才是…… 璃影闻言非但没避,反倒还颇有挑衅意味的走近过来。 “宫、璃、影!” 璃影充耳不闻他那愤怒的嚷嚷,顺手就往水里丢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易尘追慌手慌脚的往水里去捞,璃影便这么居高临下的瞧着他。 纵是修养一绝的元帅少爷也总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喂,你能不能别这么明目张胆的看……”他咬牙切齿的却唤了璃影一声轻嗤。 她瞥了易尘追稍有精瘦的胳膊两眼,摆了摆手,拽住璃月的帽檐便往屋外走去,顺便冷飕飕道:“等你把肉长齐了我或许还有心情看两眼。” “……”易尘追欲哭无泪的从水里捞出个苹果,幽怨着下意识瞥了自己的胳膊一眼。 屏风那头便传来了轻飘飘的关门声。 太过分了…… 君寒陪着易尘追闹腾了一天,没觉着疲累,倒是稍稍驱了些头痛的意味,入了晚间反倒有精神在书房里处理些事务。 舒凌在书房门外捡起只信鸽,取了信件便入屋。 “百里寄来的。” 君寒瞥了舒凌搁在桌上的信条一眼,“他又去哪了?” 若是在沧海阁的话自有传信的术法,大可不必飞鸽传书。 舒凌书案旁坐下,脸上挂着一丝狡黠似的笑意,“谁知道呢。” 君寒瞥了他一眼,展开纸条,扫了一眼,眉头稍蹙。 “怎么?”舒凌一手托着腮,“他不乐意派那两人吗?” “他说那两人在外行使任务,暂时过不来……”阅罢,他便习惯性的将纸条在烛上一点,待其灰飞方才再度开口:“我应该没交代过他什么事吧。” “他擅自行动这一点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吧。” 君寒稍有苦恼的撑住脑袋。 “你以为百里会像我这么好说话吗?”舒凌笑意更显,此言尤其狡黠。 君寒冷冷流过眼来,面无表情的瞧着他,“你今天撞邪了吗?” “该说是我撞邪了么?”舒凌伸手轻轻触了烛烨一把,顺手便挑出一朵赤焰的小莲,在指梢转弄着,“元帅今天也很不一样啊。” “……” 君寒依稀察觉了他言语中的别意,便沉默着继续在卷上书书写写,开始对他视而不见。 “尘追是个好孩子吧?” 君寒不答。 舒凌捏碎了手里的火莲,“那孩子的价值远不止于寄宿他体内的‘鬼星’。” 君寒搁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他话音戛止,眼神却陡然一利,瞪住紧闭的屋门,舒凌反应甚疾,只他一眼的功夫便已晃去敞了屋门。 舒凌带起的尘风悠悠压斜了烛烨,待火光重竖,君寒便淡淡收眼,“回来吧,不用管她。” —— 璃影飞檐窜回易尘追院里,怔了好一会儿,紧勒一弦的心才缓缓落定下来。 鬼星?是什么…… 她站在庭院里,望着廊檐,稍有一阵微风刮过脸颊,略刺骨,却拂平了她一腔乱血。 虽然不知道“鬼星”具体是什么玩意儿,但就直觉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璃影孤寂一身的坐在易尘追屋门外的矮阶上。 这些年来,她不明所以的被君寒安排在易尘追身边,幼年是被迫承下的任务从未真正行使过,就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看着易尘追。 难道君寒收养易尘追的目的其实就是这个“鬼星”? 璃影越疑惑此事,心底寒意便越是侵骨,仿佛被幽魂傍了身一般。 下一阵风来得大了些,“呼”的将易尘追没关紧的屋门推了一条缝,木枢鸣得甚刺耳,冷不丁吵回了她的思绪。 璃影回眼瞧住那黑幽幽的门缝,心跳悠悠坠缓,似平稳了些。 屋里易尘追睡得正熟,长发散了满枕,睡姿很端正,却不知怎么把领给睡歪了,露了半许锁骨。 他的侧容为月光映明,澈白如玉,虽有碎发凌乱容颜,却掩不住那天生多情的姿容。 多情且温柔。 璃影定定站在榻沿女鬼似的瞧着他,打量了半天,的确觉得几分养眼,细细想了想,也稍有几分欣慰——没长残还挺难得的。 她进屋没关门,秋风凛冽,飕飕灌进屋里,颇有些刺骨,易尘追的被子却只挂到了半腰,若吹上半宿,明早不病也瘟了。 璃影突然善心大发似的,挂着一脸嫌弃,轻手轻脚的捻起了被头,又给他拎到肩上。 蓦然凑近瞧这家伙,璃影顿觉心头一股鬼火斜冒。 看看这安然无害的神情,身处险境而不知,半点没有眼力见的竟觉得君寒是那号温柔的慈父…… 拎到一半的被子突然被她攥皱在掌心,牙关几番欲碎的,突然压不住那头邪火。 “蠢货……”璃影从齿缝里挤出这两字,将手中被子狠狠一扔,顺便攥了个手槌照着他脑门便狠狠砸去。 “嗷……”易尘追神不知鬼不觉挨了一击,七分沉梦顿醒,神识乍然一惊,两眼一瞪却是金星乱晃,生生让宫璃影那一记手槌砸的眼角飙泪。 这是何等的歹毒…… 易尘追愤愤坐起身来,相当想喷那家伙一头狗血,奈何转眼却只见了她砸门出屋的潇洒身影的一片衣角。 屋里顿时陷入沉寂。 这算什么? 易尘追突然觉得心里头寒风阵阵,跟冰天雪地里的破屋似的,凉飕飕的根本没法待人。 易尘追僵着身倒回榻上,一腔委屈无处倾泄。 这是半夜睡不着,心火烧肝的所以拿他出气吗? 大晚上闯人家屋子就是为了砸人,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物种! —— 次日一早,易尘追如常去了张先生的小院,待到巳时方才学罢离院。 却大老远的就瞥见了巷口一张笑呵呵的脸。 易尘追在巷子里头稍顿了一步,瞅清了巷外那人的脸。 正是丁烊在冲着他招手。 “易公子!”丁烊小跑着赶进巷来,易尘追不急不徐的踏着缓步,笑容轻浅温和,待对方行至面前,便问“在等我吗?” “我家大人正在巷口等着您呢。” 易尘追今天的步子迈的尤其平缓,耐着通透全身的酸痛,实在不想走路。 “找我有什么事吗?” “今日天气不错,我家大人想请您上海市溜达一圈。” 易尘追笑呵呵的,两眼弯弯似月牙,“不了,我还是……”然话音却在一半卡停了,原是丁烊一听出易尘追话里的婉拒之意便以下犯上的环了他的腰,生拖硬拽的愣是给他拖出了巷子。 “诶诶诶,怎么还带上手的啊!” 巷外街里不少行人驻足观看这震撼一幕——元帅家的少爷居然被舞文弄墨的尚书大人给绑走了?! 今日司徒诚倒是相当阔气的驶了他那辆内敛考究的马车,驾车的两匹骏马毛色如绸,乍一眼瞧来还挺有格调的。 “我家大人说了,您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丁烊跟着尚书大人可谓十八番武艺样样精通,从赶车到庖厨,搬运的体力活也没少干过,于是轻轻松松就把温顺如绵羊的元帅少爷给塞进了车里。 司徒诚在里头接了易尘追一把,车帘子才一掀,他就风度文雅的伸手把易尘追给拽边上坐定了。 易尘追幽怨的理着被拽得稍有倾乱的衣襟,那矜持的模样,还真挺大家闺秀的。 —— 今日舒凌原本得了空打算去迎易尘追一段,却不小心在巷子另一头瞅见这冲击一幕…… 这是,当街抢人? —— 司徒诚那双本就显得慵懒的垂眼又披了几分闲色,淡淡一溜眼神瞟去易尘追脸上,颇有几分轻佻,“这强抢民女都没逮你来的容易啊。” 易尘追沉了满脸碳色,“诚兄还好意思说……” 司徒诚悠悠打了个哈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是良家妇女我也不是采花大盗,俩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好避的。” “……” 马车悠悠朝着东门驶去,易尘追掀帘子瞥了一眼,疑道:“不是要去海市吗?” “先去东郊乱葬场。”他将手肘支在窗框上,“那三个人就是在东郊的乱葬场里捡到的旱魃之像。” “所以你想去找线索?” 司徒诚叹了叹,“没办法,病急乱投医呗,那三个人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关于逐月的事,朝中如何商议?” 司徒诚扯了一下唇角,“还能怎么商议,陛下他根本拿不定主意,我俩的爹好像对这事也不怎么在心。” 易尘追也泄气的耷拉了脑袋,“事都到这一步了,怎么还能不上心……” 司徒诚略有嘲意笑了一下,“傻孩子啊,这点事对于经过了无数风雨狂澜的元帅来说,根本连牛毛都算不上。” 易尘追稍稍揣摩了一番,好像的确如此。 “那现在怎么办?你不还想借西域这事让朝廷开条新道吗?” 司徒诚两手笼进袖里,稍稍皱了眉头,“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四十八章 旧墓之忆(上) 东郊的乱葬场通常用于埋葬刑犯或是异亡暴毙、家无亲属者,虽“乱”,却也收拾的整洁,还有专门的守墓人日夜不离。 然而询问守墓人,这年里也从来没见过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出现在葬场里。 丁烊在乱葬场外看着马车,司徒诚跳下车来先笼了笼披风,包严实了才捡了条草浅的小道钻进排列的墓碑之间。 此处的墓碑大多无名,碑顶描了一笔朱砂的便是死刑犯之墓。 守墓人的小屋在葬场外围。此人已在这守了半辈子,几乎对里面的每一座墓碑都了如指掌,自称墓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奈何此人竟果真不知道旱魃一事,且言这数月以来,葬场无人问津,直到秋祭过后问斩了刑人才竖了新坟。 而据那三人交代,那只装了旱魃之像、足有人高的桃木箱子就是在东南角那座残碑前发现的。 司徒诚轻车熟路的领着易尘追寻到了那座残碑前,静静打量了片刻,才道:“先前也让那三人来此指认过,搜了三个时辰,除了蛐蛐连根杂草都没找到。” 这座碑前,真的一棵草都没有。 此碑断了半截,瞧缺口,却像是有人故意砸的,只是经年已久,断缺处早被磨平了棱锐。 此碑非是无字碑,在断痕下尚有一道显眼的刻文笔画,奈何字迹残缺了大半,根本无法分辨此为何字。 碑后的土堆显出的却是有些异常的深棕色,那颇有几分血色意味的沉泽一直蔓延到两人脚下,便是此区域内寸草不生。 “这里面埋的是什么人?”易尘追问着,转脸瞧着司徒诚。 司徒诚却瞧着残碑沉默了好一会儿,“这里面埋藏的便是世上的仙门。” “什么?!” 司徒诚眼中慵懒闲散之色尽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易尘追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沉冷之色。 “这墓里埋藏的便是昔年元帅讨伐天下仙门的出师之名。” “出师之名?” 十五年前,君寒平定了四方妖国六合之境,却不等国力恢复便下了征讨仙门的命令。 仙门屹立人间千年,斩妖除魔、教化众生,本是无上之净,亦为凡人信仰,然而在君寒提出讨伐仙门时,朝野上下却没几人能反对,基本都持了默认的态度。 这不光是因为君寒手握兵权实力强横,更是因为当时仙门发生了一件惨事,致使声誉大损,不慎寒了天下人的心。 “不知元帅是否同你提过,这天下最威胁凡人的既非妖也非魔,而是三柄悬垂境外的利剑,从古至今,鲜少有人能摸清那三把剑的底细,但三把剑的任何动静,都足以在人间掀起腥风狂澜。” “归墟、西域、北境。”易尘追沉声答道,接着便讲了下去:“归墟之力藏匿海中,自古为沿海群妖所借蔽,如今东海蛟族归顺,应无大碍。” “所以剩下的便是西域和北境。” 虽然具体的不清楚,但易尘追知道,这两处一直是君寒的心病。 而这块心病,原本也属于仙门。 子孚与鬼星的传说里,有些事的确有史籍记载,其中包括两场传了千古的史诗战役——一为西征魃魅,二为北上冰渊。 史籍却不如传说来得振奋人心,在子孚征伐无数的生涯里,这两场战役便几乎耗了他半生,其惨烈程度,纵是传说也不得不以“生灵涂炭”四个字来概括。 这两场战役几乎耗光了子孚身边所有猛将,打完北境最后一役之后,中原兵将尽空,子孚也是凭着鬼星的护佑才得以生还。 那之后子孚便奉天命,以鬼星之焰铸造九足鼎,镇守了凡间数千年的安稳。 司徒诚退了几步,倚住后头一株秃桑树,抬眼,瞧住明阳暖映的晴天,“虽然是传说,可鬼星的确存在。” 大概也就在两百来年前,西方天上现了一枚猩红之星,此后不久,鬼星之魂现世,却化成了魔孽在人间掀了一场血战,天下仙门合力将其斩除。 史籍里是这么记载的,司徒诚一字不落的述罢,又一笑,否了这个结论:“其实,鬼星并不会死,因为它是天地初开时化生的第一只凤凰,而且……”讲到这时,司徒诚故意顿了一下,才道:“而且在陪伴子孚的征途中,它替子孚死了无数次。所以拥有鬼星的子孚之所以能够战胜天下,不是因为鬼星真的拥有举世无敌威力,而是因为,它不管死多少次都能浴火重生,耗也能耗死对手。” “所以,”至此,司徒诚才又续起了正题,“仙门并没有毁灭鬼星,他们只是把鬼星的魂分裂了。” 易尘追心底陡然一凉,错愕了一瞬,便将目光从司徒诚身上挪开,又落回到残碑身上。 凛然刮来一阵萧瑟的秋风,司徒诚拉紧了披风,“鬼星的残魂被各大仙门分别封印,总共被分成了七份,但如今似乎只存下了一份。” 易尘追回头,“为何?” 司徒诚扬了下巴,示意了他面前的残碑,“自从拆裂了鬼星之魂开始,仙门就在琢磨这只凤凰,因为,似乎只有鬼星才是那三把利剑真正的克主。” 易尘追静静听着他说。 “十五年前,这座墓的主人不知从何而来,提着一把滴血的剑站在大黎最神圣的九鼎山上,由西至东,屠杀了沿途五个村寨,毁坏了黎州的城墙——被他毁坏的位置正是如今的苍鹤门。 “当时元帅不在京城,先帝调动了御林军和金火骑前去拦截此人,三千士卒与此人在九鼎山上血战了三日,直到元帅赶回,才将那人彻底制服。而几乎与此同时,崆峒山的镇妖塔倒塌,在此人与元帅缠斗时,塔中迸出的邪力与九鼎山上此人相合,仅一瞬间,那人便摧毁了九鼎山最后的守护神力,即使最后元帅成功将其击杀,也无法挽回九鼎山之失。 “事后元帅检查了那人的尸体,确定了那力量就是传说中的‘鬼星’。” 葬场的凄风戛然而止,枯木败草止了摇晃,忽然静默下来,竟有些阴森。 司徒诚突然露了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元帅为了防止此人诈尸,还特地作了点特殊处理,大概效仿了仙门对待鬼星的手段,所以这里头埋的人不大完整。” “……” 碎……碎尸? 司徒诚见易尘追脸色陡然一白,忙一摆手道:“当然也没你想的那么恐怖,只是摘了一个守魂固元的部件而已。” 易尘追转头瞧他,正见尚书大人抬手捂住了心口,意味翩远一笑,易尘追便会意了。 取了心脏。 易尘追稍松了一口气,再打量此墓时,心中莫名惆怅。 昔年与子孚一同守护天下的凤凰,如今却成了摧枯拉朽的邪神了吗? “不过,诚兄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司徒诚似乎早也料到了易尘追会那么问,于是笑得很淡泊,双手不经意攀住两条胳膊,抬眼瞅着天色,悠悠一叹,“你诚兄我倒霉的就是京城里第一个碰上这墓主的人。” “啊?”易尘追惊了一脸呆白,满脸写着——你怎么还活着? 司徒诚瞥了他脸色一眼,道:“我当然也不是正面跟他碰上的,只是不小心在远处瞧见他,然后第一个在城里炸警钟,所以元帅大人调查这事的时候特意把我带在身边,大概是想从我这里了解点情况吧。” “然后呢?” 司徒诚转着眼珠想了想,“我只是看见了那家伙,其他的还是后来从元帅那里知道的。”他摊手耸了肩,“元帅大人当时忙着调查这事的前因后果,完全没注意到被我给反套了。” 说起这事,司徒诚居然还有点得瑟。 精明无双的元帅居然被他给套路了…… “后来,崆峒掌门也承认了鬼星一事,”司徒诚垂下脸来,藏住了神色,“他承认,他利用了鬼星的残魂,意图为鬼星找到合适的宿主,以此来利用鬼星之力守护凡间。” 易尘追讲不出话来。 “后来,元帅告诉我,那个孩子,才十三岁。” —— 当时的君寒对此似乎也有所感叹,竟然有心情将那孩子最后一口气的情形告诉司徒诚。 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在彻底失去战斗力后才逐渐宁静下来,君寒和他缠斗了一夜,当时,正好日出。 然后那个少年便躺在血泊里,问君寒,那是不是日出…… —— 司徒诚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脸,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知道崆峒的掌门是谁吗?” 易尘追一脸木然的摇了摇头。 “允泽君,易远光。” 司徒诚走到残碑前,瞧着碑后深棕的土堆,道:“从允泽君开始,六家封印了鬼星的仙门都被拖出水,有的试图以鬼星之魂铸成法器、有的则尝试为鬼星寻找宿主,唯有封印了鬼星本元之魂的巽天不曾沾手此事。这个真相公诸于世之后,世人皆为此感到震惊,尽管他们的本意是为了守护……然后元帅就以此为名,讨伐了仙门。” 说到这,司徒诚又叹了口气,“其实当时,我爹是反对这件事的,可是他找不出法子来阻挡元帅……”他又笑了一下,有些无奈,“结果当时我还跟他对着干,大张旗鼓的在相府里赞同元帅的决定。” “……” “然后我就被我爹给送到了深山老林里,跟着几个据说贤达的隐士静心养性。” 易尘追也浅浅的笑了一下,转脸,却问:“诚兄当时为什么赞成我义父?” “怎么说呢……” 司徒诚抬脸再度仰望了天空。 “其实,我也并不认可元帅屠灭仙门这一极端举动,就像当时,我无法认可仙门利用鬼星,以‘守护’为名残害那个孩子一样。”他顿了口气,哀叹似的,道:“在我看来,鬼星之所以沦入魔道是因为它真的累了,真的没有心力再守护什么了……所以我很赞同元帅的观点——众生的世界,应由众生来守护。” 第四十九章 旧墓之忆(下) 尚书大人的马车缓缓驶离东郊的葬场,重返了城门,直待一路烟尘远去,才又有一道影遮了残碑的阳光。 秋风凄凄而过,枯枝颤颤萧索,碑前此人一身黑袍曳地,脸上罩了面具又戴了一顶黑纱的斗笠,将面容遮的严严实实。他身后背了个布裹的长条,两手缠着绷带,一直裹到了指根,全身上下唯独露出的十指苍白异常,横竖瞧来毫无生色。 顶着渐至中天的太阳,此人在碑前站了好一会儿,才绕到碑后埋人的土堆旁,蹲下身,缠着绷带的手虚虚抚上土堆。 “终于找到你了……”不料面具下传出的嗓音却是低沉而温润,细品语气里似乎还夹了一分苦涩的笑意。 他瞧着坟堆出神,却又有一个着黑衣的人悄无声息的站上枯树梢头,抱着手,保持沉默,居高打量着他。 他也在坟前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迟缓而沉重的刨开土堆。 “抱歉,现在才来找你……”他在下头絮絮叨叨的刨着坟,树上那人撂了一个白眼上天,甚不耐烦的吹了口气。 他却耳聪的听见了树上那人的不耐烦,便捻着温润的笑音,和柔道:“小渊不要生气,很快就好。” 被他称作小渊的少年更不耐烦了。 风息萧萧而过,约莫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他终于磨磨蹭蹭的刨开了土堆,从整个人半狗似的趴在地上从土坑里捞出了那个遭了腐蚀一般的漆黑头骨。 颜色虽然像是遭了腐蚀,但整个头骨完整且光滑,细细端摩一番,竟像是上了漆一般。 他跪坐在土坑旁,沾了土尘的修指在头骨的天灵盖上反复轻抚,甚爱怜的,惋惜道:“抱歉……” —— 尚书大人的奢华马车悠悠驶进海市的道里,行得缓缓,最终停在了暗坊门前。 司徒诚先跳下车来,易尘追跟着出来,瞥了那幢阴森森的大楼一眼,便问:“来这做什么?” “没事不能来逛啊?” “你是病急乱投医吧……” 司徒诚下了车便摆摆手,示意丁烊哪来的回哪去,丁烊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这里离府上可远着呢,您要是把我驱走了,醉酒可就没人捎您了。” 司徒诚咂了嘴,一脸幽怨,“你看本大人今天像是来喝酒的吗?” 丁烊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摆弄着马鞭,“那可不好说——您在里头就尽管逛吧,我就待在这。” 司徒诚琢磨了琢磨,也没啥坏处,便一点头,“行吧,本大人就在楼上赏了日落再下来。”他戏侃着,便溜溜达达进了院。 尚书大人的脸顶在前头,整个暗坊上下愣是没人来拦。 易尘追瞧了稍有幽怨——难道因为看着他小所以不让进吗? “我猜你可能不知道,着休灵楼的最高层就是封住那邪物的地方。” “嗯?原来第七层封的就是那人的心脏?” 司徒诚留了一步,回眼瞧他,“因为那是鬼星的魂,灭不掉。” —— 今日一直过了午时都不见易尘追回来,君寒便一个人在书房内琢磨着那恢复了少许灵息的灵符,打量半天,终于叹了一口长气,只手又将灵符捏成了齑粉。 屋门应时打开,君寒掌心的齑粉即刻随风散落,舒凌又关了门,才沉默着走了过来。 “尘追呢?” “被诚公子拖走了。” 君寒眉梢一挑,莫名其妙,“哈?” 舒凌很无奈的耸耸肩,“好多人都看到尚书大人把我家公子给当街抢走了——尘追真的也不反抗,真是让人心急。” 君寒落下兴致来,抱怨似的数落了一句:“他这性子真是难缠……” “难缠倒没有吧,毕竟这样的性子很温顺,算不上是麻烦。” 君寒淡淡勾了唇角,笑意难明,又瞥着窗框透进的阳光轻轻揉住眉心,“那可不好说,昔年有一个和他一样温和的人,却是最终撕裂了整个格局的毒手。人心难测,谁能知道那看似纯良无害的外表下,潜藏的是怎样的祸心。” 舒凌沉默。 “况且,”君寒又叹了叹,“他原本也不是善类,或者说,他早就失去了做绵羊的资格。”他如此意味深长的说罢,便撤了揉眉的手,忧色更甚,“那灵符出自北境。” “什么?!” 君寒转弄着指环,“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可鬼无和鬼曳还没到……” 君寒一声嗤笑,隐隐约约藏了几许鬼火,突然沉着嗓音切齿道:“你真以为百里云把那两个人派出去了?” “……” 君寒懊恼的咽下一口气,“算了……” 如果真要跟百里云计较的话,十扇肺也不够炸的。 但是那家伙似乎也长了一副温柔儒雅的面相。 果然,人不可貌相。 —— 易尘追实在搞不明白,司徒诚这么一个不舞刀不弄枪的文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往这些邪里邪气的地方钻? 今日司徒诚便带着易尘追一路登上了休灵楼的第七层。 此楼里没有通往第七层的楼梯,却有法阵直达阵眼。 这法阵还是君寒布下的。 依君寒所言,“死水亦生荼毒,流泉可驱浊杂”,所以封印那邪物的法阵灵息进出流通,不易聚邪蓄力,比起绝对的堵塞压迫要好许多,却也脱不去扬汤止沸的意味。 司徒诚活像个百事通一般,这城里城外、鲜为人知的杂事他总能随口述之,一开了话匣子便滔滔不绝、源源不断,这会儿又絮絮叨叨的给易尘追讲解这阵法的构造,说的头头是道,乍一看还真不像个外行。 “此阵将邪物的灵息引入金师院,供铸炼师们分析此邪物类,顺便也能提供点注灵材料,既降低了威胁外界的风险,又不浪费,实在很高明。”司徒诚讲解至此,蓦然回头瞥了易尘追一眼,却是叹着回过脸去。 谁让易尘追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定要挂着他那纯良温顺的笑容,活像个废柴羊羔子。 都说虎父无犬子,可这悍勇无敌、举世无双的元帅大人怎么就养出了这么温顺一头羊呢? 都说习武之人身蕴杀伐之息,可易尘追身上非但没有那象征性的杀伐之息,反倒通身流蕴着一股文人温和的风度,有时甚至都能让司徒诚自愧不如。 两人站在封锁邪物的灵障边缘,司徒诚忧虑重重的打量着十步开外那个上了几道锁的箱子,沉默良久,又连叹了几口气。 “诚兄是觉得此事与这邪物相关?” 司徒诚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片刻,却又颔首,接着又是一叹,“虽然还没有明确的关系,但……” “西域和鬼星之间的联系一直都很紧密。” “嗯……” 司徒诚这个轻浮的家伙身上很少会有偏向于正经的态度,而此刻易尘追眼前的他却透出了不同于往日的忧虑。 看来也是真的为这事愁坏了。 “眼下也只好劝咱爹尽快将西域之事确定,否则这团迷雾再拖延下去,恐怕就要对中原不利了。”他此言方罢,便有一阵匆急的脚步声闯来,两人应而回眼瞧去,见是刑部的人赶来。 “大人!” “别急,慢慢说。” 这位小官气喘吁吁了半天,才道:“方才东郊的守墓人来报,有人闯了葬场!” “什么?”司徒诚整个人陡然一精神,突然开了塞一般,顾不得多待,抬腿就走,“什么时候的事?” 易尘追紧随了一步,却蓦觉了一股异息,回眼瞧去,望着空空如也的暗堂,心里仿佛漏了一拍。 再回眼,尚书大人已经没了踪影。 —— 司徒诚的马车又一路绝尘奔出东门,才近了葬场,便见了两匹俊俏的黑马在枯树下踏着小步。 君寒和舒凌早他一步站在残碑前,君寒依旧挂着那不冷不热的神情打量着脚下这片色泽诡异的土地,舒凌却站在被刨开了的土坑前,沉沉皱着眉。 “怎么回事?”司徒诚急匆匆的赶来,未近跟前,已经见了残碑上赫然新添的四个血字——“淘仙之墓”。 “这字是刚刚写上去的。”君寒回答。 “淘仙?”司徒诚第一反应以为这便是墓主的名字,却旋即又察觉了不对劲。 君寒浅淡一笑,若有所思的转动着指环,“看来这世上还有记挂这个孩子的人。” “元帅认为,会是谁?”说时,他往坑里瞥了一眼,见是空空如也。 君寒缓步踱到土坑旁,打量着里头躺过骸骨的格外幽黑的泥土,“大概也是仙门的某位故人吧。” “仙门……” 司徒诚惊在一旁,君寒却平泊无奇的蹲下身,稍稍凑近了些打量那朽浊的土壤,片刻,戏谑着叹了口气,道:“地都黑了,看来这东西的确挺危险的。” “元帅心里有人选了吗?” 君寒稍作思忖,“大概有吧……”他又站起身,转眼瞧住边上舒凌,“让守墓人把土填上吧。这两天加强城中警戒。”交代罢,君寒转身便走。 “那个,元帅……”司徒诚踌躇着叫住了他。 君寒定步,回过头来等着他说。 “关于西域的事,我觉得,不能再拖了。” 君寒敛眉稍作思忖,“此事当由皇上下诏。” 司徒诚闻言,似是松了口气,“我想,陛下不会拒绝的。” 君寒浅然一笑,便走,“这两日城中或许会有点乱子,尚书大人若没什么十分重要的事的话,就尽量待在府中吧。” 司徒诚拱手送礼。 待君寒和舒凌走远,尚书大人才缓缓正回身来,目光悠悠落在他们离去的方向。 的确如他爹所说,君寒这个人难以捉摸得令人不安。 可奇怪的是,只要有他在城里,大家都能格外心安。 即使乱子砸在眼前也能做到不为所动。 第五十章 生于淤泥终属尘埃 司徒诚匆匆忙忙的走后,易尘追又在海市里转悠了片刻。 方才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当,但易尘追的确感到了一股十分诡异的气息,那气息不像是生人,也不像是那休灵楼里的东西,在纷杂中很出挑,又带着一种不安分的危险意味。 可一出来,那气息便若有若无的消失了,任易尘追转了半晌也没再察见端倪。 无奈,易尘追也只好先回了府。 —— 今日府里的气氛似乎也不大对劲。 易尘追原本打算去向君寒请安,却才走近院门便被守卫拦住了。 君寒和舒凌在里头有要事商议,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入内。 虽然这种情况易尘追很习惯,但今日却莫名令他心里有些怪怪的。 思及司徒诚不久前对他说的有关鬼星与仙门的历史,那奇怪的感觉逐渐演变成了不安,隐隐绰绰的,总让人觉着似乎有什么祸事在暗中酝酿。 书房里,君寒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瞧着桌子,哑巴似的闷不作响,空落落的晾着舒凌在一边,自己却不知上哪神游去了。 “你心里当真有人选了吗?”终于还是舒凌忍不住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大概……” “……” 这算什么回答! 却在这一敷衍后,君寒稍稍回了些正色,停下了手上的小动作,身子也坐直了些。 “我记得,易远光是个很奇特的人。” “易、远、光?”舒凌怔得一字一顿,“他不是,早就被百里给杀了吗……” “是啊。”君寒答的漫不经心。 “那你现在是怀疑,那个人是他?” “……也不是没有可能。”君寒漠然一笑,“我记得那六家折腾鬼星的仙门里,只有崆峒直接拿人开刀,不要忘了,鬼星可是不死的凤凰,在它身上,重生原本就是理所当然。” 自从崆峒东窗事发之后,余下五家打鬼星主意的仙门也纷纷败露,一时间,洁净了数千年的仙门一朝跌入泥潭,君寒趁热打铁,一举灭了仙门百家。 可奇怪的是,屠仙之战后,君寒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六家仙门的鬼星之魂,只在从来没有动过鬼星的巽天发现了一缕残魂。 而那残魂,却匪夷所思的宿进了易尘追体内。 易尘追…… 君寒在默默的思考此事,一旁的舒凌心中却隐隐有些惴惴不安。 昔年不提还好,如今论起此事,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易尘追和易远光的联系密切得很难令人不多心。 “那六家仙门早在刚封印鬼星之时就开始琢磨了,研究了将近两百年,若说什么也没翻出来,谁信呢?”他稍稍一顿,“而且十五年前的那个孩子体内也的确蕴宿着鬼星之力,虽然就当时的情况看来,他的神志几乎被鬼星意识吞噬,但是,他体内的鬼星之魂的确被人动过手脚。” “也许那个孩子是个失败的试验品吧……” 这个话题终于还是令舒凌不安了。 如今的君寒藏的越发深不可测,舒凌实在没法轻易的揣摩出他的心境。 “那……”舒凌喃喃吐了一个字,踌躇着,难以继续下去。 “嗯?” “你觉得,尘追……可能是易远光的遗孤吗?”这话,舒凌问的很艰难。 他实在受不了这样模棱两可,掂不清虚实的状态了。 说真的,舒凌半点也不想让易尘追沦为稳定天下的牺牲,也实在期望,君寒能对这个孩子真真切切的投入哪怕只是一丝半毫的真情实意…… “不可能。” “……” 君寒笃定的一语瞬间打破了舒凌所有思忖,忽如一鸣惊钟轰入耳膜,震得他几乎有些发麻。 良久,舒凌才理顺了有些不听使唤的嘴皮,问:“为什么?” 君寒脸上的笑意落了些,成了似笑非笑的深沉神情,“易远光的孩子早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可是如你所说的,对鬼星而言,重生是理所当然的。” “的确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君寒转开眼神,思忖着,仿佛是在搜罗记忆里的只言片语。 舒凌一颗心都被揪到了嗓子眼,跳得狂震,似乎又掺着些欣喜,却又惊恐的生怕君寒这一番思忖作罢便要推翻先前的笃定。 好在,君寒到底没有推翻自己先前的笃定,“我算了一下,如果易远光的孩子还活着的话,年纪应该和司徒诚差不多。” 相差十年有余…… 至此,舒凌终如死里逃生一般,一口长气大舒,勒了半晌的心也终于落回原位,只有煞白的脸色还需要点时间来恢复血色。 “怎么了?” 舒凌实在撇不去那如获新生的喜悦,只有微微别过脸去,稍稍敛住些欲盖弥彰的笑色,“没怎么,只是……” “只是庆幸尘追跟易远光没有关系?” “嗯,大概吧。”舒凌笃定的用了君寒刚才敷衍的几个字。 君寒泊然一笑,也不知是何心境,目光垂在桌面却飘去了悠远的过往,“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即使是破天荒的巧合也的确有存在的几率。” “是啊,的确如此……”舒凌蓦然想起十五年前君寒得知崆峒事发时那副诡异的神情,突然一时兴起,便问:“说起来,允泽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君寒迟疑着稍作停顿,似乎一时想不出该怎样形容这个人。 片刻,君寒松下神来,出神似的,沉声道:“还有点巧,他和尘追还真有点相像,有些时候,我都会怀疑,尘追会不会是他……” “……”舒凌心里咯噔一落——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妙啊…… 君寒这一生同仙门的人接触并不算太深,能刻入记忆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然而这个和他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易远光却石破惊天的留在了他记忆里,更惊天地泣鬼神的是,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君寒并没有厌恶的感觉。 这大概是因为,易远光在君寒眼里实在是一朵举世无双的奇葩。 君寒和易远光第一次接触时两人都还是少年。 当是崆峒派掌门前来巽天与宫云归他爹论道,随行带的几个弟子里就包括他儿子易远光。 易远光天生患有眼疾,五岁时便失了视觉,是个实打实的瞎子,虽然灵脉没什么问题,也可以通过灵触来弥补两眼的缺陷,奈何此人是个迷糊鬼,时不时总爱往墙上撞。 君寒在巽天里是众所周知的冷鬼加瘟神,平日里除了怜音以外没谁会主动接近他——就算不小心接近了也一定要及时躲避。 结果易远光这个迷糊鬼,愣是瞎猫撞野狼的第一天就跟君寒碰了个结实。 当时,这个瞎子在巽天迷了路,晕叨叨的转到了后山,两眼蒙着条白绫,长得一脸温和又无辜,君寒大老远瞥见了,直觉便认为此人是个软柿子,指不定还是个呆子。 所以也不怎么在意,瞥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的走自己的道。 恰在陡滑的石阶处,君寒避不开此人,便只有站在阶下等着这家伙过了再走。 结果这二货偏偏就迷糊的踩空了,整个人咣当栽了下来,君寒条件反射的伸手接了他一把,没让他扑地上,却让他扎实的砸进了怀里。 说实在的,君寒对抱男人这事抱着很深的抵触心理,尤其这货还是个纯白无辜的仙门人。 于是君寒立马撒了手。 “多谢。”易远光笑呵呵的跟他道了谢。 不知为何,君寒很不想接受他这谢意,便冷飕飕道:“你自己扑上来的。” 原以为这话足以挑触仙门人居高自傲的廉耻之心,却不料这易远光竟只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样啊,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没有伤着你吧?” “……” “你的灵息有些不同啊。” “公子初来乍到大概不知,这巽天里有一物绝对不可触及。” “愿闻其详。” “我。” 闻此,易远光先是一愣,旋即又笑了,“公子真是风趣。” 风、趣……? 君寒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的神情了。 此人怕不是脑子有病? 随后,易远光果真向君寒证明了他的确“有病”。 易远光稍稍整理了仪容便恭恭敬敬的向君寒行礼道:“在下易远光,阁下想必便是君寒公子吧?” “……” 虽然面前这人是个瞎子,但受他礼教感染,君寒还是别扭的还了他一个礼。 “久闻公子大名。” “不敢当……”君寒冷飕飕道。 然而此人仿佛是个不会生气的呆木瓜,被君寒连着淋了几盆冷水却还笑呵呵道:“我一直很想见君公子呢……” 这货真的有病! 君寒都懒得问他原因,然而这人却是个自来熟,不管君寒理不理他,他都很乐意把对话进行下去。 “公子一直都喜欢一个人待吗?” “嗯。”君寒实在很不想理他。 易远光却还是漾着满脸和煦的笑容对着他,笑的当真毫无敌意。 “公子可真坚强啊——要是让我这样孤独一人的话,我一定会疯的。” “……” “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他自顾自讲了一半,稍回了几许正色,道:“我很想知道公子长什么样,可惜眼睛不听使唤,”他展了展爪子,“公子能允许我稍稍临摹一下你的相貌吗?” 说真的,君寒心里很抵触。 “随便……” “多谢。”然后易远光果真毫不见外的将两只手都抚上了君寒脸颊。 —— 那感觉,君寒至今想想,仍是狼躯一震。 —— 不过易远光并没有冒犯的触摸,只是虚虚浮浮的大概探了一番,然后便收回手,笑道:“和我想的一样,君公子的确长得很讨女孩子喜欢哦。” “…………” —— 在君寒的印象里,易远光一直都是这样和煦而温润的,而他所执掌的崆峒曾被誉为“仙门之壁”,是举世公认的,仙门最强的后盾。 他本人也如一座包藏了万灵的守护神山,不论腥雨如何残凉,他总能岿然不动的挡在众仙之前,柔中有刚,行之坚定。 即使在生命分崩离析的前一刻,允泽君仍旧清柔而温润的笑着,即使眉梢眼角已挂起了凄凉的绝望,但他的风骨仍然不曾被污浊埋没。 可惜这朵坠世的优钵罗终究还是被君寒给摧残了,待他陨落,这世上也就不再有能令君寒对仙门留有惋惜的条件了—— 直到整个崆峒尽被火海吞噬,他的气息彻底消失在茫茫人世,君寒才确定,仙门已经没有在世上存在的必要了。 —— 回忆了良久,君寒终于勉强凑出了一句稍微像样的形容:“他大概,就是那种没法让人讨厌的人吧……” 第五十一章 梦中雪 易尘追怏怏的回了自己的小院,才跨进了院门,璃影便没好气的问候道:“我还以为你被人绑票了呢。” “被人绑走也好过成天对着一个母夜叉。”易尘追今天的语气也没有平日里那么温和柔顺了。 璃影冷不防被他噎了一句,蓦然回忆起昨晚她那抽风似的举动,一时汗颜,还真无话反驳。 易尘追披了一身倦怠开门进屋。 “喂,你不练了?” “砰”的屋门一闭,易尘追到底没搭理她。 璃影瞧了紧闭的屋门片刻,跃上墙头,兀自发呆去了。 在外面溜达了这么一大圈,易尘追实在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于是半死不活的往床上一躺,盯着帐顶开始呆愣愣的出神。 有时念起自己的模样,易尘追也的确觉着挺挫败的。 司徒诚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可以从元帅大人那里套话了,他却还跟只金丝雀似的,半点没有将门之后的魄力。 活跟只绵羊一般温顺。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易尘追有心想让自己硬气点,却怎么也没法摒除那仿佛刻在了骨子里的柔软。 如此看来,他和杀伐果断的武将果真还是有着相当一段距离。 —— 申时一刻,君寒终于解了自己小院的禁,舒凌匆匆点了几个人便离了帅府。 君寒淀了一身疲惫,走出书房,见得一眼阳光明媚。 蓦觉有些刺眼。 如今回忆易远光此人竟会觉得有些怀念——明明也不甚熟识…… 不过,十五年前毕竟是这个人给了君寒一扫仙门的理由,于情于理,在心里头稍稍感谢他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如今想来,屠灭仙门此举,当真有必要吗…… 君寒察觉这神出的有些犹豫,于是立马扯回思绪。 不管有没有必要,这件事都已经成了定格的历史,谁也改变不了。 即使它也远不如君寒曾经所预期的那般,能够带给他足够的欢悦与轻松…… 还真是遗憾。 君寒又出了会儿神,空落落的不知所往时,莫名有一丝心绪飘去了易尘追那里,于是他淡淡的瞧了那个方向片刻,落眼一叹,还是拾了几分不大情愿的模样朝那个方向去了。 璃影大老远瞥见了君寒往这边过来,便即刻抽身,漠然避开了。 于是君寒进院,所见空无一人,连易尘追的屋子都紧闭着。 其实细细想来,这孩子倒也还是有点可爱之处的。 至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让君寒操过心,乖巧懂事,也还算机灵。 君寒推门进屋,却见这家伙死狗似的躺在床上,不脱衣也不盖被的就这么睡着了。 昨天练的太狠了吗? 君寒这么想着,便若无其事的走到他榻边,轻轻挑开碍眼的帘子,垂眼,便见这少年一脸安然。 明明身体里藏着那么变态的威力,表面上居然还能如此温良。 说来也奇怪,易尘追明明是被鬼星残魂附了身,结果却半点明面上的征兆都没有,若非那股隐隐约约的威压一直藏在他气息里挥之不去,君寒指不定都要忘了这档子事了。 瑟瑟秋风打门里灌进屋子,一道寒意袭上易尘追襟领,拂开了几缕铺落肩前的长发。 君寒又瞧了他片刻,心里头莫名别扭起来,打量着易尘追这张柔和俊俏的少年面庞,突然隐隐有一丝于心不忍。 却只一瞬,那于心不忍便消散无踪。 毕竟仔细想想,他君寒好像从来就不是这号会心软的人。 错觉而已,何须在意。 君寒收回手来,转身,指尖随意一勾,榻上的棉被便受了召一般铺天盖地的覆到易尘追身上。 君寒毫无留意的出了屋,却才一关门,便见璃月从回廊的拐角里转出,原本似乎是挺欢快的步子,结果乍一瞧见君寒便蓦地愣在了原地,稍有些错愕。 君寒却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便负手离去。 待君寒走出院门,璃月才轻步摸到易尘追门前,小心翼翼地推了一条门缝。 “月儿。” 璃月转眼瞧去,璃影站在院里,神情淡冷,语气也沉沉的,“别打扰他。” “我……” 璃影没再说话,只兀自背过身去,也默默回了屋子。 璃月在易尘追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偷偷往屋里张望了一眼,见易尘追果然在榻上安睡,便只好乖乖关上门,扫兴的离开了。 —— 梦中又见一幕白雪纷飞,这番景象却是易尘追半沉半醒时透过两眼一条缝模糊窥见的。 他辨不清眼前有些怎样的景物,只知道那的确是一片洁白的天地,有一个人抱着他顶着风雪前行。 那人似乎便是他母亲,可他不论如何也忆不起他母亲的相貌了。 他母亲将他紧紧笼在怀里,顶着风雪前进也并不十分艰难,倒是双臂一直在将他往怀里锁,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 当时的身体也的确很麻木,虽然不像是被冻麻木的,但体脉里流淌的血液却着实有些寒凉。 梦境又模糊了下来。 毕竟当时他的眼缝也只睁了那么不过片刻的功夫,甚至都没有气力和功夫去窥清他母亲的相貌。 梦中混沌下来,神识却清醒了过来。 易尘追真真切切的睁开眼来,梦境里的景象瞬间又恍惚远去了不少。 他坐起身来,恍惚了一会儿,才发现不知几时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 易尘追六岁那年被他母亲带到了继父家中。 他似乎在那雪行之后又昏迷了相当一段时间,好像是到了来年开春才渐渐恢复了意识醒转过来。 醒时,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一个人的背影。 仍是在霜天雪地里,他浑浑噩噩的睁不开眼,只能一直沉浸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之中,他不知道他母亲抱着他走了多久,只是有一瞬他突然从那温暖的怀抱里脱出,吓得他惊了一下神,稍稍回了些清明。 “一定要活过来……”他母亲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他大概就被递到了另一个人怀里。 当时他挣扎着又绷开了一丝眼缝,却只见着一个人影冒风雪离去,那人披着一件长黑的斗篷,身姿挺拔绰约,曼妙却不娇柔,在风雪中行走,撑有一派出尘之意。 然后易尘追就耗尽了力气,又再度昏睡了过去。 再醒,便是开春。 易尘追稍稍有些出神,掀开被子,思绪又翩远了好一会儿。 其实,易尘追有时也在疑惑,他的母亲到底是谁。 是风雪里孑然离开的那个人,还是后来时常伴在他身边的这位——他一直觉得这前后之人并非同一人,却又说不出具体的缘由,一切不过是他模糊而又浅远的猜测罢了。 透进窗纸的阳光蓦然被云幕遮了光线,易尘追随而一叹,便起身,推门出屋。 他又去了君寒的院子一趟,这回倒没人拦他了,却也不见君寒人影,于是易尘追又一次败兴而归。 却没再回房,而是径直朝帅府的大门而去。 老管家大远见了易尘追要出去,便忙上前问候:“少爷这是要去哪?” 细想一下,易尘追果然是被养成了个大家闺秀,平日里若非去见张先生或是司徒诚来邀他,管家总要询问他的去向。 “我出去转转。” 管家上了年纪,便免不得有几分唠叨:“这两日京城里不大太平,少爷还是带几个人再去吧。” 管家此言才落,守在府里的卫兵便唰唰转眼瞧来,一色的候着易尘追点派。 易尘追稍稍错开了那一众披甲士卒的目光,笑着展了展手里的剑,道:“没关系,我还是有点自卫能力的。” “可是……” 易尘追实在不敢再耗下去了,便笑呵呵的一边退着走,一边冲老管家温言道:“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来。”说罢,转身便跑。 —— 虽然这几天一连发生了那么些事,但来到街路上,仍是安景如常,丝毫不见异乱。 路上行人如此安稳,无形中也给易尘追塞了一颗定心丸,总算不那么担惊受怕了。 果然这样要比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多了。 他稍稍舒了口气,便放缓脚步,穿行在行人来往之间,从喧闹里寻得片许平静。 巷口的拐角出隐隐探出一抹黑影,大体仍藏在墙影里不显山,却牵了一丝灵引探到了人群里的易尘追身上。 片刻,他笑而转脸,“小渊,拜托你了。” 那个唤作小渊的少年本抱着手倚着墙,闻言,也没开口,只平冷冷的走出了巷口。 易尘追也在人群中戛然止步,一颗刚刚松了几分弦的心转眼又拧了个紧绷,乍然回眼瞧去,行人往来纷叠,辨不出异常却实是令人不安。 他的确感觉到了刚刚休灵楼里的那股诡异至极的气息。 然而,又模糊了。 街路上纷纷杂杂,恰又有风气往来不绝,不过转眼,那气息又隐匿无踪了。 易尘追将疑着正回脸去,方抬步,却蓦地迎面拂过了一阵诡息。 “等等……”易尘追浑身一乍,立马回身抓住这个刚刚与他擦肩的人。 那人应而止步,一抹玄黑背影森冷幽邪。 “你是……” 说时迟那时快,易尘追才吐了个话头,自个儿压在对方肩上的手就被一把扼住。 那黑衣的少年身形瞧来与易尘追明明相差无几,却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那力气竟然大得吓人,只攥了一只手便将易尘追抡上半空,划过一道优美半弧直将他砸在地上。 易尘追被砸得一声闷哼,两眼抹黑了一瞬,再清明,便倒见一双居高临下的眼。 此人蒙着面,只露了一双森沉而妖红的眸子。 第五十二章 眼中焰 城里的卫兵顿时又炸了锅,警钟拉得窜杂成一片,其中也夹着士卒的惊呼—— “元帅少爷被人绑了!快调人!” 那个黑衣的少年肩上扛着易尘追仍能在屋檐上跃得如飞燕一般轻巧,京城里头又没哪个士兵胆肥的真敢在人群密集处亮家伙,此局便僵住了。 易尘追刚刚被砸的那一下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眼见了城中骚乱,便立马惊醒过来,蕴力一肘子便砸在那黑衣的脊梁骨上,趁对方吃痛的当脱身出来,落檐屈身一滚,便定在五步之外。 易尘追半跪在檐上,一手在腰侧握住剑柄,架好了攻势,道:“你到底能是什么人?” 那黑衣波澜不惊的转过身来,明阳下一双赤瞳幽幽沉寂,一头青丝里赫然露了一缕白发,眉目凌厉而冰冷,让人完全猜不出意图。 “跟我走。”他的语气平泊无澜,掺不了任何情绪。 下头一群士兵呼啦啦的全涌了过来,又紧张又惊恐,瞧着这情形稍有些不知所措。 “少爷!” 易尘追分神瞧了他们一眼,“没事。” “您快下来,这人交给我们。” “不用担心……”易尘追应着,那人蓦地一掷手,甩出几支飞刀,稍有懊恼道:“我叫你跟我走!” 易尘追跃身避过飞刀,右手再度握住剑柄,却还是没拔出来。 那黑衣少年指间夹了三片飞镖,冷色走来,“再不老实,我就把你打残了拖走。” “……”易尘追细细回想了一番,实在想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惹过这么一个凶残的货色。 想了想,易尘追索性收了手,冲着那人戏然一笑,道:“那你来抓我呀。” “少爷!”下头士兵哀嚎。 那个少年眉梢燃火一跳,蓦地腾起杀气,一跃便追了过去。 易尘追见势相当不妙,当即扭头就跑。 这两人的速度一个赶着一个快,两两都是轻功好手,不过眨眼的当,便飞窜了老远,下头的士兵眼都跟不及他们的身。 那个少年一跃便可腾身半空,仿佛乘了风息一般,蓦然一身跃起,飞刀裂风而出,周身裹了气刃,过时猎猎,易尘追眼来不及回,才听了隐约风声便点足跃起,避得好生凶险。 完了完了,跑是跑不过这家伙了。 眼看着城门近在眼前,易尘追飞身一跃,一步便从檐上跃至门前大路,缓冲的当都没有,踉跄着便窜门隧里。 “快拦!”守门的官兵大远瞥见那黑影一瞬便立马在门下架起了守势,那少年淡淡落眼一扫,飞身出檐,宛如黑燕一般凌浮半空,临中稍落踏了一个戴了头盔的脑袋,顺手掷出三柄飞刀列次顺上城墙。 然后一群手持干戈的守兵便只有干瞪着眼,瞧着那黑燕一般的少年飞攀城墙,只轻踏了嵌壁的飞刀便幻影似的晃上了墙头。 易尘追好不容易窜出了城门,明明一步踏出了城楼的影,却没有阳光照下,蓦地却是一股寒意从头顶上方砸来,一沉黑影傍杀意压来,易尘追仓皇一步跃开,那少年重步落地,惊起一圈轻尘。 少年落身近地,不待起身,只一眼瞥了易尘追的位置便顺着矮势扫腿击去,易尘追退身抽剑,却不知这人是如何平地蹿起,竟连眨眼的当都不及便晃到了他眼前,一把按住易尘追拔剑的手,方出鞘三寸的剑“嚓”的又被按回鞘里,紧着便见眼前晃过一抹余影,不待转身,下巴已经被重肘磕了一声脆响。 少年稍留了几分力,这一下只把易尘追撂到在地,没将他彻底抡晕过去。 于是易尘追晕头转向的回过神来,视线还没怎么清明,已经见这黑乌鸦似的家伙手里拽了根麻绳,赤瞳散出一阵凶光,恶狠狠的瞪着他。 “好了,老实跟我回去吧。” “……” —— 君寒怎么也没料到,他才离了帅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那绵羊投生的儿子便被人给绑了。 此讯传进观海司里,老徐炸了毛,舒凌惊了神,却见君寒一脸喜怒莫名,空挂了满面碳色。 “哪个王八龟孙鳖犊子!连咱少爷都敢绑,活腻歪了嫌命长是吧……”徐达骂骂咧咧的撸了袖子、抄起手边一双大锤便横摆着跨了门槛。 “回来。”君寒冷冷一唤,老徐定在门槛。 君寒幽森森的瞧着他手里的大锤,“拿着这个出去是打算冲锋陷阵还是想屠城?” “我……”老徐被噎了一口,于是满脸幽怨又无辜的:“那不抄家伙怎么救少爷?” 君寒也懊恼了,便沉下一口气,“舒凌,你带人去追。” “我也要去!” “你就待在这。”君寒落罢此句抬腿便走。 “诶,元帅……” 舒凌踱过门边,淡有幸灾乐祸的轻轻一拍老徐的肩什么也没说,走了。 元帅大人才跨出观海司的门,便有一个守门的卫兵慌不迭地跑到跟前,单膝落跪,气还没喘匀便急着报道:“易少爷被一个黑衣人在城门下绑走了。” 君寒两眼一沉,“不知那人是何身份,是吧?” “不知……” “他从哪个方向走了?” “一晃就不见了。” “……” 这么说就是连方向都不知道喽? 君寒便摆了摆手,“去吧。” 那卫兵如获大赦一般,告了个礼便麻溜的走了。 “舒凌,” “末将在。” “你马上带十五人出城追踪。” “是!”舒凌领了命便快步离去,君寒又在观海司的门下停留了片刻。 敢当街绑元帅的儿子,看来此人对自己的实力相当有信心,而且易尘追这个目标并不寻常,绑他定是别有目的。 既然别有目的,就绝不可能单独行动。 —— 舒凌领着十五骑铁麟军的骑兵往大路上呼啸而过,一时间,仿佛全城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在马蹄声远后,便开始了议论纷纷。 却有一抹黑影逆着人群而行,在纷闹街道上尤为惹眼。 他却只是低调的走着自己的路,故也没多少人留意他。 他怀里抱着一个瞧来沉甸甸的布包,平平静静的转进了海市的巷口。 海市中喧闹更甚,这一抹稍显特殊的黑影即刻便隐没在了纷扰繁乱中。 绕过小巷便是暗坊的入口。 城里别处的喧乱此处分毫不闻,那群连人形都唤不出一半的奇形怪妖也通常不乐意出去惹人嘲讽,便一如往常的守着他们的小天地。 这世上敢招惹厉鬼的人除却仙门本就无多,就算是以捕鬼为生的收鬼人也无不将其视作烫手山芋,得手了就巴不得赶紧丢出去。 这闲着没事,谁会花钱来这晦气。 于是不出常理的,暗坊也是整个海市里最冷清的地方。 今日的天气照说不错,却不知为何,这暗坊里总是冷飕飕的,跟藏了个冰窟似的,总也脱不去寒意。 群妖也怏怏的,不大有精神。 日轮登过了中天将要西沉,至此看来仍是照常平稳的一天,却谁也没料到,这安稳无奇的平静下一刻便让一声惊天的爆响给轰了个碎裂。 平日最无人踏足的第七层竟然被轰了个巨口!还在顶上! 这地方可是元帅重点“关照”过的地方,这要真塌了,谁担的起这责! 突然间,这些妖竟也真不怕楼塌了,呼啦啦一窝的全塞进了楼里,串蚁似的登上了顶层。 却是脑子突然缺了筋,居然走楼梯!结果这群呆货直到撞了一堵咒墙才晃过神来,慌慌张张的又往楼下窜去。 好在到底有一个脑袋清醒的,一来就进了法阵,一瞬登顶,却在透洞而入的阳光下窥见了一抹被烟尘模糊的黑影。 这人,乍一看比那术阵里封的东西还邪,此妖登楼一步还没站稳,便往后一踉跄,坐进了废墟碎石中。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却只怔怔地瞧着被封在顶堂中央的那只匣子。 此处沉寂了良久,这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也佩了武器,便壮起胆来,抽了腰间的佩刀便指住那人,“离开这里。” 黑纱斗笠下嗤出一声轻笑,那人温润开口:“不劳阁下驱逐,在下自然不会在此多留。”一语方罢,那影朝里一晃,却冷不丁的窜了一道猛力砸了此妖一个魂飞。 那黑影停在木匣旁,缠着绷带的掌心似是蕴着一团灵力,只轻轻抬着,那凄凄然的小妖便被一股怪力从堂这头生生拍到了对面的墙上,糊了好一会儿,生死不明。 此人缓缓收起术法,左手仍捧着那黑布裹的包袱,右手却不急不缓的触进了术障里头。却见他五指激起电光灵闪,触的并不容易。 即使他的黑袍笼身曳地,在顶漏的阳光角影中也看得出他的身形在不住轻颤。 那妖没了骨头似的将自己从墙上扒拉下来,几乎被拍扁了,却还颤颤巍巍的拎起了掉落一旁的刀,吼起一声灌力,高举了长刀便朝那黑影砍去。 那黑影既不抽手也不回眼,仿佛无动于衷,却倏地从身里抽出一丝灵流,化了锋刃便反击而去。 忽觉一股威压逼近,阳光下窜过一抹虚影,那妖的刀老远便被卡得动弹不得,眼看就要挨砍了,正哭天命不仁时,便听堂里荡起一声“铿锵”,彗星撞天运的那攻击竟然在此妖眼前不过寸厘的位置被化解了。 此妖一口凉气大喘,眼旁便掠过一道快影,那木匣旁的黑影大概也有所察觉,抽手回身,尚未转定便有一道灵刃自胸肋往上、剐喉而来。 那妖定定站在原地高举着佩刀,直愣愣的瞧着君寒一头白发随衣袍落定,而那黑影则被灵势余力震出,裂风一并掀了他遮脸掩容的面具和斗笠,一头黑白相间的花灰散发倾落而出。 那黑影退行拖出了许长一段距离,堪堪站住,长发直落腰下,衬黑袍,甚妖冶。 “久闻元帅实力非凡,今日有幸一试,果然名不虚传。”他轻轻笑着,一手稍稍掀了挡脸遮视线的长发,却没抬脸,君寒居远,只能瞧见一片盖了他左眼的黑色眼罩。 第五十三章 焰中人 “知道我的实力名不虚传,还敢让人抢我儿子,顺便光天化日之下损坏休灵楼?”君寒一笑冷漠又嘲讽,“阁下还真是,胆量不俗。” 这两人的讲话技巧莫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那黑衣笑了笑,从地上捡起碰巧落在脚边的面具,重新罩回脸上,盖全了真容方才正大光明的抬起脸来,“看来那孩子的动静还是太大了。” 君寒眉梢泊然一挑,嗅到了此人身上超凡脱俗的作死气质。 “那接下来,元帅是打算亲自抓我喽?”此人柔和委婉的声音从一张白底笑貌的面具下传出,语气还真是甚有诚意的询问之意。 君寒同样勾起一抹面具似的笑色,“阁下也可以选择自己跟我回去。” 此人捏着下巴想了想,又笑,“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来叨扰了。” “……” 恰在这会儿,那群愣头鹅的妖一窝的全挤了进来。 那人往群妖这边溜了一眼,又笑:“不打扰了。”话音未落,人影便已幻散无踪。 君寒轻轻叹了口气,也回眼瞥住那群妖,询道:“你们觉得我像是在跟他商量吗?” 群妖一愣,接着便摇震了头。 —— 要说君寒的威慑力还真不是一般大,光人往那一站,就够骇人的了—— 此人溜出休灵楼后飘在半空如此想。 然而他却一点也不觉着自己逃过这一劫了。 倒也不是直觉那么玄乎的东西,只是真真切切的有一股杀意当头袭来,不及他过多品味,那道满蕴寒息的攻刃便砸了过来。 霎时间,海市上空流星飞火交缠不绝,君寒几番出手欲掀了那人的面具,哪知此人要脸不要命,宁可拿身体挡招也绝不让君寒触及面具一二。 另外他怀里那包袱似也触碰不得。 这人通身上下没有一分灵息涌动,宛如死人的躯囊一般。 然而躲闪的却迅敏,生生挨了君寒几招也不见他有负伤之态,其修为之深浅实是难察。 君寒的身形浮在空中几乎无需向何处借力,如履平地一般,通身缠着一缕轻虚如烟的灵息,蓦然一晃攻近,那人避之不及,被君寒一拳重击腹部,身形立马便失了控制,流星一般砸进一条空当无人的巷里。 整个海市,呆若木鸡的目光愣是贯穿了整条街,傻愣愣的,瞧着君寒的目光跟见了绝色的花魁似的,岂一个花痴了得。 果然是久闻不如一见。 君寒轻缓落上此巷墙头,却不见人影,心下吁然。 —— 休灵楼里头的那群呆妖仍傻在那黑压压、只漏了一缕阳光的阴森顶层里,寸步不敢离似的,死死盯着那笼了木匣的灵障。 不知为何,那灵障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闪着电蛇似的灵流,里头已被絮絮烟雾充斥,早已辨不清木箱形貌了。 “走,先退出去。” 这东西,中原的凡妖是真不敢随意接触,只能怂巴巴的躲。 “还在呢……”这温润一声却冷飕飕的穿透了此间群妖的耳膜。 一群长得惊世骇俗的妖精登时被吓得反往里窜,一窝的贴住墙,皆是魂飞天外,“你……” 那黑衣怀里仍捧着那包袱,见了群妖的惊愕,便亲和着歪头一笑,更柔和了语气:“又见面了。”他半身罩在阳光下,群妖在暗里,将他面具下银灰的右瞳打量了个清清楚楚。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色泽的眼睛…… 被君寒追着揍了一台,这家伙似乎也有些疲惫,于是步伐缓缓,朝那木箱走去。 “阁下还真是不死心呐……”君寒的声音悠悠飘来,暗堂里忽见虚影一过,君寒拂袖一挥,一道电光似的灵蛇贴地窜出,那黑衣避之不及,终于被这隔空一击给狠狠砸在了墙壁上。 他怀里的包袱落地,黑布一松,里头包裹的黑骨便散了一地。 那个举止一直保持平淡修雅的黑衣人终于乱了神,不顾君寒紧接着挥来的攻击,却是忙不迭的去拾地上的骸骨。 君寒心中暗讽——原来还是个感情用事的蠢货。 于是掌心之力蕴得更狠,像是突然上紧了死弦一般,摆出了要一击将此人四分五裂的架势。 “快跑!”那群妖的腿脚终于利索了,才一品到元帅身上凶神恶煞的杀气便撒丫子奔走了。 那人失神般的捡着地上的骸骨,当真是不要命了一般,竟对君寒那呼之欲出的必杀招视而不见。 堂里灵光忽而迸乍而起,顿如盛了九天惊雷一般刺眼灼目。 看着那人慌错的身影,君寒心里就跟被人挑了刺一般恨得咬牙切齿,突然也无心去顾这休灵楼的安危,狠狠一击投出,裹着摧枯拉朽的杀气朝那黑影冲去。 “义父!当心……” 易尘追突如其来一喊,君寒登时从暴怒似的心绪里抽回几分神来,竟冷不丁品到了一分别来的杀气。 堂里不知几时又晃出了一抹黑影,避光横身一跃,挡在了那人身前,两手交叉一抬,愣是格住了君寒这猛力一击。 那黑衣少年周身迸起一团赤烈的幽焰,映得赤色双瞳妖冶璀璨,森寒一视,竟连君寒都感到了几分威压。 他吃了君寒半势猛招,仿佛终于蓄起力来,周身幽焰一盛,狠狠压回了一道屏障似的灵势。 便听堂里风声呼啸伴着墙石崩裂的震响,两力愈张愈阔,平地起山一般生生撑裂了此堂。 海市里突然炸起一道电火交织的猛光,冲天一蹿,周遭环风澜涌,眨眼便拂过了整个京都。 君寒在最后关头收住了力道才有惊无险的没把整个楼都给炸掉…… 那黑衣少年却得了空子袭近,手掌燃了一团赤红近似血色的火焰,一掌直冲君寒心口拍来。 君寒实在担心炸了楼,于是不打算正面迎他此击,却不料边上的易尘追一见此势,下意识便闯到了君寒身前。 “……!” 纵是君寒这颗千年霜雪不溶的心也被这少年傻不拉叽的一举给惊了个弦颤,下意识便要去捞他,哪知手掌还没触及他的后背,便蓦地被一股滚火般的灵势给灼得生疼。 顿也见易尘追身上迸出那血雾一般的火势。 君寒愣住了。 易尘追堪堪挡住那少年一击,突然全身的血都被烧滚了一般,一咬牙,鼓了全身的劲儿将手中的剑横斩出去。 那少年眸底不惊的瞧着易尘追劈开他的攻势,顺便将一道反向的灵势给他压来。 这顶层是真保不住了…… 无奈,君寒只能临时罩下一道灵障,裹住了休灵楼还苟延残喘的部分,却就这稍一分神的当,那俩全身被点炸了的毛躁少年终于玩火自/焚的都把自个儿给震了出去。 易尘追的剑凌空脱手而出,被他身上的余势震得一飞冲天,他本人却跟破落的纸鸢一般,飘摇的坠出了楼去。 这回就轮到君寒身子不受控制了。 易尘追落出楼围的一瞬,君寒亦飞身而出,身形更迅的顺空接住他飞坠无阻的身子,稳妥落地,同时指尖抽出一丝灵引,及时控住了飞落而下的利剑,拂袖一摆,长剑斜钉入地,滚滚灵息戛然收止。 “元帅……”舒凌驾马而来,马还没近,人先跃下,魂飞天外的立马冲过来把躺在君寒臂弯里不省人事的易尘追紧张的打量了一番。 还喘着气…… 君寒却只冷冷瞧着那休灵楼上,那灰发的人抱着那少年离开的背影。 心里的刺突然戳的更深了…… 这一瞬,君寒蓦然想起了自己曾经愚蠢的奋不顾身,心里一股邪火乱窜,恨不起旁人,只幽邪的嘲讽。 心甘情愿将命赠予他人、真心诚意不求/回/报的样子实在是可悲又可笑! “尘追……”舒凌拍了拍易尘追的脸,又紧张的唤了他几声。 许是舒凌的动静太大,君寒冷不丁的从心里那火山喷发一般的邪火中落回神来,下意识垂眼一瞧,却见他怀里这少年的下巴尽被溢唇而出的鲜血染了通红,身上衣裳稍有破烂——看来在此之前已经被揍的有点狠了…… 君寒心里那势无可挡的邪火神不知鬼不觉的灭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瞧了易尘追几眼,的确觉得情况有点不妙。 君寒稍一俯身抄起易尘追的膝弯将他整个人抱起,临走,道:“马上让徐达把第七层的东西送去金师院。” “是。”舒凌忧心忡忡的挂着易尘追,却还是得先把手头的事办了。 君寒吩咐了这一句便走了。 “不找大夫吗?” 君寒背身在前,沉哑道:“不需要……”语气也稍有几分叹息的意味。 —— 那人一路出了城门又窜了许远才停下身来查看这少年的情况。 “小渊……” 小渊回了些力便狠狠推开他的手,“你别碰我!”他咬着牙咽着喉口层涌不绝的血,将此话从齿缝里挤出。 他顺从的收回手来,小渊自己倚住树干,竭力的站稳了身子。 “难受吗?”他虽然不再伸手碰这少年,眼却还紧张的黏在他身上。 小渊倚着树干坐下身来,一把扯下掩面的黑布,两眉拧在一起,也睁不开眼来,沉默着,将钻心刻骨的痛意咽得死死的。 他也蹲下身来,抬手虚虚轻柔的抚住他的发,动作幅度不敢加大分毫,生怕惹得他再爆起火来。 小渊缓了好一会儿劲,才有气无力又幽怨的压火道:“下次你再自己找死,我决计不救你!” 他也摘了面具,听了小渊这恶狠狠的言语却仍笑得温和如常,“是我错了,以后一定不麻烦你。” “嘁……”少年不屑了一声,又问:“现在怎么办?” 他垂眼颇怜爱的抚了抚那邪黑的头骨,“先让他入土为安吧……” 第五十四章 暗忧 君寒抱着半死不活的易尘追跨进帅府大门,一步就吓的全府上下惊慌失措,七手八脚的也不知该干啥,就一窝人跟在君寒身后,一路凑头凑脑的跟进了易尘追的小院。 璃影蓦然一眼见了昏死的易尘追,瞬间也忘了回避君寒,凑过来便问:“他怎么了?” “遇袭。” 简简两字,便精准无误的又给众人塞了一把冷霜鬼风。 君寒踏上廊前的阶梯,身后尾随的老管家忙就赶着上前推了门。 “谁都别进来。”君寒冷冷撂下这么一句便抱着易尘追进了屋。 老管家不敢违逆君寒的命令,便顺应着关了门。 璃影在屋门外呆愣了片刻,直到老管家驱散了众人也没回过神来。 君寒将易尘追安置在榻上,伸手去探他气息。 如游丝般轻细…… 却就是这一丝轻细的游丝也刮得君寒从指梢至掌心灼痛钻骨。 君寒没管这点无关紧要的痛感,将手掌压在易尘追胸口,运起体内灵涌,将灵流温和的灌进他体内。 这孩子平日里看起来倒是挺乖巧的,没想到玩起火来竟是如此狂野,都快把自己的灵脉给炸废了…… 要说君寒本人实在是对这种蠢货的行为深恶痛绝,可究竟为什么痛恨,却又想不出个能称之为理由的所以然。 君寒探着易尘追体内断断续续、时而滚灼的灵息,心坎里头莫名幽沉,既爆不起火来,也指责不了什么,也不知是突然麻木了还是呆滞了。 方才,易尘追的确是奋不顾身的闯到了他面前,那一瞬间,绵羊突然脱去了温顺,猛然变成了一头强横的狼,突然也让君寒看到了他身上那股一直潜藏的、从未冒过头的硬气。 日光渐渐西沉,映入屋里终于成了一片血红的余晖。 君寒余光里映着那艳烈的夕阳余晖,眼神却还瞧着易尘追那张仿佛脱了魂的、昏迷不醒的脸。 还有余血挂在他唇角下巴。 君寒略有出神似的,另一只手探近易尘追脸前,悬空着,稍稍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拿指节揩去了他脸上的血迹。 这许多年来,他貌似还是头一次如此稍有亲密的触碰他这个“儿子”,却没想到,他失血的脸触来虽然稍有凉意,却也不乏柔软。 君寒沉沉收回手来,也错开了眼去,心弦却隐约难察的被扯了一下。 时隔多年,居然让他在除了怜音以外的另一个人身上挂了几分忧心。 想想还真是有点意思…… 果然也跟巧匠一样,只要是道具,不论是不是弃子都会养出几分感情,即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也还是会让舍弃他的人稍觉遗憾惋惜。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 舒凌陪着徐达一块儿将木匣送去金师院后,又妥当的加固了君寒罩住休灵楼的灵障,顺手再处理了些小乱子,一直忙活到了亥时三刻才终于捞到空闲去趟帅府。 徐达早就耐不住性子了,前脚才踏进帅府的大门,就已经放开了嗓子嚷道:“那小子情况怎么样啊?还活着吧……” “就你乌鸦嘴,咱们少爷只是受了伤,什么活不活的……”舒凌幽怨的数落他。 那两人披甲佩剑一路风风火火的闯进易尘追的小院里,却见君寒正好出了屋子,反手掩上了门。 “怎么样?”徐达又问。 君寒负手踱下廊前矮阶,“已无大碍。” “我进去看看。”徐达实在是忍不住了,君寒才踏进庭院,他便忙不迭的又去推了门。 舒凌却稍留了一步,询道:“可是伤及了灵脉?” 君寒神色稍有几分忧沉,虽也不明显,但眉头的确有些局促,听了此问也只微微颔首,似乎没多大兴致讲话。 却还是开口了:“我已经稳住了他的灵息,养养就好了。”他这么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便不急不缓的出了院门。 直到此时,君寒才想起来打量一下右手的伤势。 展开掌心,果然是灼伤。 在易尘追体内隐伏了十年无声无息的鬼星终于第一次现出了火羽,却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爆发…… 即使是铁石心肠如君寒,此刻心底也稍有些愧错之感。 这真是像极了冬雪里给人捂暖却反遭了剥皮的貂,谁也无法指责貂的愚善,只是对那以怨报德的人深恶痛绝。 君寒轻轻攥起薄伤浅痛的掌心,沉稳无所思的照常摸路去了他的书房。 等那两人在易尘追那里忧心够了,便也默契乖巧的来了君寒的书房,舒凌很有城府的收了明显的忧色,徐达却是邪火中烧的,那气焰大得都快把书房的天顶给燎通了,巴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把打伤易尘追的家伙咔嚓了。 君寒却很平冷的坐在那,等闲总挂着的笑色也没了,空留满面沉肃。 气氛稍有压抑。 “事办的怎么样了?”实在没别的话题,君寒只能用这句百能的问语打破此间沉默。 “副统首已那木匣置入净坛。” “嗯……”君寒应了一声。 “今日之事,元帅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把那两个混蛋揪出来剐了!” 徐达又一声嚷起,震得君寒脑里有些翻乱,蓦地便绞起一串筋,头痛来得闪迅又猛烈。 “徐达,你先回去吧。” 君寒不冷不热的遣令一落,徐达立马就熄了火,有些委屈的想留,结果对上了元帅一记森寒目光,便不敢多言了,只能一辞礼,告退了。 那个火/药桶一走,君寒顿觉这屋里的空气都清新了。 于是他自己的心情也稍稍松和了几分,便对留下的舒凌道:“今日那个挟持了尘追的少年体内也蕴着鬼星之力。” “鬼星?怎么会……” “说起来,尘追和那个孩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鬼市?” “是那个少年察觉了海市的动静,应该是挂心同伴,所以被尘追钻了空子。” 君寒泊然一笑。 原来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家伙么…… 两人又陷入了片刻沉默。 舒凌方从那关于“鬼星”的惊怔中回过神来,转眼便探觉了几分隐约不显的、仿若希望般温暖的火苗。 “如果那个少年体内也藏着鬼星的话,那是不是……”舒凌的话问道一半却突然卡住了。 君寒没回答他,他自己却已猛地回过神来。 这样的话,也只是把牺牲的人由易尘追换成那个少年罢了…… 于是舒凌终于还是把剩下的那半句问语给咽回去了。 “还是先把休灵楼的事处理好吧。” 舒凌抬起脸来,“那两人呢?” “就让司徒诚去下通缉令。”君寒揉住眉心,“你也回去吧。” 舒凌在原地稍留了片刻,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从命的拱手一礼,“是……” —— 整个帅府终于随着夜深逐渐落回了最让君寒感到舒适的宁静。 当院墙里只剩下风声空响时,君寒这颗纷乱了半宿的心也终于落归了静潭般的沉稳,突有一瞬排空了所有思绪,往昔及今的种种也如烟云般挥散,终于让君寒体会到了纯澈的宁静。 似乎从他懂事以来,就没有这样宁静过—— 不论在多清静的环境里,君寒都能感受到这世上每一个角落送给他的嘈杂,每时每刻都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此刻却突然松了,虽然也不是他自己释然,且还有些消极,但确实比以往要来得舒适些。 蓦有一阵凉风拂面,森凉得几乎刺骨,君寒思绪黯沉沉的,明明品到了那风里携来的杀意,却无动于衷的,视而不见斜上墙头乘风飞落而来的人影。 那突如其来的一记寒刃裹着一层如冰灵流,君寒目不斜视的,随意侧身一避,任此剑从眼前划过。 行刺此人身手不赖,一剑落空,顺势回挑,夜空下拖过一幕冰扇般的流影,君寒抬手一格,长剑落半,“铿锵”一声被君寒隐敛的灵势弹开。 这回,君寒稍稍提回了些心神,灵流稍稍一探此人灵息,即刻便察觉了端倪。 又忽觉一道杀意从背后袭来,君寒才只一回眼,便蓦地窜了一个小巧的影过来,脱手便掷出几枚流丝般的银针,打斜了背后偷袭君寒的此刃。 君寒目光忽一聚焦,瞧清了璃月那头雪银的长发。 璃月落定在君寒身前,紫魅的气息亦即刻现于此,无需君寒出手,这意欲偷袭的长剑便已被那条灵蛇似的长鞭牵住了剑刃。 然而此间杀意并不止于此。 先璃月一步,君寒又探出了另一份杀意,于是眼疾手快的,一把就扯了璃月的后领子将她拎开。 那人却甚狡猾,放低了身法,掌中藏的短刃冷不丁捅进了君寒腹部。 这一下倒是有点疼。 紫魅见状眼底掠过一丝惊错,一鞭子甩翻了另外两人,却见君寒也正不慌不忙的一掌将那突袭的人震了出去。 他们得手了分毫,便迫不得已的抽身撤走了,紫魅下意识追去,却才起势,君寒便波澜无惊道:“不用追了。” 君寒若无其事的拔了那短刃,顺手反敛在掌中,负手敛在袖里。 紫魅在他身后单膝落跪,抱了一腔请罪之意。 “元帅,受伤了……”璃月声音既轻又小,甚关切的抬眼瞧住君寒。 君寒垂眼瞧了她。 夜色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仍暗敛着光泽,颇为璀璨。 君寒似轻叹着:“没有。”然后顺手托着璃月的后脑,将她轻轻绕过自己身前推到另一边,让她面朝紫魅,“回去吧。” 璃月回眼瞧着君寒,他却仍踏着稳当的步伐,身形也不见半点变化,真像是没受伤的模样。 第五十五章 惊雷 那三人堪堪逃出元帅府的大门,窜了三条街,体力终于扛不住了,一串的全瘫在了明月不照的沟渠小巷里,掀开蒙脸的面具,死里逃生似的大喘着气。 虽说刚才君寒没多少揍他们的意思,但这头狼身上迸出的灵势实在是太可怕了。 还有那个沉默无言的女杀手…… “我还以为今晚就要交代了……”那个撞了彗星狗屎运的家伙捂着颤抖不止的右手,如此胆寒道。 他是当时离君寒最近的一个人,也最清明的感受到了君寒那股一如传言般骇人的气息。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回去找先生吧……” “哟,小鬼们,还知道要回来我?” …… 那阴惨惨的一言从巷子深里传来,幽幽一问,那倚着墙角横七竖八的三只小鬼立马吓丢了神,一个个全都乖巧的呆在了原地。 “李先生……” 那人半许身形显在三人视线里,脸色深深藏在阴影里,眼神虽难察,寒意却不减。 “谁让你们擅自行动的?”他冷冷问。 “我们……” 巷中沉默了片刻,双方皆是无言相对。 片刻,那位先生叹了口气,似乎是妥协了,于是转身,“走吧……” —— 君寒推开屋门,无力的踏进门槛,指尖轻轻打了个响,屋里灯烛应声而亮。 君寒往伤处按了一把,沾起满手鲜血,暗红的衣料被浸作了近黑的色泽。 他轻然一笑,“还不浅……” 屋门又被漫不经心的闭起。 君寒将藏在手里的短刃往桌上一搁,解了衣裳,坐在榻沿熟练的清理血迹。 突然漏了丝凉风进来,君寒利眼往门处一瞥却见是璃月悄悄推了条门缝,却被他这凶冷的一眼给吓得往后缩了缩。 君寒手上动作下意识一顿,收住了眼神里的敌意。 璃月只敢露进屋子一只眼,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元帅……” 君寒似无奈的叹了口气,“进来吧。” 得了许可,璃月才稍稍松了口气,便吊着胆子进了屋,轻手轻脚的关了门。 她两手护了个东西在胸口,一直走近君寒,才怯怯的将东西捧到了他面前,“药……” 君寒余光瞥了她手里的伤药,又瞧了她片刻,才稍微平缓了语气,接过来,不冷不热道:“嗯,多谢你帮忙了……” 事实上,君寒鲜少用药。 璃月借机打量了君寒腹部那道不宽却深的伤口,依稀见了一缕寒息盘缠。 君寒上药的动作有些生疏,总难将药抹上伤口,璃月瞧了片刻,“我、我帮元帅吧……” “……”君寒极快的瞥了她一眼,“嗯。” 璃月又从君寒手里拿回药来,动作小心翼翼却还熟练的将药抹上了伤口。 这丫头现在的年岁还很玲珑,半钻进君寒怀里便如小猫一般灵敏又小巧,君寒垂眼正打量了她的白发,似从未有过的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蓦地竟令他对眼前这个幼小的影怜爱无比。 璃月上好了药便默默退开身去,君寒便顺手扯过一旁早已备好的绷带,娴熟又迅敏的缠好了伤口。 他不动声色的藏住了心底那点稍有异常的柔弦。 君寒披起衣来,淡然勾了一抹笑色,“来找我的事就不要告诉别人。” 璃月沉默又乖巧的点了点头。 “包括尘追和你姐姐,”君寒转脸瞧着她,神色难得柔和,“我要暂且离开一阵子,替我保守秘密。” 璃月隐隐惊了一下,垂下脸来,“……去哪?” 君寒浅笑未答,抬手轻轻抚了她的银发。 璃月两眼盯着地面似是犹豫着什么,纠结了好一会儿,竟出乎意料的搂住了君寒的脖子。 君寒愣住了…… 璃月整个身子都扑进了君寒怀里,两手在他肩后轻轻压了一把洁白无瑕的长发,脸轻轻倚在君寒颈窝里,小声询道:“会去很久吗?” 君寒一时讲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抚着她的后脑,柔和道:“不会……” —— 晾了一夜的血迹终于在第二日一早把全府吓了一个激灵。 就是平日里见惯了刀剑的卫卒也让这暂不能确定是谁的血给惊了个魂飞天外,又敲锣又拉钟的,叫嚣了整个帅府。 璃月趴在依旧昏迷不醒的易尘追身边,两眼静静打量着他,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就算不留意也能被吵的不得安宁。 舒凌在一片喧闹中疾步赶进君寒院里。元帅大人的屋门紧闭着,全府上下的人全都嗡在院子里,挤得不可开交,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推门。 舒凌一进院,众人便两向退开让了道。 君寒的门从里头上了闩,舒凌先敲了门,“元帅?” 门中无应。 舒凌暗暗叹了口气,指梢挑了一丝术灵,隔着门板挑开了门闩。 舒凌颇谨慎的只推了单边的门,简略往里头扫了一眼,便转头,对众人道:“都退出院去。” 这意义不明的一句可把众人吓得不轻,大眼瞪小眼的,竟像是愣在了原地。 舒凌缓缓压了口气,“没什么,都退出去吧。” 没什么说的跟有什么似的…… 全府上下不再敢违命,只有乖乖的退去了院外守着。 舒凌进屋便顺手带上了门,掀开床帘子,见了一眼空榻,便了然——跑了…… 问题是,舒凌还是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君寒此人素来没有留信的心眼,如此不告而别了,也没在屋里留个像样的口信,舒凌若是不了解他,见了这情景十之八九真要以为他是失踪遭了不测。 只有桌上一柄沾着血的短刃看起来突兀得倒像是他有意留下的。 舒凌拾了那短刃打量了一番,倒是确定了上面的血迹的确是君寒本人的。 这家伙真也有遇刺的命? 屋外有人扣了门,未等舒凌应答便进了屋。 紫魅默然一礼,舒凌见了是她便也没多说话,只将那短刃擦净,“元帅昨夜果真遇刺了?” 紫魅点头。 舒凌浅然一叹,收起短刃,“最近你在城里盯着点,不要放过行刺的人。” 紫魅应而一礼。 这还真是瞌睡碰了枕头,都不用帮元帅大人编告假的理由了。 舒凌出了院,挂着脸,关于君寒的情况只字不提,点了人便直接将元帅的院子给封了起来。 老管家实在是捺不住心底的不安了,便问:“将军,元帅到底怎么了?” 舒凌沉着眉,没立即答,开口却是讳莫如深:“无妨。” “……” 这无妨两字意味诡异莫名。 稍后,舒凌又补充道:“近段时间我会留在府中,任何人不得进入此院,包括少爷。” “……” 老管家更不安了。 然而吩咐完这一句,舒凌就直接走人了,既没给老管家再开口的机会,也是明示他勿再多问。 大早封了院子后,舒凌一如既往去处理君寒先前交代的事物,顺便把休灵楼遇袭和元帅深夜遇刺的两桩案子一并交去了刑部。 司徒诚立马就炸了。 “元帅遇刺了?”尚书大人几乎是吼出来的。 “大概是子时的事。” “……”司徒诚傻愣愣的坐在案前,呆了好一会儿。 今晨君寒无故缺席早朝,文武百官议论纷纷,包括皇上都是满头雾水,在朝上还特地问了丞相父子俩。 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事…… 这消息仿佛突然在司徒诚心里砸了一记重锤,震得他稍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这消息实在有些超脱现实…… 单手便撑起了大黎半边天的元帅,居然遇刺了? “元帅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司徒诚很不容易的缓过劲来,便道:“有劳将军了,这两桩案子我会尽快调查。” 然而等舒凌一走,尚书大人即刻便缓过神了。 这俩案子空有个名,连根毛都没有,查他娘的查啊! —— 不过半日的光景,元帅大人遇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都,全城惊愕连宫里的陛下听了都不由得打了个颤。 众人将这原本就石破惊天的消息再与昨日那炸飞了休灵楼天花板的乱子稍稍一联系,即便没攥出多少实底,也足够震骇人心的了。 舒凌在城里忙了一大圈,终于又回到了帅府,却才栓了马,便见徐达那头黑虎一阵风似的往君寒的院里赶。 “站着!”舒凌喝住了他。 “干嘛!” 舒凌手里还拎着马鞭,不紧不慢道:“元帅有吩咐,任何人不可擅入院子,连尘追都不例外,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徐达才登了穿堂的一只脚收回来了,满脸莫名其妙又惊乱的,“不是……到底怎么个情况?元帅他老人家没事吧?” 舒凌讳莫如深的叹了口气,负着手兀自过了穿堂。 徐达呆呆的瞧了他一路,突然又一声嚷起:“是死是活你倒是吱一声儿啊!” 舒凌顿了一步,“你希望是死是活?” 徐达懵了一下,“我当然是希望活啊!” 舒凌收回眼去,接着走,“那就是活呗。” “……” 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情在这打哈哈! “舒凌!”徐达忍无可忍的站在穿堂外嚷嚷。 舒凌没停,“干嘛?” 老徐站了老远隔空戳着他的后脑勺,“你再给我打哈哈小心我跟你急!” 舒凌听了这话,却更漫不经心的摇了摇手里的鞭子,“急死你能怎么着?勿乱军心!” “…………” 第五十六章 不速之客 第三天清晨,昏死了两天的易尘追终于醒转了过来,睁眼,见的却是深秋沉暗如夜的晨光,稍稍动了动胳膊,觉着有些沉,一落眼,便见璃月小巧的身形缩在他怀里,也睡的很安稳。 前天的火玩的大概是狠了点,以至于易尘追才醒回神识,骨子里便立马火辣辣的灼烧起来,确如星火燎原一般,一喘息的当便袭便了他全身,整个人顿如落进了火坑一般,难受得紧。 璃月在他怀里轻轻抽了一下,察觉了他醒转的动静,便起了身子,坐在易尘追身边,轻轻抚了他的额头。 她惊喜的打量着易尘追,柔着嗓子轻轻唤了他一声,易尘追仍有些疲惫,却还是对她露出了一个柔似平常的笑容,顺便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吓着你了吗?我没事……” 易尘追醒得早,夜幕般的天空还挂着稀稀落落的几枚星辰,他便寻去了君寒的院子。 这个时辰,君寒还没前去上朝,正常情况下还在院里。 他却怎么也没料到,今日他义父的院子竟被一排披甲的士兵给封住了,他走过去,也被冷甲拦在了外头。 “我义父怎么了?”易尘追顿时心凉了半截。 守门的士兵铁口不张,目不斜视的,只横抬着手臂拦着易尘追。 “尘追,”舒凌左手压在腰悬佩剑的柄上,缓步踱到易尘追面前,瞧了眼昏沉沉的天色,“秋时初晨的寒意不亚于冬季,你身上还有伤,再回去休息会儿吧。” “义父呢?” 舒凌垂眼瞧他,稍稍沉默了片刻,“元帅自有安排,不必担心。” “他受伤了?” “没大事。”舒凌调起了几分尴尬的戏谑,轻轻拍了易尘追的肩,“正好也让元帅偷个懒,反正有正当的理由在身,外头那些事也找不上他。” 易尘追神色半点未变…… 舒凌这个戏侃的确尴尬极了…… “那我去看看他……” 舒凌就着手搭在他肩上的方便捏住了他,很平静道:“元帅有令,任何人不可擅入院。” 这回,易尘追的眼里终于乍了一分涣散之色,纵是暗幕披笼,也能见他满脸苍白。 “很严重吗?” 舒凌稍作默然,收回手来,思忖了片刻,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虽然也没多大事,不过这段时间,帅府里的一些事可能要由你来代劳了。” 这就是说,他义父果然伤得很严重吗? —— 舒凌头天不冷不热的去了刑部一趟,轻描淡写的甩了两桩案子过去,转头就把司徒诚给炸了个魂飞魄散。 尚书大人一接到这案子便片刻也不敢停留,麻溜的就赶去了海市。 正巧工部的人也在暗坊检查休灵楼的破损情况。 工部圈禁了暗坊,妖属小心翼翼地将休灵楼中陈放的灵物转移到金师院布了禁制术咒的车营里。 司徒诚好说歹说,拎了公事的幌子才勉强通了关,得以在工部侍郎的陪同下进入残败的休灵楼。 元帅临时罩住楼子的结界还在,工部的妖属也不敢将其解除,便只开了一道供人通行的口,正好锁住了里头余留的灵息,也保留了战斗所余的所有痕迹,还真是方便了司徒诚来调查。 自打十年前妖籍入册开始,朝中便已陆陆续续征用了妖族官员,金师院的铁副统首是一位,这位工部侍郎也是一个。 通往顶层的法阵已毁,工部只好将楼里的那堵墙打通。 一入顶层墙洞,所见即是满眼狼藉。 因为封在顶层的东西十分凶猛,故而这一层里布施的咒术强度极高,正常来分析,就是抵挡百妖程度的进攻也绰绰有余。 更值得留意的是,袭击休灵楼的那人,似乎只一击便给此楼开了瓢…… 司徒诚暗自揣摩着心里便打起了鼓——这等战力怕也只有元帅本人才能压制了。 可偏偏急死人的是,元帅他老人家现在也是遭了暗刺连朝都上不了,封了关于自身的动静,于外界而言,真是生死未卜…… 元帅现在指望不上,只能尽力搜集有分量的证据,好去请派铁麟军的支援。 司徒诚如此惴惴的想着,便已摸探到了楼顶被开瓢的方位,从墙头顺着瞧下来,几乎半堵墙都被灼了个焦黑。 司徒诚戴起了牛革的手套,将半人高的莫混仪在焦墙下立稳,取了先前摆放木匣的禁坛碎片放进莫混仪顶嵌的圆凹里,扳下了禁灵轴便退开几步。 就着等候莫混仪抽探此间余留灵息的空闲,司徒诚又在这废尘乱漫的堂里信步走探着。 所有勉强幸免于难的墙地皆落了满头满脸的伤痕,照这损坏程度看来,来年这工部又得好一番折腾了。 “此层的咒术可有留存的?” “荡然无存,若非元帅及时护住,只怕这楼早就塌了。” 想来也是,毕竟此次袭击休灵楼的人就修为看来绝非等闲之辈。 司徒诚在堂里绕来晃去,眼神儿也四处瞟的仔细,终于凭着敞亮的天光在灰扑扑的地上瞥见了一丝端倪—— 在尚且平坦的地上,隐隐不显的趴着一块石头似的玩意儿。 司徒诚俯身捡起,迎着阳光一照,原是一截漆黑的指骨。 长得这么有特色的骨骸,就司徒诚所知的恐怕只有东郊的这副了。 时间也很合适,看来倒是没什么值得过多怀疑的了。 要说袭楼人的目的,虽然一时没法揣测出全部,但也多多少少猜得到几分。 毕竟这堂里陈放的东西和这副骸骨同属一个主人。 “淘仙之墓……” 司徒诚的思绪正隐隐约约牵出了个端倪,堂里却蓦然迸了一声惊钟炸破,轰得四壁空落落一阵回荡,荡得司徒诚心神憔悴,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回眼一瞧,那莫混仪竟然碎成了一堆废铁…… 炸、炸了…… —— 拼凑骸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还是这么一具生前饱受摧残、死后又被邪力侵蚀,骨节含糊、碎骨又多的看似完整的残骸。 他耗了整整一天才将这残破的骨骸勉强拼出了一个整体,却又懊恼的发现,它真的缺了点部件。 “唉……” 他除下面具,颇为惆怅的瞧着这副妖诡异常的骨架,黯然一叹,便起身,端走了空当暗堂里唯一一盏吐着豆星大点光明的油灯。 小渊在幽暗的角落里有意无意的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端灯起身,便也隐了一阵风离去。 —— 这两天帅府里死气沉沉的,虽然元帅活蹦乱跳的时候这府里也不见得能欢脱到哪。 易尘追身上的伤的确不轻,那少年虽许了他一身外伤却到底没伤及他的根骨,倒是自己玩的那把火差点焚了他全身的灵脉。 好在他自己对此似乎并不十分清楚。 易尘追每过三个时辰便需换次药,帅府里素来没有请外医的习惯,舒凌虽然有心为易尘追破戒,但此事毕竟关乎易尘追身上的隐秘,于是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了。 反正武将出身的人没哪个不会点疗伤技能,就算没有大夫那么精湛,但处理这点不关乎性命的皮肉之上也还得心应手。 “凌叔……”易尘追哑沉沉的唤了一声。 “嗯?”舒凌正帮他扎着绷带,似乎没多少闲工夫跟他讲话。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义父的情况?” “这是元帅的交代。” “……”易尘追黯黯然的沉默了。 舒凌下手稍稍一重,勒得易尘追一口凉气倒抽。 “你小子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你爹他打遍东西南北,命硬着呢,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 舒凌将衣裳披在他身上,便收拾了桌上染血的废布,“药换完了,现在就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休息吧。” 易尘追没应答他,只默默穿好了衣裳。 舒凌也没法说什么了,只好自己也沉默着出屋关门。 舒凌站在檐下,望着昏沉絮浊的天空,悠然一叹。 凡是有血有肉的心终归不及铁石生硬,这或许,也是上天赠予凡间的礼物吧——只要留有余地,凡事皆有可能。 如此,铁树开花也不是不可能吧…… 如此想着,舒凌的心里便冒起了一丝隐隐的希望,可稍一转念,又即被扑灭了。 若以君寒的角度来看待此事,说不定反倒觉得易尘追这是优柔寡断吧。 唉…… 毕竟君寒不是一般的铁石心肠。 舒凌在屋外洗净了双手,便绕着回廊,习惯性的朝着君寒的书房走去,临到院门,蓦然瞥见围守院墙的铁甲,才回神似的想起了这桩事。 就这么一直封着似乎也不是个办法…… 关键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舒凌坠着忧思惆怅着,还是应从了习惯走进院子,却劈眼见了书房的门大开,登时一惊,几个健步便跨进门去,都做好了拔剑的手势,不料却是百里云优哉游哉的坐在君寒的书桌上。 “你怎么在这?”舒凌杵在门槛外, 百里云但有但无的扫了他一眼,手里玩弄着那柄刺伤了君寒的短刃,“我没事不能来吗?” “……” “元帅让你把鬼无和鬼曳派来,什么时候叫你来了?” 百里云两手杵在书桌边缘,眼神平淡柔和的瞧着舒凌,“我亲自把他俩带来也没什么不妥吧?” 舒凌压着气把门关了。 百里云从他身上错开眼去,搁了手里的短刃站起身来,“他人呢?真死了?” “……”舒凌扶着门板的骨节咔咔作响。 “我听说他是遇刺了吧?人抓到了吗?莫非他被人绑走了……” 终于,舒凌忍无可忍了:“百里云!我知道你没有良心,好歹管管这张嘴吧!” 第五十七章 栖雪庄 百里云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一笑戏谑,“当年仙门百家打打杀杀的也没把他弄死,我还能一张嘴把他咒死不成?”他如此嘴欠了一句,不尽兴,便又补充道:“再说,我要真有这功力的话,十个元帅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 气归气,但君寒这次消失的过于始料未及,原本舒凌心里也不大安妥,倒是百里云这番不以为然的态度让他松和了几分。 虽然此人的嘴和坏心眼舒凌实在不敢恭维。 舒凌将提至唇的驳语到底还是落散了,于是他轻轻“嘁”了一声便别开脸去,不再同百里云纠结此事。 “你到底来做什么?沧海阁很闲吗?” 百里云一摊手,“你觉得我像是闲人吗?” 舒凌冷冷一眼,“你哪里不像闲人……” “我当然是因为听说某人准备装病偷闲,所以特地赶来京城进言,没想到他跑的比兔子还快,我真怀疑那所谓的‘刺客’该不会是他自己安排的暗桩吧?” 舒凌耐着性子听他胡扯完,然后才幽郁的开口:“那些刺客是北境来的。” 百里云闻言稍作一顿,又将那短刃打量了一番,“你的意思是说,这东西是北境的?” 此刃外观瞧来无奇,也没什么独特的灵息值得剖探,倒是刀柄上一枚小巧不大显眼的焰火印纹稍有些独特。 百里云一开始还真没注意到。 “那他还要往北境跑——自投罗网?” 舒凌已经无心分辨百里云到底是装傻充愣还是真不知道,“你既然来了也别闲着,自己找点活去干吧。”说罢便折身去推了门,临将迈出门槛,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留步补充道:“这个院子是按他的意思封的,闲着没事少往这钻。” 百里云将短刃揣进怀里便抬腿跟出去了,“这种事还用得着你交代?” “……” 百里云撞着他的肩出了门,悠哉游哉,跟大爷似的,舒凌一口闷气轰在肺里,咽了半天邪烧的鬼火才好不容易压住了想踹他的冲动。 什么人呐! 沧海阁的总头大人入府不走正门,一现身就打元帅的院里出来,惊得管家一阵胆寒。 凡是跟着君寒时间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几分包天的胆子,即使是帅府里从不触碰干戈的侍人们也都带着几分扛得起风浪的胆色,等闲时旁人再怎么闹腾都不见他们能动下眉毛,唯有这位常年不现身帅府、一现身必掀狂澜的总头大人是个出挑的例外—— 只要他一现身,全府人的胆子就炸了。 其实百里云长得并不凶神恶煞,只是行事风格实在狂野不羁,连元帅本尊都驾驭不了的人,谁敢惹。 百里云离了院便径直出了府,直到身影彻底隐没在往来行人中,老管家才可算松了口气。 —— 休灵楼遇袭,紧接着元帅遇刺,这两件事看起来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其实内里却没多少牵连。 休灵楼里镇的是以鬼星残魂蕴养的邪物,行刺君寒的却是北境来的守渊人。 觊觎鬼星力量的人不在少数,但与之水火难容的守渊人绝非其中之一。 百里云一边闲步在街路上溜达,一边悠悠摸出那柄小巧精致的短刀,握在掌心仔细琢磨着,唇角隐隐勾了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 黎州城外十三里地有个栖雪庄,此庄座在一峰矮岭之上,名字听来文雅,实际就是个赌庄,要说为什么叫“栖雪”,大概因为开庄子的老板是个文雅人,先前也是京城里颇有几许雅名的逍遥才子,所以就算坠了风尘也还要保持点格调。 此庄也供住宿,不少江湖人受不了帝都的拘束便都选择来此处留宿,人员也够杂。 百里云闲荡似的在此庄门外收了御剑术,将短刃藏进木臂的机关扣里,便踏着闲步遛进了庄子门里。 “咣当”一声,楼廊上头便砸了个酒坛子下来,百里云悠悠绕了个小弯,避开那染了浊的酒液。 楼上大概有人出老千,于是被两个壮汉倒提了脚脖子挂在栏杆外摇曳,百里云淡淡瞥了一眼,未多留意,便进了楼门。 堂中更是嘈杂,吆喝漫天喧嚣,人影攒动拥挤。 百里云在门边止步,细心留意着这堂中浮如惊草的微异动静。 深嵌在角落里的一张矮桌前聚着三个少年,早在百里云才踏进门槛,他们就注意到了这个看似温润实则杀气横溢的机甲木臂人。 “那人有点奇怪。”坐在最左边的少年道。 “他身上的气息跟君寒有点相似。”说这话的便是那天成功捅了君寒一刀的少年。 然后三人都沉默了片刻,心里头惴惴着,仿佛突然被悬在了刀锋刃尖之上。 最后一个少年将食指竖在唇前,做口型道:“不要打草惊蛇,去找李先生……” 于是借着满堂的纷乱,三个少年猫着腰,准备从角门溜走。 “钉”一声,那三个少年齐齐被吓直了身板,一串的回头看去,那柄三人瞧来都眼熟的小刀斜钉在桌面上,嵌了半截刀身。 “原来是三只小耗子啊……” 三个少年满身哆嗦的回眼,那个木臂怪人正抱着手侧倚着门框,背了光线,笑得满脸妖邪。 满堂的纷乱却将此处的腾腾杀意给埋了个悄无声息。 那仨少年傻眼了,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瞧着百里云。 百里云反手拍上了角门,“三位都是勇士呐,连威震四方的元帅都敢行刺……”他步步逼近三个吓得失了神的少年,蓦然定住一步,“我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自己交代,要么我让你们交代。” “交、交代什么?” 百里云微微俯身,从桌上抽起短刀,拿刀身在反问的这少年脸颊上拍了拍,“交代是谁指使你们刺杀元帅。” 忽然定下神来一打量,这三个少年竟然长了一样的面孔。 孪生子,灵性相通,稍稍有些麻烦。 正想着,冷不丁一道刺寒的锐风便往颈后袭来,百里云蓦然回神,木臂反手一握,“咔锵”一声,捏住了一双交叉袭来的对刃,顺手一甩,直将那少年抡了出去。 那少年被丢去了乱堂中央,砸碎了一张桌,惊得堂中一阵悄然无声。 那仍在原地与百里云正面相对的两个少年隐隐颤成了筛鸡。 百里云径直朝他两人走来,杀气腾腾、笑里藏刀,顺手将一个少年拨开,便从他两人中间走了过去。 有语谓曰“鬼怕恶人”,像百里云这么张扬狂野的行事风格,纵然此处聚了满堂的乌合之众,也着实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披了人皮的恶鬼眼下发大气。 百里云提了一口中气,对着满堂高声道:“在下有点小事需得借用贵地,恐扰诸位雅兴,另外或许会有点损坏,东家尽管清算,此账记在君元帅头上!” …… 满堂依旧默然无声。 此庄的东家正好在楼上雅间里,察觉了下头不和谐的动静便忙凑了个脑袋向下张望。 账记元帅头上…… ——那位风流才子惶惶的回味着此话。 百里云垂眼瞧着地上这被他摔脱了半条命的少年,俯身拎起他的领子,“诸位还是在我动手前离开吧,一会不小心误伤了哪位可就不好了。” 堂下仍持了片刻一默,一转眼,全堂的人就都跟受了惊得飞禽走兽一般,全撒了丫子轰门而逃。 也正如百里云所预料的那般,那两个少年仍在原地,并没有趁乱逃走。 毕竟是孪生子,绝了血脉也还连着心,很难做到舍弃对方。 百里云很平静的点了手上这个少年的穴,顺手放在一边。 此堂转眼便已空当,那两少年却忽而迸起一身杀意,冰蓝的灵息如烟裹体,百里云淡淡瞧着,眼底掠上一抹笑色,“果然是北境的守渊人?” 那两少年默然未答,摆好了视死如归的架势便抽起一把寒冰,当空抡作条条弦月似的冰刃,齐手冲百里云砸来。 霎间堂中霜起三寸,眨眼便将酒气污浊的赌堂冻作了一副冰清玉洁的雅色。 那两个少年身形如幻,踏过一路浮霜薄雪,共凝了一柄冰锥。 年纪虽然不大,灵力却很强盛,果然跟传说中的守渊人有得一拼。 虽然百里云很有心情领教一番守渊人的实力,奈何正事压身,容不得他凭心情来耽搁。 于是恰在冰锥直指额心三寸之际,百里云两指捏诀,横臂抛出一串灵符,冰锥迎头化散,却是那两个少年劈头盖脸的挨了一堆乱符裹身。 百里云唇角一勾,捏诀的指一撤,灵符立马勒成了一股灵索将三个少年扎成了一束。 那三个娃娃嗷嗷乱叫着在地上动弹不得,百里云俯身扯起绳头,往肩上一扛,拽死狗似的往大门走去。 却才走近门槛,便见外头赫然立了一个森森燃着杀气的人影。 “李先生!”那三个少年如见救星的齐声嚷道。 这位“李先生”百里云瞧来真是眼熟极了,熟悉的都有几分怀念了,却不待他开口,对方已经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喊出了他的名字:“百、里、云!” 百里云将手里绳头一放,漫不经心着,捏出了几分假意的欣喜,“别来无恙啊,师兄。” 第五十八章 棱角 他这一声“师兄”喊得李天笑浑身筋转血倒流,在北境的冰雪里酝酿冻藏了十年陈火终于又被点炸了。 凄凄然的堂中,那位风流才子正钻心刻骨的数着伤损,哪料门外一阵妖风呼啸,他才扯住了肩上狐裘的披风,那亮晃晃的天光便劈头盖脸的砸进了堂内,如此应光一抬眼,好家伙,屋顶都给他掀没了。 这位风流才子一口凉气抽得狠了,整副身躯一哆嗦,差点就直挺挺的倒下去了,危急关头,得亏边上小厮眼疾手快才没让他一身“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雅”跌落尘埃之中。 那屋顶实实在在是被削去的,瞧着那切口平齐如矩,此人差点一番诗兴大发,奈何实在没有词句来形容眼下心境,于是千言万语终汇成了一句颤抖的:“算账。” —— 李天笑这突然一击来得太过迅速,百里云连剑都还没拔出来,只能跃身一避,他免了一击,却是后头的楼子遭了殃。 百里云在枯树枝上落定,“师兄不用这么生气吧?” 李天笑手拎一柄如霜凝冰洁的空透长剑,周身寒息凛冽,宛如一尊坚冰凿成的雕像,冷不可视。 百里云窥出了些许端倪,便笑,“莫非师兄也成了守渊人一员?” 这种邪火爆燃的情况下,李天笑会搭理他才是见了鬼了。 李天笑手里那柄虚透如泉汇冰聚的长剑时而映着阳光反出晃晃耀芒,接连几次晃得百里云眼底骤明。 百里云到底没抽出长攻,只是戏耍似的拿机甲木臂随意格挡着,饶有兴致的瞧着李天笑满脸怒色甚甚。 “怎么?这口气憋了十年还没消?”百里云嘴欠讨打的这么一挑衅,李天笑横眉更冷,忍无可忍的斩出一道半月的灵刃,呼啸着削平了栖雪庄外一片尚未栖雪的枯木秃林。 不该挨刀的树倒了一片,本该迎击的百里云却轻飘飘的踏上了李天笑的剑梢,轻舞似的翻身一跃,足尖才点了地面,身形紧着便一晃,闪到了李天笑身后。 李天笑追着就一剑斩来,百里云仰身一个铁板桥避过,顺势旋身而起,如魅影傍身一般飘忽难察,李天笑已经够警觉的了,却还是冷不丁被百里云一把拽了领子。 百里云这条木甲胳膊构造甚精密,外观瞧来酷似人臂形貌,却能迸出千钧之力。 于是听得一声木节轻响,李天笑整个人便被拎了起来,眼见一圈乱影颠倒,再定神,他整个人都被掼在了地上。 百里云撤开了木臂,接着便扯开了他的襟子,将他锁骨至肩展了出来。 “你做什么!”李天笑恼羞成怒似的咆哮,百里云却只往他肩上溜了一眼便不咸不淡道:“别多想,我只是看看你是不是‘守渊人’而已。” 君寒许多年前同他讲过有关北境守渊人的事,而“守渊人”最重要的一个标志便是左肩的凤火印。 李天笑肩上却并没有这凤火印。 “你给我滚开!”李天笑忍无可忍的抡起一拳,终于把这厚颜无耻毫无自觉的家伙给捶开了。 百里云起身也没搭理他,转了步向又去挨个扯开那三个少年的襟子。 他们身上便有那凤火之印。 “据说守渊人不可离开北境,难道是假的?” “是真的。” 李天笑跟喷发过的火山一般渐渐温吞下来,虽还有余烟喷薄,却明显平静多了。 他坐起身,泊然无怒的整着衣襟,整齐了便将一条胳膊搭在立起的膝头上。 百里云轻挑了一侧眉梢,“那这三只小耗子是怎么回事。” 这三个少年一看便是修养好的娃娃,于是反骂也呆萌:“你才是耗子!” 百里云拂袍袭地而坐,顺手送了挨近手边这个少年一记闷槌。 李天笑好不容易才闷了点头的火,转眼又被百里云这若无其事的闲散态度给点炸了,于是咬牙切齿的咆哮道:“这事与你无关!” “关系可大着呢……”百里云勾了一抹狐黠笑色,顺手捏过一张少年脸,“你这三只小耗子可是把我家元帅给害惨了,你要是没有够分量的消息作为交换的话,他们可就归我了。” “……”李天笑恶狠狠的瞪了过来,“百、里、云……” 百里云笑色渐而冷淡,沉了一眼薄冰,道:“十年的时间应该还磨不平你的棱角。” 李天笑不解他此话之意,便问:“你想说什么?” 百里云放开手上的少年,“面对参与屠绝了师门的我,你不应该如此平静。” 这句话森森然的往李天笑心里塞了一把冰针,他稍有别扭的错开眼去,冷着语气回道:“我并没有原谅你。” 百里云浅然一笑,眼底薄冰转作轻黠之色,“虽然无法原谅,但也没有冲我喊打喊杀的底气……” 李天笑搁在膝上的手猛然一蜷,一根心弦被震得猛颤。 百里云收住笑色,神情蓦然一冷,“关于鬼星的事,你知道多少?” “……” 这个答案终究还是被百里云点破了。 李天笑无话可说,轻轻攥了拳的手也缓缓松了。 百里云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替他补下去了,“蜀山也是镇压鬼星残魂的七大门派之一,”说到这,他又挑事的将话锋一转,笑问:“这事蜀山的人都知道吧?” 李天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就只有泼冷水这种兴趣吗?” “泼你冷水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李天笑不想再搭理他了。 百里云站起身,拍了拍袍上的灰,指梢一挑,解了那三个少年身上的咒缚,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 李天笑森森然的瞥了他一眼,垂头便是无奈一叹,还是起身,乖乖跟着他走了。 —— 百里云把这四人领到了纷乱嘈杂的海市里,拣了一间正好能看见残损的休灵楼的酒楼,当窗而坐。 “看来师兄在北境的运气还不错,是遇到贵人了吧?” 李天笑转眼瞧着窗外,“命不该绝罢了。” 那三个少年本想挤着李天笑坐,结果全被百里云给逮到了这边,眼下怏怏的,也无心发表什么言论。 “告诉我你此番回到中原的目的——总不会是为了报仇吧?” 李天笑被他这一言激的不得不转回眼来瞧他,“百里云,不要以为我真不会对你动手。” 百里云悠然一笑,顺手揽了个少年,“师兄你果然还是没变呐。” “……” 此言却叫李天笑打心底里讽了自己一笑。 是想说他一如既往的固执么? 沦为了邪魔的鬼星早已不再是不死的战神,而是地狱重生的魔鬼。 最令李天笑始料未及的是,斩妖除魔数千年的仙门竟会打起鬼星的主意。 有关仙门利用鬼星一事,大家最初都以为是君寒杜撰的冤罪,利用的不过是仙门分割封印了鬼星残魂的旧事。 毕竟从君寒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始,就没少挑衅过仙门,等闲时就是狭路碰上了也总要掐上一架才尽兴…… 李天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冤罪”竟是真的。 百里云转着手中酒盏,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李天笑如此百般纠结痛苦的神情,看够了,便悠悠开口打破沉寂:“如今的鬼星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除了邪不胜正还能弃暗投明,水火不容有时也能转为以毒攻毒……”他此言带着笑意却透着森森寒凉,一词一语皆如毒刺一般穿入李天笑心扉。 他的冷言至此作罢,酒盏一置,李天笑下意识瞥了一眼,却蓦然从他脸上瞥见了几分似如昔年的沉雅之色,稍一惊。 “师兄,这世上之事千变万化,从来没有绝对的是非,咱们早就该走出仙门一成不变的光明正大了。” 李天笑一时无言作答,只好沉默着,听着百里云说下去。 “我们压抑的太久了,也可惜天性这个东西不是修几部心法便压得下去的。况且,这红尘俗世原本也是千变万化的人心聚成的,倘若脱离了七情六欲,如何能称之为‘人’?” 李天笑泊然一笑,“这可真不像是现在的你会说的话——难道你想告诉我,你至今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这个凡世吗?” 百里云想了想,“我可不敢说我有这么高远的抱负……” 李天笑落得一叹,终于饮了面前的酒,“如你所言,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是非。仙门妄图借助鬼星之力,为的,也是守护这个原本就不洁净的凡世……”他中途顿了一下,搁下酒盏,“望幽渊苏醒了。” —— 今日到了下午,天上又悠悠飘起了絮絮凉凉的薄雨,雨中夹着细雪,帝都本已清寒的空气陡然又更凛冽了几分。 易尘追站在君寒的院门外,抬手接了一滴乘着霜雪的雨滴,落在掌心,酥凉刺骨。 璃影远远瞥了易尘追一眼,心里稍落了几分凉意,便走开了。 易尘追垂下接了寒雨的手,望着昏沉沉的天色叹了叹,落眼,仍是那一排铁甲森森堵着院门,铁壁一般无人可过。 他忽觉掌心一暖,垂眼瞧去,是璃月双手捧握住了他尚还沾着雨露的凉手,抬眼冲他笑了笑。 “元帅大人不会有事的。” “嗯……”易尘追轻轻挑了一缕璃月露出帽兜的白发,笑道:“我也相信义父不会有事。” 第五十九章 险弦 夜不过三更,不知去哪荡了一天的总头大人可算是神龙见了首尾,终于踏了回帅府的正门。 “百、里、云!” 百里云原本正坠坠淀着自己的思绪,可没料到一回家就有人以如此凶神恶煞的语气加停顿连名带姓的冲他咆哮。 百里云抬眼顺着咆哮声传来的方向瞧去,没瞧全人形,只见了夜空下掠过一抹拖长的虚影,紧接着,他当胸一闷,昏头昏脑的就被踹了出去,后背一沉,整个人都贴在了院府墙壁上。 舒凌难得被气到能一脚将人踹飞的程度。 于是全府上下没一人敢在距这两人百步以内的范围。 百里云火气蹭的一蹿,推了墙壁站直身子,沉着嗓子森森问道:“发什么疯?想打架是不是……” 老管家在百步之外冲着这两人连连作揖,心中暗祷神明——这要真打起来,这帅府怕是保不住了…… 百里云周身仿佛爆起了鬼火似的幽焰,杀气顿时蔓延了整个帅府。 反观向来温和些的舒凌此刻也是满身邪火乱窜,手里拽着张薄绢载的书信,几个健步闯到百里云面前,不等对方出手,已经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了百里云一头不加束缚的长发。 这回,百里云算是彻底炸了…… “活腻了就直说!别跟个泼妇似的撒野!” 舒凌狠拽着他的头发将他脑袋扯低些,顺势拿肘子顶住他后脑,将手里那书信展到他眼前,阴惨惨道:“你跟我解释解释这什么情况!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拆楼的爱好!!!” 百里云瞅着这封凄凉又可怜的讨债书一下便消了火,瞬间忘了舒凌还拽着他头发这档子事,便屈着腰,拎起了薄绢的底,将字迹打量清楚。 “哦,刚刚处理点小事,没留神不小心弄坏了点东西。” “不留神……?”舒凌又施了几分力,百里云连忙捂住头皮,“放手!” “处理点小事?不留神?弄坏了点东西?”舒凌邪火越烧越旺,都快把百里云头皮给拔脱了,“把账记元帅头上又是怎么回事!” 百里云“嘶嘶”倒抽着凉气,“放手!我说……” 舒凌信了他的鬼话。 百里云直起身来,沉了满脸碳色幽怨的揉着被舒凌拽得生疼的头皮,“我行的公事,当然找他报销。” “……”舒凌满脸怨毒不信。 “我去查了一下刺客的身份。” 闻此,舒凌的脸色稍稍缓和了几分,“查到了什么?” 百里云揉脑袋的动作顺其自然的成了敷衍的挠头,“噢,运气不好,没查到什么。” 闻此,舒凌彻底忍无可忍了,“去死吧混蛋!” —— 奇迹的是,第二天,有三个少年在刑部承认了行刺元帅的罪行。 李天笑坐在屋檐上,瞧着那三个孩子被收押,心头沉坠坠的打着鼓,实在有些后悔该不该信百里云那厮的鬼话。 不知为何,李天笑总莫名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昨日百里云很认真的同李天笑探讨了有关元帅被刺生死不明一事的情况,那牵扯的不光是帅府和沧海阁。 貌似连整个帝都都陷入了无形的恐惧之中。 元帅仿佛就是中原的一根定海神针,凡人凡妖都坚信,只要有元帅在,就没有任何祸乱能够侵入中原。 一如现世的“九鼎山”…… 总之,百里云以他那独有的没心没肺的语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服了那三个作皮捣蛋的少年,顺便也往李天笑心里揣了一把愧疚。 最后,百里云才悠悠扯入了正题:“眼下元帅身体抱恙,但搁在中原的乱子却不少,可总得有人解决。” 李天笑沉浸在没看好娃娃们的自责中,便主动应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此言正中百里云下怀。 于是他师弟便毫不客气道:“眼下刑部有两个案子,一个跟那座楼有关,另一个便是元帅遇刺一事。” 李天笑静静等着他说。 百里云目光落到自己身边的三个少年身上,顺手按住了一个娃娃的脑袋,两眼贼光锃亮,“关于元帅的事,你们三个就乖乖去自首吧。” “……”李天笑抬起眼来,“他们还小,我去吧……” “不行。”百里云一口回绝了,“师兄另有他事,不急……” ——所谓的“另有他事”,便是叫他大早在这候着。 李天笑从卯时候到了辰时,无所事事也不见百里云那厮人影,似乎就是让他在这看着这三个娃娃自投罗网…… —— 今日一早不过卯时,百里云就砸开了易尘追的屋门,恰好碰见少年在更衣。 易尘追系衣带的动作一僵,从头到脚蹿起一阵寒意。 “总头大人……?” 百里云侧倚这门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角蹿起一分戏谑,这少年稍显单薄的身形仿佛又牵起了他的不屑。 “元帅是把你当兔子养了吗?看看你这身板,还是早点找个人嫁了吧。” “……”易尘追两手还拎着衣带,被他这么一说,下意识也垂眼瞧了瞧自己的身板。 就算不是很魁梧,好歹也不至于窈窕吧…… 忽听门边“锵”的来了一声金属磨响,易尘追头皮一麻,忙抬眼瞧去,果然是百里云不知从哪抽了把小刀出来,正一脸阴笑的冲他走来。 “总、总头大哥……”易尘追下意识退了两步。 “站着别动。” 易尘追岂敢不动,一溜晃到了桌子另一头,“你你你、你要干嘛?” “借你点血用用。” “血?” 百里云一把拍碎了挡在易尘追面前的桌子,敏捷一伸手就逮住了易尘追的襟子。 “你别乱来啊!我怎么惹你了?一大早就要给我放血……”易尘追欲哭无泪挣扎着想溜,奈何这人的木臂不是一般的坚固,逮着他真是挣也挣不脱。 “不想多开几道口子的话就给我站好了。” 屋里咣咣当当响了几声之后便听少爷一声惨嚎,惊起了庭院里的几只飞鸟。 百里云当真心狠手辣的在易尘追小臂上划了一道,接了半盏血便心满意足溜达出了屋,光留易尘追在屋里可怜巴巴的捧着伤手惊魂难定。 这个人太可怕了! —— 辰时五刻,百里云到底没放李天笑的鸽子。 百里云轻轻落上檐梁,“师兄久等了。” “……”李天笑站起身,沉着脸,拍了拍身上的灰便兀自跃下了檐梁。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百里云不紧不慢的跟上他的步子,悠闲的伸了个懒腰,才道:“早就听说西域不太平了,也不知道君寒那家伙怎么想的,居然跟只蛤蟆似的趴着不动……” 李天笑匪夷所思的瞥了他一眼,百里云察了几分诡异,便疑道:“怎么了?” 李天笑收回眼去,“他不是你的主吗?你就这么比喻他?” 百里云稍稍细想了片刻,琢磨着,道:“从出生起就趴在沟渠里窥视阳光,现在倒成了朝廷的顶梁柱——该是癞蛤蟆修成了金蟾吧。” “…………” 李天笑稍有些不可思议,却仔细回想一下,百里云好像一直都是这么看似乖顺实则别扭的心性。 只是弃明投暗跟了君寒之后,这张狗嘴里的毒刺尤为张扬罢了。 李天笑没心情跟他在这耍嘴皮子,便直问:“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简单,就两件事,先闯虎穴狼窟,然后再把你那三只小耗子捞出来。” 李天笑足下一顿,“你要劫狱?” “嘘……”百里云眼底挑了几分戏谑,“难道你真想让他们一直待在里面?刺杀元帅可是重罪呐。” 李天笑一蹙眉头,“既然不打算让他们待在里面,那你又何苦让他们去自首?” 绕这么大的一个弯子,是闲的脑子遭虫蛀了吗? 百里云却故弄玄虚的笑了笑,“屠仙之战的开端便在这帝都之中——师兄来此不也是为了调查鬼星一事?”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前两天有两个疑似与鬼星相关的人把我家少爷打残了,也就在同一天,元帅遇刺,所以现在大家都猜测,这两件事的主谋是同一伙人。” 李天笑心底磕了一下,“你该不是想栽赃嫁祸吧……” 百里云笑着瞥了他一眼,“就是这个意思。” 李天笑一步刹住,冷飕飕的瞪了他一眼,扭头抬腿就走。 百里云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是这般反应,于是顺手一捞,又抓住他的襟子将他拽了回来,“师兄别跑啊。” “百里云,我跟你不是一路人,你爱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管不着,但你别想拖我下水!” 百里云木臂一曲,将李天笑压在腋下,几乎是按着他的头道:“师兄,此事虽然不大见得了光,但一定不是什么坏事。” 李天笑扳着他的木臂,咬牙切齿道:“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栽赃嫁祸’是什么好事……” “那当然要看对象是谁。”说时,他眼底晃过一丝邪黠笑色。 那两个袭击休灵楼的人直冲鬼星残魂而去,甚至连曾宿过鬼星之力的残骸都不放过——如此渴求鬼星之力,其居心实在不可不掂量。 加之如李天笑所言,北境的望幽渊与西域的魃魅之灵都因鬼星而苏醒,假若这三股凡人难以溯源的力量失衡,其结果实在难以预料。 也是这么巧,就在因鬼星而掀的屠仙战事熄后不久,西域的明月之地就开始闹幺蛾子了,却又因为始终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所以大黎一直岿然不动的保持着暧昧不明的态度。 不明确拒绝逐月的请求说明大家心里也揣着口惊鼓,磨蹭着不答应也是因为此事还没有足够的分量能够打破这层窗纸。 李天笑静静听着百里云说,心中稍有豁然触动。 百里云掐准了时机将他放开,正好磨灭了李天笑转身离开的冲动。 “正好现在机会来了,在没有元帅庇护、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只要稍稍一触这条险脉,就足以惊起满城风澜了。” 第六十章 佯劫金师 “我去他大爷!百里云那个王八蛋在哪!老子今天非抽了他的筋祭他太奶奶不可!”徐达的咆哮声震得整个帅府一连打了三个寒颤。 老徐当真也卷了袖头,震着一身虎筋熊皮,满帅府翻箱倒柜的搜着百里云的下落,气势汹汹,当真是势无可挡。 谁让百里云这厮惹谁不好,非惹了这头人形黑虎掂在心尖的宝贝少爷。 “百里云!”老徐的嗓门在邻院震到了此墙内,舒凌被噪得稍稍一蹙眉头,手上正好将易尘追的伤口包扎好。 易尘追直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着,怎么也琢磨不明白,那位总头大人一早来放他的血干嘛? “要是百里云再来找你,你就跑快点,过后我来收拾他。” 易尘追温煦的笑了笑,“凌叔,那位总头大人为什么总是看我不顺眼啊……” 舒凌扫了他一眼,“他看谁都不顺眼,别说是你了,连元帅都被他骂的不少。” “……” 舒凌蓦然想起了句似曾相识的话,便随口倒了出来:“如果百里云那张嘴真有咒死人的功力的话,十个元帅估计也活不到现在。” “……” “所以你也别搭理他,就当他是疯狗好了,你要真跟他计较的话,当心英年早逝。” “…………” 舒凌这话说得虽然有点薄凉,却莫名的让易尘追心里松和了几分。 原来并不是他格外惹人讨厌,只是那位总头大人的性情格外古怪罢了…… —— 元帅几天生死不明,不觉间孟秋已过,季秋初首,早在立夏时就上书称要回京的北燕王终于领着昔年的皇家金火骑款款登了京都的门。 皇上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出至城门外五里郊地迎接北燕王。 北燕王的军队远远行来,金甲长列,披风似火,远远行来,宛如神兵天降。 “金火骑”一名还是太祖皇帝赐的。 即使如今的金火骑战力已远不及铁麟军,可这辉煌的三个字仍然代表着大黎最崇高的荣耀。 不光因为这支军队是从太祖皇帝手上传下来的,更因为这支军队曾也所向披靡、承载了大黎数百年安稳。 不管怎么说,这支先帝也曾亲手带领过的军队总是比君寒的铁麟军更能带给皇帝亲切感。 虽然同样都是锋芒毕露,但太阳的光辉总比黑甲的幽焰来得温暖。 皇上远远羡艳着金火骑的无尽风华,手里攥着金杖的龙首把头,心中惋然非常,不禁垂首,暗暗叹息着瞥了一眼自己那不大利索的腿。 想先帝勇武非凡,年轻时便南征北战,纵使入了晚年亦是气概不凡,如今的皇上年幼时也期望自己能成为马背上的皇帝,奈何天公不作美,偏偏让他在某次习马术时摔了下来,虽然没伤及性命,却也彻底绝了他习武的念想。 如今,他也只能杵着这精致耀眼,似也尊贵不已的金龙手杖,凭尚且稚嫩的身躯撑起皇者的气度来仰视这些自己最崇拜的沙场勇士。 皇上远远望着北燕王缓缓而来,心下慨然,便唤:“仲父,” “臣在。”丞相大人忙行礼回应。 “皇叔有多久不曾回京了?” “快有二十年了。” 似乎是从先帝驾崩那年开始,就没回过京了。 “都这么久了……”皇上垂眼落望地面,思绪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 遇上北燕王回京这么一桩大事,连金师院里那位挂了彩的高统首也得吊着条胳膊跟着一块去迎,于是硕大的金师院里落了一天群龙无首。 李天笑终于还是被百里云忽悠来了金师院,即使带着一路的怨气,也还是跟着他进了罪恶的魔窟。 金师院的铸堂几乎占满了整个东院,只意思着留了最外头的一进小院供人行路进出。 “你早就看准机会了吗?”李天笑沉着嗓子问道。 “当然,凡事总得提前准备。” 百里云悠闲自如的坐在五层铸堂的顶檐上,跟在自家炕上似的摆弄着灵盘。 “你该不是想打劫金师院吧……” “打劫未遂。“ 百里云拨正灵盘的银针,从怀里掏出盛血的晶盏,往盘中心点了一滴。 鲜血一落盘,便似蕴了灵一般蓦地便舔红了整根银针,连带着升起了一层浅薄的血雾。 血中蕴藏的灵息被灵盘引出,李天笑只瞧了一眼,便有惊色道:“这是,鬼星的气息……?” “如你所见。” “你从哪弄来的?” 百里云将灵盘端正,漫不经心的答道:“哪弄来的不重要,能帮我找到那玩意儿就行。” 李天笑若有所思的稍稍转开了目光,心底幽幽落了个空渊,一种诡异而不妙的感觉倏地窜满了他全身血脉。 “君寒……不会也在研究鬼星吧?” “他可没有那么无聊。” “……” 百里云一手托着灵盘,抽空瞥了一眼天色,再一垂眼,染血的银针已指定了方向。 “好了,”百里云站起身,往东边的墙头瞥了一眼,给那边的一抹黑影遥遥递了个眼色。 “那是谁?”李天笑问着,一回头,却见百里云通身裹起一道薄浅轻雾,上下一番流窜,衣袍翩舞纷飞间,他竟幻成了女子形貌。 “…………”李天笑下巴一砸,差点没从顶檐上滑下去——这这这,咋还偷了他妹李寒笙的形貌?! “你那是什么眼神?女人我只会变她。”百里云错了一眼来瞧他,形貌倒是像个美人,那眼底的诡谲之色却半点不见减少。 李天笑差点被自己一口老血呛死在这里,嘴角眼皮不自然的一串抽跳,半天才憋出那诡异的语气:“你干嘛?” 百里云平平静静的往脸上扣了张面具,“我可是元帅的人,为了以防万一当然要稍微做点掩饰。” “你、你怎么会这种招数……” 通常只有需要特别幻化人形的妖族才会这种幻变之术。 百里云将灵盘化了一抹轻烟散去,“一点小把戏而已。”说着,他又甩了张面具过去,“你也戴上吧,要是不小心暴露了身份我可不管你。” “……” “听好了,那东西就在这铸堂第三层的净坛里,我们只要佯装出攻势,吸引注意然后溃逃即可。” 李天笑沉默着扣上了面具,跟着百里云跃下了檐梁。 金师院里守兵不多,多的却是各种机关暗阀——多半是这里头的铸炼师们闲来无事拿着废材边角料瞎捣鼓的——章法不一,威力也参差不齐,但数目太多,也委实麻烦。 鬼无远远见着那两位跃下了屋檐便悄无声息的隐了身形,藏进了风里跃进大院。 铸堂共有东西两扇门,整楼无窗,每层只有一个转着旋风轮的通风口,只出不进。 这两人捡了个没人的空当溜进门里,却立马就钻进了一个玄关角落里。 有个卷着袖口挂着衣角的铸炼师手里抱着一堆七零八落的散材哼着小曲从两人视线里溜达过,踱下矮阶,直朝那火光乱迸的炼炉走去。 第一层排列了五纵炼炉,炉隙道路间人影零落不止,尽是那些生得五大三粗的铸炼师,烈火迸响,傍着满堂“叮铃咣当”,乍得两人耳根发麻,实是热闹非凡。 金师院的铸堂构造并不能用寻常房屋的章法来理解,外观瞧来似塔,石垒壁内寒铁为墙,墙上刻着错综复杂又规矩齐络的纹路,青绿的流莹淌满纹路。 铸堂里所有常设的事物均被剔除了五行属性,故此连盏灯都没有,光靠墙壁上的流莹照明,光线有些昏暗,却还能保持视线清晰。 旋梯傍壁而行,每个通风口沿都画着一圈引息阵纹,空洞外的阳光被旋风轮搅得散碎,漏进堂里,连影都照不齐。 两人借着喧嚣混乱悄悄摸上了阶梯,犹如两道快风,眨眼便晃了过去。 那哼曲的铸炼师后脖子一凉,唇边的小曲戛然而止,便回眼瞧去,没见着什么,便又哼回了他那五音不近调的杂歌。 将近第三层,百里云便从袖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眼中杀意一晃,盯住了楼梯口玄关处的一个人影。 转出玄关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抱着一堆书卷,蓦一转出玄关便见一抹黑影带过一道锐光,刺寒直冲他喉口而来。 李天笑一步晃前,抢在百里云下刀之前将这少年一掌抡晕了。 百里云刀口僵在半空,李天笑将这少年搁在墙角便瞥了他一眼。 面具下两双神色各异的眼尴尬的对了个眼神。 “走吧。”李天笑平漠道,百里云闪了下眼色,收起刀来,一耸肩,“习惯。” 拐过这道玄关即是净坛所在。 两人大摇大摆的闯上此层,围在净坛边的几十号铸炼师齐刷刷回头瞧来。 双方互瞪了片刻,百里云突然喊道:“把鬼星交出来!” …… “有人入侵啦!!!” —— 皇上迎接北燕王的仗队从城心主道浩荡行过,满城百姓无不驻足围观,一派热闹非凡之际,却突见金师院里迸起一道晃眼的火光—— 宛如大白青天一道绚烂的烟火。 大部队蓦然一定,文武百官包括陛下在内皆是满脸错愕。 金师院的警钟叮当激响,纵是隔着两条街的主道上都能听得清晰。 “保护陛下!”北燕王一声令下,随行入城的几个金火骑将领立马围住了皇上的车驾。 远处火光一连迸了三响,紧接着便见两道轻燕似的黑影乘火跃出,身形当空一翩,眨眼便没入了楼檐。 高仕杰魂飞天外一般盯着那金师院的方向,唯一一条完好无损的左臂不自禁地捂住了心口,身子颤颤欲倒,一旁的铁副统首忙扶住他。 “高大人冷静,只是爆炸的话铸堂承受得住。” —— 鬼无抬眼瞧着那两人飞远,顺手又抛了道灵符,才触上金师院的大门,便迸起一道赤灼如血的烈火。 —— 高统首一口惨气长吸,差点把自己噎死过去。 这回却连铁副统首都怔住了,嘴却喃喃动起:“鬼星……” 第六十一章 猫 金师院里那辉煌了整个白昼的火光炸了一条长烟贯天,金师院的两位片刻也捺不住了,匆匆向陛下请了辞便忙不迭的赶了回去。 “大人!”院里刚遭了一番惊心动魄的铸炼师忙抹着一脸的黑灰奔迎了出来。 院里还残留着乌烟瘴气,两位统首只一眼就觉着心绞痛了。 “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有两个人突然闯入了净坛……” “净坛?!”两位大人同时惊了,再留不住半步,狂奔着便从开了洞的墙闯进了铸堂。 那个少年晕叨叨的睁开眼来,刚被扶着站稳,又差点被那两位体型魁梧的统首大人奔过带起的尘风掀翻。 奔上三层,高统首可算松了口气——所幸净坛还完好无损。 “高大人你看,”铁头指着沉在净坛深处的木匣子道:“好像有点奇怪……” 高仕杰闻言便转过神来,蹲下身,隔着净坛的层层咒缚瞧了下去,隐约见那木匣子泛出了一圈悠悠赤焰,不甚明显。 “快将此事报告给舒将军……” —— 未时,就与金师院隔了一条街的刑部地牢也迸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动静。 “轰隆”一声巨响,烟尘震地而起,扑拥而上的守兵倒了一片,不等烟尘落尽,司徒诚已经率先闯进了地牢。 “大人,那六个人被劫走了!” 司徒诚躁气上头,便咆哮:“哪六个?” “袭击元帅的三个少年,还有那三个收鬼人!” 司徒诚足下一定,烟幕浑厚里却见阳光蒙蒙刺眼。 关押那三个少年的牢间整堵墙都破成了一个大洞,空落落的,塞了司徒诚满心拔凉。 “大人!”侍郎眼疾手快的扶住司徒诚摇摇欲坠的身体。 “苍天呐……” —— 百里云带着李天笑一路顺利的溜出了城门,那三个少年完好无损,那三个收鬼人却一个个脑袋上顶了锤大的包,死狗似的让人扛着。 百里云出了城门便将肩上这人甩到地上拖着走,终于也悠悠幻回了他的本来模样。 “好了,有劳师兄了。” 他顿步,李天笑也跟着停下,将肩上这人摆在树下,拍了拍身上的灰,“你还要做什么?” “接下来的事就不劳烦师兄了。” 李天笑摘下面具,等着他说下去。 枯树梢头又跃下一个人影,一落地便单膝落跪在百里云面前,虽然是行礼的架势,嘴却在唠叨:“总头大人,您不能收着点动作吗?真能使唤人……” 百里云将手上这人甩到鬼无身上,“有意见?” “当然有!我可是元帅召来的,怎么现在成你的跑腿了!”鬼无攒了一路的怨气尽让这一嗓子给吼出来了。 百里云没搭理他,顺手把一个少年肩上那人拖下来又甩给他,顺便瞟了边上树下那人,“把这三个扛回去。” “死变态!我一个人哪扛得了……” 百里云充耳不闻此人的咆哮,转身对着李天笑,顺便扫了那三个少年一眼,“头一次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师兄心里不大好受吧?” “你……”那少年怒的喷了一个字,却噎着说不下去了。 李天笑压着邪火错开眼去,“你还想说什么?” “师兄最好先回北境避一段时间,可千万别在‘真凶’浮出水面之前露了马脚。” 李天笑冷冷“嘁”了一声,“用不着你担心!” 百里云饶有几分笑意的在原地瞧着李天笑愤然离去的背影,回头,正见鬼无幽怨着拿根麻绳捆了三个人,嘴里念念有词,细听两句,骂的还挺押韵。 “挖俩墙角还真当自己地灵仙了,闭着眼睛走路不信阎王庙撞不死你……” 百里云抱着手颇有几分雅兴的听着他骂。 鬼无抽了一丝余光极快的瞥了这边一眼,恰见绳里一个小贼现了几分苏醒的征兆,不由分说就一巴掌罩下去,“瞪什么瞪!求我挖你祖坟是吧……” 也罢,鬼无这家伙嘴是碎了点,干事倒也还着调。 况且,有鬼无这张碎嘴在这絮叨,倒也不会让这等待的时间太过无聊。 百里云抱手倚着树干,望了眼天色。 隐约来了一阵轻弱的脚步声,百里云挪眼瞧去,那眼熟的瘦弱黑影正缓步走来。 鬼曳走到百里云面前,拱手一礼,“地方已经找好了。” “走吧。” 鬼无将麻绳扛上肩,吃力的拖着三个壮汉跟了过去。 “不是说这三个人只是江湖骗子吗?” 百里云横了他一眼,“亏你还是元帅亲手培养的。” “……” “最关键的棋子,你当真以为他们只是一群捡漏的老鼠?” —— 元帅也才歇菜不过三天,这城里闹腾的也真够可以。 连往日里最闹腾的海市这两天都有些惶惶不得安。 真像是被人砍了顶梁柱一般。 “听说元帅真的死了……”茶楼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不会吧……” “这次袭击元帅的人可凶悍了,看看今天城里这动静。” 此言才脱口立马就有人跳出来赞成了,顺便添补了一句:“这么大的动静,帅府都没什么反应,这事恐怕……” 接着,便是一片哀叹。 以往骂元帅的人也并不在少数,可当这个人真的“消逝”了,放眼望去,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畅快。 也才“消逝”了三天,这城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很不幸的让众人悲惨的发现,承载了数百年不败神话的金火骑,如今似乎连“君寒”这两个字的分量都够不上了…… “唉……”邻桌也叹了一声。 叹息这人散披这一头长及腰下的灰发,脸貌却甚年轻,还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庄雅气质。 散披的长发虚虚蒙住了他的左眼,便只能见他银灰的右瞳浅浅敛着几分真心实意的惋叹。 小渊往他瞧的方向瞥了一眼,似觉无聊。 “喂……”他正要喊出这人的名字,对方却极快的将食指竖到唇前,然后放慢的动作,轻轻“嘘”了一声。 小渊唇齿闭了闭,舌头绕了一下,才别扭着叫了出来:“顾原……” 那人笑了笑,撤开手指,“嗯?” “还是快点回去吧,现在城里不太平。” 顾原摇了头,抬眼,瞧住城门,“没关系,我们只是普通的路人而已。” 小渊听了这句话,似崩溃又似无奈的呼了口气,懊恼的扶了额。 “诶?”顾原瞧了他这反应先是一蒙,然后更蒙的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小渊幽怨的白了他一眼,他这才仔细的想了想。 那金师院里爆起的鬼星之力…… 他恍然大悟的一捶手心,“哦,这是我的锅啊!” 小渊杵在桌上的手肘一滑,差点被这家伙气死过去。 小渊忍无可忍的站起身,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腿就走。 “你去哪?” “离你远点!” “……”顾原在原地瞧着他尴尬的笑了笑,回过眼,往桌上隔了银两便也出了茶楼。 小渊还没走远,却愤愤然的死不回头,顾原只好在原地提高了嗓门道:“小渊,你乖乖回家不要乱跑,我很快就回去找你。” “滚!” 却不知为何,挨了小渊一记火爆“冷槌”,此人仍能笑得春暖花开…… 顾原一直瞧着他走远,才叹了叹,转身朝着城门走去。 才近了苍鹤门,周遭便喧闹了起来。 城门下有个蒸包子的小摊子,那摊子的老板却抽风似的对着地蹬腿,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顾原好奇着伸长了脖子去张望,这才窥见了端倪——原是一只讨食的小野猫惹恼了这摊子的老板。 终于有一脚踹准了这灵敏的小东西,倏地将它掀了出去。 “去!去!滚远点……” 那猫瞧来还是个半大的小崽子,通体洁白,长了一双异瞳,却枯瘦得可怜。 小猫崽子蜷在地上不敢动弹,蓦然一抬眼,却见了一双陌生的手朝它伸来,登时魂飞天外,炸了毛惨叫着便想逃开。 却被抓住了。 顾原轻轻将它捧进怀里,顺了顺它一身炸成了刺猬的白毛,走近那小摊,搁了钱,取了一个包子捧到小猫眼前。 他轻笑着,垂眼瞧这小猫饿虎扑食,浅叹,“可怜的小东西……” 倒也是个不错的礼物…… 他指尖轻轻点在小猫的绒毛里,目光缓缓正视前方,若有所思的,悠悠没进人海深处。 顾原抱着小猫拐进清静的巷里,转出几道弯,穿过城心主街,悠悠一眼瞟了帅府巍峨的门楣。 帅府门前鲜有车行人往,顾原孤落一影从门前走过,很是显眼。 且此人原本就扎眼。 “什么人……”一直站在门旁的卫兵踏下一级阶梯,却蓦见巷里空无一人。 对边的同僚凑眼来望,“你在跟谁说话?” “刚刚好像有个人在那……” 两个卫兵对视了一眼,莫名其妙。 —— 顾原轻而易举的溜到了帅府后院,悄无声息的轻落屋檐之上。 几乎全府的防力都被安置在了元帅的院里,其他地方倒显了空虚。 他落眼四下张望,终于瞥见了那少年的背影渐行远处,蓦然一眼便怔住了。 易尘追一步迈进院中,身后流过一丝轻浅风息,稍顿,便回眼瞧去。 背后空空然的,倒是有阵轻风徐徐拂过。 果然是敏感了…… 他如此想着,正抬腿,耳旁却忽而传来一声小猫的嫩嗓。 易尘追再度转眼瞧去,目光扫寻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着猫影,正纳闷儿,那小猫又怯怯的唤了一声。 这回易尘追听分明了,便循着声瞧去,终于在墙角的草丛里瞅见了那团毛茸茸的白影。 “小猫?”易尘追惊喜着扑了过去,惊得小猫遍身一抖,炸着毛便跳开了。 易尘追和颜悦色的一把逮住了小猫的后腿,却一个踉跄,整个人都趴进了草丛。 “嗤……”顾原隐身在墙头上轻轻笑了一声,稍敛住笑意,眼底便拂上了几许沉霜。 “暂时不能见面了,”他喃喃着,抬手轻轻一点虚浮,指梢泛出一环涟漪,“暂且也不必记得吧……” 易尘追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起,蓦然一视那双异瞳,稍稍晃了下神。 “少爷……”老管家远远便呼着过来。 易尘追回过神来,将小猫捧在怀里。 “哇……”老管家一条腿没来得及落进院门,就先被他怀里那个小白毛团给吓了个魂飞。 “哪哪哪、哪来的野猫!少爷你当心别被它挠着……” 易尘追低头瞥了这半大的小猫崽一眼,便笑道:“不用担心。” 又是一缕轻风拂墙而去,易尘追稍稍抬眼,疑了一下,却无他意。 第六十二章 线断 鬼无拖着三个壮汉当了一路的骡子,远绕城墙,从西郊绕到了东郊葬场,到了地方还不歇半口气,开嗓便嚷了出来:“怎么选这鬼地方!” 鬼曳森森瞥了他一眼,“这里合适。” 鬼无愤愤地将那死狗似的三人踹到鬼曳面前,抱着手一转身—— “回来。”百里云却不等他迈步。 “干嘛?” “望风。” “……” 鬼无也不敢抗命,没办法,只好百般不情愿的又转了回来。 凄风自坟场中过,掠过碑间空隙,其声幽落。 三人恰在坟场的围栅外,正好能看见那座立着残碑的空坟。 蓦听一串铃声在空阔里荡起,鬼曳足下枯草悠悠曳曳,摇晃着,将土地也带成了环环远泛的涟漪。 铃声乘风悠远,轻浅一声幽旷飘忽的传进了守墓人耳中,却惊雷似的将这大爷从午后的酣睡中惊醒了过来。 守墓的大爷一咕噜从榻上翻下身,被子都没来得及掀,人已经晃到了门口。 小屋位置稍高,正好能将整个葬场收进眼底。 却空然无物,连个鬼影都没有。 这大爷松下神来,睡眼又迷糊了下来,便打着哈欠又钻回了屋里。 鬼曳掌心浮着一枚核桃大小的铃铛,青火幽缠着“叮叮当当”,周遭景物也如涟漪般模糊散远,等鬼无回过神来,他们三人连着三条死狗都被笼进了一幕漆黑之中,顿如深陷混沌一般,两眼却还能瞧清事物。 鬼无瞧着两眼漆黑,颇有意见道:“不是要我望风吗?” “你随时可以出去。”鬼曳不咸不淡道。 “嘁……” 鬼曳白了这嘴碎的家伙一眼,毫不留情的,转头就对百里云建议道:“你有空还是收拾一下这家伙吧,他太欠揍了。” 鬼无咬牙切齿的回过头来,一字一顿道:“你说谁欠揍?” 百里云一把将他的杀意按了回去,“其实我现在的心情跟他是一样的。”他的手还按在鬼无脸上,五指骤然一紧。 “唔……”鬼无被捏得拳打脚踢。 “比起这家伙,我更想收拾那个混蛋……”百里云松下口气,顺便也放开了鬼无,心平气和着扯回了正题:“好了,开始吧。” 鬼曳应了一声,掌心的铃铛化成一团深青的灵絮,两掌相对,灵絮便抽成条条丝缕,十指一牵,结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 那三人也如牵线木偶一般被灵丝挂在了半空。 “五个月前,逐月太子入京,那木箱亦是同月进入中原……”鬼曳话音浅落,便合眼,灵网一缚,网出了那三人的记忆。 —— “清酒金樽沙沉铁,东行有尽西归夜……” 那三人模糊的记忆里却清晰的勒出了这一条沉雅的声线,满眼黄昏尘色,甚至连周遭景物都辨不明。 倒是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个慵散侧卧榻上的人影,手里似乎也转着只酒盏。 “难得会有人自己找上门来,已经做好准备了吧?”那人说着,突然自己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这一笑,连百里云都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奇怪的是,这三人始终一动不动,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那人笑罢,抬杯撒了满盏醇液,起身走来,凑到三人面前,猛然一落身,将整张脸塞满了其中一人的视线。 瞧着这记忆映景的百里云和鬼曳俱是一怔,冷不防的像是被鬼盯了似的。 然而即使凑的这么近,这人的相貌仍是糊作了一团,唯有那双眼刺着一缕冷寒的锐光。 他抬手,撤了正对这人勒嘴的麻绳。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嘘……”那人捂住了这家伙聒噪的嘴,“既然来了,就别客气,替我办件事再走吧。” 百里云和鬼曳立马专回了神思,死死盯住那三人记忆中的丝缕寸毫——连鬼无都忍不住凑了过来。 那人笑着,收回身去。 —— “咳咳……”被灵丝悬在半空的一人陡然一咳。 “怎么会……”鬼曳惊得睁了眼,整个幻境为之一颤。 “别动。”百里云轻轻握住鬼曳操术的一只手,淡淡稳回了他的思绪。 幻境涟漪退罢,又归了宁静。 一股金锐肃杀之气陡然暴起,在鬼曳波澜无惊的幻境中掀起一道剐人肤骨的利风。 轻咳的那人睁开眼来,眼神涣散了片刻,逐而聚成一束锋锐。 “几位看得可尽兴?” 百里云回之漠然一笑,“阁下还真是吝啬,一点也不肯让人看尽兴。” “区区沧海阁人,也敢这么同我讲话,很有胆量。” “莫非阁下觉得元帅倒了霉,我们就是丧家之犬了吗?”百里云一声讽笑便将此人的狂狷给撅了回去,“你真当他有多大点分量啊?” “……” “…………” 百、里、云! ——鬼无、鬼曳同时掷来了狠杀的眼刀。 百里云却视而不见,接着对着那窃舍的“人”道:“也就敢躲在别人的意识里连面都不敢露的家伙,居然还真有脸跟我谈‘胆量’?”百里云摇头一笑,“现在搞事情的人就这点水准吗?” 纵使那“人”藏在旁人的躯体里,此刻也捺不住满腔怒火了,肢体挣扎着,灵丝弦绷音断。 “抓紧了,要是敢把他放下了我就把你祭出去。”百里云悠悠道。 鬼曳眸光一沉,十指猛然一收力,便听那人身中一串骨节裂断。 “有种,就来跟我当面较量!” “好啊,那你也得告诉我你在哪吧?” 那“人”轻嗤一笑,“有胆,就来西域。” “去你的地盘上跟你较量?果然还是个怂包……” 对方咬牙切齿,“那你来不来?” “来,为什么不来?”百里云笑得轻蔑,“本大爷就去你的地盘把你拆了。”说罢,他指梢一勾,挑了个眼色送去鬼曳眼里,“收。” 鬼曳应而收术,那“人”暴怒的嘶喊犹有余音,百里云一身晃前,机甲木掌一把捏住那人头颅,掼一道狠力直将此人脑袋重砸在地。 闻得一声骨裂轻响,本主可能已经死了,那借囊的似还喘着口残气。 百里云压低了身子,凑近他耳廓,压着声,对里头那不知哪个缝里钻出来的灵魂道:“在我面前狂,最好多备几条命。” 此言落罢,鬼曳捏出的漆黑终于分崩破碎。 百里云直起身来,瞧着地上三人若有所思。 “现在怎么办?动身去西域吗?”鬼无一脸正色的愣脑问了一句。 百里云却没有回答他的意思,仍垂眼望着那三人,却冷不丁抬手给了鬼无后脑一下。 鬼无那刚熄下去还没散烟的火气噌的又蹿了起来,连着整个人都燃起了一团幽幽鬼火。 “不去。”百里云悠悠答道。 “……” 刚刚叫人多留几条命的是谁…… “看来这三个家伙的确没多大用。”百里云自言自语着,悠然一叹,“白忙活……” “……”鬼曳眼神无言一沉,“怎么处理?” 被百里云捏死的这人空瞪着一双呆眸,眼角溢出两行渐冷的鲜血。 百里云琢磨了片刻,蹲下身,撕了一人的袍角布料,就地取了亡血,书了几个血字。 “把剩下两个人也处理了,不用埋。”悠哉游哉的吩咐罢,总头大人便踏着闲步溜达开了,“随便用什么手段,不完整也没关系。” 前一瞬还邪火中烧的两人一听这话,脸色立马就阳光明媚了。 鬼曳是个木偶似的家伙,等闲时连眼神都不一定有,此刻却喜笑颜开,露出了两枚稍有锋锐的小虎牙。 “就是说可以随意发挥吗?”他自问着确认了一遍,“咯咯”笑了两声,指着右边道:“我要壮的这个。” 鬼无白了他一眼,齿间蹦出两字:“变态!”说时,自己也抽了把鹰爪似的小刀,猖笑着,“要不先把那个死的剖开看看……” “丧心病狂……” —— 舒凌貌似又出去收场子了。 百里云溜溜达达的绕回城里,在金师院的残门外瞅见了时常跟在舒凌身边的两个部将,心中不禁暗嘲—— 果然是个跑腿的专职人员。 他若无其事的绕进通帅府后门的小巷。 秋风萧瑟,掀过一路轻尘,卷起几片枯叶重又傍过枝头,一巷风罢,枯叶又落,不过是从墙外回到了墙里,约有几分“叶落归根”的意味。 百里云瞧了一眼稍有出神,恰在此时,素来清寂的小巷里却有一人与他擦肩而过。 那人身上没有什么气息能引起百里云的注意,倒是一头灰色的长发从余光里拂过,稍有几分惹眼。 百里云一步稍顿,回头,却只见一条空巷。 还真有点诡异。 百里云瞧了那个方向片刻,收回眼来,启步接着走。 那人来去如风,无声无息,若非那一头长发实打实的落进了百里云的视线,这位总头大人可能都未必能察觉他的存在。 如此想来,倒是有点危险…… 说来也真是滑稽,那昔年不得不在沟渠中求生的君寒如今居然果真是一国的顶梁柱,也才生死不明着偷了几天懒,这京城就陆续现了群魔乱舞之象。 到底是君寒这个元帅太伟岸,还是凡人的依赖性实在太强? 百里云舒然一叹,还挺想看看没有了君寒的大黎究竟能乱成什么样子。 第六十三章 梦 “好了,别哭了,又不是把它丢回街上,不过换家人养罢了……” 细细听来,除了那女人几分强硬又有些无奈的话音以外,好像的确有哭声。 貌似还是个孩子。 他混沌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哭声好像是从他自己的嗓门里发出来的。 于是,清明转眼就不见了。 “我想养它……”他怀里紧紧护着一只单眼的小猫,哭的不能自已。 “给我。” 他抽泣着说不出话来,死活也不肯将猫交出去。 “他都这样了,你就饶了他吧。”有个人温柔的替他求情,他心下一颤,便满怀感动的瞧了过去。 模糊里依稀能见屋里陈设雅致,可所有事物都仿佛蒙了一幕轻雾薄纱,挥之不去,任他如何努力的瞪大双眼也无法将这模糊撇去。 包括那个温柔的人的身影也是模糊的。 他转眼瞧去,似乎是在门边,有一道浅似明阳的光线映着那人一身如夜的黑袍,而眼前训他这女子,也是一身乌黑的衣裙。 那女人一手杵在腰间,似乎十分恼火了,便微微俯了身,戳着他的额头道:“真是的,你怎么跟你爹一样爱哭啊!” 门边那人应之尴尬的笑了笑,没反驳,却接着求情:“一只小猫而已,就遂了他吧。” “爹……”他哭兮兮的唤了一声。 他莫名发现,“他”的身体,似乎并不完全受他自己控制。 “你就知道惯着他!”那女人实在很无奈了。 …… 五官知觉又渐渐模糊了去,眼中落了一幕混沌,是清净的雾黑,耳畔却嘈杂着,像是有无数人对着他的耳吵闹,时而喃喃细语,时而狂躁怒喊,自身的灵魂也仿佛被无数人撕扯着,似乎只要一松气,他整个人便会分崩离析。 他的“清净”被逐渐搅乱,嗓子不由自主的嘶喊出声来。 却不知这是什么混沌,能将他的所有声音吞噬,却没法使他的耳根清静半分。 他越是撕心裂肺,那嘈杂便越是摧刺肝肠。 “嘘……”蓦有一声轻浅,所有混乱戛然而止,他的视线不知几时回归,方一清明,即见一人温柔的在他眼前将食指竖在唇前。 “不要告诉你娘哦。”那人如此说时唇角勾了一抹轻柔的弧度。 他怔着神,死死盯着眼前这人深藏在影幕中辨不清眉目的脸,手上依稀有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挠了他的掌心…… “小渊……” “啊……”他嘶吼着瞪开眼来,顾原正两手扳着他的肩,似乎很急切。 小渊一把将他推开,身子却又狠狠砸回了榻上。 这一砸,仿佛将他的五脏都碾碎了,身子几乎要被撕碎一般痛不欲生,他双手按着头,嗓门不受控制的嘶喊着,喉咙里也似吞了火炭一般灼燥生疼。 “小渊,冷静点。”顾原抓住他双腕,单膝落上榻沿将他按住,“冷静点……” 小渊两眼血丝爆涨,眼泪决堤狂涌,沉在梦境中嘶喊了半夜,嗓音早已嘶哑,却仍是不受控制似的惨叫着。 “你放开我!”他惨烈艰难的喊出这一句。 “小渊……” “为什么……”小渊终于稍稍回了些理智,在五脏骨髓的绞痛中精准的刨出了只属于心脏的痛意。 仿佛全身的痛苦都来自于心脏一般,他简直无法忍受那像是撕裂又像是锥痛、仿佛分崩离析却又藕断丝连的不肯干脆的痛苦。 “到底是什么!”他嘶喊着,拼命想要挣开顾原的压制,却无能为力的没法将腕子脱出半分。 顾原沉沉凝视着他,“小渊……” 小渊又一次陷入了混沌,这次,却是无尽的悲哀从心底涌出,仿佛他胸腔里揣的不是肉长的血泵,而是一个深不见底、敛藏了无尽黑暗的深渊。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又拼命的嘶喊出一句,同时瞪出一个恶狠狠的眼刀,仿佛要将眼前此人生吞活剥了。 这一眼,却正好瞪住了顾原那只时常掩藏不露光的左瞳。 他的左眼赤烈如灼金,眼渊里隐隐藏着一团烈火,仿佛是另一个灼热的深渊。 顾原的深渊仿佛吸纳了他的深渊,两双眼目光一对,他这方的痛苦悲息便如潮汐般退却了。 “小渊,冷静点。” 这回,小渊确遂了他的言,渐渐归了平静,紧绷了一身的弦也缓缓松了下来。 小渊两眼退了些血丝,眸光也逐而散开,渐渐的,宛如两枚碎冰似的血珀,失了璀璨。 “为什么……”他的嗓子疲累得再发不出音来,只有气声喃喃。 顾原见他彻底冷静了,便撤了手。 小渊两眼空洞的直望着虚空,温泪仍源源从眼角溢出,落过鬓角,浸湿了发与枕。 “为什么,我会那么难受……” 即使平静了,他的心仍然在撕裂着,却窥不出端倪,只是在毫无缘由的疼痛。 顾原坐在榻沿,瞧着他,如鲠在喉。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 刑部地牢的墙还没补好,门外的鼓又擂起了。 “大人……”由远及近一声高呼。 司徒诚死狗似的趴在卷折堆积如山的桌案上,打不起半点精神去搭理他那个炸了毛的侍郎。 “大人大人大人大人大人!”侍郎一口气吼了一串,结果书案上仍是空寂无声。 “听见了……”隔了三拍,司徒诚才应魂似的回了这么一声,然后半死不活的直起身,连官帽都懒得戴。 “大人,那三个收鬼人找到了。 这回,司徒诚麻溜的“噌”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哪?”嘴才这么问着,人已经大步流星的跨出去了。 “在东郊葬场——大人……”侍郎追了一眼他的背影,忙一把抓了桌上的官帽便追了过去。 却没人提前告诉司徒诚,那三个收鬼人已不属于活物…… 尚书大人一路风火赶至城外,点了捕快十来人,一步迈入葬场后缘,一眼便是冲击。 司徒诚猛然一眼还未及瞧清便倏地转了身,继而一把手帕捂了嘴,颤颤扶住一旁枯树。 “大人……” 司徒诚忍住一头子恶心反胃,缓了口气,才道:“这是,什么人干的……” 侍郎轻轻给司徒诚拍着背顺气,也溜了一眼去瞧那场景——却只瞥见一地血色便急急回了眼,纵是如此,也稍有些难忘那浸满了血色的断手。 “守墓人报的是吗?”司徒诚如此一问,那位大爷便忙在一旁作揖,“正是草民。” 司徒诚收起手帕,抵唇清了下嗓,便又转回身去—— 那满眼满地的殷红还是很冲击。 司徒诚又沉了几口气,强绷住了心弦,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刚刚……” 此时方不过辰时。 那三个人的确都齐聚在此了,只是树上挂了半个,残碑前趴了半个,栅栏外撒了一堆…… 见惯了血腥的捕快从血里残尸断手中取出一片残布,奉到司徒诚面前,“大人……” 司徒诚强捺着心里的膈应,接过此布,展开一阅,目光即沉。 “东行有尽西归夜”——布上血书如是述。 侍郎凑在一旁阅罢,稍稍倒回了口气思忖道:“这不是《四荒》里的句子吗?” 《四荒》乃是一首上古流唱的歌谣,主诵五土四荒祭事之礼,其中“清酒金樽沙沉铁,东行有尽西归夜”一句讲的便是西荒金相。 凡间素有五行之象以应天循,中原为后土所辖,浑厚稳朴,以“土”为本又生四象,四象又侍四神。而在凡人与天神共存于凡间的上古时代,凡人便是依赖这四神之力躲避灾祸安居中原。 而后神明归天,凡间失去了天神的庇护,妖魔邪物遂开始入侵中原,就此开始,便出现了仙门以取代四神的地位。 然而凡力终究有限,始终无法与中原之外那来源成谜的四荒之力相抗衡,于是人间终于还是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人间混乱了数百年后,鬼星披着天命降世,作为天地初始火灵,它自然而然的便收服了南火之乱,东海归墟随之沉寂。 之后便只有西、北两处祸害了。 直到如今。 所以,仍然与鬼星相关吗…… 司徒诚将血布递回捕快手里,又更了一口气,终于镇下神,抬腿走近了那片血腥。 才走近,就又是一眼轰震—— 在那株倚着栅栏而立的秃桑树下散了一地残肢,抬眼,还有半副身子被衣料撕成的布条栓挂在枝上,俨然不成人样,残碑也被新血浸染,抹了一片通红,又将那不久前新书的血字给掩盖了。 司徒诚望着那座碑,心情沉沉哀坠。 仍是那个十三岁的孩子,即使死了这么些年,也没能得到亡者应有的安宁—— 十五年前便因他起了一场遍及天下的屠戮惨事,而如今不知又是什么人想以他为引重掀祸乱。 “去把仵作找来,尽快把这里清理了。”说罢,司徒诚便抽身离去。 侍郎紧跟过去,忧心有忡道:“大人,现在该怎么办?那木箱和元帅遇刺的事尚未解决,就又出了这……这惨事。” 这件事,司徒诚比他还烧心。 却也无奈,尚书大人只能仰脸一叹,“等着凉拌吧……” 第六十四章 龙驾 亦是不过两天的当,葬场的凶事便传遍了京都。 有两个卷毛的西胡人拎着俩药包从主街大道上招摇而过,路人许了他们不少目光,他们的耳朵也一直没闲着。 今日城里处处都在议论着葬场的事。 “这是垂涎明月露泽的恶鬼在作祟。”两人听了半天,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走快点吧,再不回去,我们的殿下又要撞墙了。” 这两天,那位逐月太子一直头痛的厉害,晚上不喝药就睡不着,白天不喝药就起不来床,跟病魔斗争遗漏的最后一点力气都在跟墙怄气。 这或许也是被恶鬼诅咒了。 —— 头天司徒诚便给易尘追送了书信,请他次日到尚书府稍候,尚书大人早朝罢后有事要跟他唠叨。 也巧,今晨陆颜之也在张先生的小院里,倒不是来听学蹭课,而是揣了满肚子的忧愁不解来找张先生解惑。 “葬场的事,我也稍有耳闻……”张先生捋着胡须如此一言,便没了下文。 “这件事已经惊动了皇上,诚公子那里也有些难办,此局着实难破。” “此事已然超出了刑部的范畴——只要让皇上明白这点,就无需担忧诚公子了。”张先生言罢,便搁下手来,随即又道:“这两天丞相大人回来的都不那么早吧?” “嗯,大人早朝之后还会在宫里稍作停留。” 张先生轻轻颔首,又瞧住了易尘追,“元帅仍不放任何人进院吗? 易尘追点头,眼神稍黯“我也不清楚义父到底怎样。” 至此,张先生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片刻,方道:“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加以利用,凡物如此,超凡之力亦然。” “老师的意思是,有人想利用鬼星和明月之地?” “人欲无穷,但只要有欲望就有目的,有目的便有破绽。” —— 两人在张先生这里待的时间很短,不过一刻钟易尘追便和陆颜之一道出了小院。 一来,张先生交代他们多加留意城中动静,二来,这两人各有各的事,也着实留不了多久。 陆颜之和易尘追在院外拱手作辞,旋即便背向而去。 “尘追,”陆颜之突然又叫住了他。 易尘追止步回头。 “我听丞相大人说,皇上很挂念元帅,或许近期会亲自前往帅府探望,你需做好准备……”他最后几个字稍稍加重了语气,言外有意。 易尘追心下会意,便回之一笑,“多谢陆兄提醒。”谢罢,他又稍稍郑重了神色,“我一定会尽力……” 陆颜之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谦和的冲他摆了摆手,易尘追再行了一次拱手礼便转身离去。 陆颜之瞧着这少年渐已成型的颀长背影,心下亦有慨然,却说不出在感叹什么,待他走远,自己便也转身去了。 易尘追走出巷口,朝东转了向,却还没迈出腿就被吓了一步后退。 他惊愕的瞧着倚墙而立的璃影,吓得有些错神,“你怎么在这?” 璃影身着轻衣软甲,怀里抱着剑,听了他一声乍起便淡淡瞥了过去,“这几天城里不太平,你最好别单独行动。” “……” 虽然璃影的挂念让易尘追十分感动,但她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 璃影没再多说什么,拎着剑,先抬腿走了。 —— 易尘追和尚书大人的的马车几乎同时到达尚书府,易尘追前脚才被尚书府的管家请进堂中,尚书大人后脚就抱着官帽闯了进来,前后也就斟杯茶的功夫。 “诚兄……”易尘追正待同他以礼招呼,这家伙却一把就逮了他的手,将他拖到了东座茶案旁。 “我有大事要跟你说。” 易尘追的腕子还被他攥着,人却被他甩到了对案的座上,这会儿易尘追只能将半个身子俯在案上才能让腕子的角度稍微舒服些。 “你说……” 司徒诚把官帽搁在膝上,手上动作自然而然的将易尘追的腕子拍在了桌上,眉头一皱,回了正色。 “葬场的事听说了吧?” 易尘追脸也埋在了案上,腕子动弹不得,“听说了……”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司徒诚终于放开了易尘追的腕子,摆手冲门外一招,侍人便将端着托案上来了。 司徒诚从托案里取出案卷,递到易尘追面前,“你看看。” 此卷记录了仵作检查残尸的细节。 那三人中,一人死于爆体,一人死于挖心,还有一人颅骨碎裂、脑髓破漏,也最为散碎。 “这三人的死因分别也出自三人之手,而凶手让其中一具残尸给我们传递了消息。”司徒诚手上摆弄那顶官帽,“费尽心思把人从狱里劫出来,又杀死……” “杀人灭口?” 司徒诚稍顿了片刻,“如果是杀人灭口的话,又何必给我们留线索。” “线索是什么?” “‘东行有尽西归夜’,《四荒》里的句子。” 易尘追微微蹙眉,阁下案卷,“也算是明指了西域吧?” 司徒诚想了想,才稍有犹疑的点了点头,“在整件事的起始之点……到底是什么人想给我们传放消息……” “诚兄猜测,行凶的这些人又会是什么立场?” 司徒诚毫无头绪的摇了头,“我现在毫无头绪。” “那不妨理一理吧。” 易尘追如此说,司徒诚正想撅他一句,谁料一转眼,却见这家伙一连正经,非同寻常。 司徒诚便静静等着他开头。 “你说,那三个收鬼人为什么会这么巧,正好在那座残碑前捡到那口装着旱魃之像的木箱?” 这一问乍听匪夷所思,但只要仔细一想,立马就能发觉其中的端倪。 不管是古辞旧战,还是今朝之事,似乎冥冥之中都指向了鬼星与四境的牵绊,无论如何变幻,始终不离此根本。 司徒诚仅听了这一语便陷入了思忖之中。 更多的,易尘追也无法言表,但这一句似乎就足够牵出端倪了。 司徒诚像是突然探出了一丝线索,于是抬了脸,气却还没提起,就蓦然瞥见了锁在门边的一个小巧身影。 “诶?那是……”司徒诚想说的话一下全忘了,只愣了下神,瞥着门边。 易尘追也转眼瞧去,却见是璃月两手扶着门框,探了半个脑袋进来。 “月儿?”易尘追和璃影异声同起。 “皇上朝帅府来了……”璃月缩在门边,如此道。 “啊?”易尘追惊得一身蹿起。 “皇上?”司徒诚也跟着惊了一声,却旋即就反应了过来,连忙一把手推住易尘追,“关于西域的事我爹一直在跟皇上招呼,这会儿大概是真的有那打算了,你赶快回去,无论如何都要拿下这件事。” “哦,好……”易尘追应着,忙就闯出了门。 司徒诚也一路快步跟着过去了,行到门边仍在高着嗓子嘱咐:“这件事十有八九稳了,你不要紧张,一定要去西域啊!” 嚷罢,尚书大人便沉下了半口气,轻松了些,也更心慌了点。 这件事在中原恐怕已无法寻得破绽,境外的事也只有去境外探索了。 —— 璃月这信报的及时也紧凑,易尘追从尚书府赶回帅府时,皇上的马车已经转进了巷口。 于是三人临时拐向,一串全往后墙翻入了。 皇上亲自驾临可不是小事,另外还有北燕王与丞相随行。 即使是跟着君寒稳惯了局的舒凌也着实让这突然的来访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更焦恼的是,皇上此行必然是打着探望元帅的幌子来的。 元帅若当真病在榻上半死不活都还好说,问题是现在这庙里根本就没这大佛,就是天子来了也上不了香啊! 却无奈,舒凌连安排的当都没有,皇上的龙驾却已经在大门口停稳当了。 “快去叫少爷。”临时临危,舒凌只能白抓瞎的这么吩咐。 “少爷还没回来。”老管家急道。 就这一瞬,舒凌真想找堵墙一头撞死。 却在大门里外一片烦乱之际,易尘追突然天人谪凡一般快步走出了穿堂。 “少爷!”老管家一声乍起,跟见了救星一般。 舒凌一口气“咣”的砸回肚里,突然缓得他有些心慌。 易尘追一路飞奔从后墙窜进帅府,甩了披风,一路正着衣襟一路快行,半口气没歇、整串动作一气呵成,却还是赶了个掐紧。 易尘追还没来得及缓下一路快行过来的尘风,就已经在帅府的门楣之下冲陛下行了礼。 “臣参见陛下。” 皇上瞧着易尘追疾行而来,一身风度挺拔几分凌人,不禁稍有惊愕,只叹这少年果真袭承了他义父的那番气骨—— 易尘追却没想到他匆忙赶紧反倒带起了以往不曾有过的凌厉。 “爱卿平身。”皇上和笑道。 易尘追才稍稍缓了口气,站起身来。 这一路给他赶的气都紧了。 然而一抬眼,那紧促的心跳又乍然漏了一拍。 原来伴随皇上一同前来的不光是北燕王和丞相,而还有一位棕发碧瞳,衣着华贵的西域人—— 这便是逐月的太子殿下。 逐月的太子欠居陛下及两位大人身后,似乎有意稍避目光。 “不知元帅可还安好?”皇上都还没来得及跨进门槛,就已经问了出来。 “元帅伤势稍重,至今昏迷不醒。” 舒凌此言却让易尘追揪紧了心弦。 终于算是得知他义父的“真实情况”了…… 舒凌扯这个谎时,心里已经将古往今来所有神明挨个祷告了一遍,只求陛下就此打消探病的念头。 反正见了也说不上什么话,看了也是徒添烦恼,不如就别见了……但愿吧。 皇上却只一叹,道:“这些天来,朕实在挂念元帅,引我去瞧他一眼吧。” “是……”舒凌面上应的顺和,心里却已炸了五光十色—— 要说正事就说正事!这种情况下还绷什么君臣之谊! 第六十五章 神力或毁 百里云坐在颇高的檐角上悄无声息的看着舒凌暗里炸毛,悠然一笑。 舒凌依稀感觉了一丝居心叵测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稍抬眼,果然是百里云这厮。 百里云浅笑着,挑了眉冲他递了个眼色。 紧随陛下身后的北燕王也是位久经沙场的猛将,素来对这些风吹草动尤为敏感,于是舒凌还没收尽目光,他的眼神便已精准的挪上了檐角。 却见空然无人。 舒凌蓦然察觉北燕王的目光,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元帅莫非还有养猫的雅兴?”此言带着武人特有的凌厉,问的很不友好。 “猫是我养的,”易尘追笑着瞧了北燕王,“前两天偶然捡到的。” 舒凌似乎松了口气,又隐约吊着几分不安。 其实易尘追的确不知道北燕王无缘无故为何这么问,但那语气中的森冷他是品的出来的。 虽然不知北燕王具体何意,但这么回答应该无碍。 事实上,北燕王也的确压回了疑窦。 其实这件事原本也没多大疑问,毕竟天下谁人不知元帅大人在江湖上还有个沧海阁。 元帅自己的人在帅府里有什么可怀疑的。 虽然北燕王仍然感觉,这沧海阁的存在实在有些让人膈应。 舒凌一路惴惴不安,脑里心里九曲回肠,将信将疑的真怕百里云那厮是给他塞了颗假的定心丸。 皇上终于还是跨进了元帅封锁多日的院里。 却不知百里云几时把封锁院子的卫兵也给撤了。 这动作也真够神速的。 舒凌捡了空子四下一番张望,却怎么也不见百里云身影。 舒凌心里感到有些不妙…… 另一头,易尘追已经尽上了帅府少爷的责,推了屋门,十分从容的将几位贵人邀进了屋。 舒凌心坎一凉。 丞相大人暗敛了满心激跃,不禁感叹,跟着陛下来探病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 易尘追面色忽而沉若深潭,一手招呼了陛下,余光却已瞥住了那拉得严丝合缝的床帐。 舒凌的心这辈子也没像现在跳的那么紧过…… 皇上似乎也让这屋里死沉的气氛给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距着床榻还有三步便忍不住缓道:“元帅?” 帐中自然无应。 易尘追隐隐藏下一口坠悬在心口的气,强镇着神,挑起了掩榻的帐幔,只一眼,他整个目光都凝结了,心下狠狠一震,连带着挑帐的手都哆嗦了一下。 堪堪镇住神,心弦却被狠狠拉断了。 榻上的人一身缠满绷带,虽是新布却已血色斑驳,白发散铺了满枕,却如残雪败霜一般凄然。 易尘追简直不敢相信,他义父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虽生犹死”。 那三位俱是一怔,任谁也不可能想得到,不可一世的元帅居然真的被人重伤至昏迷不醒,乃至于命悬一线。 舒凌在一旁看了干瞪眼,下巴都差点落脚背上了。 榻上的“元帅”整张脸也被包住了,全身上下唯一不被绷带束缚的便只有那一头仿真的白发。 这……也太夸张了点吧…… “元帅这是……”连丞相大人都禁不住露出了惨白的面色。 陛下将那柄龙首的手杖轻轻倚在榻沿,自己则侧坐在榻沿,微俯了身,很慎重的打量着榻上人浅埋在纱布下的脸貌轮廓,心底沉住了。 易尘追仍挑着帘子在一旁,心里坠痛着有些发怔,竟忘了去打量另外两人的神情。 舒凌回过劲儿来,也终于接受了百里云搞的这个“元帅”的模样,于是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方才的惊愕,静静立候在一旁。 皇上终于弄清楚了君寒的状况,心里的疑惑消了,忧虑却更深。 等离了元帅的屋子,转到帅府会客的堂里,众人的心肠都沉了。 “想不到那刺客竟如此凶悍。”北燕王不冷不热的打破了堂里的沉寂,顺便抿了口茶,端得一派傲骨铮铁。 杀伐之人见惯了生死,说话自然也少婉转,故此言在易尘追听来着实有些刺耳,却也无从反驳。 少年只有沉默以对。 “听闻不久前京城又出了个大乱子,不知是否与行刺元帅的人有关?”那位汉语不精的西域太子操着一口别扭的口音如此发问。 这句话可算是彻底打破了此间沉寂的气氛。 易尘追立马转换了心情,便回道:“这件事还无法断言,但就目前的线索来看,近期这些事恐怕与那旱魃之像脱不开关系。” “直接说与西域脱不开关系便是。”北燕王冷硬的回道。 那位西域的太子尴尬一笑,“王殿下说的不错,这件事与那明月之地的邪祟关系密切。” 易尘追见这位太子殿下有意将话题往这方向扯,便索性顺水推船,循言道:“说来,那明月之地的邪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提起这茬事儿,这位眼窝深邃的太子立马就张扬了眉峰,话未出口意已先达,也马上就提着大惊无比的语气答上了:“那是天神的诅咒,将赐予凡人的神力变成了毁灭生命的邪力。” “怎么说呢?” 明月之地非同于寻常绿洲,此地自古灵力充沛,天然便埋藏着无数珍宝,故而历来为西域各部奉为圣地、争夺不休。 却也就在百来年前,原本馈赠了西域人民无数恩惠的明月之地突然异变,凡入境者皆无生还,起初大家也都以为是因为信徒还不够虔诚,于是一如往例的,死在明月之地的人越多,外头的人就愈发踊跃,全都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就将是万骨枯后的“一人功成”。 可死的人只多不少,许久之后,大家才终于有所警悟,原来天神是真的发怒了。 “于是国王派了天人入境,才平息了天神的怒火。” 天人? 易尘追惑了一下,丞相大人观了他神色,便微微侧身,将嗓音压到仅两人可听的程度道:“就是他们的祭司。” “天人”进入明月之地后,西域又相安了百年,直到四十九年前,就在北山君被仙门讨伐魂灭在孤月台的同年,明月之地再度暴乱。 “那时天现赤星直与明月争辉,隐藏了百年的异教徒在血光里出现,用鲜血染红了明月之地……那些异教徒沐浴在明月之地的光泽中,却违背神意行魔鬼之事——天神因此震怒。” 这位逐月的太子殿下翻来覆去左不过“神怒”两字,只是九曲回肠变着法的描述此事,讲到后面,其天花乱坠的程度简直不亚于野史传说。 皇上听得面色逐发凝结,丞相大人沉静如木雕,那位北燕王则时不时翻起一串白眼,不屑又好笑。 好好的商谈正事再这么搞下去,迟早得成这位太子殿下的说书会了,于是易尘追赶紧捡了一个他喝水的空当岔开了话题。 “此番在京城中出乱子的东西乃是一尊旱魃之像,不知旱魃又与明月之地是何关系?” 逐月太子搁下茶盏,立马就答道:“魃魅所到之处必然毁败灵势、招致大旱,这天底下只有大漠不怕她的侵害,所以我们的神就把魃魅封印在明月之地,以寒水之象将其邪力镇压。” 此处所言的“寒水”即为北方水神玄冥之力。 “如此说来,将旱魃之像带入中原的人也有可能就是明月之地的异教徒?” 易尘追此言虽为问语,语气却笃定——其实只是强行将话题定在前往西域的方向上,而此事实际如何目前谁也不敢定言。 “一定是!”却不料这位太子殿下竟比易尘追还笃定,一口就咬稳了。 “魃魅被封印在明月之地最深处的沟月峡,那地方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但是异教徒们世代研究深入沟月峡之法——一定是他们。” 就太子殿下这神情看来,逐月国的王室还真是没少吃过异教徒的苦…… 堂里头讲得跌宕起伏,听到后头,那位太子殿下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百里云清闲的躺在檐上,左胳膊枕了脑袋,听戏似的听着堂里的对话,唇角不时勾起一丝意欲难明的笑色。 张口神明闭口神明的,实际有几个人会信那玩意儿。 凡人所谓的“信仰”实际也不过就是对利益的崇拜罢了,古往今来,哪个受凡人信仰的神明不是“恩泽无边、有求必应”? 舍恩于人,人则敬仰,苛取于人,必遭讨伐。 “信仰”? 说的可真好听。 百里云戏讽一叹,却也无多愤懑—— 毕竟生而在世,何人不为己? 说到底,都是人之常情、世之常态。 百里云似乎被逗起了几分戏谑,于是转头瞧住立在檐梁上的鬼无,笑道:“过来,给你讲个笑话。” 他这话讲得轻浅,鬼无却跟只碰了炮仗的猫似的,当即就炸了毛,死命冲他“嘘”了一声。 这可是在爬檐偷听呐! 百里云却不以为然,枕回了脑袋就瞧着尚且晴澈而薄有轻云的天,道:“原来你这么胆小。” “这不是胆不胆小的问题!”鬼无邪火中烧的气声道。 百里云一笑未答。 “百里云,你要是敢坏阁主的事,我跟你拼命!” 百里云眼底又拂过一抹戏谑,悠然道:“想不到那头狼养出来的狗还挺忠诚的。” “……” 如果不是眼下情况特殊的话,鬼无真的很想宰了这家伙。 第六十六章 “鬼”字营 次日,陛下的诏书便下到了帅府。 由易尘追领队,舒凌作辅,率铁麟“鬼”字营骑兵十五骑前往西域。 易尘追竟不明白这“鬼”字营是怎么一回事。 “铁麟军共有八大营,以天干首五为序的五营是常设正规军,五营外还有初、平、鬼三营,这三个营都是辅佐正规军作战的暗营,其中‘鬼’字营主要以妖族组成,极少启用,但战力悍勇,十五骑足够解决大部分麻烦。”舒凌如此解释。 易尘追愣了一愣。 其实铁麟军的事君寒是时常告诉易尘追的,易尘追也自认为自己对铁麟军的书面了解并不少,却没料到,原来君寒仍是对他有所隐瞒…… 舒凌瞧他神色有变,便浅淡一笑,道:“这三个暗营已经多年不曾启用了,而且,这三营通常也都合并在五大营里。元帅一定同你说过‘鬼渊阵’吧?” 易尘追点了点头,“义父说‘鬼渊阵’走的是极阴极诡的路数,等闲不用,一用便是必杀之计。” “这个‘鬼渊阵’其实就是那三个暗营的别称。你要知道,兵法虽然行的是诡道,但秉承的必然是正义之命,因为这世上最终能取胜的非阴非诡,而是阳光正途。” 易尘追眸光一颤,舒凌乘胜追击:“诡道阴途只能是手段,但这个手段太险,而且损阳,所以元帅不告诉你暗营的详细,并非是想隐瞒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这辈子都用不到它罢了。” “义父其实是这个意思吗?”易尘追愕然。 舒凌绷了满脸慈爱的微笑,一点头,“是的。” 是个大头鬼啊! 舒凌面上笑得阳光明媚,心里却是阴雨连绵,几个大嘴巴子当扇不当扇——能把谎扯得如此浩然正义也正是他的本事! 天知道君寒那货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不过看这孩子脸上重归了明阳,舒凌心里十分欣慰,然而阳光另一面却又狠狠的扎了他一刀—— 都说站的越高摔的越惨,舒凌真怕这孩子身上的光明总有一天会变成埋葬他的深渊…… 可又能怎么办呢? 如今,也只有祈祷元帅大人善良点了…… 易尘追眸光又闪了闪,突然低下头去,强忍住了一头更咽。 舒凌怔了一下。 边上百里云抱着手吹着口哨从两人边上悠悠走过,颇有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 舒凌横了他一眼。 百里云在舒凌身边顿了一步,微微偏身低声道:“善良点吧,别摧残他了。” 舒凌踹了他一脚。 百里云漫不经心的闪过,就优哉游哉的走了,易尘追抬起脸来,终于笑不出来了。 “义父伤的那么重,为什么没有大夫来替他疗伤?”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临要踏出院门的百里云又坏心眼的飘了一句过来。 “滚!”舒凌一声喝去,转脸又是满面和浅笑色,“别听他瞎说。” 然而百里云那句话还是把易尘追吓了个不清。 眼看这孩子脸色煞白煞白的,又没法把实情告诉他,舒凌愁了一下,却转眼就又想到了一番说辞:“你放心好了,元帅的体质与常人不同,骨头硬着呢,在阎王殿门前兜了百八十回都没那只小鬼能索下他的命,区区几个刺客,不成问题。” 易尘追将信将疑。 舒凌见如此说无法完全抚平易尘追,便正了神色,十分正经道:“他的恢复速度很快,不管什么样的伤都奈何不了他,你放心,等你从西域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在城楼上迎接你。” 此话才出口,舒凌就又后悔了…… 说没事就没事!瞎扯什么驴犊子! 易尘追神色刚要缓和,却又听院墙外飘来了百里云那找事不和谐的嗓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他的“不复还”还没出口,舒凌已经闯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整个脑袋都按在了墙上。 “百、里、云……”舒凌阴森的将他的名字从齿缝里挤出,“你再给我废话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撕烂你的嘴!” 百里云满不在乎的挑了个眉,递了个没心没肺“你能耐我何”的讨揍眼色。 舒凌被气的说不出话了,愤愤地扯了他的头发,把他往书房拽去。 “撒手!”这回轮到百里云咬牙切齿了。 舒凌不作理会,一路大步行去。 鬼无在墙头看了这一幕备感畅快。 过了一路煎熬,百里云终于在君寒书房门前得了释放,便邪火中烧的把长发往肩后一撩,一眼狠辣瞪去,“你下次再使这损招,我决计不扰你!” 舒凌却没搭理他,兀自推门进了书房。 “愣在那干嘛?进来!” “……”百里云撂了个白眼,跟进去了。 “我离开以后,你记得留意中原情形,切莫让朝廷得知元帅真是情况。” 百里云自在的坐在君寒书桌上,漫不经心道:“用得着你交代?” 舒凌抱着手,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再往元帅头上扣什么账,我就扒你的皮去抵。” 百里云一腿搭上另一腿,饶有笑意道:“账又不是你的,你急什么?” 舒凌沉了口气,“你要是真的为他好,就给他省点麻烦吧。” “呵,”百里云笑的不屑,“他如果能活着回来,这点小事也就称不上什么麻烦。” 舒凌正要驳他,他却悠悠一叹,“你还是多留意你那边的情况吧,西域可不比北境来得安稳,你折了没多大事,别把那小子贴进去,否则我连给你收尸的心情都没有。” “……”舒凌额角青筋跳了两跳——决计不跟这只臭嘴乌鸦再多说一句话! 却又是百里云再度打开了话匣:“此次西域之事多有诡异,你看好那小子,便让他着了奸人的道,另外……”他犹豫了一下。 “另外什么?” 接下来的话,百里云讲的有几分叹息的意味:“中原之外四境的东西都不好招惹,眼下北境之事尚未明了,你们千万别在西域搞出别的乱子,查明真相固然重要,但也千万别打偏了平衡。” 这回舒凌反用了百里云的前语:“用得着你交代?” 两人忽皆一笑。 —— 夕阳将落,舒凌才终于将那十五个鬼字骑士带入帅府。 那十五人一入府门,整个帅府的气氛陡然凛冽,仅一瞬,就让易尘追感受到了所谓“暗营”的威力。 那十五人齐刷刷单膝落跪在易尘追面前,残阳血晖洒入帅府校场,打在这十五人背上,犹如屠戮血灵一般,让易尘追感到了些许压迫。 “这十五人皆是铁麟军中人,无数次追随元帅上过战场,有他们在,少爷尽可放心。” 易尘追转眼瞧了舒凌,见他神色俨然是十分信任这十五个人。 “属下愿为公子肝脑涂地。”那十五人齐声道。 易尘追温声罢了他们的礼,等他们站起身,才又细细地打量了他们一遍。 他们的头盔连带着面具,遮挡了整张脸,只露出面具下一双双藏星蕴炬的眸子,淡淡勾勒着杀意,也很威武。 舒凌不久前告诉易尘追,鬼字营的将士战力猛于寻常士兵,穿配的战甲也格外沉重,能使用多种武器,身手可比杀手。 这样的猛士可一点不比运筹帷幄的人才来得容易。 这十五人皆披着铁麟军标志性的黑甲,只他们的甲比其他人更为森冷,衬着他们一个个魁梧的身形,乍眼一看,活似人形机甲偃偶,光看着就血厚。 “暗营的存在只有三品以上的朝臣才有资格知晓,所以在离开中原以前,他们都会穿着铁麟军的重甲,等过了界碑再换成暗营的铠甲。 哦,这还不是暗营的铠甲啊…… 易尘追恍然大悟,又不动声色的藏住了惊疑。 “嗯,有劳诸位了,那么出发前,诸位就在府中好生歇息。” “不辞辛劳。” 会罢了这十五人,瞧着他们离去,易尘追才终于舒下了一口险挂在心口的气,舒凌也就一笑,顺着便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怎么,当少爷的反倒还被属下给吓得喘不过气了?” 易尘追惴惴缓回一阵心慌,才道:“这暗营的人还真不一般……” “知道元帅为什么不同你详说了吧?” 易尘追瞧着他,有些懵懂。 “凡人都眷恋强大的力量,可这样的力量却不是谁都可以随意摆弄利用的。” “嗯。” “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有阴阳两面,若破了平衡,任何一面都有可能会成为凶器刺伤执器者。你记住,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绝对无敌的力量,真正的强大不是一味寻思着如何超过别人,而是能把握真正的平衡。” 易尘追浅然一笑,“嗯,我明白了。” “还有……” “嗯?” 舒凌顿了话语,眉头稍稍蹙起,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意味难掂的重开了口:“还是刚刚那句这世上的事物总有阴阳两面,除了不要失衡以外,也要记得,时刻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些事——你如果遇到困境,就这么想吧。”说罢,舒凌扯了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很快就要出发了,得养精蓄锐,早点休息吧……”话落,舒凌拍了拍易尘追的肩,便走了。 第六十七章 早梅代柳 出发的日期定在后天。 次日一早,易尘追照常去了张先生的小院。 深秋,黎州的风已舔上了寒冬的意味,吹来萧瑟,凄寒透骨。 张先生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烧着炭火的屋里等候易尘追,于是易尘追一进院就见张先生立在庭院下,身上的衣裳却也并没有穿多。 “秋风萧瑟,已有寒冬意味,老师怎不在屋里?即将换季,可切莫着凉了。”易尘追说时,已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搭在了张先生的肩上。 张先生回之一笑,抬眼,瞧住眼前一株秀梅。 明明只是深秋的季节,那梅梢却已点上了花苞,周遭没有冰雪为衬,瞧来不禁单薄。 张先生久久望着那株含苞欲放的梅,良久,方才一叹,“现今黎州这气候倒有些像我家乡的冬季。” 张先生的家乡在江水以南,临近海滨,冬季鲜有降雪,寒意也不及北方来得凛冽。 张先生收回眼来,似乎也收了些翩去故乡的思绪,一叹道:“北方的梅素来耐寒,可现在不过季秋,便已有了开花的意思。” “近几年的冬季似乎也格外寒冷。” 张先生颔首,意味绵远,“北风萧瑟,岂有不寒之理……”他转眼瞧住易尘追,先一叹,才道:“境外不似中原安稳,你远行在外,切记万事多留个心眼。” “弟子明白。” 张先生看着易尘追这温顺的笑貌,不禁又是一叹。 “老师……” “你这孩子,心性太纯良,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这世道却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赤诚。防人之心不可无,切莫着了他人的道。” 易尘追尴尬的挠了挠脑袋,“真是有劳老师挂心了。” 这都还没出门,就先担心他会不会着人家的道了…… 易尘追不禁扪心自省——他在旁人看来已经单纯到这地步了? —— 易尘追出门不过一刻,尚书大人的简饰小马车就溜溜达达的驶到了帅府门前,待他下车,丁烊便一扬马鞭,驱车去了。 不知为何,司徒诚总不喜欢侍从候着自己——大概是因为他总爱心血来潮。 舒凌恰好从门边过,正瞧见管家迎着司徒诚进门,便顿足笑道:“哟,这时辰尚书大人怎么有空出来闲逛?” “今儿休沐,来找小尘追玩玩。” “他刚去张先生那,少说也得午时才回的来。” 司徒诚摆了摆手,潇洒的很,“不打紧,正好我今天打算在帅府蹭完饭再走。” 舒凌忍俊不禁,便淡勒着笑意,陪着司徒诚过了穿堂,往易尘追的小院走去。 今日的司徒诚倒有种无事一身轻的洒脱,进了院,见璃月坐在檐下抱着小猫,也来了兴致,便摸过去,往璃月身边一坐,伸手也逗了逗她怀里的猫,抬脸却问舒凌:“这小猫从那淘来的?长得还挺好看。” “前两天尘追在院里捡的。” “呵!”司徒诚爽朗一笑,“想不到帅府森严竟还有小猫崽子敢溜进来,我那闲窝一样的府邸反倒鸟不拉屎。” 坐了个不熟悉的人在边上,璃月甚局促的垂下脸去,帽兜罩着整个脑袋,旁人谁也瞥不清她是什么神情。 司徒诚倒是一点也不拘束,逗弄了几下小猫,便身子一仰,两肘支在身后撑住身子,望着天光湛明,闲然一叹,几分戏谑拂上心头,便道:“小尘追这一去少说也得大半年,这京城里没有他给我消遣,当真是要闷死我了。” 舒凌坐在庭院的石桌前,闻言一笑,便问:“原来尘追这么有意思吗?” “那可不……”司徒诚坐直身来,“要说这世上的人呐,多半浊杂如洪流,善如伪貌,恶倒是真切,就我活至今日这点阅历,还真没见过能跟小尘追相提并论的清流。” 舒凌淡笑不语,侧撑住脑袋静静听着他说。 然而司徒诚的神色却稍稍沉了些,“可惜呐,这世上复杂的太多了,活到头来,有几人还能维持赤子初心……”他此言叹罢,转眼又是一个笑貌,“别说我还有点担心小尘追这次出去会不会踩坑。” “不是还有我跟着他吗?” “那不一样啊……”司徒诚笑色又渐渐黯了下去,却被他藏住了异样,转成了一种思忖似的神情,“我昨天还去庙里给小尘追求了一签呢。” “哈?” 司徒诚没心没肺的摆了摆手,“可不是我刻意求的,是昨天正好碰上一化缘的和尚,我跟他闲扯了几句,他就请我去庙里求支签。” 他有意减去了与和尚谈话详细。 “说什么‘远求必有得,近取必有舍,丹青莫问途,心诚见真言’——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玩意儿。”他自己这么戏侃了一句,便罢了这个话题,转眼笑嘻嘻的瞧着璃月,顺便往她脸上逗了一下,“月丫头,是不是很想跟你尘追哥哥出去啊?” 舒凌微微品出了他话里的几分别意,却没多言,只泊然一笑,没入了自己的思虑。 —— 午时一刻,易尘追终于回了帅府,却还没迈进院门就先听了司徒诚的嗓音。 “不对不对,听我的,走这里……” “观棋不语真君子……”舒凌无奈道。 易尘追一步进院,却见璃月与舒凌对桌博弈,倒是司徒诚坐在两人中间的位置时不时插两句嘴。 怎么会是这情景…… 易尘追在门边愣了一愣,那两人没反应,璃月却敏锐的察觉了他的动静,立马就离了棋局跑到他面前抬眼瞧着他。 易尘追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便对着那两人笑道:“凌叔难得也有下棋的雅兴啊?” “我哪有这闲情,还不都是为了陪你这位上宾。”说着,舒凌便起身,顺便伸了个懒腰,“你来了就好,赶紧接下这尊大佛吧。” 司徒诚戏笑着接下了话茬:“我这尊大佛可不是接就接得住的,得请!” “行,”舒凌笑着,“少爷你来请吧。” 易尘追温笑在一旁,真没乱明白的他们到底哪根筋被挑疯了。 舒凌迈步出院,到了易尘追身边习惯性的拍了一下他的肩。 “诚兄今日怎么有空来?” “明天我要出城办点事,赶不及给你送行,就趁着今天休沐,提前来跟你道个别。” 易尘追在桌旁坐下,璃月很自然的便坐在他腿上,一如她怀里的那只小猫一般,静默着乖乖听他们讲话。 “又不是要去多久,有必要这么郑重吗?”易尘追笑问。 “诶……”司徒诚摇了摇手指,意味深长道:“当然得郑重,这可是咱们尘追少爷头一次出栏的任务,可不得庆祝一下。” 易尘追忍俊不禁,“你把我当什么了?” 这回却是司徒诚笑着稍回了正色,浅叹道:“哥哥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别人家的孩子出栏都得有个历练过渡的过程,你可好,直接一步登天,挑了整个大梁……” 他的话没有说完——若非元帅突然遭此横劫,尘追也不至于如此着急的被赶鸭子上架。 诚然易尘追强撑了一面平稳,实际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他根本不知道作为一个使者当如何把握外交之度,更不清楚那据说凶险的明月之地里到底潜藏着怎样未知的凶险…… “不过你也不必忐忑不安,”司徒诚眼底拂过一丝柔和,撇去常有的慵懒,即是一番沉稳,“你可是元帅养大的,外表谦和如水,实际怎么可能真的像绵羊呢?再说了,教你的老师可是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儒,昔年也是一位出色的说客,他老人家把你看作了爱徒,连陆兄都羡慕,你可不能妄自菲薄,违了张先生的心意。” 易尘追可没想到司徒诚会突然这么安慰他,一时竟有些惊愕,莫名还有几分受宠若惊。 “元帅倒了大黎不能倒,现在大家需要一个可靠的支柱——你可不能倒。” 这一言便如一只拨云见雾的手,清开了徘徊在易尘追心头的层层迷雾阴霾,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此番真正的使命—— 这绝不是赶鸭子上架,也不是别无可选,而正是他一直以来守护他义父的心愿。 也正因君寒目前的情况他已无可奈何,所以才更不能沉湎在担心忧虑之中,比起惶恐,他更该做的是担起他义父所承担的重任,即使力量尚有不足,也应当尽全力撑住这一片他义父血战倥偬换来的和平。 “我明白。”千思万绪尽绕了一番后,终于也只汇成了这简单一句。 —— 次日一早,前往西域的队伍便出了西城门,随行了一位逐月的使者,缓缓驶离了城墙卫兵的视线。 城墙已几乎没入地平,只还隐约见得到墙垛的片许轮廓。 易尘追回头遥遥远望黎州,难以再见城影,却是那座象征了中原的九鼎山还有一峰山尖出挑。 “舍不得?”舒凌笑问。 易尘追回过眼来,意味莫深的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却道:“黎州和东瑜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昔年也时常在这两者之间往返,却从未有过类似‘不舍’的情绪。” 闻言,舒凌也叹,“这次的意义与以往自然不同,或许冥冥之中也有几分前途未卜的意味……”话至一半,舒凌又偷偷瞟了一眼他的神色。 那忧沉的神色显然是在牵挂“生死未卜”的君寒。 说真的,舒凌真想看看君寒得知易尘追如此牵挂他时的表情。 “你放心,元帅不会有事,我以人格担保。”舒凌如此说,带起唇角一抹笑色,倒真让易尘追心下舒畅了几分。 “前面有人。”璃影突然开口,易尘追稍稍一愕,便转眼瞧去。 那人在前方路边的亭子里,正是张先生与他的侍童。 “老师?” 舒凌伸手过来牵住易尘追的马缰,道:“张先生是来为你送行的,快过去吧。” “嗯。” 今日张先生终于多加了衣裳,立在亭中,手里还捻了一根坠着花苞的梅枝。 易尘追快步登进亭里。 “天气寒凉,老师在这等很久了吗?” “既是为爱徒送行,何须吝于等候。” 此言顿令易尘追受宠若惊,这少年突然愣了一下,挠着脑袋,怪不好意思道:“也来我还算是老师的爱徒啊……” 张先生似是忍俊不禁,便摇头一笑,递出了手中梅枝,道:“本当赠你柳枝,可眼下这时节横竖也只有枯柳,亡枝败意,倒还不如这争先结苞的梅枝应景。” 易尘追双手接过梅枝,一错余光蓦见亭外纷过雪花。 张先生亦望着亭外,瞧那稀落飞雪,浅然一叹,道:“看来这风雪终归还是早到了……” 第六十八章 候雪楼 北方的大雪素来凛冽,气势虽磅礴,却空阔的凄然。 尤其在出了寒铁关之后,所见的便是冰封的境界,即使还不及冰裂谷险峻,也足够苦寒了。 却无论多凛冽的风雪,似乎都无法侵入君寒的骨子,任这境外的白毛风再凶残,君寒仍能在厚雪苍茫里走出一如既往的挺拔。 衣袍在大风狂雪里被刮得猎猎作响,他在界碑前稍稍顿步,顺手拾了碑顶一把寒絮白雪,握在掌心,捏揉散碎。 的确不是错觉,这里的雪越来越冷了。 其实也不光是这里的雪。 北境渐而失控的东西将寒意倾入了南方,已在失衡的边缘。 君寒将披风的帽兜戴上,继续前行。 由此北去,走的是昔年北山国的路径,即使过了这将近五十年,此处的凛冽仍不是凡人能接近的,虽凶险,却恰可避开素与中原不合的游牧民族,倒也方便。 若记得不错的话,渡过前方一池不结冰的寒泊,就在对岸种着枯梅的院里有一间北境里的雪灵开的酒馆,也作客栈,名为候雪楼,方圆百里,就此一家。 做妖的,别的没有,寿命倒是一绝,就是待在边缘,也能一览红尘沧桑轮转。 凡人多爱增添阅历,因为人的寿命横竖不过短短数十年,妖却不同,凡得道者少说也是百年起步。活得越久,看的变迁越多,看的越多,面上瞧来便越是淡泊,实际却已空伤,轻易不敢回望往昔记忆,稍作沉想,便是一腔苦涩。 时间未必能抹淡一切,若太久,甘也作苦。 风雪里的这间酒馆比冰裂谷另一头的那家要久得多了,早在北山君初涉凡世时,它便座在这里了。 这家酒馆的老板昔年是为了追随北山君才选择留在这中原与北境的边界,而如今,他也不知道为何在此了。 也许是因为在这里看了太多事物,也见了足够跌宕的沉沦起伏,仿佛也见证了一番轮回更替,终于也牵起了心底几分念旧之心。 今年的风雪来的很早,门前院里的枯梅沾了自北境而来的寒息,也早早坠出了花苞,再吹两日寒风,大概就能开花了。 这间酒馆在这风雪里蹲了两百来年,北山国还存在时倒是时常宾客满堂,如今风雨轮罢,早已空落得只剩掌柜一人了。 雪灵只在北境有,依雪而生,凭雪而存,除雪以外别无他求,故而这间酒馆孤零零的待了这五十年也不见颓败。 屋外门头挂了一只冰铃,迎着寒雪里的大风飘摇叮咚,独守酒馆的雪灵一如既往的坐在临窗的桌前,望着白雪发怔。 门外“叮咚”一响,这回倒是门撞的。 许久没听这客来的声音了,雪灵一时还有些发蒙,似觉着是幻听。 直到真的有一个人影走到柜台前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来的客人掸了掸肩上落的白雪,揭了披风的帽兜,露出一头白发来。 “掌柜?”君寒转眼瞧向那扇大开漏着风雪的窗,无误的瞥住了窗下坐的那人。 雪灵又怔了一怔,才起身走了过来。 “许久不见。” 君寒勾了一抹淡笑,嗟叹着,道:“久吗?” 雪灵那张冰白的脸上也勾了一抹笑色,“挺久了。” 君寒上一次来,大概是三十来年前吧。 “就你一个人?”雪灵又问。 君寒轻笑着,往桌上搁了一枚冰蓝如泉絮的灵珠,道:“此处偏远也没有人迹,钱财之物你大概用不上。” 雪灵没急着接那灵珠,却是先推过去了一枚纹符模样的钥匙,“还是那间屋子。” 君寒取了钥匙,便转身绕上了楼梯。 “久行至此,总得补充点体力,你想要什么?” 君寒没停步,“随意。” 这纹符的钥匙所开的门后却是一个冰窖似的屋子。 这屋里藏蕴的便是望幽渊的灵息。 早在君寒刚刚逃离巽天之时,他便在这屋里待过一次,当时若非这透肤刺骨的寒息,他恐怕也的确活不到今日。 而这屋子最初却是给他父亲北山君备的。 只因北山君生于望幽渊,通身冰泉之息凛冽,也纯然。纯粹的力量很强大,但适应性很弱,故而北山君总要定期来这冰窖屋里调整灵息。 也许多年没用过了,凡间没了北山君的气息,此处的灵蕴便只有靠雪灵独自支撑,时间越久,北山君留存的灵息越薄,他便越是局促,到了如今,几乎不能迈出门槛。 君寒解了身上色泽沉闷的披风,淡淡扫了满屋苦寒的摆设,便躺在冰榻上。 眼中所见冰雾絮絮,此间寒意更胜屋外冰雪,君寒其实也并不喜欢这样冷飕飕的感觉,更摸不明白他爹怎么就有这爱好。 “少君?”雪灵在外敲门。 君寒正闭目养神,“进来。” 雪灵拎了一个冰琢的酒坛子,入屋,便给君寒斟酒。 “此酒是用我的灵力酿成的,对你有益。” 君寒坐起身,从他手里接过了这杯比雪还凉的酒液,晃了晃,眼底映着杯中光影流转,稍有所思,道:“你把我当成他了?” 雪灵未置可否,手里仍捧着那晶莹剔透的酒坛,“你的灵力到底袭承于他,对他有用的东西对你也有用。” 君寒一笑,饮了碗中醇液,入口有如冰水一般刺寒,片刻方觉醇香温润,如清泉载着香氛过喉。 饮了此酒,他体内的灵力镇住了一腔躁乱,竟渐渐沉入了平静。 这种平静君寒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雪灵瞧着他右手食指的指环,眼神稍黯,则问:“你一直戴着这个?” 君寒也扫了一眼这枚指环,“嗯。” 雪灵又给他斟了一杯,“这么难控制?” 君寒稍有疲色的勾了个笑容,叹道:“不难,只是想省点力罢了。” 雪灵将酒坛搁在一边,指尖绕虚一转,拔地起了一个冰墩,正在榻旁,他敛袍而坐,摆出与君寒促膝长谈的意思。 “我记得你上次从北境出来时,的确怀了满腔愤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吧?” 君寒又饮了杯中酒,“若非迫不得已,我的确不想回去。” 这回,雪灵的脸色沉住了,“这次的事很麻烦吗?” 君寒搁下酒杯,倚坐着,难得往眉梢挂了一分心中真实的意色,却是黯愁,然而纠来纠去,又不知具体愁的是什么。 “你累了。”雪灵没等他答。 君寒笑得勉强,“我同样也是个活物,偶尔疲劳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雪灵稍顿了片刻,垂下眼去,透过冰洁的地面望去了悠远的过往,“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便是在孤月台上……” “我与他不同。”君寒没有等他说完。 “自然不同。” 君寒阖眼一笑,果真有几分倦意袭上。 雪灵起身,一手轻按在他额上。 君寒又睁眼,长睫在珀色瞳里盖了一分迷蒙雾色。 雪灵瞧了他许久,瞧得是他的眼,凝望的却是另一个人。 “好好休息。” 君寒闭上眼,没再讲话。 耳畔传来雪灵出屋关门的声响,这冰窖里终于落回了沉稳的寂静。 困意终于可以毫无阻隔的涌上脑际,方饮的那冰酒也在他体内温温流转起来,脱去了初入口时的刺凉,倒是暖柔得舒适了。 不知多时,他终于沉沉睡去。 也有许多年没能睡得这般安稳了。 奈何在寒冷的境地中总易生梦,君寒这一睡去,一个不留神便又忆起了一桩久远之事。 许也是受了这冰雪的牵引。 在他初离巽天的第一年,仙门百家就跟见了野兔的猎犬似的,通缉令撒了满天,就是寻常江湖人也想提他的人头去向仙门讨一杯羹。 就算是罪大恶极的天煞孤星,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也无奈,谁让他父亲偏偏就是那个让人怕到了骨子里的北山天狼妖君…… 君寒一边躲避仙门的追杀,一边在各地的鬼市中经受着妖魔的摧残,若非始终咬着牙拽着一丝执念,大概早在那时,君寒就该一命归西了。 当时的中原沦为了君寒的地狱,君寒只能想方设法的往北走,揣着渺茫的希望搏一线生机。 却也着实不容易。 君寒一路藏身山林黑市,却没料到居然有个揣着“弃暗投明”意志的妖出卖了他的下落。 那时已在北境边缘,仙门的追兵铺天盖地的压近边界,恰逢满天飞雪,天色昏沉时瞧那群仙剑影,竟也有了地狱魔兵的意味。 就算是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总会有绝望之时。 君寒被他们追打了一路,遍体鳞伤的落在冰原中,视线模糊,不论看哪个方向都蒙着一层薄雾。 他周身血液应着风雪逐而冰凉,模糊里已见仙门在半空布起了绝杀剑阵。 他们找不到他的具体影踪也无暇在这事上多费功夫,索性便来个一网打尽,盖了这方圆几里,横竖也能捞着他。 这种情况,不论是谁都实在很难保持坚定的生存欲望。 君寒也认命了——反正仙门就是他的死劫,躲得过今日也避不过往后,只要他还活着,仙门就不会罢休。 换句话说,只要还有仙门,他就无法在这世上存活。 漫天的杀意呼之欲出,君寒沉沉闭上眼,静默的等候死亡最终到来。 “允泽君!” 突有一声乍入了君寒耳中,他下意识睁眼,恰好见了一抹黑影御剑从他上方掠过。 遍览整个中原的仙门,只有崆峒会着黑衣。 那人却是易远光,但他却像没有察觉君寒的存在一般,只御着剑轻飘飘的从君寒藏身的冰岩上方行过。 但他御剑的位置很低。 君寒瞧着他的背影,不禁想笑——这个二货难道非得等他自己喊一声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吗? 却想着,一张灵丝构就的灵符便架在风雪中悠悠飘进君寒怀里。 这是…… 君寒正疑,身子忽地一落,眼前瞬间飞花万旋,一阵眩晕过去,他的神识也就被搅没了。 易远光迷迷糊糊的乱转了个方向才被李寒笙逮着又飘了上去。 “你乱跑什么?”李寒笙拎着他的耳朵咆哮。 “我走错方向了……”易远光委屈道。 “这种时候你可别掉链子。” “明白明白……”易远光连连点头应着,将李寒笙拎着他耳朵的手轻轻握下,另一手则划出一道灵刃,劈空斩下了启阵一击。 第六十九章 一梦往昔 当君寒再次醒来时,入眼的就是易远光那张脸。 “……” “君公子?”易远光这个瞎子,似乎没有察觉君寒已经睁眼,便又往他脸上轻轻拍了一把,“你醒了吗?” “……嗯。” 如此,易远光方才收回手去,他后背对着一面冰壁,似乎在一个冰窖里? 然而这冰窖却别致得有些过火了,以寒冰雕琢的摆设晶莹更胜玉件,虽有些晃眼,却也算赏心悦目。 君寒坐起身来,易远光便往他面前递了个碗,“掌柜说这酒有助于你的伤势。” 君寒垂眼,没讲话—— 空碗…… 易远光就两手捧着碗,笑呵呵的等了好一会儿。 君寒又抬眼打量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若不是个瞎子,那眼睛得有多可怕…… “空的……”良久,君寒才点破了真相。 “诶?”易远光愣了一下,旋即便一敲脑袋,笑道:“哎呀,刚刚见你有醒转的迹象便叫了你好久,竟忘了斟酒。”说着,他的手便摸摸索索的在一旁的矮案上找那坛子酒。 这家伙到底是真迷糊还是假迷糊? 明明能在群仙的罗网之下轻而易举的找到苍茫冰雪中君寒的一抹渺影,却怎么也摸不到就搁在面前不过咫尺之距的酒坛子。 君寒似叹的吹了口气,也没吭声,直接伸手抄过了整坛酒,仰头便饮。 跟冰水似的…… 等他豪饮完一口,那二货还在摸索…… “为什么救我?” 易远光手上动作一顿,浅笑,道:“君公子并没有必死之罪,仙门如此,确是过了。” “但除掉我,不是更安全吗?” 易远光收回手来,面上笑容温润,正对着君寒,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非人之道,非妖之道,乃是众生之道。凡是生存于这世上的生灵,都有他活下去的意义。” 君寒当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此言道得温润,也平缓,却不知为何,一传入君寒耳中,便如利箭一般,瞬间刺穿了他的心扉。 以致他冰凉了多年的心忽而涌起了鲜血的温热。 温得他眼眶乍然一湿,将要落珠,却被他强硬的收了回去。 那迷糊鬼却又摸索起来了,一边摸还一边嘀咕:“哪去了……你醒了得赶紧缓和一下伤势……怎么找不到呢?” “在我这。”君寒平漠道。 “哦,”易远光便收回手来,戏笑着责道:“君公子真是坏心眼,早拿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一通好找。”这番话才落,他的语气转而又关切起来了:“虽然有益于伤势,但毕竟是酒,可别喝太多。” “嗯……” —— 当时若非他,君寒大概早就被仙门除掉了吧…… —— 梦里的景象总是飘忽不定,此间不见有结,画面却已神不知鬼不觉的转成了铁麟军围攻崆峒时的情景。 当时正值初冬,才降了第一场雪,空气并不十分凛冽,薄雪却凉入心扉。 易远光仍旧是那般黑衣,缚眼的也是一如既往的白绫,他独身站在崆峒山可通门派后门的小道上,背临着一座六棱小亭。 当时铁麟军驻扎在山下,君寒独身登上山来与他在亭中会面。 他笑容如旧,却似破碎的镜影,再无法坠出昔年那温暖入心的意味。 “我不想杀你,所以你只要交出鬼星之魂,遣散崆峒,我自可为你安排去处。”君寒一入亭便免了繁文缛节,直奔主题。 易远光倚柱而立,微微仰着脸,若无白绫遮挡的话,他大概在望天。 “多谢君公子好意……”他如此说,便拒绝了。 君寒站在亭沿,长剑杵地,两手便搭在剑柄上,“你应该明白,出了这种事,崆峒的门楣已经保不住了。” “我知道。” 亭外又纷起了零落的小雪,续上了昨夜初淀的一层浅白,又将漫山之景绘得更薄凉了些。 “除崆峒之外,另外六家也在做这事吧?” “巽天并没有动过鬼星,而另外五家也只是在琢磨,只有我把鬼星放在人身上。” 君寒听他如此为其余六门开脱,觉着有些好笑,便道:“事到如今,你不想着顾全自己,竟还有心情为他人开脱——还真是没变。” 他闻言,便稍稍敛首,又勾了抹轻薄浅暖的笑意,“让君公子见笑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习惯这么称呼你,你不介意吧?” “你随意。” “君公子也还是很温柔呐……” “……”君寒沉下一口气,又再度放缓了语气,道:“我记得你不是能轻视生命的人,只要你接受我给你的条件,我可以保全崆峒的弟子。” 易远光沉默了片刻,笑意愈发零碎,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这世上所有生灵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有意义就有价值,所以,他们也该偿起自己的代价……” 君寒唇下一凝,压着剑柄的手不禁一攥,“只要活着,往后自然有办法弥补——你要知道,现在这个机会,我只给得了一次。” 易远光笑着一叹,抬手,接了一片雪瓣,转眼便化成了一滴冰露。 “有劳君公子在得知崆峒事发的第一时间便出兵于此,这样暂时截住天下的流言也并不容易吧?” 趁仙门留在世人心中的温度尚存、趁着事态尚未完全恶化,及时斩断这条孽债,即使保不住崆峒的门楣也还能保住易远光这个人——可这样的机会渺如缝罅隙,一旦天下人开始胆怯,这事就很难挽回了。 君寒无奈一叹,“你当真毫无生意吗?” 易远光收回手来,“君公子的好意,我……接不了。”如此言罢,他便转身郑重地向君寒拱手一礼,“这世上本无是非,却因有‘规矩’才能正定天下的墨绳。如今我已一败涂地,于情于理,都没有苟的必要。元帅既已下了讨伐的命令,就将这血,洒入世人眼中吧。” 君寒愕住了。 易远光再一礼,旋即便转身离去。 昔年君寒在冰雪中的绝望是否也攀到了易远光身上? 君寒心中仍有不甘,蓦然揣了一股横气在心坎。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易远光闻言顿步,未回头,道:“夙愿。”他又落寒一叹,略有怅然,“如今夙愿不得,也不该再有怨悔——且凭天命吧。” 那黑影又一次在君寒的视线中披风雪而去。 崆峒的雪不及北境的三分之一,衬出的凄寒却较之更甚。 至少第一次,他离去时带的仍是一身明春暖意。 —— 一梦乍了,君寒旋即便睁开眼来,满眼冰洁,身旁亦摆着那坛酒,却没有那个二货在他边上摸坛子。 他恍惚了一下,坐起身来,下意识又抄起那酒坛子,递到嘴边,却顿了一下。 —— “我,会记得你的恩情。”那时君寒饮了半坛酒,一叹,如此说。 能让这头狼说出感谢记恩的话还真是不容易。 易远光却淡笑着,良久,似才后知后觉道:“我只是循道而行罢了……”他说到这时,笑意落了几分,“比起这个,我倒更期望君公子能了然此世之道。”说罢,他又笑了笑,将腰间佩剑取下,递到君寒面前,“北境之外凶险难料,此剑你拿去防身。” 君寒愕了一下,并未接剑,却别过脸去,“仙门之人素来珍视佩剑,你不必如此。” 易远光却笑着将剑搁在了榻沿,“这些器物终究为人所用罢了,再珍贵的物件也只是道具而已——现在你比我更需要它,所以它在你手里才更有价值。” “……”君寒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松口了:“我回来就把它还你。” 易远光笑而未语。 易远光的佩剑名曰“惊爻”,乃是崆峒传世名剑,它在易远光手里素可发挥无与伦比的力量。 当时君寒无法理解易远光为什么可以如此轻而易举的将“惊爻”割舍,如今思来,那个人大概的确从心里就没有在意过这些东西。 崆峒“仙门之盾”的这个名号似乎也是从易远光开始的,崆峒的黑衣永远挡在群仙之前,这柄惊爻也曾无数次从血海深涯中捞回无数剑仙。 却终究也泯灭在了滚滚红尘之中。 那日长亭一叙后,不过两日,崆峒便倾覆在了一场赤莲业火之中。 那是君寒第一次正面迎对真正的鬼星之力。 当时的易远光似乎是失控了,那赤烈如血的凤火便从他身中迸出,既阻隔了铁麟军的玄骑,也将整个崆峒付之一炬。 大概那时起,君寒就明白“鬼星”是很可怕的力量。 可怕也强大,因那血染般的烈焰里仿佛也潜藏着毁天灭地的强威。 —— 次日一早,雪灵又在酒馆的冰铃下目送君寒只身在大雪中远去,身后所余的一路脚印转瞬便被大雪所覆,不复痕迹。 望着君寒独身远去的背影,他的脑海里蓦然又忆起了另一抹玄黑如夜却淡世出尘的身影。 三十多年前,君寒第一次来到这个早在他父亲初入世时就存在的酒馆,却是被一个仙门人带来的。 当时君寒一身挂彩、血色斑驳,那着黑衣的仙门人便背着君寒从霜天雪地里走来,眼上还缚着根比雪还白的素绫。 那黑衣的仙门人诧异的察觉了这间孤立风雪的酒馆,雪灵亦诧异的大远便瞧见了他。 自从北山君故去后,这方圆百里就再没人踏足过。 凡人凡妖不来踏足,仙门更是拒之千里。 结果当时那个黑衣仙门人却是为了带君寒躲避仙门的追杀而涉险进入了此番禁地。 询其去向,那黑衣人也没什么头绪,只是揣摩,以君寒的身份暂时无法在人间立足,大概回到北境会稍好些吧。 雪灵实在很感谢他能护住北山君唯一的余脉。 —— 奈何雪灵被困足在这冰雪中,一直到了今日也只见过他那么一次。 雪灵仰脸,瞧了那一如既往浑絮的雪天,一叹,暗思—— 世事无常、红尘百态,这短短几十年间,人间大概也已翻覆了几遭,却不知,那位格外和善的故人如今可还安好? 第七十章 天狼星(一) 天地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而后又有五行。 自五行现世开始,所谓的神明也就出现了。 凡神明必有信徒,除了寻常庇护的凡人以外,还有专属于神明的、世代继承神明祝力的神徒。 世人只知神明之力可为红尘中的生灵带来恩赐与庇护,却不知即使是取源于天地的神明也有倾覆的一日。 正是所谓物极必反,在到达极限之前,凡人的愿力与神明的灵力相辅相成,可一旦越过极限,凡人的愿力便会毁灭神明,然而即使神明的灵元破损,那取源于天地的灵力却不会消失,但凭此再生的,就说不定是什么玩意儿了。 此说传得过于久远,且原本也只是凡尘中占据少数的神徒有资格知道的神之秘史,故此也没什么史料记载,也就难怪世人多不知神明的这个致命弱点。 于是,五行化身的神明终于也栽在了红尘,却身死难息,逐渐成了麻烦的东西。 可凡人不知此中缘由,于是便杜撰了所谓“天罚”,以越矩之名,埋盖了事实,却杜撰了为人所信的史实。 真正的神明早已泯灭无几,这世上留存的至多是残念。 却就是这点残念也足够人受的了。 “神明早已不复存在,为什么我们还要守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霜天雪地里北风萧瑟,一个少年的呼唤即刻便被抹去,了然无踪,然而站在他对面的人却在话语刚出口时就趁着新鲜听了个真切。 于是“啪”的一声,一个大耳刮子直接将那少年扇倒在雪地里。 “魂亡意不灭,意消念不毁,亡去的只是名为‘神明’的躯壳,留存于世的却是猛兽洪涛。你身具祝力,守护就是你的使命,若不愿担起此责,自可去寻解脱,无需在此大放妄言,坏人心情!” 那人投完了一嘴刀子便兀自转身离去,果真不管这个少年衣着单薄的倒在冰天雪地里。 这个地方冷的让人厌恶,这里的人却比这地方还冷…… 少年如此想,眼中滚起一阵烫热,温泪坠出眼眶,转眼就被寒风侵凉。 他坐起身来,冰雪拂去了他脸颊的火辣,那个人影也消失不见,连一点痕迹都被埋没了。 此地只有少年孤零零的一人,以及斜钉在雪地里的一柄霜铸之剑。 他愤然起身,燃了一身邪火蓦地炸了一身滚血,于是剑也不提,转身便朝着那峰岭入霄、自古被奉为必死禁地的望幽渊奔去。 望幽渊的险绝非空穴来风,待身入其中时便可知,此地事实竟比传说还来得夸张。 望幽渊深里是什么样其实从来也没人见过,所有文字能记载的也只有外围——然而就是记载摸索个外围,每年都要折在里头不少人。 反正这少年今天也得了个“自寻解脱”的许可令,既无人在意他的性命,那他去不去这鬼地方谁管得着! 活在这冰天雪地里也是折磨,出去也只能被凤火攻体而亡——什么都不能追求、什么都不能憧憬,甚至连抱怨也不行,这样的生命到底有什么必要存在于世! 他的愤怨持续了一路,也支撑他在望幽渊的范围里走了五百步。 第五百零一步就趴了…… 这鬼地方果然比地狱还来得可怕。 据说,此地是水神玄冥的终了之地,沉淀着天下至寒之力,以及神明毁亡时爆发的所有痛苦怨念——故而可怕。 明明周遭也是一如外界的霜白冰雪,却沉着比深渊还幽深的黑暗,脚下的冰面倒映着无尽漆黑,行走其上,宛如步履无底暗渊的薄冰之上,时刻都挥扬着死亡的威胁。 守渊人素来习惯冰天雪地,即使是这样常人难以耐受的寒冷于他们而言也不过习以为常,故此能在天寒地冻里衣着单薄而无性命之虞。 可此地的寒却侵入了少年的五脏骨髓,他趴冰面上,神识明晰的感觉着自己的周身血液逐渐冻凝。 寒冷从未如此深邃的占据过他的身体,从发肤到四肢,再从四肢到躯干,最后浸入骨血体脉,将五脏六腑缓缓凝冻成冰。 原来死在望幽渊的人都是这么被冻死的么…… 他的视线低矮的扫视四周,沉沉深暗里,有时可见栩栩如生的人样冰雕。 原来如此…… 他视线渐渐模糊,终于连抬眼的力气都没了。 身体仿佛已经冻住了…… 这样死了,也好…… 他如此想时,蓦然瞥见冰面倒映的一抹洁白。 心底突然冒了一股好奇心,想看看这白影是什么。 于是他又挣扎着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抬高视线。 却见一头通体银白的狼从黑暗里走出,沉着一双璀璨狼眸,宛如天外尤物。 狼? 这地方连蟑螂都过不活,怎么会有狼? 他疑着,再定睛,狼影不见了。 果然是幻影…… 他失落且平静的落下眼来,感到有薄霜自颈根攀上脸颊,也如所料的,肢体早就不得动弹也没知觉了。 其实这样死的也还算安稳…… “还活着吗?”空阔里,他耳畔却突然泛起这一声沉问。 哈?! 他仅存知觉的下巴突然被人捏起,紧接着,霜封乍退,原本已经逐渐陷入安详的躯体蓦地惊醒了。 “喂,还活着就别装睡。”说话这人将他的脸抬起,他顺应着睁开眼来,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乍觉惊魂。 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一身白衣也能穿出几分妖冶,散披一头霜染月浸的白发,那脸如玉琢冰雕,眉宇藏蕴英气,锋锐不露,堪似世之绝色。 少年看着他发蒙,心想:怎的连索魂的鬼都能长成这般惑人,阎王爷是怕魂见了丑鬼不敢归阴吗? 那白发人却打量了少年良久,终于轻轻俯下身,凑近他的脸颊,嗅了嗅,终于平然的肯定道:“还活着。” 都睁眼了还有疑问吗! “你是谁?”少年问,那人却没搭理,兀自将他往肩上一甩,起身扛着便走。 “喂!我问你话呢!”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还嚷得起来。 “闭嘴,吵死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 “我不认路。” 答非所问…… 这人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他不认路,于是定下步,偏头,问:“往哪走?” “……”少年趴在他肩上脑袋一垂,“你要去哪?” “出去。” “前面五百步就是出口。”答罢,他又怅然道:“好了,把我放下让我在这等死吧。” “凡人流行这个?” “……” 那人没搭理他后头那莫名其妙的请求,四下扫视了一番,自言道:“唔,五百步?我绕了半个月,走了应该不止五百步……” 这少年突然忍无可忍的惊叫道:“半个月?五百步你绕了半个月?你他娘怎么做到的!” 那人被他嚷的耳膜震痛,于是偏了偏头,“凡人说话都喜欢靠吼吗?” “凡人来凡人去的,你不是人啊!” 也许还真不是…… “应该不是……” “……”少年又泄气似的耷拉下去。 娘诶,这到底是什么时运?自己认命找个了断都能碰上这么一朵绝世奇葩…… 然后,少年终于还是被这朵旷世奇葩给带出了望幽渊。 —— 今日的雪下得一如那天,白毛纷飞、寒风凛冽,乍然一梦醒来,有些恍惚,一时竟没能辨清这风雪究竟是梦中旧忆还是现实苦寒。 他睁眼,望幽渊的绝岭高峰倒映在瞳仁里,巍峨而凌锐。 他盘坐在雪地里,身旁立着那柄霜剑,身后传来一片喧闹,镇里大概出事了,人声被风雪掩埋,唯有寒山镇里特制的冰钟其声可乘风传至此。 冰裂谷已经被大雪藏封了半月有余,想不到在这般危险的时节里,竟还有人敢冒险来北境。 他起身,顺手拎起身边长剑,折身往回走去。 远见镇里迸起一道湛光,激得飞雪狂舞,耳畔猎猎呼啸,狂雪卷成了旋风,袭过镇里,摧枯拉朽。 他从另一扇门踏入镇子,镇里主街一道贯通,站在此方尽头便可直望对面大门。 镇子不高的冰砌城门下款款走来一个漠冷的身影,任披风衣袍在狂风里乱舞,那人的身影仍如金石一般岿然不动。 “快拦住他!” 他一人逼近,顿时显得满镇反抗皆为不自量力。 君寒也大老远的瞧见了那个瞧来挺眼熟的身影,于是浅然一笑,掀下披风帽兜,任一头雪白长发迎风翩然。 他仍定定站在原地,瞧着君寒缓行而来,竟是被愕了魂一般的惊愕。 就这一瞬,眼前这个身影便与昔年那自无尽深渊中走出的白衣重合在了一起,如旧的白发、如往昔的凌厉强大,却是不同的陌生冰冷。 君寒完全无视了周遭杂七杂八的根本没法近身的阻力,漫不经心的抬了手,掌心收聚了一枚雾絮灵团,转眼,那气势汹汹的旋风便拢成了一抔轻雪,只在掌中一捏,便化为了乌有。 收住风势,君寒也正好走到那人面前,止步,追击了他一路的霜剑终于逼了他一圈,杀气腾腾、冷利非常。 “许久不见,”君寒分毫不在意那些距他身不过寸毫的剑刃,扫了眼前这人一眼,指梢轻轻点了点额角,思忖了片刻,“你叫寒山寂是吧?” 第七十一章 天狼星(二) 北境里望幽渊外的寒山镇是如今仅存的神徒聚集之地,也可说,这里所聚集的是世上最后的神徒。 “把剑放下。”寒山寂沉声吩咐。 那执剑的都是些少年人,血气方刚,见了外敌便不肯罢休,便没有立刻照办。 “可是……” “放下!”寒山寂重复了一遍。 无奈,那群少年只能不甘的收起锋刃。 君寒却在此时略略扫了那群少年人一眼,轻笑,道:“又新出了一辈吗?”浅问罢,他又收眼瞧住寒山寂,言中淡有讽意:“你们这孽债还真是不死不休呐。” “你——”旁边有个少年气不过,却只噎了一个字就被寒山寂抬手止住了后辞。 寒山寂沉叹了一口气,“前辈的恩怨与这些孩子无关,你若有恨,冲我来便是。”他的声音沉哑,君寒听罢,漠然一勾唇角,掸了掸袖口粘的几片薄雪。 “你凭什么认为我是来寻仇的?” 寒山寂眸光一闪,旋即又暗了下去,“抱歉,昔年……只是我一人的意愿,与他们无关。” “真是迟钝。”君寒白了他一眼,“果然人老了这脑子就迟钝了。” 寒山寂静静瞧着他。 身俱神明祝力的神徒寿命长远,且容颜不老,说是凡仙也不为过。 故而寒山寂随已活了两百来年,身体状况也已近垂暮,但容貌仍如青年。 “我不是来寻仇的。” 寒山寂沉默了片刻,终是一叹,“跟我来吧。” 这两人有头无尾的对话似乎莫名其妙的终了,边上围观的俱是一头雾水,那两人却各相会意的相伴进了大雪深处,朝着那险山走去。 许是为了应景,寒山寂在走回这条冰雪埋藏无影无踪的路时,脑海里又晃出了那抹白影。 —— 那朵旷世奇葩为了寻路把他从必死的深渊里扛了出来。 他犹记得,那家伙终于一步迈出望幽渊的阴影时,那一口气叹的无奈又艰难。 “终于出来了……”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顿了顿,“不知道。” “……”少年的寒山寂这一路为他吃的无语已经够多了,也稍稍习惯了这家伙的神奇。 “你放我下来吧。” 然后那人就像拎狗崽子似的把寒山寂放回了地上。 他却一步没站稳,又栽进了这白衣怀里,对方倒也没生气,却是挺有耐心的把他扶正。 “你气息不稳,被寒气侵蚀的有些过了,最好别逞强。” 寒山寂抬眼,对上他一双敛着轻霜的琥珀眸,突然怔了神,紧接着两眼一烫,“哇”的一声就嚎出来了。 “……”白衣愣住了。 这少年埋在他襟前死攥着他的领口嚎啕大哭,莫名其妙到以他的脑回路根本转不出端倪。 “……你干嘛?” “你不知道人哭是很正常的情绪吗!”寒山寂似恼羞的嚷道,哭嚎却仍在继续。 这一哭并非是因为那白衣的眼神柔溺到能触及人心的软痛,只是这家伙的确睁着一双纯净无澜的眼,应该是真的不通世事——这感觉就好比大老爷们儿偷偷抱着狗哭也并不会感到羞耻一样。 这家伙也的确完全不明白他哭泣的意义。 “为什么我不能离开这里……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如此冷漠?” 前一句的确是怨气,后一句也确实是对那个叫他自寻了断的人的失望。 “不知道……”那白衣很认真的答道。 “我不是在问你!二货!” “……”白衣纳闷,“这里还有别人吗?”说着,他果真四下张望了一番。 “…………” 输了,彻底输给这朵奇葩了…… —— “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放心。”寒山寂将君寒领进他独居的屋里。 此屋以寒冰砌就,剔透玲珑。 此处地势较高,可俯望整个寒山镇——满镇子冰砌霜垒的房屋,乍一眼瞧来,竟还有几分“水晶宫”的意味,却让苦寒打破了所有幻想。 “我来此只是想弄明白一些问题。” “鬼星吗?” “你知道,那就好办了。” 寒山寂瞧了他,目光缓缓落到他手上,“你被灼伤了?” “一点小意外。” 寒山寂朝他伸了手,“给我看看。” 君寒扯了手上的绷带,将伤痕展了过去。 仍如新伤一般。 “的确是鬼星。” 他看罢,君寒便收回手来,“所以你也派了守渊人前往中原?” “这件事必须得查清楚缘由。” “还有仙门人?” 闻此,寒山寂怔了一下,“那个孩子并非恶人,也看得出,他对仙门那桩惨事的确怀有歉疚之心。” 尽管那件事与他并无多少关联。 “比起那个仙门人,我更想知道,守渊人为什么能够离开北境?” “因为鬼星的封印之力变弱了。” “什么封印之力?” 寒山寂扯开领子,露出了肩上那凤火纹印,“你一早就知道的——这个就是鬼星给玄冥的封印,所以水神的神徒一旦离开北境,就会被凤火攻心而亡——但现在,这个封印的强度变弱了,所以我们即使走出灵渊境也不会有事。” 灵渊境就是北境守渊人能够安然活动的范围,在以往封印之力还很强的时候,他们哪怕只是踏出这个圈一步都会立刻化为雪地里的一抔死灰。 “为何减弱?” 此问,寒山寂只能摇头,“还不清楚,但,绝对不是鬼星的力量衰弱的缘故。” “也就是说,鬼星自己的力量并没有减弱?” “没错,”寒山寂轻轻抚了胸口,细细体会着埋在灵脉里的滚滚烈火,“在我们体内的鬼星之力一如当初。” “原来如此。” “其实四神之力原本就属五行之内,五行相克相生,彼此羁绊甚深,一方既动,剩下的……” “剩下的当然也会随之而动。”君寒敛眉一笑,“那望幽渊里的情况呢?” “如今,望幽渊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此言冷不防的挑动了君寒心底一根隐隐的细刺。 “你继承了你父亲的力量,而我们,终究也只能在边缘徘徊,虽然在这守了数千年,但望幽渊实际长什么样,我们的确,一无所知。” 君寒鼻息轻哼,笑得略有苦涩,微微转了目光,瞧住窗外的飞雪,叹然道:“他实际是什么样,我不也一无所知……” 那个似妖、似神又似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样的? 当那股令世人畏惧的力量真真切切的蛰伏在君寒体内时,他才骇然发现,原来北山君的存在根本无法以单一的名讳加以界定,即使是君寒自己,也说不清楚那股灵力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它仿佛超脱于世俗之外,无形中却又与这红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仿佛只是一抔纯净无暇的世外清泉,却又流淌着源远的淡哀,像是承载了无数落花凡情的涓涓溪流,却又蕴藏着狂浪洪流般的威力…… 因而这股力量也绝对不是水神玄冥原本的力量。 “而且你的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位神明的力量。” “什么?!”君寒惊而回眼。 “那力量并非是你天生带来的——你昔年是否遇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人?” 君寒这一生遇到的凡人凡妖太多了,一时间他也无从回忆。 但却清楚,寒山寂所说的“不寻常的人”在他的生命里应该不曾出现过。 毕竟他这一身实力从来不是靠旁人传授而得来的。 “没有。” 如此,寒山寂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君寒又将目光挪去了窗外,他身上的气息却引得寒山寂久久打量着他。 他有着与那人七八分相似的相貌和如出一辙的白发,但不同的是,那人身上从始至终的纯澈在君寒身上早已寻不见踪迹。 一样的琥珀眼里,北山君敛的是无暇,而君寒,却只有无尽的深沉,同样都淡泊了凡世种种,可君寒的眉眼里却总挂着一丝无奈。 故人之子突然引出了寒山寂早被冰雪封埋了许久的悲哀,一时间,那个人跃然于眼,却又悠远不可触,世间再寻不得如北山君一般的清泊的心境,即使是他的骨血也不能仿其一二。 念旧之情忽起,寒山寂稍稍垂下眼来,不由自主道:“从来没有人对你说过他真正的模样吧?” 君寒下意识挪眼瞧来,意味难察,也没讲话。 “如果,他还在世的话,也一定会很疼爱你吧……” “……” 君寒愕住了,仿佛突然被人往心扉里塞了一把火炭,滚灼着,拨乱了一腔心弦,他无法探知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但一股莫名的痛意瞬如星火燎原一般沿着血脉淌便了全身。 君寒一咬牙关,掷出几分火躁,面不改色的,重新转回脸去瞧着窗外。 可君寒却不想打断他—— 也的确是头一次听人这么提起他父亲。 “你要相信,你父母之间,并非像传闻那样毫无真情实意……你母亲……”他突然噎住了,似有几分更咽,“你母亲若非确有真情的话,也不会拼了命也要留住你……” 君寒仍旧没答话,望着窗外,心下一绞,却仍不动声色。 旁人都称其为北山君,却不知他的真名究竟为何。 实际上,他也的确没有名字,就如一枚天外的陨星一般,仿佛根本不是这凡间的事物。 第七十二章 天狼星(三) “喂,你叫什么名字?” 北山君盘坐在一峰冰崖上,身子挺拔如熬竹,白衣白发几乎与天地融为一色,一眼瞧来宛若谪仙。 “不知道。” 寒山寂无聊透顶的坐到他身边,没他姿势优雅,挂了一脸的苦怨,“你除了‘不知道’就不能回答点别的吗?” “我也不清楚。” “……” 寒山寂躺在雪地里,一条胳膊枕着脑袋,抬了右手展在眼前,天上明光自五指间洒入眼帘,明暗了然。 北山君却瞧着冰崖下那群执着霜剑勤勉训练的少年,又转眼瞧住他身边这个偷闲耍滑的家伙,便问:“你怎么不去跟他们一起练?” 寒山寂侧了个身,背对着那家伙,强憋着一腔幽怨,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北山君不解意的又往那方瞧去,“年纪都差不多大,你觉得自己很出挑吗?” 寒山寂蹭的坐起身来,揣了一腔邪火只当这家伙是刻意挖苦他,哪知回眼瞧去,对方竟果真是一脸真诚的疑惑。 “喂,你会不会说话啊?” 北山君蒙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样不算是说话吗?” “…………”寒山寂一肚子火气愣是被他给摁没了,垂头绵长一叹,又无奈似的摇着头。 北山君陷入了更深的疑惑——这样不算说话,那怎样才算? “是因为他们有的东西我没有,所以没法跟他们一起练……”寒山寂突然低落道,打断了北山君自己的琢磨。 “什么东西?” “灵力——水神的祝力。” “那是什么东西?” 寒山寂冷不防的又磕了一口气,两手搓了个雪团往崖下砸去,看着那分崩离析的绽雪,他才黯然的接上了话:“就是玄冥大人赐予神徒的特殊灵力——我却没有……” “哦……” 说起这事,寒山寂突然又冒起火来,愤愤抓碎了手里一个刚捏好的雪团,“可我明明也是神徒!结果没有祝力就算了,那该死的封印还不落……” 这事说来真是……气死人了。 “什么封印?” “一个不可以离开北境的诅咒。” “离开会怎样?” “会死……”这少年又黯然了,手里的一把碎雪也迎风而散。 北山君沉想了片刻,搜肠刮肚的终于找到了一句安慰语:“是挺倒霉的。” “……”寒山寂冷不丁的又被他这一句给噎了个半死,便僵着脖子恶狠狠的转眼瞧去,却见这货居然真心实意的淀了满眼同情之色。 “……你这样说话会气死人的……” 北山君挑眉一愣,“为什么?” 这个本也经世不深的少年实在没法跟他解释,便只能讳莫如深似的收回眼去,“你以后会知道的。” 北山君便又转回眼去,继续瞧着他的远景,忽而一问:“你想像他们一样吗?” 寒山寂故作毫不在意的仰身一倒,“谁稀罕……” 谁料这头白狼这会儿却有了察言观色的眼力,也不顾这少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直接就捅穿道:“口是心非。” 寒山寂背脊一僵,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没、有!” 北山君没再回应。 寒山寂仍沉在羞恼里,身子却蓦地轻起,虚虚浮浮的竟飘了起来。 “喂!”他惊慌的乱嚷着,眼神七上八下的乱瞟,终于瞥清是北山君搞的事。 “你干什么?” 北山君没有回答,只有掌心托着一股灵势,将寒山寂轻轻悠悠的悬到了半空。 “喂、喂、喂……再过去就到崖外了!” 然而北山君的确把他托到了崖外。 “你要做什么?”寒山寂惊呼着,平日里飞扬的棱刺登时荡然无存。 就这么空落落的悬在断崖口外,连一点依托都没有,论谁不得怂。 “你那天就是因为这个才想寻死?” 北山君此问无疑触及了寒山寂心里最不可为人知的隐秘,于是他羞恼着,便不假思索道:“才不是!” 北山君沉冷的眼眸里隐隐傍上一分笑色,似戏又雅,叫人分辨不出他的意图。 寒山寂在崖外挣扎了半天,终于被絮絮缠缠的灵丝浮站在悬空里,便见那灵蛇似的灵流缓缓缠身而走,隐隐的又有丝丝缕缕穿进了他的灵脉,他就跟个浸入了水中的木偶一般,无能为力的任着寒泉浸入体肤。 但那沁凉的灵流却毫无锐利之感,入得体肤也似涓涓溪流,温和的淌遍了他的灵脉。 “这是……”寒山寂即刻便察觉了那股灵力的与众不同,心下泛起惊愕,涟漪渐远,逐而晕出了欣喜,“祝力!” “你并非没有此力,只是灵脉有於,堵塞不通,故而施展不出。” “你怎么知道?” 北山君不假思索道:“看的。” “你真的是水神转世?” “不是。” 这崖上澈光映天,宛若衔了一枚坠世之星,引得崖下众人无不驻足静望。 那道景致,果然神明坠世…… “那你为什么可以给我祝力?”寒山寂彻底震惊了。 “我只是帮你把灵脉疏通而已。” “你如果不是水神,那你到底是谁?” “……”北山君眉梢微微一挑,甚莫名其妙,“你不是说我是狼吗?” 所以,狼跟水神到底有什么关系? “先生,”突然有人登上了此崖,北山君回眼望去。 “哇啊……” 哪料这不靠谱的奇葩一分了神,手上的灵力随之一松,寒山寂冷不防的就坠了下去。 这处小崖虽不算极高,但也不是能轻易摔着玩的,这一下砸下去,不伤筋错骨才是见了鬼! 就落崖这一瞬,寒山寂不知在心里问候了北山君那未知的祖宗十八代多少遍,好在那头白狼反应也还迅敏,察觉人落便立马拾回了灵势,千钧一发的在雪上七寸托住了少年的身形,清泉灵势也震了一环薄雪轻跳。 寒山寂惊魂未定的,抬眼就见那傻不拉叽的白狼正凑了个脑袋往下张望。 “你没事吧?” “我去你大爷!” —— 之后三天,寒山寂都不大乐意搭理这头白狼。 也是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看见那座断崖就觉胆寒。 那天崖口的奇景除了亲身经历的两人以外,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有幸目睹了,于是大家也发现了这个人身上除了身世不明且还有着一头罕见的白发以外的不同——他与望幽渊、与水神玄冥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然而不管这线索如何坚刚如铁杵,只要问及他本人就永远只有一种回答:“不知道。” 且大家甚至无法怀疑他是在有意隐藏,因为他说“不知道”时的神情的确无比真诚,纯粹的根本藏不下欺瞒之色。 反正不管怎么说,谁都是真没法从这货身上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因为就算问起他望幽渊内部的情况,他的回答也是简略的不能再简略的俩字:“黑的。” “公子师承何人?” “无师自通。” “家住何地? “不清楚。” “记忆可曾受过损伤?” 这句话终于让他稍稍凝眉思忖了片刻。 “不清楚……” 如此,这位问话的长老也无奈了,只能一叹。 认输…… “那天我探那个少年的灵脉时发现,你们身体里似乎还藏着一种危险的东西。那是什么?” 他这一问蓦然打破了僵局。 “那就是鬼星的封印。” “鬼星?” “公子不知?就是那只辅佐了子孚的初始之凤。” “略有耳闻。” 至此,长老很想问一句“在哪听说的”,却还是忍住了。 “这封印便是冰渊一战,玄冥大人落败后鬼星所施加的。” “原来如此……”他眉梢略沉,似乎压了几分沉虑,“此事很久远了吧?” “是,但近些年来,我们体内的凤火似有增强之势,不知,鬼星是否苏醒?” 北山君稍稍一疑,“这事……我怎么知道?” “那阁下体内的水神之力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 “……” 又绕回来了。 “上古四神之力原本就羁绊颇深,一神回归,其余的,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鬼星是四神之一?” “不,只是能替代祝融罢了。” “什么意思?” 要说在混沌世初之际,阴阳相分共合为天地之后便生出了五行,故而这世间最初其实是有五位神明。 阴阳初分的天地分化还并不十分明显,其缘故便是大地淀浊不足,无以承载万物,没有载体便自然化不出生灵,于是土神后土便殉身大地,将所有灵力倾入四疆,遂成了万里桑田、山谷大川,因而得以抚育万物。 后土于创世有功,故而其余四神遂奉其为首,谓其“中土之神”,而自愿退居四境之外,各领一方属性,以守天地万物。 而后红尘纷杂,凡人与妖族争斗不休、朝代轮番更替,凡人信仰神明,神明也不断给予凡间恩惠。 然而万事极则必反。 四神尽力维护天地平衡、四季稳准,对凡人有求必应,也相应的接受着凡人的愿力。 然而这世间的翻滚尘浪从来没有一始而终的平稳,不论神明或是豪杰英雄都无法维持长久的平安。 那四位神明便逐渐沦没在无常的跌宕轮回中。 其中心性最为毛躁的火神祝融也是最早陷入崩溃极端的神明。 “鬼星作为瑞兽两次降临人间,第一次便是天地初开之时,聚引天地灵气而现;第二次,则是祝融沦没,陷南境于烈火海燃之际,鬼星再度现身凡间,赶在祝融彻底失控之前将其斩杀,因此也勉强稳回了四神之间的平衡。” 第七十三章 天狼星(四) 鬼星的确是一个强大的存在,因为它是天地间唯一拥有不死之力,也能够以一己之力平衡四神的存在。 四神之间相互羁绊,作为凡间唯一孤独的神明,他们对彼此的珍视程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也因此,鬼星虽然斩杀了濒临失控的祝融也稳回了南火之势,却也因此彻底击溃了余下三位神明最后的一丝理智。 其中性情最为温和的木神句芒在失控后沉入归墟,东方亦归为平静,而西、北两方的神明却彻底暴走。 “所以才有了‘西征魃魅’、‘北上冰渊’这两场为世人所熟知的战役。” 说是扫除邪祟,实际却是诛神之战。 然而诛神的代价却是十分惨重的。 这四位神明守护了世间平衡千万年,承载着世间根本之力,也是无数辈凡人夙愿的归属,这样的代价即使是鬼星也无法承担。 “所以最终,鬼星也失控了。” 灵魂一旦被痛苦洗涤,重生的就不再是“它”。 “无法凭一己之力平衡整个世间的鬼星只能给蓐收和玄冥两位神明残余的反锋神力施加封印,将其镇在自己的领地中,不得踏足中原半步。” 而后鬼星也到了临界点。 所以它让子孚以它最后残存的神力铸造四方神器以稳天下太平。 但子孚只铸了九足鼎。 “这是为何?”北山君听了半天,到这便疑惑了。 “此事,即使是通晓神史的神徒也不得而知。”说着,他黯然捂住心口,“这些年来,我们与玄冥大人的牵绊也越来越浅了……” 如此,也就更无法知晓那些神明之间的恩怨情仇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四神对鬼星怀有仇恨,尽管他们的理智并不愿如此……” “这也是失控的体现吧……” 长老点了点头,终是一叹:“四神之力隶属天地,凡人受此恩泽,如何能与之相抗。” “有道理。”北山君答罢这一句便起身,“于此相关的事我们日后再接着谈。告辞。” 他似是藏着慌错,出了门便一路窜出了好远,竟半天也没发现那个跟他斗了两天气的少年在后头喊了他好几声。 “喂,你去哪?” 终于有一声听见了,然后他就像撞破了大钟一般回过神来,也顿了足。 “你走那么急做什么?”寒山寂赶过去,正好见了他收回神后的如常面色。 “没什么。”他如此一答便彻底稳住了稍乱的心绪。 “喂,你怎么了?”寒山寂窥了一眼他沉如深潭的面色,似会意,便抱着手,打抱不平道:“他们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了?一天就拿着那些神话说事,嚷嚷什么使命不使命的,让人听了就烦……你别当回事,反正他们就那德行。” 北山君听了他这一番话便挑了一侧长眉入鬓,“你很讨厌这些?” 寒山寂沉下神色,思忖着,道:“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神明了,何必还要奉着那些古老之物来给自己设绊子。” “可你不是说,这个镇子的人只要一迈出灵渊境就必死无疑吗?” “嘁……”寒山寂抱着手,不屑的嚷道:“所以我才讨厌那些神明!” 他这话却不是嚷给北山君听的。 北山君似也会意,浅然一笑,未答,负手便往镇子的大门走去。 “你要去哪?” 他没有回答,却径直出了大门。 所谓“灵渊境”指的便是望幽渊方圆百里的范围,在百里之处,立有禁步栏,每隔百步落有一柱。 北山君一路冲着那些柱子而去。 他在风雪里走得轻松,寒山寂却是三步一大绊两步一小摔的,追的很不容易。 “喂,你到底要去哪?” 北山君终于在柱里三步的位置停住了。 他稍稍回头,瞧住停在十步开外的寒山寂,道:“走到这里,你有感觉不适吗?” “这里都没出禁圈,当然没感觉!”他似乎不敢再靠近了。 北山君收回眼,兀自踱出了禁围。 “喂!” 他出了禁围便转过身来,抬眼仰望,不知在瞧什么。 寒山寂提着气又往前挨近了两步,气势汹汹道:“你要去哪?” 他出着神,漫不经心道:“哪也不去。” “那你快回来啊!” “等一下……”说着,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他久久打量着天上一环隐隐绰绰的灵圈,眉头稍蹙,淡淡有所思忖。 “你在看什么?”寒山寂隔着风雪冲他喊话,声音飘摇欲碎。 “你过来。” “什么?”寒山寂怔了一下。 “到我这边。”他笃定道。 “会死的!” “不会,过来。” “过去干嘛?” “给你看个东西。” 无奈,寒山寂只能提足了一腔胆量,惴惴不安的走过去。 临将迈出禁围,他还是谨慎小心的停住了,“可以了吗?” 这里与禁围的极限距离相隔不过寸毫,他站在这里,心都快勒死在嗓子眼了。 “出来。” “哈?!” 北山君冲他递了一只手,“出来。” 寒山寂愣了半晌,才抗议着嚷道:“蠢狼!我出去真的会死!” “不会,”北山君仍是如此笃定,他落下眼来,瞧住面前这个惶惶不安的少年,“把手给我。” 寒山寂犹疑了片刻。 不知为何,在他眼前,寒山寂似乎没感觉到这禁围的危险。 “我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他咬牙切齿的给自己壮胆,终于还是握住了北山君递来的手。 在北山君的牵引下,他小心翼翼地跨出了禁围,如临生死关一般,紧张的连眼都不敢睁。 北山君也并不介意少年紧紧攥着他的手,甚至都将指甲嵌入了他的手背。 “没事。” 一语顿惊了梦中人,寒山寂乍然收回神来,便睁眼,所见冰雪如旧,他也并没有化成一堆死灰。 他怔住了,片刻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北山君的手掐出了红印。 “这是为什么?”不知为何,他第一个反应却并不惊喜。 北山君松了手,再度抬眼瞧着天空,“你看见那上面的东西了吗?” 寒山寂循着他的目光瞧去,透过风雪缭乱,依稀在云幕下方瞥见了半轮几乎与周遭色彩融为一体的不甚显眼的灵环。 “那是……什么?” “那大概就是你们的神明留下的。” 少年落下眼来,满是不解,“留下的什么?” 却即刻又察觉了什么端倪——那灵环与地上的禁围平行,上下连接起来便是一个铁桶般的范围圈禁。 “难道我们出不去是因为这个?”少年大惊。 北山君缓缓点头。 “可恶的神明……”寒山寂捏拳切齿。 “因为在这个范围内你们不会受到凤火的侵蚀。” “啊?”少年的火气冒到一半被冷不防的扑灭了。 其实,鬼星燃进守渊人体内的并不不是什么禁制封印,而是实实在在的毁灭之火。 那个范围其实是玄冥意识弥留之际,倾尽最后的神力撑起的庇护所。 如此方能解释为何守渊人只要离开灵渊境一步,就会立刻化为死灰。 —— “亡去了神明的四神之力照理都失去了与鬼星直接对抗的能力,唯有望幽渊尚能与之对抗。”讲至此,寒山寂暂顿饮了口茶。 “北上冰渊是鬼星与子孚的最后一战,鬼星没能把玄冥一击而亡,所以下了这样一个能够血脉相传的诅咒——看来早在那时,鬼星就已经有了衰退之兆。” 如果只是简单的必杀招的话,根本不可能代代相传、刻入骨脉,以此推测,鬼星在征讨玄冥时实力已经有所不足,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将必杀招换成了世代相传的诅咒。 也因此,玄冥才有机会撑起这个庇护所,留下了这世间仅存的神徒。 君寒转弄起一只冰雕如玉的茶盏,道:“不斩草除根果然后患无穷。”他这般调侃了一句,便归了正题:“那之后呢?” —— 那之后,窥透了这个秘密的两人又回到了寒山镇,两人说好了在完全查清这个问题之前,谁也不要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而关于北山君的身份,直到如今,寒山寂也说不出什么具体。 而后,寒山寂和北山君便离开了寒山镇,前往中原一探究竟。 —— “我们离开北境时,仙门正好封印了鬼星之魂。” 所以北山君生平第一次出到北境之外,见的就是满目疮痍。 连寒山寂都没法忘记当时第一眼瞟到的中原风貌。 狼烟余烬四处招摇,几乎每一片土地都有鬼星凤火肆虐后的痕迹,仙门损伤惨重,妖魔遍地,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举步维艰。 那大概是继四神之乱以后,人间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原本对外面世界无比憧憬的寒山寂在见了这般实景之后,心里竟有些怀念那个单调无聊、禁忌多多的该死的故乡。 谁能想到,传说山清水秀、河山万里缱绻多姿的中原竟会是这样乌烟瘴气,宛如灾后余烬一般的惨状。 “为什么是这样的……”寒山寂怅然道。 然而这样的惨状在北山君眼里却如静雨波澜一般,似乎是稀疏寻常的。 “来晚一步。”他淡淡道。 “嗯,晚了……” 北山君瞧着这景象,略略浮上了些许苦恼之色,便揉着下巴,寻思道:“都被藏起来了,该上哪找……” 第七十四章 天狼星(五) 之后他们又调查了许久,都没再发现鬼星的踪迹,中原残墟里余留的凤火也逐而熄灭,灾祸过去后,人间又开始慢慢恢复生机。 有幸的是,寒山寂也得以见证了复苏的过程。 这世上最美好的莫过于生命的诞生,美好到即使万灵皆知生存的痛苦,也无不竭尽全力的延续着生命。 可不论这世间之景如何变幻,在这头白狼眼里反映的都是一般无异的色泽,便如北境的冰雪一般,千年不改。 “鬼星的线索断了之后,他、一直在追杀仙门。” “追杀仙门?”君寒稍稍一疑,却即刻又理解了些什么,“因为仙门封印了鬼星?” 寒山寂却摇了摇头,蹙起眉,似乎也并不十分清楚此事,“只有这件事的缘由他从未对旁人提起过。” 这件事倒也是引发仙门讨伐北山君的一大关键。 近两百多年来,被北山君追杀致死的仙门之人足有一百八十一人,且全都是当时德高望重的真人长老,这些人于凡世有恩,于修仙界而言亦是传奇,而他们却一个接一个的惨死在北山君手上。 其实光这件事就足够仙门群起讨伐北山君的了。 奈何当时仙门与鬼星一战后损伤太大,无法集结兵力北上,加之人间妖邪作祟,乱成了一锅粥,于是那场北伐之战才一直拖到了五十年前。 君寒纳闷了,便问:“他,仇视仙门吗?” “他什么也不仇视。” “但就是要追杀那些人?” “没错。” “被追杀的那些人,都有什么共同特点?” “修为不俗,基本都在元婴之上。” 杀人却不除后患,任其怨恨滋长,难怪自取灭亡——君寒如此没心没肺的想。 但凡事总有因由,北山君如此执着的追杀那些德高望重的仙门长老,其中必有隐秘。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么久远的记忆,寒山寂须得细细回想一番—— 大概就是从北山君在人间游历一遭后又回到北境边缘建立了北山国之后开始的。 北山君的强大举世无敌,故而中原妖魔接奉北山君为王,敬称其“天狼君”。 然后北山国群妖与仙门的对峙之势就此拉开,北山君也就从那时开始不断追杀仙门人。 其中最令寒山寂记忆深刻的是一个号为“河阳子”、修为足有千年的谪仙。 那位河阳子被击杀于七十年前,在西境的天域海里。 以往收拾这些仙门的强者,北山君往往用不了三五天,那次却生生在那片沙海里耗磨了半个月。 “天域海?”君寒疑了一句。 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那次我正好在候雪楼里,便没能及时接回他……”说至此,寒山寂突然犹疑了片刻,接而一叹,“那次是流翎救了他。” 君寒闻言不动声色,心里却隐隐的扯了一下。 “然后呢?” 君寒闻罢,心下惴然,稍有些惶错,便饮了口茶,稳定心绪。 他自降生在人界就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有关他们的一切都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取,可偏偏他又生长在自己父亲宿敌的屋檐下,于是从小到大,几乎从没听过一句好话。 加之在旁人眼里,他父母只见原本就充满了背叛与欺骗,于是凡人对他喊打喊杀,连妖也容不得他。 往昔年少时,君寒也无数次对月痛心,既然他在世上是这般鄙陋的存在,那她昔年为什么要生下他。 既然原本就是背叛的话,何不将他也一起祭天…… 一不小心,那些曾沉坠了君寒满心寒痛的思绪又纷叠而来,他赶忙掐断思绪,搁了手里冰雕的茶盏,静静听着寒山寂口中有别于往常的有关于他父母的事。 这些事,在上一次他到来时,寒山寂却根本无需与他详述。 大概人上了年纪就免不了要念旧吧…… —— 与北山君初次相见时的流翎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还没进入仙门,是个十足十的野丫头。 那时北山君回来后还饶有兴致的同寒山寂讲了这个丫头—— 当时北山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打败河阳君,却挂了一身的彩,力竭的走在茫茫沙海之中。 恰逢夜深,大漠里气温骤冷如冬,原本北山君是不畏寒的,奈何那次失血过多,连带着灵蕴也衰弱了不少,便不得不畏惧这大漠里的干冷了。 不知多是,他昏死在天域海边缘,意识沉寂,混沌了许久,再醒来,眼前却蹿着一堆乱跃的篝火,袭袭凉风卷沙拂面,伤口被刮的生疼。 生生将他疼得清醒了过来。 “你别动!” 他正想起身,却听边上火光照不见的角落里惴惴的嚷了这么一声,他动作一顿,眯了眯眼,方才瞧清角落里的小丫头。 北山君瞧了她一阵,见她衣衫单薄破烂,两手握着一柄卷边的剥皮小刀对着他,身子并着声音一块儿颤抖。 “就在那,别动……” 北山君撑了片刻,伤口吃痛,便又倚回了岩石。 他乖乖不动了,那丫头也就没再发声,兀自抱着膝盖,在那火光照不见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救了我?”北山君问。 流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是把你拖到这里避风而已……” 北山君约莫思忖了一下自己的体重,又瞅了瞅那丫头纤瘦的身形。 力气还挺大的。 “过来。” 闻此,那丫头反倒往边上挪了挪。 北山君稳住一口气缓了些许伤痛,便缓慢的解了外袍。 “喂,你要干什么?”她惊慌失措,下意识的拽起了那柄剥皮小刀。 北山君把染血的外袍丢到她身上,蹙眉忍了一头伤口的裂痛,才道:“披上,最好离火堆近点,不然可能会死。” 那个少女怔了好一会儿,才怯怯的披上北山君那件染血的外袍,也稍稍挪进了火光温暖里。 北山君顺便也打量了一下这个丫头,却发现她浑身上下没几处好皮,粗麻衣裳也残破不堪,裸露的脚踝上还挂着一把断了锁链的枷锁。 那几年西域一直盛行奴隶买卖,这等黑心的买卖直到大黎的金火骑一路杀进大漠深处将西域诸国揍老实之后才被封禁。 “你叫什么名字?”北山君问。 “没有名字。”她低着头。 两个没有名字的人凑在一起还真是尴尬。 北山君却浅然一笑,“我也没有。” “你也没有?”她惊愕的抬起脸来,终于将面容展进了火光明映里,片刻却又黯然垂下脸去,“怎么可能……” 北山君单挑了一侧眉梢,“怎么不可能?” 她没再讲话——此人气质不凡,衣着亦是华贵,怎么可能没有名字。 “真的,我没有名字。”北山君微微阖眼养神。 “为什么?” “不知道,没有人给我取。你呢?” 她紧紧抱着膝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痛彻的回忆,“他们不会给人取名字。” “他们?” “把我带到这里的人……” 北山君睁开眼来,又打量了她一眼,一笑,“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嗯?”她转眼瞧来。 “流翎。”这两个字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仿佛早有预想一般,“流水的流,翎羽的翎。” “流、翎……”她低声细细琢磨了一遍,并不十分理解名中之意,却还是笑着谢了:“谢谢。” —— 寒山寂往君寒杯里斟了些清茶。 此茶非同于红尘清叶,乃是采自雪巅的“雪羽”,其汤色清泠如泉,澄于冰中而不凝,入口清甜亦有冰雪特有的凛冽。 “你父亲回来后还饶有兴致的同我讲了她名字的含义——浮如清泉濯尘,瑰似凤鸟尾翎,雅而有艳,娇却不奢。” 君寒静听了良久也没有发言,直到寒山寂那里顿住了才应付了一声:“然后呢?” 后来北山君带着流翎出了荒无人烟的沙海,在大漠边缘碰上了仙门。 各大仙门素来有巡边的习惯,每年更迭轮替,以保证中原安宁。 那次北山君碰上的正好是巽天。 当时北山君有伤在身,不便与他们正面交手,遂选择了回避,流翎作为凡人自然不会受到仙门伤害。 其实北山君第一眼打量流翎时就看出了她灵根上佳、资质过人,是个顶好的修炼苗子,而仙门自然也有这眼智,于是巽天派带走了流翎,掌门亲收她为徒。 事后北山君还兴致勃勃的跟寒山寂说这事,也由衷的称赞了她那把天赐的灵骨。 “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自己收成徒弟?”寒山寂永远那么一针见血。 闻问,北山君蹙着眉沉思了好一会儿。 原本寒山寂料想的是,可能北山君有什么不便收徒的缘故,却万万没想到这家伙最终的回答只有俩字—— “忘了。” “……” 准确来说,应该是压根就没张这根筋! 于是寒山寂怅然扶额,心中暗叹——本来能成羽翼的天才愣是让这呆狼给留成了祸患! 当时北山君与仙门的关系已经即将逼近临界点。 那后不过半个月,河阳子的死讯传遍了中原,也彻底激怒了仙门。 很快,仙门的战书便拍到了北山君桌上,积压了两百年的梁子终于一朝爆发。 第七十五章 天狼星(六) 河阳子就是被北山君击杀的第一百八十一个人。 “很早以前我就提醒过他,要么井水不犯河水,要斩草必须除根。”寒山寂饮了口茶,“可他却从来没把这些话当回事。” 仙门与鬼星一战后元气大伤,假若在那时北山国挥兵南下的话,收服群仙不成问题。 奈何北山君压根没有吞并仙门的意思,却又在这两百年里不断的追杀仙门之人。 此举既给了仙门休养生息的时间,又不断的积累仇怨,终于把原本不足为惧又唾手可得的仙门给逼成了仇敌。 北山君实力强大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自掘坟墓的愚蠢行径却还是成就了他一世的骂名,有许多曾忠于北山国的妖在国灭君亡后甚至将他们曾经的君主视为死仇祸首,这也引得那些原本就属墙头草的杂妖纷纷落井下石,一面诋毁北山君,一面拿着君寒羞辱。 尤其还有流翎这么一个红颜祸水。 如此一来,北山君算是一次性占全了为君者最大的两个禁忌。 直到如今,寒山寂也没搞明白北山君一直追杀仙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也许,他的目标根本不是仙门……”君寒沉沉思言。 “他的目标如果是仙门的话,早在两百年前就该扫平这祸害了。” 君寒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也许他的目标也并非那一百八十一个仙门之人。” 寒山寂闻之一愕,心中有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光就毫无规律的追杀那些仙门人这一点就很值得怀疑。 如果北山君追杀这些仙门强者的目的是为了削弱仙门实力,那又怎么会给他们喘息恢复的机会? 如果只是为了折辱仙门,那他这一招行得着实愚蠢。 且细细揣摩便不难发现,这种事根本不符合他的心性。 既然在与仙门相关的圈子中实在无法寻得端倪,那不妨跳脱出来,行个大胆些的猜测。 事出必有因由,此事沦为诡秘也只是旁人没能察见端倪罢了。 “听说,北山国曾击退过东方诸国,可确有此事?” 寒山寂沉眉颔首,“此事发生在约莫百年前,那时北山国与仙门的关系尚未彻底恶化。” 那时中原的凤火才刚刚灭尽,仙门也还处于疲惫之中,东方妖国便借此机会意图侵夺人间。 东方的归墟是句芒沉睡之地,句芒也是四神中唯一没有受过鬼星凤火洗礼就自行隐退的神明,数千年来,他的生死一直是迷,却也从来没掀过风浪。 句芒主管的草木属性是四神中最为温和的灵力,也一直是复苏的代表,所以他主管的东方历来是四境之内灵气最盛的一方,故而多为妖灵占据。 但东方的妖灵素来温和,也从未进犯过中原,却好巧不巧,偏偏在百年前露了獠牙,意图如此明确,大家自然也都当他们是谋划已久,并对此不加猜测。 可君寒却从寒山寂口中听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东方妖国进犯中原时带来了一种名为‘泠柳’的东西,并将其大肆撒于人界。” “泠柳?” 这东西,君寒却从未听说过。 “君上曾带回过一枚泠柳的种子,剖析其灵,似是句芒之力。” “那种子有什么特性?” “需寄生于血肉之中,依灵骨而生,可宿句芒之力。” 北山君击败东方妖国后摧毁了大量泠柳,也将此事封闭,对外只称是妖祸之物。 毕竟四神之事自古便是红尘不得探知的谜。 “那一百八十一个人,不会就是被泠柳寄生的人吧?” 寒山寂思忖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泠柳此物生命力并不强,即使在人体内也往往活不过三个时辰便会与宿主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此物靠吸食灵力存活,耗量极大,凡人根本承受不了,所以往往不到三个时辰,被寄生的人就会灵竭而亡,泠柳也随之枯死。” 但这东西倒可以完好无损的从宿主体内取出。 所以战后北山君便催了体内寒泉之力,以貌如玄冥的灵力将大部分泠柳引至北境,尽数摧毁。 原本君寒并不觉得泠柳的线索会这么断掉,但仔细一想,即刻又发现了不对——北山君追杀仙门之人的事应该早在东方妖国进犯前就开始了。 如此看来,这两者之间应该的确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君寒幽落一叹,垂眼瞧着盏中清液,若有所思一般发着怔,寒山寂也默了片刻。 “不过这些事你也不必太过纠结,毕竟不管是因还是果,都早已尘作过往……”寒山寂如此宽慰了一句,也许君寒的心没有触动,他自己却是先沉默了。 要说耽于往昔此事,其实最纠结的不就是他吗? 因为怀念那从望幽渊里走出的白衣,他也对眼前这个孩子做了何等残酷的事。 他悄悄挪眼来打量君寒,瞧着那一如往昔故人的白发,心中沉沉隐痛,似乎有哪道潜埋在尘埃里的旧伤又被剜开了。 他不禁想起了孤月台—— 那个埋葬了皓月清风,摧毁了“天狼星”的战场。 当时不知为何,北山君虽然接了仙门的战书却始终不曾主动与之刀剑相向过,即使战况迫在眉睫,他仍如清风玉立般不为所动。 却又在最后的关头,一个人扛下了整场血战。 当时北山君在孤月台上孤立无援,寒山寂却远在寒山镇里,待他得到消息赶回北山国时,北山君已经血染孤月台,连魂魄都碎裂了。 寒山寂是北山君现世所见的第一个人,北山君亦是将寒山寂从苦海中捞出的知己,这样的羁绊谈不上海枯石烂,却也足以将彼此铭刻于心。 亦或许,这样的深刻只是寒山寂的一厢情愿。 但不论如何,当时的寒山寂实在无法接受北山君的死。 于是他收敛了孤月台附近的残魂,并为之踏上寻找重生之法的道路。 北山君亡故后,寒山镇的人便再难离开灵渊境了,即使寒山寂身上携着北山君的残魂,也无法顶着鬼星的诅咒在北境之外久留。 寒山寂在北境外游走了五年,终于还是无功而返。 却遥在北境之中听说了北山君遗子的存在…… 过往旧思戛然一止,一股酸楚即就涌上心头。 “对不起……” 君寒愕了一下,留在窗外的目光蓦然一晃,怔住了,良久不知如何回应。 他活这么久以来,貌似今天才第一次听见旁人对他说“对不起”。 “昔年是我执着于逆天之事,不顾你的安危意愿……” 君寒沉沉饮了盏中清茶,没说话。 三十余年前,君寒九死一生逃到北境,陷入必死之局时,灵渊境的守渊人救了他一命,仿佛他命不该绝似的。 当时的寒山寂容貌与今相差无几,眼里却还藏着那团蕴仇的火,君寒在他眼里就仿佛一个披着北山君外皮的不堪邪兽一般,他恨不得将这个窃了故人皮囊的孽种大卸八块,却又不忍毁坏这继承了清风霜玉的相貌。 “当时,我痛恨你母亲背叛了君上却又将他的遗血孤弃人间,也恨……”他闭了闭眼,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一般。 “也恨我披着与他相似的皮囊淀浊在尘埃之中。”君寒替他说了。 寒山寂沉默了良久,没吭声,眼底的蕴意却承认了这个说法。 当他看见身上流淌着北山君血脉的君寒披了一身狼狈,甚至连灵脉都是残躯不堪的惨状时他简直无法压抑心底积怨已久的愤恨。 说到底,寒山寂只是把对外界的一切不满与仇怨都砸在了君寒身上罢了。 所以他疯狂的将君寒逼入望幽渊中。 君寒抿然一笑,似乎散了一口郁结在胸腔的气,漠然道:“如果你早些年这么说的话,也许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了结了。” 寒山寂双唇一颤,喉口蓦然一更,讲不出话来了。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我无法再因一句意义不大的‘对不起’而改变什么。” “都是我的错……” 君寒怅然一叹,“是非对错不是你我能定言的。如今我不恨你,也没有原谅你,因为该原谅你的那个人不是我。” “……”寒山寂沉沉听着。 君寒没有挪一丝目光到他身上,而始终望着窗外的大雪纷飞。 那雪色遥远幽旷的与另一抹旷世之白呼应共鸣,轻轻在君寒眼前拂了一抹早已被红尘浪流愈濯愈渺远的身影。 虽然北山君早在君寒降世之前便已离世,但君寒似乎曾也有那么一刻缈远的见了他一眼。 便是在望幽渊的无尽沉暗之中,在他濒死之际,那抹白影便如幽影一般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也就是那时,他奇迹般的继承了他父亲所有的灵力。 至今不明缘由。 “我去望幽渊一趟。” 君寒蓦然一言惊回了寒山寂的心魂。 这次他却是紧张了,“去那做什么?” 君寒站起身来,“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与你无关。”君寒负手走去门边,忽然想起什么,便顿了一步,“劳烦阁下将他昔年追杀的一百八十一人按死亡先后顺序理一份名单出来。” “你要查这件事?” “这是我来的目的,”他转回眼来瞧着寒山寂,“所有的一切,我迟早会弄明白。” 他临将出门,寒山寂却追赶似的蹿起身来,“你父亲在你第一次进入望幽渊之后,就彻底魂散了。” 君寒停了一下,稍有思忖,便道:“我知道。” 寒山寂的心空落了下来,又坐了回去,黯哑道:“你,当心点,别进的太深……” 第七十六章 红莲 不知觉间已近年关,黎州的雪下得很大了,层层叠叠,铺裹了整个帝都,那座千年不落雪的九鼎山也白了峰头,果如风烛残年一般惹人唏嘘。 由百里云掌舵的帅府里空空冷落,一天到头也听不见几句人声,只有陛下偶尔前来探望元帅时尚能添起几分生色。 皑雪垫铺了檐头屋面,百里云一如既往闲然无事的躺在元帅屋子的雪檐上,瞧着天,似是在发呆。 “总头大人。”鬼无在底下喊。 无应。 “总头大人!” 依旧没反应。 “百里云!” 这回,百里云总算像是听见了,便落眼瞧来。 “年终了,该派人把小月儿送回沧海阁了。” “哦……”他又瞧回了天。 “派谁?” “随便,你看着办吧。” “……”鬼无黑着脸,额角的青筋抽跳了两下。 百里云似乎现在才回过神来,便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让紫魅去吧。” “我还想问你紫魅去哪了呢。” 百里云眉梢微微一动,“她不在吗?” “你没把她派出去?” 百里云坐起身又落下眼来,一脸无辜又呆滞。 “……” “那丫头呢?” 鬼无想了想,“前两天抱着少爷那只小猫去了诚公子那。” 闻言,百里云又躺了回去,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慵散,“那你就去诚公子那找吧。” “……” 一阵北风陡然凛冽,刮得檐上檐下两人均是一颤。 鬼无撂了一个白眼上天,嫌了他一眼—— 白问! 嫌罢,还是揣着一肚子鬼火出了院。 百里云也翻下屋檐,顺着便进了元帅的屋子。 却见“元帅”正裹了一身纱布坐在榻上打着哈欠,身形也慵懒,毫不见本人的挺拔傲然。 “记住你现在是个伤患。”百里云钻进屋里取暖,顺便数落了他一句。 假扮元帅的鬼曳又伸了个懒腰,“你就打算让我一直躺到元帅回来?”他慵慵收回手来,拎着被头,“等闲又没什么人来……” “反正你在这里也没什么事,躺着不清闲?” 鬼曳闻言便抗议:“我都快躺瘫了!”怒罢,他身子一倒,砸的薄絮床板“咣当”闷响,“你也派点活给我吧,再这样下去,我就该去见影落了。” “想去见他就死远点,别弄脏元帅的被子。” “……”鬼曳自知说不过他,也不像鬼无那样总有跟百里云吵架的兴致,于是怅然一叹,先妥协的扯了话题:“难道我们留在京城就这样什么也不用干吗?之前那个东西不是叫你去西域来着……” 百里云给自己斟了杯茶,戏讽一笑,蓦如鬼魅一般邪黠,“好歹你也窥识灵魂无数,居然还会信他的鬼话?” 鬼曳不解的瞧了他一眼,又坐起身来,思忖了片刻,“那家伙被你轻而易举的激怒,本来也不是什么聪明货色,且他的灵里蕴着戾气,想来也是个好斗的家伙——这种东西被激怒失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待他说完,百里云也正好抿了口茶,便置了盏,留着唇角一丝浅漠弧度,道:“他那是装的。” “装的?为什么这么说?” “他看起来像是失去了理智,其实滴水不漏,重要的东西一丝不透。” “重要的东西……”鬼曳回想了一番,还真是什么也没套到,不过…… “是不是你下手太急了?都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他要是真想说,我也不会杀他。况且,他根本就没有死。”百里云指尖悠悠点着桌沿,“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死。” “不会死?” 百里云横了他一眼,活跟瞧傻子似的,“你能杀死寄生在旁物身上的意识?” “哦……”鬼曳反应了过来,又道:“所以你就打算闲在京城?” 绕了这么一大个圈子,还是没有洗清他闲吃干粮的嫌疑。 百里云悠然一叹,略略挑了几分戏谑,“他们的目的在京城,而且选的时机很妙,正好可以拿鬼星和明月之地的祸乱做掩护。” “所以,你就在京城里守株待兔?” 百里云一笑,不答,片刻才讳莫如深道:“放心吧,没有元帅坐镇的京都,迟早要出乱子。” —— 鬼无活像个跑腿似的巅巅到了尚书大人的府上,翻墙入院,正好见司徒诚兴致勃勃的逗着那只异瞳的小白猫,四下里却并不见璃月的身影。 鬼无蓦然跃下屋檐,惊跑了那只小白猫,也冷不丁的吓了尚书大人一个魂飞,半天才回过神来。 司徒诚捂着心口,差点背过气去,便问:“阁下是……沧海阁的吧?” “抱歉,那个……”鬼无实在不擅长对外沟通,便只有省去那些圈圈绕绕,直奔主题道:“我家璃月是在府上叨扰吧?” 司徒诚一愕,“她没回去吗?” 鬼无也愣,“她不在府上吗?” 那只小猫缩到了墙角边缘,司徒诚瞧了它一眼,道:“她那天把猫放到我这就走了。” 鬼无一下挠头,真急上劲儿了,“那她说去哪了吗?” “回家。” —— 走了一个多月的路程,前往西域的队伍才终于到了大漠的边缘,远望地黄天暗、枯草夹缝,残阳半落西天,尘埃染血,瑰丽而凄艳。 随行的西域使者便指着西方日落的方向道:“明月之地就在西海的尽头,当太阳沉入湖泊,便是明月升天追逐的时刻。” 易尘追如他所指而望去,道:“所以叫‘逐月’?” “公子,”舒凌高嚷着走了过来,“今晚就先在此处歇息,明日再动身进入大漠。” “嗯。”易尘追点头应了,一回眼,却不见那十五个武士,便问:“他们人呢?” “他们已经更换了铠甲先行开路去了——公子这边请。”舒凌在外头便恢复了从属呼唤,只是语气仍是随意的。 “先行开路?”易尘追不可思议的瞧了那茫茫大漠一眼,“沙漠晚间寒冷凶险,我们既然明天就要进入,何必让他们今晚就去冒险?” “正因大漠里面凶险难料,所以才需要他们提前进去开路。公子不必担心,这点事他们应付得了。” 见舒凌如此胸有成竹也并无忧虑之色,易尘追便也将信将疑的稳了心,临将动步,却还是又回眼瞥了沙海一眼。 余光却见那西域的使者正笑盈盈的瞧着他,半脸染了余阳金辉,宛如蒙了层薄幕一般,将神情模糊得诡谲,“想不到堂堂元帅少爷竟还会挂心那些生如草芥的兵卒。” 易尘追闻言,足下一顿,心中扬起了些许荒谬,却稳得住性子,转身,礼然道:“社稷之重在于民,三军之争威于士,若无草芥何来权贵。”说罢,他便颔首笑礼,继而便转身去了。 那西域使者瞧着易尘追远去的颀长背影,披血晖衬黄沙,仿若坠尘之莲。 “焚天的红莲呐,何必怜惜自己的冷酷……”他如此一叹,勾了抹笑意,又继续瞧着那夕阳发愣。 —— 易尘追揣着一抔邪火莫名其妙的进到舒凌备好的帐子里,蓦然在帘口顿足,心想,刚刚怎么不多怼那家伙两句。 “别挡路。”璃影的声音突然冷飕飕的从背后传来,易尘追岂敢不让路,忙一个箭步就窜开了。 却见璃影手里端着个碗,似乎是盛了一碗汤药。 “喝了。”璃影将碗递给他,“舒将军准备的,说你容易水土不服,喝了这个会好受点。” “其实,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易尘追抗拒着不想接过药碗,却在这时,舒凌掀帘而入,见璃影干巴巴的端着药杵在那,便数落道:“西域气候恶劣,大漠更甚,你老实把药喝了,别辜负璃影一片心意,这些药可都是她替你找来的。” 舒凌絮叨至此,却见璃影眼神蓦然一沉,易尘追一眼不敢多顿,忙就从她手里接过药碗,觍着笑脸道:“有劳了,我喝,我喝……” 易尘追憋了一口气,闷着头把一碗苦药尽皆灌了下去,药味盈口灌喉,苦得他头昏脑胀,撤下碗来,捂着嘴强忍了一阵干呕。 多少年没喝药了…… 璃影从他手里收回碗来,一语不发,掀帘子走了。 “凌叔,”易尘追灌了一大杯水才终于缓下那股摧枯拉朽的苦劲,道:“那水土不服的毛病我都多少年没犯了,哪还用费这心?” “这可不是我搞的,是璃影帮你备的。” “哈?”易尘追僵在原地。 舒凌一边铺着床榻,一边道:“毕竟大漠不同于别处,你那老/毛病虽然多年没犯,但最好还是防着点。那里头有好几味药材十分少见,璃影可花了好大功夫才给你弄来,你就别辜负她的心意,老老实实喝吧。” “这种事……”易尘追言至一半忽然卡住了。 他本想说,璃影怎么会做这种事,可转念稍稍一细想,方才发现,从小到大,真正能做到对他寸步不离的似乎也就只有璃影…… 念此,易尘追心下蓦然一暖,回想起璃影也就不止是她那强硬得不行的性子了。 璃影捏着空碗逃出了百步远外方才堪堪收住步子,迎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两颊蓦地飞起一层红霞,滚灼滚灼的,直烧进了她心脉里。 碗在她手里“嚓嚓”响了两声,终于耐不住压力,“嘭”的碎成了一把瓷片。 捏碎了碗也没能让她心情舒缓些,恰又一道掠耳而过的风声稍有迅异,不假思索,一剑出鞘便追风而去。 长剑半中而落,随之便见一团轻影落地,踉跄一摔,磕掉了帽兜,落下一头银发来。 璃影瞧清了那影,便一声惊了出来:“月儿?” 第七十七章 星月 璃月摔坐在地上,璃影见状忙上前将她从地上拎起来。 “你在这做什么?” 璃月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也没讲话。 实际上璃影也早就猜出她跑这里来的目的了,于是冷眉一横,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璃月垂着眼,点了点头。 “那么远,你怎么追过来的?”璃影忽然一声扬得高了,吓得璃月脸垂得更低了。 “月儿?”易尘追不知几时走了过来,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玲珑身影。 璃月宛见救星一般,忙不迭的窜到了易尘追身后,惴惴不安的瞧着璃影。 易尘追见了她也是大为所惊,便将她拽到身前,“你怎么在这?谁带你来的?” “她自己来的。”璃影眉头拧成一团,似乎是压着一腔邪火,正从地上拔了长剑收回鞘里。 “你刚刚出剑了?”易尘追瞧着得心头一惊,忙就低头打量璃月,好在这丫头的身法素来灵敏,被她姐姐追了一剑也只是手背被勒了一道血口。 璃影也无心解释什么,收了剑便走开了。 “天快黑了,你去哪?” 璃影停了一步,“我去周围看看。” “别走太远,我一会儿去找你。” 璃影没再回答,径自走开了。 易尘追把璃月牵进帐里,仔细的替她包扎了手上的血口,才稍稍蹙了眉,严肃的问道:“你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璃月老实的点了头。 “从黎州到这那么远,谁给你的胆子?” 璃月听出了他言语里的几许怒意,便低着头,嘟囔道:“我想跟你一起去……” 易尘追神色柔和了几分,却还数落道:“大漠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也不会去很久,你乖乖待在家里就好,何必千里奔波追过来呢?” 璃月抿了抿唇,兀自伏在他臂弯里,嘟囔道:“家里有总头大人守着……” 她幽怨的提了那位总头大人,易尘追忍俊不禁,抬手抚了抚她的银发,“怎么?不想和总头大人待在一起吗?” “嗯……”璃月点头。 易尘追无奈了,之后轻轻一叹,“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前天。” “哈!?”易尘追惊得怪嚷了一声。 他们一路骑着快马也赶了将近一个月路程她是怎么做到两天赶上的? “真的假的?你怎么做到的?” 璃月坐立起身来,认真的点了点头,“沧海阁有许多隐蔽的传送点,只要记得咒诀便可通过。” 易尘追听了又如惊钟灌顶,心想——这事他怎么又不知道! “这件事尘追哥哥可不许说出去。” “嗯?为什么?” “师父是这么告诉我的,那些传送点的位置也只有师父他们、总头大人还有元帅知道。” “原来如此……” 沧海阁明面上瞧来是个牵着朝廷丝线的江湖门派,实际却是君寒搁在这世上的耳目眼线,只要有沧海阁在,天下之事便可尽皆掌握于元帅手中。 舒凌隔着帐幕默默听罢,不动声色的走开了。 璃月此番突然给他提了个醒—— 这世上原来仍然存在着沧海阁无法探及的隐秘,而这些隐秘却又是元帅不得不知的。 如此揣测下来,舒凌原本尚且稳得住的心弦也隐隐颤起了威弦。 璃月不眠不休的赶了两天,虽然借着传送点的方便省了不少力,但也着实疲惫了,于是易尘追给她包好了伤口便将她安置在自己帐里歇息。 磨磨蹭蹭也过了大半个时辰,璃影早就不知了踪影。 易尘追在帐外四下张望了一番,蓦见舒凌坐在不远处的一峰沙丘上,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怔怔发愣。 “凌叔,看见璃影去哪了吗?” 舒凌听见他走来,便抽回神来,道:“你四下看看吧,她应该不会走远。” “哦……” “明天要早起赶路,别弄太晚,我在这给你亮盏灯,一会儿可别迷路了。” “好,我找到她就回来。”说时,易尘追借着沙丘较高的视线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灯火黯然的小镇。 舒凌察觉了他的视线,悠然一叹,道:“早在铁麟军现世之初,元帅就下过明令,与鬼字相关的任务必须回避寻常百姓。” 易尘追收了眼,敛眉一笑,“嗯,明白。” 舒凌勾唇一笑,回头瞥了他一眼,“去吧。” 易尘追缓步踱下沙丘,再一回头,便见丘头悠悠燃起了一星火光。 大漠的夜很黑,即使只是一团微不足道的轻火也如明星般耀眼。 璃影一丝余光居远瞥见了那抔微火,便落下眼来,往那方瞧去。 “璃影,”易尘追的声音却忽然从身后传来,他笑盈盈的在她身边坐下,舒了口气,“我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找到你。你一个人在这看星星吗?” 璃影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接着仰望天空。 与无尽沙漠相比,那片星空的确璀璨明澈得可爱。 易尘追不明所以的瞧了星空片刻,转下眼来,见璃影眼中倒映着星辰,却像是幽暗深渊,唯有表面抹了一层星光,倒显得光后的黯淡更为幽深。 璃影的话向来很少,易尘追平时也很习惯她的沉默。 但今日却不知为何,易尘追貌似揣了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仿佛是积累了十多年的心里话,一时却不知从何开口。 “咱们也认识很久了吧?”易尘追试探着,尴尬的讲了第一句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嗯……” 易尘追也沉默了片刻,垂下眼,拾了一抔黄沙又任其随风飘去,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有很多事不愿告诉旁人,我倘若也没有窥挖的意思,只是……总一个人压着也挺累吧,咱俩认识这么久了,你知道我的嘴向来很紧的……” 璃影莫名其妙的转眼瞧来。 易尘追笑得两眼弯弯,两只爪子不自然的虚拍了两下,“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考虑把我当出气筒什么的,实在憋不住的话就往我这倒,我保证不会乱传,也绝对不会折损你在我心目中威武不屈的形象的……你看,怎么样?” 璃影静静听他说罢,又别开了脸,眼底微不可查的拂过了一丝苦涩。 纵是映眼的星光也瞬间黯淡了。 她淡然勾了个笑色,有些勉强,浅然一叹,道:“我,没有倾诉的习惯。” 易尘追笑容僵了一下,也转回脸去,“即使是这样,也总会有累的时候吧……” 璃影起身,什么话也没说,兀自转身,朝着那星火光而去。 蓦然一阵冷风卷着沙尘自易尘追颈间擦过,刮的皮肤丝丝浅痛。 他也叹了口气,起身,一溜眼,正好瞥见璃影渐而模糊在风沙夜幕下的身影,孤寂而冰冷。 他们俩年岁相差不过数月,又是青梅竹马,却从来没能像朋友一般真正的交过心。 易尘追摇头一叹。 大概在璃影心里,他原本也不是什么亲近的人吧……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了十步重返营帐,却还没掀帘,舒凌就急吼吼的从边上那位使者的帐里钻了出来。 “你们刚刚在外面有没有见到使者?” 易尘追当头一愣,心下蓦然一落,“没有。” 舒凌一手往腰间一杵,另一手则懊恼的在后脑一阵乱挠,“我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也没见到他……” 在这个地方,谁也不敢妄自做好的猜测。 易尘追回眼瞧着夜幕下的沙海,心中茫凉无措。 这样大的沙漠里凄风呼啸,地势时移时变,就是在白天也很难找人,更别说现在月起三竿,光线明暗不一,凭几盏灯火靠眼力实在困难。 “生长在大漠里的人,怎么会轻易迷路?”璃影冷冷开口,却给那两人提了个醒。 舒凌眸光微沉,心底实在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易尘追极目远望了一番,突然转身进了帐子,果然不见璃月身影。 璃影凑了一眼进来,眼神陡然一闪,“月儿呢?” “她也不见了?!”舒凌急着,也凑了过来,又见了空空如也的帐子,心下拔凉拔凉。 易尘追蹙紧了眉头,蓦然一把焦火燃上心头,乱得他一时静不下神来思考这个问题。 易尘追叹了口气,“还是得去把他们找回来。” 舒凌点头,“但凭公子吩咐。” “……”易尘追敛眉一笑,有些心虚,便摆了摆手,道:“这里又没外人,凌叔不用这么拘谨吧……” 舒凌摇了摇头,“先前在京中多半是我照顾你,也无公事傍身,自然无需如此,但如今却是公子负令在外行事,我等作为辅佐,自然不可随意。” 易尘追会意,便也正了神色,道:“马上联系那十五位武士,戌时出发。” 第七十八章 不明沙域 “一个、两个、三个……” 广漠无垠,沙海有涯,天幕幽暗无光,不知几时浮来一片浊云,将最后的明月也遮挡无迹。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那位西域的使者手里拎着根荆棘,悠哉游哉的数遍了此地散落的十五个头盔。 十五个头盔出自十五副幽玄重甲,每副重甲都碎成了一堆废铁,嵌卧在暗沙堆里,悠悠冒着清烟。 他扬开落在肩前的一缕散发,握着荆条的手鲜血淋漓,点入沙粒,即渗无影。 他随脚蹬开一副肩甲,挑眉一笑,转身掷出那垂血的荆条,呼啸破风而过,却被迎面三枚冷镖格开,紧而便见一个幼小的影定立于百步之外,缕缕银丝傍风而舞。 见之,此人冷然一笑,一手拂开稍挡了视线的乱发,回眼,瞧住璃月。 “还是个小丫头?有趣……” —— 说来此处只是沙境的边缘,却已磅礴如大漠深海,白天尚不觉如何,入了夜才知惊骇神魂。 也不知天气如何行了变故,不久前还星空万里,这会儿却只剩了一幕浓云泼墨,压得大漠更是漆黑无涯,气温也骤降得凛冽。 三人驾马入漠,茫然不知何从,正焦心时,却见夜空下悠悠飘来一星紫光,舒凌见了,便架起胳膊,那紫光一路飞来,落上他的臂甲,竟是“紫头燕”。 舒凌从紫头燕腹部的暗匣取出一张纸条,借着紫头燕的紫焰阅罢,道:“那个西域使者有问题。” 听了这个消息,易尘追却并不如何惊愕,反倒定下了神,问道:“他们见到他了?” “信上没说,只是告诉我们当心此人,另外还说前方有一片沙域情况难明,夜间地势莫测,最好回营等待。” 易尘追蹙着眉,思虑难明。 舒凌将纸条燃进鸟头的紫焰里,问:“怎么决定?” “他们在信上也没有提到月儿?” “没有。” “我去找月儿,你回去。”璃影清冷道,待易尘追转眼瞧来,她又补充道:“她是我妹妹,她的麻烦应当由我来解决。” 不得不说,璃影这话讲的还真是让人寒心呐。 “不,她不是麻烦,”易尘追嗓音略沉,“我要亲自找到她。”说罢,他便转眼瞧住舒凌,道:“凌叔,这附近是否也有沧海阁人?” “有,要联系他们吗?” 易尘追点头,“这件事多有诡异,必须查清,但此行我们人数有限,前方凶险未知,不可不留后手。凌叔,你留在外面以防万一,我和璃影继续向前。” “你要单独行动?”舒凌惊了一下,肃然道:“你初出茅庐,也知道前方凶险未知,这种情况却叫我回去,托大了吧?” 闻此,易尘追无奈的笑了笑,“也没办法啊,我们三人中也只有你能联系沧海阁的人。” “……” 他稍稍收住笑意,又道:“而且也正因为是凌叔,所以才能留在外面做我们的后盾。” 他这话说的让舒凌心里感到十分不妙,“怎么,你还打算进入那片情况不明的沙域?” 易尘追沉吟了片刻,道:“西域之事原本就有诸多诡异,现在确定了那个使者有问题,又正好在一片情况不明的沙域附近——我不认为这仅仅只是巧合。” 舒凌怔了一怔,蓦然觉得,这个少年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么软弱。 “此处距离逐月尚远,那个使者不可能自己脱队独身回国,而这附近唯一独特的便只有那片未知之地,按理来推的话,他最有可能去的就是那里。” 倒是这个理。 舒凌居然也被这少年给说得回不出话来了。 易尘追又稍稍思忖了点什么,转头又道:“你放心,我绝对不是一时逞能做的这个决定,况且凡事总得冒点风险——马上联系附近的沧海阁人,如果三天之内我们未能返回,剩下的就由凌叔决定。” 舒凌终是摇头一叹,将立在臂上的紫头燕往易尘追肩头一递,道“这个东西用来传信极好,必要时还可用作勘察防身,你带着,另外——”他指尖往易尘追额头一点,灌了一丝灵咒进去,“记好这个诀咒,只要在心中默念并催动灵力便可幻出留影烛。你要是什么痕迹都不留的话,这么大的沙漠,我可没法找到你。” 易尘追默念了舒凌临时传给他的这个咒诀稍稍一催灵力,指尖便蹦出一枚豆星似的灵火,悠悠飘离指尖,便似一星弱烛的火苗,离人三寸便隐了形息。 “这是沧海阁特有的留迹方式,旁人难以觉察,亦不会受外界干扰,你记得时时留一个,这样便不会断了行踪。” “好。” 舒凌拍了拍他的后脑,“去吧,万事小心。” “嗯。” —— 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西域使者打起来却像个偃甲傀儡,于璃月而言,竟是无懈可击。 璃月借着自己身形小巧的优势左闪右躲也才能勉强避过此人的攻势。 枯脆的荆条在他手中却如金铸了一般,倒刺反着寒光,通体黝黑又似陨铁一般流着光泽。 但那确是一根寻常的荆条。 璃月一时琢磨不出他的功法,也不敢贸然出招,便只能不断的退闪着。 “小丫头,怎么不接招?”他狞笑时两眼便聚成一道凶光,咧唇露齿,便似没有獠牙的嗜血凶兽。 他的招式陡然凛冽,变幻得过于莫名其妙,以致璃月一招没避过,被他挑开了笼身的斗篷。 刚刚那一招明明可以直接削开璃月的颈脉,他却饶有戏玩意味的要先瞧瞧她的脸。 璃月去了斗篷的遮掩便显出了促狭之色,仓皇一避,却让一枚细刺在颊上划了一丝血痕。 那人见她果是一头无暇白发,神色赫然一冷,掀过一道尘起,飞了一刃过来,璃月一时难以躲过,正无措,余光里却蓦然飞过一道冷电,待正神,即见那条宛披幽焰的冷蛇似的长鞭破沙而过,“铿锵”一声金石裂响,直接当空割断了那记灵聚的寒刃。 璃月定睛一瞧,灵光明暗恍惚里见得身前站了一抹瘦削而窈窕的身影。 “师父?” 紫魅漠然冷立,宛若一柄寒剑孤世而存。 她没有理会璃月,只扬起手中长鞭,掀尘击去,待将临近,反手又取腰后双刃,两道攻势前后无隙,纵在意料之中,亦能打得那人措手不及。 那人仓皇拿着手中镀了金铁的荆棘匆忙乱挡,咬牙切齿,只恨这副身躯实在麻木,到了关键时刻便不听使唤…… 紫魅挪影似幻,天间无月,却见黄尘围裹之中光闪凛冽,不过片刻,那方才逼得璃月进退两难的家伙便被紫魅迫退了百步有余。 蓦有一鞭舔焰翘尖,猛地扼上那人腕子,直将整个手掌都勒了下来,却也不听那人惨叫,只弃了荆条便没身沙海之中。 璃月在一旁瞧着,见那人脱落的手掌不过片刻便溶成了一滩血水白骨,连那先前坚韧胜金铁的荆条都散成了一抔腐沙。 那人落跑,紫魅也没追,只淡淡收了武器,垂眼,打量那挂血残骨。 “师父……”璃月怯怯唤了一声,紫魅转眼瞧来,素来敛着寒光冷电的眸中稍略一丝冷肃,璃月只见了一眼便垂下脸去,不敢多言。 紫魅单落一膝,捻起白骨递近眼前细细打量。 丘起一风,卷沙裹尘,闻见声势不妙,紫魅当即弃了白骨返身一把揽了璃月腾空跃起,前脚刚离,下一眼则见足下沙海螺旋而落,轰隆着,坠出了一道深渊漆黑。 —— 两匹素来见惯了风浪的踏雪黑马突然焦躁不安的喷鼻踏蹄,任马背上的人如何驱策,死活不肯再进一步。 也恰于此时前方掀来了一阵十分不妙的风息。 璃影探觉此处稍有异息,一扬臂,乍见一串留影烛悠悠燃进漆黑之中,前路难知尽头。 “这是……”易尘追怔了怔,璃影沉然道:“这是月儿留下的。” “月儿?!” 她似乎是淡淡点了点头,也没藏住眼底那丝稍纵即逝的忧色。 风久久不止,却愈有增猛之势,两人跃下马来,马匹踏着小步不进也不肯退。 璃影闭上眼,细细感受了这阵怪风。 “有水。” 易尘追也留意了一下,只觉这风不像先前那般刮得体肤隐痛,似也隐隐约约带着一股潮朽之息。 前面大概就是那武士传信所言的不明沙域。 璃影眸光略沉,回眼瞧了焦躁不安的马匹,“确定要进去?” 易尘追坚定的点了头,“不管怎么说,月儿在里面。” “只是为了她?” 璃影莫名一问,易尘追不明所以的转眼来瞧她,微弱的留影烛也稍稍映亮了他眉眼间的意思——这个原因不够吗? 璃影仍沉沉瞧着他,不说话。 “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璃影羽睫稍稍一垂,“里面凶险难知,保护好自己。”说罢,她便抬腿先行,“不用管这两匹马,它们自然会随形势而动。” 易尘追回眼瞧这两匹马,它们却已不再躁动,暗夜里,两双星红敛着隐辉的马眼沉沉注视着他们俩,不似凡马,而微有几分蕴灵之意。 第七十九章 异殿(一) 那人垂着断腕逃出了好一段才停下步子,稍稍稳了口气。 此处昏暗不见天慕,仰眼也只能瞧见一团巨大的漩涡。 猎猎狂风卷沙掀尘,跃铺数里,眼难视物。 易尘追走在前头,不时回眼去顾璃影,这次却见璃影止步在三步开外。 易尘追忙逆着乱风又走了回去。 刚刚不知为何,突然就刮起了这掀人的狂风,且风向错落不一,根本无法探摸此中诡息,两人只能一路摸着璃月留下的留影烛往前摸索。 “璃影,”风势陡然猛起,易尘追临将走近还得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才能勉强让两人的距离固定住,“你怎么了?” 在这狂风里,即使相隔不过咫尺也得靠喊话来交流。 璃影反拽住易尘追握在她腕上的手,也省去了讲话的力,直接拖着他蹲下。 易尘追不明所以,只见她掌心燃了一团灵焰,在狂风中岿然不动,映明了他们足下一个突兀的小沙包。 这大风里刨沙堆也是于事无补,于是璃影直接将手伸进沙包里拽出了一片幽黑的寒甲。 “这不是……”易尘追的惊骇转眼就埋没在狂怒呼啸的风沙里。 这正是那十五个鬼字武士的重甲。 易尘追顺手又拽出了相邻一个沙包里的寒甲,放眼在风沙模糊里,虽然也辨不清前方是何等境状,但这两片寒甲已经足够令人寒心的了。 莫非那十五人已经…… “趴下!” 易尘追惴惴出着神,风声又大,没听见身边人的话,却一回神,就已经被璃影按下去了。 风沙陡然狂烈,璃影一手压着易尘追的后脑将他的身子按近地面。 面前的一片寒甲被狂风掀起,重铁袭近,璃影抬手一挡,小臂即刻划过一道剧痛,她的身形因剧痛一松,险些扛不住狂风,临危之际,易尘追突然伸了一条胳膊过来锁住她的腰,算是抓稳了她的身子。 两人便如沙海中无向漂泊的两片渺叶,逐波无形,在狂风中仿佛时刻都将分崩离析。 天地面前,凡人何等渺小,纵有心搏命也无力踏出这一步,苍茫中等候死亡,绝望也不甘,却实在无能为力。 易尘追竭力护住璃影,在狂风中无法睁眼,口鼻间亦是燥沙乱硌。 这种情况下,世间一切声音都成了时间流淌。 那风愈刮愈猛,远无收势,两人体力将近匮竭,心神愈发混乱。 易尘追死咬着牙关,强绷着最后一根弦,闭起眼来,耳畔的风声更为纯粹难耐,心神将近崩塌的最后边缘,脑际却蓦然浮了一个影,宛如天降的救星强力定心丸一般,猛地将他渐乱的心弦捋成了一股顺缕——他蓦见那抹风雪不侵的傲影,黑暗中只瞥了那白发一眼,便足以做到临危不乱。 此刻却有酸楚…… 但处绝望之境中,任何甜美的回忆过往都将浸上苦涩,仿若一把触手可及的冰霜,虽耀眼,却寒透,抓不住,也不舍。 君寒的身影蓦然塞给了易尘追一把难求的希望,却转眼又淀成了一抔寒烬…… 易尘追不知璃影是怎样的想法,但他自己却是已经濒临绝望了。 狂风也吹动了两人身下的冷沙。 沙子徐徐流淌起来,变中又起变故,情形又增艰难,此刻,不论两人调动多少体力,也无法在这天地共乱之中撑那一星半点的稳妥。 随着沙子的缓涌,两人的身子亦随风沙飘摇,没被风掀起,却缓缓陷进了沙里。 璃影察觉了事态十分不妙,拼了命也抽出一条胳膊勾住了易尘追,在狂风中声嘶力竭道:“抓紧!” 狂风即刻便将她的声音撕裂搅碎,易尘追虽然就在身旁咫尺之距,却到底没听见她的呼声。 载身的黄沙陡然一落,两人即刻也如漂入漩涡穴眼的枯叶一般追沙而坠。 风中飞沙更响,两人空落一瞬便相互都收了臂力紧拥在一起,就像两只即将坠入地狱深渊相互慰心的小鬼一般,眨眼便没进了沙海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终于没有风声肆虐,沉静的安逸,若非身上痛楚阵阵袭心,这样的平静实在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见了阎王。 璃影先睁开眼来,所见仍是一番沉暗,晃了晃神,再睁眼,却见四处浮着些模糊的光团,零零落落,却仿若置身星洋一般。 她支起身来,垂眼,却见是易尘追给她垫了地板。 “尘追!”璃影拍了拍他的脸,见没反应,忙又服下身去,将耳朵贴在他心口。 还有心跳。 模糊的光团也隐隐约约映明了周遭环境,墙影道狭,似乎是在什么建筑物里面。 璃影暂时没有闲心来思考这明晃晃的诡异,只又拍又喊的,想方设法的弄醒易尘追。 “易尘追!” “……”易尘追终于动了下眼睫,接着便咳了两声。 璃影轻轻抚着他胸襟给他顺气,直到他睁开眼来,才舒了口气。 “你没事吧……”易尘追挣扎着想坐起身,才撑到半中便捺不住身子里一股钻心地剧痛,闷哼了一声,又跌回去了。 “喂……”璃影忙扶住他,他上身磕在地上,又呛出一口血来。 他们不知是从多高的地方跌下的,璃影被易尘追护在怀里情况还好,他却生生挨了这高落的重击,情况委实不妙。 璃影瞧着他蹙了没,心坎里隐隐绞住了,嘴上却没法饶过他:“你是蠢货吗?那种情况怎么不护好自己?” 易尘追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也稍稍习惯了点痛楚,便扯了个笑,道:“我总不能让女孩子给我垫背吧?” 他沉住一口气,终于忍住伤痛坐了起来。 “这是哪?” “不知道,”璃影抬眼看了严丝合缝的顶板,“也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 周遭徘徊着那些灵茧似的光团,整个狭长通道里光影明暗恍惚,虽也并不明亮,但好歹也能瞧清旁物。 “你受伤了?”易尘追问着,便轻轻抬过她的小臂,借着模糊弱光打量了一眼,“伤口很深。” 璃影受伤的只是右臂,伤口虽深却也只是皮外伤罢了,远没有易尘追那程度难测的内伤来得严重。 “别管我了,你现在哪里不舒服?”璃影讲着便想抽回手来,易尘追却轻轻箍住了她的腕子,将她的伤臂留在眼前。 “这里环境污浊,伤口不可如此暴露。”说着,他撕了衣摆的布料,捡了干净的一面缠住她的伤口。 自己的伤还让人挂着心,居然还有心情关心别人的伤…… 璃影看着他这温煦如常的模样,心里真是恨铁不成钢,奈何骨脉却又夹着一股诡异莫名的暖流。 这异感便堵了她的嘴,数落不出来了。 易尘追给她包好了伤口,又深深吸了口气,才在璃影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一旁的散沙里“噌”的蹿出一团紫焰,两人落眼瞧去,竟是散碎了的紫头燕。 虽然碎成了一堆乱木碎铁,但紫焰一燃,又悉悉簌簌的重聚回了本来模样,待形体完整,又扑扇着“咔咔”细响的木翼飞回了易尘追肩头。 “这都能活?” 璃影淡淡扫了一眼,道:“这东西有三次重组自修的机会,三次之后,里面的内核便会自爆。” 紫头燕立在易尘追肩头,幽暗里格外明晃,易尘追轻而易举的便从鸟眼里窥见了那个葡萄粒似的“内核”——以妖邪之灵炼成的转机灵核。 易尘追四下打量了一番,舒了口气似的一叹。 璃影惑然瞧来,不禁问:“什么?” “如果那片沙海可以通向这里的话,那月儿应该没事吧……” 他此言,也在璃影心头狠狠掐了一把。 她怅然想起来,璃月现在还生死未卜…… 即使那片沙海可以通到此处,可那么大的风,璃月年纪又小,兴许,也有可能落去了别处…… 这个问题璃影实在不敢往深里去想,便忙收回神,转身择定了通道的一个方向。 “你如果还走得动,我们就尽快把这里的情况摸清楚。” 易尘追瞧着她的背影。 明明只是个和他年岁相当的少女,别人家的姑娘在这年纪是娇柔而惹怜的嫩花,她却仿若一根毒棘,生人勿近。 易尘追怔了会儿神,璃影却稍稍侧脸,挪了一丝眼神回到他身上,似也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运起灵力护住体脉,一会儿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都尽量不要出手。” 她这番话的实意不过是想告诉易尘追,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她就好——只是这话对璃影而言实在有些肉麻了。 “我也没那么脆弱……”易尘追说着,便挪了一步,结果一不小心,又扯了身子里某根错伤了的神经,于是整个人愕然一僵。 璃影又无奈的吐了口气,动手拿起他的一只爪子搭在自己肩上,“扶着我走吧,记得运灵护住伤处,此事不可马虎。” 她束发的丝带不知落哪了,此刻一头长发倾落及腰,衬得背影甚窈窕似也多了几分她身上向来不存在的温柔。 却也只是错觉而已,毕竟她的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多谢了……” 第八十章 异殿(二) 尘沙磨过砖墙擦出砥砺锉沙之音,又幽阔的回荡在狭长的走廊里。 一路过来,到处都是那些难以明知的光团。 易尘追实在好奇了一路,便抬手,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个光团。 却如抚今了虚空一般,什么也摸不到,但又在手指触进那光团的一瞬,心里蓦地泛了一丝涟漪。 “最好不要碰这些。”璃影不知是怎么察觉他的动静的。 易尘追老实的收回手来,“你知道这些是什么?” “不知道。”她漠然答罢,又道:“正因为是未知的事物,所以最好不要轻易触碰。” “不正是未知的事物才具有挑战性嘛……再说,变革才能……”他的“进步”两字还没出口,前方的璃影足下蓦然一顿,他一步没刹住,差点撞上去。 “变革多半冒险,不论风雨还是太平,我们眼前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加了。”她言语冰冷,说得易尘追心下阵阵发寒。 璃影右手缓缓握上剑柄,迟迟拔出三寸寒刃,“你站在这别乱动。”她说罢这句,身形瞬而一窜,未等易尘追反应过来,她便已拖了一道余影飞晃而出,剑芒横扫交织,便听一阵碎石散落。 “怎么了?”易尘追蒙了一下便赶忙追了过去。 璃影淡淡收剑,垂眼瞧着脚下一堆碎石。 “刚刚有个石像在这里,我以为是敌人。” 易尘追凑过来一看,恰好瞧见半张横眉怒目的石脸,便蹲下身,肩头的紫头燕会了意似的落浮在碎石之上,正好方便易尘追打量。 璃影也蹲下身来,打量碎石之前先瞧了他一眼,“你的伤还好吗?” “没什么事了。” 璃影狐疑的扫了他一眼。 其实也的确没那么疼了,骨脉里似乎还温煦的流淌着一股暖融融的灼烧之意,似乎还有几分缓解疼痛的功效。 易尘追细细打量了那半张脸,五官虽然有些模糊,但凶相犹在,也还存着戾气,似乎还是个武神之相。 再抬眼张望四方,貌似还是个空阔的厅堂,前后两扇门,他们从狭窄的过道里出来,这会儿却窜到了另一扇大门跟前。 满堂飘浮着那星点一般的光团,放眼一瞧,竟像是挂了一堂的蒲公英,虽也有近似星辉的璀璨,却仍显暗淡凄哀。 “这些,到底是什么?”易尘追稍稍怔了怔,便站起身,落眼又瞧住那扇雕花的对开石门。 两人行近这扇大门,抬眼却只能依稀瞧见一些模糊的线条。 易尘追探手在门上揩了一把,“奇怪……”他细细搓摩着指,却没有摩出半点沙尘的粗糙感,“难道这里不在沙漠里了吗?” 璃影也蹙了蹙眉,“我们也许是落进入了什么幻境之中。” “但这一切,也太真实了吧……”易尘追又推了推那扇门,“如果只是欺眼的幻境的话,应该不会这样。” 虽然易尘追也说不出具体该是怎样,但心底隐有一丝直觉,让他觉得这地方绝对不是幻境那么虚无的景象。 璃影没顾着答他的话,却是四下张望了一番,“伤号就待在这里别乱动,我去周围看看。你要是实在闲的慌,就看看这门怎么开吧。”说罢,她便独自朝着黑暗深里走去。 “你当心。” 此处空阔幽深,虽然有千万光团明明映映,但仍驱不去此间的森森幽诡,仿佛有无数双眼在黑暗中窥视着,意欲不明,却是深探灵魂的触犯,叫人脊背发凉,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甚至让人觉着,那些奇怪的光团仿佛就是一双双鬼眼,无处不在的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看来,这些光团还是得留意一下。 —— 易尘追仍定站在门前,抬眼张望了一番,连上面是什么纹样都看不清。 似乎是因为年代太久远了,所以花纹也模糊了。 这么大的一扇石门比如有机关轴控制,否则光靠人力是无法撼动的。 又或者是什么术咒之类的…… 他琢磨着,便摸到门边上,借着紫头燕稍明的光线挨遍摸寻着墙缝。 —— 璃影一路走到了尽头,又沿着墙绕了半圈,每一处所见的都是星星点点,但不论目光怎样搜寻,都无法再找到同伴的身影。 这地方果然很大。 她蓦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下意识便抬手扶住墙壁来稳身子,却蓦地摸了一壁坑洼。 此处光线太暗,她只能凑近了去打量,一番摸索细探,才稍稍探清了这些坑洼的原貌——似乎是一些不大规则的小坑。 这些小坑的边缘都已失了棱角,密密麻麻,却毫无章法。 “璃影!”易尘追的呼声忽而穿透了黑暗,璃影闻唤便抽了神,“什么?” “这里好像有机关!” 闻此,璃影便循声回去了。 又走了好一段,才在昏暗模糊里瞧见了那团引路灯似的紫焰,易尘追就在石门旁,两眼凑近了石壁,在打量什么。 “你看,”易尘追指着墙上一砖浮雕,道:“这浮雕与墙壁之间有缝隙,应该可以活动。” “嗯。”璃影点头,指腹沿着浮雕边缘轻轻摩过缝隙,“的确是机关。” “那边还有一个。”易尘追指着大门另一端,神色有些犹豫,“这会是开门的机关吗?” “不清楚,但可以试一下。”璃影说着便走过去了。 不知为何,易尘追总感觉这机关找得太容易了,顺当的有些令人不安。 但眼下也着实没有别的法子,反正也在一片诡境之中,太过小心反倒容易失了生机。 两人各就其位,相互对了一声便齐齐将那沉淀了不知多少年腐朽的机关使劲按进了墙里。 机关触发,整个大堂便“稀里哗啦”的响过了一串机轴转动、金石摩顿之声。 两人重聚门前,忽觉脚下“咔嗒”一声,落了一下,就没下文了。 身后石门纹丝不动。 门没有反应,那机关就很吓人了…… 两人僵站在原地,堂里沉静了好一会儿,忽地又响了一声转轴,紧接着,便听“倏倏”数声,虚暗里似是放了冷箭出来。 “快躲!” 两人侧滚躲开一波箭雨,却连歇劲儿的功夫都没有,便不得不摸着黑沿壁飞奔,虽看不清情形,但却听得出那箭几乎是紧追着他们的脚步。 紫头燕却没躲过,挨了一箭,不巧被射灭了续命的转机灵核。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还有机关?”易尘追疑惑着嚷嚷,璃影没空闲搭理他,只一把拽了他的腕子更加起速来。 这该不会是一座潜藏大漠之中的地宫墓穴吧? 易尘追如此疑想,冷不防却觉鼻尖一凉,忙就一把揽了璃月欺身俯地,才躲过一支锋芒,又听地板下转起了几声不妙的机关响,便顾不及更多,动身一滚,恰好错开一支拔地而起的立矛。 那立矛升起又降下,两人赶忙起身,不待站稳,又噌的冒起一支,易尘追反应尚且迅敏,也冷不防的被擦破了易尘追的背脊。 “喂……”璃影惊了一下。 “没事,快躲。”说着,易尘追重又扯起璃影的腕子,抽了身后长剑,迎面击当那两相交击的暗器。 这鬼地方应该不会还有更损的玩意儿吧…… 易尘追隐隐闷火,乍的又听头顶上方落下了一串锐风,惊得两人仓避不及、心弦一紧。 即使两人昔年都曾历过风雨腥浪,却从没有一次会像今日这般如此临近死亡。 诸多时候,绝望只是一瞬间的事。 两人齐齐顿住了步伐,惊愕着便呆住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绝死之境手足无措,便顿时忽略了周遭锋林箭雨,一时也没听见那扇石门轰然塌裂。 仿佛瞬间失去了思考的神魂一般。 却听一串金石磨响,两人身侧不知几时窜进一道寒光,半弧一扫,“铿铿锵锵”横空击碎了一片锐刃,蓦又见一抹身影当空跃出,一身遮掩了许多光团却也张了一幕幽玄的灵盾格住了当空砸来的一片刀雨。 最后一人不知几时晃出,手里投了三枚柳叶镖,锐芒没入漆暗,堂里呛了三声,所有机关同时停止运转。 两人还没从生死的惊愕中回神就又落进了对这三人的怔愣之中。 这是什么身手啊! 堂中嘈杂既落,那三人便纷纷单膝跪礼,齐声道:“属下来迟,还请公子恕罪。” “你们——!”易尘追一声惊嚷出来。 那三人的头突然又垂低了几分,没吭声,就等着易尘追降罪。 那些光团又恢复了照明的功能,借着不明的光线,易尘追将这三人打量了个依稀——衣着玄色轻甲,但的确是鬼字武士。 “你们,没死?”易尘追终于问了出来。 “任务未成,不敢作古。” 这个回答…… “此地不宜久留,公子请快些随我们离开。” 绝死之境陡然化解,易尘追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人却已经跟着他们踏着石门的残墟溜出了这片险地。 出了这扇门,又是一条狭长的过道。 入了安全地带,那三个不知如何死里逃生的武士便择了快安妥的地,请这两人坐下歇息。 “公子受伤了。”其中那个尤为魁梧的人落跪在易尘追面前。 “其实不碍事的。” 这位板着张木头似的脸,微一颔首,“得罪了。”说罢,也没等易尘追回应,便兀自身手探住了他左侧胸肋。 “嘶……”易尘追冷不防倒灌了口凉气,差点叫出来。 “断了两根肋骨。” “哈?”易尘追一怔。 第八十一章 异殿(三) “公子不觉疼痛吗?” “你碰着是挺疼的……”易尘追还倒抽着凉气。 那鬼士收回手来,从腰间悬挂的铜匣中取出一个药瓶,抖了一粒药丸出来,递到易尘追面前,“请公子服下此药,有利于伤势恢复,也可缓解疼痛。” 易尘追接过药丸,入口,顿觉腥涩,便忙咽了下去。 “三位可否告知姓名?”易尘追笑问,那三人却齐身颔首拜礼,道:“鬼士并无单独名称,公子有事尽管吩咐,我们任何人都可为您解忧。” “好吧……”易尘追想了想,又问:“你们怎么会在这?” “我们一直都在此处探察情况。” “那那些散落在沙漠里的铁甲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他们十五人正在那片位置沙域中测探地蕴灵势,原本此地了无灵息,却突然无端暴起一阵势猛灵压,他们判断来敌不明、不宜战斗,奈何重甲行动不敏,于是他们只能临时选择弃甲脱身。 “正好当时也在为如何进入此间沙域而犯愁,却没想到那股突如其来的灵势反倒歪打正着的把我们推进来了。”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放的紫头燕?” “紫头燕?”答话此人抬起脸来,稍一蹙眉,“我们并未放过紫头燕。” “没放过?!”易尘追和璃影同声惊起。 这一问,却让那三人具是面色一冷,紧而便道:“我们一路上都没有得到什么值得汇报的消息,而未知之境在探明皮毛之前也并无汇报的意义,即使此地大有文章,可我们连出口都找不到,如何能报信回营。”他答罢,旋即又问:“不知公子得到了什么消息?” “紫头燕带回的消息称,那个西域使者有问题,也告诉了我们此处有个未知沙域。” “公子会寻至此处,想来那个西域使者也不在营中吧?” 易尘追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这鬼士竟能如此敏锐。 “嗯,还有……我妹妹也不见了。” 这回,易尘追终于也让这三个鬼士懵了一回,“公子的妹妹?” 他们这毫不知情的反应倒让易尘追凉了半截心,于是他只能一叹道:“嗯,你们走后我才发现她跟来了——你们有没有在这里看见一个白发的小姑娘?” 这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便摇头,“不曾见过。” “这样啊……” 三人察觉了易尘追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色,便又寻了个说法慰他宽心:“不过我们还没与另外十二人取得联系,若公子的妹妹的确在此处的话,也许会同他们相遇。” 易尘追品出了他话里的宽慰之意,便笑了笑,却也暂时不再纠结于此,转话题道:“说起来,你们在此可查到了些什么?这里,是陵墓吗?” 闻问的鬼士抬起眼来,四下打量了一番,道:“我们大概将这附近打探了一番,虽然未尽全貌,但面前也能分辨其形,这地方不符合任何墓葬形式,砖墙也非石砌,而是一种产自中原的炼土,这种土脱水火炼后便坚如顽石,很适应沙漠气候,应该是为建此地专门从中原进的。” 一个鬼士道完,下一个便紧着接上了,“这种土在中原是很常见的铸炼材料,一般鲜少用于建筑,西域就算与中原通商也并不会购置此物,但如此庞大的建筑物,按常理而言不应当无踪于史载,所以我等猜测,此地恐怕是上古某段被后人抹除了记载的历史建筑。” “被抹除了记载的历史……”易尘追坠坠思虑。 最边上的那个鬼士开口解答易尘追暂未寻得端倪的思绪,“上古洪落时期——也就是鬼星第二次现世的那段历史是经过后人更改的,如今已无法考实,故此,此处很有可能就是那时的建筑。” 空阔幽寂之中,片许微音都可荡作控摄人魂的幽古之音,声声漪泛、森然寂落。 似有滴水叮咚泠泠,此间谈话应声戛然一止,那三个鬼士同惊抽刀,乍然起身。 那微弱的声响从狭道的尽头传来,幽幽定在远方,不去不来,如幽魅一般,旷惧人魂。 “劳请公子在此等候,我等前去探察。” “且慢,”易尘追站起身来,道:“既然是有人传假信将我们引至此地,那这里必有圈套。眼下不能确定那突如其来的声响是不是有居心叵测之物刻意钓引我们的陷阱,最好不要顺着他们的圈套走。” 那三人听之有理,便齐然颔首道:“但听公子安排。” 易尘追沉着眉稍加思忖,择定了,便道:“暂且忽略那声音。” “是。”应罢,先前给易尘追递药的那位又道:“前行五十步有一处岔口。” 易尘追点头,“嗯。” 那人自然而然便行在最前为易尘追引路,余下两人则沉默的跟在他身后。 服下那药丸之后,易尘追倒的确感觉伤痛减轻了不少,连内息都匀称了。 这药还真是立竿见影。 璃影赶了两步并到易尘追身旁,突然小心翼翼地牵住了易尘追的手。 易尘追愕然一惊,眼神稍一转来,便蓦地对上璃影沉敛清霜的眸子,她没等易尘追完全转过脸来便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勿动声色。 易尘追虽然没乱明白她的意图,却还是照做了,便自然而然的转回脸去,故作若无其事。 璃影稍稍欠身在他侧后,正好用身子挡住了他俩牵握在一块儿的手,他俩并在一块儿的背影在后头两位鬼士的视线中倒像一对依偎而行的情侣。 璃影收敛着动作又抬了另一只手,指梢轻轻在易尘追掌心描了一句话——给我们传信息的是紫头燕。 易尘追稍稍品酌了此话,未动声色。 璃影便接着描了下去——这次出行,鬼士们总共只带了五只紫头燕,三人一队,一队一燕。 易尘追心底忽而漏了一拍,轻轻捏了一下璃影的手,作了个了然的回应。 “说起来,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间机关室的?” “那室中机关复杂庞然,发动时室外地面亦有微震,且这建筑中还有惊钟与之相和,我等便是循声而来。”答话的是后头一人。 “不过那间机关室的机关也真厉害,跟了我们一路的紫头燕都被毁了。” “与公子同行的紫头燕便是那只传信的?”前方此人作问。 “嗯,不过确是货真价实的紫头燕。” “紫头燕所蕴灵核是为纯火淬炼之灵,凡器无法摧伤,看来那机关室中的锋锐并非凡物。” 纯火便是被剔除了原有属性的精纯之火,普天之下也只有黎州的金师院燃的出来,以此火煅炼的灵器生而便有着凡物不及的坚质。 这种剔除属性的技艺亦是金师院代代相传的秘技,等闲铸炼师并不得而知,院中能晓悉此法的正副统首也必须为此吞服“默口茧”,日后便无法以任何形式将此秘术对外宣之,纵是傀儡术的高手也无法剥知。 “什么力量能一击摧毁紫头燕的转机灵核?” 那三位鬼士尽皆沉默了片刻,最终仍是前方引路的这位思忖着答了出来:“无坚不摧,任伐万灵的属金之力。” 答时,他正好转进了那道岔口,易尘追随之一进,竟是一条通下的狭长阶梯。 里头仍有光团飘浮,只不及廊里密集,零零落落循壁而淌,顺玄关而绕,站在楼梯口根本无法探知此下有多深。 璃影捏了一下易尘追的手,暗递了个眼色给他。 易尘追便稍顿了一步,“这下面是什么地方?” “似是一处储物暗室。”后头一人回答。 “原来如此……”应着,易尘追便跟下去了。 此处梯道左右更窄,一步一回声却荡的很远,暗中难见尽头,还真有几分步临深渊的幽森之感。 愈往深处走,易尘追心底的不安便愈发强烈,莫名有种步近死亡的紧迫感。 他下意识握紧了身边唯一能抓得片许支撑的璃影的手,却发觉她的掌心亦是蕴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连带着她整只手都凉了几分。 璃影也稍稍紧了紧五指,似乎是不动声色的安慰他。 “你们没有带着紫头燕吗?” “原本是带着的,不过进来以后就没再见着了,大概是在脱身之时丢在了沙漠里。” 一路煎熬着,前面的鬼士终于一步迈出了狭长台阶的最后一级。 也就这一瞬,易尘追的整个心都被狠狠逮到了嗓子眼,虽还能勉强绷住不动声色,但心里那根弦实在是快断了。 而前方这位也果真应景,还没等易尘追稳稳当当的迈出一步,便“锵”的一抽刀,直接拦在了楼梯口,怒峙着玄关外不知为何的威胁。 “保护公子!” 第八十二章 异殿(四) 他那一声喊罢,后头两人飞身一跃,齐刷刷横到了易尘追和璃影面前,三人并排堵作了一道人墙。 “发生了什么?”易尘追终于绷不住,切心慌问了出来。 “前面有人。” 易尘追从那三人影间的缝隙瞧去,在幽暗的空堂中的确有一个依稀的人影,周遭光团畏怯似的距那人影遥遥,弱光甚至照不清那人具体形貌。 幽暗中寒息森森,仿佛藏了块千年寒冰,那人双足悬地如一团模糊的鬼影悬浮在半空,他的足下却依稀闪着些光点,遥映着那些光团的辉泽却闪闪晃晃,瞧不清具体是什么事物。 “你们保护好公子。”带路此人淡淡交代罢,便兀自拎着刀探了过去。 那个诡异的人影与他们相距不过十余步,悄然无声,亦无动静,像是个死物,却又透着股极其不妙的寒意。 璃影的手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既轻又微,却冷不防的惊得易尘追心弦不安一跳。 “我感觉……”璃影的语气蓦然脱了往日的清冷平稳,竟有些惶恐,“我感觉,有点像、月儿的气息……” 易尘追无法估量璃影口中的“月儿”两字对他心坎的轰震有多大,只是在她此言作罢后,易尘追整个人都被弹乱了一般,神魂皆为之一颤,先前的恐惧却荡然无存了。 “尘追!”璃影骇然一呼,易尘追脱手而去,无顾周遭一切未知暗险,不要命了一般朝那人影冲去。 “公子!”就连那两个鬼士都没料到他会突然窜出去。 十来步的距离不过须臾便可追到,易尘追较那先行探路的鬼士更先一步到达那鬼影之下,未探清那人影,却蓦地逼近了一堵冰墙,探手一抚,竟真是一面寒冰。 此冰通透若无,映光却可如镜反辉,便借着这毫许光泽,易尘追稍稍瞥清了这个被封冰中的人的一片衣角——胡绣华丽,竟是那个逐月使者! 易尘追大惊初定,却觉身后蓦然暴起一阵杀意。 “糟糕——公子快躲!” 鬼士惊呼的一瞬,易尘追也才恰好转回身来,恰也就在这当上,那刃舔金镀流光的长刀随收起而纵,冰面刀影共映弱光而晃,却无法视物,便听幽暗里乍起一声惨叫,身随绽血落地。 “易尘追!” “哼哼……”那挥刀砍了易尘追的鬼士幽森一笑,楼梯口的两人一把拽住璃影,“他被附身了。” “附身?”阴诡的语气傍着粗犷的嗓音,两相倒衬极不协调。 光团霎时如棒惊的飞蝶一般四下逃散,那片原本就黑暗的范围霎时没入了漆黑暗幕,所有的情景全都消失在三人眼前。 “区区杂妖,也配本座附魂?” 千里之外,小渊骇然一惊,原本在倚墙打盹却蓦而暴睁了双眼,骨脉里熊焰骤而一燃,一转眼,却见顾原身周血焰燃燃,那黑衣不知几时竟完全浸入了烈焰之中。 易尘追倒落冰墙之下,耳畔能听温血滚体而出,落地又即刻凉透的微妙声响。 血在源源失淌,生命却逆血倒灌,他蓦觉体内温息逐而滚灼,仿佛皮囊里包裹了熊焰一般,滚烫却不痛苦,伤痛逐而落哑,就像是烈火替换了血液一般,生命被重燃。 同一个空间里,血液流淌的声音之外,还有嘈杂的兵刃的金石磨锐之声,却像是另一个时空的。 那个不知被何物侵了舍的鬼士长刀挥若金焰,不灼不烫,却断金斩铁。 鬼字营的武器皆为金师院打造的无上良品,蕴有注灵原生之力,又以纯火锻造,其坚韧仙妖难折,此刻却不过迎面挡了那裹了金辉的同质长刀的几招,这两人的刀便已刃卷截断。 同样的刀居然被一个附体之物锻造到超凡脱俗的地步! 这等奇事,就是鬼字营的精英老士都是闻所未闻! 璃影长剑灌灵,掀起几道剑意暂缓了那两人的危局。 “五。”附体之魂诡而一数。 那柄金辉之刃追暗袭来,不慎触任的光团就地挥散,便惊得其余光团更如惊弓之鸟,不过片刻,整个堂中便已漆暗一片。 伴着一声刃断乍响,他又数出了下一个数:“四。” “他在数什么?”暂避了他锋芒的鬼士问。 另一个鬼士迎刀浅格,避身得了空闲便道:“他方才,是否喂了公子一粒药丸?” “那不是疗伤之药吗?”璃影惊问。 “现在,我们甚至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被附了体!” “三!”他忽而亢奋,一声高扬,紧随着便是那骇人心神的诡异笑声。 他的刀渐渐失了章法,似乎也没有多少打架的意思了。 乱晃在暗中的笑声忽而弱下,他突然像是讲悄悄话一般,缓柔了语气,更添了诡异,“二……” 他这断续不合拍的数实在数得那三人心里发毛。 忽而寂默了一瞬。 “一!”他一声惊破,恰在这一瞬,堂中乍然爆起一团血色烈焰,霎时映亮了那堵封人的冰墙。 猛光忽而映亮了整个地下暗堂,易尘追周身包裹灼灼烈火,不知几时竟在血泊中站起身来,衣袍应着火风曳曳,长发散落,幽幽站在火中,难知生死,更不知清醒与否。 “竟是鬼星之力……”一个鬼士骇然道。 璃影面色骤然一白,恰也见那个被附了体的鬼士朝易尘追而去,便当即引剑追去。 易尘追稍一抬脸,火光乍然一熄,满堂顿暗。 在场三人已经完全无法预料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如此莫测一瞬,顿又见火光迸起,一鬼士迎面见得那裹金的长刀应辉而来,便仓皇铿锵一格,火光恰于此时映入视线,眼前忽而一晃,他隐觉一缕意识被抽了丝,似有什么想趁此侵入意识。 火光幽明中,一股温血涌脉而出,那鬼士趁着思绪尚未被完全侵占竟当机立断横刀自刎。 易尘追掌蕴烈火,赶差了一步,燃中了那个被夺了舍的鬼士,却也恰好迎上另一人血溅当场。 那蕴火一掌直将那人震飞,明火燃至半中而熄。 “尘追!”璃影一步近前扶住易尘追。 他方才那一掌灌了几乎全身的力,加之伤势吃紧,虽有那股不知缘由的力量扶持,却也并非长久之计。 “走!”鬼士透过幽暗,留了一丝惋念在那两位昔日战友身上,奈何眼前黑暗太深,他既瞧不见烈火焚罢的灰烬,也看不清满地鲜血,也只能即刻掐断多余的情绪,架起易尘追迅速择路离开此处。 黑暗中威胁尤为狰狞。 三人离了暗室,沿着一条陌生而幽凉的狭道走了许长一段,知道那浅隐的杀意都藏没无踪之后才终于放缓了脚步。 此处重又见了点点映路的光点。 鬼士将易尘追扶坐倚墙,把过他的脉门,沉吟了片刻。 他的脉搏迸弹有力,却缓慢得异常,灵息温弱近无,总是来回了生死无数遭的鬼士,一时都有些难以判断他的伤势究竟如何。 “公子可有哪里不适?” 易尘追垂着头,沉沉吐息,耳畔的话语听得清明,却似乎无力回答,虽无力,又并不虚弱。 鲜有生灵能如此明确的感受到生命在躯体里流淌,也真如烈火一般,熊熊滚燃、生生不息。 “尘追?”璃影轻轻扶着他的肩,凝视着他的双眼,语气极缓有沉顿的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那两人眼下最担心的就是易尘追吞服的那颗药丸果真有什么难以逆转的异用。 片刻,易尘追终于呼出了一口浊气,“我没事……” 听见他说话,语气神识都还正常,那两人险勒在喉口的心终于沉沉落回了些。 易尘追紧了紧牙关,抬手按住脸,有些不舒服,“到底怎么回事……” “公子体内……”那鬼士讲至一半的话突然被璃影幽冷掷回的一记目光给挡住了。 鬼士的话语戛然而止,暗光中他无法一眼辨明璃影眼中传递的意思。 璃影沉沉瞧着他,稍稍一蹙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对易尘追讲出鬼星一事。 “什么?”易尘追问。 鬼士不动声色的敛回了先前的话头,滴水不漏的接出了另一种说辞:“大概是公子体内灵息及时护住了体脉,才没有伤及性命。” “灵息?”易尘追缓缓落下手来,脑海里蓦然回顾了方才他濒死一刻的情形。 那时血涌如注,于肉体凡胎而言足以致命,但他的生命却在那时溯血回涌,有如浴火涅磐一般,余失的血液仿佛被烈火替代…… 他几乎有些发怔的瞧着自己的手,有些不敢相信,那样的情况仅是因为自己的灵息临时护住了体脉。 “你没事就好,”璃影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接着便放柔了些语气,“你伤的很重了,在这多休息一会儿吧。” “等等!”易尘追惊然坐直了身板,“嘶……”奈何动作太猛,扯痛了周身伤患。 “公子!”鬼士赶忙又扶住他。 易尘追忍住一头剧痛,突然一把拽住了璃影的腕子,道:“月儿呢?你不是说那是月儿的气息吗?她现在在哪?” 第八十三章 异殿(五) 那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眼底似都拂上了几分不可思议的惊色,愣怔了好一会儿。 “你们倒是说话啊!她是不是……”易尘追自己把自己吓住了,“她该不会、已经……” “不是……”璃影愕然回神,脊梁骨乍得蹿起一阵冒汗,直蹿得她头皮发麻,连说话都有些没底:“你刚刚不是亲眼看见了?” 易尘追脸色陡然一白。 “那里是月儿凝封的冰墙,那里面有什么,你还记得吗?” 璃影紧张的注视着易尘追,易尘追却也疑怔了好一会儿。 “那里面……”他喃喃。 璃影的心骇然一颤。 她突然害怕易尘追是真的已经死了,而在眼前的只是一个幻影,又或者是她自己落入了诡异莫测的梦魇之中。 “那里面,是不是……”易尘追还在努力回想,明明已经有景象即将冒头,可他不论如何也无法将那抹记忆从模糊中拽出。 “是什么?”璃影也不敢依饶的追问。 “是……”易尘追将要开口道出真相,地面却陡然一震,连至墙根及那藏隐黑暗中的天板。 一股强极的灵势霎时充满了整条狭道。 “就是这气息!”鬼士突然惊起,又沉压道:“把我们推进此处的,就是这股气息。” 凶戾威杀,无坚不摧,宛如以天地为鞘的利刃亮锋,带着举世无双的傲然之气,却又沉有浊尘销金、芸世不古的沧桑哀寂。 —— 紫魅手中长鞭腾如怪蛇,缠裹了一身幽紫邪息,蓦往幽暗中一窜,活似一条打地狱里迸出的邪电。 紫辉尖头却被一刃挡隔回跳,紫魅波澜不惊,臂挥鞭扬,长鞭蛇游一般流转缠击,光团避退幽暗之中,金息泛光裹着长刀飞晃如影,金石“铿锵”,往来幽荡,激延不绝。 璃月欠身往刀下溜过,袍袂拂刃一绽,袖间即飞出三枚衔霜银针。 细霜破空而来,倒比那咄咄逼人的紫蛇更令这家伙畏惧,他不顾着躲紫魅的长鞭却慌不迭的避了璃月掷来的霜针,忽见金光一掠,寒银断落,近战的两人霎时一路踉跄,各自闪出了好远。 紫魅长鞭追袭,奈何那人本身到底也是出自鬼字营,舍了灵力也是个战斗机器,就算被璃月逼得稍有一丝局促也能在转念间调整稳当。 加之在黑暗中战斗基本全靠直觉反应,鬼字营的人天生就擅长黑里决斗,这种技能就算是君寒亲自培养的精英杀手也得稍逊一筹。 这不知是用于干嘛的空间里“铿铿锵锵”响得一片嘈杂,金辉紫息横织乱晃,空当的黑暗里就这一团五光十色。 那人突有一击一跳常势,出乎意料的借着前方乱刃挥舞的掩护,不知打哪挑了一刃往她背后袭来,若非此间横竖别无他息的话,紫魅简直要以为是他的同伙偷袭。 紫魅终于还是凭着一身渗进了骨子里的杀手本能敏锐的避开了,却当她正要整势再攻时,蓦觉杀意傍近。 余光却又见不远处金光犹晃。 似乎不是错觉,这里真的有两个敌人! 却就是那么一瞬,紫魅也分身乏术,凭风息推测,似乎有一道凌人杀意在逼近璃月。 暗中斗杀这种技巧紫魅还没有完全传授给璃月,若她一人独身面对,恐怕凶多吉少。 紫魅不动声色面如薄水般的凭理性分析、暗暗担忧着她这个小徒弟,身里的武魂却带着她的肢体自然无误的抵挡着攻击。 但脱不了身,情况还是很不妙。 璃月明显的感觉到了空气里的杀意,也能凭着混乱的直觉侥幸回避几招,但很快就山穷水尽,成了一只落入绝境旮旯里的小猫崽子,四面八方无可突围。 “冒吾同族,罪无可恕!”其人怒吼,长刀劈空而来,将暗幕撕裂出一个金晃晃的口子。 烈焰忽而腾地而起,突闻土石迸裂,一个晃影披火逆空而起,上金下红,一柱灌顶及地,霎的照了个满堂晃彩、薄星失色。 烈火就乍燃在璃月眼前,她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尘追哥哥突然像个土行蹿天小火猴儿似的平地飞出。 这突如其来的一袭连飘在上头从追击者扭成了被追者的家伙都始料未及,冷不防的,被烈焰裹刃的长剑“嘎嚓”一声斩断了那镀金舔辉的刀。 即使易尘追的出场不是从天而降,但就这及时的角度来看,也算是个“英雄”了。 援兵还不止易尘追一人,足以令紫魅感到宽心的是,他们少爷带来了一个足够了解鬼字营的营中人。 易尘追一剑将那人挑上了天,璃影也在进入此间的第一步就护住了璃月,而那位鬼士则迅敏的晃进了紫魅的战斗中,尚未瞥清敌者身份,手里的长刀已经引手斩去。 却蓦见袭击紫魅的那“人”颈间一道大剌剌的血口,伤口剜了脖颈半环,血已流涸,空留一道狰狞的肉痕。 是他! 鬼士骇然,常年经受着冰冻训练的心弦竟也一瞬迸起了冲破天荒的乍音。 借尸还魂? 他的疑窦才掠上心头,那“亡者”的刀便已刺着寒芒破光而来,雪亮的刀刃反折出宿主一双黯淡灰眸。 俨然是死透了。 紫魅眼疾手快,一把抽鞭上挑,“锵”一声勒住了袭友的刀锋,反向一甩,便将那威胁并不十分巨大的刀甩飞出去。 鬼士瞅准时机,一刀斩过,断了对方早涸了血迹的脖子。 易尘追虽然爆了一身看起来就很毛躁的烈火,却没料到他半点未曾陷入恋战的酣快,倒是在麻溜的把手头的对手揍远后,就瞥了周遭同伴,以往昔从未有过的凌厉语气道:“快撤!” —— 顾原在烈火围中站了许久,火池愈燃愈张扬,仿佛一片摇曳着曼珠沙华的血海,小渊在外一直打量着他火光摇曳中的背影,那烈火似也焚进了心坎,在他胸腔里燃起了好似焦躁的灼苦。 然而只要神志清明,他便可以无限压抑各种源自心底的痛苦,如名一般,仿若深渊,能容下无尽的幽暗。 渊面无表情的看着顾原身居火海中平泊而脆弱的背影,良久,终于吐了句人话:“他醒了?” 顾原像是乍然回过神一般,先是一愕,然后才若有若无的点了点头,“醒了……”他说时,手掌向下虚虚一压,烈火骤而低顺了焰气,压着压着,绽了一地的红莲。 —— 好不容易聚了头的众人在黑暗中随意瞎择了某条路便向着更深的黑暗奔逃。 却忽而注意到那些原本犹如侍灯精灵般的光团突然少了许多,好似繁星璀璨的夜幕突然为浊云遮掩了光辉。 而眼下却也无暇过多顾及这点扯不到急的小问题。 众人拼着战后最后的一点体力赶出了险境,鬼士始终傍随在易尘追身侧,眼下方一停步,便一手捞住他这位一朝挂彩不含糊的公子。 紫魅行在最后,警觉的慎察身后动静——好在暂无声息。 “尘追哥哥……”璃月看了他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势,好像有些被吓到了。 易尘追那摧枯拉朽的火势每爆发一次都得蓄好半天力,这会儿正好栽在谷底,伤痛傍着灼痛缠身,得换一会儿。 易尘追却还是温柔如常的抚了抚璃月的白发,卷着疲色笑道:“我没事——你快吓死哥哥了……” 璃影探了他的脉门,眉头稍作一蹙,“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与方才相比,易尘追的脉搏弱了许多。 易尘追借着鬼士的力道站稳身,尚且撑回了一派轻松之态,道:“生死之境难拘小节,虽然现在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如果能如此助大家脱逃险境的话,也无可惋叹了。” 紫魅淡淡瞥了他一眼。 鬼士神色稍暗,道:“岂有贵人为一群从属而弃生自我,公子切莫说这丧气话,我辈就算拼个玉石俱焚也一定会保护公子直到最后一刻。” 易尘追笑了笑,“到底是谁说丧气话啊?我可半点也没有自杀的念头。” 鬼士愕住,似乎是被噎了一下,没讲出话来。 易尘追稍稍蓄起了些力,便脱开鬼士的搀扶,自己站稳了。 然后笑得一如往昔,根只绵羊似的。 “虽然说不出是什么,但我觉得自己不会死,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他舒然一叹,却依稀呼出了些郁结,“虽然进入此地远在计划之外,但就种种因素看来,它也许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为什么?”璃影问。 易尘追捻着下巴琢磨了片刻,“有点像直觉,不过……”剩下的话他没能凑出言辞讲出来,讲不出来他便索性作罢,继而换了一个话头:“再说,进入这里的决定是我作的,不管怎么样,都得有个交代。” 此言他讲得多少有些无奈,也下意识瞥了身边的鬼士一眼,目光晃得极快,几乎不动声色。 却还是被对方捕捉到了。 “公子的决定并没有错。” 易尘追稍稍一怔,尴尬的笑了笑,“没能将情况弄清楚,也没能控制住人员伤亡,这样的疏忽要是放在行军途中,大概早就完了吧。”他自讽了一番,沉下神,却又不禁想:假如面对这样的情况的是他义父,那个人会怎么做? 哪怕不是他义父,而是凌叔或是那位总头大人,他们又会如何? 果然,只有在真正踏出这一步之后,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与身经百战者相比究竟有多稚嫩。 虽然他此刻的疏忽尚且能以“初出茅庐”作掩护,还留有成长的机会,可那些生命却也是真的消逝,再无机会了…… 想至此,易尘追心下蓦而一阵酸楚。 那晚君寒给他泼的冷水此刻竟是历历在耳。 却突然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抚上他的肩头,一回眼,竟是那位总是冷峻而严肃的鬼士。 鬼士此刻笑了,原本犷野而漠然如石刻的脸上霎时平添了几分不一般的柔和与慈祥。 “生命每一天都在消逝,重点不在于能延喘多久,而在于消逝的是否有意义。” 没人喜好死亡,但这世上偏偏足以胜过死亡恐惧的事物。 这也是鬼字营徒履血涯所奉的本初。 第八十四章 禁内佳期何期 今年这冬天,京城过的实在是提心吊胆。 国中无元帅坐镇,四方祸乱蠢蠢欲动,隔着凝结的冬雪都能闻着一股子杀劲儿。而且京城里没有舒将军护安,总感觉要出点乱子。 坊间嘀嘀咕咕没个消停,皇上深居禁内也着实不安稳,在朝堂上总也见不到元帅的身影,每天都如坐在抽梁拔柱的屋里头,那叫一个提心吊胆。 恰好近了年关,各路匪盗层出不穷,诚然还有徐达这么一头野黑虎镇着大场,但这粗枝大叶的也着实兜不住那些细枝末节。 于是这段时间那头黑虎脾气尤其暴躁,整个人往哪一戳,都跟火/药桶似的,吓得四面八方心惊胆战。 昨晚尚文侯府里遭了窃贼,丢了幅价值连城的古画,据说还是先帝赐的。 “屁大点小毛贼还学俩风雅,有钱不拿偷什么画啊!他娘先帝赐的你当春宫呐!”今早一听这事,徐达原地就炸了。 边上的辅将大气也不敢出,只能战战兢兢的等着这头黑虎骂尽兴。 查案追债这种事压根就不是徐达这脑子干得了的,他能做的,顶多只有在小贼撞了彗星栽狗屎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没落进大牢倒栽在他手上时掂着点分寸揍他个全尸。 徐达这头炸了,司徒诚那里便也跟着爆了整个刑部的五光十色。 原以为好不容易脱了鬼星西域那一摊子乱事,再怎么说至少能稍微安稳的过个年,却没想到——今年怕不是有哪窝不长眼的彗星扎堆儿撞了皇星帝宿,化不去晦气,尽往黎民社稷里窜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已经完全无法概括今年这京都中的乱象了,这简直就是群魔乱舞、鸡飞蛋打。 近一两个月来,这京城中的失窃之事就没停过,遭盗的还无一例外的都是显贵世家,丢的轻则名贵珠玉重则家宝绝器,桩桩件件尽是些大/麻烦,也才短短一个月,尚书大人的桌上便已堆案如山,细究其作案手法,精妙程度皆出自一人之手。 此人极擅潜行,出入无痕、来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可将精贵之物从戒备森严的高墙府院中顺走。 也许这样的滴水不漏对于寻求刺激的江湖浪客而言实在有些无聊,于是此人还颇有善意的在每次得手之后给失主留张纸条——天浪远,孤尘近,月难得,星难摘,但问禁内佳期何期? 前后十多宗案子,横竖就这一句话,连续一个多月吓得御林军魂不附体,每夜熬油似的眼都不敢眨一下,却也没见这胆大包天的毛贼真来潜宫盗窃。 于是大家又渐渐松懈了,当这货是吹大牛。 然后半个月前,皇宫真失窃了——皇上最钟爱的青瓷茶盏被摸了去,吓得小皇帝一连惊魂了好几天,觉都睡不着。 今天正好又来了尚文侯的案子,司徒诚是泄气了,依稀觉着,今年这年是过不好了。 于是他反倒淡泊了。 “大人,现场的证物搜回来了。” “哦。” “还是一张字条。” “哦。” 虽然已经成了习以为常,但侍郎还是一板一眼的把纸条递到了司徒诚桌上。 原本,尚书大人都不打算挪眼看了,却还是心痒痒的没忍住,瞟了过去。 这一瞟,眼神便愕然一顿。 司徒诚突然来了精神似的,将原本无心搭理的纸条拽到眼前好生品酌了一番。 “天浪远,孤尘近,月难得,星难摘,禁中佳期至,且观月明胜中秋。”司徒诚念了出来。 “与先前的那些字条不同。” 司徒诚眉头微微一拧,搁下纸条,十指交起,轻轻托住下巴,思忖了好一会儿。 今日尚逢月首,方为新月,满月之相当至月中,所以这个大盗是想告诉他们,他要在此月中旬入盗宫禁? “大人?” 司徒诚稍稍回神,但有但无的扫了他一眼,便起身,“我去相府一趟,此事暂时先别声张。” —— 一个大盗把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徐达一人镇场,早就前不打头后不着尾了,每天至少有三五次无头苍蝇似的急吼吼的窜进帅府的门,待不过一刻钟,又一阵风似的溜走。 病急尚且能乱投医,奈何这是病入膏肓郎中死绝了…… 如今坐在帅府里的是百里云那个五指不沾事的大闲人,活生生扎在府里,一问三不知,也没闲心搭理什么,修仙似的,整个一讨打样,若非徐达近期实在抽不出闲来,这帅府恐怕早就被拆了。 百里云自己闲也就罢了,连带着自个儿手下那俩一个快瘫死在榻上,一个快成了骂街的泼妇。 他却悠然自得,今日又捻着舒凌打从西域寄来的一封急信,读的悠哉悠哉,若非那纸实在单薄的话,他这呆滞的模样大概也能倒映出几分专研学术的认真来。 不过看得出,舒凌是真的很急。 而且似乎忘了总头大人临行前给他的交代——某人折了没事,别把元帅大人的心肝宝贝搭进去,否则总头大人可没那闲心去给某人收尸。 不过就这信的意思来看,元帅的宝贝怕是凶多吉少了…… “百里云!”这段时间鬼无就没心平气和的叫过百里云一声“头儿”。 百里云懒精无神的挑了一下眼皮,发现君寒这书桌的位置搁的甚好,随随便便一眼就能打量清楚整间屋子的情况。 鬼无脸色沉如天上絮结了将近半月的浊云,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是不是你干的?”鬼无一进来就抱着手兴师问罪,就算是死猪如百里云也不免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什么?”百里云蒙着满脸云雾,装的还真挺无辜。 鬼无一掀袍子在书案对面一坐,“这段时间京城里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洋大盗——你又在琢磨什么幺蛾子?” “关我什么事?”百里云又落回眼去,百无聊赖的继续品读着这封十万火急的求援信。 “不是你干的?” “我看起来很闲吗?” “……”鬼无一团闷火在五脏六腑里窜了个遍,却愣是没逮着一窍喷出来,“我看那人的无聊程度跟总头大人实在不相上下。” “不就偷了几件有点档次的家伙吗?还神龙见首不见尾——这种货色也配和我平分秋色?” 鬼无实在是被百里云气得没脾气了,于是火极生和的,语重心长道:“现在京城里的情况很不妙,阁主又远居境外,您老人家可千万消停点,别惹什么乱子。” 百里云搁下书信,慢吞了不知多少拍,道:“舒凌那家伙在西境遇了点事,那边人手不够,你寄封信到阁里,让他们抓紧增派人手,赶在易尘追那小子风干之前把他接回来。” 此言却道的鬼无脸色一阵煞白,“少爷没了?” 百里云漫不经心的抿了口茶,装了一分文雅,随即开口又回了原形:“差不多了吧,失踪了好几天,不死也干了,运气好的话或许还在苟延残喘。” “……”鬼无狗头一耷拉——是他错了,他就不该把百里云这厮嘴里吐出的半个字当真! 百里云搁下茶盏,泽浅的眸里淡淡浮上一分正经之色,开口也挺正经的:“那个小贼前后偷了京城里二十来户大家宝贝,这些东西价值不菲,一般的地方销不了赃,挂着明牌的当铺钱庄也没这胆量。” “这种事尚书大人早查了,那些器物并没有出手。” “此人能轻车熟路的摸清那么多官府侯邸以及他们的传家宝贝,应该在京城里待了好段日子。” “京中户口刑部早已提查,包括今年的客栈商贩,都没有线索。” “那就基本可以说明,此人不处于坊间。” 鬼无顿了一顿,“你的意思是,朝中人?” “我猜的。” “朝中人自有俸禄高爵,就算缺钱也不用使这种手段吧?” 百里云淡淡勾了唇,“这京城里能诱人剑使旁途的可不光是名利权势,你忘了这段时间,大家都在琢磨什么事了吗?” 鬼无想了想,“你是说,这件事又跟鬼星有关?” 就算在相近的时间里,这种事似乎还是八杆子打不在一块儿。 “元帅没了,这城里就立马大乱——那家伙好歹也是个狠角色,现在也没谁说他死了,棺都还没盖呢,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在天子脚下搞事情,一般的小家伙怕是没这胆量吧?” 再怎么说,一个局势想要混乱也总得有个过程,眼下虽然没了元帅,但龙椅上陛下还在,朝里的丞相大人也还安好,大黎之外亦无远患,所有的一切都还走着正途,怎么就能突然混乱? “一个自诩胆大包天妄图摘星取月的狂贼,只敢在没了元帅坐镇的情况下为祸京城,这点程度算什么挑战?” “……” 你当元帅什么人呐!是什么人都敢挑战的人吗! “虽然这样也勉强说的过去,但是……”他故意顿了一下,恰到好处的把鬼无全身心的好奇都给调了起来。 然后话题陡然一转:“信里记得让阁里把传阵全部开启,时间越短越好。” “……” 又赶在鬼无开口喷狗血之前,百里云有惊无险的捞回了正题:“这个小贼留下的纸条一直扬言他要入盗宫围,结果折腾了这两个月,也就摸了个杯子。” “那杯子可是陛下爱不释手的!” “你当皇帝多能呐?无非名头大点罢了。”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长了这张烂嘴几十年,脖子居然还这么完好无损的? “这家伙兜兜转转,无非想引开旁人目光、使人放松戒备,如果真是挑战、真是个热血江湖人的话,这样的作风,不是太过优柔了吗?” 终于有句人话让鬼无体会了一把恍然大悟。 “如果他的行动是在转移视线,那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度人不易,”百里云语气坚强的认了个怂,又抿了口茶,然后才接下去:“就算是揣着祸心的祸首在眼前,旁人也未必能揣度出他的真实意图,更何况我们根本就是在无端瞎猜。” “……那你刚刚说的那些……” “也算是有理有据的猜测。” 理在哪?据又在哪? 鬼无已经快冒火了,百里云却仍旧满脸平静,“君寒在整个大黎是什么样的存在,谁都清楚,不光是那些借着他的羽翼存活的蝼蚁,就算是这世上地位最高的皇帝也明白,只要有他在,任何祸乱都难有活路,他一手把控的大局,任谁都无法撼动。” 百里云这张嘴终于长了点良心! “但乱世出英雄,盛世出馋虫,看到肉肥了,管他是不是蛆都想来分一杯羹,但这肉上偏偏趴着一条举世无敌的大头蛆,这就很麻烦了。” “……” 鬼无的火气时熄时灭,上蹿下跳蹦的太欢,现在有点头晕了。 “可风水轮流转,这条大头蛆终于也有栽绊子的一天,而且一不小心快把命栽没了,”他突然调笑着冲鬼无挑了个欠打的眼色,“你说,这是不是天赐良机?” 虽然知道这货在讲正事,但鬼无还是很想揍他。 “某人确定了君寒现在没这本事爬起来救场,但也不敢马虎大意,所以才喷着这一股子狂劲儿出来小心算计。” “确定……?” 对于狂妄者而言,也许只听风声便足以循机搞事,但谨慎者,必然要眼见为实。 鬼无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个人就是曾来探望元帅中的一位?” 百里云笑着未置可否,却又突然如释重负一般,伸了个懒腰,感叹道:“能带出君寒一个就不错了,你这蠢驴的脑子,还是另请高师吧。” “…………” 第八十五章 魃魅 望幽渊的名声不小,知此渊缘由世折一半,知晓其中隐秘的更减,知其内貌的,举世无人。 即使是世代守了此渊几千年的守渊人也不清楚。 虽然他们一直在锲而不舍的入渊查探,但,能出去的未能探及其内,探及其内的也都留在了里面。 于是便有了此间暗里散乱陈列的栩栩如生的“人形冰雕”。 有些对君寒而言还是老面孔。 三里。 这是君寒当年身体所能承受的最远距离。 今日,他也在此停步。 此地尚留有昔年他垂死挣扎时所留下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霜痕。 这里仿佛是时间静止的绝密之地,不管过多少年,这里永远不会变。 君寒稍停了片刻,又继续往深里走。 —— 这世上有一种蓄魂夺魄之法,此为邪法,早在四神尚且存世之时就被抹去了存在的踪迹,秘密积压在神明的心底。 后来有了疲倦的缝隙,便被擅窥神意的凡人摸觉一二,再后来,神明陨落,所有的一切随之倾塌。 其余四神的神徒死得很干净,有心也无力传扬秘密,玄冥的神徒幸免一劫,有了传承的机会。 也只是支离破碎的片许杂相,但若有人能耗费心力刻苦研磨的话,掏出点真底也不是没有可能。 都说起死回生乃是逆天之行,事实上这天道本也循的是生死轮回之道,故去的转轮为新生,新生者踱时而为古旧。 只不过世事无时不变,想要强迫一个早已变迁的事物复归如初,倒的确是强人所难了。 神明之魂与凡灵终究有异,昔年的北山君虽然不算是神,但他的灵魂也非凡俗可比。 寒山寂在回到寒山镇后又尝试了无数种方法意图复活北山君,但因北山君死于爆灵,其灵魂散碎不堪,等闲的躯体甚至无法将他的灵魂拉拢,若想离魄复魂,则更是无稽之谈。 好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与北山君流着同一股血脉的少年,尽管那个少年早已为红尘浊染,还是一副饱受摧残的残破灵脉。 当时君寒才踏入灵渊境的范围就立马被守渊人给活捉了。 这个少年虽然是北山君的遗孤,身上却没有他父亲的半分傲绝出尘,就像一只可怜的猫崽似的,惹人悲悯,入得寒山寂眼中,却又如毒刺一般,将他好不容易尘压了近二十年的血耻深仇一朝燃爆。 尤其,这个少年身上还带着仙门的剑。 “若非你身体里尚存他的血脉,你连做纳魂容器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直到如今,寒山寂都没法完全接受北山君的失败。 —— 雪地里匆匆跑来一个鲜活跃然的少年身影,大老远见了端坐雪地中的寒山寂便挥扬着手里的信封,“前辈,李先生他们来信了!”他嚷着,咣当一步栽进雪里。 渊外恰临风口,正好与那少年对向而驰,他扯着嗓子的嚎叫落在寒山寂耳里大概也就蚊子那点音量,还有点虚幻。 于是寒山寂微微睁开眼,琢磨了一下,才扭头去瞧。 那个少年正好滚了一身雪从地上爬起,白缀缀的,像是一个飞奔的雪人。 “前辈,李先生的信。”好在他终于还是有惊无险的把信递到了寒山寂手里。 信上言——初闻西境夙有妖祸之乱,于京寻查,方知“明月之地”异徒一事,逐月使者留京已久,直至近日城中疑有鬼星作乱,方定由元帅之子携队往西境一探。事之起因却为“魃魅之像”所引,又以此得知昔年引屠仙之战的崆峒少年竟葬于京都东郊,据查实,确为鬼星祸染之灵。 读罢,寒山寂便将信敛入怀中。 那个少年却还大大咧咧的坐在他身边,见他收了信,便问:“那上面写了什么?有没有提到阿远他们?” “你以为李先生写信来是闲扯的吗?”寒山寂眉头一沉便自然带起了冷肃之色。 少年立马察颜观色的闭了嘴。 “小泉,你去翻一下有关西域的典籍,我记得那上面似乎有记载过魃魅之事,你找到便将它抄录下来,届时一并给客人。” 说起那位“客人”,小泉便忘不了他闯镇时的森冷杀意,于是一扬嘴皮,垂了一缕颊侧的碎发,嘟囔道:“那哪是什么客人啊,分明就是个讨债的……” “债是我欠的。”寒山寂淡漠无奇,却不小心把那少年说了个干瞪眼。 “啥?!” “这事与你无关,你只要找我说的去办即可。” —— 要说那魃魅之像,原本的确是供在一个严丝合缝的封锁法阵之内的。 这座潜藏于沙漠之中的建筑物不知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正常的廊道章法不见,绕来绕去,令人匪夷所思的空间倒是不少。 这会儿正好又沿着一条现得诡异的傍壁旋梯下到了尽头,却见一片漆黑迷蒙,正愣神,又见眼前的漆石上悠悠淌过了一串蚂蚁似的浅辉。 鬼士抬手,示意易尘追原地待着不要乱动,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先探了五指,轻轻摸索壁上灵息。 却未等他触实,便听一声轰隆震响,所有人原地一愣,却是这“石墙”开了。 居然还是扇门。 在黑暗之中待得太久,蓦有一丝光线自缝中泻入,轻浅且柔,却还是刺得众人双眼一阵刺痛,忙不迭的闭了眼。 易尘追话虽然说的信誓旦旦,实际自己心里也没多少底,在黑暗里困了不知多久,几乎都快忘了光明的模样,甚至在此刻之前也没抱多少能重见光明的希望了。 璃月借了易尘追的袍子避了光,待稍稍适应过来些便小心的漏了一丝眼光出去窥望。 这一望却愣了。 此门之外藏的却是一方青葱天地,月辉倾洒如霜,草木围间一泊清池恍若地间月。 就知道这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易尘追一睁眼,不为美景而叹,却是一口郁气堵上心头。 “这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明月之地吧?”易尘追无奈着浅然带了分戏谑之意。 旁边静然无声。 可没人跟他说过,这明月之地会埋在沙里。 “公子?”鬼士一声唤罢便沉默而又庄重的等着他决定。 讲真,易尘追从来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总有人贪恋权势喜爱总揽大权。 曾经就不能理解,现在简直是匪夷所思——作决定就这么有意思吗! 易尘追犹豫了片刻,稍稍回头,望了一眼走来的幽黑,一叹,道:“走吧……” “等等,”众人临将抬腿,易尘追又突然叫住了,“有没有,辨别幻境的方法?” “光凭肉眼很难分辨,我们手上也没有循灵之物,恐怕无法直接推断。” 易尘追往心里暗暗沉了口气,“那就只能凡事多加小心了。” —— 西境自古便有魃魅的传说,但也只是传说而已。 只说茫茫大漠是封印能招大旱的魃魅唯一的地方,而封印之地便在大漠的绿洲之中,以玄冥之力克制旱魃。 凡间是这么流传的,可在神徒的记载中,“魃魅”不过是一个虚有的词相罢了。 “魃魅、魃魅……”小泉嘀咕着,毛手毛脚的翻乱了整个藏着宗卷的楼子,横竖也没翻着那个记着什么“魃魅”的玩意儿。 都快心灰意冷了,望着满屋子不下千百来卷的玩意儿,小泉一个脑壳两个大,两瓣脑仁麻球大。 翻不到就算了,这回头还得收拾…… “自己欠的债就自己还,逮着别人折腾算什么事……”他才这么抱怨了一句,后头大敞的门蓦地隐了大半的光,他一眼溜回去,差点没吓得当场晕死。 那个闲着没事就爱吹风发呆的老头什么时候窜到了这里! 小泉呆坐在一堆书卷里,脸色较冰雪更干净,呆愣愣的,门神似的待在那屋里。 寒山寂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那一句嘴欠,反正这长着一张青年脸的老头是没搭理他,径自跨开书卷障碍,钻到了深里,然后轻车熟路的从角落里的书架上取下了一个存卷的匣子。 这回,小泉更郁闷了——自己知道在哪还叫我来找?! 其实是小泉走后,寒山寂自己又把李天笑那封信拿出来琢磨了一番,没从信上读出更多的信息,倒是被“逐月”二字给蒙了一心乍然。 逐月…… 阴极反阳,阳剩诛月,西沙沉金,北泉有容——“诛月”,讲的分明是衡力之法。 寒山寂启开匣子,取出了里头一根玄铁的轴,此轴无纸无绢,唯有面上镂刻着字纹不分的线条纹路,看起来像是个砸人的棒子。 “那是什么?”一旁的少年见了奇特,也就顾不及抱怨了,伸着脖子便凑了过来,“一直放在这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寒山寂没空搭理他,却还是捏出了长者特有的腔调:“你一年到头能进这里一次就不错了。” “嘁……” 这个少年很任性,但寒山寂却总也收拾不了他,大概是因为在他身上也能瞧见点自己昔年的影子。 这根棒子轴录载着世上仅存的四神实秘,传自第一代神徒,是真真切切从神明那里听到的,甭管神有没有扯谎,反正是没哪个人敢动这上面的半个字。 寒山寂双指压在轴身,嘴唇轻动,默然无声的吐了一串诀咒,便见轴上澈光流淌,一篇古老文字聚光浮空,小泉看了云里雾里,寒山寂细阅,眉头愈皱愈紧。 第八十六章 琉璃灯 卷中有载“魃魅”一词,谓之系结后土借火炼金之灵,是神明在世之时专用于佐助克制蓐收的灵物。 其实四境之神皆有这样的制衡灵物。 虽然这些灵物在四神失控之后也差不多散尽了灵力,但到底是沾过神息的非凡之物,流于人间到底有些祸患。 “原来‘魃魅’说的不是什么妖怪啊。”小泉愣头愣脑的似乎也读懂了那么几句,如此一感叹,却被寒山寂罩头弹了个栗爆。 “打我干嘛!”少年噌的冒火,像只炸毛的小兽。 “这种话最好别让你爹听见,否则他非把你丢渊里不可。” “嘁……”小泉幽怨的揉着脑袋,嘟囔道:“神明都亡去那么久了,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你当然不明白……”寒山寂言意幽深,玄轴的灵文丝缕缠回本体,光隐辉暗后,重又敛回了匣中,“四神虽已亡去,但他们的怨念犹存世间,倘若不能使之化去执念,平衡迟早会被打破。” 小泉如今正处在寒山寂当年那个毛躁的年龄,同样对守渊人祖传的废话理论深恶痛绝,故不能解此言之意。 “要说这些神明也真是,不想保护凡人那就不保护呗,明明是自己要做的事,到头来还搞的谁都欠他们似的……” 寒山寂不禁失笑,不气也不怒,是真的被这孩子的童言无忌给招了个忍俊不禁,便半戏着拍了一下他的脑门。 “难道不是吗?” 不受传统束缚的年轻人总爱冒些激进而活跃的念头,诚然那些古旧的东西局限不少,但也不得不承认,有些道理的确是难以推翻的。 “就像你,天生是个守渊人不也满腔愤懑?” “我是被迫的!” “那你体内的祝力你不也用的很欢。” “它天生就在,我能怎么办!” “神明亦是如此啊。” 作为这世上最强大的生灵,凡人总是忘了他们也是“生灵”。 当然,他们也把镇佑凡间当成了自己与生俱来的职责。 “其实,活得越久反而越难以淡泊,也许会有那么一段时间能做到目空一切,可总有一天还是会沦没在积古的沧桑之中。” 太多的无奈充斥在生命之中。 如今寒山寂终于能理解了,看着事物变迁、沧海桑田,看着世道更迭、故人往去,不论眼前的或是遥不可触的,最终留给他的,往往只有无能为力四个字。 “有些事,也许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能理解了。” —— 不管是不是幻境,这个有水有花木的地方总是比那个闷不见天日的土房子要好许多。 此处的空气清澈如真,拨泉有涟漪,风拂听草音,据那经验丰富的鬼士和紫魅一路琢磨研究下来,终于得出了个六七分的结论——此处非属寻常幻境。 能将细节把控到如此细致,若真是幻境的话,恐怕也不是凡灵之力所能及。 “若确非幻境的话,倒也有另一种可能。”鬼士两眼落沉了一幕幽色,道:“若非幻境,许是别境。” 所谓别境,便是以灵势封锁,夹藏在现世缝隙中的境界,也勉强属于“现实”的一种,有实故而无懈可击,没有破解之法,唯有闷头找出口。 但这种夹缝里的别境变幻多端、诡异莫测,空间颠覆难料,又鲜有规律可循,别说是找出口了,就是想正常走个道都未必能安妥。 易尘追听着鬼士的解说,心窝子越吹越凉,看着眼前这“如花似锦”的妙景,却揣着一把镜花水月的怅然。 “镜花水月”好歹是个实实在在的假东西,随意捏把意志便可将其击破,可眼前这些,披着“镜花水月”的皮,却揣着副实底,若是等闲旁物,如此倒是良缘佳景。 易尘追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柳树下,一抬脸新春初抽的柳条便似纤手拂颊,温柔浅凉。 自黎州出发时已是深秋时节,初至西境便入了冬,如今不知在这鬼地方待了多久,外头应该还不至于开春吧…… 易尘追叹了叹,垂下脸来。 身侧几人也恢复了沉默,大概是这绝景当头浇的冰水太多凛冽,不小心把大家的心都浇凉了吧。 还真有点等死的意味。 这一凉,似乎也把易尘追不知怎么从阎王爷庙前捞回的半条残命给压寒了几分,他依稀觉着骨脉里的温度仿佛在徐徐落温,先前那仿若川江不息的生命流势似乎也见行渐缓,不知不觉的淌成了一股微乎其微的溪流。 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攀上了易尘追心头。 “尘追?”璃影忽而察觉了他的异样。 耳畔的话语也如悠渺的蚊声一般,虚虚浮浮,不似真切。 “公子!” 他突然感觉自己骨脉里的涓流断了。 眨眼间,眼前所有的一切尽散成了一抔灰烟。 —— “还记得阿爹答应过你什么吗?” 易尘追乍然惊醒,毛悚之意攀脊而起。 阿爹? 他清楚的记得,他既没有这么称呼过继父,也没这样叫过君寒。 他不记得他是不是睁眼了,反正等他晃过神来,自己眼前就模糊着一个诡异的环境。 这幻境模模糊糊,像是混沌,又好像,实在血海之底,他自己好像也只有一团意识在那里,连肢体都没有分化。 这又是……幻觉吗? “阿爹答应过你,会在你每年生辰之时给你亲手制一盏琉璃灯,今年,也不例外……” 那人说话的语气很沉,声音却柔柔的,像是一股坠入了深渊的泠泉,盈盈温润,却透着彻骨的寒意。 琉璃灯? 易尘追先是一怔,下意识便想——什么时候跟哪个爹有过这种约定? 却不待他疑罢,他的神里便乍的崩了一声脆响,仿佛是心弦震裂,愣不及神的便反应过来了点什么——许是他那位长久隐没在记忆洪流里的亲爹! 今年为什么是“例外”?难道出了什么变故吗? 易尘追懵里懵懂的,全然刨不着与此相关的记忆。 难道这又是什么与他不相干的幻忆? “小追……” 易尘追又是一个惊愕。 这个称呼,听起来很熟悉。 他努力张了目力,拼了命的想去瞧这个“爹”。 但周遭的确太混沌了,任他如何努力,所能见的,似乎也只有一抹既远又模糊的身影。 好像是熊熊火海里的一抹黑影。 可他又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在火里,还是那个人在焰中。 那个穿黑衣的“爹”手里的确捧着一盏剔透似冰琢,却包蕴着血色凄艳的琉璃灯。 不知道为什么,易尘追看着那琉璃灯似乎有一种相当不好的直觉。 那人将琉璃灯托起,似乎是想遥递给易尘追,但茫茫赤焰却阻隔了两人许长一段距离,他递不过来,易尘追也接不到。 两相遥望无多会儿,那人又喃喃:“很快就好……”说时,唇边似是勾了一抹苦涩而勉强的笑弧。 那等突然像是放了绳一般,没待易尘追做什么反应,已经眼疾手快的把他逮了过去。 那股力量很灼热,易尘追惊住了,再一定眼,视线却已蒙了一层血色。 透过血色,他更无法窥清对方的相貌,只是能在他颊侧瞥见两道灼眼的血泪。 “很快就好……”他又说了一遍,较先前的语气更为支离破碎。 易尘追冷不丁的反应过来,他好像是被装进了灯里! 等等,这人该不是要拿他当灯芯点了吧! 天上星君茫茫无数,却似乎向来都是扫帚星跑的最快。 易尘追前秒才觉着不妙,后一瞬,就真有烈火燃进了骨髓。 那非是置身火海,而是火海置身,火中仿佛还藏着红热的刀刃,把人剐了连带烧熟。 易尘追无可控制的嘶声惨叫,眼帘垂血一般透着烈焰也将那人脸上的两道血泪模糊了。 —— “公子!” 恍惚里,似乎有人叫了他。 易尘追暴睁着眼,视线里时见拂柳清风,转瞬又是血海焰洋。 鲜血渗体而出,青青翠草无端浸了大片殷红。 鬼士半跪在草地上,紧紧擒住易尘追的双腕,竭力制住他挣扎乱动的身子。 这个负伤的少年不知哪迸出的那么大力气,鬼士居然有几次差点擒不住他。 “紫魅大人,劳烦您……” 紫魅却摇了摇头,比划道:“他意识不明,不可击晕。” 鬼士一灌力,将易尘追按实在地面,掌心却跟攥了火炭一般,霎的起了一缕青烟。 “公子体内的确是鬼星之焰……”鬼士吃力道,“怎会在此……” 紫魅横臂将边上两个姑娘挡去一边,凑到易尘追身旁,比划道:“别让他乱动。” 鬼士已经很尽力了。 易尘追竭力想恢复理智,但眼前飞晃的画面太多,每一帧都能戳得他心扉剧痛,那烈焰也在不断侵蚀,实在无法稳神。 “别……别靠近!”他拼命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时刻都将分崩离析,而那烈火,却像暴怒的猛兽一般,时刻都想冲破躯体的牢笼,嗜血而出。 紫魅没有理会,却抽出一枚坠囊的灵针,照着他的眉心戳了下去。 恍如一把兵刃割入体肤,剧痛难耐,当头给他从烈火中砸进了冰渊。 —— 君寒踏冰的步子蓦然一顿,寒渊深处凄风忽过,似乘着隐隐轰隆。 第八十七章 九山寺 高统首那条挂了小两个月的胳膊可算得了解脱,大早拆了绷带,心情差点赶上暖春三月,明媚的连上朝都带着点乐呵儿。 然而朝堂上下却没一人能跟高统首共挑一枝春色,一个个全随着陛下沉了满脸幽深,更比寒冬还凉。 高统首见势便也稍稍收敛了点自己的满面春风,也低眉敛袖,沉起了一身幽冰。 早朝罢后,高统首宛如一枝好不容易离了冰窖的迎春花,走起路来又恢复了那大病初愈的畅快,溜溜达达,在大雪里也走得轻巧。 然而这点明媚却栽在了自家门槛上。 统首大人饶有兴致的溜达进金师院隔市的小巷,大远却见一个卷着半袖的大汉鸭子似的飞奔而来,那模样不像是迎路的,倒像是来追债。 于是统首大人立马顿了步,心里的阳春三月呼啦啦凉了一圈,下意识有些慌——这又是咋了? “大人!”那打铁的大汉隔着风雪一声高呼,喷出的一股白汽呼化了迎面的飘雪,整个人热腾腾的冲高统首闯来,没到跟前就摇指着金师院的大门,“……炸了!” 高大人冻木似的杵在雪里,前面的话没听清,唯独那“炸了”两字如雷贯耳。 “又炸了!”高大人磨练了几十年的修养在这一瞬灰飞烟灭,下一句就爆着粗口嚷了出来:“他娘的什么又炸了?” “净坛……”那大汉这一路心惊胆战又嚷又跑的,好不容易到了跟前,却断喘着气,实在吐不出句整的,于是开口俩字又把好不容易应了一头春风的统首大人给吓得差点原地瘫倒。 “净坛炸了?!” “不不不、是,是那啥……坛里那玩意儿炸了。”大汉好不容易把意思说全了,原地杵着膝盖大喘。 统首大人心凉半截,头顶一枝冻僵了的迎春花魂飞魄散似的钻回了金师院的铸堂。 今年这铸堂也真是多灾多难,上次让人几把火炸的七窍生烟也才补好洞,转眼就又炸了——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等高大人钻进铸堂,才愕然发现,不光是净坛里那玩意儿炸了,连铁头狼副统首都炸成了个泪人,趴在净坛边上,哭的梨花带雨。 “这这这、这又是咋了?”高大人的心实在是扛不住半点惊吓了。 “净坛被污染了。” 这一句,终于彻底把高大人的迎春花给彻底掰折了,凉风卷着狂雪呼啸入心扉,统首大人也差点哭了。 净坛可是整个金师院的命根子啊! 净坛不光是用于涤净铸炼灵材,更是维持整个金师院独净灵势的灵源,作为比两大统首都重要的东西,等闲时就是打个喷嚏整个金师院上下都得颠三颤。 大灾当头,高大人立马抽回了一腔血气,脑筋不及一转,挽救指令便已脱口而出:“立刻封锁环院法阵,切断与净坛联系的所有支脉,封印灵材停止铸炼!” 统首的指令一下,下头的辅助令声便已响起:“上门!灭灯!熄火!没活儿的捞坛!” 高统首把一脸泣涕如雨的铁头狼扶起来,患难兄弟似的给他递了块帕子,垂眼就瞧坛中状况。 净坛的封印之力犹存,那猩红如血的焰光尚未完全扩散,却已将整个净坛染如血池。 “我修书陛下,你马上去帅府。” “大人,”铁副统首稀啦啦的擤了鼻子,挂着眼泪道:“元帅他……” 高大人一拍脑门——居然把这茬儿给忘了! “你还是去吧,死马当活马医。” —— 距离朝罢也才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金师院封锁的消息便传进了宫围,皇上瞧罢了折子,便蹙着眉搁置一边。 这回不用钦天监来说,皇上都知道他们大黎今年是真犯了太岁,可能中途还不小心撞了颗扫把星——这霉的呀,都快味儿了。 丞相大人忙着在宫里安抚忧心有忡的陛下,司徒诚退朝更了衣后想表表孝心登了他爹的府门,结果相府的饭没蹭着,倒是被司徒大小姐拎着去城外九山寺吃了顿清心寡欲的素斋。 吃的尚书大人满心郁闷。 “哟,兄长这不去巷口围观大娘吵架,倒有闲情关心起国事来了?” “啧,”司徒诚两眉一拧,当即就给她数落回去了,“能不这么损吗?” “我这可不是损你,你自个儿寻思寻思,就眼下这些事,老爹都摆不平,你能有多大能耐?” 司徒诚白了她一眼,“你能,你最能!能大小姐赶紧哪天抽个空镶口金牙去,一般的象牙可配不上你这狗嘴!” “嘁,”司徒眉也反白了他一眼,“我长的是狗嘴,配不起象牙也镶不起金,兄长您长的是金口玉舌,就是不小心招惹了乌鸦精,一嘴就把小尘追给发配失踪去了。” “你这娘们儿,真没人管你了是吧?要不是陆兄兜着你,你这辈子就跟癞皮狗过去吧!” 也不知为何,司徒家三代为相,既是书香门第又是显贵世家,头两代都长得挺正,怎到了司徒诚这一辈兄妹俩就都歪天边去了,当哥的没正形,当妹的也没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样,从小凑在一起就斗嘴,嘴皮子还一个赛着一个贱,时常气得丞相大人拎扫把棍的心都有。 司徒眉毫不示弱也半点不气,捻着一腔戏谑转眼就给他撅回去了:“怎么,颜之在你眼里就跟癞皮狗差不多啊?” 这“颜之”俩字喊的那个亲切啊,冷不防的麻了司徒诚一身鸡皮疙瘩,他顿时发现,他这妹子是越长越出息了,长得亭亭玉立就是不知道“害臊”俩字咋写。 “行啦,你也别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这种事,压根就不是你能管的。” “然后我就真不管了?你当我白吃官饷啊?” “你要实在想管,就用你这能把死鱼说活的三寸不烂之舌去把元帅大人请起来,否则,你这点提提笔杆子的本事,还是老老实实待边上看戏吧。” 司徒诚摇头苦笑,“天下大事在你眼中就是场戏?还就只能用来消遣?呵,你这女人,果然没心没肺。” 得此“谬赞”,司徒眉饶有兴意的抿了口茶,然后才不急不缓的开口道:“这天地不小,不是一个江山社稷就装得下的,江山社稷呢,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大可揽括万民,小时,却说不定连人心都装不满。”她说到这,上善若水的给差点被她气死的兄长斟了杯温茶,“所以,到底是我没心没肺,还是这江山社稷并不足以填满我的心呢?” 司徒诚琢磨了一下她这番话,似会意的抿唇一笑,便从善如流的提盏饮了这杯象征片刻和平的温茶,“你这旁观者之论,可不适合我的当局者之迷。” “那你偶尔也做下旁观者,这不就适合了?” 司徒诚怪异的扫了她一眼,是真好奇她到底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明白。 “站着说话不腰疼——香也上了,素斋也吃了,你还待在这是想顺便剃个度?” “我在红尘乐得逍遥,出家什么的,压根就不在计划里。” 司徒诚笼袖一笑,顺便白了她一眼,“就你这大佛,真想剃度,哪家寺庙供得下你——说起来,你最近怎么对寺庙起了兴趣?” “只是偶尔想在这里找点清静罢了。” “哟!”司徒诚一声挑起,“能大小姐刚刚不是还在红尘乐得自在吗?怎么,扭头就嫌聒噪了?” 面对司徒诚这见缝插针的挖苦,司徒眉依旧泊眉一笑毫不认怂,游刃有余的就驳回去了:“你再喜欢逛窑子,也总有嫌脂粉呛嗓的时候吧?” “去去去,休坏我名声,本大人什么时候逛过窑子?” “对,你不逛窑子,就是喜欢看看泼妇骂街,遛遛元帅的小少爷而已。” 司徒诚本来想撅她,只是提到易尘追又突然想起了另一桩事,便只好临时把已经垂到了唇边的话咽回去,转问道:“说起尘追,我正好有件事想问问你。” 司徒眉莫名其妙的瞟了他一眼,“说来听听。” “你上次给他卜的那一卦到底准不准?那卦辞到底什么意思你倒是给我说明白啊。” 司徒眉搁下茶盏,正了正衣襟,等摆好了说理的架势才不慌不忙道:“教我卜卦的那人算的肯定准,我嘛就不好说了。” “……” “她当时也就教了我点卜卦的方式,我还真没有解卦辞的本事。” 司徒诚耗尽了毕生的大家修养才终于忍住了一巴掌拍死他讨打的妹子的冲动,便猛灌了一口茶,强行绷回心弦,摆摆手,示明了“当我没问”的意思。 丞相家的兄妹俩呛着硝烟磕着橄榄枝在清净修雅的庙里聊罢,终于尚且和平的溜达出了庙门,在外人面前,两人都收敛了针锋麦芒,乍一看还真像是兄慈妹婉的世家模范兄妹。 马车上不来庙门前的浅荫小径,这一道便只有步行下去。 今日雪下的纷纷扬扬,稍可模糊视线,但山间的树基本秃光了,逆着雪势愣是把远望的视线拓宽几里。 司徒眉方走没几步便又停住了,司徒诚随之一顿,发现她瞧的方向正是金火骑驻扎的大营。 第八十八章 无主之访 “军队为何驻扎的如此近?” 军营的位置较上个月又挪近了些,乍一眼瞧来,竟像是围城的架势。 一说这事,司徒诚又是一腔鬼火,便幽然一叹,道:“陛下多年不近血亲,最近对北燕王太依赖了,这段时间城里有个胆大包天的毛贼叫嚣着要入盗禁内,为给陛下宽心,北燕王便将金火骑挪近城池,以慑奸邪。” “这么荒唐?”司徒眉讽的毫不含糊。 但司徒诚毕竟是朝中人,这种敏感的黄腔不好放,便只有诚意无几的驳一驳他妹子:“毕竟是皇上的亲叔叔,身上也有几分先皇的影子,陛下见了他,难免怀念。” “我看最近城里的铁麟军风头都不及金火骑来得大了。” “元帅和舒将军不在,徐将军一人主揽大局有些吃力,北燕王便派金火骑从旁协助。” “不小心喧宾夺主了?” 司徒诚听了她这没谱的一句玩笑却鲜而少见的蹙了眉。 尚书大人等闲时总是一副浪荡不羁又没心没肺的样子,如此平易近人,故时常让人忘了他还是主管一国刑事的刑部尚书。 “身为朝臣家眷,你要知道有些话的确不可乱说。”司徒诚面无笑意之时竟也的确调得起几分凌厉,司徒眉看出他此言非戏,也明白方才是自己忘形失言了,便收敛了神色,默而应之。 虽然北燕王这“辅助”之行在谁看来都撇不去“司马昭之心”的影子,但陛下窥不清旁人也没有实证,加之自北燕王入京以来有事没事都守在陛下身边,既陪着闲聊寻乐又掺着辅议朝事,哪哪都有他,边上那一串明眼的大臣就是想给皇上谏言也没空子可钻。 大家都忧心有忡,却又无可奈何,就连丞相大人也逮不着机会,横竖也只有时常去陛下身边待着,管他有用没用,好歹是瞧着点情况。 现在满朝文武几乎没谁不牵挂元帅了。 虽然元帅曾也支配了满朝文武的恐惧,但因为妖魔鬼怪也怕他,所以大家都一边怕着他又一边在他的庇护下活得乐呵自在,只是那时看不清,现在元帅真的不在了,所有人才如梦惊醒,恍恍惚惚的,却已经栽入了困境。 平时不烧香,临时想抱佛脚,结果一扭头却发现,大佛没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于是曾经恶抨元帅屠仙合两族的强硬手段丧心病狂的那些言论也哑悄悄贱兮兮的偷偷应着大势扭转了方向,还真怀念起元帅的“丧心病狂”了。 今年秋冬全城惋叹悲兮,唯有帅府里头稍得畅快。 却也畅快不到哪,毕竟他们“元帅”也是真凉了…… 自打元帅和舒凌都不在以后,老管家在这空荡荡的府里也没啥活好干了——那杀千刀的总头大人不让府中下人去照顾重伤的元帅,他们的少爷也失踪在了茫茫西境。 如此凄凄然的境况,大家没活干,也只有怏怏的闲着,喝点冷茶,看看悲凉雪景,也算是应个气氛。 今日,老管家一如既往的坐在自个儿的小屋里,捧着杯温茶,一口连三叹的瞧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却突然瞥见有个年轻活泼的家丁逃命似的往他屋子赶来,那急匆匆的,还真有点热火劲儿。 老管家却是看看就罢了,自己这把老骨头该凉还是让它凉着。 “和叔,金师院的铁副统首来了。” “朝里的大人来了你找我做什么?” 那年轻人脑壳一愣,两颊跑的扑红,呼出一口白汽,“那我找谁?” “当然是找……”话到一半卡住了,老管家自己突然反应过来,这府里空荡荡的,能把事的好像也就他这管家了。 真是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了。 也是无奈的,老管家只好放了自己焐手的茶杯,起身跟着他去了。 帅府的家丁照常将铁副统首安顿在客堂里,也如例奉了温茶燃了炉子,礼数都尽到了,不过就算铁副统首的狼脑袋转得再慢,他也掂的明白这府里怕是没谁能会他了。 这“死马当活马医”还真是没调了…… 老管家风尘仆仆的赶进客堂,仍是觍着笑脸先告了礼,接着便问这位大人的来意。 铁副统首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无主的拜访,便只好直愣愣的把金师院又“炸”了的事如实相告。 这种事,老管家能有辙才是见了鬼了…… 其实对于铁副统首而言,这趟注定就是白跑。 不过在元帅的府里待上一会儿,好像也的确有点定心丸的作用。 却在双方两相尴尬不知如何对答时,另一个声音从门边悠悠飘来:“铁副统首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这声音,差点把老管家的魂给吓飞天边,一转眼,果真是百里云迎进了门里。 百里云淡淡扫了老管家那煞白煞白的脸色一眼,唇角挂着他那标志性的诡谲笑色,惊得老管家一愣一愣的。 他们的确是忘了这货,但如果是这位魔王的话,还是赶紧回窝里歇着吧! 老管家僵在原地,百里云则闲然踱进堂中,铁副统首亦见了希望般起身对礼。 “在下百里云,暂代元帅处理府中事务,大人有何要事尽管与我说便是。” 一旁的老管家呆若木鸡,想来灵魂已然出窍。 百里云见老管家迟迟不动,便道:“有劳和叔了,您老忙去吧。” 老管家还呆着,直到百里云递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过来,他才愣愣愕愕的退了下去。 老管家一出屋便让一阵夹雪的寒风冷不防的吹回了的魂,那些个先前随着灵魂一道飘去了天边的不可思议旋即便砸回了实底,后知后觉的轰得老管家心血一抽一抽的。 暂代元帅处理府中事务? 这货在府里闲养了几个月还不如空气呢! 老管家一转念想到这货要替元帅接下铁副统首的事,心里便惶惶坠了深渊——这祸世魔王上手,又得起多大乱子…… —— “这么说,先前元帅转移至金师院的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已经完全散落在净坛中了?” 铁副统首点头又连一叹,“那东西实在难以处理,我们这才想请……”他郁郁的咽下了后半句话。 当然是想请元帅出马,奈何无能为力。 “只是捞点东西的小事而已,我可以代劳。”百里云轻飘飘的一句,胸有成竹的,完全不把这点将整个金师院砸成了瘫痪的小问题当回事。 虽然意思那么狂,但莫名令人信服。 铁头狼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个莫名有着元帅“狂酷拽”气质的爷,居然倍感欣慰。 —— 但凡是陈设在铸堂里的东西,大到一个铸池,小到一把铁锤,没有一件事物不是被剔除了属性的。 所以,即使这会儿堂里都黑瞎了,也没一个糙汉子敢毛手毛脚的点灯,无奈,只好把金师院里的两箱子夜明珠全拿来当灯用。 夜明珠虽然光暗的时候挺显眼,但要想当灯使的话光还是有些暗淡,于是就见满堂的汉子们人手一枚夜明珠,照哪都得把眼怼过去才瞧的清。 百里云跟着铁副统首进了铸堂,人影不少却是模模糊糊,倒是满堂的夜明珠光泽各异,乍一眼瞟进去,竟还有点群星璀璨的意味。 百里云素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筒子,嘴皮子损是损了点,但偶尔也会由衷的赞点什么。 比如金师院这“壕”出天际的夜明珠应急照明法要是不赞一句的话就实在有失“人道”了。 “久闻金师院里供着‘黑貔貅’,今日瞧来,还是只镶金嵌玉的貔貅呐。” 铁副统首脑袋是直筒,居然没听明白“镶金嵌玉的貔貅”是什么玩意儿,便只有愣头愣脑的笑呵呵的点了点头,实际啥也不明白。 百里云看得出眼前这头狼跟他认识的那头白毛狼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于是笑而不语,也没点破他的雾水。 铁副统首也摸了两枚夜明珠过来照着上了净坛所在的第三层。 百里云摸黑不好好走路,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手里这枚光泽润澈、手触清凉的珠子,瞧来是上品,顺便就问道:“金师院里陈藏这么多夜明珠,该不会也是用于铸炼的吧?” “夜明珠是少见的无识而蕴灵的凡物,虽然偶尔也会用于铸炼,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用来做引灵注灵的媒物。” “媒物”听起来虽然没有“铸炼”来得凶残,但宝物在金师院通常也不会有什么温良的下场。 及至三层,那伤愈不得闲的统首大人正亲历亲为的也举着颗夜明珠在净坛旁忙活来忙活去,光是检查净坛的状况就耗了不少功夫,对浸在里面的那玩意儿更是手足无措,实是焦心烧肝又挠肺。 “高兄,我把人请来了。”铁副统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得高大人差点把手里的夜明珠哆嗦进坛里。 请来了?! 在场诸位纷纷惊喜交加的回眼瞧来,真以为是苍天显灵把元帅给请来了。 结果却非元帅,而是个面生的木臂人。 众人皆纳了个闷儿了,唯有统首大人借着弱光打量清楚来人的脸后却将惊喜之色延了下来,且更像是见了意外的惊喜。 第八十九章 萍水熟人 旁人见了百里云是面生,但高大人却是认识他的。 昔年高仕杰尚未入仕之时,百里云这条木臂便是他在元帅面前的留名之作。 百里云作为剑客,失了右臂便相当于丢了修为,其损失之大在他心里自然留下来不可估量的落差。 但此人确实有着一副坚如顽石的心志,不但自己化解了积压心中的愤怨失落,还令左手重拾了右臂的功法。 高仕杰向来敬重豪杰,更佩服百里云的意志,于是费心挖神,为百里云造了这条实用且坚固的木臂。 就百里云本人先前也装过不少义肢,结果那些工艺低劣的玩意儿也就能挂点半吊子的美观,倒真是高仕杰造的这条特别耐用,而且还有效填补了他缺失一臂的战斗力。 于是两人就这么结下了交情。 “沧海阁百里云,特来相助。”百里云拱手先礼,统首大人相迎而出,两人虽然相见寥寥,但一碰面就跟熟人似的,也不甚拘谨。 百里云跟着高仕杰凑到净坛边上,无需夜明珠的微弱光芒,便可瞧见犹如镜中红莲一般的猩红凤火。 那凤火较方才已经阔了一圈的范围,而又深在净坛之中,大家又苦于没有法子把它取出来。 不过也亏得此物炸在了净坛里,这若是在外头失控的话,恐怕就不是黑一个金师院的问题了。 “是此物灵势忽而猛增,突破了匣子的封印。”百里云一眼便窥出了端倪。 “怎会突然如此?” 百里云心中有所端倪,却也说不清,便道:“劳烦准备一件水系的禁制之物,强度越大越好。” 高大人闻言便往边上一招,“快去。” 正好上次百里云炸金师院时拿易尘追的血画的火符还剩着几张,这会儿刚好可以用来做饵引里头的凤火出来。 不过……有点露马脚的风险。 “劳驾诸位退远些,此物杀伤力极强,可别伤着诸位。” 这话没人敢不听,于是包括高统首在内的所有人全都乖乖退了老远。 铁副统首亲自将百里云要的水系禁制之物递了过来,百里云原本以为怎么说也得是个大家伙,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盏单手便可捧起的灯。 百里云稍有诧异的单手接过,发现此灯精致的像件琉璃饰物,霜石琢成的灯罩通透敛光,虽然还没有灯芯但其耀眼程度已经赶超了大家用于照明的夜明珠。 这玩意儿精致的叫人可怜,半点也不像是百里云口述的“高强度水系禁制之物”。 “这东西真的没问题?” 高仕杰闻问,遥而作答道:“此物以精净霜石所炼,又在净坛中纯化了七七四十九天,水性纯澈,又为控火驭火之灯,确为院中制火最强之物。” 百里云又打量了一眼这玩意儿纯洁精致的模样,感官上虽然还是觉着有点凑合但还是选择了相信经验老道的统首大人的判断。 百里云指尖夹了一张叠了几折的血符,符上灵丝悠悠绕绕钻入剔透的霜石灯中,坛中之火,蠢蠢隐动。 —— 紫魅一枚寒针下去,易尘追果然老实了,定躺着不动,连呼吸也不甚明显,若非还有心跳的话,璃月真的差点就要哭丧了。 那枚霜针确是剔透如冰,定在易尘追眉心,不动声色的将他体内的燃骨之火给压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枚霜针彻底融入了易尘追体内,在他眉间留了一枚朱砂似的血点,映着当头照的月光,衬着他近乎纸白的面色竟十分灼目。 应着那冰凉之感,易尘追终于从不知延续了多久的混沌里拽回了神识,继而便睁眼,在瞧清身旁几人之前,却是先被那轮明月牵扯了思绪。 刚才的混沌仿若一场噩梦,但此刻醒来,梦中所见已所剩无几,唯有不知时挪几何的沧桑幽郁的淀在心里,以至于他瞧着这轮明月竟莫名有种隔世之感。 “尘追哥哥!”璃月一见他醒便捺不住急切的扑了过来,突然压了易尘追伤口一阵剧痛,愣是把他仅存的一点恍惚也给赶没了。 璃月大概也反应过来她似乎触痛了易尘追,正惊慌着起身,易尘追却柔柔捧住了她的后脑,一如既往的笑得很温和。 却因有那双针遗留的一枚血痣,他这素来温和纯良的笑容竟显出了几分妖冶之意。 璃影做不出璃月那么关切的举动,便只有暗暗舒回在她那颗挂了千钧的心,不动声色的回复了表里如一的冷漠平静,道:“你没事了?” 易尘追咬牙忍着伤痛坐起身来,感受了一下,才答:“嗯,没事了。” 但见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对劲,易尘追又小心翼翼的探道:“我刚刚……” “你刚刚很危险……” 但具体怎样危险,璃影不愿多说。 鬼士也看得出璃影有意向易尘追隐瞒他体内的鬼星一事,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相信璃影对易尘追的了解在他之上,故也对此保持了沉默。 “公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易尘追琢磨了一下——其实他哪里都不舒服。 “没什么大事了。”易尘追倚树坐好,下意识又抬眼瞧了明月,隐隐的,有种奇怪的感觉,“说起来,我们在这到底待了多久?” 鬼士本想作答,但一动唇,又不知如何开口,便顿住了。 先前在那不知为何的建筑里一直忙于逃命,出来后易尘追又出了这么一大危险,大家前后无闲的,还真没留神在这待了多久。 这个问题又使众人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那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趁现在似乎还不太危险。”易尘追打破了沉寂便接着讲了下去:“此间诡异太多,若不将前后之事理顺恐怕也难寻突破。” 璃影点了头,便直接问璃月道:“月儿,你们是怎么进入此地的?” 璃月两手还拽着易尘追的袖,稍稍回忆了一下,便道:“我追着那位使者至此,当时他身边散了很多残甲,我以为是他杀了鬼士。” “所以那封信其实是你传的?”易尘追惊而问,垂眼却见璃月一脸茫然:“信?” “不是吗?” “我在这里很快就被他发现了,没空写信,所以只留了那些留影烛。” “原来如此。后来呢?” “我不是他的对手,后来师父赶到便和他交手,结果突然起了一阵大风,等我们再醒来时,就已经在这里面了。” 易尘追听罢,又挪眼瞧住鬼士,鬼士点了点头,“我们也是这样的情况。” 看来进入的情况大体相同。 “那在这里面你们遇到了什么?” 璃影瞧了紫魅一眼,紫魅却并没有参与谈话的意思。 “先是遇到了那个使者,把他杀了之后发现他的尸体腐烂速度太快,就把他冻起来,本想在他身上找点线索,结果突然被鬼士袭击。” “就是我们后来击败的那个?” 璃月摇了摇头,“一开始有五个,后来他们突然自相残杀,我们趁乱逃开,没走多久,又被其中一人赶上。” “那剩下四人都被杀了吗?” 璃月琢磨了一下,“大概吧,那人杀气很重,留有斗意,应该是战后不久追过来的。” 易尘追下意识瞥了边上的鬼士一眼,他对此似乎却并没有太多反应。 “人死后尸体迅速腐烂……这会是什么原因?”易尘追问着,瞧住那鬼士,这次鬼士无需过多思忖便答道:“也许生前体内便种有蛊术,有些邪异的傀儡术亦可做到,还有一种可能……”将说最后一种可能时他顿了顿,有所疑豫,琢磨了片刻,才接着道:“最后一种可能性不大——早在北山君讨伐入侵中原的东方妖国是缴获的泠柳,此物寄生于凡灵体内以灵息骨血为养,往往可在三个时辰之内将寄主生命吸进,被吸尽生命者往往只余白骨。” “三个时辰,时间短了点,而且那人是被杀死的吧?” 璃月点头。 如此,就应该不是最后一种可能。 可惜那个西域使者的尸体被留在了那神秘的建筑之内,再回去探明也不大理智。 如此,只好暂且作罢。 “还有,”璃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便扯了扯易尘追的袖,道:“那个西域使者的气息和后来袭击我们的鬼士一样。” “也就是说,那个西域使者才是最初被附体的人?” “这么说的话,那把我们引进来的也可能是他?” 这么一推测,疑点倒是稍微对上头了,可仍令人奇怪的是,逐月国哭死赖活的非要大黎出手捞他们一把,如果目的只是为了把捞人的队伍坑进这诡境里杀掉的话,这目的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虽然易尘追是元帅家的少爷,十五个鬼士战力亦是不凡,但说到底,其实并没有什么十分特别到足以令西境人不惜千转百绕也要坑死的人。 而且到底派谁领队出使的决定权到底是把握在大黎的朝廷手中,逐月太子就算真是莫名其妙的想坑死易尘追,也实在没法把握这难以掌控的变数。 可如果他压根就没有一个固定的目标的话,那就更匪夷所思了。 第九十章 疑 “其实领队者再怎么说都只可能是公子。” 鬼士如此一提醒,易尘追倒是想起来了——最早司徒诚也是这么同他说的,主要是他的身份也最适合这份差事。 易尘追又深深思忖了许久,还是觉得诡异。 他在京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过得比闺秀还闺秀,身边说得上话的朋友也就一个司徒诚,怎么就能得罪了远在西境的逐月呢? 而且逐月早在先帝之时便向大黎求过援,那时易尘追还没出生呢…… 难道仅因为他是元帅的儿子? 如果他们是想将易尘追作为对付元帅的棒槌的话,也说不通,毕竟元帅在他们出发之前便已重伤不醒。 如此思来想去,归根结底,此事的关键应该还是在于易尘追。 可他除了身份以外到底还有值得让人特别算计的? 紫魅犹如一只沉默的幽灵,偶然一动却能引得旁人的神迁眼移。 她突然莫名其妙的站起身来,定眼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师父?”璃月轻轻疑了一声,紫魅只目不斜视的抬了手,示意这几人噤声。 杀手的感觉比鬼士来得更敏锐。 此间默然无声,柳条无声曳起,风过无痕,明澈月光蒙蒙微落,抬眼,却是一幕薄云悠悠掩了明月,一云挪去,残月渐满,若非周遭事物均无变动的话,真要让人以为是时光飞逝的显眼了。 紫魅一手持住缠敛腰间的长鞭,势如张弦满弓,候音而发。 而其他人至此仍没察觉这附近有什么东西,即使是那鬼士似乎也不明所以。 薄云又回,似如时光倒流,满月又残,月光倾池莹澈,周遭事物皆若镀了琉璃一般幻然似灵,光彩流至妙绝一瞬,暗中草里蓦尝浅杀腾跃,飞银流刃裂风破音,紫魅握鞭的手一撤,即抬便横空截住了那枚企图出其不意的暗器飞刃。 却是一片断刀残刃,刃上挂着一片墨色残布,细嗅还有新鲜的血腥味。 紫魅捻着残刀碎片,又打量了那边片刻,确认无虞后方才转身回到众人身边,将刀与布一并递给鬼士。 无需过细打量,只须一眼,鬼士便看出这刀是鬼字营的刀,布也是鬼字营衬甲轻袍的残料。 “是鬼字营的。” 而那黑布上除了新鲜似尚有余温的血腥味以外,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鬼士蹙眉思忖了片刻,道:“此刀和衣料的主人大概已经死了,将这两者掷来大概是挑衅之意。” “挑衅?”易尘追将这两字细细琢磨了一番。 如果只是单纯想打架的话追过来亮相便是,既是挑衅,那必然是想引他们去某个地方,而且就常理推之的话,那地方十之八九挖了个大坑。 细细回想这一路过来的种种疑端,虽然看似毫无头绪,但深窥其实,仿佛一直都有一个“人”在给他们“引路”,如果这个人的确足够老谋深算,确实有本事给他们铺好从黎州中原到西境这个诡异的地下城的本事的话,那前面那个“陷阱”或许就是一切的关键。 “公子有决定了?”鬼士察颜观色的能力堪称一绝。 易尘追点了点头,“虽然很冒险,但是,我觉得答案十之八九就在那个‘人’想引我们去的地方。” 不论此行的真正“目的”,还是打破这鬼地方僵局的突破口,如果光凭他们自己在这空想的话恐怕就是冥思几百年也未必的能摸到真相。 虽然自觉上钩乖乖跳坑非常冒险,但这个决定大概是眼下不得不做的。 前途未卜、九死一生的决定真是愁死人了…… 易尘追望月一叹,深深沉了口气,站起身,道:“如果这西域之行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的话,我们早就已经失了先机。既然已身陷死局之中,不如就放手一搏。” 他说此话时,笃定而坚毅,眉间的稚气尚未完全褪尽,蕴星的眼里却已淀足了沉稳。 这个绵羊似的少年仿佛一朝之间便长成了一匹足可引众的头狼,变化的太快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端倪。 也许易尘追在旁人眼里瞧来确是长成了,可就他自己而言,内里揣的仍是一颗飘摇欲坠的少年心。 君寒倒下的太突然,易尘追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必须得接住他义父身上那一堆担子,上及朝廷社稷,下牵黎民万众,作为万人倚仗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他身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可就在君寒倒下的前一天,易尘追对这些事基本都还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他义父从不与他谈这些朝廷正事,就算偶尔能听司徒诚跟他牢骚,他那一堆从张先生那学来的理论知识似乎也没多大用武之地。 直到此刻,他突然明白他义父并非是想象中那样无懈可击风雨无摧的顶梁柱,即使是众人眼中几近天神的元帅大人也是会疲惫会倒下的凡灵;而那些曾经看似遥不可及的天下大事突有一瞬仿佛也不那么遥如星距了。 这豁然开朗来得太突然也太不拣时候,突然的能把一个少年逼出担事的硬起,却正好又落在一个绝死的僵局之中。 上天好像真有那么点戏弄人的坏心眼。 —— 第五天,君寒终于从望幽渊里出来了。 寒山寂遥在雪中等候,远远瞧见那傲雪的身影,却从黑袍白发间品出了些许疲倦之意。 在那至险之地中,君寒接连五天不眠不休,只一味的往深里走,执着的逼近鬼门关。 即使出来了,他也没歇气,老远见了寒山寂,不动声色的吹着白毛风藏起了稍在眉间微显端倪的疲色,临至近前,他终于完美的恢复了高贵冷艳风雨无摧且岿然不动的傲然之相。 即使寒山寂曾对这个淀入了尘埃的小狼崽子嗤之以鼻,如今也真是不得不由衷的佩服他。 似乎也稍稍能够客观的承认,这小狼崽子没长残,可能现在还比他爹那头老狼更彪悍。 寒山寂手里本来是拎着条披风的,君寒淡淡扫见,便在将要靠近他的时候不动声色的转了点距离,拿巧的从他边上错开三步,涵养无敌的默拒了他“不安好心”的关切。 寒山寂莫名其妙的特别习惯君寒这堪胜冰渊寒雪的冷水,便默默地跟了过去。 “在望幽渊劳累许久,出来多歇几天再走吧。” “不用。”君寒还是很冷漠。 “你状态不大好。” “与你无关。”冷应罢,君寒终于稍稍顿了一步,“东西你准备好了吗?” “备好了。”寒山寂老胳膊老腿的,追赶君寒稍有吃力,连说话都不大上劲儿。 君寒诡异的打量了他一眼,冷飕飕道:“守渊人的大限应该不止两百来年吧?”他冷冰冰的转眼瞧着寒山寂青年其表朽骨其内模样,嘴上问得尚且积德,眉眼却毫不敛藏、明晃晃的挂着“你怎么一副快死的模样”的意思。 “昔年之因方造今时之果。” 君寒淡淡收回眼去,“说人话。” “若要详谈,不妨先去我那里歇下脚吧。” 变着法也要把君寒往他屋里拐。 君寒不动声色的,跟着他去了那间孤落落的冰屋子。 “说吧。” 寒山寂的身体几乎是一天颓一个样,余下数字怕是果然捉襟见肘了。 “你父亲离世后我在人间游走了许久,即使察觉了凤火侵体之兆也没有立刻返回北境。” 君寒淡淡瞟了他一眼,冷笑,“你还真是执着。” 执着到第一次见了君寒就跟见了拖着扫把尾的救星似的,真当是上天垂怜给他送了个优良的载魂罐子,二话不说就把北山君那堆残破不堪的魂塞进君寒体内,再把人往望幽渊里一丢,异想天开的想借渊里的玄冥余力再还世间一个起死回生的“北山君”。 结果没想到这小狼崽子生命太顽强,居然倒把他爹的灵力给吞了,事后还活蹦乱跳的出来了。 君寒至今琢磨这意味都不禁发笑。 但为什么这么执着,寒山寂自己想来也是唏嘘——如果将其归结于神徒对“神明”的忠诚的话,大概还比较贴切。 “鬼星有异动吧?”君寒不咸不淡的扫了他一眼,了然的窥见了端倪,“你体内的凤火似乎不太老实。” “你在渊里也察觉了吧?” 君寒在渊里倒是没品到鬼星的意味,只是那冰藏的绝寒之力的确躁动了一下,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 “你继承了你父亲的灵力,我相信如今的你绝对是最有能力对抗鬼星的人。” 这灵力继承的方式也真是有够丧心病狂的。 “我手上也有一缕鬼星残魂,为了以防万一,我的确留了点克制其火的小玩意儿。” “是那个叫易尘追的少年吧?” 君寒闻言一怔,转瞬,眼底便拂上了一层凌厉之色,“你怎么知道。” 寒山寂泊然一笑,给他斟了杯茶,“作为神徒,自然也有点偷窥天意的特权。”他搁下茶盏,正色道:“前些天那位先生寄了书信回来,信上有提到朝廷派了令公子前往西域,当时正好有感鬼星之火骚动,虽然也没什么明确的线索相连,但还是有点怀疑,就启了神镜一望,苏醒的鬼星之魂果然在西域。” 第九十一章 悲剧 原来还启了个神镜,难怪今天看起来更像是要死的样子。 “一魂既醒,剩下的必有共鸣,你回去务必留心此事。” “嗯。” “另外,西域是否有个名为‘逐月’的国?” “我儿子这次去的正好就是逐月国里那个名为‘明月之地’的圣地。” 寒山寂沉吟片刻,“该怎么说呢,这个国名很奇怪,且还与‘魃魅’相关——你的确去过此国?” “我不曾去过,但先帝曾访。” “早在诛神之战前,西境的确有一个专奉金神蓐收的国,名曰‘诛月’,诛月之都便在一片绿洲之中,那片绿洲便有‘魃魅’,是为西境联系四神稳固后土的衡灵之物,是神器,而非邪物。” “哦?” “神明既亡,神器自然也散了灵力,但其残余之念仍不可小觑,你若没有把握控制它,就最好把它销毁。” 难怪,那魃魅之像竟能冒充厉鬼——原来真的是件阴魂不散的怨物。 “而且鬼星在西境苏醒,这一点很不妙。” 君寒淡淡听罢,便道:“反正西境那东西我迟早也要把它揪出来——现在它自己冒头也正好,倒省了我亲自动手。”他这话说得狠辣又老道,颇有天下之事尽在股掌中的胸有成竹之意。 “你就不担心那个少年?” 君寒闻问,面不改色,轻浅的扫了窗外的飞雪一眼,“天各一边,我就算担心也没法赶去捞他,这件事只能让他自求多福了。” 寒山寂从君寒这话里品出了更胜于千年寒冰的凉薄,冷漠的有些超乎寻常,甚有几分故作刻薄的意味。 “你其实并不像是为人慈父的模样。”寒山寂悠悠探了一句,便欲盖弥彰似的抬杯饮茶。 君寒闻言一嗤,琥珀狼眸映了明亮雪色,却平添了一份寒利,“你直接说我动机不纯便是。” 的确动机不纯。 寒山寂轻轻嗅着茶香,半掀眼皮略略扫了一眼他的神色,到底没把茶抿进去便搁了盏,“何必以恶意揣度自己——我只是想说你还年轻罢了。” “……”君寒甚不自然的扯了一下嘴角。 “那个少年心性是十分温和吧?” 君寒诡异的单挑起一侧眉尾,“你该不会连这种事都要启神镜看吧?” 寒山寂意味绵远的摇了摇头,顺着便一眼挑出窗外,和然笑道:“你说的是‘自求多福’。” 君寒莫名其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是你陷入险境,你会是‘自求多福’?” 君寒还是没乱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是你在险境之中,你一定不会‘求’,更不会相信能‘求’来‘多福’,所以你如果是描述一个心性仿若你的少年人的话,一定不会用这么随缘的词。” 这是在咬文嚼字? “而且你说起他的时候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你没法以完全冰冷的态度来对待他。” 君寒握盏的手蓦然一紧,神色无变,却是茶盏“滋滋”撕了条纤如毛丝的细缝。 “凡心都是肉长的,没有谁生来就是冷漠的。” 君寒似若无闻的瞧着窗外,不应也不理。 “你在红尘里吃的苦足够你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可如今你又为何为凡尘之事而奔波?” 这回君寒却是不得不回头来了,他这张应着冰雪冷漠了良久的脸上终于动起了一分刺讽而莫名鬼火的笑色,“怎么?你想说我心存救世之念?” 寒山寂明知挑起了他的火,却还不慌不忙的,悠悠饮了刚才那口没能入喉的茶。 “呵,”君寒漠然冷笑,“你想多了,这天下如何我从来不关心,就算哪天它炸成了灰我也不在乎。” “你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知道。” 君寒松弛了几分。 “但这世间待你着实不公,你憎恨仙门也只是因为他们仅凭一纸寒规就否了你的生存权。”寒山寂搁下茶盏,“所以你才想一反这样不公的‘天命’——这就是你的侵略性,但这样的侵略性却反倒让你担下了如今的责。” 君寒喉里堵着一腔闷气,对此论十分不服,却也懒得反驳,便愤愤的,横眉瞧着窗外,打定主意不再搭理这个话多的老头。 “可那个少年却并没有这样的侵略性。” 又扯回来了…… 君寒搁在膝头的左手幽幽攥拳,终于还是忍无可忍的挪回目光,冷冷瞪着寒山寂,森然道:“如果不是他体内宿着鬼星,我根本不会收养他。” 寒山寂仍然勾着他那“面目可憎”的慈祥笑貌,不急不缓道:“有因才有果——因为你们的缘分因鬼星而缔结。” 君寒顿觉五脏六腑一阵乱翻,翻得他脑壳抽痛,他撂了个白眼,瞧着窗外,真的不想再说话了。 寒山寂笑色稍淡,叹然道:“但这缘分终究会是个悲剧。” 这句话好像很符合君寒对易尘追冷漠且满不在乎的态度,但不知为何,寒山寂的这个声音却如毒刺一般横亘在他心口,悠然婉转连泛几遭,竟生生泛出了几分哀恸来。 君寒死也不会心软,终于如愿挣扎出了个合适的解释——他只是不喜欢“悲剧”这个词而已。 “鬼星原本就是个悲剧——心怀救世之念的鬼星,最终却沦为了灭世灾星,可说到底,原本的鬼星也不可不谓之温柔的灵魂。” 君寒:“……” “而那个宿着鬼星之魂的少年亦是毫无侵略性,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那娃娃本来就这绵羊的样! 君寒本想这么给他撅回去,结果关键时刻脑子不争气,卡着关键点竟回忆起了那头小绵羊为他横身挡招的一瞬。 他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易尘追与“绵羊”二字毫不沾边。 君寒诡异的沉默了,正好又陷入了回忆,瞧来便真像是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模样。 “那孩子自从被你收养以后就一直成长在你的羽翼之下,自然温厚,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合心意的话也不必担心,因为鬼星之魂已经苏醒了,他总有一天会在凤火的灼燃之下化为灰烬,你只要掂量,怎样才不会留下遗憾便足矣。” 化为灰烬…… 君寒真的沉默了,连心里怒涛滚翻的骇浪也平息了,居然真的被寒山寂这一串说教给逆平了心里的鬼火。 这个结果向来都在君寒的预测之中,可真的被人点明时,他竟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低落。 也许,真的要进入舍弃这个孩子的倒计时了…… —— 这世上从来没有哪种火能像鬼星的凤火一样红的那么纯粹。 此焰空看已是艳绝,衬在霜石灯里,更可胜称尤物。 百里云这颇有情义良心的一捞真可算是把金师院从水深火热里给捞了出来,实是赏了金师院难以言谢的大恩。 这回不光是那铁头狼了,连高大人都快泣涕涟如雨了,看着这完璧不破的净坛,惊慌与感恩净揉成了一把不可轻弹的铁汉泪。 百里云却不是什么能吐象牙安慰人顺便提升自己品格的人,就凭他那纵可上天横可贯地目空一切睥睨天下的狂劲儿,就是西施并者天仙在他边上掉珠子也未必能让这位总头大人开树铁花,更别提这会儿他边上凑的还净是一窝长得连凑合都凑合不起来的大块头。 任着边上的大汉们感恩戴德,百里云只目不斜视的琢磨这他手里这盏点着凤火的灵灯。 “用这盏灯关着凤火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最好尽快想办法把它处理掉。” 这说的跟拔毛似的——金师院要有这本事处理鬼星,还劳得着元帅大人奔波? 百里云这一句话就把一群大汉给说傻眼了,一个个全愣成了挂珠的石像。 总头大人把关凤火的霜石灯顺手递给高仕杰,平稳如常道:“反正就是铸造一般的灵器也得寻灵注之——等闲凡灵的质地岂有这鬼星优良。”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轰得一群刚刚还被凤火炸得不眉不眼的大汉们清一色的呆成了木鸡。 沉寂了好一会儿,高统首才扒拉着好不容易回了些神,道:“鬼星之火比这院里最强劲的铸火都灼热……” 这件事着实很艰难,毕竟金师院的凡锅太小,实在烹不下这只惊世骇俗的大鸟。 “想来元帅曾同诸位提过‘借引’之法吧?” “确有此事。” “一般的凡灵没有那么强的灵力供器物借用,但现在诸位手里的可是不死不灭、无穷无尽的鬼星凤火。” 统首大人与铁副统首愕然一眼相视,恍然如悟。 “而且这东西的确很危险,我不是元帅,也的确没法把它彻底收拾服帖,如果让它一直积蓄实力的话,下一次恐怕就不是炸个盒子这么简单了。” 高大人眉头一沉,稍陷了几分思忖。 百里云落眼瞧着好不容易幸免于难的净坛,道:“这次鬼星之魂突然苏醒绝非偶然,此处也只是它的一缕残魂……”前言是提醒金师院的诸位,后语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此一刻,百里云那缺透了的心眼里突然也破天荒似的扒拉出了一点忧虑。 他居然有点担心那个失踪许久杳无音信的易尘追。 那个孩子体内宿的可是鬼星的魂元。 第九十二章 奇珍妖祸 今日早朝罢后,丞相大人和北燕王又两相结伴一块候着进宫陪陛下消遣。 可怜丞相大人这把老骨头,寒冬腊月不能待在窝里焐火,偏生得陪着这一个年轻气盛、一个习武皮厚的叔侄俩消遣。 要说丞相大人这辈子活的还真就是个操心命。 先帝气盛时丞相大人也还气盛,尚且有精力一边挂心着成天远征在外的主一边顾着着打理朝中大小事务,好不容易先帝老实搁朝里待着了,却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捡了头一看就揣着把异骨的白狼,吓得丞相大人惶惶惴惴,就怕哪天这头没养家的狼扭头伤了自个儿的主。 偏偏先帝的身子骨也不争气,留下一毛没长齐腿还瘸了的小皇帝,朝里还揣着枚不定时的祸患,丞相大人这日子,过得别提有多糟心了。 如今好不容易把小皇帝看大了,结果那头逐渐让人放心的白狼居然冷不丁的嘎嘣一倒,又留了一堆烂摊子,顺道还一石激起千层浪的砸了一堆烂锅,还没待丞相大人一桩一件的捋平,打北边又蹦出了个刚天怼地的北燕王,军队明晃晃的扎在帝都门前,却愣是能给皇帝唬的神魂荡漾,叫丞相大人连进谏提个醒儿的机会都没有。 今年除了这闹心的北燕王以外还有个看着就不像省油的灯的逐月太子,好好的使者愣是能给他闹腾成诱惑心智尚未坚稳的陛下玩物丧志的妖祸。 每天看着陛下身边左一个祸患右一个妖祸,丞相大人实在也觉着身心俱疲了,奈何不盯着点又不放心,生怕那俩妖孽再揣点坏心眼彻底把皇帝给坑了…… 于是不得已的,丞相大人还是得拖着一把不大利索的老骨头进宫去陪着。 今日却惊喜的没见那卷毛的妖祸。 —— 那卷毛的妖祸今天又犯了头疼的毛病,便大早向陛下告了假,打算一整天都躺在窝里养病。 “殿下,需要我去给您买药吗?”那哈巴狗似的侍从半步也不敢僭越的站在珠帘外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里头窝榻揉眉的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殿下深邃的眼窝里嵌了一双稍藏瑰异的眸子,旁人等闲瞧来未必能察觉什么端倪,只有凑近了看才能发现,他的瞳仁外镀一圈浅金,里嵌一环暗血,中间夹的是墨玉,乍一眼瞧来只是有些泽浅的璀璨,若细窥,则难脱诡谲妖异。 他倚在美人榻上,散着一头棕栗的卷毛,慵懒的回道:“不用,那玩意儿不抵事。” 他此刻说话却脱了那一口时时能逗得陛下忍俊不禁的异腔,不但字正腔圆,且还有着浓厚的中原意蕴,就听口音半点不像是西境来的。 但他那个侍从的口音却是正宗的别扭。 “那我给您找两个姑娘?”拿货一句谄媚,却没料到榻上这位乍的就变了脸色,指稍一勾,那侍从便蓦地被一股诡力拽到了榻下,蛤蟆似的趴在太子眼皮底下。 太子殿下怒的诡异,吓得那蛤蟆似的侍从魂不附体连连求饶。 “你很想尝尝作血饵的滋味?” “不、不、不……”侍从两眼都散了光。 太子那双妖异诡谲的眸里冷飕飕的覆上一层潜杀的怒意,冰冷的手指蓦而捏住侍从的脸颊,捏的他骨缝作痛。 太子殿下瞧着眼前这张惶恐颤惧的脸,厌恶又恶心的翻了个白眼,“肮脏的躯囊,真是令人作呕!”说着,他五指一发力,似还捏了几分幽森诡灵,冷不丁的竟将这鲜活的脸捏成了一副死僵半腐的尸脸。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那侍从惨叫着,太子也嫌憎的一撒手,把他甩到一边,正好饶了他一命。 那侍从滚到一边,没命似的在脸上胡乱一阵乱摸,确定了几次五官完好无损后才怔愕的稍稍定下神来。 却立马又冲太子扑了个五体投地。 太子悠悠倚回他的美人榻,支肘撑住脑袋,不急不缓道:“以后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就给我闭好嘴,下次再来恶心我,我可未必能忍得住不收了你这条脏命。” “是……”卷毛的侍从欲哭无泪。 他不说话吧,太子殿下嫌他是个没用的烂木人,要收他的命,他说话吧,太子殿下又嫌他恶心——这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人活嘛! 然而这位太子殿下却到底还是揣着一把风度翩翩的骨,嘴上虽然说了百八十回要把眼前这恶心的蛤蟆命收了,却到底也还是把他留到了现在。 念此,这侍从立马又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眨眼就忘了刚刚差点命丢谁手。 太子嫌恶到了骨子里的横了他一记冷刀,继而便掀了个翻天的白眼。 —— 今日宫里没了那异禽珍兽似的逐月太子,皇上便只有无聊的跟北燕王下棋。 北燕王对着陛下也是半颗子都不让,丞相大人只好在一旁给陛下当狗头军师。 这小皇帝明明在北燕王手下半点也讨不着好,一局棋下来得抓耳挠腮四五次,终了还未必能赢,结果还兴致勃勃,非但没被挫了锐气,反倒还愈败愈勇。 观察了这么一段时间,丞相大人终于也稍微明白点了陛下的心思。 先皇年轻时南征北战,三五年不见归朝,也是到了后来把开疆拓土的重任交给君寒以后才终于脱了戎马倥偬,老年得了这么一位继承人。 司徒靖尤记得今上年幼时对自己父皇的依恋,也因为先皇倥偬一生,到老也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如此倒是免除了皇家常有的血亲夺嫡争位的惨事,倒也因此造就了当今陛下这么一副温良而无暇的心性。 却也因这副无暇,这位年轻的陛下缺少了为尊者至关重要的提防之心,尤其不能掌握与身旁血亲之人的距离。 为尊者需要宽宏足撑天地的心胸,但绝对不能单纯。 可惜如今的陛下并不谙权衡之道,于旁人倒是赤诚,却也还有一分未脱的稚气,使他无比慕恋北燕王身上那一抹形似他父亲的影子。 却不知,昔年北燕王与先帝夺嫡时的腥风血雨。 “咳咳……”眼下的棋案黑白交汇尚无胜败分局,丞相大人的喉咙却不争气的咳了两声,老人的身子骨杵了这么许久也着实疲了。 “仲父可是身体不适?” “陛下恕罪……” “哪有什么罪不罪的,天寒地冻,仲父务必注意身体,若累了便早些回府歇息。”陛下言语温润也确是真心实意的关切。 可陛下这关切却在北燕王脸上反映成了遣客令。 这位武王似刚正不阿的眉眼只给丞相挂了一分诡谲的阴损,但落回陛下视线,便又是那慈眉善目的叔叔样。 “听闻丞相大人每入冬季总易染风寒,这虽是小病可近些年来秋冬格外凛冽,您是国之栋梁,可务必,要注意身体呐。” 北燕王是经过腥风血雨、尔虞我诈的,他深谙眉眼遣词的功夫,陛下却没有察颜观色的眼力见。 “多谢王爷关心。” “陛下这里有我陪着,丞相大人好好休息便是。” 司徒靖锥心无奈,却也只能告礼退下。 丞相大人迎着风雪出了宫禁,久候的相府家丁忙就将狐裘披风搭上大人的肩。 这一路走来,丞相大人不知又绕了多少回肠子,忧心有忡的,才走到车旁便扶着车壁剧咳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歇了,却见掩唇的丝帕沾了片许血色,殷红灼眼,就似红梅点帕。 司徒靖不动声色的藏起了帕里的血,由家丁搀扶着上了车。 车夫扬鞭赶马,丞相大人两手拢在袖里,默然了片刻,哑着声,失落似的有气无力道:“去帅府。” “啊?”车夫愣了一下。 丞相大人望着车帘沉沉叹了一口郁结,仿佛有所犹豫,却终究还是又重复了一遍:“去帅府……” —— 仲冬雪大了以后陛下来帅府探病的次数也少了,于是,雪下得越大,帅府便越清冷,街市的喧闹也不如往日嘈杂,隐蔽在巷里的帅府终于也落得了风过都留声的清静。 装病躺了半个冬季的鬼曳终于也得了丧心病狂的总头大人的许可,偶尔能下地溜达溜达了。 大家都琢磨这,今年怕是不会再有人来看“元帅”了,毕竟该探的情况都探实了,也差不多该习惯这没有元帅的清静了。 百里云一如既往的躺在元帅卧房的屋顶上淋雪看云,闲的呆若木鸡。 谁也没料到,这寒冬腊月的大雪天里,丞相大人的马车居然会碾雪而来,一时又把大家惊住了。 “总头大人!”一个毛躁的年轻家丁闯进元帅的院里,没找着屋顶上快被雪埋了的百里云,便只能空对着院扯着嗓子嚷道:“丞相大人来访!” 百里云诈尸似的坐起,“唰”的掉了一檐雪,差点没吓得那家丁平地横摔。 “知道了。”他淡淡撂下这么一句,掸了掸身上的雪,便摆了摆手。 家丁莫名觉着这报了跟没报似的。 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便灰溜溜的走了。 丞相大人当然是冲着元帅来的。 鬼曳临时又幻回了“元帅”的模样,往榻上一躺,才盖好被子,百里云便领着风尘仆仆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的丞相大人推门入屋。 第九十三章 罗星仪 入屋仍是凄寂。 丞相大人像是念旧似的来见了“元帅”一面,脸色却受了冰雪的浸染,白的比纸还素洁。 他匆匆看了元帅一眼便冷得有些受不了,又被百里云领去了置了火盆的客堂,奉上温茶,客人却没有品茶的心情。 司徒靖整个人都蔫了,沉水朽木似的,跟百里云印象里的丞相大人很有一段距离。 在百里云的印象里,丞相大人素来都是一个既威且肃、精神抖擞的正一品大官,此刻却跟个丢了精气神的寻常老人似的,半点都不见昔年那运筹帷幄、朝里朝外游刃有余的精明劲儿。 “大人今日来访,该不只是看看元帅的伤势吧?” 司徒诚出神似的一叹,有意无意的捻起茶盏却又没有饮的意思,“我与元帅共事多年,他伤重不醒,我自然挂念。” 实际却是更挂念宫里那位单纯又没心眼的陛下。 丞相大人操劳了一辈子,年轻到老真是半天清闲日子都没捞过,以往身子骨还硬朗时没感觉,如今却是不得不担忧,若是真的到了他进棺材的那一天,那位年轻的陛下是否能成长出几分老练,到时这朝中有没有能够委之重任的良臣…… 到底是行将就木了…… —— 沧海阁里接到的最后一封与元帅相关的信便是舒凌告知百里云元帅遇刺一事。 此后便再无音信。 之后又遥过了两个月,好不容易又有黎州来的信了,却是百里云从远京寄来的派遣信。 至此,怜音才终于弄明白了两件事——君寒伤重不醒;易尘追奉公命前往西域,璃影随行,璃月后追而赶之,眼下一并下落不明了。 眼看已是仲冬之尾,江水已凝,东瑜也扬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 北风格外凛冽,怜音朝窗外伸出手,风过触指凝霜。 —— 捡到第十五片血布时,终于可以看见茫茫草林深里藏了大截只露了个尖的应该是“目的地”的建筑。 易尘追抬眼遥望着月辉下那高耸的重檐歇山顶,脊梁骨蓦地蹿上一阵毛寒。 远藏草木之间的楼阁亭台古朴雅丽,横看竖看都长了一副水土不服的中原相貌,却戳在这西域沙海之中,就算周遭绿树成荫、泠泉叮咚,也盖不去这地域上的突兀。 “海市蜃楼”四个字突如惊弦一般弹上易尘追的脑际,铿铿锵锵砸了四个亢音却眨眼就默去了泛音,连余韵都没落着。 他们眼前这栋楼子可不是什么海市蜃楼,而是真真切切杵在眼前的实际建筑,不但形貌实的没有虚影,连里头邪里邪气又凶神恶煞的灵息都差不多幻出了烟影,似雾似幕的笼着一串建筑,不似梦境,却似魔窟。 拨草而出,便在视线豁然处,林与园分了一条明晃晃的界限,明明没有什么围栅刻意间挡,但里外双方都遵守了某种不见形的“契约”,园里赤花遍地,园外草砸木乱,截然相反的两种景况却完美的做到了井水不犯河水。 好在这四人这一路见惯了太多奇风异浪,故再见这泾渭分明的怪景时早就没了震惊的心态,一个个都有违花意的沉了表里如一的淡定。 迈步之前,易尘追还是先蹲下身,摘了一朵艳烈如血的小花,捻近打量,却辨不出品类。 此花由茎至瓣红的通透,无蕊叠瓣出锋,像是血珀雕的晶石之物,却柔软与真花无异,易尘追横竖打量下来,只得出一个结论——这玩意儿绝对不是凡花。 小血花在易尘追手里忽又轻轻摇曳,先见花倒,才觉风过,那风从五人身后拂来,柔顺清冽,洁净得诡异,漫园子血花迎风而倒,排山倒海似的推过一波涟漪,犹若血海。 园中蒙蒙诡雾迎涟漪而散,掀幕似的展出了雾幕后一根根垂直钉地的十字木桩,桩上挂着垂血的人。 众人观之,心有一颤,却很快又复了平静。 木桩根底的血花为鲜血浸染得色泽略深,乍眼瞧来,竟有一种遍园的花都是自木桩淌下的血染就的错觉。 木桩相续拨雾而出,错落立了十五根,唯有居中一桩尚无尸主。 桩上之人皆为铁锥钉心而亡,两腕亦被寒锥穿透,遍体鲜血淋漓,高挂桩上,就像一面面无风垂止的招魂幡。 “那些……” 易尘追从小到大还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景,两眼上下视线都被血色染了个透,红灿灿的一片凄烈钻眼闯上脑际,闯得易尘追瓢里脑汁搅成了一锅浆糊,连着胃里也隐隐有些翻滚之意。 “那些,都是鬼字营的。”鬼士声略沉哑,横冷了一路无视生死的眉眼终于凭稍角挂上了片许悼念战友的哀默,便凝视着那十四根挂幡垂血的十字木桩,右手攥拳压上心口,阖眼沉哀了片刻。 再睁眼,便又恢复了寒铁冷像的模样,郑重对易尘追道:“此去前路凶险难料、生死难知,却也是我们眼下唯一的方向,公子准备好了吗?” 易尘追脑壳里的浆糊终于被这惊钟一言给点回了些许清明,便稍稍沉了口气,压住胃里的翻滚,点了头,“生死之局在此行,走吧。” —— 黄沙万里漫无边际,乍眼瞧来,这片沙海貌似是长了一副万古不变的黄灿延绵,实际却是个水性杨花的玩意儿,随便过阵风都能跟着变换一副嘴脸。 舒凌临时调了戍边的铁麟军系子支队,又问百里云要了半个沧海阁的常驻总阁的人员,黑骑黑马都快洒满了这片边际沙漠,愣是没刨着易尘追的半片衣角。 系子支队旁属铁麟军,主用于戍边卫城,与真正元帅带的铁麟军名近而实相异,从性能到战力皆是天差地别——其中最大的差别便是,系子支队是纯粹的人属军队,跟那佛挡杀/佛的铁麟军有很大的种族区别。 不过武器的配置倒的确都是按铁麟军的标准来的,连骑士的马都是正儿八经的腥眼妖驹——由铁麟军配育的战马,寿命可长达百年,能甩游牧民族的壮马十八条街。 将军,前方已搜查完毕,仍未发现公子的踪迹——这几天的汇报横竖都是这句话,轮遭滚了不下百八十遍,连标点停顿都不带变,舒凌老远一瞧见巡回奔向自己的马匹便下意识的把这例行不变的报语自个儿在心里翻读了一遍。 “将军,前方已搜查完毕,仍未发现公子踪迹。”到跟前,果然就是这句。 舒凌提前就有了个预备,于是平平静静的听罢,心里又凉凉了半截,却也习惯了,便摆了摆手示意他接着干活去。 然后扭头便问边上的轻甲骑士道:“罗星仪还在乱吗?” 手里端着“罗星仪”的骑士衣着鬼字营的轻甲,闻问便答:“这片沙海灵息混乱,罗星仪暂时还没确定灵势星属,不过也并非全无发现。” 一听“发现”俩字,舒凌整个人都激灵了,抽了发条似的一抛头便瞧了过来。 罗星仪外观像是一个罗盘,却环环叠了几层圆盘,每一层都镂刻着一圈曲折复杂的咒纹,盘间浅槽里滚着衔灵小珠,居上最平阔的盘上悬竖着一根“定杵”,此物在盘上象征万灵之本的后土,而顶盘只描了四枚纹符,分别代示四方属性。 舒凌挪眼瞧来就看着那群欢快的小珠子“唰唰”乱窜,跟一群东/突西撞的瞎猪似的,不过仔细琢磨琢磨,便能发现,它们的活动范围在逐渐缩小,渐渐顺进了“土金”境围。 眼看着这群瞎了眼的小珠子就要乖乖定出一个目的了,却突然又群体抽风,“咯噔”一愣,“唰”的又散跑成了一片,百无禁忌的闯出自己的小范围,跑的天南地北。 “……”舒凌差点被它们这没定的奇葩跑向给炸瞎了双眼,好不容易平稳下的一口血气噌的蹿了心房一绞。 “这些珠子每过一刻便散开,然后又在一刻钟之内圈定同样的范围。”鬼士如此说。 舒凌又回过劲了,轻轻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之前在探路是也是这情况。” 舒凌身边跟了鬼士的领头,余下十四位则都领着沧海阁人开拓搜寻范围去了。 这十五人是舒凌这几天最大的收获。 他们在至沙缘的第一夜组队外出开路,期间在这片不明沙域中莫名遇袭,金蝉脱壳留下重甲后便得以成功脱身,耗费了一天在沙海里确定方向后便火速赶回汇报了情况。 当时舒凌刚好确定了易尘追失踪的情况。 诡异来得太突然,毫无兆头,合计一夜下来,唯一有点价值的发现便是,鬼字营带出的五只紫头燕少了一只,而那一只少掉的紫头燕应该就是给他们报信而直接引了易尘追深入险境的那只。 由此,也确定了这沙域里的确藏着某个居心叵测的鬼玩意儿。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的猜测,”鬼士盯着重新找家的小珠子,细致的留意着微毫变化的同时也不耽误他跟舒凌交谈:“我猜测,一刻钟便是此地灵势轮变的周期,公子在这片沙海失踪,很可能就是落入了灵势漩涡。” 第九十四章 灵势漩涡 灵势漩涡说白了就是别境的一种。 别境产生的因素多如牛毛,若要细究的话数星星都是探囊取物,因此大部分别境通常也就只有的牛毛的分量,充其量往人眼前晃个鬼影诡境,而真正能容人的“实境”却是真的万年未必能遇。 就理论而言,一个能够承载生灵的实体境界务必阴阳俱全且有灵势承载,然而就光靠阴阳与灵势的话也实难构造出真正的世界——毕竟开天辟地的盘古千古也就那么一个——所以,凡“实境”必有现世依托,程度浅的借个影像形貌捏一个海市蜃楼般的“空中楼阁”——这也是确有实例的——而真正能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情况就是至今还只存在于理论典籍中的“留藏匣”,简而言之就是将一个真实的现境以灵势封锁保存,不存在于当今的现实空间却是曾经存在的地方。 但“谁”能做到这一点? 反正现实的凡灵是不可能有这本事的。 但这里,偏偏就不是一个寻常的凡境。 不管怎么说,这片沙域毕竟是曾经供奉过神明的地方,如果这世上的凡灵做不到“留藏匣”的话,那作为曾经主宰过一方属性的神明的话应该就有这能力。 舒凌眉头渐而拧紧,风卷燥沙嘈嘈掠耳,又是一轮残阳镀了天边一道血红,云幕蘸血而过,漫天腥浊。 地线之尽,黑甲背着残阳血光而来,幽沉无光,唯有影廓虚镀一轮薄辉。 酉时五刻,拓围的鬼士领队归来,舒凌是做好了他们无功而返的准备,却没想到,鬼士驾马策近后,一招手,后头跟随的沧海阁人便跳下马来,奉上了一个黑布的包裹,掀开,则见里头躺叠了数片先前被脱了“壳”的鬼字营重甲残片。 这个收获还算不小。 舒凌接过这包不知被什么蛮力撕扯成了巴掌大小的甲片,翻覆打量罢,便问:“在哪找到的?” 领队归来的鬼士从怀里摸出一卷简单标绘了几个地点的羊皮地图,双手递到舒凌面前,道:“分别取自图上标圆的几处。” 这地图上只有大营的位置描的最细腻,三角的点标圈围的是这几日逐而拓宽的范围,圆圈的位置分布的很散碎,几乎毫无规律可寻。 鬼士将点间的距离步数也细致的注了出来,虽然仍没有什么规律,但至少可以看出,这些残甲碎片相隔的范围最远不超过八百步,大略扫来应该还是有范围局限的。 易尘追失踪那夜,大漠里刮了一晚上杀气腾腾的怪风,风过之地均留有邪戾灵息,所以这几日鬼士们一直在努力将大风的范围圈括出来,好刨点端倪寻找在风里失踪的易尘追。 鬼士交了碎片便马不停蹄的又走了,舒凌捧着这包碎片,心里很不是滋味。 连如此坚固的重甲都被撕裂成了这般模样,那两个孩子的肉体凡躯…… 舒凌不敢照着这个方向想下去,便匆匆打断思绪,扭头问身边的鬼士头道:“灵珠重聚了吗?” 鬼士点了点头,眉头却皱的很诡异。 “怎么了?” 鬼士的目光没有注视着那些应着灵势而聚的小珠子,却是满脸阴沉的盯着顶盘上晃晃悠悠开始乱指的银针,道:“此地的灵势似乎在渐渐混乱。” 这个情况听起来有点不妙。 但那些珠子却还在有条不紊的向着“窝”的范围聚拢。 却突然又散了…… 鬼士眉毛不自然的一挑。 “这次,还没到一刻钟。” 然后,那些小珠子就像自暴自弃了一般,动也不动,干脆就“死”在那不跑了。 “糟糕!”这次却是舒凌喊了出来,鬼士转眼,正好见他将军乍了一脸惨白,扭头就对着边上的部将指令道:“李皓、陈矩,速速备马点兵二十。” “是!”这两人莫名其妙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急令给吓了一咯噔,摆礼的手都没来得及收好就并挤着闯出了帐帘。 连见多识广稳如老狗的鬼士都懵了一下。 “带着罗星仪过来,一会儿解释。”舒凌自己也匆匆出了帐。 —— 先帝初交兵权时,西境正借着东边妖国乱子的火势兴风作浪,尤其是自号“野蛮”的一支妖部,真是仗着朝廷没空搭理西境而尤其得瑟,成天跟群蹿天猴似的生怕旁人瞧不见他。 不过君大元帅从来也不是省油吃素的主,前期的确忙着收拾东方妖国就任着这群二百五玩沙子起劲,事后抽了空,便歇也不歇,连回京述职领功的事都往后搁了,马头一转直接冲进西境照着这群蛮猴就是一顿猛捶。 这“野蛮”妖部也着实对得起他们给自己起的“尊号”,还真就是一群长相随意獠牙炸毛的野妖怪,恶事干的丧心病狂,真要挨硬仗,转眼就怂成一盘散沙,君寒过去连吹毛的力都没费,轻轻松松就拿下了这群蹿天猴。 便是在收俘后准备启程回京时,这大漠里也刮起了一阵诡异的妖风。 那风比刮走易尘追的这场要大得多,在大漠深处足足吹了三天,差点没把整个军营都掀天边去。 好在大军最终还是有惊无险的刮过了这场妖风。 只是那群蹿天猴没了,生不见影死不见尸。 那风来得离奇古怪,君寒便没急着回京,而是修书一封跟皇上报了个延期的信,然后就留下来琢磨了一阵子。 当时金师院还没研制出罗星仪这种精致玩意儿,只能拿着灵盘、引灵枢这些驴唇不对马嘴的玩意儿在那估摸灵势,又铺了一地各蕴五行属性的物件,由元帅大人亲自拿着罗盘用悍勇无敌刚天怼地的灵力强行稳住罗盘混乱的磁场耗了五天五夜,就在临将测出一点端倪的时候,它它它、它居然跑了…… 那掀起怪风卷走俘虏的强大灵势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跑了! 舒凌永远也忘不了君寒当时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他很淡定的震碎了被他折磨了整整五天的罗盘。 然后原本不把西境当回事的君寒从此就把那片藏着“土行孙”的沙海列入了重点提防的危险名单。 舒凌瞟了鬼士手上的罗星仪,闲侃似的补了一句:“后来元帅也没把丢失俘虏的罪甩到本就该背锅的妖风身上,回京后自己领了五十大板,趁着养伤的半个月自觉去金师院把他测灵势的那一套工序详细的告诉了高大人,然后高大人就琢磨出了这玩意儿。” 此物工艺非凡且作用范围甚广,当时的金师院统首正好又告老还乡,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俱全,高大人自然而然便顺利的凭此功顶替了上去。 鬼士听了舒凌这简然一句补充,便神色复杂的垂眼打量了手里这玩意儿——原来是元帅大人挨板子换来的…… “将军认为,这次的跟上次的是同一阵灵势?” 舒凌并未否认,“这两者相似的地方太多,值得往这个方向考虑。” 当时那片灵势在大漠深处了无人烟之地,如今却已挪到了人镇边际,这情况可真有点令人心忧。 鬼士突然勒马止步,舒凌亦跟着停住了。 “有反应了。” —— 那些赤红的血花仿佛真是血脉开成的,稍一受力便爆成一步血浆,步至深处,回眼瞧去,果真留了一路的“血脚印”。 五人从挂幡垂血的木桩间走过,森森毛寒之意攀脊附体,幽雾层剥层浅,幽蒙深处便是一扇大开的朱漆门。 其泽恍若新漆,门兽衔环,当门一面石屏。 院里没有半点遮掩视线的雾气,清丽雅致的还挺有人气。 这地方诡异而跳脱的风格冷不丁的让易尘追不合时宜的想起来沧海阁——那地方也是个冷飕飕的铁府大院,也是在森然骇人的氛围里突兀的圈着一处别致雅丽的院落…… 易尘追赶紧挥散了这不合时宜的记忆,专注回神便在朱砂门槛前止了步。 任这院景再曼妙,此刻在大家心知肚明的眼里,也只剩下明晃晃的“陷阱”俩字。 虽然他们本来也是抱着自投罗网、视死如归的心态来的,但也不能就这么自暴自弃的跟入圈的羔羊一样连眼都不带眨的,再怎么说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要稍微留点神,争取多闯几关,就算是临死前窥见真相也总好过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不瞑目。 即使易尘追不动声色,鬼士也能敏锐的察颜观色,然后便先一步迈进了门槛,右手慎慎扶着刀柄,架势很威严。 紫魅眼中冷电在鬼士的背影上轻飘飘的剐了一下,便落眼,淡有意味的瞧了璃月片刻。 璃月这丫头对别人有没有察颜观色的本事不清楚,但对这个给她从小授业的师父倒是很有眼力见的,紫魅虽然开不了口,但往只用轻轻一眼,便能将自己的意思准确的传达给璃月。 紫魅的意思很明显——这个鬼士有问题。 璃月稍稍一琢磨她师父的眼色,很明其意的挪开目光,便凑到易尘追身边,自然而然的便牵住了易尘追的手。 易尘追察觉到璃月的动静,便柔柔的垂下眼来。 璃月没有抬眼瞧他,只是静静的握着他的手指。 易尘追瞧了她片刻,又沉沉收回眼去。 还是换一换思路吧——虽然已置身死地,但还是努力搏求生机吧。 第九十五章 佳期已至 眼看就要到月中满月的日子了,京里本已应着冬雪相当凛冽的气氛陡然又暴跌了一个断崖,惶惶难安。 今日百里云却不知哪来的兴致,居然还扬起了几分独酌品酒的心情,还借着酒意免了鬼曳卧榻的酷刑。 丞相大人自打上回来过之后就躺家里卧病去了,大概是身心俱疲,真想破罐子破摔了。 老爹卧病,当儿子的刑部尚书大人自然也忙活了起来,这两天丞相大人尤其蔫,尚书大人便特地告了几天假成日守在相府里,刑部的事暂且交由侍郎和副官处理。 丞相大人病倒,朝里那些原本就惴惴难安的大臣不禁又慌张了几分。 一连倒下两根顶梁柱还半点缓冲都没有,真是想砸死他们这些文武百官呐? 另外坊间也有些怏怏——听说张先生也病倒了。 故这几日,司徒诚都没在相府里瞧见陆颜之的身影。 外头这么凄雪凉凉,空守着帅府的总头大人却是一副遍览红尘不知味、上饮天露下品雪的傲仙架势,生生闲出了几分“心远地自偏”的意境。 鬼无看了很无奈,连鬼曳都忍不住想数落他了。 “就算守株待兔好歹也得上点心吧?” 百里云好像是在听吧,手里却漫不经心的转着玉瓷酒杯,淡淡瞧着轻雪落入盏中,晃没后才道:“急什么?我们本来就是‘病号’,没动静才正常。” 鬼无听他闲扯淡似的,但有但无道:“那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百里云搁了酒杯,神色很正经,居然破天荒的真在认真思考。 那两人一窥总头大人这神色,本能的也挺直了些身板回了正形。 元帅不在府,这货便横生出了一副东家的架势,毫不避讳的就占着书房里元帅的正位,还占得如鱼得水。 “正是因为京里没了‘大佛’坐镇,这些妖魔鬼怪才敢出来作祟,我们要是动得太早把他们吓着了怎么办?” 他这话说得很振奋人心,于是转眼就见这将近两个来月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两个下属立马就收回了一副恭敬的乖巧模样。 百里云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变脸,饶有兴致。 “今天晚上不出意外的话,那小贼应该会有所行动。” 鬼无鬼曳不明所以的对望一眼,“为什么?” “那天听丞相大人的语气,皇上身边好像还真趴了只大蛤蟆,那只大蛤蟆居心叵测,但再猥琐的货色,想搞事情也得师出有名。” 这会儿鬼曳倒是机灵了,脱口便接答道:“所以北燕王故意派出江洋大盗,趁其‘入盗宫围’携兵救驾,然后逼宫?” 百里云倒还没想这么远,于是一挑眉,道:“事态完全明了之前最好不要妄下定论。况且,我觉得最大的蛤蟆应该还不是北燕王。” 朝斗篡位什么的,百里云半点也不关心,就算这大黎的朝廷现在就崩在他眼前他也没那义务去挽救,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响当当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他关心的,只是那个无形无貌,却似乎掌控着全局关键的“幽灵。” 那个“幽灵”似乎对大黎的朝廷很有兴趣。 但百里云并不认为“幽灵”之属会对权势有什么欲望,但兴许它有一搅风云的特殊嗜好也说不定。 “现在有任务交给你们俩。” 那兄弟俩立马规规矩矩的单膝落跪在书案前。 百里云身子往前微微一俯,眼里黠光满溢,透出一种与他相貌颇为不符的诡谲之色。 “赶在所有人之前给我把那个小贼拿下——要活的。” “是!” “另外,”他又松垮了下来,“出去挂着点脸,今天不许在府里笑。” “……” “把管家给我找来,然后你们就可以自己去准备了。” 这刚刚才被吊回了几分正色的俩人立马又嗅出了几分诡异的不靠谱。 百里云驱走了那俩人便兀自站在院里,背手望着元帅的屋门,刮着冷风酝酿出了一身将隐又现的哀恸气质。 然后老管家来了。 那两个杀手的确很遵循嘱咐的挂着张苦瓜脸向老管家传达了总头大人要见他的意思。 于是老管家惴惴不安的进了院,颇觉寒风凛冽,连行礼的动作都不大利索,“总头大人有何吩咐?” 百里云定立如雕像,隐幽幽的发散这他那把沧桑的悲伤气质,临将转身还欲盖弥彰的遮掩了一下。 老管家呆若木鸡,脑壳里木鱼乱想,“大事不妙”四个字滚如轰雷一般将这老人劈头盖脸砸了一身毛骨悚然。 “一会儿就把大门关上,闭门谢客。” 老管家心里“咯噔”一砸,身子先凉了一半。 百里云很巧妙的把握着节奏,停顿的恰到好处,落眼时又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了忧沉的犹豫,斟酌了片刻,道:“近年关了,一会儿您老人家就去府库里提些银两,多给大家一点,务必,好好过年。” “……”老管家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哆嗦着声问道:“元帅他……” 百里云抬手止了他的后辞,“元帅没事,你照我说的去办便是。”他欲盖弥彰的宣扬了“丧事将近”的氛围,然后又强扯回一些淡泊的神色道:“赶紧去把大门关上,元帅,需要好好休息……” 言罢意不止。 元帅躺了这好些时日等闲也没什么人会来打扰,哪用得着特地“闭门谢客”? 然而百里云却没有留半点供老管家多嘴的机会,转身就进了元帅的屋,门一关,啥也没了。 空留院里一股凄风淌过,呼啸如泣。 —— 是夜,满月挂空,浊云见隙,幽澈寒光映雪凛冽,凉风汩汩夹霜带雪,幽幽寂寂,像是告密的幽灵一般,显得很不怀好意。 坊间的百姓候着一天到了晚也就稳稳的歇下了——反正平头百姓一个,要钱没有要命不给,本着一个“穷”字真经连贼都用不着防。 一般偷鸡摸狗的小贼尚且没心情去民家摸米,更何况是个嚣张飞天的“江洋大盗”。 反正朝里那些事,在寻常百姓眼里多半也就是趣闻轶事罢了,真伤着哪位贵人大家不关心,反正明早起来有热闹看就够了。 而且今晚已经隐隐现了点“热闹”的苗头——巡城的卫兵增派了好些,大概皇上也是真的怕那“江洋大盗”。 北燕王当窗赏着深冬浑浊的夜空,落眼,窗下点着一盏孤灯,橘红暖光映暖窗沿一抹轻雪,长剑锋反寒光,细绢拭过剑身,光澈如镜,即映了拭剑刃略敛锋芒的锐瞳。 拭净剑身,北燕王便收剑归鞘,横置在案上窗下,终于抽得空闲专心赏望窗外那番不甚养眼的夜景。 听说今天帅府闭门谢客了。 他摩了摩下巴一撮刚硬的短须,浓眉一拧,略有沉思。 —— 如果那个“江洋大盗”都有本事潜入宫围的话,百里云带来的那两个便一定有神出鬼没的能耐。 武斗方面鬼曳稍逊于鬼无,且对潜行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鬼曳向来抱着一种傲洁的蔑视,就算目的地是皇宫,他也不愿轻易丢了自己的矜持。 于是这兄弟俩一拍即合,偷鸡摸狗的事鬼无去干,鬼曳等着“坐地分赃”便是。 鬼无天生便有潜行的天赋,幻身术修的比幻妖还精湛,说是空气就绝对不会是风,正好又是昏沉朦胧的大雪天,这种程度的隐藏条件对鬼无来说实在是太没有挑战性了。 好在鬼无虽然喜欢跟总头大人针锋相对,但实际也并不是什么好斗爱刺激的心性,该干正事时很有沉稳的素质。 即使是小菜一碟的低能任务他也能严谨的如临大敌。 皇宫毕竟是天下最金贵的人的住所,就算潜行技术再高也不可忽视这满宫满巷的防守。 何况这里头的御林军也是曾经君寒调整过的,尤其大意不得。 皇上的寝殿在东头,鬼无轻稳的落在东檐梁上,形隐如空气,就算大剌剌的坐在正梁中端最显眼的位置也不是凡胎肉眼能瞧见的。 他就这么百无聊赖的坐在檐上单手杵腮,恭候“大盗”光临。 寒风飕飕,小皇帝的屋里却明灯晃晃,鬼无悠悠扫了一眼飞檐没压住的光晕,心里贼兮兮的想道:果然还是个小孩儿,听说有“贼”要来还真连灯都不敢熄了。 夜雪纷纷洒洒,起初鬼无还有自个儿闷着找乐点的兴趣,候到子时却是真的毛躁了。 皇帝的灯亮了半晚,那据说要来的“大盗”该不是也怂了吧? 却想着,便听西边一声炸响,“唰”的便见一道火光拔地冲天。 鬼无如檐上黑猫一般差点被这鬼神莫测的一声给吓得炸起毛来,一屁股没坐稳,差点滑下去。 好在他身手敏捷倒是稳回来了,却没留神到脚下踩落了几粒碎雪。 檐下正好站着给陛下看门的御林军,碎雪恰好落在了某人头盔上。 鬼无呼吸一滞。 “着火了,快救火!”御林军嚷嚷着就一串的跑了。 “……” 这么明晃晃的调虎离山他们居然看不出来?! 毕竟皇上的后院起火可不是什么小事。 “江洋大盗”乐呵呵的看着大半个皇宫的宫人卫兵手忙脚乱的冲来,院里还有位国色天香的贤妃在惊声尖叫,此景动静相宜,美妙的叫人流连忘返。 可惜任务在身,还得办事。 于是他背着火光蹋檐腾起,身手灵敏犹如腾空飞燕——转眼就成了被鹰钩衔颈的小鸟…… 此人一身黑衣包头兜尾,稍露体肤的脖颈正被一只木手钳住。 “哟,小贼,还有雅兴放把烟火呐?” 第九十六章 宫禁失火 靠!这么完美的计划怎么会被人半路截胡! 这只小鸟脑子还没转过筋就可怜悲催的被人扭晕了过去。 老鹰拎着小鸟隐衬着灼灼火光鬼魅似的溜出了宫围。 鬼曳蹲在城外约定的隐秘地点,瞅着月亮算时辰,瞌睡都快等出来了。 “发什么呆,赶紧干活!” 这声来的很不友好…… 鬼曳“唰”的转过脸去,咋是他家老大亲自扛着人出来了? 这孩子像是被吓傻了。 百里云把人往他面前一甩,人臂木臂胸前一缠,催促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这家伙摸明白,我赶着调包呢。” “……” 这货脑子怎么又抽筋了?闲的太慌自个儿撞墙去啊!跑这来抢什么活儿啊! —— 鬼无也纳了个闷儿了。 放把火还放丢了? 自己还能炸死自己不成? 打西边刮来一阵裹着灼热的火风,呼啦啦迎面送了鬼无一把迎春似的温暖,却也就“唰”的那么一头,还没等鬼无品出点滋味,夹雪的寒风便“哗”的又给他打回了原形。 一热紧接一冷,热不够暖身冷却是更冷。 —— 百里云向来都是个任性的家伙,不管他的外表看来有多稳重,也藏不住他骨子里那把鬼曳都懒得深探的狂劲儿。 “我改主意了。” 这一点鬼曳早就看出来了。 但鬼曳是个有度量而且矜持的“良性公子”,所以他既不打算像鬼无一样明着问候总头大人祖宗十八代,也不打算搭理这神经异常的二货,只愿把自己当成没有意识的偃傀儡,忍气吞声的干活。 “这小贼要偷的东西绝对不寻常,所以你先把他的目的给我摸明白。” 鬼曳懒得施法,默默无声的从小贼怀里摸出一张叠的规整的纸条。 现在的贼果然都这么蠢?出门干坏事还带条? 百里云眉眼诡谲,鬼曳则不慌不忙的把纸条展开。 才不是什么备忘的纸条,这上头只画着一个鬼都看不懂的神奇符号,像是小儿胡乱浪费的墨水,不过细细窥看,似乎还稍有那么一点章法。 鬼曳观察各类神鬼妖符的本事纵贯沧海无人能敌,早了百里云百八十步就一眼窥出了这乱笔中的端倪。 鬼曳右手掌心里平摆着纸条,便闭眼凝神,两指捏诀,血莹从他额间剥茧似的抽出灵缕,在图案上方凌织成了一枚模样周正、线条明晰的图案。 书有草书,莫非图也有“草图”? 此符酷似守渊人肩上的凤火纹,细观方见异处——这枚火纹焰绽如花,比守渊人那克命的火纹更有几分美感。 “此纹有灵。” 凡这世上有形有状的东西都可以蕴灵,制灵术强的甚至只凭一缕意识都能灌灵为蕴。 “此贼要寻的大概就是与这纹符有共鸣的东西。” 百里云倚树落了一肩雪,悠悠落眼瞥了那小贼一眼,道:“控制他。” 鬼曳稍稍叹了口气,“这个人身上还绑着另一个人的傀儡术,我要是直接上手,可能会暴露。” 如此,百里云便只好稍稍思考一下,也亏他脑子活跃胜脱兔,这一扭头的当就又蹦出了一个鬼主意。 “那你就借鬼无的眼琢磨路线吧。” “哈?”鬼曳惊了。 百里云的木臂从地上捞起这家伙,夹在腋下,顺便窥了一眼他的相貌。 呵,居然还是张西境的面孔。 —— 鬼无与鬼曳虽然不是亲兄弟却罕见的拥有胜于血脉的灵力联系,互通起灵来比孪生子都来得利索。 鬼无在皇上的檐上都快蹲瞌睡了,西边的火还没灭,那小贼也还没现身。 他大有一种被人放了鸽子的懊恼。 却无处发作,只好做一个闷火瓶。 可能是鬼曳也等得飙火了,居然悠悠送来了一丝灵引,借了他的一只眼,惆怅的赏了一眼皇宫的夜雪。 “唉,老实等到天亮吧……” 两人灵息相连时只要在心里默念便可将言意传达给对方。 灵引另一头的鬼曳却是深沉又诡异的一声长叹。 这没血缘关系的兄弟俩遥相皆叹,怅然未出诗境,却闻一声破风锐响掠耳而来,鬼无抬指一夹,鬼火乱飙的察觉了那个贱货总头的气息便连眼也不想回。 当然百里云也没心情等他回眼,神出鬼没的丢了这么一个暗器就神不知鬼不觉的闪了,连余影都没落一个。 虽然是个贱货,但毕竟还是总头大人,没办法,鬼无只能强压着被放鸽子、被偷袭的两腔邪火心平气和的把百里云临时淬成暗器、这会儿正好散了凌锐的纸条展开。 一眼,就彻底把鬼无点炸了—— 什么玩意儿!!! 就算是用脚趾头夹笔也不能画出这么丧心病狂的玩意儿吧! 鬼曳隔着林墙无数品到了鬼无身上味醇且烈的满腔鬼火,便仁至义尽的替百里云开口解释道:“照着这图案的灵势把东西找到。” 鬼曳细心且温和的把这鬼见愁的鬼画符的正体图案展在了他借用的鬼无的那只眼的视线里。 “……” 鬼无牙关“咯咯”作响,正想一收爪子震碎这鬼画符的图…… “别把纸弄坏。” 却险而又险的被鬼曳不慌不忙的给制止了。 鬼无本是化成了宫顶华檐上一缕草木无侵的雪夜空气,奈何世事无常人心难料,他这一身良好的杀手修养愣是给那杀千刀的总头大人压迫成了一把足以点燃空气的烈火。 却无奈—— 最终,抓贼的还是成了贼…… —— 夜半三更,皇宫里突然迸起火光,吓得宫里警钟激亢乱嚎,吓得今夜本就难眠的皇上更是魂飞天外。 警钟响得热闹,那位也居宫中的逐月太子殿下却仍横在他那条没人榻上睡的如死猪一般深沉。 屋里也没点灯,只有在云疏时能漏一缕月光透窗纸而入,虚虚映明他握在手里的一个形貌扭曲、没鼻没眼的瓷人。 —— 鬼曳远居宫墙之外却仍能起到引路的作用。 反正要是光凭鬼无一个人,就算能勉强品出这鬼画符的些许灵息也绝对没法凭这点薄息就把目标翻出来的。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清楚,灵息很薄弱,没法分辨。” 有一种像是直觉的理性判断告诉鬼无,这东西说不定又跟鬼星相关。 鬼无带着鬼曳的视线快把整个宫城绕了个遍,鬼曳才终于磨磨蹭蹭的开了口:“去东南角的冷宫看看。” 鬼无“嚓”的在檐上一个急刹,然后才百震又惊的在心里炸了一声:“啥?!” 鬼曳没理会他的大惊小怪,沉默了一会儿,才深沉道:“北燕王来了,当心。” 到底是那个蠢贼火放得太大,不小心还把豺狼给招来了。 鬼无没再多嘴,暗自揣着莫名其妙乖乖往东南角的那个幽森冷宫去了。 百里云大远瞟见鬼无终于寻定了方向,回眼又见北燕王的金火骑呼啦啦灌进了宫围。 今晚还真是热闹了。 鬼无那边应该是不用担心了,于是百里云扛着小贼方向一转,奔着皇宫的藏宝阁去了。 —— 北燕王带着军队浩浩荡荡的闯进宫围,适时火势初灭,贤妃好歹也捞回来了,他便没有赶着去凑灰,而是径直去了陛下的寝宫,也没直接披甲上殿,而是恭恭敬敬的在殿门外候礼。 “北燕王”三个字仿佛就是皇帝专属的强力定心丸,苦熬了大半夜的皇上终于也稍稍舒了口气。 奈何老天爷今天大概就是铁了心不想让天子好好睡觉。 于是大火的黑烟还在悠悠袅袅,那乍了将近半宿才刚刚歇下的警钟就又应着天意吼破了嗓子。 这这这、这又是咋得了? 钟声起于藏宝阁。 敢情这“大盗”还真不是个趁火打劫的小贼? 然而谁也没心情在这会儿琢磨这匪夷所思的“君子之行”,北燕王闻得钟声,留了一窝守护皇上的士兵便亲自领着队伍围过去了。 —— 闹了整个皇宫半宿不得安宁的警钟声到底也有吵不到的地方。 由此看来,东南边的冷宫还真是个风水宝地。 不过这冷宫的造型也真是有够诡异的。 到底该说这是一个关失宠妃子的冷宫?还是该形容其为一片不折不扣的废墟? “应该就在这里。” 鬼无先站在边缘打量了一下环境。 这里已经没有成样的建筑了,西边的宫墙朱色尚新,除此以外的均是半残且褪色、仿佛还受过不少千奇百怪的摧残的旧墙,而这整个宫苑也都像是一个邋遢在宫墙边上的累赘,半点不似皇宫的一部分。 如果这真是冷宫的话,能有资格住在这的妃子恐怕得非厉鬼莫属了。 然而到了这里,鬼无也的确感觉到了那个诡异火符的灵息在激跃,但因为它本身份量有限,所以这感觉并不能说是十分明显。 —— 藏宝阁中罗列了太祖至今每一位皇帝的宝物,非是金石珠玉,有些甚至还是破烂不堪的残衣或断卷,但每一件都被皇家视作无上珍宝。 百里云大略扫了一周,唯独入眼的却只有横架在东头最高坛上的一把宝剑。 此间摆设以东为正,左右依先后罗位,故而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那把宝剑铁定就是太祖皇帝平天下的定世之剑。 此剑的历史倒是很恢弘,不过百里云向来也不是那好尊崇古人的人。 甭管英雄狗熊,死了就是一把朽骨,古鉴尚可映今,古人却已失实际。 不过既然他老人家的宝剑是这里总头大人唯一觉得沾手不掉价的东西的话,那在心里稍稍送他个谬赞也没什么坏处。 百里云把那碍手的家伙往边上一放,顺手就把宝剑从尊供的架上摘了下来。 却听藏宝阁的雕花玲珑门“吱呀”一开,宫灯并者月光掺着风雪一道滚门而入。 第九十七章 藏宝阁 北燕王披着金甲当先迈门而入。 座处宫围的藏宝阁高垒三层,庑殿飞檐,五步一盏藏珠宝灯——此灯之芯确为金师院炼化而增了光亮的夜明珠——用不着雕梁画柱,也无需朱幔添饰,光是那莹莹闪闪的珠灯就够奢华的了,而且格调还足够舍去金玉珠石本身挥之不去的尘俗之意。 北燕王多年不曾踏足皇宫,但也记得这藏宝阁的金贵,于是早就打定了主意,绝对不在这里头动手打架。 这里头的夜明珠被金师院以丧心病狂的手段全部炼成了统一无二的明月蕴泽,清冽幽柔的给整座楼阁内部从窗沿到摆设都蒙了一层薄薄的水膜,有此光加持,那些个早就失了辉泽色彩的皇帝们的“破烂玩意儿”也好像的确披上了一层尊贵,黯淡也显得古朴持贵。 北燕王轻快一眼先把空阔无遮掩的屋堂扫视了一遍,然后抬手示意身后的将卒立候门外。 金甲入阁,凌锐寒光也蒙了柔和,就像进了温柔池一般,连杀气都婉柔了不少。 百里云悄无声息的趴在处于光线死角的屋梁上,如幽灵一般注视着北燕王的一举一动,左手五指缠牵着蛛丝一般的细缕,眼光深沉如冰潭,心中暗暗估算着时机。 北燕王领兵的实力虽然不如君寒那头天生就适合打杀的野狼,但好歹也算是猛将一员,故武者独有的敏锐此王唯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即使百里云的潜藏技术再佳,北燕王也能隐隐感受到有一丝幽魅般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只是他还没法把这只幽灵揪出来,所以保持着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继续漫步深入。 百里云也从他身上嗅出了一股“老狼”的气味。 毕竟这位北燕王的确也不是个好惹的货色。 先帝作为近朝最有才干的武皇帝,连君寒都稍有几分赏识他的文韬武略,而作为他的异母庶弟,北燕王也着实不是个庸才。 但先帝的确很强,而且作为后宫正主所出的嫡长子,先帝着实是足够硬核的皇位继承人,只要他不乱搞幺蛾子再多点心眼,就是铁板钉的太子——事实上先帝也的确如此。 因此,这位北燕王虽然也是外能抗敌内能稳朝的人才一个,但惨烈的是他一来才干稍逊先帝、二来又是庶出皇子,凡事就差了这么一口气,也真是生不逢时了。 而如今那位硬核无敌的先帝已逝,北燕王的确算是比当今龙椅上的那位更适合皇位的人。 可惜,北燕王呐,就是那么生不逢时。 百里云唏嘘了一番北燕王撞死在门槛上的点背,也优哉游哉的等到了一个可以搞动作的机会——北燕王漫步至正东供坛前,应该已经看清楚那上面空架着的剑鞘里没有剑了。 小贼居然捞了这宝阁里最金贵有用的一件宝贝——北燕王果然惊了。 百里云五指一牵…… “砰”的一声巨响,外头不知又炸了什么炮仗。 这次真不是百里云闹的幺蛾子…… 故而连百里云也愣了一下,没顾到手头上的木偶牵线,不小心把那昏死不醒的“木偶”直接拎进了北燕王的视线。 哎呀! 那货手里正握着太祖皇帝的宝剑,寒光倏倏乱晃,北燕王步法一正,魁梧的身形迎势一让还真灵敏。 百里云及时回神,恰好那乱舞的一剑也把北燕王给吓开了几步,于是百里云收势一拎,就把那人直愣愣的甩出了藏宝阁的雕花玲珑门。 外头金甲的士兵原本扭头瞅着巨响的方向琢磨,这会儿忽觉有道凉风从门里拂来,便有纷纷回头来瞧,正好见了一个黑压压的影子两脚离地的飘了出来。 金火骑是专用于跟人战斗的军队,真没有铁麟军那把见鬼不慌的铁石胆。 门外一串士兵齐声嚎了一嗓子,那黑影“扑通”拍地,手里宝剑晃光一闪,把那群士兵闪回神了。 敢情不是鬼影是那小贼! 百里云趁此小乱忙默捏了个诀,临时施了他那粗糙学艺的傀儡术,隔空一道灵符拍上那货脑壳,强行把人弄醒过来。 —— 逐月的太子殿下慢了三拍才终于反应过来被那声巨响给震醒了。 —— 小贼懵里懵懂的醒转过来,莫名其妙的盯了手里的宝剑片刻,晕叨叨的,没乱明白情况。 “拿下!” 小贼一抬眼,自己已经身处矛锋圈围之中。 北燕王迈步出阁,垂眼深沉。 —— 逐月太子悠悠掀起眼皮,透窗的月光正好被浓云掩盖,屋里霎暗。 他这双镀金嵌血的眸子仍敛光辉。 他落眼打量了手里的瓷人,哼然冷笑。 “废物!” 两字落罢,即捏碎了手里瓷人。 —— 那呆愣愣的小贼突然目光一滞,撑到一半的身子骤然一落,也摔掉了手中宝剑。 他痛苦扭曲的翻转过身,仰躺在雪地里,双手抽搐似的握住自己的脖子。 北燕王当他是服了毒,便一个健步上前一把扯了他的蒙面黑布——见得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腐脸。 就是杀伐见常的北燕王也不禁让这一幕给惊了一步跄后,却被此“人”一把拽住了领子。 “殿下!”旁边士兵大惊。 此“人”活生生的淋漓成了一副腐尸模样,血腥味夹着冰雪飘过北燕王的鼻息,比战场的残烬血息还恶心呛人。 他的眼球逐渐褪尽皮肉,圆球一般大剌剌的嵌在露骨的眼窝里。 即使如此,那对眼球仍能透出濒死的绝望。 他努力张着残齿渐露的嘴,拼命想说什么,却还是在临将吐字出口的最后一刻散了气息。 活生生的“人”眨眼就化成了一滩朽骨血水,“稀里哗啦”的散在黑衣布料里,毫无温度,落雪不溶。 —— 那突如其来又炸了整个皇宫一个哆嗦的爆响声居然是东南边的冷宫里传出的。 那座被朱墙围隔的冷宫一直都有着“闹鬼”的传言。 这座冷宫似乎自从太祖皇帝在这建宫开始就一直扎在这个位置,原本当然也不是这副惨状,是两百年前那只叫什么“鬼星”的凤凰作乱,一把火把这里烧了,仙门虽然灭了大火,但这里也算是彻底废了。 废掉的宫苑理当拆除或是重修,当时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工部奉旨招了数千民夫大张旗鼓的开工,结果不到三天,这活就干不下去了——闹鬼。 但闹的到底是什么鬼吧,也没谁说得清,反正据寥寥几许记载而言,就是里面有超半数的民夫暴毙,死时只余一堆白骨,所以怀疑是被鬼吃了。 出事后谁也不敢再招惹这片凶地,便立了一道朱墙将其隔挡,此事亦被封锁,成了皇家一道秘史。 一直到现在,宫里也没谁敢轻易接近这地方。 于是当大家发现爆响是出于此处后都踌躇了起来,脚下哆哆嗦嗦的,不去看看情况吧,不放心,去吧,又没这胆。 鬼无潜行多年也是头一遭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时也提心吊胆的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大气,生怕自己一世英名破毁在此。 “怎么回事?”总头大人来的很及时,且一道就找见了这团紧张的“空气”。 鬼无欲哭无泪的指了废墟里的一个坑,看样子不像炸的,像挖的。 百里云可从来没想到过这货会出这么大的失误。 但他的确不是会出这么大失误的蠢货——这里应该确有诡异。 于是总头大人和蔼可亲的没有跟他计较。 “问一下鬼曳,这是什么情况。” “这里压藏着一股灵势,刚刚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禁制,所以才弄出了动静。”鬼无转述了鬼曳的意思。 那股灵息强弱难明,而且被压制的很死,所以鬼曳才没一开始就察觉到。 “属性呢?” “不明。” “那个符文有什么动静?” 鬼无把纸掏出来,纸上的鬼画符倒是没什么变化。 “此符的灵息被吸走了。”鬼曳黯然,“我也看不见了……” 鬼无抬眼瞧着百里云,“头儿,现在怎么办?” 有求无措的时候倒是嘴甜也乖了。 百里云看着那个坑沉吟了片刻。 “差不多了,撤吧。” 这一通折腾下来,也差不多是公鸡打鸣的点了。 那个化为白骨的“小贼”一早就被送到了刑部。 这可真是吓死人了。 刑部侍郎干瞪着一双毛骨悚然的大眼,哆哆嗦嗦的收了“犯人”尸骨,也接了案件的折子,僵笑着送走了送案的官员,回神就马不停蹄的冲去了相府,欲哭无泪的把状子塞回了尚书大人手里。 “炸了贤妃娘娘的乾淑宫,火灭了以后才摸去藏宝阁,人在藏宝阁被抓获的时候鬼殿又炸了,然后此贼化成了一堆白骨……”司徒诚不可思议的把一折子的案情描述给简略概括了出来。 如果这折子不是北燕王亲自操笔的话,司徒诚真要以为这是哪个二百五拿来消遣朝廷瞎编的牛头不对马嘴的神鬼异事。 “你说哪炸了?”丞相大人躺病几天才蓄回了一点精神,于是转眼就没了当病人的自觉。 “乾淑宫和鬼殿。”侍郎恭恭敬敬的答话。 丞相大人优哉游哉的往椅上一坐,示意他们接着谈下去,实在不自在的话大可把他这个丞相当成空气。 “此贼欲窃太祖之剑未遂……”司徒诚琢磨了片刻,“这估计不是同一个人所为。” 第九十八章 冬已寂寥 侍郎来同尚书大人简单商讨了一阵便回了刑部。 原本司徒诚也打算去,却被丞相大人不动声色的给拦住了。 “爹,您老有何见解?” “没见解。” “……” “这件事你管不了。”丞相大人笃定罢便端起茶盏,拨了拨杯中茶叶,想了想,又问:“鬼殿的事,你知道多少?” “闹鬼。” “……”丞相大人横了他这没正行的儿子一眼,“此殿本名‘梧桐殿’,据说是子孚的身死之地。” “哇……”司徒诚呆愣愣且毫无诚意“惊叹”了这么一声。 “此殿是太祖皇帝所建,为了悼敬子孚,建殿之时在中心‘阵眼’埋了一口梧桐木斫成的棺材。” 司徒诚来了兴趣,“为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我知道的这点也是从你祖母那听来的。” 司徒诚的祖母,丞相大人的娘乃是先帝的姑母,楚阳长公主。 丞相大人抿了口茶,淡淡道:“这种神鬼异事已经超出了刑部的范围,就你这点本事,能抓人就不错了,什么妖鬼神魔、魑魅魍魉的,你不碰上它们就烧高香吧。” 这一句话就又把司徒诚给拍回了谷底。 于是尚书大人原本还坐得几分端正的身板转眼就跟霜打的花一般,缩在椅子里散尽了精气神。 “爹呀,我原本想让尘追去西境为的就是能把抓鬼收妖的衙门立起来,谁曾想,这事这么邪。” “说你年轻还不信,”丞相大人毫不留情的白了他这不省心的儿子一样,搁了茶盏,两手笼进袖里,悠然道:“凡解决事情的法子,从来就不止一个,脑子转开点。” 司徒诚沉默了。 丞相大人稍沉一叹,又道:“不过尘追原本就是元帅的孩子,有些事他也的确避不开——总之,看天意吧。” 向来可掌大局的丞相大人鲜少会说“看天意”一类的话。 司徒靖叹罢也就起身。 “爹,那你觉着这案子该怎么办?” 丞相大人冷飕飕的横了他一眼,一眼就道尽了“孺子不可教也”之意。 “你自己也知道这件事不是一个人办的。” “嗯……” “正好有贼入宫行窃,梧桐殿正好有动静,你当那里面供的是神仙吗?” 神仙也未必有这效率。 “你觉得这么巧的事合乎常理吗?” 司徒诚摇头。 “此事十之八九是有人想借着神鬼之名兴风作浪,你留意点,别栽进去,剩下的,看天意吧。” 丞相大人这次是真的筋疲力尽想破罐子破摔了。 也是,反正京城这几个月的乱子已经够多了。 再说,小贼都已经化成了一堆腐骨,也算是“伏法”了吧。 —— 今日沧海阁来信了。 不是舒凌那货的求援信,而是元帅大人的亲笔手书! 就算是百里云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也会为主人回家而感到高兴——这一点跟普通的狗没什么区别。 虽然嘴上还是要大逆不道的恶损一句:“哟,还有命回来?” “元帅大人回来了?”鬼无今天像只摇欢了尾巴的狗似的,就百里云读信的这点当他已经变换了七八种语气问这同一句话。 百里云就是岿然不动的不搭理他,读完了元帅那惜字如金、仿佛多一笔就能要了他老人家的狼命的信便顺手烧了。 鬼无鬼曳俩人眼巴巴的瞅着自家元帅的书信燃灭在百里云这个混蛋手里,竟品出了几分心绞痛的意味。 百里云凉飕飕的扫了他们俩一眼,悠然道:“没大事,回到沧海阁还能剩着半条命,够顽强了,就他那老寿星都嫌长的命,多折几十年也不碍事。” “…………” —— 君寒好不容易拖着一把哪哪都别着点的骨头架子回到自己四季冰凉的屋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咳了几声。 猜都猜得到是哪个没良心的贱人遥在帝都损他。 元帅没读过的信,沧海阁一般有留底的习惯。 虽然这次元帅大人吓死人的打着“遇刺快死”了的旗号金蝉脱壳,但阁里依然有条不紊的保持着这一习惯——除非哪天总头大人或舒二把头真把元帅的棺材抬回来,他们或许才会考虑在这两位大人阅罢之后将所有压底信件一并烧去黄泉让元帅大人在投胎之前消遣过目。 于是君寒一回来就及时的看到了那两封足够让他知晓京城和他儿子概况的信。 那小子果然失踪了。 君寒这一路累得骡子不如,这会儿闲躺在榻上的确觉着哪哪都不对。 好在眼睛还能使,脑子也还转得起来。 他将阅过的信件在掌心销毁,然后就静静瞧着榻顶出神似的思考情况。 尘追那孩子不会现在就悲剧了吧? 要真是这样还真有点可惜…… 他悲悯的这么一想,随即就添补出了“可惜”的原因——他体内的鬼星之魂都还没抽出来呢。 百里云多半时候是个靠谱的家伙,才收到君寒报平安的信便立马亲自执笔回了一封过来。 沧海阁的传送法阵被百里云提到了最高效率,从黎州传信到东瑜要的时间不过半天。 于是傍晚,君寒便收到了百里云那封千古难求的正经斟酌过辞句的书信。 大概汇报了一番自元帅大人“扑街”后京城此起彼伏、一浪更推一浪高的乱子,其中不乏幸灾乐祸以及看戏的兴致。 虽然斟酌过言辞,但还是很具有百里云的个人特色。 这封信,君寒没急着烧,读了一遍就搁在胸口,仍盯回床檐帐顶,半休息半思考。 元帅向来不是喜欢大张旗鼓的人,虽然失踪了这么些时日才好不容易回了,却也没在沧海阁激起多大的涟漪。 大家知道了就放心了,同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两相不误。 自打君寒今年离开沧海阁以来,怜音就没离开过她的屋子,也空挂了这几个月的担心。 君寒是悄无声息的回来的,怜音没见到他人,却感觉到了他独有的寒冽气息。 深冬的傍晚已似深夜。 怜音站在高阁的露台目不转睛的盯着君寒既没有动静,也没有灯光的屋子。 犹豫了片刻,她终于还是决定去看看君寒的情况。 他的院子向来充斥着冷杀的寒息,迎了冬意,更凛冽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怜音轻步踱到君寒屋门前,抬了手,又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压不住心里的惴惴不安,轻轻叩了三声。 “进来。” 听见君寒回应,怜音也就放心了,淡淡呼出这些时日与他相关的郁结便转身欲离。 “既然来了,就进来陪我一会儿吧。” 怜音一步顿住,心下微不可察的慌了一下,仿佛被人无端拨动了心弦,有些慌错。 君寒只说了这么一句,怜音在门外顿了许久,终于还是推门进来了。 “怎么不点灯?” 君寒没答,似乎是累到了多一句话都不想说的程度。 怜音默默点了一盏灯,光线略暗,却柔和得舒适。 君寒也并未对此发表异议。 “你,真的遇刺了?” 君寒坐起身来,并没有掩饰眉眼间的倦意,难得是很放松的状态。 这头狼从来不会在怜音面前伪装什么,有时很温顺,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挺狂的本性。 不过这许多年下来,也着实打磨平和了不少。 “你过来看了不就知道。”君寒浅柔笑着,冲她伸了只手,颇有耐心的等着她过来。 他清楚这个女人不可能对他视而不见,所以理所当然的有恃无恐。 果然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 怜音看着他挂了满脸的有恃无恐,根本连收敛的意思都没有,心下也着实无奈。 却还是走了过去,接了君寒的邀请。 君寒心满意足的牵了怜音,引她坐在榻沿自己正好能细致打量她容貌的位置。 怜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浅压着幽怨偏过脸去,“你到了如今的位置,想嫁你的人数不胜数,何苦一天盯着我看?” 君寒仍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不,她们不敢嫁我,也许连看我一眼都不敢。” “你这次又是骗了众人?” “遇刺是真的遇刺,骗也是真的骗。”他笑得淡泊的有些没心没肺,“正好北燕王也回来了,有没有我,没多大差别。” 怜音又转回眼来,“你明知道现在谁都离不开你。” 因为有君寒这么一个顶天立地、战无不胜的元帅坐镇朝廷,所以四方妖国人国没谁不敢不看大黎的脸色。 可比北燕王强悍多了。 君寒却笑得有些戏谑,不禁自嘲道:“捞着我的好处还天天嘴没闲的盼着我死;镇住了天下也没能收回自己的女人——你说我到底是有多失败?” 怜音被他一句撩得心曲乱泛,清楚驳不过他,干脆就绕话题,“孩子们下落不明,你还有心情在这说闲话,真把他们当工具的话就太无耻了。” 君寒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苦涩,“西域的事的确是我没料准——我原本以为那个逐月是个陷阱,但现在看来,这整件事都是一个大坑,而且这个坑,已经延伸到了朝廷。” “为什么?” 君寒仍是摇了摇头,这次脸色沉了下来,“暂时还不清楚,但就形式来看,真正的大浪已经不远了。” 第九十九章 真相 怜音稍一垂眼便瞧见了落在他膝上的那封信。 “你想看的话,就看吧。” 怜音诡异瞥了他一眼,“公务?” “百里云的牢骚而已,也稍微描述了一下京城的情况。” 君寒的神情并非试探,看来应该是有诚意给她看了。 怜音便取了信,细阅了一番。 百里云很擅长从全局大方向来总结情况,故而此信的内容也给早在君寒“装死”之前的情况留了几笔墨水,一直叙述到鬼殿一事,整体理出了一个框架。 从最初逐月将太子送来当质子,或者早在他们向大黎求援又献上什么“明月公主”开始,这一整桩事就在酝酿了。 以目前掌握的线索整理下来,这些事与“鬼星”及西、北两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曾经为凡人利用过的强大力量虽然隐没了,但它们余留的荼毒还在,这些荼毒仍可为人所用,也可称为颠覆红尘格局的重锤。 至于是什么人想这么干,现在暂且难以推知,但就西境一方面,百里云得出了一个虽大胆却尚在情理之中的猜测——西境的蓐收可能也开始躁动了。 虽然这货具体想搞什么事尚在云雾之中,但介于鬼星和四神之间铿铿锵锵的爱恨情仇、血深羁绊而言,那位早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大神的残念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可怜的小尘追体内的鬼星之魂。 “尘追他……”阅此,怜音惊了一下,抬起眼,正好对上君寒的目光。 君寒点了点头,“没错,尘追体内宿着鬼星之魂,而且还是巽天镇压的那个魂元。” 虽然那西境货钓死对头的残魂的具体目的还不得而知,但这应该是这世上关于此事最合理的解释。 另外,百里云还简单描述了“蛰居京城附近意欲不明的另一股鬼星之力”——也就是之前袭了休灵楼的那对。 小半个月前,金师院沉于净坛中的鬼星残魂突然爆动,搞了个有点吓人的小动静,但除此之外,倒还没有别的鬼星动静。 所以结论是——袭楼的鬼星势力近期无异动,但不可不防。 原来京城的鬼星也有动静…… 怜音将手里的信重新叠起,“被拆碎的灵魂之间虽有灵引相牵,但能一举牵起所有共鸣的,只有固守灵识的魂元。” 君寒静静听着她讲。 “其实,在鬼星刚被分裂之时,它的魂元很亢奋,所以七家只能强行将其魂魄之间的灵引阻隔,再施以全力压制魂元。鬼星的攻击力太强,凡灵根本难以与之为抗,所以自灭凤一役之后仙门足有百年沉淀在渊谷之底,每年都有不少修为高深的长老为压制鬼星而灵枯致死,还有……”她顿了一顿,大概踌躇了一下,“还有一些被北山君追杀致死。” 说这句时,怜音有意打量了一下君寒的神情,却发现这家伙依旧面不改色的盯着她,仿佛怜音说的那个人跟他没关系似的。 “还有呢?” “为了寻得长久之法,当时的七家掌门长老都曾前往过三境之外寻找压制之法。” 当时各位掌门人的目的明显便是四神之力,只是北边有头白狼占山为王,所以只能往另外三个方向去碰运气。 “最初,崆峒派在西境得到了可以衡制鬼星的一件法宝,但没多久,这件事便败了,崆峒也因此封锁了锁压鬼星的天濯峰。” 天濯峰便是君寒进攻崆峒的主战场,易远光也是在那爆灵而亡,释放了体内全部的鬼星之力将整个崆峒付之一炬。 那一战是屠仙第一战,也是最惨烈的一战,即使至今已经过了十余年,那座曾经水秀葱郁的崆峒山依旧寸草不生,连观海司都没法在上面设置分部。 君寒思索略沉,“当时崆峒在西域找到的是什么?” 怜音摇了摇头,“所有与之相关的记载都被销毁了,且根据当时诸家仙门的约定看来,能知道详细的,可能只有允泽君。” “仙门当时有什么约定?” “这个约定的大部分你都知道了,就是对鬼星的研究。” 虽然对鬼星的研究最终葬送了仙门,也使仙门背负了千古难雪的罪名,但就当时的情况看来,这一决定也实属无奈之举。 “大概在一百三十年前,当时的巽天掌门穆归真人前往了东方归墟,得到了句芒的力量,作为代价,他也与句芒的残念签下了类似献舍的血契,回来之后,也成功以此力使鬼星魂元沉睡。” “但是呢?” “凡献舍之人终将失去本主意识,所以穆归真人将掌门之位移交后便进入了镇妖塔,以己之身镇守此魂。 鬼星魂元虽然是最麻烦的,但压制它其余的六魂同样需要不断的投入,而且此魂适应性极强,同样的术阵须得不断提高强度才能一直适应它,所以七家仙门最后决定,从鬼星之魂身上挖掘可用之材,但魂元绝对不能动。” 所以巽天才不在研究鬼星的名列之中。 “但不管目的是什么,这种事毕竟有违仙家道义,所以七家仙门也约定,此事除掌门以外,旁人不得知晓。” 但研究这大家伙的工作可不是掌门一个人能完成的。 这也就有了后来更加抹黑仙门的另一个罪名——俑灵。 俑灵其实就是行尸傀儡。 这种事活人不可知,但仙门也做不出杀人灭口这种狠绝之事,所以就退而求其次,将先前战死或耗灵致亡的仙门人的尸首炼成傀儡,专门养在封锁鬼星之魂的地方干活。 君寒攻破各大仙门之后,这等邪术邪法自然暴露无遗,但因为这种事太过惊世骇俗,所以为了防止民间爆起太大的动静,君寒选择了封闭消息,并将这些养蕴了邪气又带着点鬼星之力的俑灵送去金师院,为之提供铸炼材料。 但尽管如此,还是漏了些风声,所以这些年来,既有抨击仙门失其本道、丧心病狂的,也有恶损君寒诬构罪名、丧尽天良的——彼此争夺不下,也出过不少小乱子,但民间不论闹的怎么凶,也始终无法窥得真相一二。 奈何这件事就算在当事人眼里也是扑朔迷离——这些真正的隐情君寒也是到了今天才得以知晓。 昔年,他大概并没有心情来挖掘仙门的苦楚。 原以为此事也已盖棺成定,却没料到,也才过了短短不过十余年,就又不得不扯起这血史了。 要说也真是“世事无常”。 亡者未定,生者不息,莫说是才死了不过十余年的仙门,就连那作古了数千年的古人古神现在也都冒出来凑热闹了,甚还仗着年代久远的优势,拼命的留些疑团来折腾后人。 一想到这些,君寒就再也压不住心底滚滚涌起的疲惫。 他其实从来也不想做什么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巅峰者,毕竟高处不胜寒,细探他最初的本愿,不过就是“活下去”而已。 可世事无常,生命也无时不动,然后就这么顺着红尘,做到的越多做的也就越多,不断垒砌着,终于还是把自己送上了骑虎难下的“巅峰”。 君寒目光渐渐游移,等再想起自己的视线时,他已怔怔盯了那不远处的烛火好一会儿了。 “这些,都是宫云归告诉你的吧?” 怜音好像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这些事原本只有掌门才有资格知晓,但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我也有资格……” 君寒唇角勾了一丝细微难察的苦涩,“你当然有资格……” “你至今都还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死的吧?” 君寒又挪回眼来,确实有些疑惑,“我记得当时他带了你还有其他一些弟子进入镇妖塔。” 当年掌门带了一列七个弟子进入镇妖塔,出来却只剩了怜音一个,还是处于昏迷状态时被身负重伤的掌门带出来的。 事后不论君寒怎么问,怜音都对立面发生的事只字不提,而掌门对此也只称是塔中恶妖暴乱。 那后不久,掌门便逝世了,紧接着,宫云归执掌不过一个月,又从塔里跑出了一头穷奇。 “师父当时进塔并非是为了平除作乱妖邪,而是穆归真人被残神之力彻底侵蚀,灵势动荡,师父怕生变故,所以才亲自入内。” “他带你们进去的目的是什么?” 怜音稍稍垂了些目光,瞧着地上随烛光摇曳的灯影,道:“塔中凶险,师父带上我们只是增添战力而已。” 君寒眸光略沉,霎时显出了他邪狼似的深沉,“如果是为了增添战力的话,当时最强的不应该是宫云归吗?” “师兄是掌门继承人,自然不可与掌门一同涉险。” “你体质偏弱,战力在门中并不出挑,就算不带宫云归,也没必要选择你吧?” 怜音苦笑了一下,眼神略有飘忽,似也有意回避君寒的目光。 “怜音,”君寒轻轻捏过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眼底深沉终于柔成关切之色,“镇妖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怜音眼神略黯,沉默了许久,才道:“当时师父确实受了很重的伤,但致命之因还是灵力枯竭。至于我,以后有必要再告诉你吧,现在、还不需要……” 第一百章 分崩离析 百里云遥递了一张“鬼画符”的纸条到茫茫大漠,搅得本来就焦头烂额的舒凌差点没遥冲回去把他大卸八块。 但冷静下来以后,似乎又能稍稍窥出一些端倪。 舒凌领着一队轻骑在大漠里追赶了三日,终于又追上了那“土行孙”灵势。 却仍在大漠的边缘地带。 百里云那个缺心眼空塞了一张纸条过来,懒的半个字都不解释,最终还是那对有点良心的兄弟俩又写了一封长信过来解释有关这个“鬼画符”的种种件件,鬼曳还凭着记忆把这丧心病狂的“草图”原样单用一张纸绘了出来。 “马上查明这是什么符号。”舒凌把“鬼画符”的正体递给身边鬼士。 虽然据鬼曳描述,这两张图的本质是一样的,但舒凌还真没看出它俩有半点相似的神韵…… —— 满月在云间定格了不知多久,原本尚存的几分灵气终于也被不知动止的时间勒上了虚假的轮廓。 这座诡异的“宫殿”里处处流淌着似有生人居住的灵息,一灯一烛皆灵动如常,就连偶尔扫见的桌案上的清茶都还徐徐冒着清烟。 却唯独不见人影。 而易尘追也觉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有点奇怪——明明里里外外负了那么些伤,就正常来说,不死也瘟了。 结果他还能活蹦乱跳的,虽然也稍稍感觉得到一点痛意——但这种程度的伤会是只“稍稍有一点疼”吗? 鬼士沉默了很久,一直在前引路,却半个字都没吐过。 自打进入这座诡异的建筑开始,大家似乎都隐隐有些奇怪。 这座建筑的形式并不复杂,基本只要沿着一条主道走便可贯穿整个楼堂。 鬼士便轻车熟路的沿着走了下去。 “你知道这是去哪?”易尘追试探道。 “不清楚,但走直道总比弯弯绕绕要省事。” 易尘追欲再开口,璃月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他垂眼,却见这丫头极敛幅度的冲他摇了摇头。 璃影在一边似也瞧见了璃月的提示,便不动声色的收起了疑惑。 这条长廊像是走不完了一般,仿佛在不断的延长,尽管有无数灯火照明,却仍不能窥见尽头。 终于,鬼士停下了步伐。 似如梦境一般,谁也没察觉眼前怎么就突然多了一扇门。 —— “将军,查到了。” 上来答话的是被鬼士另外指派的一个沧海阁人。 他抱着一本厚重的图鉴奔到舒凌面前,展开的一页正好描绘着那枚火纹——这是火神祝融的标志。 鬼无鬼曳寄来的信上也简单的提了一下那晚宫城里的乱子——一个西域之人欲盗与此神符有所共鸣的未知事物,而那东西就在皇宫东南向的“梧桐殿”里。 舒凌心死如灰的涣散了眼神,原本就混如乱麻的脑仁又让这不知哪跳出来的“祝融”给彻底搅成了一锅烂糊,彻底没头绪了。 怎么就又来了个祝融呢? 这四个早死成了灰的大神是非得全蹦出来凑个热闹才高兴吗! “将军!”一声高呼由远及近。 “又怎么了?”舒凌欲哭无泪。 “出来了!”毛躁奔来的这位蓬毛乱呲,再加一脸堪比金毛狮王的络腮胡子,大远奔来,就像沙漠里的一只蹿天猴。 “什么出来了?” 这只猴好不容易窜到了舒凌跟前,前言暂无后语,大气喘的上下不匀。 细细打量,这货满脸满头的杂毛里还均匀的夹着黄沙细粒,真像是刚从沙堆里爬出来的猴。 他的语气却很正经,半点也不带他相貌的滑稽:“方向定出来了,有公子的线索了。” 这么长时间,终于听到一个像样的消息了! 舒凌飞步冲出营帐,照着金毛狮王说的方向赶去,见的还是一片茫茫大漠,只有那个鬼士依旧端着罗星仪静坐马上。 “怎么样?”舒凌赶至跟前,却发现鬼士的脸色并不怎么好。 舒将军好不容易回了点血的心,都还没来得及焐热乎,这就又凉下去了。 罗星仪上的小珠规规矩矩的笼成了一团,非常明确的指示了“金”属的方向,但顶盘的指针却在乱转,连“定杵”都有些微微晃动。 这种情况大家都前所未见,但也依稀猜得出端倪。 “此地的灵势恐生变故。”鬼士将罗星仪放在马鞍上,抬手一招,驾马在不远处的沙丘上的鬼士立马就掉头过来。 “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 “这里就是最大范围了。” 从这里,到他们最初的起点便是最大范围。 虽然藏有摸不清的变故,但好歹是把范围完全圈定了。 “将军,珠子又有动静了。”鬼士又将罗星仪端起,却见上面的小灵珠突然又抽风了似的乱窜,速度却很快,不过眨眼的当便又回归原位,停不住片刻,又散…… 这就说明,那个灵势漩涡轮变的周期骤短了。 —— 鬼士定步在一扇寻常的雕花木门之下,却怔了许久。 易尘追就站在他背后,见此人突然诡异,便已习惯性的一手将璃月轻轻拦到了身后,沉息屏气,默无声息的探手肩后,握住了剑柄。 那鬼士浑然无觉。 易尘追全身上下的弦都绷作了满弓,掌心紧紧攥着剑柄,杀意蓄势待发。 那鬼士的肩臂突然抽搐似的动了一下,易尘追绷得紧张的弦差点就直接带手拔剑了,临将出鞘,却被一旁的紫魅给压住了势头。 那人杀势尚未明了,情况难料,不可轻易发动攻击。 杀手从来不争先发制人,在没掌握清楚情况的时候也不会贸然动手。 易尘追堪堪缓下心里的杀意,头脑稍稍冷却了些许,却品出了他心底诡异莫名的滚滚烈火——那火燃烧着他整个人的杀气。 也的确如紫魅所料的那般,那个鬼士突然的抽搐并非是攻击前兆,而只是——机械般开门动作的起势。 这鬼士那条抽动的右臂突然就像崩弹簧一般“倏”地跳起,手掌拍在门板上,木愣愣的一推…… 紫魅定准这个时机,原本按着易尘追腕子的手顺而一握,易尘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身子居然已经跟着她的攻势出去了,快如闪电一般,他手里的剑直接就被紫魅刺进了那鬼士的心腔。 整廊烛火愕然一晃,忽似挨了大风似的呜咽的反应都没有,直接就被扑灭,灯一灭,连着整个建筑都颤了一下,竟就稀里哗啦的落下残垣断壁来。 这变势来的太过突然,叫人根本连反应思考的当都没有。 “我受不了了……”漆黑里,突然听见那鬼士如此说,易尘追的剑正好就戳在临近他肺腔的位置,他一开口出声,肺腔的震动直接就扒着剑身一路传到了易尘追手心。 五指连的是心,走心也得先过掌——这感觉太过奇诡,那方中气十足,一振过来,哆嗦得易尘追心尖儿都颤,爪子一麻,险些就脱了剑柄。 关键时刻多亏紫魅把住了大局,扼着易尘追腕子,一抽势就拔回了长剑。 一声嘶吼从前方不过咫尺的距离震耳而出,易尘追忙退了几步,周遭乍又明晃起来,长廊还是长廊,也没见哪里掉了块砖。 却是那个鬼士周身爆起一圈镀金的灵辉。 果然,他也被附身了…… “我受不了了!”那“鬼士”一声暴得骇人,蓦而回身,一掌掀过锐风击来,直将众人掀飞十步开外。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随着他的心情而变化,众人还没落地,这楼就又“塌”了一阵,转眼却又恢复过来。 那扇门后不是屋子,却是一尊被缠满了红热灼链的神像——执着长剑,威严不可侵的蓐收之像。 —— 大漠的天气变幻无常更胜娃儿的脸这是举世公认的,却谁料连灵势这么稳重的东西在这都能如此不靠谱! 真不知是哪路神仙脑子抽风,也就是个转眼哈欠的当,天上狂风便卷着地里灵势一道抽起风来,哆嗦的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铁麟军标配的战马却能在狂浪风沙里稳立如雕塑,却有退怯之意,那风力似乎藏匿着什么让这些妖畜畏惧的事物。 但铁麟军中人很有帮马克服恐惧的手段,只要他们的手在马颈上轻轻一抚,便能将那神鬼皆惧的威势传进马的意识里,就像默契一样,可以让马知道,前面可能藏着的可能的确是魔头,但它背上载的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魔头兼夜叉。 前后权衡,还是乖乖臣服在绝对的实力下吧…… —— 整座建筑明暗忽闪,唯有藤缠在蓐收神像上猩红若血的暗火之光一直平稳的持续着它灼目而又深沉的光泽,只偶尔会随着易尘追逐渐腾燃的杀意而稍稍提一点气势。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易尘追自第一眼就被那些亮的危险的铁链给吸引了目光,从而一直注意这它分毫微末的变化。 身体却也像被人牵了线一般,虽然不跟脑子齐在一条线上,却还能应战自如。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周遭似乎已经崩塌了——在易尘追鲜少分得出余光的几眼里,扫见的好像都是一片废墟模样。 “尘追!”璃影一直竭力在他身边与他共击敌人。 他的同伴一直在身边,但他仿佛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唯能留意的便只有那赤红的铁链。 “碍事!”那被附体的“鬼士”一声怒喝,手里镀着金辉的刀胡乱斩了一环锋刃,将除易尘追外的那三人齐齐震了出去。 周遭忽而狂风怒啸,破土掀尘,旋风刃一般绞碎周遭一切景物。 第一百零一章 巧合 十四个鬼士迎着狂风张起穹顶似的灵障护盾,于巨兽骇啸中固若金饼。 任障外如何肆虐,障里唯有风平浪静。 “这股灵势先前也出现过。”鬼士的老大沉眉道。 “就是你们弃甲那次?” “没错。” 就这一问一答间,外面的风又突然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戛然而止,一止,也就傍走了漫天风沙。 须臾便净,连天上的云都干净了不少,浅藏良久的阳光终于露了全貌,突然赏心悦目的照了沙海一片金灿辉煌。 “那些是……”说这句话的鬼士都惊了—— 只见那一片金灿灿的沙海里突兀的罗列着一片残垣断木,毫无遮掩也没有风沙藏盖,就那么大剌剌的暴露在表面。 “有人!”舒凌惊喜一呼,忙就驾马奔去。 —— 沙海之下犹存一片混沌废墟,神像仍旧缠链傲立。 镀着金辉的刀亦在暗里闪闪刺目,持刀的“人”却如行尸走肉一般垂挂着两条胳膊,任刀剑擦着地面“锵锵”沉响。 他在神像前止步。 灼热铁链勒得神像裂痕如蛇,但神像的光泽还在、华丽也还在,虽然早就破败的被人遗忘了,却还有旧色叙述当年辉煌。 他站在神像下漠然冷笑,那声音却像是从喉咙里呛出来的,阴诡而窒息。 他的笑声愈发猖獗,却森冷如钉,活人听了宛如凌迟剐耳,骇人心扉。 自他背后又噌起一道火光,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面目一僵,回眼,却见易尘追一条胳膊撑着一条足比人高的残石站在废墟之中,足下一片烈火燎燎。 他身上血衣残破,半湿黏糊在躯干上,似隐若现的勾勒了少年肩宽腰窄、初若狗公的腰身轮廓。 两人隔着一路废墟隐焰默峙了许久。 那“鬼士”阴惨惨的笑了两声,“我等你很久了。” —— 舒凌领着那十五个鬼士抢急将突然出现在沙漠里的三人救了回来,本欲再往深里多探点线索,奈何老天爷不赏面子,风停不过片刻就又掀起了夹火似的烈风,不得已,只能又退回营帐。 璃影伤得最重,一被救回营便让军医收去疗伤了。 “所以,你们是落到了那片沙海下隐藏的别境之中?” 紫魅点了点头,又在纸上写道:“那个逐月使者身上有一股很诡异的气息。” “的确是他把你们引进去的?” “他的目的是公子。” “你们最后见到尘追时,他是什么状态?” “他的伤很重,但是……” “但是什么?”舒凌的心脏实在是勒不住这根弦了。 “大概是他体内的鬼星之魂苏醒了,他的伤并不能致命,但还不清楚究竟是鬼星的全部因素,还是跟那片别境也有关系。” 舒凌陷入了沉默,心又被狠狠的攥起了。 “这十五个鬼士是怎么回事?” 舒凌瞟了她的字,道:“你们失踪后第三天回来的。” 紫魅闻言,停顿了好一会儿,“那里也有十五个鬼士,死了十四个,还有一个被附体了。” “附体?” “根据前后种种分析下来,最初被附体的便是那个使者,而那附体之物伪装性很强,在它自己有意暴露之前的确无法察觉。”她笔下稍稍一顿,似又想起了什么,便写道:“那个使者死亡后腐败的速度很惊人,转眼便可化为白骨血水。” 她这一句才写罢,舒凌便“噌”的蹿起身来,惊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舒凌虽然没有杀手那种“眼见山崩而面无改色”、几乎达到丧心病狂的沉静心态,但作为君寒身边最得力的战将,他绝不可能只因一点超乎意料的变故便惊得失色。 紫魅眉头稍稍一蹙,没动笔,却以神情递出了疑惑。 在那封鬼无鬼曳寄来的解释信里也提到了那个夜盗皇宫的小贼——在藏宝阁外突然暴毙,化为血水白骨。 舒凌又怔怔坐回了椅子。 这两桩原本摸不出什么必然联系又遥在天边两头的事居然以这种巧合重叠在一起。 不,应该不是巧合…… —— 自打帅府闭门谢客以来,坊间的传闻里关于“元帅已故”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似乎也越来越贴近“现实”了。 舒凌回了一封信到京城,鬼无鬼曳第一手接到,虽然看见了上面明晃晃的“百里云亲启”五个大字,但两人还是起了点贼心。 毕竟就百里云那封半个字都没有的“信”,任是神仙也没法回出话来。 所以功劳还在他俩。 于是这兄弟俩一合计,一个字“拆”! 百里云大概就是专门捡着时机来的,这俩做贼的货色才刚拆了个封,连字都没来得及瞟一个,就被百里云从后头抽了去。 “这给我的,你俩凑什么热闹?”说时,总头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手速飞快的挨个送了这两人一个机械木臂的千钧手槌,压根也没有控制力道的意思,直接就把两人捶了五体投地。 然后总头大人便在那两人闷哑哑的哀嚎中细细阅起了舒凌这封灌满了惊骇的回信。 那两人晕叨叨的爬起来,百里云却正好把信烧了。 “那信还是我们补过去的!” “心意可嘉。” “你手里拿着什么?”鬼曳盯着他手里那个镂刻着铁麟军“玄踏麒麟”标符的只有掌长的黑铁小匣子。 “兵符。”百里云淡淡应罢,便悠悠转进了元帅的屋子。 彼时老管家正好站在院门口,他老人家本想进来打探情况,奈何总头大人没留意着他,他也被“兵符”俩字给慑在了原地,外表呆若木鸡,内心转肠千程,然最终都汇成了一个疑问——平白无故翻什么兵符? 总头大人前脚刚进屋,那兄弟俩后脚就跟了进来。 “这两天外头的事就拜托你们俩了——另外给我找点废铁来。” “你想伪造兵符?”鬼曳直接就问。 百里云却没直接答,“再过两天我在东市订的棺材应该就差不多做好了,你俩记得派府上的人去取。” “……等等,百里云,你想干什么?” 百里云把匣子搁在桌上,翻来转去的打量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想起来回答鬼无这话:“元帅快回来了……我给他办场葬礼。”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却说的那兄弟俩心里一阵哆嗦,齐问道:“元帅出事了?!” 百里云又无视了他俩这动静,倒是倾注全神的把小匣子的机关给倒腾开了。 这匣子就是掌管铁麟军的兵符,锁着整支铁麟军的灵本,稍不留神开错了位置恐怕就要放了野虎出来惊骇京城。 “总头大人还在吗?”屋外有个家丁不敢迈步院中,便只有扯着嗓子叫唤。 百里云撂下手里开了一半的匣子,拍拍手,“真是吉利……” 总头大人推门而出,顺手带门,一直走到院门口,那家丁才凑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一句:“是诚公子的人,在后门等您呢。” 百里云听罢,眉梢一挑,“去吧,别声张。” —— 原来是尚书大人到底没法对此完全视而不见,还是捡了一天他爹精神好的日子摸去了刑部,命仵作检查那堆尸骨。 百里云是被他偷偷请去的。 一路走进刑部大牢深里,终于见了尚书大人孤零零的一人守在案榻上的尸骨旁,周遭四壁如井,正是专门检验尸体的牢室。 司徒诚察觉了动静便扭头瞧来,正好瞧见百里云一身黑衣踏出黑暗,在烛光明映里杵了一身森凉。 “大人什么事搞的这么神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和我私奔呢。” 这两人的嘴大概同属一路货色。 于是司徒诚非但没跟他计较,反倒还添着火给他应了一句:“咱俩一个未婚一个未娶,若要私奔也未为不可,不过今日这气氛实在不适合你侬我侬,咱先把正事谈了,花前月下择日再聊。” “大人这么说,我家公子远在西境可要伤心了。”百里云戏着,便踱到榻案前,淡淡扫了那堆朽骨一眼,“那个‘江洋大盗’?” “虽然我也很怀疑,但北燕王的确是这么说的。”说着,司徒诚将一叠案卷塞到百里云手里,“总头您看看。” 百里云一手接着案卷,一面还要多心眼儿似的问一句:“这刑部的案件,让我这个外人插手合适吗?” “如果这件事的确只是个盗窃案的话,我连请您的资格都没有。” 百里云明知故问似的闲侃了一句:“这么说不是喽?” 趁百里云看着手里的案卷,司徒诚又理起了另一叠出自北燕王金手不可置疑的证词。 百里云大概瞧了一半,突然又抽了一眼去瞧榻上的朽骨,“这副骸骨不出自近代?” 司徒诚很无奈的点了点头,随手翻了翻自己手里的北燕王的字,叹然道:“原本这事我也想去找北燕王确认,但仔细想想,他老人家也没有必要编惊世骇俗到这种地步的事来糊弄刑部。” 百里云顺着将整副骸骨打量了一遭,最终目光悠悠落定在此骨颅顶一个核桃大的洞上。 “这事要真是编的,那这位王爷不也太没品了?”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在不缺有脑子的人的朝廷里搞这种连逻辑都不通的事——何况北燕王原本就是太有脑子了。 “所以尚书大人找在下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再检查一遍骸骨?” 司徒诚沉着眉头很正色的摇了摇头,“诚对神鬼之事的了解尚不及皮毛之厚,故想请总头大人解惑一二。” 第一百零二章 黑甲营 百里云大概有认真的思考过片刻,但应该没有认真回答的意思。 他倚着墙,落眼瞧着正好铺展在灯光明亮处的骸骨,道:“刑部的职责是抓人,这种非人之物还是尽快丢开吧。” 司徒诚大概也早料到了他这样的回答,便一叹,道:“此事我也的确没有管下来的信心,只是这里面有太多疑点,我又做不到全然不理。” “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谜团。” “不,我觉得这件事也未必全是神鬼之说……”司徒诚也倚着一旁堆砌了不少案卷书籍的桌案,沉吟了片刻,道:“据北燕王交代,此贼出逃时手里拿着藏宝阁里太祖皇帝的宝剑——虽然那对大黎来说不是个寻常的存在,但鬼神之物应该不会对此图谋不轨吧?” 百里云听着,不动声色——当然不会对这玩意儿图谋不轨。 “另外就是鬼殿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炸了呢?” 百里云闻言,悠悠一戏:“今年炸的还少吗?” 这虽是百里云随口扯的犊子,但司徒诚还是凭着自己出色的推断能力从里头品出了点别的意味,然后点头道:“嗯,我也觉得这事跟先前的那些乱子不无关系。” “……” 现在娃娃的理解能力都已经强到能无中生有的程度了吗? 不过总头大人的联想能力也不是盖的,于是转眼就明白了过来——一定是他的言语太有深度,以至于哪怕只是一句扯犊子的戏言都能让人深掘出几分言外之意来。 于是总头大人也很神色正经的点了点头,顺水推舟似的,应言道:“凡事总有牵连。” 司徒诚突然幽沉沉的叹了口长气,“再过不了多久就是年终祭典,届时陛下连同文武百官都将至北门外的郊地行祭祀之礼,礼罢尚需候岁七日,以祭后土。” “大人这是担心那七天里会出乱子?” “没什么证据,只是无端有这般不祥的预感而已。” 百里云倒“嘶”了口气,“尚书大人平日里不会都是凭着预感断案的吧?” 司徒诚才没那窄心眼儿跟他计较,便半戏道:“还得加上推断和证据,毕竟人心难测,岂能光凭一个直觉断论。” “有道理。”百里云后背轻轻一顶墙壁,把自己整个人推离了倚靠,站定便道:“官场里的事我是真不了解,这些阴邪之物呢我劝大人少碰为好,毕竟阴的沾多了容易引晦气上身,别的不说,折寿是肯定的。” “多谢总头大人提醒。” “不过尚书大人不惜将此秘案告知,于情于理,在下也当礼尚往来。” 司徒诚一挑眉,“哦?总头大人这是领了我这强买强卖的人情了?” “所以我打算现在就还了——刚刚我得到消息,西境那边也出了与此相似的情况。” 司徒诚心下一愕,下意识便扭头去瞧这副被定义为“古人”的骸骨。 再回眼时,总头大人却已优哉游哉的钻回了他黑暗的走廊里,摆了摆手,“咱俩这私会的时间不宜太久,我这就先回去了,大人若还有什么事派人来说便是——我家公子那只小猫先劳您照料了。”他的声音傍着脚步渐而远去,待回音也绕罢,这森幽的地牢深房里就只剩尚书大人一人苦思了。 却乍的被一股毛骨悚然给惊回神来。 尚书大人浑身打了个哆嗦,也笼了笼微微透风的衣襟,溜走了。 —— 百里云溜溜达达的从主街上过,正好碰上北燕王携着金火骑十余骑轻骑自闹市惊驾而过,一路绝尘朝着铁麟军的黑甲营而去。 那赤金的铠甲映雪照阳耀耀生辉,百里云饶有兴致的瞧着他们踏雪飞奔远去,品赏片刻,发现那金甲似乎通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中看不中用”的精致气质。 倒的确比铁麟军那群黑乌鸦看着要赏心悦目点。 如此,百里云就又在百无聊赖的回家路上刨到了一点足以取乐的君寒的烂料——畜生毕竟是畜生,就算是狼也脱不去狗似的样,眼光就是不行。 他抬腿正想继续回家的步子,却临到一半又突然收了回来。 既然都看见了那群金孔雀的去向,怎么说也得跟着去瞅一眼吧。 于是他又不动声色的转了方向,也朝着黑甲营而去。 如今掌管黑甲营的两位都不在,整支军队的日常打点便落到了徐达的肩上。 再加上还有个观海司,日夜劳累,于是就这短短两个月来,这头黑虎整整瘦了一圈,虎背熊腰都猫了点,也托此厚福,所以徐将军今天听见北燕王来访时匆忙跑路的猥琐身影也不显得那么诡异了。 “老张,你帮我顶上!”匆匆交代罢这一句,威武一世的徐将军便这么臭不要脸又堂而皇之的溜了,空留老张一人在原地刮着飕飕凉风。 作为舒凌的佐将,老张等闲也够忙活的了,好不容易一年到头,还撞上个彗星闯宫的年,元帅倒了、舒将军跑了,空留这么一个暴脾气的黑虎精坐镇,短短几个月,老张一头青年的黑发都白了一撮。 这会儿居然还让他应付北燕王这个不好惹的茬——这一个个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没办法,真等那位王爷到了,老张不也只有乖乖迎出去的份儿。 好在北燕王今天的来意很明确,就是瞻仰一下铁麟军的不凡气质,所以也不怎么在意多一个老张少一个徐达的小问题。 黑甲营的构造与寻常军营并没有什么分别,那些黑幽幽的传说级装备也并不陈列在明处,所以乍一眼瞧了,君寒的这座军营似乎也挺平平无奇的。 不过北燕王素有识人的眼力——比起心性,应该是识察体格武力的眼力要更强劲一点。 黑甲营里纯粹的凡人占少数,但能被编入铁麟军的凡人,齐实力也着实不凡,等闲时就是跟那些半妖或妖掺在一起训练也毫不逊色。 走到第一个校场边时,北燕王便停下了脚步,那校场里正是一群聚在一处交手喂招的战士,虽然人数并不甚多,但每一个都是精英。 这样的精英世所罕见,而大黎真正“神话”级的金火骑里却鲜有这般人才——或者就没有。 “此处均为半妖,且军衔均在百夫长之上。” 北燕王稍稍颔首,便示意老张引他去下一处。 老张是不大敢引着这位王爷去瞧这营里将级军官所在的地,实在是怕吓着他老人家,便拣着道,领王爷去了普通士兵训练的场地。 北燕王驻足观看,看了几分入神,片刻才问:“这些都是几年的老兵?” 一般能达到这种默契程度的军队,应该不会下五年。 “两年。” 北燕王惊而转眼瞧来,“只两年?” 只两年就达到如此程度,可想平日里的训练有多严苛。 铁麟军的精锐部队不超一万,而大部分寻常兵将却足有十万之多,且为了借铁麟军的不败威名镇压四境,那些分驻边境的守关军队也多半领了个“铁麟军”的头衔,称之为系子支队,装备按铁麟军的常军标准配给,也有隶属于铁麟军的嫡系将领换防镇守。 那些常年在边境换防的将领通常也是老张这个级别的,虽然不属精锐,但也足够领战守关。 这也就是丞相大人常年提防君寒这货的缘故——从朝廷到江湖、从王畿到边境,几乎没有君寒的势力触及不到的死角,整个大黎都包围在君寒直接管辖的铁麟军的罗网之内,倘若这头狼挥兵向君,纵观朝野,绝无一人能挡。 这些,北燕王早也清楚——虽然北方边境名义上是北燕王在镇守,但实际的守军亦非金火骑,而也是系子支队,虽然系子支队也主要是“从旁辅佐”。 但北燕王着实讨厌这种为人掌控的感觉。 讨厌的却只是控制,但铁麟军的实力却令北燕王垂涎。 毕竟不管他手里的金火骑有怎样辉煌的名号,却始终不得不承认,金火骑的实力甚至连跟铁麟军寻常兵的一营交手的资格都没有。 “久闻元帅治兵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北燕王的确拜了一副“诚恳”的叹羡之意,但老张待在京里的时间不少,朝廷里这些尔虞我诈自然也了然于心。 “可惜这样的军队真与妖族交手时,仍是有些力不从心。” 而这样的“力不从心”也正是君寒这个元帅必须存在的意义。 纵观往来,大黎与妖族的每一场硬仗都是君寒亲自带下来的,而即使如此,许多时候也免不得伤亡惨重。 老张这一句话却挑了北燕王心底的逆刺。 对此,老张自然也清楚,但朝里的有些贵人就是这样,不把惨痛的事实给他们挑明,他们就只会沉浸在自己“无敌”的幻想之中,尔虞我诈也由此而生。 却也可惜,元帅如今确是倒下了——但也正因此,才更显得这些贪恋权势之人的可恶。 老张没有讨好北燕王的意思,尽管以后铁麟军的大权很有可能会交到这位王爷的手上。 然北燕王闻言却也不怒,反倒笑得释然,“也正因元帅治兵有方,故才能培养出你这样敢于直言真相的部下。” 他这个反应,倒是有些让老张始料未及。 北燕王笑而挪眼,看向老张的眼神也的确正直。 “本王喜欢敢于直言的人才。” 第一百零三章 兵器库 这个世上存在的谎言太多,也就由此生出了敷衍与阳奉阴违。 “道义”有时是个好东西,但大部分情况下也会成为强行扭曲事实的怪轴,只要合乎“礼法道义”,即使是不适于人情世故的事也能称之为“正统”。 明明这个世上应该再多增加一些公平竞争——就这一点而言,北燕王的确很赏识君寒。 有能力的人便居高位,在足够他施展才能的地方行其事;没本事的人就该认清自己,然后安居其位,乖乖让出机会。 奈何“礼法”总有些例外可不循此理。 但黑甲营恰恰就不是这样一个随波逐流的地方。 纵观下来,北燕王竟没有在营中看见一个身份尊贵却没有本事的废柴,倒有几个额角绣着囚青,虽然面露凶色,但的确也都是能打的战士。 老张可没贪恋北燕王的这一句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赞赏,便没做理会,引着路继续前往下一个地点。 这家伙既然来逛,想来就不光是来看人打架习武的。 凡外人,对铁麟军的装备必然好奇。 老张也无意隐瞒这方面的威势,便也大大方方的开了兵器库。 库门一开,迎面便罗列着一排五副重甲,个头七尺八,并排往那一杵,活如铁山一般,铁窟窿的眼里幽幽冒着紫焰。 “此为库守偃甲。”老张淡淡解释罢,一挥手,那五副偃甲便顿着重步让开一条道。 铁麟军的武器均为灌灵之器,封刃沉库时均缠有灵符血咒以镇压邪杀之气。 库里列弓数百,均被通体缠满了勒血纹朱砂的符纸,悠悠一入眼帘,对凡人来说,还真是不小的冲击。 “此处列弓五百张,往深里走还有刀戈矛戟,以及轻重甲,包括马盔也在此陈列,每日辰时会有金师院的学徒前来养护。” 北燕王微微颔首。 作为武将,他对这些武器自然有着剩余常人的喜好,于是便随步走近一副弓架前,伸手欲取一把弓。 他一发力,没扯动弓,细细感受一下,这弓竟像是焊死在架上了一样,蛮力不可取。 “这些武器非同于凡兵,每一件都威力不俗,故皆设有灵锁,只有元帅的兵符能解。” “也就是说,兵符不解,这些武器便用不了?” “没错。包括外面那些将士,五阶以上者,未得全令不可配器行事。” 完整的铁麟军威力在朝中除君寒以外恐怕没谁能清楚的了解。 早在铁麟军初现时,先帝便已掂量出了铁麟军的特殊危险,故铁麟军的军制皆异于寻常部队,连兵符都是特制的封灵匣,与虎符一般,皇上与元帅手里各执一只,军队将远征时,首先由陛下解封第一道兵符,剩下一道全启之令则由元帅在前线决定,而当此军处于中原无战之域时则必须封住两道兵符,这一封不光是限制某些过强兵器的使用权,也局限了一些妖族兵将的灵力用限,相当于给猛兽戴上口罩。 铁麟军里还有七阶战士,与寻常军衔不同的是,铁麟军的阶位是按危险程度来分的,达到七阶的极险战士通常安顿在边境训练,京城里的最高只到六阶,而这些高阶战士亦受到兵符的直接限制,非得全战之令,不可使之配备全套装备——虽然这些受过君寒“特殊魔鬼”训练后的危险战士就算再凶煞也还算老实,但毕竟关系到朝廷安危,故一直以来铁麟军都很守这样的规矩。 其实铁麟军的这些特殊军制在朝廷里多半也都是公开的,并不会刻意隐藏什么,只是等闲时候也不一定有谁有这心情来了解,毕竟这套特殊军制除铁麟军外无人适用。 老张很详细的给北燕王讲解着,脚下也没停,直接就把人带进了陈放长重兵器的里库。 他先指示了左边一众裹着玄符的兵器道:“这些是妖族的。”转而又指示了右边裹了血符的道:“那些是半妖的,少数人族使用的在最里头。” “妖族”、“人族”这样的称谓大概也只有在黑甲营里才会适用的这么郑重,等闲情况下谁会在后头加个“族”。 “这两者有什么分别?” “就实力上而言,妖族与半妖各有千秋,不分孰强孰弱。妖族更偏重灵力的催使,故妖族的武器载灵之力更甚;半妖灵力稍弱,更擅长于力量与灵力的转换,故半妖的武器两者兼容性更强。” 北燕王入乡随俗道:“人族呢?” 老张发现,这位王爷比起朝里有些老古董来,还不算太讨厌。 老张看出来北燕王很有兴趣去看一看能混迹群妖军营里的凡人装备,便从善如流的带着王爷往深里走。 “黑甲营里的人族实力亦可说是毫不逊于妖族与半妖,不过没有灵力是事实,所以他们的武器或强于力量、或强于灵敏,实战性更强。” 说时,便已到了陈列人族兵器的位置,纵观一眼瞧去也还是有百八十件。 这些武器却也裹着符纸,北燕王瞧了有些奇怪,便问:“为何人族的兵器也要封符?” “人族的武器亦注有器灵,更利于战斗的操作,虽然没有妖族与半妖的危险,但最好还是加点封印。” 北燕王眉梢轻轻一跳,似乎又品出了个疑点,便问:“莫非人族也有七阶以上的战士?” “还不少。” 这个回答,北燕王真是始料未及。 凡人居然也能有如此强横的力量? “毕竟铁麟军与之交战的都是世上最危险的敌人,一般的人族强者很难适应这种战斗,所以能在黑甲营里常留的凡人,其实力绝不亚于危险种族。” “这样的人及其难求吧?” 问及此,一直豁然答问的老张也沉吟了片刻,才稍有含糊道:“有天赋的不少,只是能撑到最后的不多。” 这与仙门讲究的天赋不同,铁麟军要的天赋不是“灵脉”这种于凡人而言万中无一的稀罕玩意儿,而仅仅只是骨脉——只要是个人都有的玩意儿。 但黑甲营对于“骨脉”的苛刻程度却更胜于仙门对“灵脉”的挑剔,但因为这是人族惯有的东西,所以即使苛刻,每年也还是能在九州各地收到数以千计的“天赋异禀”者。 这些拥有上佳高强度骨脉的苗子进入军营后首先在沧海阁的黑甲院里进行基础训练——就这第一关都能筛下不少不适于战场的人。 然后筛下来的人便再进行挑拣,不适合行军作战但同样能力出众者便留在沧海阁长期发展,至于那些实在不济的便遣散回家,实在有意从军的,也可以直接分配去铁麟军以外的其他军队里——当然系子支队也是可以的。 初选阶段是最柔和的,而“有幸”进阶到真正的黑甲营训练的人就是真正磨练的开始,因为走到这一步,他们已经失去了被打发回家的资格,路只有两条,要么练下去,要么半途被折腾死。 这种残酷的训练也让君寒一度为了提高人族战士的生存率而头大——一方面提高生存几率,另一方面也不能降低标准,毕竟战场不是儿戏,尤其与变态的对手交战更是马虎不得。 所以铁麟军的寻常军队里根本没有人族的影踪,真正能在与妖族的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凡人,还真只有达到五阶以上、精锐部队的程度的那些猛士。 所以别看凡人总是在先天实力上弱于妖族,但在黑甲营里,凡人都是强者的代名词。 毕竟能凭体力跟灵力相抗的人,在妖族长达数千年的文化里还真没见过——但在黑甲营里,这是人族生存的必须条件。 “置之死地而后生。”北燕王如此评价黑甲营对凡人的训练模式。 真正进入黑甲营的苗子面临的也的确是这样的情况,灭绝了所有后退之路便只有闷着头一路走到黑,搏出来的是勇士,扛不过的就只能发讣告了。 其实妖族或是半妖的训练强度也毫不弱于此。 这便铁麟军得以称霸天下的原因。 说到这程度,老张在转眼打量,果然见这位王爷的眉目间笼上了一分不同于往常的神色,像是敬佩、又像是犹豫或纠结。 老张实际也的确想告诉他,君寒之所以能成为大黎一手遮天的元帅,靠的绝不是耍手段,等闲之人嫌他搅弄风云不过是因为他们自己原本就是只有随波逐流的分量的蝼蚁,只是这位元帅分量太重,他们无法窥其高度罢了。 真正拥有这般实力的人,根本不屑于暗中作妖;真正的傲骨也不是红尘能够轻易玷染的。 而且老实说,老张跟惯了君寒这样的强者,根本也无心再辅佐这些庸碌之辈,所以也早就打算好了,倘若铁麟军的兵符日后必然不再为君寒所掌,那他就在兵符归公的一日辞官归乡。 反正没了君寒,这黑甲营也就没了灵魂,就算转交到旁人之手也不过就是沦为行尸走肉,在磨平锋锐、逐渐沦淀的腐浊长路上走向衰亡——作为黑甲营的老将,老张没有元帅这样的实力力挽狂澜,能做的也只有眼不见心不烦。 但只要兵符还在帅府一日,他都会坚守岗位,也算是,他对苍天最后的祈求吧。 第一百零四章 幻真难明 磨蹭了将近两个时辰,老张可算是把这位瘟神王爷送走了,却还来不及喘口气,他家的总头大人又优哉游哉的落足在了正堂里,颇有耐心的等着老张气喘吁吁的进来。 “总头大人至此有何贵干?末将这便去请徐将军。” 沧海阁人等闲情况并不会插足朝中之事,但他们只要出现在军营里,铁定就是身怀大事。 “不必,我来这也没多大事。” 老张摸不着头脑了。 “过不了多久就是年终祭典,今年元帅是没法参加了,咱黑甲营也不必掺和,正好皇家的金火骑在,届时他们来要护卫令,给他们便是。” 只要皇令下来谁能不给? 老张更不明白总头大人特地来提前预告“废话”的用意究竟何在。 “年终京中诸事繁杂,好在今年元帅没那精力派活,我也算传他老人家的意思,你们今年能不接事就不接事,清闲点,凡事来年再说。” 总头大人的语气真像是闲侃,但这莫名其妙的诡异来访倒有点让老张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 “末将斗胆一问,不知元帅近来身体如何?” 百里云闻言,稍稍露了点疑似惆怅的神情,一叹,不答。 老张云里雾里,暗自揣度。 “总之,你们就清闲过个年吧。”说罢,百里云拍了拍老张的肩,便走,临到门边,又停了一步,“我来此之事不必声张,更不必搅动到军营之中。” “是。”老张拱手一礼,再抬眼,门边早已无人。 —— 这日,君寒一如既往在书房里整理他“失踪”以来的种种情况线索。 “阁主。”门外传来了一声敬唤。 “进来。” 得了许可,那沧海阁人便推门进屋,径直走到书案前,搁下了两封信,屈首一礼,便退下了。 分别是百里云和舒凌寄来的信。 百里云的信里说,京城的护卫一事已由黑甲营转交由金火骑,七日之后将往北城门外的九鼎山行祭祀之礼。 按照惯例,九鼎山的祭典结束后,文武重臣还要随陛下前往后土庙清戒七天,为万民祈福。 这点时间已经足够居心叵测之人做点什么了。 另外,百里云还提了一下司徒诚暗会他的事,据刑部的仵作检查,那具“小贼”的骸骨当属古人。 阅此,君寒稍稍皱了皱眉。 再看舒凌的信,果然又是个坏消息——与易尘追一同失踪的三人已被搜回,璃影伤较重,璃月次之,紫魅无碍,但易尘追仍旧下落不明。目前已将伤势较重的璃影先送往沧海阁,紫魅留下辅助,璃月暂不愿离西境。 前半部分刚阅完,便又听有人敲了门。 “进来。” 这次却是怜音进了书房。 “方才是有人来送信吧?” 君寒瞥了她一眼,淡淡拂去一丝笑色,“这种事你倒是察觉的很敏锐。” “有提到西境的情况吗?” 她如此忧心忡忡,担心的自然是那三个孩子。 君寒看出她的忧虑,便也没绕弯子,直接就答了:“璃影和璃月没事,只有尘追下落不明。” “怎会如此?” 君寒略略勾了一下唇角,扯了句题外话:“你以后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行,我不提防你,你也不用跟我见外。” 怜音淡淡撂了他一眼,“元帅日理万机、事务繁杂,这些公事岂是我这个局外人能知的?” 君寒听了便毫不婉转道:“做了我夫人,这些事我自然可以选择让你知道哪些。朝廷里这些事倒也未必都是见不得人的。” 怜音被他冷不丁的调戏了一句,心知此狼诡计多端,便也不接他的话茬,绝对的避免了跳坑。 “那现在西境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尘追很可能就落在那片潜藏在沙漠里的灵势漩涡中,那东西会移动,而且成因不明,很麻烦。”君寒跟怜音说话时,目光正好阅到了有关那“十五个鬼士”的部分。 根据紫魅提供情报,在那片灵势漩涡之中,也有十五个陆续被附体的“鬼士”,而最骇人的是,现在舒凌身边也有十五个当时从怪风里脱身而出的鬼士。 “怎么了?” “人多了点。” 他这简略到过分的回答让怜音实在摸不到头脑。 也提到了跟易尘追一起前往西境的那个逐月使者是在西境发现的第一个被附体之人,且死后迅速腐化为朽骨血水。 如此看来,黎州的“逐月之人”与西境的线算是连上了,如今的问题只在于,能做到这种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然,很有可能就是那位。 君寒搁下信,沉眉思索了片刻,“我马上启程去西境一趟,七天内须得赶回京城,没空再回沧海阁,你自己多留意身体。” “我和你一起去。” 君寒愕了一下,“你身体不好,还是安心待在这里吧,如果实在想知道情况,事后我自会告诉你。” 然而这件事怜音却半点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便道:“这件事我可以帮到你。” 君寒挪眼瞧她。 怜音毫不躲避他的目光,“相信我。” 君寒沉默了片刻,“西境我一个人去,我会让人护你去京城,但现在情况还不十分明确,更多的,你不要插手,我来处理。” —— 沙海里的大风连续暴起了几日,其声势之猛极有可能祸及边缘城镇,正好区域范围也定下了,舒凌便将临时调来的系子支队遣返了回去,让他们做好防护,避免出现伤亡。 罗星仪显示的属性逐而转向火属,些灵势攻击性很强,连掀起的风都不可避免的带有灼烧之感。 那片沙海之下的灵势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情况愈发严峻。 而沙海上的人依旧无法寻得突破口,不论是捞人还是找入口都基本毫无进展。 等闲情况下,只要有几个沧海阁人就足以做到许多事,且自打君寒执掌大黎兵权以来,舒凌已经很少碰到这样手足无措的情况了。 由此,他更能确定,这片沙域里埋藏的一定是某人凡力难触的事物。 这几日的罗星仪都落在了舒凌手里,而那十五个情况难料的鬼士则都被舒凌以各种幌子给派出去了,同时遣了紫魅时时监看,但到目前为止,也还没发现什么诡异。 如此,情况就更加难以推料了——总之,这沙层上下总有一边的鬼士是假货。 但舒凌宁愿自己面对的是假货。 —— 事实上易尘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了。 混沌笼围一片火海,那略微镀金的身影一直为烈焰所包围,看似不堪一击,意志力却强的惊人。 那个“鬼士”仿佛已经彻底失去了神志,而真正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易尘追无暇控制的烈火在不知不觉间依然铺遍了这整片诡谲难料的地域,那些辉暗的光团又渐渐重回到了易尘追的视线。 仿佛是被火光引来的。 那些光团仿若一个个哀恸的精灵,只要他们一靠近,易尘追那颗几乎被烈火团团包裹的心便莫名起了几分悲痛。 这悲痛来得有些旷远,乃近陌生,却又丝丝缕缕牵扯着易尘追,使他无法站定“旁观者”的立场。 这片火海似曾相识的与他不久前的梦境重叠到了一起,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盏“琉璃灯”中。 现实似乎延续了梦境。 他还在拼命的挣扎着,绝望的想要撞破那看似剔透脆弱的“琉璃”灯罩,那个捧灯的黑衣人还在流着…… 一枚光团悠悠自他眼前浮过,柔柔的往他眼底映了一抹仿若月光的辉泽。 明月照千里,古今如一,淡泊一缕清辉便似一根牵连万世遗珠的丝线,贯通连绵,偶尔亦有将人淀入无尽哀思的能力。 透过光团,易尘追忽而瞥见一张笑色温润的脸,看不清相貌,只知他虽着黑衣,但身后却披着明辉暖阳,他手里抱着一只小猫…… 幻觉忽被一道锐光斩破,易尘追没能及时反应回神来,胸口便又狠狠挨了一刀。 少年蓦而一声惨叫,那撕裂喉咙的声音却被火海吞噬,他连退了许多步,连心脏都骤停了一瞬。 烈火燃势更猛。 “焚天的红莲呐,何必怜惜自己的冷酷!此世终将坠毁于汝之手……”对方乱挥着长刀癫狂似的挨近,语气诡谲而幽沉,似是哀鬼的哭嚎。 易尘追神识乍然一模糊,握剑的手突然一失力,当即便又挨了一刀。 那“鬼士”犹如癫狂的屠夫一般,皮肤已被烈火灼的焦烂不堪,那双眼却映火而明,与垂血的冷刀一并反出森然寒意。 不知为何,这样的场景易尘追竟觉得似曾相识…… 仿佛自己回首一路坦荡的生涯里,有过这样血腥且不堪的回忆。 眼前这人胡乱挥刀的模样,在记忆里,仿佛也有相似的身影…… “去死吧!都给我去死吧!”那“鬼士”嘶吼着,乱刀又胡乱斩来,易尘追堪堪格下几击,却还是一连挨了好几下,直斩得他皮肉破绽。 脑海里的记忆忽然落进了一片血泊,所见满眼猩红…… 血与烈火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易尘追忽然跌跪了在地。 记忆和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 第一百零五章 “哭” 高统首和铁副统首难得能凑在一块儿琢磨同一张图纸,俩人同凑在一张桌前,对着面前展铺的图纸修修改改,边上早已狼藉成一片,废纸混着烂铁零件,旁人看了一堆杂物,这俩人却能默契非凡的指啥递啥,合作的不亦乐乎。 “大人,不不不、不好了!” 讲真,高统首现在一听见“不好了”三个字,其第一个反应就是“炸了”。 结果还真跟他料的一样。 来报的大汉拧着一脸委屈欲哭相,急得手脚混乱、眉眼不分,舌头打结了半天,才哆哆嗦嗦的凑出那句话:“灯灯灯、灯又炸了!” 高统首差点原地僵尸倒…… —— 易尘追陆陆续续挨了对方七八刀,自己怎么还活着不清楚,反正是连痛觉都被滚灼彻底替代了。 那个都快被烧化了的身影拎着刀摇摇晃晃的朝易尘追走来,看起来就像一堆行走的烂肉,不堪一击。 他出神似的瞧着那个逐而靠近的生命威胁,耳畔似乎也很合时宜的响起了骨肉被锐器分离的声响。 撕心裂肺的惨叫在脑海中回荡,那声非出自旁人,而就是他自己的…… 自己的…… 易尘追蓦而被一声惊鼓唤回神来,两眼暴睁,血丝攀上眼球,映着火光,活似熔浆喷发前地表的裂痕。 那具“行尸走肉”在他面前停下步来,像死物一般沉寂了片刻,又冷不丁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剐骨刺耳的冷笑来,一笑胜哭,比厉鬼的怨嗓更幽厉。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鬼士”阴阴惨惨的问,问罢也无心候他回答,双手举高了长刀,“去死吧!” 仅这一瞬,易尘追周身蓦而爆起一团幽浊近黑的邪火,一股灵势应之速散,那“鬼士”愕然一顿,手里的刀当空卡住,身子却被拦腰斩断。 唯觉烈火纵身而过,易尘追再无法从一片火海之中刨得片许清明,那一剑斩断了敌人也没能及时收住,不留神间,已经连百步之外的神像都给祸害了。 —— 沙海蓦然一阵翻腾,真如汪洋一般滚起了滔天巨浪。 舒凌紧急下令撤退,百般忙乱之中,却忽见一个身影逆沙而往,不待他细细瞧清,那人影便已为风沙所掩,再难窥其端倪。 虽然没大看清,但舒凌仿佛已经认出了那人是谁。 狂沙骤卷,乘风扶摇登空,却忽而一滞,继而便感一阵灼热拂面而来,血色烈焰破沙而出,一爆冲天,灼云裂天。 舒凌远观了这一幕彪悍奇景,心里飕飕捏了两把冷汗。 —— 君寒裹了一身冰凉泉灵,稳步烈火之中如履平地,眼前猩红凤火滚烧而过,却被那薄透得看似脆弱的屏障格挡在外。 君寒稍稍留意了一下幕幕掠眼而过的火光,只有细细留意,方能窥见猩红中夹杂着丝丝幽浊。 那是什么? —— 石像崩裂在眼前,那数不胜数的光团忽而暴怒似的往烈火狂涌,往往不近三尺便化成一抔虚无。 易尘追跪伏在石像与灼链的碎片之中,心中莫名涌起无尽愁怨痛苦,像是被厉鬼傍了身一般,根本无法自拔。 “为什么……”他额头磕在地上,两手紧紧按着脑袋,牙关砥砺有音,脑海亦在翻江倒海。 那似乎源自于他自己喉咙的惨叫犹在耳畔肆虐,那几乎是要将人逼疯的凄厉。 “到底是什么……” 他终于踏破了崩溃的最后一根线,牙关不受控制的一松,那似与脑海中回荡的嘶喊便在现实中与烈焰争鸣。 仅此一瞬,天地万物尽皆扭曲,所有景象不论过往或是当下,却都想被塞进了捣罐一般被舂了个七零八落…… 身体好像也成了一具暴走的行尸走肉,也许还有一点神识能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身体突然起剑攻出,他不知道是攻击什么,只依稀觉得,他剑指的方向有一丝清冽之气。 他的视线蓦而闪了一丝当下的场景,也伴随着一声“铿锵”,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攻势被人轻易化解,连长剑都脱手而出。 君寒随手一抬,当空接住他儿子发疯没握稳的剑,另一条胳膊再随便一横,捞住了易尘追破纸鸢似的身子,淡淡扫了一眼遍地幽浊的黑火,手里长剑随便灌灵一挥,散去了烈火。 裹了易尘追满身的火似乎也灭了,那个捞住他的人好像真的把他从血海苦涯里给捞了出来。 他目光朦胧将沉,角度有点不好,正好能跟那张被火焰侵蚀的毫无人样的脸大眼瞪小眼,也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好像还看见那张焦黑的鬼脸咧了一个诡谲之笑…… 此处灵势依然崩毁,再不开溜就要被活埋了。 君寒瞥了挂在他身上的小崽子一眼,嫌弃又无奈的掀了个白眼,把儿子当狗似的往肩上一甩,扛着便走。 —— 转天,百里总头饶有心肠订的棺材被送到了帅府,还真砸重金,买了口阴沉木的棺。 棺材盖着红布抬进帅府大门,模模糊糊的亮了点黑底的棺面,整府上下、男女老少,全哭了个梨花带雨,飘满了整个京城的大雪都不及他们的脸来得扬洒。 “元帅、元帅真的死了……”一个少年结结巴巴的嚎着。 老管家是年纪大了,一哭就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是半个字都挣不出来。 百里云也“恪尽职守”的挂了一脸“哀伤”,却愣是用辣椒水混着胡椒把那两个下属呛了个哭爹喊娘,“哭”的还真带劲儿。 “太惨了!”鬼无一边抹眼泪,一边口齿不清:“太残忍了……” 这兄弟俩等闲是没有带手帕的习惯的,这会儿却一人捏了一块浸了满帕催人泪下的素绢蹲在元帅门前抹眼泪。 在眼泪的渲染下,连仇视百里云的眼神都透出了一股“求安慰”的小可怜意味。 “不行,我受不了了……”鬼曳可能是生平头一次“哭”的这么惨烈,心弦似乎有点绷不住了。 眼看这俩下属的戏就要绷不住了,总头大人终于难得“责任心”上头的来了一次“身先士卒”,于是这位素来“高贵冷艳”的木臂俊美男也从怀里掏出一帕“催人泪下”,悠悠然的掩住口鼻,翘了一个角熏在眼前,转眼就“真诚”的落下两行泪来。 那兄弟俩惊呆了,居然忘了帕子还捂在脸上,眼泪汩汩不断,再反应过来却已经被呛的不行了。 百里云还尚且高冷的倚柱而立,泪落的无声,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美感,那哥俩却实在吧自己呛了个不行,都挨个捶地打滚着“痛哭”了。 这戏太夸张,连百里云都看不下去了,于是他老人家任着眼泪横流,半帕掩唇,不动声色的嘀咕道:“再嚎肠子就出来了,哭成这样干脆自裁还来得正常点。” 那俩人却只顾着“哇哇大哭”,鬼无半身不遂的匍匐在地,晃了晃手帕,抽泣道:“太丧心病狂了!” 百里云不以为然的把帕子又捂上口鼻,狠嗅一把—— 总头大人蓦提了一口气,两眼一闭又掉出两行泪来,便气质优雅的转身,横肘往柱上一倚,便埋脸藏下了一把“辛辣泪”。 太够味儿了! “大人……”老管家断气似的在门边道:“棺、棺材……送、送、送来了……” 百里云埋脸臂柱间,语气很稳道:“放着吧,元帅我们来请。” 老管家泪眼汪汪,一脸的褶子都在颤抖,再配合着门前那俩人的鬼哭狼嚎,两相互催的风雨飘摇。 百里云好不容易缓过了那一阵辣人泪下,便直起身来,就着那辣人的素帕揩了脸上横流的泪,正好也存了满眼声雨将落,显得格外的“情真意切”。 总头大人微微扬了下巴,老管家即刻便会意,从袖里扯了一袋银两打赏给那送棺的人。 老管家还在院门口抹着老泪,百里云心情平稳的绕着地上的棺材踱了一圈,五指触上棺板,浑重厚阴之息绕指淀沉,用料还真没含糊。 毕竟是元帅的“殓身之物”,就算这头野狼已经“作古”,但到底余威还在,等闲也真没谁敢含糊。 这质地,浪费还真可惜了。 百里云饶有兴致的瞧罢,便对杵在不远处的老管家道:“派人把事上报朝廷吧。” 合情合理一句话把人打发走后,百里云便一招手,那边两人齐停了哭声,挂着一脸泪痕凑了过来。 “等朝里的讣告下来,就把兵符送回吏部。”说着,他从怀里摸出那只名叫“兵符”的匣子,“此物大概会先让陛下过目,然后等金师院复验无误后,再交回陛下手中,另行托付——只要给某人吃了定心丸,祭典那天绝对要出事。” 那两人皆沉了一脸水色。 “若真交了兵符……”鬼曳愕了一愕,定回神,便沉眉正色道:“若真交了兵符,那就算元帅回来也没法调动铁麟军。” 百里云不以为然的把“兵符”匣子抛起接住,“放心吧,假货。” “……” “你是想,”鬼无舌头卡巴了一下,“用假玩意儿去糊弄金师院?” 可拉倒吧,托了元帅他老人家的福,这世上手艺精湛的铸炼师都聚在了金师院,就算是沧海阁专门擅长糊弄的大忽悠手艺人也未必倒腾得出能蒙混过金师院的玩意儿——更何况总头大人的老本行压根就是打架削人,鬼才信他能干这手艺活儿! 第一百零六章 注灵匣 “这玩意儿是我捏符临时幻的。” “……” 这就更不着调了。 百里云扫了这两人一脸呆滞加惊愕,恨铁不成钢似的撂了个白眼,“元帅都死了,又没有继承人,就礼法而言这兵符也不能留在帅府。”他掀了棺板,又接着道:“现在我们必须把戏做真,才能把那头居心叵测的狼引出来。收兵符的皇令不会立刻下来,我们有时间搜集证据,然后,传信给金师院,请那两位大人从旁辅助。” 他这计划听起来倒像是天衣无缝。 可人心莫测,鬼曳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道:“你如何能确定,祭典那天一定会有人谋逆?如果你这一猜测落空,伪造兵符便可当是模拟之罪。” 百里云又在手里画了张符,往棺底一压,等忙活儿完了才不紧不慢的回应:“你知道北燕王是怎样的人吗?” 鬼曳一挑眉,“我不记得你跟他接触过。” 百里云摇了摇指,眉梢挂着一分戏谑,“不一定要接触,一个人究竟如何,太近来看,反倒容易被迷惑。” 众所周知,北燕王是一个有城府但又刚正不阿的人,他的确不爱玩那些陷害忠良的把戏,但他也不是一个愿意隐忍、随波逐流的人,他的野心其实一直都挂在脸上,只是大家都被他表面的“正直”给蒙蔽了双眼。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他就是个恶人,毕竟“良臣择主而事”这一条原本就是举世公认的天理,倘若这世上的确没有值得侍奉的君主,那么自立为王也可称之为一种勇气。 “谋逆”只不过是一个立场的罪名而已。 如今龙椅上的这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有手段能掌握一个全新格局的帝王,虽已年及弱冠,心智却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可爱,这种人,还是安心居个闲职当官吉祥物好了,搁在这么风雨飘摇的高位上,不但自己立不稳,还极有可能祸国殃民。 不过嘛,百里总头向来没这忧国忧民的心,谁当皇帝、是不是妖孽他都不关心,不过他眼下的立场正好是个“忠臣”的位,也就只能顺从安排的接了这个立场该干的活。 “就算我实在倒霉,这北燕王的确老老实实不谋反,”他又摆弄这自己手里这个假玩意儿,眼里满满的有恃无恐,“反正罪名也坐实了,那大不了就反呗,不过就是重演北燕王没做成的戏罢了。” 他的有恃无恐里,满满都是“老子天下第一,谁能奈我何”的狂傲。 元帅到底是怎么放心让这家伙搞事情的?真不怕哪天翻水? —— 易尘追的伤落的还真是扎实,小伤鸡零狗碎、大伤七零八落,重重叠叠累在一块儿,沧海阁里的大夫是真没法接活了。 “阁主,公子他……”大夫战战兢兢的单膝跪在君寒的书案前,君寒却很认真的读着百里云给他寄来的信——以及一道发来的讣告。 亲手拿着自己的“丧询”,这感觉,实在……很奇妙。 一直阅完信,君寒才不咸不淡的掀起眼皮,终于搭理了大夫:“他怎么了?” “公子他伤势太重,恐怕……” “还喘着气就别跟我说不行。”君寒语气平然无怒,却无端压了那大夫心底一块巨石。 君寒站起身,“过来。” “是。”大夫应着,忙也起身跟着君寒一道出了书房。 易尘追被安顿在他自己的屋子里,舒凌定站在一边,皱着眉瞧着那拥拥挤挤四五个大夫聚在榻沿愁眉苦脸。 璃月也乖乖的待在一边,呆呆的瞧着易尘追却没凑过去捣乱。 君寒直接迈进屋门,围在榻前的一群大夫齐刷刷转过眼来,皆挂了一脸惴惴不安。 榻上这个少年五脏俱损,息若临风残烛,虽然还挂着一口气,但已经到了随时都将熄灭的程度。 “阁主,少爷他……” 即使是沧海阁的大夫也的确有颗医者仁心,死亡这种话多少有些不忍出口。 君寒没理会他们一个二个的苦瓜脸,径自坐在榻沿,先伸手叹了叹他的气息。 这少年全身裹满了纱布,血迹大面积晕染,在他尚且单薄的身体上尤其触目惊心。 即使是见惯了鲜血的君寒似乎也很难不为其所动——毕竟他的确从来没有见过易尘追伤成这样。 一个生命当真如此脆弱? “元帅,公子伤势太重,实难挽回了……”一个心硬些的大夫还是硬着头皮说明了情况。 君寒将手掌轻按在他心口,所觉的心跳亦是微弱,甚至连灵息都所剩无几,当真成了一副破空了的躯体。 这回连君寒也拧起了眉头。 似乎连蕴在他灵脉中的凤火之息都在温没渐无。 “舒凌。” “元帅……”舒凌挂着一脸沉水应到他面前。 “去准备注灵匣。” “注灵匣?”舒凌大惊抬眼。 君寒的眼神很沉,沉得几乎冰冷,他稍稍瞥了舒凌一眼,便错开了目光,“去吧。” “……是……”舒凌如接千钧一般沉重的接了这个命令。 黑甲院的注灵匣通常只有两种作用,一是给蕴灵之器补充灵力损耗,二则是拔灵废器之用。 因沧海阁的大部分器物均注有灵蕴,凡蓄养之物皆有损耗一说,灵力也不例外,所以那些灵器每使用一段时间便要用注灵匣为其添灵补势;反之拔灵则主要是抽取残坏灵器的余灵,物尽其用,另外就是抽取灵物之灵,以供灌注之用。 舒凌一路强绷着眼眶将眼泪往回咽,肝肠欲断的踏进黑甲院的森铁重门。 注灵匣实际是一间织布着灵网的屋堂,嵌在地面之上,处在偏阴的角落里。 此堂沿壁陈列了一圈大小形状各异的灵台,最大的一个置在中央,是一块削平了顶的巨石,就像一张形状不规的石榻。 此石通体幽黑似墨染,石面却星星点点的晃着一些小莹点,明暗恍惚、此起彼伏,仿若星空之色。 这副灵台通常用于拔灵,鲜少有灵器的灌灵量能大到用它来伺候。 故要驱动此物便须先停止其他灵台的灌灵阵,在将整个注灵匣的灌灵之阵转换。 君寒遣散了满屋子的大夫,璃月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到榻沿,凑低身子去瞧易尘追。 君寒原本打量着易尘追的目光不知不觉挪到了璃月身上,两人皆沉默了许久,君寒却先打破了沉寂:“当时为什么跟着那个使者进入沙漠?” 璃月低着头,“因为觉得他很奇怪……” “你现在还不适合做追踪任务,以后别这样了。”他语气略沉,璃月听出了些许谴责之意,便乖乖的点了点头。 君寒又浅浅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了什么,道:“这件事与你无关,那个‘人’原本就想将尘追引入灵势漩涡。” 他的话停的有些突兀,大概后头还有些什么,只是被他给临中掐断咽回去了。 璃月又归了乖巧的沉默,瞧着易尘追,肩膀耸了耸,似乎是无声的抽泣了两下。 君寒难得也有于心不忍的时候,便抬手轻轻在她头顶按了一把,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觉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将易尘追从榻上抱起,出了门。 舒凌刚刚断了小灵台的灵流君寒便进来了。 舒凌明挂着不满避开了两步。 君寒将易尘追放在巨石灵台上,淡淡扫了地面的法阵一眼,“转换了法阵?” “元帅不是准备拔灵吗?” 君寒但有但无的勾了一下唇角,没说话,只将触灵轴一扳,又将此间灵势巅换了回来。 “……”舒凌惊神一愕,“你不抽鬼星之魂?” 君寒手上没闲的又把小灵台全部连了回来,“金师院里那个都还是个麻烦,我现在暂时没空再多处理一个。”他语气冷冷,半点不像是来救人,倒像是来讨债的。 舒凌难得也帮了次倒忙。 “你要给他灌灵?” 填瓷娃娃呢? “他的灵脉已经快枯竭了,寻常渡灵于事无补,只能用这个试试了——把灵盘拿来。” 灵盘除探灵之外还有引灵之用,从理论上而言应该可以加强注灵匣的效力。 舒凌忙去找了个灵盘递进来,君寒将灵盘往易尘追胸口一搁,直接就将灵阵推至最强,灵阵猛然一张,整个屋堂都打了个哆嗦。 整个注灵匣的灵流被易尘追心口处的灵盘强拧成一股压进他体内,其势之猛,直将这个少年的灵脉都灌了个迸张,掩映在淡泊无血色的皮肤下,荧灵可见。 “他体内的鬼星之魂原本就要靠灵力来蓄养。”君寒淡淡道,却目不转睛的瞧着那团灵势在易尘追体内的走向。 此灵逐而蓄向他的丹田,却在将聚一瞬又涣散无踪。 “还不够……”君寒眉目一沉,当即立断,催起自己灵势便随着法阵一道给易尘追灌了下去。 璃影方方醒转,睁眼便见璃月守在她身边。 “那家伙怎么样?”她顺口一问,璃月便答:“元帅大人把他带进注灵匣了。” 闻此,璃影整个人便从榻上弹了起来,身没坐直,伤口先扯了剧痛,一口气还没来得及缓过来便惊道:“为什么?” 她这一问却压根就没给璃月答的机会,“唰”的一阵风影便窜出了门去。 璃影一路跑一路将外袍绑好,不小心一用力勒疼了伤口一咬牙便忍过去了。 她一路忘尽了伤痛奔至注灵匣,却一顿步,又被一阵剧痛扯回了神识。 第一百零七章 挽救 忍痛之余,她的所有惊惧也被堂里的灌灵之势给清扫了,也如晴天劈雷一般,看到的竟然是君寒在替易尘追注灵续命。 明明那时君寒与舒凌谈论易尘追体内“鬼星”一事的话语还历历在耳,也当时就让璃影坚信了君寒收养易尘追是“居心叵测”——可现在,她为什么半点也没有看出这头狼有杀人取魂的意思? —— “元帅,换我吧。” “不必。”君寒的脸色也略略脱了血色,给易尘追灌输的灵势却还持续着高强度。 他的灵脉里已渐渐掺了些凤火的灵丝,应该就快了。 他这样的伤势不论对什么物种而言都是致命的,伤到这种程度,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了——但浴火重生的凤凰却可以。 据紫魅描述,易尘追在灵势漩涡之中一直都在挂伤战斗,伤势虽然没有现在这么重,但程度也已经不轻,若论常理而言的话,他应该早就失去战斗能力了。 虽然不一定是十足的把握,但君寒猜测,如果能唤醒鬼星之魂,应该就能重新燃起他的命。 不管怎么样,也唯有如此一试。 搁在易尘追心口聚灵的灵盘“咔咔”现了几条纵贯盘身的裂痕。 只差一点了…… 倘若灵盘现在崩坏,那方才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落空,届时易尘追体内灵势一散,恐怕就再无回天之力。 可这灵盘又没法中途更换…… 君寒牙关愤然一紧,索性放手一搏,更加猛了三倍灵势。 “元帅!”舒凌惊了一声,身子却陡然被暴起的灵势推开了三步。 君寒现在无暇分心跟他讲话,目光注视之处却是裂痕蛛网般的散开——现在不管是灵盘先碎还是他先倒下,结果都很可能会让这个少年立马归天。 这种生死关头,君寒以往也没少见过,却不知为何,竟没有任何一次能叫他这么邪火烧心,巴不得一个大耳刮子把这死狗似的少年扇回魂来。 舒凌在一旁也愣了神,心底百般不可思议——他从没见过君寒如此全力的救一个人,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鬼星还是真的想把易尘追从鬼门关拉回来。 灵势在易尘追体内走的总是欠那么一点火候,但灵盘却是在加速崩裂,君寒全身也都快被自己的清寒灵势冻住了。 可差的这么一点就是怎么也补不上! —— 灯中血火忽而迸起一星火苗,顾原石像了几天的身子蓦地一下蹿起,纵是渊如此稳如金石的性子也着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僵尸一跳给吓了一身汗毛倒竖,活像见了诈尸。 “怎么了?”渊不明所以。 顾原也没来得及回答他,衣袂袖袍间便又燃起了坠莲似的猩红凤火,盏中火星幽幽曳曳,虚弱似浮气。 渊静静瞧着他苍白的皮肤下裂出焰色的纹路,瞧了良久,鲜少的品出了些“于心不忍”的意味,便错开眼,故沉了一腔漫不经心道:“别太过,死了可没人救你。” 顾原勉力之际艰难的扯出一弧笑色,“不会有事……”说时,他将周身烈火皆灌进盏中,仅一瞬,那盏血色的“琉璃灯”便迸出了晃眼的光芒,灼灼几能与太阳争辉。 —— 易尘追胸前的灵盘终于彻底崩碎,君寒的最后一道猛势亦被迫戛然而止,灵势轰然震泛,将碎片四下弹射。 君寒跄退一步,险稳住身形,垂眼却见掌心血肉模糊。 “元帅!”舒凌忙抢上前来扶住君寒。 易尘追体内灵息戛然一止,消停的君寒心底一阵透凉—— 却又“噌”的蹿起一股灼烈之息,星火燎原一般,眨眼就漫遍了他全身灵脉。 “这算是,救过来了吗?”舒凌掺着君寒的胳膊,那方才燃起一分欣喜,转回眼来,却又被元帅那苍白胜纸的面色给泼凉了过去,忙又问:“你感觉怎么样?” “无妨。”君寒轻轻撇开他的胳膊,身子依然站得很稳,他抚手叹了叹易尘追的心脉灵流,不动声色的缓了口气,道:“他这次消耗的太大,一时半会儿恐怕没法醒转过来,就先用此处的灵息蓄养鬼星。” “是。” 君寒吩咐完便捏住一掌鲜血,负手浅敛袖中,“之后的事交给阁里便是,你过来,我还有事跟你交代。” “是。” 那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青石门,君寒却猝不及防的顿了一下,目光淡淡一挪,瞥了一直静默在门外的璃影一眼。 璃影微微垂着眼,没瞧他,璃月不知几时跟了过来,站在她姐姐身边,更是沉默。 元帅到底什么也没说,只稍稍停了这么一瞬便大步走了。 璃月轻轻扯了扯璃影的袖口,“回去休息。” 璃影依旧一声不吭,她没立即回应璃月,却沉沉瞧了易尘追好一会儿,才终于动身往回走。 —— 君寒又回到了他书房的位置,若无其事的拔了嵌在掌心的灵盘碎片,也没有包扎伤口的意思,直接就切入正题:“尘追在灵势漩涡之中一直在消耗鬼星之魂,这也是他第一次完全触及此力,而且,他的命大概也一直都是鬼星在蓄。” 舒凌眉头紧了紧,没答话。 “原本鬼星与他的魂尚且分离,但经这几次‘浴火重生’之后,恐怕已经有所融合,而且融合程度很可能会随着时间加深,直到,彻底融为一体。” 不知为何,这番话君寒说的并不容易,在旁人听来,他的语气似乎还尚且淡泊,只是依稀有着几分“怅然若失”的意味罢了。 “也就是说,已经没有可能在不伤及他的情况下将鬼星之魂取出了?”舒凌的语气很沉,且鲜少的,在君寒面前也没有压抑其中的怒意。 君寒沉吟良久,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把他杀了?”舒凌冷冷问,问得君寒稍有一怔,没答。 舒凌略垂着脸,两手忍无可忍似的攥紧了拳,“既然你总有一天要利用他体内的鬼星之魂,那为什么不在刚才就趁着他没有痛苦的时候把东西取出来?一定要留到最后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折磨吗?”他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一句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的吼了出来。 君寒没有吭声。 舒凌吼完那一段后,似乎又冷静了下来,紧攥双手也无力似的松了回来。 “自你离开京城以来,这个孩子每天都会在你院外守很久,陛下来探望你时,他以为你真的伤重不起,我知道他当时很害怕,但他还是在陛下面前请下了前往西境的活儿……”提及这些,那个少年当时的模样便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君寒静静听着,面色无澜,舒凌扫了他一眼,凄凉之感霎时灌满了心扉。 舒凌更多的话都被君寒这平冷的神色给压回了肚里,就好像对牛弹琴一样,面对这块冰冷的寒石,舒凌也无奈了,最终千言万语都只化成了一句叹息:“我知道,你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他的语尾轻飘飘的淡去了,就似无力的轻絮被卷入了暴风雪里,无影无迹。 然而他的话,君寒都认真的听进去了,虽然不想承认,但易尘追不管是工具还是什么,到底是他养大的,说没有一点惋惜之情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君寒也的确没有沉浸在这点惋惜之情里沉哀的意思,便也没理会舒凌的那番牢骚,假戏真做的坐实了他此刻在舒凌心里“铁石心肠”的形象,直接转移话题道:“我马上就要启程回京,西境的大问题暂时解决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清楚,你明天就启程前往西域,先把逐月探明,其他的你看着办,届时我会增派人手过去。” “是……” 舒凌实在已经快被一个君寒加一个百里云给磨得没脾气了,邪火在五脏六腑里挨个窜过一遭后,终于自己投降咽了火,转眼又问正事道:“百里已经来消息了吗?” 君寒想了想,“是啊,他急着让我回去参加葬礼。” 舒凌蒙了一头雾水,“谁的葬礼。” 君寒平静道:“我的。” “……” 纵是舒凌已经够见多识广的了,结果还是被自家这货给震了个下巴砸地。 也才多久没搭理他,怎么“葬礼”都搞出来了! —— “元帅”出殡当日,满城飘雪、魂幡招摇,灵柩一路走来,两侧行人皆挂了一脸“死了爹”似的悲哀。 这是真玩完了。 可叹元帅威武一世,没想到最终竟会栽在几个刺客手上。 元帅膝下无子,唯一一个义子现在也还下落不明,故而领队哭丧的是一个大家都面生的,称是元帅徒弟的少年——鬼曳被百里云裹了一身丧服,低垂着脸,强压了满面沉哀,接下来他还得替“元帅”守丧。 元帅去的突然,连墓都没来得及修,府里的管家便将百里云据说是“元帅的意思”修书传进了宫中,称元帅无需厚葬,只要九鼎山上的三分地便足矣。 旁人想来也合理,元帅这一生的功勋不是区区一座地府便盛得下的,有限的空间难盛无尽的功勋,倒不妨直接就舍弃这些俗世之礼,许之天地为葬。 百里云影如鬼魅的在城郊不远处瞅着送葬的队伍缓缓登上九鼎山,心里悠悠想道:回头得把棺材捞回来。 如此没心没肺却惜金的想罢,他便撤回了目光,倚在枯树干上瞧着絮云飞雪,像是松了口气一般。 虽然他一天至少要损那头白狼八百次,但到底还真不想给他送葬。 第一百零八章 兵符 “李先生,元帅真的死了?”远落远远瞧着送葬的队伍,心底似乎有些沉淀——那日便是他捅了君寒一刀。 “你们不是就想刺杀他吗?现在如愿了,不好吗?”李天笑坐在树梢,但有但无的扫了一眼树底下的孩子们。 “原本是觉得他很可恶,但是……”那个少年讲不下去了。 因为这三个少年很喜欢性情温和又豁然的李天笑,所以为他的遭遇而打抱不平。 “但是现在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了吗?” “嗯……”那三个少年齐刷刷的并坐在树下,怏怏的点了头。 李天笑抽搐似的扯了扯嘴角,天上絮云撕开了一条漏光的缝,乘着飞雪悠悠飘落,正好落在他清逸的脸上,如旭日笼云,浅愁薄忧却不足以遮掩他本身面容的美好。 “元帅的葬礼能得师兄大驾真是倍感荣幸呐。” 树下三个少年齐刷刷惊起,李天笑悠然一挪眼,便瞧见百里云闲然自得的坐在另一枯树梢头,很欠揍的冲这边挑了个戏谑的笑容。 “总头大人是来寻仇的?”李天笑淡冷冷的问,百里云抱着手,“没错,你们真把我家元帅祸害死了,不拖把你们下去陪葬的话,我实在心疼我家元帅。” “百里云!刀是我捅的,你要杀要剐冲我来,便找他们的麻烦。”一段时间不见,那个少年胆倒是肥了不少。 百里云悠悠挪眼瞧下去,却见那少年上身绷得一派正肃,两腿却在不住打抖,大雪里站得风雨飘摇,还有点可怜。 听了百里云这“明晃晃”的威胁,李天笑反而无动于衷,甚至连原本尚且打量着他的目光都悠悠的收了。 半点杀气都没有…… 毕竟李天笑跟他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这货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了,虽然如今变得十分天打五雷轰,但不过就是比以前更贱了而已,不打扰李天笑识别。 “元帅要真是一个少年就能送上西天的,那死八百次都不够吧。”李天笑轻轻松松的识出了百里云的“阴谋诡计”,便又挪过眼去,“你到底在计划什么?” 百里云不动声色的功夫亦是练到了极致,即使已经被这么明晃晃的揭穿了,也还能稳着镇定继续扯犊子:“兵符都交了,坑都挖好了,你说谁闲着没事会真把自己往坟里搁?就算是那头狼也总有嫌晦气的时候。” “……”李天笑无奈的吹了口气,正好吹开了一片意欲落颊的雪花。 “师兄本该在外头避难,好端端跑回来做甚?” “你说谁避难?!”那下头的少年又叽叽喳喳的群起抗议,却被百里云一记森冷目光给按灭了一头毕露的锋锐。 百里云颇嫌弃的横了那三个少年一眼,“你这三个小崽子再不收拾,迟早要出**烦。” “你管得着吗?”李天笑也没给他好脸。 “你现在还我一个元帅我就管不着。” 李天笑见此人着实厚颜无耻,便忍无可忍的飞了一封书信过去,“自己看!” 此信乃是寒山镇寄来的,由镇长寒山寂亲自执笔,写明了君寒的去向。 “嘁……”百里云遥遥一个白眼翻上天,嘴欠的又开始恶损:“早知道就该趁这三个小崽子不安分的时候过去补两刀,这会儿往土里一埋就真清净了。” “……” 信上简单交代了君寒前往北境的目的,且写信人有意请李天笑协助君寒查明真相。 难怪这货挂了一脸“逼良为娼”的要死模样。 “那个少年的灵息很特别。” 百里云似乎是专心的阅着信,于是便明目张胆的送了李天笑一脸敷衍:“哪个?” 李天笑也真有那好耐心再重复一遍问题:“那个说是元帅徒弟的少年。” “他的确是元帅的徒弟。” “那四个人之一?” 百里云重又将信叠起,掷了回去,“看不出,你对元帅还挺了解的嘛。” 这种天下皆知的事谁用得着特意了解! “现在只有三个人了,”百里云悠悠一叹,“还有一个人,只能留在阁里。” 这四人中的老大名唤影落,鬼曳的傀儡术就是跟他学的。 此人非是武斗派,但灵势却是出奇的强大,控魂之术举世无双,只可惜身体不好英年早逝。 —— “元帅”的灵柩被埋在九鼎山之巅,墓旁搭了个简屋,供鬼曳“守丧戴孝”。 此地正处整个黎州的灵源之地,循势便可探触这方圆百里的灵息。 元帅出葬当日,丧钟鸣彻,皇上亦下了休朝诏令,以悼元帅。 说是哀悼,实际还不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也许文武百官倒是会借着这个机会担忧一下外敌,但陛下却是毫不为所动,免了一天的早朝还正好能趁热打铁,跟北燕王商讨一下铁麟军兵符的归属。 吏部尚书将帅府移送来的兵符交还给陛下,金师院等着收兵符回去复检,便也立候在殿上。 小皇帝大概是头一回看见铁麟军兵符的实物,便也毫不敛藏好奇的翻来覆去打量了好几遭,最后才轻描淡写、理所当然道:“日后此符便交由皇叔保管吧。” 也在殿上的吏部尚书差点被吓掉下巴,高统首却是见怪不怪的稳住了心弦。 这可是掌管大黎最强军队的兵符啊!咋能说的跟赏朵小花似的呢?交兵权这种事再怎么着也得慎重考虑多方权衡吧?眼下近无战事远不讨伐的,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北燕王却郑重的一礼,接下了这朵“小花”。 吏部尚书也是辅佐了先皇半辈子,昔年先皇赐给君寒兵权时这位大人亦曾进言劝谏过,但先皇却有自己用人的度数,识人之力亦为群臣敬服。 如今这位呢,赏什么赐什么却全是照的喜好,仿佛天真的以为这天下没人会写“欺君”二字。 却也着实是个小白眼狼! 想丞相与元帅两位大人费心费力给他安邦稳朝,好容易磕磕绊绊的给他看大了,结果现在可好,一位抱恙告假、一位撒手人寰,皇帝却跟个没事人似的,问候都不带问候一句。 吏部大人越想越揪心,忍不住蹙着眉摇了摇头,高统首见之,便轻咳了两声,尚书大人一惊回过神,便不动声色的收起了思虑,眼不见心不烦似的,沉颜站作一尊石像。 高统首向来不会过问政事,作为朝廷的铸炼师,只要干好份内的事即可。 不多会儿,陛下便将兵符递交给高统首,随后便挥退了这俩碍事的主。 这等闲时也并不搭话的两位大人一路相伴走出宫禁,路上自然也就免不得交谈几句。 先开口的自然是不属于闷葫芦一类的吏部尚书大人:“若大权全交至北燕王手中,情况大概也不会比两位大人掌权来得好。” 高统首听罢,下意识四下张望了一眼,“宫禁之内,大人还是少说两句的好。” “哼,”尚书大人也是个铁腕子的文臣,对尔虞我诈这些事似乎天生有种不畏阴邪的气场,“说不说的又有什么分别,倘若大势已成,你我又能如何?” 这话倒也磕进了高统首心坎里。 就算他再不关心朝政,眼下也不得不为丞相与元帅感到心寒。 两位大人在宫门外相对辞礼罢,高统首便目送着尚书大人的马车远去,然后才披着风雪独行回金师院。 大雪镀了满地素银,街路上已鲜有人迹往来,只不时有身披金甲的巡队穿路而过。 高仕杰仰眼一望天色,垂目紧便一叹。 如今整个黎州都掌控在林金火骑手中,就连宫禁都归北燕王来巡护,即使旁人瞧的再清,作为皇上的那个年轻人一人沉浸在所谓“亲情”的蜜罐之中,孰不知此人已经将他诱进了牢笼,只待下手一日。 想着,高大人又不禁摇头一嗤。 等铁麟军的兵符真正交到北燕王手里那时,大概也就是这京城掀起腥风血雨的一刻。 念及此,高大人神思又蓦然一顿,似乎从茫然无序的思忖里刨见了什么端倪——可这兵符现在不是还在金师院吗…… 兵符实际上每年都要检查一遍,为的是调试符中灵咒术符,以保证铁麟军禁制的稳当,即使是陛下手里那把“大锁”也得时常拿来检查。 铁麟军的兵符蕴有识灵,易主须得认主,如今元帅已故,金师院便须得将元帅的灵丝从符中移除…… 怎么说也可以稍微拖延点时间。 高统首思前想后了一路,可算是稳稳迈进了金师院的大门——其实,他刚刚还有点担心,这金火骑会不会拦路截兵符。 不过想想也不可能,毕竟不管谁想用这兵符都少不了去灵、认主两步,要是太猴急了反倒吃不上豆腐。 如此想来,北燕王等候的时机很可能就是真正得到铁麟军的兵符…… 高统首恍然大悟一般,“唰”的扬起了胸脯,像是寻着了救命良药一般,瞬间抖擞了。 他倒是抖擞了,这整个金师院却还沉淀着一股死气,平日里干活锵锵有劲儿的满院子大汉今日却都像没睡好吃饱一般,死气沉沉的,不是坐在檐下望雪,就是待在堂里发呆,每个人都没有半点干活的意思。 “愣在这做什么?手上没活了?”高统首都没来得及迈进前院小径,就站在大门口这么数落。 “皇上下了令,今日为元帅悼哀,可以不干活。”一个大汉没精打采答道,高统首瞬间又泄了气,摆了摆手,进堂了。 好在铁副统首向来是个敦厚的性子,管他皇上下不下令,该干活照样干活。 “铁兄,有事与你商量。” 第一百零九章 有违礼法 两位统首大人一并走进了铸堂第二层的机轴密室中,此间各种部件散材零落满地,高统首关了门,与铁副统首一头走到最里出当桌对坐。 “高兄拿到兵符了?” 高仕杰直接把兵符搁到桌上,“情势不妙,我们须得多延些时日。” 铁头取过桌上的兵符,掂了掂,“这符,好像有点不对。” “什么不对?”高仕杰一声惊起。 铁头又将匣子模样的兵符贴在耳上,拿指甲盖轻轻一弹,然后细细凝神辨听音色。 “的确不对。”说着,他便将兵符翻转过来,撬开了底槽,果然不见触灵枢,而是一张叠的规整的纸。 两位统首惊而相互一视,片刻,铁头战战兢兢的从槽里抽出了那张纸,展开,果是封密信。 —— 逐月的太子殿下已经一连病了许多天,今日又百无聊赖的伏在窗边,散披着一头卷毛,眉眼挂着倦色,肤色似也较往日更苍白了些,再衬了雪光,整张脸终于无暇得毫无生色。 镀在瞳仁内环的血圈却愈发灼烈,色泽渐渐浸染了整枚瞳仁,衬得这张“死人脸”更是阴诡。 他怔怔望着梧桐殿的方向,雪落肤颊不溶,发间也零缀了许多碎冰,他掌心玩弄着几片碎瓷,挑了最锋利的一片,抵住虎口,待戳出了血滴便缓缓往掌心拉去,过程缓慢而细致,浸血的瞳瞧了血,却无端扬起了几分生色。 此血冰冷,却鲜红如生,坠入雪地,霎绽一朵艳梅,却转眼又被几片鹅毛似的雪片盖了无影无踪,然后又覆添新梅——如此往复,像是血滴出了规律一般。 他耗了将近小半柱香的功夫才终于把这道血口拉贯手掌,然后饶有兴致的将手掌抬高,背着窗外明光,就看着鲜血淋漓垂坠。 一滴冰血落上他苍白的脸颊,肤色与血点两相灼目,却点起了他唇角一丝诡谲笑弧。 他又重新握回了瓷片,捏握片刻,再展手心,血迹犹在,却没了伤口。 —— 九鼎山上的祭场早半个月就布置好了,再过三日即是祭典,今日礼部的人便来作最后的察视,毕竟是一年之中最大的祭祀仪式,马虎不得。 “元帅”的坟头正好与之隔着山头相望,遥遥相邻。 鬼曳孤零零的守在空冢边上,偶尔往那边眺望一眼,总觉着有诡异,却又探不出个所以然。 如今整个帝都几乎都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大雪纷扬无绝,絮云缠空、层叠郁结,仿佛连苍天都在搅弄阴浊,天地晦暗至此,纵为“神山”的九鼎山也幽幽蒙上了诡雾,仿若蛰伏的巨兽,虎视眈眈。 鬼曳指间纠缠着灵丝纠结织绕成的罗网,错综凌乱,毫无头绪可言,哪里都弥漫着诡异,却哪里都说不出个道道。 “咚咚咚”忽而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鬼曳整个人都跟着打了一个激灵。 施罗灵之术时最怕的就是干扰。 鬼曳差点惊得跳起来,灵势初显一乱,却连涟漪都没来得及荡起就被有惊无险的稳了回来,也恰于此时,屋门被轻巧推开,进来的却是一抹清丽瘦削的白影。 “夫……夫人?”鬼曳愕住了。 他没见过这位夫人几面,但一眼就瞧出她身上潜藏难测、幽敛如渊的灵蕴。 观察灵势是鬼曳的天赋,只要是与“灵”相关的东西,不管藏的有多深,他都能一眼揣摩出个估底,是深是浅、是强是弱、属性阴阳基本也都是眨两下眼的功夫——可怜音的,他却半天也没揣出个底来。 “打扰了。”怜音关上门,便走到这少年身边坐下,略略扫了他手里的灵网一眼,道:“我来帮你守阵,你安心探灵即可。” “哦……”鬼曳怔怔收回眼来,越想越惊骇。 与她相似的情况,鬼曳昔年只在大师兄影落身上碰到过。 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的人不畏强弱,最怕的只有未明的情况,这种情况即使是在熟悉的人身上也很难不惹戒备,更何况,鬼曳与怜音素来鲜有会面,彼此的交情较之素不相识也深不了多少。 何况怜音曾还是仙门之人…… “夫人怎会在此?” 怜音瞥了他一眼,很婉柔,也并没有莫名的杀意,可就是瞧得鬼曳很不舒服。 世上之灵绝无纯粹,但有一面温良,闭藏一面幽险,反之亦然,加之鬼曳天生就是个敏感多疑的性子,在他眼里,即使是像易尘追那样温顺如羊的性子也免不了绵里藏针的嫌疑,更何况是这个向来云里雾里的“夫人”。 怜音扫出了他心里的狐疑与戒备,便挪回眼,浅然道:“我来辅助元帅的,仅此而已。” 这话,在鬼曳听来就更可疑了。 不过她既然是元帅金屋藏的娇美娘,鬼曳作为弟子兼下属,也没有什么资格过多怀疑,这种后院里的事还是由元帅自己掂量吧。 —— 方至午时,检查祭场的活也完成了差不多大半,剩下的活计不出三两个时辰也差不多了。 礼部监工的两位一揣了天色便挥手叫大家暂且休息,待过了午时再接着干活。 方坐下连屁股都没焐热乎,两位监头就远远见了尚书大人的马车往这头赶来,便也忙不迭的迎了过去。 “这里有我们盯着,大人何苦亲自跑一趟呢?”在此奉工的侍郎掺着体态有些圆润的尚书大人下车。 礼部尚书气滚滚的踩实地面,“哼”的一声铿锵有力,两手往背后一笼,也没答什么就径直往祭场去了。 那两位监工的看得是云里雾里、毛骨悚然——这位大人也是先帝提拔的老人,对礼法方面素来严苛,就连先帝他老人家也没少被这位挑过刺,纵观朝野上下,谁敢给他气受。 这位大人天生一副暴脾气,骨子里还灌了生钢,但凡他看不下去且有违礼法的事,他就是罢工辞官也决计不干,哪会有带着这么大的火气来干活的? 故这两位跟大人跟得久的下属相互一对眼色,马上就领悟过来了——他们大人估计是被“逼良为娼”了。 “大人!”这两人忙就追了上去。 礼部尚书没好色的横了他俩一眼,挂着一脑门邪火官司,滚圆的身形都闷成了一个行走的火/药桶。 “今日有什么事不顺心吗?” “顺心?他干脆赐条白绫让老子吊死得了!” 果真是火气冲天。 事实上,尚书大人早在朝中对礼法虽然严苛,但骂起人的时候,还真顾不了这么多。 这两人一琢磨,立马就猜到,大人说的“他”估计就是近段时间被北燕王迷了心窍的皇上。 却也不好提醒他老人家话不可乱说,毕竟这位大人昔年可是连先帝都能喷个狗血淋头狠人,区区一个连政绩都还拿不出手的小崽子,他估计还真不放在眼里。 可为什么又妥协了呢? “陛下下了旨,要在祭典当日将兵符授予北燕王。” “哈?!”那俩人原地炸成了两尊五官狰狞的石像。 “这这这、这也……太不合礼法了吧?” 秋主肃杀,故讨伐、定罪之事素于秋行,入冬则宜斩刑犯,正国法,却不宜征讨见伐,如此岂可授予兵权? 且冬末的年终祭典是为来年祈福的福典,当祭后土包藏万物,就连祭品都不可杀生见血,而应将幼小的牲畜圈养于后土庙中,以示后土仁慈。 在这样的祭典之上授予兵符?皇帝这是疯了吗? 这回不光是尚书大人了,就连这两位向来主管消火降气的侍郎都怒了。 “这远近无战事,授兵权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哼!”尚书大人鼻腔一股白汽喷薄而出,再配上一副阎王脸,杀气陡然暴增,“圣旨都已经下了,还愣着做什么?布置啊!” 那两人却没立马动起来,相互又对视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真这么办?” 此问却让尚书大人气焰陡降,整个人瞬间忧郁了起来。 这种事要是搁在以前,他估计当堂就免冠辞职了,管他谁爱搞这丧心病狂的事,反正他是不可能占着“礼部尚书”的位来做这违礼之事。 可奇迹的是,他今天却默然受命了。 却也在沉默的那一刻看清了,元帅的倒下并不代表朝廷倒下,却意味着真正袭承于先帝的秩序伦理崩塌了,只因为当今的陛下根本没有本事把握住真正的“朝堂秩序”。 更可叹的是,他们这一辈老臣也也逐一走上了下坡路,先是丞相大人身体每况愈下,再是他们这一批由丞相大人和先帝共同提拔的老人渐渐失去维持正气的支柱,一把老骨头终究不得不随波逐流。 就连今日在朝上明面反对皇上赐兵符之令的司徒诚也落得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局面,非是大家不知此中荒唐,只是心灰意冷罢了,如今的陛下每日上朝不是坐观水火无动于衷,就是下些荒唐不着调的圣旨,如此,倒还不如直接罢朝来得干脆。 尚书大人彻底被风雪浇灭了火气,沉吟良久,肚里有千万牢骚想倒,却终究都淀了一气长叹。 叹罢,还是面对现实了,“人心不古呐……也罢,他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干活。” 第一百一十章 影落 “影落,是一个怎样的人?” 鬼曳似乎是闲的无聊,又或者是见到怜音稍有几分念旧,竟然闲聊似的跟她讲起了影落。 “你指什么?性情还是能力?” “如果可以的话,我都愿意洗耳恭听。” 怜音的确是一个温柔到了骨子里的性情——鬼曳可算是确定了。 “他,很孤僻,不爱与人打交道,但也很强大。” 事实上,怜音觉得君寒带出来的这四个名扬天下的杀手好像都挺“孤僻”的。 “黑甲院里有一个叫‘注灵匣’的地方,就是以影落的灵势运转的。” 怜音听了,稍有疑惑,“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嗯,算是死了……” 只是鬼曳对“死”的定义与常人有所不同。 正常来说“死”指的便是魂魄相离,肉躯腐朽、灵魂转生,稍有诗意点的定义或许是无名青史、不存于世人记忆中的已经消逝的灵魂。 而对鬼曳来说,当他再也无法探到一个人的灵魂时,这个人对他来说就已经死了。 一个人不论隐藏的有多深,只要还与外界接触,就必然有所遗漏,有进有出,而只要有所遗漏,鬼曳就可以逆势而探,不论多深邃的灵魂,他都可以摸到,如果摸不到,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封闭,完全不再与外界接触,换一个说法,就是这个人已经自己斩断了与世间的联系——如此,与魂魄分离的“死亡”其实也相差无几。 所以自从鬼曳再也探不到影落的灵魂时,他就已经把这个人定义为“死亡”了。 “如果,只是你没有找到与他接触的法子呢?”怜音浅笑反问,鬼曳稍有一愕,却即刻又收回了自己冷漠如常的神态,“那,他就只是对我而言‘死’了。” 很简单的定义,没有必要过多纠结。 怜音本还想再问一句“你希望他‘死’吗”,可临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其实,能像这个少年一眼,把所谓“生死”看得淡泊简单一些也没什么不好,死了就是死了,前尘已逝、往后无缘,毕竟不管怎么样,“死亡”对于逝者而言原本就是了结,不了结的,往往只是活人而已。 —— “相信我,只要放松一点,你很快就会没事。” 有个人坐在前方不远处,用这轻描淡写又微有几分欠揍的不靠谱的语气跟易尘追谈论着当下的生死之事。 “要是放松,不是死的更快吗……”易尘追好像是动弹不得,似乎只有意识在活动,而同他讲话的这个“人”天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易尘追几度怀疑这货是勾魂的小鬼。 但易尘追还不想死,不过如果眼前这个“小鬼”可以帮他确认一下他义父的生死安危的话,他倒是可以考虑就这么撒手人寰。 “小鬼”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一手托住下巴,悠悠道:“死到临头都还惦记他?” “……” “放心吧,没有哪只鬼勾得走他的魂。” 以前,易尘追也许还能相信这样的话,可自打经历了这么一遭生死之后,他算是明白了,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生命真的能无惧生死,就算是再强的人,真到了那一步,也如蝼蚁一般脆弱…… “想的还真多。” 易尘追收回视线,淡淡定在他身上,“你会读心术?” “我可不想读,但就是天生听得见,没办法……”他说的倒是真无奈。 他想了点什么,然后像是下了个不大的决定似的,两手一撑膝盖,像个病秧子似的站起身,站定后便拍了拍广袖,掸了点莫须有的灰尘。 “来吧,我把你送出去,最为回报,你帮我向一个小豆丁问个好。” “出去……哪?”易尘追不明所以。 他笑而不答,只冲易尘追递出手来。 这货仿佛真的是勾魂的“小鬼”,他只一递手,易尘追便受了召唤似的,根本不凭本身意志就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他轻轻一拉,易尘追的“身子”便轻飘飘的浮了起来,像是一面风筝,被他轻轻牵着。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易尘追想了想,“快死了?” “差不多,不过,你要是想死的话可不那么容易。” “为什么?”易尘追才问,心里就嘀咕:该不会是想说因为你在这吧? 想罢,又愕然回神——这货好像能不自主读心! 但这货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可能听的实在太多,所以习惯了“听而不见”。 且他的回答也并不如易尘追所想的那样。 他很认真的思考了易尘追的“为什么”,花了很多时间才择定一个合适的说法:“因素很多,总之,你的灵魂被人动过了手脚,但应该并非是出于恶意的。” 灵魂也能动手脚吗? “没有什么不能动手脚,只要是这世上存在的,不管什么,都可以改变。”他很温和的回答了易尘追自己闷在心里的嘀咕,旋即便合上眼。 易尘追明眼瞧见他额间悠悠泛起一枚灵蕴,起初只如暗星,却不多会儿便已强大到足以掩藏他的上半身。 “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在黑甲院地营的第三层,那间最角落里的屋子,里面有一盘没下完的棋,你拿去,不许拒绝。”他的话音似乎响在易尘追心房里,而他描述的场景亦如实物般逐而展现在易尘追脑海里。 那盘棋下得很乱,易尘追也不大懂得博弈,于是只扫了一眼,便为难道:“是要让我来破局吗……” “破不破随你。” 他的话突然让易尘追放松了许多,紧接着,便又是那熟悉的滚灼之灵淌入灵脉。 “这到底是什么?” “你现在只要知道,这股力量是唯一可以把你拖出死亡的。” 他额间的光忽而一暗,易尘追紧接着也瞧不见他的身形了,可手上明明还感觉得到他的牵引。 “醒了以后记得替我向那个叫鬼曳的小豆丁问个好,他性情有点古怪,不过我觉得你不会跟他计较。” 就易尘追这性子,杀千刀的在他面前发疯他都未必会计较。 “你到底是……谁?” 那人轻浅一笑,“影落。”言罢,既也放手。 易尘追顿如脱了引线的风筝一般,飘浮远去,像是无根的浮萍,可莫名的,他却并没有觉得不安。 一恍惚,他的身子又有了着落,一睁眼,却是京城雪景。 易尘追懵了…… —— 也不知临着年终祭典还剩两天,这位“日理万机”陪着陛下的北燕王怎么有闲工夫跑金师院来打听“兵符”的进展。 好在金师院的两位统首已经提前看了百里总头的镇魂信,这才没组织起满院子的大汉把人轰出去。 连向来直筒子的铁副统首都难得的落了满心沉稳,还耐心超凡的把百里云那拿符蒙的障眼法的破匣子给真正加工成了一个高仿的赝品,仿真程度之高,估计连元帅本人都能犯一眼迷糊,更别说是连兵符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的北燕王。 北燕王这次来是抱着明晃晃的疑问来的——这铁麟军的兵符需要灵力控制,那他一个连灵力是个什么鬼都不清楚的凡人怎么办? “这倒是不打紧,只要在符上加一个触灵轴,再请殿下以血认之即可。”高统首一板一眼的答道。 这金师院里造的东西也有不少是适于寻常人使用的灵器,这点小问题,早就解决了。 “原来如此。”北燕王像是吞了一枚定心丸似的,先前的疑窦总算是消了。 金师院这里兵符的问题解决了,北燕王又假装揣了一颗哀悼之心登上了九鼎山,有意去为“元帅”扫墓。 这突如其来的可把鬼曳给惊了个慌张——他在守墓的小屋里执着术,还真没法出去迎客。 他下意识的瞧了怜音一眼,立马就打消了念头。 怜音一个弱女子,岂能让她却面对这等虎狼之徒,就算怜音也应付的下来吧……回头怕是也得被元帅削…… 思来想去,鬼曳还是决定他来应付这事。 “你帮我稳一下术,北燕王上山了。”说着,鬼曳就将织罗在掌心的灵网传进怜音手里。 怜音虽然没接触过傀儡与这罗灵术,但她身上灵蕴非凡,稳个一时半刻应该不成问题。 怜音很顺从的接下了。 鬼曳把一身麻孝披戴好,酝酿了一副如假包换的苦瓜脸,临出门前回头对怜音嘱咐道:“外面的事你不用管,专心稳好此术,要是崩了就不好办了。” “嗯。”怜音当然知道这罗灵术一崩,对君寒接下来的计划必然不利。 只要是君寒的事,她就没法不重视…… 鬼曳装好了一副“孝徒”的模样,乖乖往碑前一跪,耷拉着脑袋,时不时抽两声,墓也扫得干干净净。 北燕王来这自然是没什么通报的,且要的就是这“突然袭击”的惊骇,可一登上立碑的山顶,见的还是很平常。 如此,也给他宽了一分心弦。 鬼曳尽职尽责的扮好了他的“孝徒”模样,见了北燕王来,便起身,哭丧着个脸,行了个礼。 北燕王拿挑剔的目光打量了这少年一番,发现这娃娃瘦削且肤色苍白,看起来并不像什么强悍的打手,也就当他的确只是一个还没带大的苗子,稍稍放下了些戒备。 元帅的坟冢不显眼也不奢华,却是“如假包换”横看竖看,都不想是能“诈尸”的样。 加之先前北燕王也的确亲眼确认过元帅的伤势,纵贯分析下来,应该没毛病。 他垂眼瞧着墓碑,正准备开口说“给元帅上柱香”,目光却陡然一利,冷不防的便瞧住了屋里那抹映窗的窈窕身影。 “那是谁?”但见疑,此王便绝捏不出柔和半点的语气,飕飕一问便叫鬼曳心尖做贼心虚似的一颤。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夫人 “那是夫人。”鬼曳平静答道。 北燕王两条眉毛都扭到了一块儿,神情别扭难明,打量了那女子的身影良久才又问出来:“元帅的夫人?” 鬼曳厚着脸皮点了点头,心里暗向君寒赎罪:元帅恕罪,属下真是迫不得已的…… 咋从没听说过元帅有娶过老婆? “夫人身体不好,故一直住在东瑜城,鲜少入京。”鬼曳这说的还挺头头是道的。 且他也立马就机灵的寻到了打消这头老狼疑窦的法子。 “先前元帅重伤时曾叮嘱我们不可让夫人知晓,可……”鬼曳强行给自己逼出两滴泪来,捏着点颤抖的哭腔接着道:“夫人也是接到了讣告才赶着入京来的,却没见到元帅最后一面,也不肯回去,就要守在这……” 北燕王实在很难想象,那头千年冰山冷神鬼似的野狼居然也会有连受伤都牵挂的人? 这个疑点十分的大啊。 北燕王瞧着那窗影琢磨了片刻,却不巧,被鬼曳品出了他那句正在酝酿的“我去拜访一下元帅夫人”,于是鬼曳自然而然的见缝插针道:“夫人早在初冬便身体抱恙,这番入京,身子实在有些难以承受黎州的风雪,”他转出了一种可怜巴巴的委屈语气:“我也是劝了好久,才让她待在屋里不要出来受风……” 怜音在屋里将他们的对话听得分明,不禁佩服这少年浑然天成的演技。 鬼曳终于凭着自己惊人的演技把一个痛失了“世上最珍贵的师父”的可怜少年刻画得入木三分,那前途难料、孤苦伶仃的真情实意真是让铁骨铮铮的北燕王都不禁生出了几分悲悯之心,也就打消了入屋拜访夫人的念头。 就算尚对此事有所疑虑也不必在这大雪飘飞的凄凉天里去察访一个弱女子,大不了回头再另寻探问便是。 北燕王松了口气,浅然一叹,又落眼瞧了这个少年,稍稍温和了些语气道:“我来敬元帅一杯。” 鬼曳麻溜的备好香酒,北燕王便捻着三柱香,冲“元帅”的墓碑揖了三揖,插好香,又敬了杯酒,洒在墓前,简单致了个敬,便作礼告辞了。 鬼曳暗松一口气,哪料那王爷又临时顿了一步,吓得鬼曳忙又挂回一脸悲戚。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鬼曳作势抹了把眼泪,临时捏了个假名,“小曳。” 北燕王听罢,点了点头,叹然道:“待元帅的丧期过后,回京城找我吧,届时我会安顿你和元帅夫人。” 鬼曳稍作一愕,又不动声色的掩下异色,抽泣着,又怀着点感激道:“多谢王爷。” 北燕王应了这孩子一笑,便大步下山了。 回到城中,北燕王仍对从未听说过的“元帅夫人”抱有怀疑,便一路沉思,不多会儿便想到了一个解疑的法子。 君寒是个全身上下都披着谜团的家伙,这京城里最了解他的大概也只有昔年与他成天明争暗斗的丞相。 虽然有点唐突,但还是很有必要去确认一下。 北燕王行事素来雷厉风行,于是马车立马就转向了相府。 这会儿丞相大人正在自己的暖堂里沏了壶屯放了许久的早春茶,难得糊涂的不理国事,就闲然自得的品茶休息。 却没想到北燕王突然大驾光临。 这消息惊得丞相大人手上一哆嗦,差点一口茶呛过气去。 好不容易他那没出息的儿子不来蹭饭,怎又把这位主给招来了? 丞相大人腹诽“晦气”,却还是得整整衣冠迎客去。 两位主相互礼罢,坐下身,北燕王便开门见山道:“元帅可有位夫人?” 哈? 丞相大人愣了一下,“殿下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今日我碰上一个自称是元帅夫人的女子,却觉此女气貌庸俗,实与元帅不相衬。” “那女子为何自称是元帅夫人?” “带了个少年,大概想在元帅身上攀附点什么,毕竟元帅膝下无子,倘若能傍个‘元帅’遗孤的名,哪怕不能袭承爵位,多少也能捞点荣华富贵。” 丞相大人听罢,右眼皮抽搐似的跳了一阵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心想——他是这种会四处留情的人吗? 北燕王也很平静的抿了口茶,“我常年身在北疆,虽曾也同元帅接触过,却不曾听说他有什么夫人。” 丞相大人搁下茶盏,“元帅性情孤高,岂会留情如王爷描述的那般鄙陋女子?” “哦?” “我也只是听说,东瑜城的沧海阁内确有一位夫人。” “是元帅夫人吗?” 丞相大人闲然自得的理了理袖,“元帅每至年末必带孩子们回东瑜沧海阁,我曾听犬子提过,那便是与夫人的约定。” “敢问令公子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闻得此问,丞相的目光略沉,像是触及了什么伤感之事,沉默了片刻,终以一叹带出话头:“自然是尘追那孩子告诉他的。” 北燕王听罢,前后一联系,果真没有破绽。 “如此说来,元帅确有一位夫人——大人可知元帅夫人相貌如何?” “只是犬子听尘追讲过,那位夫人倾国倾城,只身体稍有欠佳。” 东瑜气候温润,不似黎州夏炎冬寒,也的确更适合身体娇弱之人常居。 这回算是彻底打消了北燕王的疑虑。 倾国倾城又身体欠佳,难怪那头狼要“金屋藏娇”。 北燕王心满意足的告辞,丞相又回到他的暖阁了,温上茶,接着清闲养老。 方才北燕王摆明了就是来探口风的,还瞎扯什么犊子,说是个“庸俗的妇人欲讨元帅便宜”。 但丞相大人也懒得揣摩他问人家事的意思了——反正元帅葬礼都办了,就是在他身上翻再多乱子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想来也是唏嘘。 ——— 鬼曳又钻回屋来,麻溜的摘了一身晦气的白布,重新将怜音护在掌心的灵网收了回来。 “你可以监视这方圆百里的灵势。” “嗯。”鬼曳点了点头,“这个,以前是影落教我的。” “你总会想起他?” “只是因为他曾经出现过而已。”鬼曳瞥了她一眼,“那个,刚刚我说你是元帅夫人,你别生气。” “没关系……”她眸底轻略一泛,稍有些出神。 鬼曳只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心境,正好眼下也闲的无聊,索性就唠叨两句:“你觉得凡人的执念是什么?” 怜音转眼来瞧他,浅柔一笑,“对你来说,别人能成执念的都不算什么吧?” “没错,不管什么感情都可以舍弃,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的分量不是建立在生命的基础上的。” 怜音眉头轻轻一蹙。 “换句话说,只有活着的,才是有价值的。” 鬼曳看了太多灵魂,不知不觉间,已对这些所谓的“执念”淡泊了。 鬼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这个并不熟悉的女人讲这么多话,归结其根本,大概是因为这女人与影落的确有那么一丝相似吧。 毕竟曾经也和影落朝夕相处过许久,偶尔怀念一下也是正常的,这并不有损他的理性。 窗外扑扇来了一只比紫头燕还小巧的木头燕,这东西很傻,窗闭着便不会绕道,只愣着头的往上撞。 怜音起身推开窗,木燕正好退了些距离发力窜来,一窜窜空了,直接撞进了怜音怀里。 怜音阖上窗,从木燕的口匣里扯出一张纸条。 那飞扬的草书一看就是出自百里云之手,笔画相连简略,怜音实在认不出他的字迹,便只有递给鬼曳瞧。 “他说元帅已经到了京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盯好最后的动静,敢出岔子就捶我去见阎王。”鬼曳淡定的把总头大人最后的威胁也念了出来,然后习以为常的烧了纸条,合眼,凝神捏诀,抽了一丝灵引去借鬼无的眼。 “这又是什么法术?” “我和鬼无灵蕴相连,他身手敏捷,我可以借他的眼观察别处动静。” —— 鬼无这会儿正在君寒那里听着指令,鬼曳突然就阴魂上身了。 终于见到思念已久的元帅大人,鬼无实在难掩激动,眼神锃亮锃亮的,十二分的视线都定在元帅身上,鬼曳一眼借来,实打实的就瞧清了元帅的模样,却一眼就皱了眉。 “元帅的状态不大好。” “怎么呢?” “耗了太多灵力,过于疲劳。” 这种状态还赶回京城处理乱子。 于是鬼曳忙就借着魂引提醒鬼无道:“元帅状态不好,你别在那犯花痴了,多留点心眼。” 鬼无本来也只是看着元帅的脸色有点苍白,却没想到鬼曳隔着那么大老远都能察觉他老人家状态不好,便也正了几分神色,道:“元帅身体不适?” 君寒悠悠一挑眉梢,瞥了他一眼,“鬼曳上身了?” 鬼无额角垂了滴汗,“嗯……” 君寒泊然一笑,“小问题,不必在意。”说罢,他便起身站到窗前,背对着鬼无,不动声色的避开了这家伙身上“鬼曳上身的变态眼力”。 屋里白发与窗外飞雪两相映衬,洁雅难分高下。 “百里云把我埋在哪了?” 鬼无差点一步没站稳,栽下去。 元帅这把心胸也真是够宽阔的…… “在、在九鼎山上,祭场附近。” “他还真会选地方,打算把我也当祭品一块儿供了吗?”他浅淡的戏谑罢,便又泊然一笑,“难怪他只敢让你来见我——等我回去再把他埋了吧。” 此言道得鬼无一阵心花怒放。 第一百一十二章 年终祭典 小火慢熬收汁入味的年终祭典终于“叮铃当啷”的响上了九鼎山,陛下衣着祭土黄袍在祭坛最高处领百官礼拜地神后土,三礼大拜后,方才起身。 今日天公似也难得的作了个美,居然没飘大雪,反倒也拨了点云雾,漏了一丝阳光下来。 阳光倒是明媚了,然而纵观文武百官,却十有八人都挂着一脸明晃晃的“强颜欢笑”,一个个都跟罩了张假面似的,皇帝一眼扫下去,觉着诡异莫名还有点凉飕飕的。 祭后土的仪典过后,焚香撒入大地,金师院的高统首便将“兵符”供上了祭台。 司徒诚见之,下意识瞥了他爹一眼,哪料丞相大人也是摆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面无波澜的依旧绷着那肃面,察觉他儿子大惊小怪的看了过来还反倒递了个见怪不怪的眼色。 事实上,就这事,谁心里不犯嘀咕,而丞相大人也不过是没那闲心冒死进谏——毕竟就这没心没肺纯良的小皇帝,你就算真挂了三尺白绫在大殿上,他顶多被吓着,实际却也理解不了什么真谛——何苦拿着自己的命往无用之事上撞呢?索性就且顺着这叔侄俩,反正朝堂的制衡之术丞相大人还真不是盖的。 刑部的尚书大人被自己的丞相老爹塞了一把定心丸,算是将乱将稳的定下心来了,再看礼部的尚书大人,却是这浩浩荡荡的“假正经”队伍里尤其出类拔萃的官司臭脸,真是半点面子也不赏,见了北燕王上祭台准备受接兵符,便铿锵有力的“哼”了一声,同时一脸甩开,绷得一身悲壮。 这位同僚宁折不弯的心性丞相大人也是太清楚了,他这次能揣下火气照着办了事已经算是够给脸了,实在不该再奢求什么了。 高统首从匣中请出“兵符”,熟练的拨开增设的触灵轴,铁副统首则递了把精致且芒锐的小匕首过来,北燕王唇角淡敛着笑意,拔出匕首。 —— 九鼎山形势虽不属极险,但地势属高,不宜进攻,虽然适宜围困,但看起来北燕王并没有弄死他这小侄子的意思,所以金火骑并没有扎在山下。 君寒不动声色的没有调来一兵一卒,只先带了沧海阁人在附近打探情况。 “报!”大远飞奔来一骑沧海阁的软甲,即至君寒跟前也不必费事的下马,直接就将情况报了:“金火骑已在后土庙摆好阵营。” 君寒还没把头盔戴起,只漫不经心的搁在马背上,听罢,便漠然一勾唇角,摆手示意他接着去打探情况。 “一会儿等没事的闲臣都回京后北燕王大概还要‘护送’陛下和丞相以及六部尚书前往后土庙。”君寒转弄着指环琢磨了一下,“北燕王是位仁慈的主,他应该不想杀那小孩,左不过就是逼着他写封禅位诏书罢了,倒是回京那些人需要注意一下。” “是否传信回京?”鬼无问。 君寒抬眼正好瞧住那个坐在五步开外的枯树上,有意和他保持距离的百里云,吹了声口哨,唤狗似的。 鬼无暗笑痛快,百里云却高贵冷艳的撂了个白眼,半步也不挪,大爷似的道:“这里没狗,有事就说人话。” “封锁京城的活就让铁麟军来吧,你传个信给徐达,让他从了北燕王,封锁朝臣府邸的时候演的真一点,别出人命就行。”说着,君寒已经启了兵符“发兵”的指令,然后才不急不缓的催促道:“速度点,敢坏事回头削你。” 百里云不紧不慢的站起身,在梢头悠悠伸了个懒腰,转眼就没影了。 鬼无暗自窃喜,心里百般痛快——憋屈了几个月的气终于撒了个痛快。 “你去给我守墓,接下来动静可能会有点大,别把鬼曳吓坏了。” “是。”鬼无一应,也是溜眼就没影了。 “阁主,我们接下来继续观察情况吗?” 沧海阁人鲜少经历战事——虽然这也不算什么正经战事——难免有些不得心应手。 君寒悠悠然的一手捧着头盔,缓疆行马,踏雪溜达似的走了两步,道:“那小崽子皮太嫩,欠收拾,让他叔叔吓吓也好,本帅就再多‘死’一会儿——你们都各自散去盯住形势,随时来报。” “是。” 待那些沧海阁人也策骑而去,君寒难得逮了个小空子好好品味一下这装死的滋味。 还挺有意思的。 一只没光没泽又涂得漆黑的机甲木乌鸦扑扇着“咯吱咯吱”木翼,摇摇摆摆的落在了临近君寒的一根缀雪的树枝上,瞪着一双“滴溜溜”的琉璃鸟眼傻不拉叽的瞪着元帅。 君寒一眼扫过去,忍俊不禁似的一笑,便带着分浅薄的戏谑数落道:“多久没上油了?关节都僵成了这个样子还好意思放出来丢人现眼。” 这只木乌鸦的琉璃眼连着守墓的小屋里一颗狗脑袋大的琉璃镜珠——因为那个自诩没心没肺的鬼曳的“眼”也被遣回来了,所以又搞了另一双呆愣愣的“眼”来盯着元帅。 鬼曳还在专心稳着术,没分心来“睁眼”,故此“眼”乃是怜音的灵蕴在维持。 透过此珠此镜,君寒淡淡勾了抹笑弧,少了几分肃冷,平添了些许柔和。 他收了眼便驾马缓步林间,闲然又胸有成竹。 怜音静静瞧着,倒是觉得他的确比以前温和了不少。 —— 北燕王手握锋刃,一捏一抽,垂血挂珠,触灵轴中心包了一根琉璃管,鲜血沿斜刃口而入,淌过琉璃管,就像灌了风的灶炉一般,灵辉霎而燃光,倏倏淌遍了整只“兵符”。 这以假乱真的,要不是高统首亲自看着铁副统首操作伪造的话,还真要以为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铁麟军兵符了。 铁副统首立柱空气一般站在祭台下,高统首面上绷得稳肃,一边辅助北燕王操作兵符,一边降下一手,借着袖袍的掩护冲下头的铁副统首竖了根拇指。 铁头狼偷溜了一眼瞧见了自己同僚老大哥无声的赞赏,便不动声色的摸了下鼻子,也借袖藏住了险绷不住的偷笑。 血入“兵符”,里头各种转轴触灵“叮铃当啷”的响了一圈过后,最后才听“咔嗒”一声,灵息一落,高统首便拱手道:“此符已认主完成。” 北燕王难掩笑色,却还是克制着只勾了一抹不失体统的弧度,旋即便单膝落跪:“臣定不负皇上重恩。”说时,他拇指轻轻一扣兵符,启了动兵之令。 祭台下,群臣里头唯一生如水墨修竹可称养眼的刑部尚书大人绵长一叹,他老爹丞相大人续尾而起,也叹了个风雪摧花,大概也已经一眼望穿了日后的凄凉之景。 然而那没心没肺的小皇帝却还笑得一脸欣慰,真以为他叔叔果然能做顶替君寒的一国支柱——或许可能比君寒更可靠。 这场气死礼部尚书的年终祭典可算是赊着天谴结束了,接下来去守戒什么的,礼部尚书直接回绝了——礼崩乐坏到了这一地步,还假惺惺的装什么虔诚。 礼部尚书没好脸的朝陛下请了辞便扭身就走,却被丞相大人给叫住了:“常大人。” 听是丞相大人的声音,这位礼部的暴脾气常大人也不好不给二两薄面,便还是稳下口气,转身拱手作礼,“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捡了个空子追过来,便只有长话短说:“我知你看不惯这样越礼之事,但为江山社稷、朝廷安稳,还请大人暂稳心气。朝中虽没了元帅,但好歹还有我们这些老臣辅佐君王,切莫为一事之乱而弃了大局。” 经丞相一语,常大人果然消了些躁气,便也心平气和下来,略略一叹,还是无奈,道:“好歹也是吃官饷的人,岂敢轻易置大局于不顾。只是今日这事,我实在多看一眼都觉得糟心,恕不能奉陪。” 当然丞相大人也并没有强迫他回来接着伴君的意思,便和善的笑了笑,道:“余下七天,常大人好好歇息,这里,有我们。” 丞相与尚书大人相互拱手作辞,金师院的两位瞧了,心里稍有些惶坠,铁副统首便忍不住问:“今日果真会如总头先生所言那般?” 高统首听之一愕,忙摆手叫他打住,待四下张望了一番后,才小心翼翼道:“这话万不可乱说。” 铁副统首明白的点了点头。 这金师院的两位大概是唯一被提前通过信的“知情者”,虽然如百里云所言他们是在辅助擒贼,可不知为何,这两位反倒不约而同的有种干了亏心事的感觉。 无奈,这两位也只能惴惴不安的揣着颗过街老鼠的心悄悄退场。 “高统首!” 高统首浑身一激灵,就跟被阎王点了名似的,半天没反应过来该往哪边转。 喊他的正是陛下身边那个公公。 真是“阎王”点名了…… 高仕杰手藏在袖里冲铁头挥了挥,示意他赶紧溜。 那位公公笑得满面和善,不急不缓的走到高仕杰面前,先行一礼,然后才道:“陛下邀统首一同前往后土庙。” 高统首心凉半截,“遵命。”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后土庙(一) 销声匿迹了将近一个月的铁麟军今日居然又重回了大家的视线,且一现身,金火骑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瞬间就拿回了保卫整座帝都的重任。 转换得太过匪夷所思,连某些知点政事的百姓似乎都摸出了点端倪。 礼部的常大人见了这诡异形势,心中顿感不妙,便掀起车帘,往回张望。 今日防守的铁麟军明显比寻常多出一倍有余,况且先前黑甲营的确是上交了京城的护卫之职,而近期也并没有让铁麟军复职的指令——也就是说,眼下能让铁麟军离开黑甲营的只有兵符。 常大人细一揣度,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就掀开车帘探出脑袋拍了拍车夫的肩,“出城去。” 车夫懵了一下,却也不敢忤逆自家这暴脾气的大人,便只好乖乖掉转马头。 尚书大人的马车有些笨重,要当街转个向不容易,奈何却连马头都还没扭过来,迎面就奔来了一列玄骑。 常大人的脸正好还露在外头,正好瞧见了领头此人身披全甲,连脸都拿玄铁面具罩住了——纵然尚书大人是个提笔杆子的文官也知道铁麟军里披全甲戴面具的将非是寻常能出,职责更不在护卫京城。 那位罩着铁面的将军领着列队绝尘而去,便听城门下敲起了禁钟。 尚书大人更是心惊胆战,便探出了半个身子凑着往城门方向瞧去,居然瞧见是徐达在那张罗着闭城门! 完了完了,这是真要出事啊! —— 另一边九鼎山上还风平浪静的,正由金火骑护着龙驾及随行大臣往浩浩荡荡的后土庙而去。 此行须得先下山,然后再往西行三里,正好能居远一窥城门。 司徒诚闲着没事便趴在车窗上望远景,哪料不小心竟一眼瞥见了城门下黑压压的玄甲,心里咯噔一落,抽回身就一把拽了他爹袖,动作跟抽风似的,差点吓得丞相大人一跃蹿破车顶。 丞相大人一哆嗦转过脸来,百般嫌弃的拍开他儿子的猪爪子。 “爹,你看外面。”司徒诚一手邀着他爹,一手已经挑起了窗帘子。 丞相大人一眼扫出窗外,还没将远处看分明,便有一片金甲漫不经心似的正好策马行前,挡住了小窗的视线。 司徒诚却还愣头愣脑的招呼他爹凑过来瞧,哪料他爹翻脸没有前兆,扬起一巴掌就呼在他罩着官帽的脑袋上。 丞相大人打儿子的时候向来身手敏捷,这手刚把司徒诚的狗头拍开,那手便已扯好了车帘。 好歹当这刑部尚书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还跟个愣头青似的! “爹?”司徒诚百思不得其解的瞧着他爹,一头雾水的扶着官帽。 丞相大人稳坐如常、不动声色。 “刚刚城门……”司徒诚的话才吐到“城门”俩字就被他爹的一个眼神给抵回去了。 司徒诚会意的沉默了。 车帘迎风微微掀了条缝,丞相大人偏了偏头,一只眼的视线正好透过那条缝瞥见了外头一片金灿灿的铠甲,而皇上的龙驾却遥遥在前,前后马车已经完全被金火骑隔开了。 —— 铁麟军这边的封城事宜仍进行得有条不紊,连出了名的火/药桶常大人都被徐达给亲自“护送”回府了。 这位大人嚷嚷了一路,半个京城都荡着他老人家的嗓门回音,连徐达的黑虎嗓都让他这河东狮吼给压了一筹。 “犯上作乱!妄为臣子!元帅尸骨未寒,你们竟就叛逆投贼!岂有此理!!!” 明明都已经把这位大人给塞府门里了,结果徐达还是抽不了身,只能跟他在这耗着。 “说多少遍了!这是守城、守城!上边的命令谁就谋逆造反了!”徐达已经很克制嗓门了,毕竟眼前这位是个文官,真吼起来当心把人吓死。 “上边的命令?谁的命令?啊?守城的活早跟你们黑甲营没关系了,你在这瞎掺和什么劲儿!” 画风逐渐诡异,文武两位大人嗓门更一个赛着一个高,嚷的边上行人都泛起了嘀咕。 徐达见势渐而不妙,索性先吞了自己一肚火气,一撂手,明晃晃甩出“老子不跟你吵”的架势,抽身便走。 “诶!你给我回来!给我解释清楚!徐达……”那位大人被守在门前的铁麟军拦回去了,嘴里却还在喋喋不休,嚷了这半天竟也不知道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整个黎州城都被铁麟军封了个滴水不漏。 君寒远远瞧了城池的情况,抬手接了一只木燕,取信,见言“一切就绪”,旋即便转了马头,悠闲的跟孤魂野鬼似的。 —— 城郊的后土庙属皇家领地,等闲时也无外人行往,庙里只有几个老祭司打点,一年到头通常也只有那么七天热闹。 陛下腿脚不便,故老祭司们一早便清扫了院里的积雪,清出了一条可以畅通至正殿的洁净小径。 兵士杀伐气重,不宜入殿行祈福之礼,便后再庙外。 皇上下车后群臣亦陆续下来,丞相大人留心环望了一周,只见周围全是森森金甲,将这后土庙堵了个严丝合缝,活如铁桶似的,摆明了“请君入瓮”。 丞相大人这辈子都在跟朝堂打交道,只要是朝廷里的,哪怕只是微毫动静他也能敏锐的捕捉,更何况眼下已经是明晃晃的危局。 可形势已经明显至此,皇上居然仍就毫无所察! 丞相大人欲哭无泪,突然间也再顾不得更多,快了步伐便想赶上去。 却就在察觉了丞相大人动作的一瞬间,两列金甲士兵便已“唰”的压进了群臣与皇上的空当之中。 士兵才一脚踏入庙院的门槛,便有个祭司上来提醒道:“将士杀伐气重,此间主祭天时农耕,诸位……” “阁下的意思是,本王也应该出去候着吗?”北燕王森森一语便将这老祭司抵的哑口无言,挪眼瞧去,毫不掩饰眼底的腾腾杀意与狼子野心。 皇上似乎也突然被他皇叔没收敛的杀气给惊了一愣,莫名生了几分怯意。 这段时间,北燕王在皇上面前从来都像个慈善的叔父,几时透露过这般骇人之事。 眼下已入虎口,在场的都是一票文人,举目无援,当真是凄凉透了。 “无妨。”陛下淡淡一句,似乎是免了老祭司的紧张。 气氛更加寒压,前头皇上被北燕王领着快行,后面的一群大臣则被前后两头金甲战士夹着往前走,几乎已经有种“命悬一线”的紧迫感了。 这会儿,高统首真不得不佩服百里云的“料事如神”了。 随行的诸位大臣连同皇上都被顺理成章的请入了供着后土神像的正殿之中,跟进了神庙的士兵亦纷纷钻进正殿,随后大门一避,愣头愣脑的皇上终于察觉了些许不妙。 “皇叔这是……” 诸位大臣仍被一排士兵拦着。 皇上站在神像正面之下,北燕王负手再旁,却背对着众人,抬眼仰望着坛上神像。 “知道你父皇为何多年来坚持自己领兵开疆拓土吗?” 皇上一愕,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这个天下,只有王亲自踏足过的土地方能成之为‘王土’,江山社稷,不是光凭几首民谣、光凭几纸法令便可统治的。”说至此,北燕王缓缓转过身来,正视着眼前这个与他父亲的威武毫不沾边的小皇帝,道:“为君者,必须对自己统治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必须对自己手下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试想你当了这么些年皇帝,这些,你做到了吗?” 皇帝被问了个神魂俱颤,没大听懂这言中之意,却是惊愕着,难以置信道:“皇叔你……” “北燕王,恕臣无礼,敢问阁下今日是准备篡位还是逼宫?” “将一个懦弱无能之人从他待不了的位置上赶下去,仅此而已。” 丞相大人一步近前,两个金甲的士兵横步一挡,然这位文臣却好不为俱,横臂一推,愣是站了出来。 两把长剑“锵锵”出鞘,立马就架上了丞相大人的脖子。 “爹!”司徒诚下意识往前冲,却当即便被两个士兵擒住。 丞相大人峨立不惊,纵有锋锐抵命,也毫不为其所动,“犯上作乱之徒,置礼法于不顾、不念血亲、贪恋权势,如此,又有什么资格称陛下不配尊位!” 北燕王哼然冷笑,转眼瞧住那呆了个六神无主的小皇帝道:“丞相如此有信心,莫非陛下果真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 “……”丞相一派铁骨铮铮,结果愣是被这一句给问了个汗颜,气势瞬间大打折扣。 但不论如何,这个孩子毕竟是先帝临终前亲自托付于他和君寒的,如今元帅虽然倒了,他却不能示弱。 毕竟,这个孩子的身上毕竟还淌着先帝血脉。 “我记得先帝将殿下请出中原时,殿下曾对天地许诺,若不平息北疆匈奴、不使北疆人口增倍,此生誓不回京。” 这一句,活如剐刀一般挑动了北燕王最不可触的逆鳞。 便见这位王爷目光冷然一掷,霜刀一般磕进了丞相眼里。 这会儿就包括他儿子在内的几位大臣都不明,为什么要在这会儿体提这事? “殿下统帅北疆已有二十余年,敢问这些,你都做到了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后土庙(二) 这样的事,曾经也真不是没有过。 丞相犹记得有一年,先帝初将兵权交予君寒时中原正处于战后余烬,国力衰弱,铁麟军也还没达到如今这般实力。 那时北燕王尚在京中安养,某日便趁着先帝身体抱恙之际起兵作乱,意图逼宫谋反,却还是被当时旧伤复发的陛下降伏于宫内。 当时先帝却并没有杀他,反倒将大黎的金火骑交予北燕王,只是作为代价,北燕王必须亲守北疆以平镇北方游牧民族之乱,在北疆人口农作增倍之前,不得返京——算是仁慈的把他放逐了。 虽然当时先帝压下了北燕王谋反一事,但朝中老臣对此皆了然于胸,故而早在夏时听说北燕王要回京时,朝中都微惊了一阵,只是这件事先帝曾交代过至死不可言,所以就连小皇帝也不知此中缘由。 而先帝做此“养虎为患”的决定,不光是因为顾念血脉之谊,更是因当时朝中无将,君寒远征在外,而他自己也已无力再领兵作战,但北方的游牧民族侵扰中原已久,不可不管,这才给了北燕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当然也是因为,朝中有一个即使在他驾崩后也足以制约此王的狼子野心的君寒,所以也才会在临终前将年幼的小皇帝也托付给君寒。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君寒到底“走”早了一步 丞相大人一问咄咄逼人,又正好把刀刺进了北燕王最羞耻的一道旧伤,便见这头老狼邪火噌的冒起,抽了自己腰间的镶金佩剑亦指丞相喉口。 然而司徒靖仍不为所动,北燕王目光沉冷,杀意似被坚冰所慑,出了剑便沉敛了些,“丞相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激怒本王,没有好处。” “怒由心生,非是他人所能控,殿下若果真问心无愧,凭我区区一个文人又如何能激怒?” “你——” 司徒诚心都快被勒到嗓子眼了,却直到这会儿才看出他爹的真实意图——丞相大人从来都不是瞎送命的愚蠢激进派,如此出言相激亦不过是抓准了北燕王孤高自傲的强硬心性罢了。 “殿下独守北疆多年,战功无数满朝皆知,故我等实在未能料到,殿下竟会动用整个金火骑来困住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司徒诚陡然肃出一身刑部尚书该有的厉正之气,同样无惧架身的刀剑,“殿下早在夏时便已进书朝中欲归京述职,却一直拖到秋末,”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更加重了语气:“正好在元帅遇刺重伤之后方才举兵入京,如此,请恕在下实在不得不怀疑,那些刺客的背后之主是否便在金火骑之中。” “休得胡言!”北燕王一声怒喝。 皇上在旁一惊难平有起一惊,恍恍惚惚的,竟良久也没能把这里的情况完全梳理明白。 “本王行事素来无愧于天地,岂会行这等阴鄙之事。” 北燕王义正言辞,司徒诚当然也知道这事不是他的锅,不过形势如此,不栽赃嫁祸一下恐怕难以打击此王谋反的信心。 毕竟眼下最关键的还是拖延时间——虽然拖延也未必能拖延来救援。 其实就公正而言,司徒诚的确也觉得这小皇帝目前并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但这孩子毕竟也还年轻,在他彻底成熟之前就将之否定也未免有失公正。 丞相大人闻言不禁嗤笑,“王爷行事无愧天地?昔年殿下进军宫城,先帝却将金火骑交付,方有王爷这二十年的正名,如今却在后土庙中欲斩先帝遗嗣夺位,敢问王爷,这便是你的‘无愧天地’吗?” 北燕王漠然勾唇,淡淡收起长剑顿地一杵,“丞相大人活了这么些年,难道还没看出在皇位面前,从来就没有‘情义’二字?”他淡淡回眼瞧住小皇帝,“这些旧账今日翻来也于事无补,这个孩子没有皇兄的半点魄力,诸位也应该看得出来,既然明知不是块当皇帝的料,又何必在此自欺欺人?说白了,都是枉辩罢了。” 虽然在场的诸位很想反驳,但奈何这似乎是个事实。 侍奉一个无能的之主,的确是有才之士的不幸,可…… “诸位大人皆是国之栋梁,没必要光在一棵树上吊死,良禽择木而栖,只要诸位现在收回对本王的不敬,日后,你们依然是大黎的重臣。” 此言一出,那几位尚书大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似有犹豫之意,丞相大人却也无奈,司徒诚欲开言再驳,奈何也着实没有什么实底。 高统首难得发动了通常不在政事里绕圈子的脑筋,思忖了良久,既不能现在就把铁麟军真正的情况透露,又不能任着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虽然眼下这情况如果是真实的,那么降伏是正确的选择,可事实却只是一个局,元帅必然会来,如果这几位大人扛不住眼下的压力低头了,那事后必然要以谋逆之罪诛连。 高大人当了一辈子的铸炼师,素来平易近人又恪尽职守,生来不是个爱越矩的人,但作为此处唯一明晓真相的人,只有豁出去了。 诸位大人正在犹豫之际,身形魁梧不输武人的高大人突然拔了面前一个士兵的佩剑,凭着多年体力活的强悍爆发力,出其不意的一脚蹬倒了面前拦路的士兵,提着剑便冲了出来。 “高大人?”司徒诚都被这突然一下给惊了一跳。 高统首趁着一头血气调了满腔怒火,拎着剑直冲到北燕王面前,以假乱真的爆了一身悲愤之意,剑指北燕王道:“区区逆贼也敢在此口出狂言,良禽择木非择朽木也!我等皆承先帝遗志,只知忠君辅朝,岂将听你妖言惑众!” 这个向来温顺的巨兽忽而暴怒,其天生雄浑的气势自然而然的也慑了北燕王一愣。 却到底还是缺少了真正武士的杀伐之气。 于是北燕王转眼就从那本也无多的惊愕之中回过神来,便笑,“我很佩服高大人的勇气,但如果阁下的确想拔剑单挑的话,我只能说这是愚蠢了。” 高统首很有自知之明,他当然知道他这个连马步都没扎过的糙汉铁定不是打小就跟先帝一块练家子的北燕王的对手。 北燕王虎眸沉视,高统首气势不倒,长剑一横,直接就架上了自己脖子,“我等宁可今日以身殉国也绝不与逆贼同流合污!” 在场“唰”的一串白脸争相辉映,连丞相大人都不由得惊到了骨子里,那原本就怕着点锋芒的小皇帝更是一哆嗦,原本就不利索的腿再一软,光靠一根手杖是决计撑不住身子的。 皇上恰就在高统首作势自刎的那一瞬“咣当”一声跌倒在地。 可真能“长脸”啊…… 虽然高统首等闲时就长着一副“勇武非凡”的姿色,但向来见惯了他平和独默的诸位也的确没料到他竟然真有如此不畏生死的勇气。 后土神像的凝视之下,此堂气氛陡然凝固,任是哪方似乎都有些手足无措。 却就在这冰点一刻,一声救场似的敲门声扣入了寂静,众人回神,北燕王警觉瞧去,又听门外响起一个铿锵有力的嗓音:“黑甲营徐达求见!” “徐将军……”司徒诚愕住了。 原本刚天怼地的徐达恐怕是几位大人心里最后的“救场人”,却没料到,他果然也因为一枚兵符就臣服于北燕王了? 众人心灰意冷,连半天没反应过来形势的小皇帝都品出了“绝境”的意味。 北燕王眼底稍略一疑,却还是松了口气,道:“进来吧。” 徐达推门而入,一脸正色目不斜视,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给北燕王跪礼,肃然道:“黎州已完全封闭,宫城御林军也已调为黑甲营,特来复命。” 北燕王眉梢不禁一跳——黑甲营的效率也忒高了吧! 包括皇帝在内的诸位彻底被这一盆冰水给浇凉了心,原本最后一丝希望也被徐达正经而严肃的态度而彻底掐灭了。 司徒诚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最为忠诚的徐达竟也轻易的倒戈了,此时此刻,他不禁替元帅而感到心寒。 “徐将军,你——” 高统首却是大松了一口气,却还不动声色的架着“视死如归”的势。 徐达听见了司徒诚咬牙切齿的声,便挪眼瞧去,却只归络了一下人数,然后谁也没理,便问北燕王道:“是否需要将这几位暂时带回城禁足?” 禁足?! “你对回城的大臣做了什么?”司徒诚忍无可忍。 徐达听罢,没回头,只答道:“未得命令,我等不敢擅动诸位大人,自然是先请大家安居府内,城中自有铁麟军护诸位大人府邸安全。” 北燕王听罢,甚满足似的勾了勾唇角,狡黠的扫了诸位大臣一眼,道:“就按徐将军的意思,先把各位大人护送回府,待本王将此处的家事了结,再行公事。” 徐达闻言,便起身,一本正经的招了手,八个衣着全甲的黑甲士兵冷面入堂,从金火骑手上交接了各位大人,徐达和领首的一个士兵则上前“合力”阻止了高统首的“自刎”,高大人作势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被老实押走了。 徐达跨出门槛顺便把门也一带,小皇帝彻底孤立无援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后土庙(三) “真没想到,徐将军竟也甘愿随波逐流。”司徒诚阴阳怪气道。 徐达走在前头翻了个白眼,叹气似的驳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文人墨客脑子里一天在想些啥。” 后土庙正殿深居内院,前有外院后有牧场,范围甚广,就沿原路回去都得走上小半柱香。 围着正殿的内院里站守的仍是金火骑,然一踏出内院,所见的便尽是玄甲的铁麟军,连穿了几条小径,都不见半片金甲。 “押人”的铁麟军紧随在后,前面领头的只有徐达一人。 诸位大臣心灰意冷的逐个踏出后土庙的大门,像是一串身着朝服的囚犯,却待徐达那魁梧雄壮的身影挪开后,这群“囚犯”尽皆傻了眼,一并排的在大门前站成了一尊尊磕飞了下巴的石像—— 只见元帅大人高坐马上,头盔也没戴,就张扬的展露着一头显眼白发,眉梢眼角仍就挂着那如常的冷戏,见了这一排呆若木鸡的脸后,便不冷不热道:“我还当诸位都已饱受摧残,以为再不派人去营救就得来收尸了,看来还挺精神的。” “元、元帅?”司徒诚愣了两眼空白,天打五雷轰似的慢了十八拍才认出这人。 “元帅不是已经……”就连见多了大风大浪的丞相大人都呆成了一只木鸡,真是半天也不敢相信这竟是“真人”? 君寒泊然一笑,便翻身下马,漫不经心的把手里的头盔往边上一抛,徐达立马就眼疾手快的接住了。 “本帅才作古没几日便出了这乱子,实在看不下去所以特地向阎王借了一天阳寿诈尸起来平乱,回头记得给我烧柱‘精忠报国’的香,说不定我还能在地里保佑保佑诸位。” “……” 元帅这玩笑开的可真会拣时候…… “行了,这里没诸位什么事了,赶紧回府歇着吧。”君寒一步才跨进门槛里,司徒诚便“诈尸”似的跳回神来,转身便叫住他:“元帅,尘追他……” 却没等他说完,君寒便漫不经心的给他堵回去了:“别的事回头再说,再耽搁当心真改朝换代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普天之下估计也就元帅大人敢明目张胆的说——还是当着朝中一品大臣的面…… —— 小皇帝愣坐在地,手无缚鸡之力也毫无反抗之心,空是挂着一腔恐惧,实际却是比手足无措更慌乱。 北燕王缓缓将长剑收归鞘里,金石磨砺之声“锵锵”绵长,似剐耳的酷刑一般,几乎要把小皇帝的心神摧残到极致。 一直到收鞘之音彻底终落,北燕王才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瞧着像只发抖的小鹌鹑一样的皇帝,心底的嘲讽之色在面上展露无遗,瞬间就从“和蔼可亲”的叔叔变成了真正索命的恶鬼,映窗纸而模糊的冬雪之光幽落落的透进堂内,只亮得了近门的三五步距离,到了神坛却只剩下一抹诡异的氤氲。 北燕王慢步冲小皇帝走来,脚步声一顿一泛,魁梧的身影被窗光无限拉长,脸亦沉在阴影之中,杀气却是欲盖弥彰。 小皇帝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威胁生命的架势,见状亦不由得乱蹬着后挪,却还没挪到一尺,后背就撞在了冷硬的神坛壁上,撞得他神识一恍惚,还是下意识叫出了:“皇叔……” 北燕王终于在一步外停住,落下身来,似乎还有意保持一分往常的“和蔼可亲”,只是再温和的笑色终究也被“谋反”二字勾勒得面目可憎。 “陛下,”他了无诚意的一唤,“只要你现在写下传位诏书,自愿退位,我不会亏待你。” “你……”皇帝的嗓音一颤,却旋即目光一利,像是突然捡起了作为君王的尊严,“你当我是傻子吗!” 此言一出,北燕王的铁掌便已携风拍上了皇帝的“龙脸”,一掌如灌千钧,直拍得陛下金冠坠地、眼冒金星、神魂跌宕,半天缓不过劲儿,却是被一道锐光给扯回了神识。 北燕王又抽出腰间佩剑,“锵”一声钉在皇上眼前,再度居高临下时便半点敛藏杀意的意思都没有了。 “难道你不是吗?”北燕王像是被磨尽了最后的耐心,“你不配在这个位置!你并没有能力反抗我,所以趁我还不想亲自取你性命的时候自行了断,回头我自会给你厚葬。” 直至今日,这小皇帝方才真正明白了那些史书所载的血亲相杀的夺嫡惨事,也终于明白了所谓“权势”到底可以令人疯狂到什么地步。 他灰冷的心中陡然爆起仇邪之火,咬牙切齿的瞪着眼前这个将他踩进尘埃羞辱的人,几番有心拔剑杀去,奈何他天生不是个习武的料,眼下怕是连这把钉地的剑都拔不出来。 北燕王森森注视着他,“果然想等我动手吗?”却才问完,门外便响起一阵喧闹,听来竟是喊呼与兵刃交接的厮杀之声。 这怎么可能? 眼下整个京城的兵力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怎么可能还有反兵来袭。 北燕王此刻正如惊弓之鸟一般,哪怕心底认定“万无一失”,却还是会被一丝一毫的微澜之动给惊得魂不守舍——做贼心虚。 北燕王大惊的推门去看,却才将门板拉开一条缝,一个金甲的士兵便被抛砸过来,北燕王侧身一避,那士兵便砸碎了门板滚进堂里,带了一路血迹,最终停在惊慌错乱的陛下眼前,吓得这年轻而弱的小皇帝脱嗓惊叫了一声。 区区一个院的守兵,君寒徒手便打了进来,悠闲的踏上殿前的阶梯,真如鬼魅一般惊得那刚刚还气焰嚣张的王爷半天回不过神来。 “君寒?!”北燕王一声怪叫出来。 “怎么?王爷没见过诈尸么?”君寒一面整着腕甲,一面踱上阶梯,待那白发的身影一映入殿堂,小皇帝便也跟个失了魂的木鸡似的,像是见到了希望,可那点火苗却怎么也焐不暖他心底那把刚刚被塞满的寒冰。 他呆愕的瞧着眼前这近乎失真的景象,仿佛还停留在元帅已经死了的心境之中,眼见的非实,而只是一抹幻觉而已。 “幻觉,就别看他……”一个诡谲的嗓音忽而傍着他的耳畔响起,皇帝浑身一激灵,方一转眼便瞥见半张惨白的脸。 这位“逐月的太子”幽鬼一般,半身还藏在石壁里,如尸爪的苍白五指勾上皇帝细皮嫩肉的颈肤,指甲像是开了锋一般,轻轻一勒便是一条血痕。 “你……” “嘘……”他绕了一条胳膊揽住小皇帝纤瘦的胸肋,身子轻飘飘的往坛壁一抽,便带着小皇帝飘到了神像肩上,恰好躲开君寒掷来的千钧一击。 待砸在坛壁上的灵光烟消云散,这位“太子殿下”方才阴惨惨的笑出声来,手里拎着那惊慌失措的小皇帝,脸色却苍白的像个死人。 “这可真是我见过最无聊的夺位之战。”他掩嘴大笑,姿态离奇曲折,时似妖媚,却又总阴诡的吓人,就像一只雌雄莫辩的鬼,笑了一会儿,他又沉下神来,望着虚空,不知在对谁讲:“真是蠢的可怜,都杀光不就好了……” 君寒素来没心情跟人扯犊子,即使皇帝还被人俘虏在手也毫不影响他出手麻溜,只见堂下幻影一闪,君寒跃身而起,这位“太子”却只拂袖一挥,也不知他的功法习自哪家,竟隔空唤来了北燕王那柄毫不蕴灵的宝剑,其势之凌锐,君寒才一察觉杀气便不得不跃身避开。 那突然被镀了“灵”的剑“锵”一声穿入后土神像的额头,“砰”的炸了整座神像,土尘腾散开来,那挟着黄龙袍的人影倏地没入烟尘,眨眼便没了声息影踪。 君寒迅速退出神殿,未染片尘,那剑却仿佛还没褪去杀意,“噌”的便也紧追而出。 这回君寒迎面张灵一格,剑锋方触了冰蓝灵障便断成了数截,转眼也消了那层诡谲的“灵息”,又落成了一堆寻常碎片。 —— 九鼎山上设墓的此岭陡过一阵怪风,刮落了枝头缀雪,冷不防的拨了鬼曳手中灵网一阵猛颤。 鬼曳骤然睁眼,鬼无见状,忙凑过来瞧,却也瞧不出什么所以然,到头来还得张嘴问:“怎么了?” “跟上次在葬场外一样的灵息。” “想让百里云去西境的那个?”鬼无又确认了一遍。 鬼曳点头,“刚刚突然爆起,灵势很猛,看来已经潜藏很久了。” 怜音仍捧着那颗琉璃镜珠,“还有另一股灵势。” “什么?”那兄弟俩皆惊。 怜音稍稍灌了一丝青翠的灵引入珠,即刻便引出了斑斑点点的血色灵丝,虽不多,却无处不在。 鬼无凑过来张望了一眼,“这是,鬼星?” “这段时间,一直都有另一股鬼星力量藏在附近,但怎么也找不到源头。” “能趁这次机会找出来吗?” 鬼曳摇了摇头,“不好说——眼下还是先盯好刚刚这来势汹汹的东西吧,鬼星可以暂缓。”话虽这么说,但鬼曳还是转脸对怜音叮嘱了一句:“不过还是请夫人也盯好鬼星的动静。” “嗯……”怜音有些出神的瞧着手里这颗珠子,不知在想什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梧桐殿(上) “看到了吗?”有个声音冷不丁的在易尘追耳畔轻轻询道,像是离他很近,又像是幽幻之音。 易尘追呆呆的看着眼前一片陈旧的废墟,这就像是一面镜影,边缘镀着一圈风影似的散虚。 “那是什么地方?” “去吧。”然而影落却压根就没搭理他的问题,只轻轻往他身后推了一把,他整个人便不受控制的飘了出去。 “诶诶诶……去干嘛?好歹说清楚啊!” 易尘追乍然睁眼,似是一连穿破了几层梦境终于回归现实,可现实的景象竟比梦境还来得迷乱——眼前千花万影飞流不息,万籁俱寂了好一会儿,陡闻风声凌厉,再一定神,自己居然已经飘到了刚才所见“镜影”中的那片废墟! —— 守“墓”的小屋里原本静得好好的。 鬼无坐在火炉旁,抬眼望着窗外又开始纷扬的雪景。 “哇!”鬼曳却突然诈尸一般的纵起,连着一声惊叫,吓得鬼无差点原地飞出窗去,得亏是身手敏捷又思虑沉稳才好不容易稳住没蹿出去。 鬼曳整个人都跳站起来,慌神一错,手上灵网差点崩了,紧急关头却是一旁的怜音连忙掐住指梢一丝灵引,这才帮他牵了回来没至于崩掉整个大盘。 鬼无平素里最怕这种一惊一乍——尤其怕鬼曳这个沉鬼似的小孩“诈尸”——这会儿正半身耷拉在窗框上,糊了一脸的寒风冰雪,才怔怔愕愕的回眼瞧来,颤抖着嗓音问道:“你跳什么?” 然而鬼曳的神情也不比他平静到哪。 鬼曳万般不可思议的瞧着手里枝楞八叉的灵网,瞪了半天的眼珠子才支支吾吾道:“刚、刚刚好像是……千里途……送过来了个什么——?” “千里途”即是沧海阁传送阵的正名。 —— “你要带我去哪?” 可怜小皇帝打出生便是锦衣玉食连先帝都不舍得磕碰,这金枝玉叶的今日却偏偏碰上个不懂怜花惜玉主,貌似也掂不清手里这裹着黄龙袍的纤瘦小崽子有多金贵,居然就跟拎小鸡似的捻着皇帝半寸值千金的衣领子,溜溜达达的从半空晃到了地面,自己踏了一地废墟倒是行得稳当,却苦了原本就腿脚不便又丢了手杖的小皇帝。 这位“逐月太子”逐渐显露出“真容”,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的关系,这家伙脸色寡白如尸面,一双色泽愈发诡异的眸子活像是一对义眼,空在眼眶里滴溜转,却聚不出几分神韵。 小皇帝又磕磕绊绊的跌在了乱石残垣里,从没碰过兵刃武艺的薄嫩“龙爪”立马就被一地碎石突兀给破了几道血口。 当“懦弱”两字被血淋淋的挂在眼前时,但凡是还有一点自尊的便没谁能做到无动于衷。 更何况,他虽然懦弱却也到底还是一国之君。 在后土庙里不知折腾了多久,眼下已是夜色沉沉,但陛下自小长在宫中,只需随意一抬眼便能认出此处正处宫城之中,眼前这片废墟他虽然从没见过,但应该就是“禁地”梧桐殿。 为什么会突然回到这里? 他懵住了,简直有些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前一刻他才刚刚捡回了一丝希望,这才不过眨眼喘息的当,就又跌回了彻底的绝望之中。 然而这还不算是最轰震的。 在皇上愣神惊愕之际,那位太子殿下不知又施了什么妖法,地面开始不安的震动,坍铺了一地的残垣断壁亦颤颤巍巍的被一股无形之力给托了起来,沉夜下,平地升华了一片腥雾似的血光。 这一切在从未近距离接触过鬼魅之事的皇上眼里实在太过惊骇,惊骇得乃至失真,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把这世上所有的可怕全都挤进了十二个时辰里,将这个位处权利巅峰的人一朝砸入无尽深渊。 “虽然还嫩了点,但总比那些杂碎来得精致。” 皇上被这一语惊回现实,下意识便往后挪了几步,惶惶道:“你想做什么?” 这位太子殿下闻言也不答,大半张脸掩藏在天压的黑暗中,只有下巴一线被地面升腾的血光映出了轮廓,若借着这许光辉细窥,方能见他唇角挂的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极喜又像是极哀,敛藏在那弧度之下的不知具体是怎样的心境,只能叫人看了毛骨悚然。 “你说呢?陛下……”他的嗓音突然沉冷下来,枯瘦的指节就似无花点缀的梅枝,美感阴郁、幽幕下宛若鬼爪,随意一动都想恶鬼勾魂的爪,吓得原本就魂不附体的皇上更是魂飞天外。 一幕暗影沉沉压在皇上头顶上方,抬眼瞧去,竟是根残柱飘了过来,那鬼爪似的食指遥遥往陛下眉间一指,残柱便似受了指令一般哗然下坠。 生死只在咫尺,就此一瞬,陛下是认栽了。 但老天总有危急救人平稳凌迟的坏心眼,明明已经将人打入了彻底的绝望境地,却偏要“大发慈悲”的在临将终了的一瞬派“天兵”来救。 陛下不知在这眨眼须臾的当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就在那残柱巨石将要拍上他真人的一瞬,有一道精准异常的剑芒从他剑后刺出,闪了他一眼晃乱,紧而便听金石相撞的锐响。 不知又是从哪窜出来的人,居然能赶在这一瞬之间从身后一把锁住陛下胸肋,足尖点地一跃,逆空避开了被剑意斩碎的飞石。 “陛下,您没事吧?”这温润的嗓音陛下虽然不熟悉,却也能敏锐的从记忆长河里刨出其主——易尘追! 易尘追一手揽托着陛下,另一手则握着剑,身形凌跃在半空,居高临下的打量这猩红灼目的一片血光之海。 不过刹那,陛下便被易尘追带到了百步开外,暂时逃离了险境。 易尘追将陛下小心翼翼地搁在一边,便拎剑挡在他身前。 皇上大概这会儿才从惊愕中略略晃回点神来,便又呆愣愣的瞧着易尘追,“你、你怎么在这……” 易尘追微微偏头,一如既往的笑了笑,“这……以后再解释吧。” 其实易尘追也真不知该怎么解释——他连自己怎么醒过来的都不知道,更也没料到居然会突然被丢掉了京城某个不知名的旮旯角,还正好目睹了企图弑君的一幕…… 这一串来得太过轰震,就算是亲身经历了一遭的易尘追也得好好捋一捋,不然这奇葩事谁说的清。 忽而一阵凉风袭过,易尘追整个人都哆嗦了一阵,也才乍然反应过来,他上身只裹了一层缚伤的纱布,虽然还没达到完全赤/裸的状态,但也真是衣不蔽体…… 却也多亏了这衣不蔽体,周遭的风气哪怕只是微毫也能被他倍感风凉的体肤灵敏察觉。 幽暗里,易尘追视物不清,却陡觉一丝锐风袭过,于是不假思索一剑递出,果真格下了一只“镀铁炼金”似的爪子。 那人的身形亦陡然停顿在易尘追眼前,半脸被剑刃分挡,空有一双幽怨的异色诡瞳深深凝视着他。 那双眼像是浸过血一般,灼艳得异常,瞳仁外围却还镀了一圈诡谲的金环,使整双眼瞧来出奇的失真,简直就像两枚嵌金的血魄吊坠一般。 他身上的气息又轰然点炸了易尘追一身似如血染的猩红邪火,此火与漫铺遍地的血光呼应相融,易尘追身裹其中,也不可例外的缠上了诡谲的妖异。 体内凤火一起,易尘追格挡的剑便灌了千钧之力,横臂一挥,生生将那人鬼不明的东西给挑飞了出去。 趁那家伙既没落地也没回势,易尘追足尖点地飞身跃出,身上伤痛全无,倒是轻巧非凡,只这一跃,身形便似流风一般飞幻而去,也果真出其不意的当空劈了他一脸惊愕。 皇上怔愕在原地,视线所见那两影骤然相撞,宛如流星一般坠地,轰然一声震得四周风气环泛震颤,就连满地尘埃也如被袭风掀起的涟漪一般,荡了一阵风影迷乱。 这一阵烟尘蹦得该有三丈来高,层层借着地面的血光,像是一阵宏大无比的加了光束的狼烟,明晃晃的映明了宫城东南角的一片天空。 从那残破的宫墙里荡出的灵势简直摧枯拉朽,挨近的几间华屋都被无端震碎了几扇门板,檐角的套兽天灵盖撕了条裂口,突如其来的杀势吓得满宫满院的宫人心跳随着嗓音一路飚高,好好的华丽宫城瞬间成了鬼哭狼嚎的鬼宅一般,幽怖非常。 好在这回守着宫城的都是见惯了各路牛鬼蛇神的铁麟军,察觉事态异常也能稳得一派风雨不侵,玄甲威武,生生压平了整个宫城的恐惧。 就算没有元帅本尊在此主持大局,这些个平日里打着“五阶以上危险存在”的将领也能淡定的平下此间大局。 残垣断壁“轰轰”乱坠,却齐刷刷的全往中央砸来,活是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 那不人不鬼的家伙呲了一脸凶狠,百般怨气都挥泄在易尘追“坏事”这节梁子上,动作愈发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事实上易尘追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也被这疯子赶得手忙脚乱,三分留意漫天飞窜的残垣断壁,剩下七分神识全得烙在这疯子身上。 朱墙外传来铁麟军铠甲顿步的巨响,排山倒海的森森杀势透墙而入。 墙里血光忽而迸起,墙外不知上了什么破城重器,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堵墙便似挨了重锤的豆腐块一般,散碎飞尘。 一个塔盾重甲飞跃至陛下身前,足有人高的重盾垂地挡住他所有视线,紧接着便听无数羽箭破空锐响。 “不行啊!易尘追也在那里!” 第一百一十七章 梧桐殿(下) “不行啊!易尘追也在那里!”陛下一嗓子嚷起,在前头帮他格挡风雨的战士愕然回头。 —— 后土庙里的北燕王见了真正铁麟军的统帅横竖也只能像只瓮中之鳖被徒手抓获,虽然愤恨,却也不得不服。 君寒火速往京城回赶,方入城门便得到了陛下的具体所在——被那不人不鬼的玩意儿逮回了宫城。 只要听是宫城,君寒便知道那玩意儿的目的在梧桐殿。 鬼无被君寒亲自派去“守墓”,故身边便只剩下一个百里云可以当麻溜的跑腿使。 在元帅的淫威之下,就算是狂得天下无敌的百里总头也不得不甘为鹰犬,老老实实的在君寒抵达宫城之前不间断往返了两趟。 “你儿子也在梧桐殿里。”第二次,百里云这么淡淡的说。 君寒却听没了一声淡定,“什么?!” 百里云站在的剑上悠悠飘在君寒头上三尺,“安心吧,要不是你儿子及时从天而降,你那小主0人早就被拍成肉酱了。” “主人”俩字颇有些刺君寒的耳。 却就是百里云闲侃胡扯的这片许光阴,君寒便淡定回来了,也坦然的接受了他儿子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奇葩情况,然后突然调了马头窜进行离宫城的巷里。 “喂!”百里云十万火急的在半空拽了个急刹,技术精湛的差点翻车,好在是险而又险的稳了回来。 百里云又飘了过来,依旧高贵冷艳的抱着手,故作漫不经心,好像刚才的窘态于己无关一般。 “不进宫救驾?” “铁麟军赶到了吧?” “到了。” 然后君寒就没声了,策马一路冲着金师院的方向狂飙而去。 百里云戏上心头,忍不住嘴欠了又来调侃:“你该不会是想现在冲去金师院临时挑件趁手的武器吧?” 君寒可能是没听见,也可能是存心懒得搭理他,反正是一声没吭,到了地方也不停马,仗着自己身手敏捷直接跃下就冲进院门。 “你大爷!”百里云怒的破口大骂,身体却灵敏又听话的从浮飘半空的剑上跃到了马背上,扯起缰绳一顿猛拽,才终于把这愣头青的蠢马给拽停了下来。 君寒大步闯入院内,两个守院的壮汉大概还停留在“元帅逝世的悲哀”之中,乍然瞅见这夜色不染的白发,愣是吓得平地跃起三丈高,还有个没控制住嗓门,叫破魂似的嚷道:“鬼啊!” 君寒瞥了那丢魂的家伙一眼,竟直接慑了那壮汉的魂,便见那小墙似的魁梧身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砸的地面一声闷响。 高统首前脚也才刚回到金师院不久,都还没来得及把情况详细告诉铁副统首,元帅本尊便已亲身踏入金师院大门,轻车熟路的绕进了铸堂。 “元帅?!”沉稳如高统首也被元帅突如其来的现身给惊了个五雷轰顶。 “魃魅之像在哪?” “魃魅……哦哦哦,在这!”高统首反应的及时,立马就赶着君寒的脚步给他领路进了那日箭封魃魅的密室。 君寒只是突然想起来寒山寂同他讲的魃魅的真正“涵义”。 这魃魅之像作为牵系蓐收残魂的“神器”,在如今这个早已不再存有神明元体的时代或许也能作为临时的“寄魂之物”。 此刻蓐收的异变残魂虽然不在魃魅之像里,但就两者的灵系而言,也许摧毁了此像便可将那变态玩意儿暂时压回他的大本营里。 反正这魃魅之像原本也是建议摧毁的玩意儿,现在不过提早一步浪费掉而已。 到了存放封像棺椁之处,君寒便抬手示意高统首原地等候,自己则半步不停的赶到了椁前,将手上指环一取,连锁都不用开,一掌灵势压下去,半个青铜椁便被震了个爆花,远远看得两位统首瞠目结舌,皆是下巴砸脚背。 青铜椁虽然被废了,但那里面的玩意儿却出奇的保持着文静,乖乖当着它犹如水晶雕饰一般的尤物模样。 奈何君寒是头半点不视物美的野狼,只淡淡扫了这像一眼,便将手掌压在魃魅天灵盖上,旋即便催动周身灵势,猛灌其中。 “躲远点!”铁头这会儿倒是机灵,才见元帅周身爆起一团看起来就不友好的幽蓝灵焰便忙拽着高统首窜出了屋堂,头顶才刚落上雪花,便见门里幽蓝灵光暴闪,映得整个屋子就像个强光的萤火虫灯笼,却紧之就见沉蓝的冰霜攀壁而出,冻得雪不似雪,冰不如冰。 两位大人这辈子没少接触过灵物,却是真没见过强悍到这地步的灵力。 这俩难兄难弟不可思议的对视了一眼。 “上次司徒大人在休灵楼里测灵的莫混仪炸了对吧?”高大人问。 “我也觉得有必要提升一下测灵上限了……” 屋外已经看得如此形势激荡,屋里实际却还是一片胶着局面。 君寒灌了十成十的力去崩这玩意儿,可神器到底还是神器,就算已经丢了“魂”也是还比寻常灵物来得坚强,生生扛住了元帅这摧枯拉朽的灵势却也只才裂了几条细缝。 然而另一头的宫城里情况就不那么友好了。 铁麟军的弓是蕴灵的弓,由蕴灵的弓射出的哪怕只是寻常的箭也必然被灵势锻造得无坚不摧。 这一阵箭雨突然撒过来,皇帝被吓了个魂飞,连易尘追也看傻眼了。 然而这箭雨却也的确摧枯拉朽,一路冲撒过来,漫天乱飞的残垣断壁碎成了灰烬乱石,砸人还疼但也着实没多少威力了,但即使过了这么多障碍,这些格外坚强的箭也半点没见落缓,而依旧还是那般摧枯拉朽! 易尘追实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命比金坚还是运比粪臭了,走个西境能走去绝死之境,好不容易死里脱身还能活着来救个驾,结果连皇上的照面都还没打就又要被友军“射杀”了…… 如果这回还能不死,那他应该能捞点不死的劫后福了吧? 易尘追临时应急的张起灵障,但看这些箭的势头怕不是他这三脚猫的功夫挡得下的…… 这边的困境还在恼人,那边那不人不鬼的东西又捡着势头开始作妖了——他突然一声嘶喊,那仿佛声带撕裂一般的惨叫振得易尘追耳膜死痛,纵是素来性情温良如他也忍不住想一巴掌呼死这制造噪音的玩意儿。 易尘追被他嚎的心神跌宕,好不容易撑起的灵障一哆嗦,一支硬箭便突锐而来,易尘追索性一把捏住箭锋,也撤了灵障,长剑随身形回势一斩,也如预料那般被“铿锵”格住, 这家伙发起疯来的灵势好像更加暴躁,与易尘追的烈火一撞,暴起的灵流顿如漩涡般激荡,竟效果惊人的生生撕裂了最当前的一片锐箭。 此时与易尘追对视的这双眼,瞳仁的血色已扩散染了整个眼球,殷红近黑的,宛如两只有眼无珠的空洞,却又在这“空洞”里,还透着一丝邪戾的眼神。 这要是正常情况,易尘追准得被这比鬼还幽怨的眼神吓得飞起,但现在又是一个生死关头,他所谓的恐惧已被烈焰暂时驱散。 这座“梧桐殿”的中央两团灵势激流猛撞一般的对峙着,直盖中心邪祟而去的箭雨落停在半空,那情形瞧来简直像是时间停止。 那不人不鬼的玩意儿还在嘶叫,易尘追的耳膜算是被他吼麻木了,眼下便只是咬牙切齿的奋力死扛。 两方灵势相逐争起,逐渐汇成一团金红交辉的巨大光球,仿若一枚嵌地的明珠,照得这片废墟上下通明。 君寒这头亦是陷入了最后的死局。 这尊晶像的裂缝如蛛网一般层层延展,灵势既达顶峰,却就一瞬便陡然跌落,君寒趁此再逼了自己的灵脉一把,将原本的灵势陡然催增三倍,终于用这最后一压,彻底震碎了这作妖的玩意儿。 易尘追几乎也压进了全力,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伤口在撕裂爆血,但烈火之息却逐而炙烈,本也色泽如血的烈火又一次焚进他的血脉,代替了原先的血液。 他手里这把承载着两方猛势的灵剑颤颤鸣出了将断之音,却仿佛是在哭叹主人的将落。 易尘追咬牙一搏,死死撑住最后一把关,本都抱起了玉石俱焚的心,却没料到他的死势还没挥出,跟他对峙这家伙却先一步哑了生息,就像突然被掐断了命脉一般。 易尘追的灵势猛然倒灌回体,原先已张成的对峙之势却陡然爆裂,生生撕碎了余下所有羽箭。 胜利来得太突然,易尘追还没怎么缓过神,就突然又是一个妖孽玩意儿轰了他神魂一颤——刚刚好歹还有几分活人样的对手突然成了一副淋漓着血肉的枯骨。 “哇啊啊……”易尘追突然被吓得鬼叫起,下意识一步后跄,这东西却挣扎着抬起一只骨爪握住了易尘追的腕子。 骷髅的下颌“咔咔”响了几声,可能是说话,但没了嗓门也没舌头,“说”出来的鬼语真没谁听得懂。 易尘追不知道它想表达什么,却突有一瞬,内心被骷髅空洞的眼眶里深藏的哀恸所重击。 他恍了神,呆愕着,骨架却彻底散落成了脚边的一堆森森白骨。 —— 百里云一步跨进堂里,却见君寒定定站在残废了的青铜椁前,岿然不动却又隐隐有些风雨飘摇。 君寒平稳如常的戴回指环,也借着这个动作,以极小的幅度抬手揩去了唇角一丝垂挂的血迹。 然后才转身,一如既往踏着平稳的步伐从百里云身边擦过,直接迈出了堂门。 不用说百里云也知道他这是要进宫察看情况。 —— 陛下被人从劫后余烬中搀走,没跟君寒打上照面也正好省了君寒问安的功夫。 君寒踏着朱墙的废墟从层层玄甲间步入梧桐殿陈年已久的废墟里。 激战后余留的灵势还在咄咄逼人,眼前的境况也狼狈得不能再狼狈。 元帅特意找了找他儿子的身影,却不知是光线太过幽暗还是他视线也有点发黑的缘故,竟然半天也没能找到那少年的影子。 “义父!”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唤,似乎轰得君寒狼魂一震,下意识便瞪圆了眼。 却还是没看清这少年什么时候从哪出现的,只是蓦有一阵温存盖住了此间的凄寒风雪—— 当他还在怔神时易尘追已经飞扑过来环住了他的肩颈,直到这少年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时,他才略略回了点神,下意识接了一下这娃娃的腰背。 然而掌心所触的还是一片冰冷黏湿,以君寒天生便能嗅品危险的狼性直觉稍作分辨,这定是鲜血无疑。 “我……”易尘追虚弱的只吐了一个字便沉寂了下去,两条胳膊的力道一松,整个身子便随着滑落了下去。 “尘追!”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劫后归静 这少年晕的突然,还真给了君寒几分心惊胆战的滋味。 于是元帅不辞辛劳的把儿子一路送回了屋子,随口吩咐了魂飞天外又惊得五雷轰顶的老管家好好照看这娃娃后,便哑无声息的摸回了自己还挂着丧的院子。 百里云不知是什么时候跟条哈巴狗似的跟了过来——反正君寒是没察觉。 元帅一路踏着赶着去投胎的步伐,却在临将踏入院门的一步猛然顿住,像是突然恍惚了一般,一手撑住墙壁才堪堪稳住身形。 见此,百里云神色亦是陡然正经,半点也没有轻浮玩笑的意味,“你怎么了?” 君寒不知是无力作答还是压根就没听见,半天也没憋出一个答语。 元帅撑着墙壁愣愣瞧着足下雪地,视线环环发散,连百里云一直在他耳边聒噪的声音都在忽远忽近。 “你没事吧?”百里云意图搀扶他,但好像又顾及着什么,犹犹豫豫的迟迟没有伸出手去。 这回君寒是真没本事回他的话了。 君寒整个神识一空,脑际旋即便落成空白,两眼一黑,整个人一松,便倒下去了。 “喂!君寒……”这回百里云却是不得不接了。 —— 元帅伤愈的速度很快,转过半宿便差不多恢复了元气,次日便也是正常天没亮的时辰便起床了。 如此也甚应他素来深沉提防的性子,居然果然没叫除百里云以外的人察觉他昨晚虚弱昏迷的情况。 不过也该庆幸这百里云没有趁机谋害…… 君寒挂着一身伤筋错骨般的疲惫从榻上爬起来,披了件外套便起身去开门。 却才走到门前就听见外头叽叽喳喳的有点嘈乱,细辨声音,好像是鬼无兄弟俩的。 于君寒而言,这兄弟俩向来不是闹腾的家伙,能把他们惹得这么毛躁,普天之下除一个百里云以外,绝无仅有。 元帅忽地推开房门,那俩瞪着百里云气势汹汹的兄弟立马一藏脸色,瞬间乖顺又懂事,却是百里云仍旧挂着一脸贱兮兮的贼笑,此刻正坐在一口通体乌黑的阴沉木棺上,见了君寒,便拍了拍棺板,招呼道:“属下特地给元帅大人准备的,用料上乘,您躺进来试试?” 那兄弟俩当着君寒的面不敢发作,只双双捏得拳头青筋暴跳。 君寒面色波澜不惊,只轻轻挑了一边眉梢入鬓,便负手缓步踱下阶梯,果真朝这棺材走来了。 鬼无鬼曳见状,皆是下巴砸得脚背生疼。 百里云见元帅“貌似有意尝试”,便麻溜的站起了身,顺便把棺板一掀,作了个“请”的手势。 君寒负手在棺前站定,落眼瞧了黑压压的棺内,淡淡点头,道:“不错。” 此狼果不负阴险狡诈之称,面上绷得一派肃然,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揪了边上百里云的襟子,百里云乍然惊了一下,没晃过神,眼前便是乱景一晃,生生被君寒掼进了棺材里。 元帅身手敏捷,这手才把百里云砸进去,那手便已隔空召来了反躺地上的棺板,顺势一拍,盖棺清静。 百里云在里头折腾的叮叮咚咚,君寒不为所动,那压抑良久的兄弟俩见状更是说不出的畅快! 行云流水的搞完这一串动作,元帅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仍是那般高贵冷艳且严肃的神态。 “埋回去。” 说罢,元帅大人便在那兄弟俩瞠目结舌又倍感畅快的注视下缓步踱出了院子。 以君寒对易尘追目前身体情况的了解,他很平静的猜测,这娃娃现在估计又瘟死在榻上了。 而且这里没有注灵匣,有点麻烦…… 君寒似乎有点真心实意的担心易尘追的情况,明面上却还冷挂着一脸沉静。 元帅才踏进易尘追的小院,眼皮一掀,便见门前站了个面色惨白、仿若受到了极大惊吓的丫鬟。 君寒下意识顿了一步,心想——该不会还以为我是诈尸吧? 然而那小丫鬟却先“乍起尸”来,“唰”的一转身,推门而入,急吼吼的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君寒:“……” 然而那小丫鬟闯进屋去却是凑到了坐在易尘追榻沿的怜音身旁,嗫嚅道:“元、元帅来了……” 怜音听言,眉梢轻轻一动,而君寒素来警敏非常,任何一点小异常都能引起他的注意,这会儿已然追进了屋门。 “没事了。”怜音冲那丫头柔柔一笑,挑了个眼色便示意她去吧。 君寒森森站在门前,冷眼略有狐疑的扫了那丫头一眼,吓得小丫鬟脸也不敢抬,慌手慌脚的从他身边擦出门去。 怜音略略俯身替易尘追掖好被子,又在他额头轻轻试了一把,才不紧不慢道:“他没事了,应该过不了多久便能醒来。” 君寒眉头一沉,眼底的疑虑并没有消除,便缓步走到桌旁,坐下后才问:“你能治他?” 怜音放下床帘,起身,无多留意,只在路过君寒身边时轻声道:“以前需要替你疗伤时读过不少医书,略通此道。”她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便近门边,却还没跨门槛,腕子便突然被君寒拽过。 君寒一把捉过她的腕子却并没有施多少力,只是将指尖探在她脉门,摸了许久,却无异常。 但她的脸色却是疲惫苍白。 “他的情况不是靠医术能缓解的。”君寒语气很沉,瞧她的眼神也压着霜意,有质问之意,却不咄咄逼人。 怜音淡淡勾了唇角,莞尔笑得动人,轻轻收回手便顺着掩口打了个哈欠,依旧轻描淡写道:“我守了他一夜,的确有些累。”她放下手,又斜勾了一丝眼神打量了君寒一眼,“让他好好休息便是。”说罢,便沿着回廊走了。 君寒往屋里回了一眼,榻上那少年正睡的安稳,也的确不适合打扰。 无奈,元帅大人还是从善如流的关门走了。 再度返回自己的小院,却突然被院墙屋檐上的黑白丧布给戳了一下眼。 老管家正打算一早来献殷勤伺候主人,却愕然见元帅大人定站在院门下,不禁吓了老管家一个魂飞魄散,忙就诚惶诚恐的小跑过去,气喘吁吁道:“老奴这就将这晦气玩意儿扯了,元帅切莫动怒。” 老管家慌里慌张半天,却也没见元帅脸上有半点形似“发怒”的神色,反倒是不一般的平静。 片刻,君寒淡淡挪了目光瞧住老管家,心平气和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劳先生了。” 君寒向来不以蔑称来诋践府中之人,许是他心性确有几分不近凡尘的高洁,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损人的心情。 老管家差点被元帅这不冷不热、语气无澜的一句比外人还生淡的问候给感动得老泪纵横,真是差点就要掉珠了。 “再过不了多久便是除夕,府中需要什么你最清楚,派人去置办吧。” 老管家两眼噌的睁圆,又是欣喜又是震惊,忍不住问道:“您今年不回东瑜了?” 打从君寒接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开始,和叔就一直在帅府里打点,这么好几十年过去了,元帅就算除却战事吃紧的那些个年头,也从没有在京城过过一次年,即使早在夫人还没“进门”之前,也是每年都往东瑜赶,永远只给帅府留下“冷清”二字。 “不回了,”元帅想了点什么,指尖轻轻点了点额角,然后又补充道:“过两天我会派人把那两个丫头接过来,尘追身体也无大碍,小孩喜欢的东西你看着备点吧。” 老管家头点的跟啄米似的,见元帅似乎交代完了,却觉得好像还差点什么,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夫人呢?” 君寒沉吟了片刻,“她身体不好,多备些补品,还有抗得了黎州风雪的衣物,其他的,再说吧……” “是。” 君寒抬腿跨进院去,老管家瞧着自家“失而复得”的主子,竟是倍感欣慰。 戎马倥偬、杀伐果决了这几十年,元帅大人终于知道“顾家”俩字咋写了! 君寒一如往例的进了书房。 “啧啧啧……”百里云依旧欠揍的挂着一脸阴损,明目张胆的坐在元帅大人的正位上,瞧了老大一脸正肃的进屋,还皮痒的戏侃道:“这有了‘夫人’的人就是不一样呐,说话做事都格外温馨,喂,是不是也寻思着要卸甲归田过过子孙满堂的悠闲日子了?” 元帅大人面色冷峻如常,毫不受此“妖言”蛊惑,平静的走到位置旁,一脚踹开这嘴欠的乌鸦精便气定神闲的坐回自己的正位。 百里云被老大一脚蹬开也只有乖乖的往边上挪窝,顺便从怀里摸出封信来,漫不经心的甩到君寒桌上,“舒凌的。” 君寒从桌上拾过信封,一边展阅,一边还抽得出神来问:“他们俩呢?” “装棺材里埋回去了。” 君寒没心情怀疑也懒得搭理,便漫不经心的接着话茬道:“哦,去挖回来,有事跟他们商量。” 百里云抱着手没大没小的横了他一眼,“您老人家怎么也跟跑腿的说事?” 君寒冷冰冰的扫了他一眼,“少废话,把人给我找来。” “嘁!”百里云撂了他一眼,便衔了两指吹了个嘹亮的唤骡子唤马的响哨,那兄弟俩便挂着一脸幽怨钻进了元帅的书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归朝(一) 待走近,君寒才掀眼瞧他们,一瞧便挑了一眉。 这兄弟俩活像是受了非人的待遇一般,不光沉着一脸凄苦,还鼻青脸肿的像两个五颜六色的猪头。 元帅不自然的抵唇轻咳了两声,“坐吧……” 那兄弟俩默声静坐,又都偷偷溜了一丝眼神去仇视那该死的百里云。 君寒正展了信纸,细阅其上文字,百里云凑了一眼过来偷窥,看着看着,嘴又欠了:“那十五个鬼士死了?元帅这次运气不错啊,一口气折了十五个精锐,赶上烧高香了……” 君寒不动声色的伸手逮住他的后脑勺,毫不含糊的一把将这嘴欠的货色拍按在桌上。 “嗤……”纵是向来自诩清高矜持的鬼曳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元帅威武! 舒凌在信中讲,那片诡谲沙海之下的灵势近期了然无踪,暂时不知是消失了还是跑了,关于“逐月”的情况还在调查中,暂未得到结果。已有未曾得到来自那十五个鬼士的消息,今日遣人外出搜查,只见其尸,无外伤,体脉完好,也无内伤,只是灵脉中荡无灵息,故暂疑为灵尽而亡。 百里云生命力顽强,即使已经被元帅大人按成了死狗,却还不忘嘴欠:“舒凌可真会挑时候,大过年的跑来报丧,真不嫌晦气……” “实在活腻了大可直说,我很乐意送你去见阎王。”元帅不冷不热的如此“威胁”,手却已松了劲,也暂将书信搁在案上。 百里云天旋地转的直起身来,不倒翁似的又顽强了回来,气沉丹田,正欲开口放黄腔—— 君寒先人一步,一拳砸上百里云腹部,及时捶散了他那一肚子烂墨,顺道还施了个禁言的雕虫小技,算是把这货彻底收拾服帖了。 “这秋冬以来的乱子至此算是明了了大半,待年关过后我再将梧桐殿里的东西查清楚,此事便可暂时告一段落。”君寒淡淡扫了旁边被禁了言,不得已保持着高冷姿态的百里云,道:“勉强算你立了个功,本帅暂且不跟你计较差点炸了黎州的事,也可以过些时日再埋你。” 百里云:“……” “所以现在我要你们查清楚另一件事。” 君寒如此一说,鬼曳当先就反应了过来,道:“昨天夫人察觉了鬼星的灵息。” 这句话仿佛正落在君寒的意料之中,他不惊也不惑,继而便接了下去:“位置呢?” “很散碎,始终找不到一个固定的位置。” 君寒食指轻轻点着桌面,“你们埋我的地方正好就在整个黎州地域的灵眼处,既然别处没有他们的动静,那很有可能就在九鼎山里。” 鬼曳惊得抬脸瞪圆了一双熊猫眼,脸颊的瘀青都呆得可爱,如此怔怔道:“黎州地域广大,其灵眼的灵势必然悍然无破,又是神器九足鼎立身之地,这怎么……” 他的“可能”两个字还没出口,脑门就挨了君寒一记隔空的栗爆,差点没把他脑仁弹爆。 鬼曳可怜巴巴的捂着脑门,却正好见元帅大人嫌了他一眼。 “才跟了百里云没多久,怎么就蠢成这样了?” 百里云:“……” 君寒摇了摇头,只能自己解释道:“首先,这东西不是一般灵物,鬼星到底什么概念,你们清楚吗?” 鬼曳点头鬼无摇头,君寒见之无奈,反手给了百里云后脑一记闷掌。 百里云:“…………” “而且,那九鼎山的本体原本就是鬼星的凤火炼铸的神器,这玩意儿就算克了天下万物也不至于连自己的主子都不放过吧?” 那兄弟俩恍然大悟的——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君寒又毫不留情的拍了百里云的后脑一把,这回终于惹起了这白眼狼的反抗。 百里云一催灵冲破了君寒给他下的禁言令,紧着一声就吼起来:“死白狼,手痒谁招你打谁去啊!我在这你顺手是吧?” “我把这两人交给你,你就还我一对白痴?教令不严乃属主首之责,打你两下算轻的,若以军法/论,你早该去儆效尤了。” 百里云一时语塞,居然真被君寒给噎住了。 这世上终于也还是有能收拾百里总头的人! “嘁……”百里云半天憋不出一句反驳话,也只有百般不情愿的认了,别过脸去,懒得搭理这头白狼。 “还有另外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们。”君寒鲜少会有这样似犹豫的语气。 听了这话,连百里云都顾不上赌气,转过脸来了。 君寒仍旧踌躇了片刻,才道:“我入京之前,尘追伤重不醒,须得借助注灵匣之力方能勉强蓄灵维命……”说至此,他又掐断了话头,再开口时倒有了几分前言不搭后语的意思:“他体内宿的是鬼星魂元,此事实在难以界定为巧合。” “阁主的意思是,少爷体内的鬼星之魂,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君寒拧眉思忖了片刻,“只是猜测。”如此草草了尾之后,他立马就转换了话题,侧眼瞧住百里云,“现在开始,给你一个长期任务,把这一百八十一个人之间的关联查清楚。”说着,君寒将名单推到他面前。 百里云展开一阅,眉梢轻轻一跳,旋即便带出了眼尾一丝黠笑,“这都死了几百年的人了,你是要我挨个去刨祖坟吗?” 君寒亦无多正经的横了他一眼,“反正你也不差这点阴德。” 百里云贼兮兮的把名单揣进怀里,“为什么突然想起查这些人。” “心情不爽,想鞭尸。”君寒如此说,脸上挂的却是另一句话——叫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 “阁、阁主……”鬼曳突然扭扭捏捏的叫唤了一声,眼神流乱一颤,莫名有了几许羞涩的意味。 “嗯?”君寒挪眼瞧来。 鬼曳定了定神,道:“宫城之内并无千里途定点,而且就算速度转的再快也不可能转眼就把一个人从东瑜送到千里之外的黎州……所以,少爷他……” 君寒淡淡听罢,心下便已了然,开口即答:“沧海阁的灵势基本都是影落转起来的,能这么操控千里途的,你觉得还会有别人吗?” 闻言,鬼曳的神情却有些莫名难以捉摸,更难辨情绪。 君寒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今年暂时可以缓口气了,回头有空我们再把这些事梳理清楚。” 这时辰刚好到了上朝的点,虽然不清楚皇上今天还爬不爬得起来,但宫里毕竟还有一堆乱子等着元帅亲自去打点,故此,就算别人不去,他这位刚“诈尸”的元帅也是不得不去。 仔细想想,怎么还真有几分任劳任怨的意味? 君寒麻溜的换好了朝服便一如既往的踏着冰雪从帅府钻进了宫城。 稍有些出乎意料的却是丞相大人居然也赶早去了。 故元帅一上前便拿了几分损人的戏谑语气招呼道:“听说丞相大人告了快小半个月的病假,怎么昨日受了一天的惊,今日反倒还有精神来上朝?” 丞相见元帅一如既往的“面目可憎”,便也同样戏着反驳回来:“元帅大人才是,卧伤卧了三个月,昨天又劳累了一宿,今日竟还有精神跟我这个老东西吵架,果真是风采不减当年。” 文臣到底还是文臣,吵架这种事大概天生就不是会输的料。 这两位掐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维持了十年和平的文武梁柱这么夹枪带棒的会面之后,便又自然而然的并肩行入了宫城深巷。 “令公子身体可还安好。” “小孩子多摔打几下死不了,有劳丞相挂心了。”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 “元帅昨日那么一招将计就计可是差点逼得礼部常大人撞墙自尽,往前又诈了朝廷那么些时日,见陛下之前,元帅想好怎么跟他解释了吗?” 君寒略略勾了唇角,顺便挑了一稍长眉斜飞入鬓,那妖孽般的侧容顿显诡谲,如此不怀好意似的一笑,便反问:“常大人打算赏我一顿板子吗?” “赏板子怕是不敢,不过数落应该是少不了了。” “这天下骂我的人多了去了,其实常大人算是积德的了。” 丞相终于还是被这头嘴里天生夹着棒槌的野狼给逗了个忍俊不禁,摇头笑罢,便又感叹,“回来就好……”此言却不明具体实在指代谁。 君寒只一笑,没接话茬。 丞相大人却突然又想起了点什么,又道:“等过完这不安稳的年,明年也差不多是时候把我家那丫头交代出去了——届时元帅赏个脸?” 君寒听言,诡异的瞥了丞相大人一眼,便问:“丞相大人竟还有位千金?” 丞相大人怪笑了一声,“元帅大人可是把我那孽子查摸了个清楚,居然没从那小子嘴里听过他还有个不省心的妹妹?” “岂止是我没听过,尘追好像也没听令公子提起过。” 丞相大人摇头一叹,“我那丫头着实不让人省心,自小便爱那漂泊无根的江湖风雨,我也拗不过她,便只好让她依着那位栖山道人去四处游历,也确实鲜少出现在京城里。” “栖山道人?恕我见识浅薄,怎不曾听过这个名号?” “元帅大人要是听过这位栖山道人的名号,她还有命收我那丫头吗?” 君寒忍俊不禁,“丞相大人真是横竖都得叫我里外不是人呐。” 丞相也笑了笑,两人都没什么情真意切的恩怨在里头。 “再说了,我家那丫头哪有什么修仙的根骨,从师学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她能划拉什么道术,说白了,当时也就是遂了她的愿,让她过过自己梦寐以求的日子罢了。” 第一百二十章 归朝(二) 这两位国之栋梁难得像老友一般一路叙话,不知不觉便已行至候殿之处,却见此处早已聚了不少大臣,皆是忧心忡忡的。 临到上殿的点了,却是陛下身边的公公出来向群臣通告,陛下身体不适,今日便罢朝休沐。 意料之中。 群臣见状,纷纷在殿外行了礼,便返回了。 也就这一时半会儿,君寒便接连受了十几位大臣的拜问,拜得他自己都不得不想起“真的被人捅过一刀”这件事了。 平日里最没正行的司徒诚今日却难得有了一副世家公子、在朝大臣该有的沉稳,见了君寒和他父亲也只是匆匆一拜便赶命似的走了,毕竟牢里还关着一位王爷,虽然谋反之罪铁证如山,但搁在刑部也的确还有不少事须得处理。 丞相大人本想着去见一见昨日受惊不浅的皇上,但转念想想,却还是作罢了,便提出随君寒一道去梧桐殿瞧瞧。 自打昨日破墙而入之后,那一百名黑甲营的士兵便没有离开,整整在那守了一宿,待到元帅前来查看情况时,肩头的雪都积了老厚,活如一尊尊钢甲塑像。 这个地方还沉淀着昨夜残余的邪杀之息,可想当时灵势有多猛烈。 此处沉积的残垣断壁全都被昨天那场风雨激荡的灵势对决给搅了个混乱不堪,先前大概还能窥出几许宫宇楼阁的残影,而现在,却是连废土石堆都不如了,且地势嶙峋跌宕,残石碎壁渐往中央聚拢,垒成了一座突兀的小山。 丞相大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臣,加上身子骨也不及往年利索了,就算到了这事发现场也只能远远的站在朱墙废墟外查看。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但这寂寥的梧桐殿废墟却是片雪不落,且非但不冷,反倒还有着几分初春般的暖意。 话说丞相大虽然打小就知道这鬼地方的存在,但也的确是今天才真正亲眼目睹。 昨夜领队救驾的正是老张,君寒一进梧桐殿,他便忙就跟着一道进去给元帅讲解昨夜的具体情况。 “袭击陛下的异徒尸体已经找到了。”说着,张均指示了废墟边缘。 君寒点了头,“你们检查一下,无误便送到府上。” “是。” 说时,元帅正好移步至这座战斗余留的废墟小山。 君寒抬手示意张均止步,自己则轻身点足一跃,中途都无需再行借力,直接一踏便登上了坡顶。 丞相大人虽然一直都清楚元帅武艺高强这一点,但今日还真是头一次见到他老人家大展身手——可能也只是略施小计而已。 君寒稳稳站上土坡顶,四下环视一周,发现这小坡堆的还挺工整,圆得规矩,位置高又恰好能一览周遭战后情形,却发现除了被铁麟军强行破拆的那堵朱墙以外,其他的墙都还有惊无险的保持着原貌并未遭殃。 看来那家伙的目的很准确的就是这废墟堆下埋藏的东西。 观察了片刻,君寒又纵身跃下,身形轻盈若浮空之叶,稳妥又轻巧的落回了张均身边。 张均在黑甲营时日已久,早就与自己的上司养成了条件反射似的默契,君寒还没开口,他便已拱手抱礼,候令道:“元帅?” “咒封此地,每日派人驻守,不得有误。另外抓紧时间把墙补回来。” “是!” 元帅亲自下的令,接的就是有动力。 君寒这横竖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抽身往回,丞相见他走来,远远便问:“怎么样?需要把工部找来吗?” 君寒一直走近了才答:“今年就先消停吧,等我开春把那里头的东西挖出来再行工事。” “挖那口棺材?” “那可不是什么一般的棺材,”君寒眼底拂了一丝黠笑,戏谑似的吓了丞相一句:“说不定里头就躺着具千年凶尸,出来保准作祟。” “……”虽然明知道这货是唬人,但丞相大人还是冷不防的炸了一身鸡皮疙瘩,又恰好离了暖哄哄的梧桐殿地界,迎面一阵夹雪凉风吹来,真把他老人家激了一哆嗦。 君寒却没有往宫门的方向走,反倒是往深里去。 “元帅还打算进后宫溜达一圈?” “看看那两只西境异兽有没有留下什么荼毒——回头有劳丞相大人跟陛下说一声,反正我也不是赏花来的。” “……”丞相大人活像是被强行拽来助纣为虐的同伙似的,挂了一脸色泽诡异。 “那什么……是封了个丽妃吧?” “哪位丽妃?明月公主?” “不然还能是谁。” 丞相大人突然一定足,君寒亦莫名其妙的停下步来,转头瞧着他。 “我俩就这么闯进坤贤宫?不怕吓着现在这位丽妃娘娘?” 君寒愣了一下——才知道原来陛下现在也有一个封了丽妃的老婆。 “那丞相大人过去说一声,别吓着她就行。” 丞相大人两手往袖里一揣,摆明了就是不乐意,“怎么都是我去说?” “我没有说的习惯。” “……” 丞相大人算是被这头狼噎住了,也终于发现,别看这货现在貌似文质彬彬还挺有风度的,实际骨子里住的还是头野狼,上门都不带敲门提前通告的! “还是缓缓再去坤贤宫吧,我们两个大男人真不合适。” 君寒貌似思考了一会儿,好像的确有点不合适,毕竟又不是自己老婆的院子,哪能说进就进。 终于,这头狼还是从善如流的听了丞相大人的建议,转向去了安顿那位“逐月太子”的宫苑。 却走在半路,君寒又想出了一个主意,“回头跟陛下说一声,把前面那位丽妃挖出来看看——说不定也是个千年老鬼。” “开棺验尸?” 君寒点头,片刻,又问:“可有谁清楚她具体是怎么死的?” “据说是病死的,可死的太突然,也没谁来得及查清缘由,人就下葬了。”丞相大人悠悠吐了口气,压低嗓音道:“况且后宫里的事,谁说的清呢?” “那位丽妃有没有从西境带来的陪嫁侍女?” “有两个,结果主子死了之后那俩丫头便跟着殉葬了。” 君寒眉头微微一蹙,“谁要求的?” “可能是她们本国的风俗,反正人们早晨发现丽妃尸体时,这两个丫鬟也正好挂在寝殿的梁上。” “丽妃是晚上死的?” 丞相点头。 君寒沉吟片刻,又问:“如今的丽妃是哪位?” “工部尚书李大人的千金,本居从三品的淑妃之位,明月公主故后便移到了正三品的丽妃之位。” “改封号一定要迁宫?” “坤贤宫位置好,陛下宠爱李妃,故将此宫赐予她居。” 君寒勾了个略显诡异的笑色——心可真大。 “那如今这位丽妃住得可还舒适?身体可有不佳?” “这位丽妃娘娘原本就生得娇弱,你也不是没见过。” 君寒疑惑的挪了目光过来,明晃晃的把“几时见过”此问挂在眉梢。 “有一年陛下设宫宴时李大人带来过,你当然在场,还看了几眼。” “……”君寒更诡异的瞧了这鬓发花白的老头一眼,半天才憋出一句:“这种奇怪的事情丞相大人记的还真牢。” 也不是丞相大人刻意要记,只是早年时时留意君寒这个危险存在的一举一动,不小心养成了习惯,改不掉了。 君寒对那位李小姐如今的丽妃娘娘的相貌的确没多大印像,当时留意,大概也只是因为她娇弱的模样与怜音有几分相似…… 这两位闲逛后宫的文武大臣终于轻车熟路的绕过了半座宫城,找到了先前安置“逐月太子”的地方,方一入院便嗅得一股腥腐气味。 丞相大人可不是个习惯杀伐的人,才一嗅到这味便忙拽了素帕捂住口鼻,眉眼都快被熏到一块儿了。 君寒回眼瞧他,这老当益壮的丞相大人却摆了摆手,示意一块进去瞧瞧。 君寒还真佩服这位大人顽强的耐受力。 光闻着这味便足以猜出里头会是怎样的情形——然一推门,场面居然比料想的还要“壮观”。 这回,丞相大人是真受不了了,捂着口鼻避到一边去了,君寒再看他,他仍是摆摆手,这次却是告诉君寒“你自己进去吧”。 屋里尸首横七竖八,腐朽程度不一,大略一扫,仍可发现这些亡者胸口装心的位置均是一个碗大的血窟窿。 君寒指梢勾了一缕灵丝,悠悠浮浮的从地上拎了一具尸体,就悬在面前三尺不及的位置,也用不着怎么打量,就胸前那个前后贯通的血窟窿便足以说明不少情况。 君寒随手收了灵丝,那尸体便又“咚”的落回了原地,他转眼往屋里张望了一眼,见一幕珠帘垂合缝密,便跨着空隙走过去,掀帘,便见美人榻上还搁着一个没捏成型的泥人。 不多会儿,元帅终于又出来了,却见原本信誓旦旦要跟他一起进来打探情况的丞相大人早已远远的挪到了院外,却还神经兮兮的死死捂着口鼻,真有点缓不上劲。 君寒出来,手里还多那了一个面目可憎、相貌狰狞的泥人坯子。 “这是什么?”丞相大人捂嘴闷声道。 君寒没急着答,而又掂出了一把拿丝绢垫着的粗瓷碎片,才道:“里头捡的,拿回去给我徒弟玩。” 丞相大人没忍住,被恶心的掀了一个翻天的白眼。 君寒却又往回瞧了一眼,“这味——回头暂请令公子刑部的人来把这收了吧,届时我会派专门好研究这一口的人来检查情况。” 第一百二十一章 归朝(三) “这的确是傀儡偶。”鬼曳细细揣摩了元帅带回来的泥人及碎片,“但上面的灵息已经没有了。” 鬼无也凑在一边打量这捏的丧心病狂的泥人,琢磨了半天,才问:“这是什么傀儡术?捏成这模样还能施术?” 所谓傀儡术自然便是能将具灵识之物驱若木偶的诡术,这种术法并不似引灵运灵那般随意施展,而须得先将术咒施加在各种“固灵枷”上进行间接操控。 “固灵枷”并没有固定的形态,但凡可为“枷”者,其上必定得有受术者的意象,这意象可拟形亦可拟态,对于傀儡术造诣颇高者有时哪怕只是一缕气息也可引为意象。 鬼曳戴着密丝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碎片捡到眼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这瓷人掺有骨灰,不是用来控制活物的。”他又看向鬼无手里那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四肢五体不分明,甚至不能算是个造型奇葩的土豆的“泥人”道:“那个是半成品,还没有施术痕迹。” 君寒的书房又成了这俩人琢磨物件的场地。 元帅也有一眼没一眼的淡淡打量着鬼曳在桌上撒的七零八落的碎片和这他自己专用的各种旁人难窥其用的小物件。 鬼曳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抬眼来瞧君寒,问:“这些都是在皇宫里找到的?” 君寒点了点头,“那里积尸不少,现在刑部应该已经开始清理现场了。” 元帅此话中有两个字深深吸引了鬼无,他略略一挪眼,便见鬼无一脸呆萌,正眼巴巴的望着自己。 “……” 元帅偶尔也会思考,他手下到底都养了些什么奇葩玩意儿。 君寒却没急着搭理这口味清奇的家伙,只继续看着鬼曳琢磨那堆玩意儿,顺便闲侃似的描述那屋子的情况:“那老妖精在宫里住了大半年,恐怕一直都在以活人为饵。” “时间这么就都没有被发现,先前应该罩有灵障——元帅,请允许我和鬼无亲自去现场查看。” 君寒点了头,“把杀手的装束换了,以我徒弟的名义正大光明的去找司徒大人请命。” “是!” 鬼无似乎显得格外兴奋。 待那两兄弟告退出门后,难得保持了许长一段时间君子般沉默的百里云终于又解封了他那张贱嘴,却有惊无险的说了句还算像样的人话:“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逐月到底存不存在。” “舒凌已经去查了。” “如果不存在的话,那先帝曾经亲眼见过的‘明月之地’又是什么情况?是所有人记忆错乱了,还是确有此事?” “都有可能,不过,后者可能性更大。” 先帝曾访过“明月之地”这一点举国皆知,若要将此解释为“记忆错乱”的话,未免有些天方夜谭,就算是灵力再强的东西,也不可能做到篡改万里江山中所有人的记忆。 “西境原本就有一个情况诡异的灵势漩涡,而且根据紫魅还有舒凌他们统络的情况来看,那灵势漩涡里藏的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留藏匣’,可以造出这等别境的灵物,想捏一个足以惑人的幻境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或者那个灵势漩涡里所藏的,就是‘明月之地’。” “也是……”百里云难得从善如流的体现出了一点下属该有的乖顺。 君寒沏了两杯茶,顺手推给他一杯,“这件事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长久——如果的确是那东西的话,还真有点麻烦。” 难得竟也能从这头狼嘴里听见诸如“麻烦”一类的词。 百里云贱骨又起,逮了空子就来见缝插针的冷嘲热讽:“哟,这天底下竟还有元帅大人嫌麻烦的事?” 君寒淡淡横了他一眼,悠悠抿了口茶,然后才不紧不慢道:“想念你的棺材?” 百里云别开眼去,不不动声色的扯话题道:“宫里那玩意儿你不趁早处理,真想等着除夕当烟火放?” “那里面埋的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且昨晚战后的灵势尚有余存,贸然开掘只怕会引起其他反应,暂时先晾一下,等封阵严密后再行处理。” 闻此,百里云幸灾乐祸似的悠悠一叹,“明年可热闹了,这国库撑得住这么多动静吗?” “怎么?你打算解囊相助?” 百里云眼看有被拔毛的风险,忙就不卑不亢的服软道:“你有钱为大,我不跟你抢。” “蚂蚱也是肉,你要是实在有心,我也不嫌弃你这点绵薄之力。” “无心。”百里云毫不留情的拒绝罢,又磨磨蹭蹭的扯回了正题,“宫里那玩意儿你打算养着当年猪,那鬼星呢?” 此问终于让君寒眉梢又挂回了一丝忧虑之色,捻着茶盏的手指也微微的犹豫了一下,才把杯子放回桌上,“暂时没他们什么事。” “哦?”百里云挑眉一笑,搁了一侧肘子在书案上,略略俯低了身子,压出了一分质问的意色,道:“不怕夜长梦多?这种留后患的做法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他们起初想夺休灵楼里的东西,但是这段时间都没有趁火打劫的动静?” “嗯。” 君寒讳莫难测的沉默了片刻,“还是暂且按兵不动,看看他们的动静吧。” 行吧,反正元帅大人不管怎么辨都能辨的很有道理,饶是百里云这张专门挑刺的嘴也真刨不出一个可以反驳的点。 “有一个可能,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百里云如此探了一句,便静静琢磨着君寒的动静。 君寒大概也的确有所思忖,但最终还是收起了那丝异色,道:“什么可能?” 百里云淡淡勾了点笑意,“易远光。” 这个回答好像并没有出乎君寒的意料,但他还是稍有疑色的转眼瞧住百里云,“理由。” “猜的。”百里云一如既往的嘴贱敷衍。 “……为什么往这个方面猜?当时易远光那一刀不是你补的吗?” 当时天濯峰那一战,易远光有意同归于尽,百里云察出他的意图,便先将其重伤,一剑贯穿了心脏,算是致命一击,但最后关头,易远光还是彻底爆了自己的灵势,毁了崆峒山。 “一把死了几百年的朽骨都能还阳,更何况是一个长期研究不死鸟的人呢?” 百里云的这个推测还真令君寒挑不出毛病。 “况且当时的情况很混乱,我们至今也没有绝对的证据能证明他已经死了。” 君寒似出神的斟着茶,险溢方止。 百里云扫了他那斟得失了三分礼的茶,又接着说了下去:“天濯峰一战后,崆峒所有与鬼星相关的物证都被销毁一空——也不确定是不是早在那之前就处理过。” “你当时的确把那一剑刺进去了吧?” “都刺穿了。” “那他当时的情况如何?” 百里云仔细回想了一番,“他当时好像遭到了反噬,灵息很混乱,而且有一点失控的前兆。” “所以,你觉得他到底是故意摧毁崆峒,还是失控所致?” “我觉得两者皆有,他有意摧毁与鬼星相关的痕迹,所以把战场选在天濯峰,也许早就料到了自己会失控,然后就顺水推舟,将局面彻底撕毁。” “我听怜音说,崆峒手上不止有鬼星。” 百里云贱心又起,顺着便接嘴道:“哟,耗了十年终于把老婆收回来了?” 这回,君寒狠狠瞪了他一眼。 百里云难得懂了察颜观色之道,才品到此狼身上的隐灼杀意便立马把贱心收起了,“除了鬼星还有什么?” “从西境带回来的。” 百里云被君寒一眼瞪老实了,乖乖保持着谈正事的沉稳,很严肃的思考了一阵,“可事后收拾战场时也并没有察觉到其他危险气息。” “可能是被摧毁了。” “还有,”百里云突然想起了什么,“除了在巽天发现了鬼星的踪迹以外,其他六家封印的鬼星之魂都下落不明了——休灵楼里那个的确是鬼星的实料?” “被炼化过了,但的确是鬼星之魂,若只是灵息的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威力再猛,到头还不是被你给摁灭了……” 君寒眉头诡谲一拧,挪眼瞧来,神情甚是别扭。 “怎么?我巴结你拍个马屁都不行?” “更欠揍。” 百里云自讨没趣的摸了摸不慎撞了个满灰的鼻子,“那六家仙门的禁地里的确都有鬼星灵息残存的痕迹,而且也有一些法宝注了鬼星灵力,难道是有他们察觉大战在即,所以临时销毁了证据?” “要是能销毁,他们早在两百年前就这么干了,还用得着背地里耗这么多事?” “你今天这状态不对啊。” “……”君寒懒得理他。 “以前但凡提起仙门,你脸上就没见过好色?这是被夫人给感化了?” 君寒顺手把温茶泼了过去,百里云兜头挨了个结实。 元帅大人面不改色的将杯子搁回原位,“接着说。” 强权之下安有公正,纵是向来横的不讲理的百里云在下手素来狠辣的元帅面前也只能一边忍气吞声的揩着淋漓了一脸的清茶,一边乖乖继续正题:“你觉得易尘追只是一个巧合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归朝(四) 这一问仿佛突然扯住了君寒心里的一根逆弦,居然叫这位素来冷酷的元帅大人眼澜一沉,莫名其妙的透出了些许像是深沉的杀意。 但那诡异的状态也只一闪而过,转眼,元帅还是那个元帅“你的意思是……” 百里云却是不敢忽视他刚刚那一闪即过的异色,于是小心翼翼的转起了脑子揣测了一下,结果还是开口棒槌道:“我觉得这孩子眉眼还真有点像易远光。” 君寒横了他一眼,暂未发表意见。 “小崽子是你养大的,但这亲爹也不是你啊……” 君寒像是气不过的又吞了口火,收回眼去,冷声道:“说正事。” 百里云呼了口气,“鬼星的魂元会选择他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一个正好出现在东瑜附近的孩子,正好是外地流逃来的孤儿,正好被鬼星相中,而且还破天荒的灵魂和鬼星融为了一体。”他一口气把一串“巧合”给君寒数落了出来,最后总结道:“要是这种天赐巧合都能被你给捡到的话,你后生该是喝凉水都塞牙缝了吧?” “……”元帅居然还真是无力反驳,只能似捺懊恼的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 “而且,李寒笙生孩子那年我好像还没栽进阴沟……”百里云拿他的木爪子敲了敲盛着一瓢坏水的脑袋瓜子,回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记得那小崽子刚出生的时候我跟李天笑还去看过,他背上有颗红痣——你回头可以看看你儿子背上有没有——名字还是李天笑取的,大名叫易渊回,乳名就叫小追。” 君寒敲桌的动作陡然一滞,手指悬在半空僵了一下,片刻,又恢复了小动作,“继续。” “后面的我就不清楚了,回头碰着熟人再帮你问问。” 百里云的记性向来很好,且“栽阴沟”这件事对他来说简直铭心刻骨,所以也就自然而然的记得这两件事的时间关系——他便是在易渊回出生的第二年被派去了昆仑雪境,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君寒突然如此正经道,却莫名其妙的塞了百里云一把很不妙的感觉。 元帅手上动作一收,便挪眼瞧来,狼眸深处淡淡敛着一抹狡黠之色,看得百里云心底毛毛的,总觉着要出事。 “你之前是拆了座楼吧?” “……” 这么久远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百里云一脸呆滞,君寒似乎也从他的呆滞里品出了些“赖帐”的意思,于是从桌角的书垒下抽出了一绢描着端秀字迹的素帛,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个杀千刀的舒凌! 舒凌大概就是有意坑百里云的,这封久远的账单被好好的压在书堆下头,百里云里里外外晃了这么几个月没发现,却让这头老白狼一眼就察觉的端倪。 百里云不禁在心里恶损这主仆俩丧心病狂的默契。 “……公事……”良久,伶牙俐齿百里云也才憋出这么俩字辩解。 “拆了座赌楼勾搭上你师兄,然后炸了金师院又把刑部大牢砸了个窟窿——好一个公事。” “……” 居然这事也知道…… 百里云眼见辩解无望,索性破罐子破摔,摆出了一副无赖的架势,道:“要杀要剐随意呗,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您老人家看着办。” 君寒沉沉瞧了他一会儿,是真没想到这货怎么就能变的这么厚颜无耻。 “你能让你师兄归顺的话,我就不跟你计较。” “那你还是剐了我吧……” 君寒终于转过正眼来瞧这“一心求死”的百里云,悠悠道:“终于活腻了?” “腻是没腻,可这要求太苛刻,差不多绝路一条。”他寻思了寻思,又一脸真诚的对君寒道:“我可以把他拆了给你送来,但要想他活着自己归顺,元帅大人还是自己去感化吧,他不追杀我就不错了,还指望我给你把人拉来,太离谱了。” 君寒听了也似有理,便点了点头,“也是,那我不为难你去空手套白狼——找到李寒笙,用这份‘大礼’把他捞过来。” “……”百里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李寒笙都失踪多少年了,早不找,现在我上哪给你刨坟去?” 君寒平静的抿了口茶,道:“易远光都能‘复活’,怎么就找不到李寒笙呢?况且你跟她再怎么说也算是青梅竹马,素不相识之人你都能刨到人家祖坟,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还不够熟悉吗?” “元帅大人您能把除怜音以外的其他师妹找出来吗?” “我跟你情况不一样,”他淡淡的反了这么一句,又突然掐断了言语,转了另一个话题,“顺便去把一个号‘栖山道人’的隐士查清楚。” “栖山道人?” “一个名不见经传,但是却能收丞相大人的千金做徒弟的人。” “收了丞相大人的千金又怎么了?” “那只老狐狸城府很深,而且素有识人的眼力,能让他安心托付掌上明珠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但这个人却偏偏名不见经传,又正好出现在讨伐仙门之后,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调查一下。” 说完一段,君寒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便接着补充道:“这个人近期应该还在活动,你尽快。” “行吧,我老实干活,求元帅大人少记点烂帐。”百里云接了满满当当一身的活,终于也在这头白狼这里待够了,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临要迈出门槛,却还要回过头来多一句嘴:“回头记得看看那小子背上有没有颗红痣,挺关键的线索。” 君寒端坐案前没有立即答。 屋外的大雪落缓了几分,空气仿佛凝结住了,止顿无风,却凉得透骨,连素来习惯冰雪的君寒都略觉了几分寒意。 大概百里云最后那句叮嘱还是起了点作用,君寒在空寂的书房里独坐了没多会儿便也起身出了屋。 君寒与易尘追的院子相邻,不必往道上绕,从角墙的拱门也能通过去。 易尘追这孩子似乎打小就有点文人的细腻情操,虽然深居森冷帅府,但小院子却是挺有几分柔美意味的——跟他义父那种啥死啥连蟑螂的养不活的狼窝决计不是一个层次。 可能元帅的杀气实在已经重到惨绝人寰的地步了…… 却奇迹的是,元帅大人居然还能养活个儿子,而且放养长大的娃娃居然还挺有诗书气——到底鬼星不是一般灵物,不但生命力顽强,连出淤泥而不染的资质都很高。 君寒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想起来那个晚归不得超过亥时的规矩是他亲自给易尘追定的…… 君寒方推了易尘追的屋门便觉一阵暖风带着淡淡的檀香迎面拂来,落眼一瞧,不知下人几时又给他换了个新的火盆。 元帅大人的院子素来洋溢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森骇气息,等闲时连老管家都不敢随意出入,故一年四季也看不到这样神速的“变化”。 不过这火盆倒是提醒了君寒,屋里这娃娃还处于重伤状态,最好别再给他染个风寒来雪上加霜。 于是元帅一进屋便顺手带上了门,维住了屋里的明暖如春。 君寒行至易尘追榻旁,轻轻掀了床帘,见这少年安睡如常,脸色也还不错,看起来是真无大碍了。 他身上还满缠着带血的纱布,但血迹已不似先前那般晕染的触目惊心。 君寒侧身坐在榻沿,打量着这娃娃又思忖了片刻。 百里云却没说那颗红痣具体在他背上的哪个位置…… 果然还是个不着调的家伙! 无奈,这个真相也的确是君寒想弄清楚的。 于是元帅大人自矜无奈的探手过去,先把这身板尚且单薄的小崽子从榻上扶坐起来,将其微微倚在自己肩上好稳住身子。 不管包扎伤口还是拆纱布都不属于君寒擅长的领域,故他的动作实在生疏笨拙。 拆到一半,元帅又突然想起——突然拆布会不会把伤口弄坏? 但拆都拆了,大不了回头在给他绑回去。 于是元帅不动声色的收回了疑虑,继续拆着血布。 可能君寒身上的杀气的确太重了,有没有防噩梦的功效不清楚,冲睡眠倒是效果显著。 易尘追趴在他肩头轻咳了两声,声息且弱,却吓得元帅大人动作一僵,差点就条件反射的把人拍回去了。 “义父……?” 易尘追一睁眼便是缕缕银丝闯入眼帘。 “换药。”元帅扯谎扯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药都没拿,换个大头鬼的药! “哦……”然后这孩子温顺的应了一声,就没动静了,醒了跟没醒也差不多。 君寒终于也发现了点绵羊心性的好处——特别容易服帖。 “义父,你的伤好了吗?” 易尘追问时,君寒正好解了他身上最后一条血布。 “早就没事了。”君寒扶着他的肩把他扳回了正坐的位置,顺便也留了一眼打量他身上的上——大多已经结痂,血都止住了,看起来确无大碍。 “转过去。” 易尘追疑了一下,却也没反问什么,乖乖的就转过去了。 君寒将这娃娃的墨泼般的长发笼去他肩前,旋即便迫不及待的落眼打量他的背。 然而入眼的却是满背的伤痕,这些伤看起来很老旧,却还看得出都是几乎能见骨深口。 君寒捡到易尘追那年,他也不过七岁,若是早前受过非人虐待的话,怎么还能保持如此纯澈的心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归朝(五) “你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易尘追突然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按住了后肩,虽然没能触到伤痕,但动作确是紧张而略有惊愕的。 却可很快他又松弛了下来,疑惑道:“伤?” 君寒眉头略然一蹙,“嗯,很多,小时候受的?” “没有吧……”易尘追迟疑着收回手去,沉吟了片刻,才微微转过脸来,笑道:“我也不知道,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君寒略微一愕 “嗯,六岁之前的事都没印象了……” 在易尘追的记忆里,六岁之前均是一片黑雾,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也没什么牵引使他有探知的欲望。 对于遇见君寒之前的事,他也只记得一个并不时常见面的商人养父,和一个曾为琴姬的娘。 他的人生似乎是六岁之后才开始的,而也仅仅只过了大半年,那幻梦一般的父母便也双双消失——之后就只有君寒这一个义父了。 所以,虽然他是在“懂事”的年纪被君寒收养,但就实际而言,义父却是比他亲爹更密切的存在,毕竟他对亲爹了无记忆,那个继父也早已遗忘了相貌,唯有义父是一直实实在在的存在于“父亲”这个位置,并且以这个身份把他养大的。 君寒沉默了许久,易尘追似乎是以为他义父陷入了与此相关的某种愁思之中,便挠了挠脑袋,笑呵呵道:“这些事都过去很久了,我对他们也不是很有印象,虽然他们养我有恩,以前也挺难过的……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义父!” 几有一瞬,君寒想开口问他,关于他继父家灭门一事,但临到嘴边的话却还是被心底一种莫名的恻隐之情给压回了肚里。 又沉默了许久,君寒才终于开口:“你还记得曾经家住何地吗?” 易尘追闻问,默然的想了很久,“一个叫临水小镇的地方,镇里多半行船。” “那继父叫什么,还记得吗?” “唔……好像叫赵申……” —— 元帅终于还是没给易尘追换药就随便编了个幌子溜出来了。 赵申,的确又是个从未听过名号的人。 在易尘追的记忆里,有关赵家的不算深刻,与他这位鲜少相聚的继父相关的记忆,更是寥寥无几。 他的母亲是昔年在画舫里游江奏演的琴姬,从小便卖身曲坊,无名无姓,赵申为其赎身后便出嫁从夫,即称“赵姬”,熟络点的友人则尊唤其为“赵夫人”。 而君寒也到底没在易尘追背上找到百里云所说的那颗红痣。 君寒又回到书房,匆匆修书一封递回沧海阁,吩咐阁中人立马前往临水镇调查一名死于十年前名为赵申的商人,须将其身世底细以及具体死因彻查清楚。 方搁笔,便又是一缕悠远的回忆攀上脑际—— 他清楚的记得,在天濯峰大战前一日,他去招降易远光时,这个人明明还很平静,也并无失控之相。 君寒双手十指交起,轻轻托着下巴,思虑愈缠愈乱,想至后头,已几乎有了焦灼烦乱之势。 大战初起时,君寒亦未主攻,而只是循山势仰推合围,本也并非死局,可易远光却突然在天濯峰爆起杀势,使铁麟军不得不转围为攻。 一个素来温润如玉、悯怀众生的人,何故竟突然自毁山门,甚至不惜拉上全山弟子陪葬——如此丧心病狂之举,即使到了今日,君寒还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与允泽君易远光联系在一起。 可这早已是事实。 君寒思绪渐焦渐灼——易远光,你到底在隐藏什么…… —— 百里云受了君寒的命后一路溜溜达达的出了城,轻车熟路的又溜达去了那座曾经被他祸害过的栖雪庄。 满堂人见了这位木臂的大爷,喧闹顿止,全都哑悄悄的注视着他老人家悠然步闲的穿堂而过,直待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才终于一气长呼,仿佛刚刚目送的便是阎王本尊。 也真是难为李天笑本为蜀山首徒清逸不凡,如今却只能委屈在这杂浊之地,耳闻门外嘈杂吆喝,居屋自作“心远地自偏”。 百里云当了沧海阁总头这么些年,杀手成了老本行,便自然而然的把敲门习惯给丢了。 他一声不吭的推门进来,吓得三个同胞兄弟差点原地蹦起,李天笑却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然后就继续蹙着眉,专注的倒腾一根引灵而燃的述魂香。 述魂香以蓍草为料,掺以鬼发作引,是一种有点阴森的占卜之物,多为坊间杂巫用于忽悠算卦,仙门中人大多看不上这瘪三的玩意儿。 “怎么用起这玩意儿了?”百里云怪有几分幸灾乐祸的问道,问完又嘴欠似的补充:“仙门的那些好东西元帅都收着呢,你要是有需要我也可以偷鸡摸狗给你顺几件出来。” 李天笑冷眉冷眼的横了他一眼,完全当他是过来瞎挑火。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说真的,这是元帅的诚意,你可别不识好歹。” 百里云的妖言戳的李天笑心里一毛躁,神识没定住,手里这本来就劣质的玩意儿彻底熄火撂挑子了。 李天笑把手里断了烟的香往桌上一甩,紧着便一眼瞪过来,杀气腾腾的,百里云连忙抬手表示自己的无辜。 “我只是传达个意思,你有意见自己找他去。” “你来干嘛?” “跟你打听个事。”百里云饶有诚意的摆回了正色,“跟你打听个伤心事,你听了别蹿火,我真没别的意思。” 通常这没心没肺的玩意儿是不可能在开口前这么声明的,既然这么诚恳的说了,那他接下来的话应该有几分可信度。 李天笑便暂且稳下火气,等着他说下去。 “你还记得小追吗?” “……”李天笑用了十成十的耐力才忍住了捶爆他狗头冲动,脸色却是不可抑制的瞬间落入了冰点,“百、里、云,你想说什么?” “冷静冷静,”百里云没心没肺的摆了摆手,接着道:“我就是想问一下,这娃娃怎么死的?” “……”李天笑森冷冷的别开目光,没好气道:“问这个做什么?” “呃……”百里云搜肠刮肚的,终于没良心的扯了个“有良心”的谎:“关心一下,毕竟你妹子怎么说也算是我师妹吧。” 李天笑掌下隐力一催,“咔”的一串响过,桌面裂了条闪电似的缝。 “你别管什么原因,反正我这么问肯定有道理,你回答就行。” 李天笑狠狠的横了他一眼,强压回一腔鬼火,“据说是病死的。” “什么病?” “不清楚,当时寒笙和远光都不愿提及此事,我也没法多问。” “死的时候多大?” “六岁。” 百里云琢磨了一阵,然后又贱兮兮的问道:“他们就小追一个孩子?” 李天笑瞧他一脸想死的贱样,真是想成全他这轮回的美梦。 “嗯。” 百里云想了想,又刨出另一个问题:“崆峒之战时,寒笙在哪?” “她在那之前就失踪了。” “哈?” 李天笑的怒意又沉淀成了幽深的痛心,“在铁麟军剑指仙门之前寒笙就失踪了,我曾去崆峒询问过情况,无果,便也外出寻她去了。” “易远光对此什么态度?” 李天笑摇了摇头,“我没见到他。” 当时李天笑一听说李寒笙失踪便忙不迭的赶去了崆峒,结果易远光却以闭关为名拒见了李天笑。且易远光当时似乎还给崆峒弟子下了“不可透露掌门夫人情况”的命令,任李天笑如何向弟子打听也无法得知半点与李寒笙相关的情况。 之后李天笑一气之下便愤然离山,独自去寻李寒笙下落。 却谁也没料到,那之后不久便崆峒事发,紧接着便掀起了伐仙之战。 “当时我循着寒笙的灵息走出了中原地界,等听到战事风声时,铁麟军已封锁了四境。” “当时你走的是哪个方向?” “南方,一直出了朱雀关。”李天笑神色又黯然下来,“出了南境,就不再有她的线索,而等我好不容易避开铁麟军回到蜀山时,师门已经被灭。” 百里云神色也突然凝重了起来,紧接着便问了一个让李天笑觉着有些突兀的问题:“寒笙失踪之前,仙门是否有过掌门之间的会议?” 李天笑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当时蜀山下有村镇闹瘟疫,师父下山游诊了一段时间。” “寒笙失踪的消息是易远光亲自传到蜀山的?” “反正的确是崆峒传出的消息。” “在寒笙失踪之前,你最后一次见到易远光时,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个问题,李天笑琢磨了好一会儿,稍有不解的打量了百里云一眼。 “比如灵息之类的,有没有异常?” 李天笑叹了口气,“自从小追死后,他就不再像从前那样了。” “你指的是……” “从前,他是一个明媚的人,但小追的死给他的打击很大,那之后他便沉默寡语,我也很少再见到他,寒笙也曾劝他释怀,可……”他顿了一下,思考了片刻,才接下去:“可他始终无法接受小追的死,也一直很自责……” 第一百二十四章 归朝(六) “你亲眼见过那孩子的尸体吗?” 李天笑摇头,“急病致死,怕传染,第二天便下葬了,我只去祭了墓。” “墓在哪?” 李天笑掀起眼皮瞟了一眼他的脸色道:“已经毁了。” 百里云乍然回神——整座崆峒都被凤火烧毁了,墓没得刨了。 如此,便又陷入了谜境。 “你突然问这些做什么?” 百里云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有瞧他的意思,听了问便顺口答道:“前段时间有人刨了埋在东郊的那副鬼星灵骨,觉得有点巧合,所以来问问。” 东郊那件事李天笑也知道,这货早不来问,偏偏过了这么久才来问与小追相关的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摆明了就是在敷衍。 “我把我知道的情况告诉你了,你怎么说也该礼尚往来吧。” 先交货再要钱这种事岂能用在百里云这等无赖之徒身上。 反正总头大人是已经把情报给套到手了,接下来是敷衍还是礼尚往来,选择完全架在他那本就没多少分量的良心上,于是自然而然的落了空。 百里云平静的拧眉似作思忖之状,李天笑以为他是在斟酌情报—— 然后这货突然一本正经的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窗跑了。 “百里云!”李天笑半身探出窗去,这货却已闪了老远,还得意洋洋的从李天笑招了招手。 “……”李天笑额角青筋暴跳。 “师兄若想要情报,他日亲上帅府作个上宾,届时我自然如实汇报!”百里云悠悠撂下这么一句,便跑没影了。 “…………” 到底是怎样的巨变,才能让一个“潇潇君子”变得彻底厚颜无耻! —— 李寒笙失踪,一路往南行直出朱雀关。 她失踪的这个时间也太巧了吧。 而且易远光在百里云的印象里是这世上唯一觉得李寒笙这个母夜叉可爱的千古难寻的“瞎子”,就这货对李寒笙打心底里百依百顺的爱慕来看,如果李寒笙是真的失踪,那第一个爆炸非允泽君莫属。 还能有心情闭关?这么明显的不合常理也亏那李天笑居然真能睁眼瞎的看不出来,还傻不拉叽的自己追出去。 念此,百里云忽然足下一顿——也许,易远光就是摸透了李天笑这傻不拉叽的直筒子,所以才和李寒笙设了这么一个局把他引出了中原,让他避过了伐仙之战…… 若是如此,那易远光早就料到了某件事会引发大战? 或者说,真正毁灭仙门的人,其实就是易远光…… 百里云突然怔在了风雪中,似乎是被自己那石破惊天的猜测给吓到了。 如果这件事的确如百里云所想的这样,那这些事就不再与“意外”相关,而就真真切切的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因为死了儿子所以心理变态了? 百里云缓步在落了一地雪银的空巷里闲走,风声呼啸如泣,大雪纷飞不止。 虽然李天笑说小追是病死的,但他自己实际也并没有见到孩子的尸体,且就他那天生适合上当的资质,旁人想不骗他都难,所以这个死因到底有多少真实性也很值得怀疑。 六岁死的……这年岁倒是有些对不上…… 然而这个疑点却转眼就寻得了破绽——一把死了不知多久的腐骨都能复活,让一个死了不过十余年的孩子重生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于是,方风雅了不过半柱香功夫的总头大人转眼便如脱兔一般风风火火的闯回了帅府。 老管家差点被百里云迎面撞倒,堪堪稳了点神便颤巍巍的询道:“总头大人您这是……” “我找元帅。” “元帅刚刚让刑部的人请走了。” “……” —— 说是刑部的人请,实际是元帅那两个徒弟临时抽不开身又有急事汇报,这才急吼吼的把元帅大人请了过去。 元帅又被请到了宫里,也无需有人引路,只要嗅着那千里飘香的肉体朽味即可。 那一屋子的尸首都已搬空,故留了这一路的气味,刑部的人还在清理现场,鬼无跟着去了东郊当仵作,鬼曳则也还留在这相当凶残的屋室里,大概在琢磨此处的术法。 司徒诚实在是被熏的受不了了,便只有站在院里监工,远远见了君寒来,便拱手作礼。 “元帅。” “又发现什么危险玩意儿了?” 元帅早就把自己定义为金刚杵了,但凡哪里扬起了危险的气息,必然要把他请过去当守护神兽,哪怕他老人家只是干站在边上都能给人壮胆安神,效果比起门神也不遑多让。 “我等这群拖油瓶还活的好好的,这次真不是拉您来压场的。”司徒诚这把随性就是在元帅面前也不见拘谨,跟君寒这么没大没小的戏侃了一句之后,便遥指了大敞的屋门,道:“曳公子在里头候着您呢,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君寒戏然一笑,便负手走进去了。 尸体虽然搬空了,血迹却还残留了满地,新旧不一,鬼曳则蹲在珠帘后的美人榻旁,拿着根小细针在撬地缝。 “元……师父,你看。”鬼曳捧起一方丝帕,里头包着不知收集了多久的细粒,“这些骨灰都有过施术痕迹。” “看得出派系吗?” “灵息已经完全消散,施术手法……”鬼曳琢磨了一下,搜肠刮肚的,终于刨出了一个比较贴切的形容:“没有章法的话,应该也就算不上什么手法,可能是……瞎弄的。” 君寒从帕里挑了一枚尚且捏得起块的骨灰,听了这描述,便淡淡的应了一句:“那还真是天资过人——司徒大人!” “诶!”司徒诚遥在门外应了一声,一把素帕捂紧了口鼻才探了个脑袋进屋,“有何吩咐?” “前不久不是在在宫里抓了个作古的小贼吗?” “要我给您送府上吗?” 元帅也不嫌晦气,点头便应了:“劳烦送过来吧。” “行,我这就吩咐人。” 君寒回过脸来,示意鬼曳接着说。 “此处一共藏了三十八具尸体,皆是这半年来服侍过逐月太子的宫人。” “死了这么多人却长达半年无人知晓——果然是个惑人的妖精。”君寒把鬼曳递来的盛着骨灰的素帕细致的叠好又放回了他手里,“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线索吗?” “暂时没了,连灵息都消失的很干净,找不出别的东西,但是……”他顿了一顿,指着美人榻上一滩早已干涸的血迹,“这血里的气息我探不出来。” 君寒循着他的指示瞧去,只见那血迹已渗透得微乎其微,若不仔细瞧还真没法找到。 血色瞧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且干涸了不知多久,探不出气息也并非异事。 “你觉得这血有什么奇怪吗?” “这血很鲜,但余息与在场的尸体皆不符,而这美人榻是逐月太子常居之物,所以这血迹应该是他的。” 君寒点头,没开口,等着他说下去。 “但是逐月太子已成白骨,鬼无看过,也说那骨骸并非今物——非是今物的骨骸,与新鲜的血液,关系很奇怪。” “肉白骨、复鲜活,也许那的确是真正的‘起死回生’。” “难道除了鬼星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也能做到起死回生?” “凤凰是不死鸟,这并非是因为它不会失去生命,只是它可以自己掌握轮回,所谓的浴火重生,实际也是接受剔魂净化的过程,只是凤凰的轮回并不在五道之中。” “莫非四神的轮回也不在五道之内?” 君寒勾唇淡笑,“神明的轮回当然不跟凡夫俗子在一个层次,不过眼下情况还有诸多不明,此事你暂且记下,先不作断论。” “是。” —— 元帅可能天生就不是个能清静的命,前脚才从皇宫里回来,一步还没迈进帅府大门,就听见他儿子又被某人给吓了个魂飞天外,绕着整个帅府乱嚎着逃命。 “……”鬼曳向来不是很受得了喧闹的环境。 元帅大人在门槛外站了好一会儿,才扭头问了一个守门的卫兵:“里面在干嘛?” 那卫兵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杵在大门边上,对里头什么情况还真不清楚,“总头大人回来之后,就这样了……” 君寒挑了挑眉梢,淡淡一叹,抬腿进门了。 易尘追是真不知道百里云的脑路到底是怎么绕的,原本回来是找他义父,结果得知元帅大人不在,扭过头就逮着他不放了,杀气腾腾的,通身上下都是一种危险气息。 “义父!”易尘追逃命似的窜到君寒身后,才气喘吁吁道:“我、我实在跑不动了……” 百里云却抱着手走得很悠闲,“你找天皇老子也没用,赶紧给我滚过来,检查一遍就完了。” 易尘追欲哭无泪。 君寒微微偏头扫了他儿子一眼,便问:“检查什么?” 百里云气势不倒的在他面前站定,“灵息。” “不急在这一时,赶紧去办你的事。” 百里云交抱在胸前的两手一撤,冲君寒使了个眼色。 君寒没搭理。 “等我先把这件事弄清楚。” “回头我检查,你去办事。” “……”百里云两手往腰间一杵,气势汹汹的瞪着君寒——无奈,最后还是只能忍气吞声的,指了君寒两下,走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旧骨 百里云冷飕飕的从易尘追边上走过,机甲木臂往他肩上狠狠压了两下,压得少年差点肩膀脱臼。 总头大人邪气森森的给易尘追留了一眼——你给我等着。 百里云前脚才走,后门那边就来了消息。 “元帅,刑部司徒大人把东西送来了。” 闻言,君寒没下令吩咐,只转头给了鬼曳一个眼色。 鬼曳点头默应,便随着来报的人去了。 易尘追转眼瞧着鬼曳离去的背影,似乎突然想起了某件事。 “百里云刚刚追你做什么?” “他说要检查我的灵脉……” “那你跑什么?” 易尘追笑得有些苦涩——方才百里云又是踹门闯进易尘追的屋子,气势汹汹,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见了这种架势不跑才怪。 “有点吓人……” 君寒略有柔和的笑了一下,“我给他派了任务,他近期应该没有功夫再来折腾你了——不过你还是当心点,如果不巧碰到他又跑不掉的话直接动手就行,反正你伤不到他,他也不敢真动你。” 这个方法对易尘追来说似乎有点艰难…… 易尘追简直有点不敢想象他跟百里云打架的场景…… 君寒似有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便走了,没走几步又想起了点什么,便转头补充道:“好好养伤,现在还有些事没查明白,尽量不要乱跑。” “好。” 不错,是个不用太过操心的乖孩子。 君寒尚且满意的点了点头,负手去了。 两副骸骨在鬼曳的指引下被搬到了帅府最僻静的小院里,此院多半用于堆积杂物,偏僻鲜有人来,连打扫的都不勤,却是清静帅府里最清静的连鸟都不叫的院子。 鬼曳就喜欢这种鬼都嚎不起来的清静。 俩木板子抬着两副骸骨盖着白布招摇的从帅府后门一路贼兮兮的钻进了鬼曳精心挑选的这处小院子,易尘追循着动静摸过来,正好瞧见送物的人离去。 鬼曳习惯性的在关门前探头往外张望,却一眼溜到了刚好转出墙拐角的易尘追。 “鬼曳?”易尘追询了一句。 鬼曳细细揣摩了一下他的笑容,良久,才点头,“嗯,找我什么事吗?” “有个人让我替他向你问好。” “谁?” “影落。” 鬼曳愕然一怔。 易尘追完成了“任务”后便寻思着开溜,却才转身,鬼曳又开口了:“进来。” “嗯?” 鬼曳让了门,又重复了一遍:“进来。” 易尘追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暗自猜测这鬼曳和影落该不会是死对头,某人特地送他来当炮灰吧…… 鬼曳重复了第二次邀请之后便默默的潜入了屋内。 易尘追抽了神,还是跟进去了。 鬼曳自顾自的掀了盖着骸骨的白布,易尘追正将漏风的门关上。 “你刚刚说,是影落让你给我带的话?” “嗯。” “他亲口说他叫影落?” “嗯。” 鬼曳细心的将略为路途巅乱的骸骨一一正回原位,同时也似漫不经心的继续询问:“你在哪见到他的?梦中?” “算是吧……” “那倒是有可能……”他意欲不明的说此话是,顺手从案板上抽了根朽色偏黄的股骨,竖在眼前,打量了好一会儿,“你知道这副骸骨是什么情况吗?” 易尘追对骨骼尸体之类的东西从来没有半点兴趣。 然而鬼曳也并没有为难的非要他答,反倒自己就解释了:“根据书信描述的情况来看,这副骸骨与同你一道去西境的那个使者情况很相似,而根据刑部仵作的检查情况来看,这副骸骨乃属古人。” 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都有吗…… 易尘追愕然不知如何作答,鬼曳则将手里的大骨棒安放回原处,气定神闲道:“既然少爷的伤已无大碍,那就一起参与调查此事吧。” 易尘追回过神,很温顺的点了头,“嗯,你要我做什么?” 鬼曳拖了把椅子放在置放两副骸骨的案板之间,“请坐。” 这个位置实在有点阴森…… “我需要少爷的记忆。” 易尘追以为是要问话,便乖乖的坐过去了,“你问吧。” 鬼曳淡勾了一下唇角,“不必劳烦少爷动嘴。” 易尘追下意识便想回头去问,却才略略一动脖子,便觉自己额角两侧的太阳穴被冰冷的指尖轻轻按住,那温度更比亡者还寒,一触便激的易尘追脊梁骨蹿起一阵毛寒。 鬼曳拿食指轻轻点住易尘追的太阳穴,拇指往后脑轻轻一按,缓声开口:“放松便是,你的记忆我自可探知,若有不愿让我知晓的,只要在心里提醒我便是。” “……怎、怎么提醒?” 鬼曳浅笑未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讳莫如深道:“你自然会提醒。” 他说完这句,易尘追便蓦觉神识一恍惚,没混沌过去,却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意识轻飘飘的被人捉到了半空,竟与看见影落时的感觉极其相似。 “我的傀儡术和探灵之法都是影落教的。” 易尘追也才有那么点似曾相识的感觉,鬼曳居然就直接答了…… 莫非鬼曳也有不受己控的超强读心术能力? “不是哦,我不能像影落一样直接窥透意识,只是你现在由我所控罢了。” …… 易尘追突然什么也不敢想了…… 却又隐隐泛起了疑惑——所谓的“提醒”也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没错,要是我触及了你不想让旁人知晓的意识,你只要稍稍一抵触,我便会知晓。” “……” “现在要开始了,你尽量放松思绪,不要胡思乱想。” “好……” 鬼曳的术引悠悠钻进易尘追的脑海之中,像是一缕引珠的线,却又有几分安神香的意味,只那么幽幽绕绕缠进神识,便淡淡的勾起了易尘追的困意。 易尘追沉沉的坠下了眼皮,鬼曳感觉他的意识渐渐落归了平静后便也轻轻阖上双眼,由着灵丝钻进他的记忆之中。 鬼曳有意识的暗示易尘追引忆至有关西境的记忆中,方一展画面,所见的便是一轮定格在空,仿若生动画卷一般的月影。 此月有何诡异? 鬼曳的疑问直接送达易尘追的心绪,易尘追淡淡挑起一分思绪——说不出的奇怪,好像一直没动过…… 月影的画面突兀的现过之后,记忆又轮转似的绕回了正序,落进了狂风沙海之中。 鬼曳蓦然一分眼皮,眉头略然一蹙。 他的记忆顺序稍有错乱,且应该不是他有意而为之。 不过也才诡异了那么一瞬,鬼曳也不好直接下定论,便又阖上眼,暂且前往下看去。 —— 君寒好不容易又偷了“在世”的半日空闲,舒凌和百里云一个发配在天边一个刚被丢出去,徐达还被困在观海司里,小皇帝受惊不浅应该要瘟上好一段时间,丞相大人身体欠佳、司徒诚也忙着打理刑部那一堆案子,朝中文武大臣也差不多到了休沐的日子,上下数落下来,元帅大人应该是可以过个安稳年了。 就算是那堆乱子留下的尾巴也差不多都把活派出去了。 君寒难得也能在繁华帝都里捞得轻松悠闲,居然还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君寒似是本能的引足去寻怜音,待他回过神时早已走到了怜音门前,既如此,也就顺其自然的敲了她的门。 怜音紧闭了门窗合衣侧倚在榻上,天光幽柔落窗,被窗纸蒙的有些模糊,虚映在她脸上,却苍白而憔悴。 君寒叩门的动静很礼貌,叩了三声便静默着等了她一会儿。 怜音坐起身来,连唇色都苍白如纸,与身上白衣相衬,便如一尊无杂羊脂白玉的雕像,玲珑雅洁,却带有几分飘摇欲碎的意味。 君寒再抬手欲叩,还没落下去,怜音便在里拉开了屋门。 怜音略略垂着脸,大概有意隐藏寡白的脸色。 “身体不舒服吗?” 怜音摇了摇头,“没什么,我的身体一直都是这样。” “你以前并没有这么憔悴——是镇妖塔那次留下了什么旧疾吗?” 怜音避身进屋,也给他让了道,随便编了个幌子搪塞:“只是有点水土不服而已,哪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君寒迈进屋来,只觉她这屋子凉的跟外面不相上下。 怜音在桌前坐下,正好桌上还放着一些草药,恰可为她打个掩护。 君寒阖上屋门便也走到她身边坐下,细心打量了她拣草药的动作片刻,“镇妖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从那里出来以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怜音装作没听见似的不动声色。 “而且当时掌门带进去的七个人,据我所知都是修为平平的,莫非当时掌门带你们进去只是给某物做饵料?” 闻此,怜音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抬了下眼。 却一眼扫到了君寒略有沉冷的面色。 怜音莞尔浅笑,重新落下眼去,“李代桃僵而已,连师父自己都没法对付下来的东西,就算是云归师兄那样的弟子也免不了伤亡,所以权衡利弊下,就选择让我们这些原本就资质平平的,即使牺牲了也不会过多损害门中战力。”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旧事 “你的资质原本就不在武斗方面,这一点掌门也很清楚。” 怜音正搜肠刮肚的想再刨一句忽悠话,结果君寒大概的确是心急迫切的实在没性子再任她搪塞下去了,便忽然捉住她拣药的手,沉声道:“告诉我,当时镇妖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君寒向来已是四季冰冷的主,却没想到此刻往昔温暖的怜音的手竟比他的还要冰凉。 即使春秋已轮数载,他也随时间而改变了不少,可对这个女人的怜惜却从来没有改变,等先前的幽怨淡泊平息过后,他还是很想把她独占为己有。 君寒小心翼翼地将怜音的双手护在掌心,平缓了语气,“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已经没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说的了。”他似有苦涩的笑了一下,眼底却平静无澜,“况且,以前的那些事我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原本想在沧桑世上存活就已经需要费尽心力来,如若再一直耽于往昔,岂不是太累了。 还是要适当的放下一些东西。 怜音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君寒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沉默了良久,才终于略有思忖的喃喃道:“你果然变了许多……” 君寒一时没品出她话里蕴藏的别意,稍默了片刻,怜音却已讲下去了:“当时是因为镇妖塔里的鬼星魂元突然灵势激荡,似乎有苏醒的迹象,因为情况紧急,师父来不及多做准备,只能带着我们七人进入镇妖塔。” “为什么?” “因为穆归真人的神识彻底被吞灭,他体内镇压鬼星的力量开始混乱,如此方才导致鬼星出现苏醒迹象。” “为什么是你们七个人?” 怜音并没有急着回答此问,而略略侧过身去,剥下了一侧衣襟,露了一片如雪雕玉琢的香肩,却在肩后胛骨之上有一条斜纵似狰狞伤痕的乌青脉纹。 君寒瞧着她肩上那道犹如裂痕一般的纹路,心下一绞,“已经延伸到这了?” 此纹君寒昔年也曾见过,其根源在脊骨中段,恰在腰背相渡的位置。 “这个,就是我之所以拜入巽天的原因,其他六人也有这个纹路。” 闻言,君寒一愕,“你那时不是跟我说,这是镇妖塔里带出来的吗?” “这个,是泠柳。”怜音将衣裳重新笼回身上,“大部分被泠柳寄身的人都会被吸尽精元而亡,但有少部分人的灵蕴可使泠柳陷入沉睡,如此虽然不会立即灵枯而亡,但也不可享天年,而且泠柳还会成为刻入血脉的诅咒,代代相传。”她讲完,再转回来却见君寒一脸震惊。 这头白狼从小就很有处变不惊的资质,怜音还真是头一次见他这么呆怔的神情。 怜音被他这神情逗得有些忍俊不禁,原本只是压制着浅勾了笑色,却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突然把气氛笑得有些别扭,倒叫君寒的神情愈发复杂了。 “还说没什么不能接受……”怜音戏讽了他一句,笑得倒是真心实意,却叫君寒心底隐隐有些抽痛。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你那时愿意以身相许,却不能跟我离开?” 怜音稍稍收了些笑色,也抬起眼来正视了君寒的目光,“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一直都想带你一起离开巽天、离开仙门的控制,不管多远,只要能让你摆脱不公平的死局,我都愿意陪你一起走,可这世事偏生无常,我好不容易向师父求得了离山的许可,结果就碰上了这件事……”她讲到这时,又顿住了,垂下眼帘,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体内宿有外力之人虽然可以拥有常人不及的力量,但总有一天会失去本体的意识,就像那四位神明一样,最终不知沦为何物。” “穆归真人身上的东西,转到你身上了?” 闻言,怜音脸色略沉,眼底浮上片许冷霜,“当时穆归真人失控,吸走了其他六人身上的泠柳,同时也将那六人当作饵料,杀死了。等到了我身上……我把他、毁了。”她将最后两字轻飘飘的拂去了话音,却也咽了一把冰霜凉心。 君寒听清了那两个字。 怜音冰凉的苦笑了两声,有些出神,似乎又陷入了那个诡谲而残酷的记忆中。 “怜音……”君寒抬手揽住她的肩,却没能叫她收回神来。 怜音双手轻轻掩住半张脸,眼眶蓦而蒙起一阵水雾,却没流下来,只隐隐晃晃着又落了回去。 “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她自言罢,又回了神,定下了心弦,接着道:“因为我毁了穆归真人,所以也就继承了他的职责——我必须在巽天稳住鬼星魂元。” 那时穆归真人体内真正属于句芒的灵力被怜音体内的泠柳尽皆吸收,虽然并非出自她本意,但就实质而言,连同穆归真人在内的那七个人实际都命丧怜音之手。 怜音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体内竟会蕴藏着这般可怕的力量。 君寒的心坎被狠狠的扼住了,“难怪你当时能独自闯进镇妖塔……” 当君寒斩杀了穷奇被仙门认定为“危险存在”后他便被当作妖邪锁进了镇妖塔最底处部,以锁妖链贯穿锁骨强行封在法阵之内——那可是整个镇妖塔内除了鬼星之外最强力的封印。 怜音的修为原本并不出众,那时却可独身闯进锁妖塔最深处,以一己之力破坏镇压君寒的封印法阵——这种事就算是宫云归也未必做得到。 那时君寒也只是略有疑虑,却没想到,这果然与她在镇妖塔里的事相关。 “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君寒本已强捺了内心的焦悔,但话一出口,却还是免不去隐怒。 怜音一时难以作答,恰陷沉默之际,有个人很不合时宜的来敲了门。 “谁?”君寒没好气的一问,门外的家丁顿时就被吓了个六神无主,结结巴巴道:“刚、刚刚刑部的人来,说、说北、北燕王自裁了……” 闻此,君寒眉头一沉,便走过去开了门。 看见元帅大人果然顶着一张千年冰山脸,慑得这家丁差点就膝盖一软给跪了。 “人在哪?” “走、走了……” —— 北燕王的死讯已经传进了宫中,陛下淡淡阅罢了折子,面色却沉作了铁青,大概是逆鳞被拨颤了。 在宫里服侍两代皇帝的公公从未见过陛下如此深沉的动怒,但凭借多年的伴君经验衡量,现在最好不要出声,免得惹怒了陛下致使自己脑袋不保。 刑部的人早上还在宫里搬着尸体,这才没消停多久,北燕王就死了,接连两件事把陛下昨日的耻辱又扯出来鞭了一顿,这种诛心凌迟任是谁都受不了。 皇上还在龙榻上养伤,看了这消息,不动声色、面无波澜的将折子揉成了一把废纸,漫不经心似的顺手往边上一丢,大概是怒极无火。 “陛下……?”公公本来不欲讲话,但这情况横竖也免不了多嘴一问。 皇上浑身乏力的倚坐在榻上,神情冰冷,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逆贼既已伏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是贬为庶人?”公公小心翼翼的探问。 陛下仰头一靠,略略合了眼,大概吞闷气很累人,便有气无力道:“他的王印不是朕赐的,朕也没有资格收回——就以亲王规格予之厚葬,谥号以‘悖’。” “是……” 陛下到底没有夺去北燕王的爵位,故他的丧询报入宫中,还是响起了丧钟。 帅府距宫城不远,即使是鬼曳那个清静的小角落也免不了被钟声侵扰。 鬼曳厌然睁眼,正想抽神往门外封一层隔绝噪音的结界时,易尘追识海里的一丝波澜又乍的扯回了他的思绪。 易尘追的记忆突然顿住了。 鬼曳以为是自己终于触及了易尘追不愿让人发掘的记忆,可当他欲回避时,却又没发现易尘追有任何抵触的潜意识反应。 奇了个怪了…… 既然易尘追本人没什么反应,那鬼曳也就不自作多情的回避,索性就顺着刨下去了。 鬼曳的灵引轻巧的剥茧抽丝,一层一层的钻进这番突然絮起了迷雾的记之中。 易尘追也始终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鬼曳生平最大的乐趣就是抽剥灵魂,细品别人的记忆,不管是多丧心病狂的灵魂他都能甘之如饴,可易尘追此刻这迷雾一样的混沌却莫名的让他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惴惴不安。 “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鬼曳实在忍不住开口想提前问知此番前景。 易尘追眉梢略略一敛,“其实这里的事我不怎么记得了。” 有时偶然忘却的事倒的确会呈现出一种絮雾般的状态,但就正常情况而言,这样的絮雾应该很快就会被点为清明。 这前面发生的事鬼曳已大概看明白了,也看清了那三个鬼士的模样。 “你与那三个鬼士相处时,有没有觉得他们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起初没有,到了后面就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前面的事还记得很清楚,却到这里突然混沌。 鬼曳还真是生平头一次碰到这么泾渭分明的浑明分割。 第一百二十七章 梧桐栖 没办法,鬼曳也只好耐着性子探下去。 却忽的,眼前噌起了一片猩红无际。 鬼曳被吓了一跳,旋即定回神来仔细观察,却发现易尘追的这处记忆是落在一片艳灼凤火之中,火海灼灼燃满了脑际,而隐隐有一个他本人挨砍的景象。 鬼曳掌控的灵丝愕然一动,易尘追脑仁抽痛了一下。 “这里的事,你自己想得起来吗?” 易尘追突然觉着脑仁里蹿起了一声破音的唢呐,尖酸又刻薄,好在鬼曳又及时稳回了灵丝。 “想不起来……这里有什么?” 鲜血与腥火交染相浊,却因色泽相近而融为了一体,叫鬼曳一时也难以分辨这段记忆究竟是混沌还是清明。 “没什么,很混沌……” 易尘追沉默了,无动于衷的继续任着鬼曳探摸他的记忆。 “少爷,你介意睡一会儿吗?” “啊?”易尘追不明所以的,方想转头,忽觉后颈一顿痛,紧接着便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鬼曳稳站在易尘追背后,抡晕了人便扶住他的肩,小心翼翼的让他倚在自己身上。 放稳了易尘追,鬼曳便将指尖点在自己额心,唇动默念了一串咒诀,便在指尖引出了一丝幽红的灵缕,待灵缕在指尖悬成一枚光茧,又以另一只手唤来了琉璃镜珠。 鬼曳将指尖的光茧引入珠中,往前一送,琉璃珠便悠悠浮空而出又缓缓飘落,易尘追便如牵线木偶一般,被鬼曳控制着抬手捧住了琉璃珠。 —— 将至傍晚,鬼无终于从东郊回到了帅府,然而元帅却罕见的居然不在书房里。 一通打听下来,原来元帅在夫人房里。 虽然早知道元帅对夫人贼心不死,但夫人素来高贵冷艳,也着实令元帅无从下手——今天终于铁树开花了? 鬼无杵在元帅院门外思忖了良久,还是没琢磨出个主意来。 要是不小心坏了元帅的好事,那可不是找死吗…… 可手上的情况也不能就这么晾着吧…… 思来想去,鬼无终于还是决定冒死复命——反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怀揣着“风萧萧兮”的壮志,鬼无转身抬腿,却没迈出一步就差点被吓得原地飞起三丈高——元帅大人不知站在门槛后头瞪了他多久。 而且顶着一脸阴郁,这是……没成? 鬼无当然也不敢问这事,便只有强定回神识,颤巍巍的行了个礼,道:“情况已经大概查明了。” “说。” “那三十八人别无他伤,均为挖心而亡,伤口有施咒痕迹,应该是作为‘血饵’而亡。” 所谓血饵便是蓄养邪物养料,通常从活物身上剜取,养的一般是嗜血阴邪之物。 君寒淡淡听罢,“府里还有两副骸骨,这会儿鬼曳应该差不多检查完了,你去和他一起商讨吧。” “是。” 元帅大人吩咐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应该不是错觉,元帅大人好像真的有点不爽。 鬼无贼兮兮的往院里张望了一眼,见夫人的屋门紧闭如常,也没什么别样的动静。 “对了,”元帅大人突然一声又把鬼无吓了个魂飞天外。 “是!”鬼无立马站得规规矩矩。 “等那两个丫头到了之后,把千里途的灵势收回正常速度。” “明白!” 鬼无接连受了元帅的两次惊吓之后终于平回了往常的稳重,揣测着鬼曳的喜好自然而然的便搜到了角落里那个无人问津的小院子。 鬼无比起百里云是个更没有敲门习惯的家伙,于是自然而然的过去便推门而入。 “哇!”鬼无又惊了一声。 鬼曳却平静如常,只是被他吵的有些烦躁,便掀开眼皮白了他一眼。 鬼无杵在门槛外,撞破了天荒似的嚷道:“让你检查骨头,你动公子做什么!” 鬼曳瞧了他一阵,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易尘追眼下完全被控在他的探灵术之中,星瞳涣散的盯着手里那枚琉璃珠,絮絮记忆汇成的灵丝被鬼曳渡入珠内,将琉璃内部染如血雾於絮。 “公子正好来找我,我本想从他的记忆里找点线索,但是……他的记忆很奇怪。” 鬼无正愁无言以对之时,鬼曳突然厚颜无耻混着破罐子破摔道:“既然你都来了就顺手检查吧,反正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最爱。” “……” —— 距黎州最近的千里途也在城外十三里处,沧海阁的人将这两个姑娘送到最后一个点便不再露面,而苍茫大雪的荒郊野外也早就有元帅吩咐的马车候着了。 璃影向来话少,这一路更是沉默得近似闷葫芦,任璃月怎么跟她搭话她也不肯开口。 其实璃月本来也不擅长搭话。 到了最后一途,璃月终于还是放弃了,便这么沉默着听着车轱辘滚雪、马蹄闷哑。 这一路,璃影不论睁眼还是闭眼,脑海里都挥不去君寒救易尘追的那一幕——何等的惊愕。 马车驶入城门,车轮滚过街巷清过雪的道路时终于碾出了点似繁华的声响。 璃影轻轻挑开小窗的帘,拂眼瞧出,却见方息了飞雪的街路上已有行人络绎不绝,小贩依旧吆喝,仿佛所有人都不畏冬寒一般。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璃影知道,这一切又是君寒这个元帅送回的安稳,因为早在她离京之前,气候还没有这么寒冷之时,这城中洋溢的却是一派隐约间的死气沉沉。 那个她眼中无可置疑的恶人为什么能许这盛世安稳? 马车没有按往常的路线从避人的巷子里直接钻回帅府,却是朝着东市行去。 东市最显眼的建筑便是那幢大名鼎鼎的梧桐栖,璃影一路瞧着马车驶近那座华丽高楼,却没想到,竟真的会在这楼前停下。 赶车的人隔着车帘冲里头招呼道:“璃影姑娘,元帅在楼上等您。” “什么?” 这十年来璃影与君寒虽然处于一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距离中,但却基本没有过多的交流,相互间的对话甚至都数不满十个指头。 “元帅特地吩咐,让我先把您请到这。” 璃影怔了好一会儿,才惴惴不安的下了马车,却才下车,就见一个常年在帅府服侍的沧海阁人在梧桐栖的朱砂门下候着她。 “姑娘。”那人恭恭敬敬的冲璃影行了礼,紧接着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璃影既来之则安之的应了他的邀进了楼。 元帅不算是这里的常客,但每次大驾光临都必然选的顶楼的雅阁,而且往往是朝西可以将大半个黎州收进眼底的屋子。 沧海阁人将璃影请进雅阁便拉上门静候在外。 屋中燃着火盆,将整个雅堂烘得暖如明春,君寒却临窗而立,吹着凉风也不见萧瑟。 璃影站在门边,很不想跟那头狼接近。 君寒也没回头,“过来吧。” 没办法,璃影还是只能过去了。 “元帅找我什么事?”璃影语气无澜的问道。 这些年寄仇人篱下早已将她骨子里少女的心性给磨没了,常年生活在冰冷无望的环境中,成就了一副风雨无澜的冷漠。 “我和你父亲相识甚早,或者说,他是我在这世上第一个认识的人。” 璃影心里的寒冰突然被打击了一下,颤颤鸣出了一分撕裂。 “虽然我的确很讨厌他,但也确实没法把他诬蔑为一个不堪之人。” 君寒这头可怕的狼总能一语撕开旁人心底最深的伤痛。 但璃影早已被磨平了棱锐,纵为寒冰也只是一块漂浮无际之上的渺茫,孤立无援、了无希望。 她拳头紧了又放,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原本那只是我们这一辈人的恩怨,照说与你无关,所以牵扯到你身上,的确是我的过错。斩断你父亲最后一条生路的是我,你不必选择原谅。” “该原谅你的人,也不是我,对吗?” 君寒没想到璃影居然说出与他相似的话,不禁心下一愕。 “该与不该,都是你的选择。” “时隔十年,元帅同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你已站在巅峰,而我不过是往尘的余埃,生死是非,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问题,又何必在万事既定的局面中屈尊降贵?” 君寒望着窗外街路边缘的残雪,终于发现,他也将一个少女逼入了类似他昔年那般孤立无援的尘埃境地。 如此,便不由得心生恻隐…… “这只是,我的选择而已,时隔十年,我依然想将此事的本质挑明。” “以显元帅心中的磊落吗?” 君寒嗤然一笑,“我从来不是什么磊落之人,在你父亲霁月清风之时,我也只是尘埃中的一块浊泥,也如你印象中的那般,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无分善恶是非,也无所谓阴谲正义,所有的选择在当时都只是为了活下来而已——但如果重来一次,我想,我依然会如此选择。” 说完这一段,君寒终于转过身,垂眸,瞧住眼前这个身形纤瘦的姑娘。 君寒抬手引了一丝幽蓝灵烟,絮絮缠缠,在他掌心聚成了一抹剑影。 待剑影成实形,君寒便握住长剑鞘身,掌心翻转朝下,将剑递到她面前,“这是你父亲的佩剑,现在还给你,昔年我从你身上夺走的选择也一并还给你,你也不必急着抉择,毕竟你现在年岁尚小,来日方长。” 这样的选择昔年却没人还给君寒。 也许一味的掠夺并非是件好事,有时也该学着让步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烟花胜雪 今年的除夕却没能让烟花胜过冰雪的凄寂,宫里也罢了宫宴,陛下今年只想要完全的清静。 今日易尘追照常去了张先生的院子,既是久别重逢的去听学也是去拜年,总之在元帅家,一年四季基本没哪天是有其独特的,因此也就可以一视同仁。 大概是因为爱徒大难不死的缘故,张先生今日很有精神,陆颜之早早的也伴在院中,难得的和易尘追一道听了一堂完整的课。 帅府中,由于舒凌和百里云都不在,元帅大人只好亲自授那两个姑娘武艺,徐达忙活了这几个月终于好不容易捞了日清闲,奈何京城偌大无处可去,便又戳进帅府躲清闲了。 今日倒是难得的没有风雪肆虐,然而帅府的校场却没清雪,仍旧留着那一地银白,薄冰凝覆土上,封了一层简直无法立足的滑膜。 老徐悠悠坦坦的坐在校场边上捧着杯热茶远观元帅大人玩似的逗那俩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虽然他老人家倒是很严肃的绷着一脸沉雅,但挥木剑的动作却着实随意。 “元帅!您对这俩女娃娃不能悠着点呐!” 君寒淡然勾了抹笑色,“怎么?本帅还不如你怜香惜玉?” 璃影和璃月联手招呼元帅都给累了个气喘吁吁,他老人家却是一如既往的生龙活虎,毫不见疲色。 不过毕竟是女孩子,君寒也不见得真像收拾他儿子那样连数落带敲头的,见她们的确累了便也妥协的将剑往地上一杵,静默无声的容她们歇息。 老徐转眼正斟茶,却蓦见地上缓缓移来一抹纤长影,眼神一抬,即见一袭白衣雅丽出尘的倾国佳人。 要说老徐还是头一回在帅府里见到这位美人,不禁一愕,旋即便反应过来,便站起身郑重的拱手礼道:“见过夫人。” 怜音浅柔一笑,亦屈膝颔首回礼。 君寒距了那么老远,也不知是怎么察觉的动静,便挪眼来瞧,璃月似乎也没想到她娘会突然驾临此地,不禁脚下一打滑,了无前兆的就摔翻在雪地里。 君寒又落下眼来,打量这滚了一身雪的笨丫头。 “元帅,”老管家老远小跑着奔了过来,站在边缘,眼见这满地薄冰实在不是他这把老骨头驾驭得了的,便只好站在外头扯着嗓子嚷道:“刑部的司徒大人前来拜访!” 闻言,君寒折身往回走,遥隔着许长一段距离便将手里木剑甩给徐达,“你陪她们练,不许上手、不许摔。” 老徐接了这轻飘飘的木剑,便起身过去。 元帅大人步履平稳的走出了薄冰校场,老徐一步才踏上去,“哎呦”一声嚎,直接摔了个驴打滚。 “这一场子的雪您倒是给清清啊!” 君寒稍留了一步,回眼来瞧这黑虎的滑稽模样,忍俊不禁道:“你躺在地上给她们当靶子也不错。” 老徐这头黑虎在白狼元帅面前也真是没脾气了,笨拙拙的站起身,不肯当靶子,便只好踮着小碎步往里头踱。 璃影远远瞧着这黑虎步履艰难,还真有点不忍心下手了。 君寒走上校场边的回廊,见怜音今天气色不错,便浅浅笑着,临近她身边压低了嗓音道:“去多加件衣裳,当心着凉。”他足下没停,亲昵的吩咐了这句便径直离去,须臾间的柔暖到底只给怜音一人瞧见。 元帅走后不久,怜音还站在回廊上瞧着那两个丫头,却有个玲珑的侍女抱着件狐裘的披风小跑而来,怜音方挪眼去瞧,这丫头便已将披风搭在她肩上,小嘴挺甜道:“京城的风雪不输北境,夫人当心着凉。” 这个小丫头岂会知晓北境之外的风雪与京城有无区别。 —— 君寒方方行出穿堂,便见司徒诚裹着件皮裘絮絮叨叨的搁那吩咐着什么,尚书府家的侍从们却抬着三五个箱子连串的钻进帅府的大门。 元帅大人溜溜达达的走近大门,前后扫了一眼,戏道:“尚书大人这架势是来提亲的?” 司徒诚这张嘴,甭管见了谁都不收那散碎的不正经,听了元帅这一问,索性也就顺水推舟道:“您看我也三十好几了,又没哪家姑娘看得上,您就随便赏我个府上的小丫头,也好圆了我老爹催婚的愿。” 君寒是被他这无拘无束给逗笑了,便也接道:“好歹大人也是世家公子一表人才,如今也位居高官,怎么就没哪家姑娘看得上呢?” 司徒诚两手拢在袖里,故作嗟叹道:“现在京城里的姑娘谁不盯着帅府的易公子,全都眼巴巴的候着给您当儿媳呢,谁还看我啊。” 这货不光扯犊子一把手,没想到马屁也是拍的炉火纯青、滴水不漏。 君寒笑着摇了摇头,司徒诚便循着意摸回了正经事,道:“回头我搜罗点好货再上贵府提亲,今儿这些玩意儿啊都是果品年货之类的,您老劳烦许久,想来也没空置办这些,我这不给您送点来吗?” “尚书大人家有老父不去伺候,上我这献什么殷勤?” “我爹那早早的就给置办好了。您放心,我这贼心再大也不敢上帅府作妖,不奸不盗,就是路上见了贵府的人在街上采购,这坊里的事我素来清楚,既然正好碰上了不就顺便过来搭把手嘛。” 还真是差点忘了这位尚书大人素来是个接地气的主。 “另外还真有那么点小事。” 这情况倒是意料之内,君寒浅笑未敛,不作声只听着他讲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在梧桐栖定了顶楼的雅阁,我爹爱清静嫌我烦,不乐意去,就我和小妹俩人赏烟花也无味,元帅大人难得在京里留次年,碰巧夫人也在,不如就带着小尘追他们一块儿来凑个热闹?” 君寒是真没料到这小子居然能想到请他去玩闹,便忍俊不禁的,“我也一把年纪了,哪还能跟你们这些年轻人玩到一块去。” “就您现在这模样,我跟您上街都只能是个衬托,指不定人家还嫌我长的老成呢。” 君寒笑着摆了摆手,“谢你好意,我和内人就不跟着去扫你们这群娃娃的兴了,到时就叫尘追和那两个丫头陪你去吧。” 司徒诚惋惜一叹,点了点头,“行吧,那过会儿我再来接小尘追,”说着,他又朝君寒作揖行了个大礼,“晚辈这就给您和夫人拜年了!” —— 晚来烟火辉煌,京城的夜景似比东瑜还来得璀璨。 入了夜,黎州的雪便又纷扬了起来,却被漫天五光十色、层起叠伏的烟花映如流荧飞火,寒凉不胜璀璨。 怜音站在檐下孤赏此景,望得有些出神,竟良久也没发现君寒站在她身后。 “早不告诉我你喜欢雪景。” 怜音被他突然一句给惊了一跳神,旋即便转眼瞧去,君寒习惯似的将手自然而然的搭在她腰间,略一施力,将人箍在怀里。 “喂……”怜音条件反射的想扳开君寒的手,却才一触到他冰凉的手背便又收住了动作。 君寒阴谋得逞似的又得寸进尺的又将人抱紧了些,鼻息轻轻打在她发间,顺着耳廓,悠悠落进了襟领间,柔暖酥骨。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本帅有个夫人了。” “……” “满朝文武都知道夫人是你。” 怜音莫名有种被这头狼算计了的感觉。 无奈,怜音浅叹了口气,“君寒,我知道你的心性从来都不是奸邪,我也的确,从未忘过你……”她沉了一息坠心,“但我终究是择错了……” 君寒闻言,心亦沉了几分,“你指的择错,是说宫云归,还是说我?” “对于你,我从未后悔过,时至今日,我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当初为什么没有死在镇妖塔里……我不想把一切说成是‘身不由己’,只能说一步错,步步错,既然早就被束缚了羽翼,又何必妄念解脱。” 怜音终于还是承认了心意,但这话却说得君寒十分揪心。 “宫云归是我逼死的,你不必自责,我杀他虽然存有私念,但也并不都是你的缘故,因为我素来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当时仙门早已东窗事发,崆峒的鬼星之魂暴走,其他的虽然没有太大动静,但其山门中人也或多或少的染了鬼星邪息,我屠绝仙门只是因为我站在我的立场之上,没什么值得犹豫的。”君寒抽出一手轻轻挑起怜音的下巴,“而且不管你嫁给谁、因为什么原因,等我踏破山门之后我依旧会把你抢回来,在我眼里,你从来都不是别人的,不管旁人给你什么名分,第一个得到你的依然是我,不属于我的,我可酌情而夺,但既然原本就是我的,那我就绝不会让步。” 怜音唇下一分,却还是被他一通野狼的掠夺话语给噎的讲不出话来。 “况且……”君寒奇怪的停顿了一下,垂眸低声道:“璃月是我的孩子,对吗?” 闻此,怜音心弦一紧,恰有一幕烟花绽天,目光随之一颤。 君寒却邪黠一笑,好像很得瑟,“虽然那天是我不对,不过这结果还不错。” 怜音突然恼羞成怒似的怒砸了君寒的胸口,用力一推,没挣开,却反倒被君寒勒紧。 君寒大概深谙“厚颜无耻”、“得寸进尺”之道,抱紧了怜音便俯首吻了下去,品足了温香软玉方才略略收势,浮若游丝一般贴着她的唇息道:“仙门之事我会以盛世还清,从现在开始,我也会和璃影好好相处,选择还给她。负罪没有什么意义,赎罪也只是一方之言,今生既已重逢,何必苦候来世,暂且让自己解脱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终言 舒凌在西境多吃了几个月的沙子,待到大漠风起之季,终于又再度寻到了那片灵势。 却已在大漠深处。 然而舒凌却在这片沙海品出了点似曾相识的感觉,细细打探下来,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证明此感的小湖泊——正是昔年随君寒讨伐那群“野蛮”蹿天猴、第一次碰见灵势漩涡的地方。 有了这个发现,舒凌立即就抽了随身携备的纸,往上记了一笔,方便日后统络信息。 “将军,前方有发现。” 闻言,舒凌正好收笔,便顺手将纸笔递给身旁那个长得像只野猴的随从。 这只野猴名唤幽竹,名字很文雅,作为木仙灵的一种按说也该是个温润的存在,却不知为何,这货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弄得舒凌每次瞧他都莫名觉着突兀。 但这幽竹浓密而杂乱的毛发下去敛着一双锃亮锃亮的眼珠子,瞳色润泽暗含幽青,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的眼。 “将军?” 舒凌乍然回过神,便错开眼去,“咳咳,没什么。” 这货实在是太神奇,连见多识广的舒凌都忍不住打量了这么久,久就算了,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沧海阁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舒凌跟着那探回的兵一路奔往那个有发现的地方。 策马灵势之上,多少有种不安稳的感觉。 等到了地方,才发现,原来那个发现就是一块半埋沙中的巨石。 此石半埋在此不知经过了多少春秋,棱角早已圆滑,却还隐隐有着雕琢痕迹,舒凌翻身下马,拨开了些石根处黄沙,刨见了一笔刻痕,墨青还很浓郁,确是文字一隅。 “挖开。” 此石体量足有人高,却不必挖到底,其上文字便已完全显现——天域海。 —— 春已尽除冬寒,草茵已浓,黎州城外又复了一片青葱郁翠,九鼎山卸了苍白雪顶,终于又裹回了点神峰的尊严。 张先生院里的梅枝去了花苞,独在阳春之中站成了一派颓萎,尚且不如逢春的枯木。 张先生自开春以来便一直卧病不起,而他老人家膝下无子嗣,在京中也仅剩陆颜之和易尘追两个弟子。 每日三碗苦药也没法唤回这位老人家的精神了,行将就木之人也往往有点未卜先知的能力,便捡了今日尚且还能开口的日子把这两个弟子都叫到了榻前。 近段时间,陆颜之和易尘追交替照料张先生,城中良医也已请遍,甚至连沧海阁的大夫都来瞧过了,药配了不少,奈何到底是挽救不得了。 张先生卧榻无力,原本尚且精壮的身形也早被老疾消耗得形如枯槁,易尘追和陆颜之早早的就候在了榻前,但他老人家却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良久也没有说话的反应。 “颜之……”他突然气若游丝的唤了一声,连转个眼神都艰难。 陆颜之却远远的听见了,也忙就拎着袍角凑到榻前,张先生本搁在身侧的手抬了抬,陆颜之忙就握住,“弟子在。” “你心思素来细腻,观事可探微毫,但有时过于细密亦难脱局限……你并非不宜为官,只是诸多时候求小舍大,抓住了细枝末节却遗漏了大局……”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声息亦是飘摇欲碎,话语却沉重,“丞相大人肯将千金许配于你,便是、看重你,有你这般细腻的心思,自可为不经朝事的司徒小姐避守一方天地,但你须知,丞相嫁女,不重家世,重的乃是德才,你要多多习知丞相大人纵览大局之眼界,切莫为细枝末节束缚了手脚。切记、切记……” 陆颜之强忍住泪意,沉声道:“弟子铭记在心。”言罢,便退到了一旁。 张先生笑着点了点头,旋即有转眼,搁放在榻沿的枯手招不动,便只有动了动指,“尘追,过来……” “老师……” 老者总爱欣赏年轻人的鲜活,尤其易尘追自小便没有长残的迹象,如今方方成年,便也有了一副初成型的冠玉之表,眼中星辰不减,更胜当年明媚。 “你生而一副纯善的性子,日后既行武道,便不得不拾杀伐果断,生死之境万万容不得犹豫,怜悯亦不可存于杀伐之间,待入朝堂,纵有元帅撑局,亦不可失了防人之心,当知此世从无净土,若要守得本心,亦须屈伸有度,也要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之理,物尽其用方为常道。” “弟子明白,日后也必谨记于心。” 交代完这一番话后,张先生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眼神又涣散了些,唇角却勾着笑意,“我此一生未成功业,空习了这一身理论,也坐惯了旁观者之位……朝堂从来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但江山社稷却皆系于此。是非未必黑白分明,凡世之杂也非丹青能书,执念不可太深,浮世俱如云烟……”张先生的话尾悠悠飘摇而去,语尾之言已不可听辨,却听窗外一袭清风低鸣入缝,悠悠渺渺,带走了此屋中一缕垂老的生息。 —— 开朝第一天方罢了早朝,元帅便又发挥起了“守护神兽”的职责,也才换下了朝服便急吼吼的钻进梧桐殿,亲眼监看着黑甲营的兵士挖开那垒成了小山的废墟。 连开了三层也没察觉异息,杵了四台莫混仪在边上也没探出危险气息。 元帅倚着倒了大半的墙坯子,漫不经心的在旁看着张均和徐达张牙舞爪的指挥,却又琢磨着这堆废墟诡异的断痕撕口。 照说被灵势强行撕裂的残垣断壁怎么说也该长个狗啃样,结果这些石块却一个个都长了个精致的整齐切口,活像是被人一刀一刀砍碎的。 君寒抬眼瞧住阳春的晴天,万里无云,却就在梧桐殿的上方隐隐环浊着一分微不可察的血灼之息。 “元帅!”徐达抬着肘子揩着汗小跑了过来。 君寒不急不缓的将目光从天上落到眼前这个愈跑愈近的黑虎精身上。 这货色泽深,不大受得住太阳直照,窜到君寒眼前已挂了一脑门的黄豆珠子。 “土堆给您挖开了,您看接下来是直接往下挖还是再看看?” 说的好像元帅大人举兵挖坟似的…… 君寒没开口作答,却动了身,负手朝那个被挖开的“土堆”走去。 废墟之下灰尘厚浊,君寒掌心含了一道蕴力,拂袖一挥,一拂寒清灵风掀尘而过,展露了尘下淀压的焦土。 “罗星仪。”元帅贵口一开,边上好不容易得以见君寒真容的士卒忙不迭的便将东西供上。 君寒接过罗星仪,平置在掌心,指尖往灵杵顶端点了一下,窜盘的灵蕴动起,那堆小珠子便开始转悠。 君寒端着罗星仪直接跨进废墟包围的焦土中央,前后又调整了好几次位置,才终于定下一个点来。 小珠子悠悠聚停在火属之位,指针一平止不动。 “徐达。” 徐达这黑虎在元帅面前总比平时机灵,君寒才一唤,他便抄起铲子巅巅的跑了过去,未卜先知的,元帅还真是叫他来挖。 君寒修指朝地一指,不必多言,徐达已吭哧吭哧的开挖了。 “去备点清水。”君寒又冲废墟外围吩咐了一声,几个不披甲的士兵麻溜的就去了。 “备水干啥?这玩意儿出土还要洗啊?”徐达顶着一脑门的汗,边挖还眨眯着眼来问。 “不洗干净,怎么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君寒漫不经心的答罢,撩起眼皮扫了徐达铿锵有力的动作一眼,“下手轻点,别把东西捣坏。” “哦……” 此物不知埋了有多深,老徐一个魁梧的汉子整人都陷下去也没见挖着什么。 老徐站在坑里仰头又嚷嚷着问道:“元帅,这挖没挖错地啊?啥也没有啊!” 君寒摆弄着手里的罗星仪,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挖的是耗子窝?继续。” 老徐没辙了,只有接着下铲子,却才插了半截土,便听“咚”的一声嘹亮空响。 “……叫你轻点。” 老徐尬尬收回铲子,仰脸一个傻笑。 君寒却也没计较——没一铲子捣破就行。 “上来吧。” “元帅,水来了。” 那几个体格健壮的大汉各拎了两桶水吭哧吭哧的跑过来。 “放着吧。”元帅吩咐罢,便将罗星仪顺手一递,张均立马就接了过来。 君寒微微俯身冲坑里张望了一眼,收回身,搁在废墟土堆外的清水逆空而起,七八个桶的水尽皆汇为一柱,应着元帅指梢的一点幽蓝灵星,忽而凌厉,化了一道水刃砸进坑里。 边上四台莫混仪灵息一颤。 水刃砸进坑里激起一泛白浪,片尘不染,却从土中裹出了一口血红殷艳、侧描凤影暗纹的棺材。 老徐看了吃惊,便张嘴就问:“这里头躺的什么人呐?” 君寒引着灵丝将棺材托浮半空,映着日光打量了片刻,“谁说里面躺的是人?” 老徐脑子没反应过来,元帅掌心灵蕴一手,清水瞬间凝冻成冰,在赤红的棺材外头又裹了一层四四方方的“冰椁”。 待元帅收手,冰裹着棺材落地,那四台颤颤巍巍的莫混仪才又稳回了端庄。 元帅大人挖坑不管埋,收回了棺材便吩咐道:“先将此棺送去金师院,另外请工部的人过来吧。” 吩咐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一百三十章 突来奔丧(上) 元帅大人离了梧桐殿便马不停蹄的去往了金师院,竟比棺材还早到半步。 高统首大老远便迎着元帅入了院。 先前炸了一半的封火冰盏还险坠不安的沉在净坛之中,元帅来了,只淡淡扫了一眼。 “取出来吧。” 却说此话时,那口棺材刚好被搬进金师院的大门。 金师院都快成奇异物件堆放处了…… 高统首吩咐了院里人调动机关将那险坠的冰盏从净坛中捞出,另又转头询道:“这次从梧桐殿里取出来的又是什么?” “聚魂棺,棺中虽无物,却可引灵,属性与鬼星相仿,却是克制封锁之物,可暂将鬼星残魂置入其中。” “太祖皇帝为何会在宫中埋这么一个玩意儿?” “这就要去问太史官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琢磨出太祖皇帝到底怎么想的。” 据说是为了悼念子孚所以建了梧桐殿,埋一口聚魂的梧桐棺却是为了招谁的魂? 关键是,埋棺材的建议是谁提的? 这些古人古事君寒原本是没有什么心思过多搭理的,奈何他们非要扎堆的出来凑热闹,也真是烦人。 “这些古旧之事多思无异,反正不管怎么样,成了历史的都已无法改变,看好当下之事即可。” 这棺材被埋在那的原因虽然也有值得探究的点,但既然想夺它的人已经出现,那这些就不大关键了。 棺材被抬上了铸堂三层,而净坛中的封魂冰盏也恰好被取出。 那棺材被坚冰冻了个严丝合缝,整整比原貌大了一圈。 高统首素来是个识货人,棺材才入眼,他的眉头便蹙了起来,行至棺前,隔着厚冰细细打量。 棺身侧壁的凤凰暗纹映光流萤淌辉,他蹲下身来,凑着眼去打量那花纹,奈何封冰太厚,打量不清。 “元帅可否暂时先将封冰撤除?” 君寒颔首,旋即指梢灵光一转便将裹棺的坚冰剥水收拢。 高统首虽是肉体凡胎,但接触的灵怪玩意儿多了,自然也就有了见怪不怪、如见常物的本事。 且这本事早也能做到无惧邪侵。 高统首戴了细绢手套,指梢轻巧的点拂棺材侧壁上的纹样,观察了良久,方才道:“此纹非是琢木而成,且此棺中并没有灵。” “如此说来,此棺倒是一件天生蕴灵之物。” 高统首站起身,又俯望了棺盖良久,鼻尖都快点上去了。 铁副统首先不知干嘛去了,过这许久才急吼吼的闯上铸堂来,沾了满手的偃甲机油,那神情,活像是又听了诸如“炸了”一类的话,寡白寡白的。 “啥又出事了?”他嚷问着闯进来,却正好瞧见元帅大人在此,便忙将两手机油往身上一揩,慌不迭的拱手一礼,“拜见元帅。” 元帅浅笑着罢了他的礼,高统首直起身便征求意见道:“要不要打开看看?”仿佛还没意识到老铁的存在。 反正有大黎第一神兽白狼元帅在此,就是再大的幺蛾子也炸不上天。 君寒轻扬了下巴,算是默许了他开棺的建议。 铁副统首一眼瞄见了这口精致非常的棺材,便也溜过来凑着眼瞧,“这就是今天从皇宫里挖出来的?” 君寒点头。 金师院的一帮汉子都是些细心的铁汉,长得倒是五大三粗,做起事来却是半点都不马虎。 就开口空棺,高统首都前前后后忙活了半天,上下左右各压了三道符纸才终于小心翼翼地拿把小撬刀卡着缝细细地撬松,瞧那细缓的架势,横竖也得磨蹭大半个时辰。 这跟元帅印象里的开棺有点不一样…… 好在君寒有着种族天生的性情再加上多年的打磨,居然真耗得下心来看着他折腾。 边上那捧着封魂冰盏的大汉如坐针毡一般,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家统首大人步骤严密的精细活。 终于、好不容易,统首大人那精致如挑丝用的小撬刀总算把棺缝松了一圈。 连高大人自己都不禁揩了把汗。 元帅饶有耐心的倚墙等着他开棺。 高统首把小小的撬刀递给铁副统首,旋即又换了把中长的撬刀。 元帅大人没靠稳,差点一个趔趄…… 高统首换了把刀又重复起了刚才的动作——蹲地微屈身,右手持刀左手托腕,平平稳稳不带跌宕的沿着棺缝细细轻撬,整个人便如横行的蜗牛一般,几乎犹如一尊定格的石像。 饶是君寒天生一副无敌的耐心,也真要被这一幕戳的幽火闷烧了。 君寒悠悠呼了口气,轻轻捏住眉心,不动声色的平稳下了一腔闷火。 边上那捧灯的大汉也已魂飞魄散,两眼空绝涣散的,都快捏起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了。 此棺不以钉榫封盖,缝槽也无蜡凝,却是细列一圈的暗扣将棺盖锁住,高统首将棺缝撬得足以漏光后便往鼻梁上架了片剔透的琉璃镜,凑着眼打量了良久又抬头对君寒道:“此为灵匣棺,结构稍有复杂,元帅恐怕还需再等一会儿。” 君寒从善如流一般浅然一笑。 那捧灯的大汉却是快跪了…… 接着,高统首又七零八落的搜来了一堆小巧玲珑的工具玩意儿,那细小精致的,瞧得元帅阵阵头大。 “这种灵匣棺虽为全木质地,但锁灵之用却比什么镜啊、钉啊,或是那些各种各样的敛魂瓶、镇墓兽要好得多了,可惜早已失传,院中所藏的典籍记载也不足以将其复原,”高统首也不知是在跟谁讲话,讲了一半,又将一小工具叼在嘴边,然后接着口齿不清道:“此棺暗纹形制古朴,与今朝相差甚远,恐为久远之物……” 金师院的人品鉴古董也是一把好手…… 君寒但有但无的听着他说,无端却闻言语声中伴了一声“咔嗒”脆响,距着棺材近的高统首抽凉一惊,元帅方方落眼,便听那捧灯的大汉一声嚷起,只见他手里盏中凤火一迸,瞬间崩碎了封魂之灯盏。 原本那惊叫该是伴着血溅魂亡,然那大汉却嚷了半天还落回神来,定睛一瞧,手里空捧着一把碎灯琉璃,而那吓死人的凤火却被元帅控在掌心,虽然还有火花在乱窜,但好歹是动弹不得了。 区区残魂,君寒还不放在眼里,虽然有点烫手,但并不能算是个没法控制的玩意儿。 细细掂来,这点残魂大概也就只有点鬼星灵息的分量,与易尘追体内的相较,岂止云泥之别。 君寒手握凤火,猩红的光给他白发冷颜平添了几分幽然杀意,诚然他并未展露锋芒,也被这火无端照出了几分骇人之色。 元帅大人仍旧漫不经心的倚着墙,不握火的手扬臂一挥,隔空直接掀了高统首折腾了半天也没搞开的棺盖。 高统首一时魂飞天外,仿佛已经听见机关破损、眼窥棺木散碎了…… 君寒瞥了掀盖的棺材一眼,转手就将凤火投了进去,棺板在半空飞旋打转,待火入棺又被一把隐力“唰”的按回了原位。 听得“咔咔”几声,高统首心都凉了…… 如此麻溜的搞定了棺材加凤火,君寒心里舒坦了不少,便负手走过来,藏起了略有灼伤的手,以左手轻轻按住被棺里凤火灼得有些温热的棺板,细细感受了一番,才道:“还是当时那个少年的气息。” “这么多年都没变吗?” “被炼化的很彻底,但原本的鬼星之念却不曾消散……”他如此话至一半,又愕然转念,突然怔了一下,“不对……” “什么不对?” 灵魂之主乃为魂元,所谓七情六欲亦尽藏于魂元之中,此魂突然暴动,恐怕是…… 元帅难得也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于是到底没回高统首那惴惴不安的一问,兀自思忖着便十万火急似的抽身去了。 这可真把金师院的诸位给吓了个不清…… 君寒风驰电掣的冲回帅府,又是马没停稳便翻身落地,吓得门前侍卫一个健步慌不迭的追了过去扯住马缰。 元帅大人蓦然带了一身紧张气氛,一路快步赶去易尘追院里,却只见璃月抱着小猫在檐下孤坐。 老管家一路腿脚不便的追过来,元帅却又正好转身离院。 “尘追呢?” “少爷在张先生那。” 午时都过了三刻,这更点按说早该回来了。 “怎么还没回来?” “张先生今晨去了,少爷自然……” “难怪!” 老管家话没说完元帅就又跑了。 张先生逝世恐怕又叫那个绵羊似的少年心弦不稳,估计没绷住,又把心里那把凤火给放出来了。 君寒如此想着,一步迈出帅府大门,顺手又往侍卫手里扯回了马缰。 “元帅?” 元帅却像是没听见,策马便去了。 元帅素来稳如磐石,今日如此慌神,怕不是要出大事了…… 君寒一路策马自闹市而过,半炷香的功夫便赶到了张先生的院门外。 这回没人在边上给他拽马,元帅大人临时归神,尚且绷住一丝耐心待马停稳后方才下马快步冲进院门。 院中寂静而浅有叹息之声,灵柩停在堂中,依稀有人在低语惋叹。 元帅大人忽然登临堂中,一时惊哑了堂中浅言。 君寒也一步在门槛处顿住了,见得堂中他儿子正安然无恙的与陆颜之和小童一起打点着余事。 “义父?” 第一百三十一章 突来奔丧(下) 易尘追满脸疑惑的瞧着他义父,陆颜之更是惊疑难言。 “……” 君寒这辈子大概还从没这么尴尬过…… 他顺着打量了满堂丧色,又扫了气息平稳、正常无异的易尘追一眼,默默压下心底一股无名火——这乌龙闹得呀…… 然而这情况,也总不能就这么扭头跑路吧。 无奈,元帅只好强镇着神色,轻咳了两声,然后高贵冷艳面无表情道:“我来为张先生送行。” —— 乌黑如漆就的朽骨被顾原置在腾腾血焰之中,渊远远的坐在一隅火光照不见得黑暗之中,眼望着那血色烈火灼灼,自己仿佛也被架在火上烤了一般,焦灼难平。 顾原站在火池之外,垂眼瞧着坑里烈火噬骨,长发将敛焰的左眼挡了个严实,亦只余了半张脸为火光映明。 渊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又抬手按住整张脸,仿佛又到了发狂的边缘。 顾原不知如何察觉了渊的动静,便在盯火之余又偏过脸来瞧了他一眼。 然而那个少年却将整个身子都藏在黑暗之中,顾原窥不见他,却隐隐感觉得到他身上隐隐翻腾的邪火之息。 “小渊……” “别跟我说话!” 顾原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切齿之意,便默住了,又收回眼去静静打量着烈火中的黑骨。 渊压着满腔怒意转眼瞧去,所见满眼火光缭乱,红的却纯粹,唯有那浊黑枯骨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墨点,看了叫人恼火。 顾原沉沉望着那具渐渐褪色的骸骨,乌漆落尽,骨面重归于森白,却隐有血灼裂色附骨嵌髓,走势如烈焰条纹,乍一瞧竟像是手琢的工艺一般。 “这些,都是你做的?”渊有气无力的瞧着火海,眼中倒映着烈血一般的火光,凝望的却是火池底部那些不明缘由的尘埃。 “是。”顾原淡淡答道。 渊扶着墙站起身,光是压住翻灼在骨脉里的邪火就几乎要耗尽他的全部体力。 顾原又转回眼来,“不舒服就不要乱动,一会儿我……”他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道锐风拂脸而过,锋锐眨眼即过,余风却乍掀了他半掩脸颊的长发。 渊一步踏出藏身的阴影,指尖夹着一刃飞刀,而火池里那具骸骨已被他击碎了头骨,余下残肢亦如舔焰之木一般,渐渐落成了灰烬。 “小渊!”顾原终于被挑起了火头,实在忍无可忍的喝了他一声。 “不要再弄这些了!”谁料小渊的反应却比他更大,身形流风般一幻眨眼便闪至顾原身前,左手一把扼住衣襟将他往墙上一掼,右手藏握的飞刀已显了锋刃,冷锐直指他的左眼。 锋刃与顾原的眼瞳相距不过毫厘,然而执刃的止住了攻势,他本人亦是眼皮不眨,就这么平静的瞧着仍在切齿压火的少年。 “把火灭了。”渊冷冷道。 顾原沉眉未语。 “把火灭了!”小渊盛怒一吼,捏着飞刀的手轻轻颤起,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将这一刃刺下去。 “不能灭……” 小渊忍无可忍的爆起了一身血灼之火,杀意咄咄,顾本不为所动,却不巧察觉了一分袭凉的异息,乍然点爆了他全身的神经。 “当心!”顾原一把将渊推开,横身一挡,拂袖挥出一刃火光,迎面打散了一记清寒剑光。 然而挥剑来击之人却也不是个只会硬攻的呆子,顾原这头挥散了他引敌的剑意,那人却已晃进洞府深处,小渊躲闪不及,只有辨着杀气袭来的方向掷了一记寒镖过去,听得一声金石撞响,火光烈灼中闪过一道清蓝如泉的剑意,再一落定,寒凉已抵上喉口。 李天笑擒着小渊,定眼却见顾原侧身避脸,并未直视他。 “原来真的是你,易远光!” 顾原听了他的咆哮,也没立即做出反应,而顿了许久,才哑声道:“先把他放开。” 李天笑落眼瞧住被自己困住的这个少年,“这个孩子是……” “快放开!你困不住他!”顾原一眼瞪来,恰见这个少年被逼溃了最后一分理智,彻底发狂的释出一道烈灼灵势将李天笑生生弹开。 这个少年身上迸发出的邪浊鬼星凤火於红近黑,他弹开了李天笑便突然伏跪在地,失智一瞬后又强行绷回了一丝理智,十指死死抓嵌入地,拖过一条条血痕。 李天笑忍住喉口一股腥甘,瞧了那少年的惨状,不可思议道:“你疯了吗?你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 顾原沉沉走到小渊身边,蹲下身,十指探进他周身燃裹的灼焰之中,扶住小渊的双肩。 “你走吧,我不是你要找那个人……” “寒笙在哪?” 顾原默不作答。 “你果然也把小追炼成了邪灵?” “走!”顾原狠狠瞪去一眼,却只一瞬便又收了目光,平下心气,道:“此处之事与你无关,趁我还不想动手,赶快走。” —— 元帅大人空挂着一脸凄凉又尴尬又窝火的居然真陪着易尘追在张先生的小院里耗了一天,好不容易日暮西山了,易尘追和陆颜之将在此守丧,君寒无所事事了一整天,终于得了释放,装模作样随便交代了两句便出门牵马。 易尘追乖乖将他义父送出门去,便在院门前一声不吭的沉哀。 总觉得就这么走了有点怪怪的…… 元帅今天真是把下半辈子的善心都发完了,临将上马,到底还是“良心”过不去,一叹,又回眼。 易尘追是个特别有灵性的孩子,他义父才转眼,唇都没动,他就预感到可能是有话交代,便乖乖的走到君寒跟前,“义父……” “生死之事无可奈何,你,节哀顺变,切莫过于伤感……” 说的什么鬼! 君寒不动声色的收起了一腔恰也没有显现的闷火。 “孩儿谨记……” 君寒还能说什么,乌龙闹成这样还能怎么着…… 最后,元帅竭尽全力的揣出了一把“慈父”心肠,抬手给易尘追顺了顺毛,了事便算是他这个当爹的仁至义尽,然后便如获大赦一般,策马去了。 春季的夜来得已迟了不少,黄昏时分,天边霞云璀璨,金光耀耀倾入街面,给整座帝都镀了一层富贵的金光,有点赏心悦目。 君寒去时匆匆策马扬尘,回时只出了小巷便放缓了速度,又见路上行人往来不绝,人头攒动的拥挤,便稳回了耐心,下马步行回府。 元帅大人俊的堪称黎州一枝独秀,却向来只有孤芳自赏的命,任是京里再花痴的姑娘也不敢觊觎他老人家的美貌。 况且身为元帅,素来戎马倥偬,自繁华中往返亦素来不过须臾一瞬,故城里的姑娘们早也习惯了将元帅置在高不可望的云巅之上,即使是偷窥一眼也得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然而今日,君寒却暂搁了一身匆忙,牵着铁麟军的腥眼玄驹自街巷里缓步而过,似乎是突然拨云出雾,终于也给了那些只敢在传说里拟想元帅的人一次得以端摩本尊的机会。 难怪君寒总感觉今天这街上的气氛有点怪怪的…… 元帅和丞相家的尚书大人不同,那位公子天生是个接地气的主,俊俏模样早就给他那性子给浮扰得泛不起几朵桃花了,这位白发的元帅大人却不同,平日里犹如天外飞仙一般,难得落次红尘,凡人可不得好好打量。 夕阳余晖临城映照,疲乏得温润的金光被街上往来不迭人影踏得散碎纷乱,零落交替间,却蓦然混进一缕艳灼血红。 君寒足下一顿,抬眼,正见北边上空一抹血焰笼住九鼎山顶,远远瞧去,宛如一片格外艳烈的血色霞云。 —— 元帅大人迟迟入暮方归,归来即是一脸明晃晃的沉郁,似乎在幽幽酝酿着某种即触即发的爆火,吓得与他照面的下人们都不敢吱声招呼,只好远远的绕道避开。 “元帅!”鬼无咋呼呼的从他院里飞奔而出,好似天塌了一般。 君寒定步,等着他说。 “刚刚九鼎山里爆出一阵邪火,炸出了一个巨坑,怎么办?” “……”元帅大人面无表情的挪眼瞧住他,冷飕飕的,瞧得鬼无心底一阵发颤。 君寒静静的瞧了他片刻,“塌了就塌了吧,回头请土地爷补上。” “……”这是啥意思? 元帅平静无澜的讲完这话便负手去了,淡定的走出一派“老子不管了”的架势。 看得出,元帅大人今天邪火中烧,而且烧得还有点猛…… 然而元帅大人到底还是大黎最称职的“守护神兽”,架势虽然摆了一副“老子不管”,实际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晃去了九鼎山下,亲眼仰望了一下那个“坑”。 君寒小时受的摧残有些沉重,即使时隔多年也没能脱去识不出灵息的“病根”,只好随身携带个罗星仪,到了地方,便将此盘取出一辨——火属。 —— 山中灵势爆发处,顾原迎战之余探觉了那丝十分危险的清冽寒息,便抽身,一把揽住小渊,拂袖释出一阵烈火之势。 那片火池突然失控一般,满池腥火倾势而出,霎时便在李天笑与顾原之间铺隔了一条烈烈火海。 “易远光!”李天笑还欲忽视烈火追去,然而这火实在不比寻常,哪怕远隔数步仍难以承受其邪灼之势。 顾原站在火海中,没再回头,也不多言语,拂袖一挥,烈火瞬成灵势将李天笑整个人推了出去。 随后他掌心引灵收势,一盏血珀般的琉璃灯托灵浮掌,不过须臾便将整片火海收作一枚灯芯。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三月初七 第二次火势爆燃过后,君寒收起罗星仪,浅浅叹了口气,凌身飞跃不过须臾便至那洞口,随意扇开些刺喉的火灼残息便不急不缓的走进洞中。 满壁焦土,邪息淀匿,洞中无光漆黑如夜,且还隐隐藏着一种像是不怀好意的杀气。 君寒却在心里暗自琢磨——这会儿京城附近的两大刺头都没了,倒是暂时不用在这事上过多费神了。 也还不赖。 然而浅喜尚未过,便又陷入了一番深沉思虑之中,此虑却说不清是为何,也辨不清是因谁,只不小心又想起了百里云那日几近笃定的猜测——易远光。 他漫不经心且但有但无的思考着,也好在这洞不深,走到底也还能投进一缕残阳的光辉,好巧不巧,正好不偏不倚的落进了那个刚刚灭了熊熊烈火的巨坑里。 君寒在坑前止步,落眼,瞧了一坑的死灰。 残晖悠悠隐去,待最后一丝光线也褪去,此间终于成了一个实在的深渊,死亡之息满溢,却独不见光明。 君寒转身欲离,却隐隐约约嗅到了一股新鲜的血息。 似乎还是温热的活人鲜血。 君寒临时又转了步向,循着那新鲜血息探去,终于在黑压压的一隅窥见了一缕清蓝寒光。 君寒从地上捡起这柄剔透敛光的长剑,眉梢一挑,稍觉有趣。 冰铸之剑,寒山镇特有之物。 他又落下眼来,接着点剑光隐约瞧见了个人影轮廓,便蹲下身,捏住此人下颌,打量了几眼—— 不错,捡到了个好东西。 —— “好好照看。”君寒淡淡吩咐罢便开门出了屋,却才转过走廊的拐角便见怜音迎面行来。 “你带了谁回来?” “反正不是采的花。”君寒顺着揽托住她的腕子,带着她走离那屋。 “仙门人?” “李天笑。” 怜音足下一顿,抬眼瞧着他。 君寒不作贼不心虚的挑眉一笑,“放心,我不会对他怎么样,他受了点伤,所以我才把他捡回来。” 这头白狼说的自己好似天生就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一般。 怜音一时都不知他这是猫哭耗子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这个人倒也不是个特别讨厌的家伙,比百里云要可爱多了——百里云我都能养这么多年还不拿来祭天,这胸怀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容不下李天笑一条命吧?” “……” 虽然他说的这么“诚恳”,但还是有一种别有用心的诡谲之意。 “元帅,那两位公子正在书房等您呢。” 君寒点头,那顺路来报个情况的家丁便小跑着忙活去了。 君寒将怜音送回屋子,顺手将她落在颊侧的一缕碎发理去耳后,“你养好身体就行,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待离了怜音,君寒便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清冷无情的形态,踏进书房,仍幽幽燃着一身森然冷意。 “说吧。” 鬼无还梗在刚刚不知怎么招惹了元帅的不安中,便没开口。 “三月初七于阁中有约,故来告假。” 三月初七即是影落“忌日”,每逢这日,他们三人总要回阁中暂聚,顺便也调试检查一下阁中的灵势运转。 “嗯,去吧。” 君寒应罢,鬼无鬼曳齐然颔首一礼,便退下了。 待出了元帅的院子,鬼无突然贼兮兮的扯了一下鬼曳的衣袖。 “干嘛?”鬼曳转眼瞧他。 “你还没把琉璃镜珠交给元帅?” 鬼曳又淡淡挪回眼去,“公子的记忆里有许多混沌,等我先探明白些再交也不迟。” 鬼无向来没太多心思,鬼曳如此说他也就如此信了,但脑子也还不算太笨,顺口又提醒了一句:“等回了沧海阁正好也要检查灵势运转,影落现在虽然跟死了差不多,但应该也可以请他帮个忙吧?” 至于怎么请那位生死界限不明的大师兄帮忙,就不是鬼无能知道的了 “嗯……”鬼曳稍稍有些出神。 易尘追这番被反映入琉璃镜珠的记忆诡异太多,有些连顺序都难以摸清,出了这珠里的些尤其奇怪的记忆片段以外,易尘追的往思里还藏着一片鬼曳无论如何也摸不出的迷雾。 如果是影落的话,说不定真的有“拨云见雾”的能力。 而且,既然易尘追能见到那家伙,就说明,这个自愿“作古”已久的人终于对外界打开了一丝灵路。 —— 待鬼曳和鬼无回到沧海阁时,已是三月初六的二更,再候不过一个时辰的当,就是影落真正的“忌日”了。 在黑甲院地营的最深处即是影落所在之地。 此处有一柱坚冰顶天立地,却像一棵巨大的冰树一般,下有虬根蜿蜒、缠漫遍地,上有“枝叶繁茂”,冰霜蔓延了整片堂顶,而影落就居身冰树干中。 走近瞧,这树干也如冰墙一般平阔,被封在冰里的人青衣广袂、墨发倾散如瀑,分明面色如生却迟迟不醒,眼帘半睁,流露出一丝似还含着笑意的温润眼神,他身形瘦削、面色为寒冰映得苍白透凉,却不知为何,不论怎么看,都让人觉着他还留有温度。 “师姐,久等了。”鬼无悠闲的伸了个懒腰,顺手摘下负背身后的刀剑,果真放下了一身戒备。 这四人中,影落最先被元帅捡回,其后是紫魅,鬼无和鬼曳同时入门——虽然君寒的确是他们的师父,但也就只有在三月初七这天他们才会同门相称。 紫魅也难得的摘下了面罩,将真容全展,细眉修眼、薄唇点血,下巴削尖,凌人而冷艳——她不属于能一眼就叫人神魂颠倒、念念不忘的绝色美人,但若细品她的眉目,便不难发现潜藏在冷厉间的媚色。 紫魅最早到此,便也早早的就备好了他们四人相聚的酒,以及鬼无鬼曳格外喜爱的糖糕。 “灵势还没检查吧?”鬼无询道。 紫魅点了点头,斟了杯酒淡淡饮罢。 这种事向来都是鬼曳擅长。 每年今日,这三人虽然聚的很圆满,但往往只有鬼无一张嘴撑起全场,紫魅讲不了话也无可奈何,但鬼曳却不知为何,每逢这一天就话少的可怜,有时甚至还不如紫魅来得有反应。 鬼曳一言不发的瞧着冰墙中的影落,坠坠有思,对酒没什么兴趣,只一边啃着糖糕一边瞧着影落出神。 这个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短暂聚后,这三人便又各自忙活去了。 沧海阁里等闲时也并无过多繁杂事务,这次最紧要的也不过就是检查一下影落灵势的情况。 待那两人走远后,鬼曳方才唤出了那枚藏着血色记忆的琉璃镜珠。 珠里血影翻转,絮缠叠绕着,犹如沉水之血,焰光幽灼摇曳,偶尔会在一片血色模糊里露出片许称得上是景象的画面。 这样的记忆鬼曳从来没有见过。 “喂,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鬼曳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对象却是被封在冰里不可能有所反应的影落。 鬼曳两手捧着珠子,定定的打量了影落好一会儿,眸光渐渐坠沉,无形中竟透出了几分不服气的意味。 怎么这家伙也学会趋利附势了?知道人家是元帅的公子所以才特地跑出来搭理? “嘁……”鬼曳横了他一眼,本着不跟“死人”计较的清高心境终于还是忍住了砸冰的冲动,只凝神合眸默念了诀咒,一手托着琉璃珠唤起灵蕴,另一手则两指捏诀,将封在珠里的记忆景象引进自己的脑海。 琉璃珠悠悠浮空而起,珠里含蕴的血光灼燃映冰,像是一团包裹成球的火焰。 此珠被灵丝缓缓托至影落脸前,将那张素白如玉的清俊面庞映得明暖。 我可是有正事找你,识趣的话就给我出来——鬼曳在心里召唤道。 琉璃珠里又牵出一缕灵丝悠悠钻进冰里,探入影落的眉心。 但愿影落的灵蕴可以将这番混沌的记忆理清楚。 镜珠的灵丝勾住了影落的灵势,一如既往的毫无意识存在的迹象,只是一抔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的清水。 鬼曳被这寻常无澜的“正常情况”给气了个邪火乱蹿,不禁咬牙切齿的想道:如果你这次不出来,我以后决计不再来看你! 但对面的是个跟死人差不多的玩意儿,即使被鬼曳这么明晃晃的威胁了也无动于衷的保持着那把“净骨”。 易尘追的记忆又一次重现于鬼曳的脑海之中。 可他始终无法分辨这到底是易尘追的幻觉,还是他确实经历过的现实…… 实在是太混沌了。 火光一直模糊着视线,即是偶尔有几眼窥见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也是模糊得难辨其貌——易尘追自己难以看清的东西,再由鬼曳刨出记忆就更难分辨了。 影落的灵息也循着灵势灌进了珠里的记忆,一缕浅白缠入血红,记忆里的混杂清明了些。 这家伙的灵息分明鲜活如生,可不知为何,鬼曳就是无法逆流而上探得其灵识一二。 “你还是这么喜欢窥探灵魂呐?”这一声旷远如幻,却惊钟一般砸了鬼曳脑海一阵惨烈烈的空白,效果比起五雷轰顶也不遑多让。 “别来无恙,小豆丁。” 第一百三十三章 镜忆(上) “影落!?”鬼曳惊而睁眼,却顿见四周漆黑无物,唯有足下一片赤烈凤火。 他被拉进了琉璃镜珠的记忆之中。 “嘘……”此声轻浅自他耳畔响起。 鬼曳蓦然转眼瞧去,只有余光瞥见残影一晃,再正回眼来,果见影落悠然漫步火中,长发与衣袂共为火风而舞,通体灵息温润纯粹,鲜活而真实。 “好久不见了,小豆丁。”这货总爱在话尾加上这么一个鬼曳相当不喜欢的称谓。 “再这么叫我,出去就把你砸了。”鬼曳冷声威胁,语气波澜无惊,很符合他向来矜持高贵的作风。 “那你这是不想让我放你出去了?”影落调笑一问,旋即又摆了摆手,算是当师兄的让这小师弟一把,“好端端的,拿这东西来找我做什么?” “你不觉得,他的记忆很奇怪吗?” 影落搓指撒了继续灵辉星点,在火海中凭空唤出了一把纯澈灵力聚成的椅子,他便懒洋洋没骨头似的拂袍坐下,又没个坐相的将手肘往椅背上一搁,软身靠着,仿佛连眼都懒得睁,“那可是师父养的孩子,能跟常人比吗?” 这四人中只有影落不论在什么场合都直称君寒为师父。 “我跟你说正事。” “来,坐下说。”影落笑着抬手招呼,冷不防的响指一打,鬼曳整个人便被他隔开拽了过去,待晃过神时,已经坐在那货灵化的椅子上了。 “喂!不要随意控制我!” “小子,”影落翘了个悠闲的二郎腿,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爪子搁在膝头漫不经心的点指敲着膝盖骨,“这可是在我的灵境里,你本来就逃不开我的控制。” “嘁……”鬼曳甩开脸去,“不就装死装的能吗……” “我还以为你是孝心大发知道惦记你大师兄我,看来,还是个小白眼狼……”影落悠悠一叹,作势要收灵而去,却当真吓得鬼曳一声惊起:“慢着!” 影落懒洋洋的拂过眼来,“干嘛?” “我找你真的是有正事,不跟你开玩笑。” 影落又定回身来,脸上稍归了几分正色,“你就这么想知道那小子的记忆?”说时,他指着脚下这片火海。 “他这样的情况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岂止这位少爷……” “……”鬼曳按下一腔将喷不喷的邪火,拿出了十成十的决心不跟他计较,“他情况特殊,我必须弄明白。” “也如你所想,他这异常的情况跟鬼星脱不开关系。” “难道他的记忆被鬼星侵蚀了?” “与其说是侵蚀,不如说是……丢了。” “丢了?” 影落立起椅背上的胳膊肘,挑起两指托住下巴,深思熟虑了片刻,才道:“早在你之前我就摸过他的灵魂了。” “怎么样?” “他的灵魂跟鬼星融合的很彻底。鬼星魂元进入他的身体应该是十年前的事吧?” “嗯,怎么了?” “但是他体内的鬼星之力由来已久,早于十年。” “为何?” “我摸出来的啊——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人的灵魂也跟骨架一样,可以凭种种细节推测其年岁,这个理论要是忘了的话,以后也别来见我了。” “……”鬼曳白了他一眼,“我是说他这种情况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影落两手一拍,“原因多了去了,真要细数的话三年都说不完。” 鬼曳脑袋一耷拉,“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吗?” 影落又稳回了懒洋洋的正形,“他丢失了六岁之前的记忆,这事你知道吗?” 鬼曳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也正常,这事也是我算出来的。” “……” “所以你在他记忆里看见迷雾就是那些丢失的记忆。” 鬼曳怔愕的垂下眼来——一个丢失了记忆的人为什么还能表现得如此正常? “而且,据我观察,这小子的灵魂……”影落的话沉沉的止了一下。 “怎么?”鬼曳却迫不及待的追问。 “鬼星的灵魂和尘追的灵魂融合的毫无罅隙。” 影落说到这,鬼曳就已经基本反映过来了——一个完整的灵魂就如完璧一般旁物添塞不得。 “你的意思是……” 影落点了点头,“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强行剔除了尘追的部分灵魂而以鬼星之魂替之。” 鬼曳眉头微微蹙起,“这种事……” “很残忍对吧?” 鬼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对鬼曳而言,这世上最残酷的折磨莫过于灵魂的摧残。 “唉,你啊,果然还是个小豆丁……”影落悠悠一叹,忍不住又戏道:“你看尘追少爷本人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吗?” 鬼曳横了这没心没肺的大师兄一眼,“那是因为他现在还不知道真相。” “原本就是这样的——许多真相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 鬼曳没有理会他这似乎是一本正经的惋叹,而依旧保持着自己刚正不阿的想法,“任何人都有知道过往真相的权利,而惨痛往往是旁人予之的。你说公子他丢失了六岁之前的记忆,如此便说明他是在六岁时被人剔魂再炼以鬼星,一个六岁的孩子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被施以最残酷的折磨——但他依然有追寻真相的权利,而真相的残酷却不是他的过错,也本不该由他来承担!” 影落像是被他这一番正义之言给说了个哑口无言…… “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 鬼曳一本正经的反问,影落却突然发癫了似的笑起,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 “小豆丁啊小豆丁,原来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没变啊?对灵魂的执着依然如此……”影落俩爪子仿佛是应着某种节奏转悠着,搜肠刮肚好半天,才终于勉强刨出一个词:“纯粹……”他强忍不住的又笑了出来。 鬼曳脸色阵红阵白,良久,才切齿问道:“很好笑吗……” 影落肆无忌惮的笑了好半天,才终于缓下劲儿来,继而便转回眼来,好好瞧住鬼曳垂了一脸的阴郁沉色。 “对,你说的没错,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也赖不到尘追少爷头上,但是……”言至话尾,他的笑意终于被几许沉坠之色掩替,“但是,许多事未必只有一个因素,即使是灵魂也没有绝对的纯粹。” 影落的眸子向来很深,仿佛揽括了黑夜包藏了浩洋,但透出的却非浩瀚,而是一种沧海桑田般的旷远沉哀。 影落从出生起就无法控制的能够听见最“本真”的灵魂的声音。 “你知道我跟着师父这么些年学到了什么吗?” 鬼曳没有回答。 “永远不要给任何事物一个绝对的墨准——这很难。”他沉沉叹出一口气,理了理微褶的衣摆,“我还是只能提醒你,在得到真相之前不要妄下定论,同时,既然决定了探寻真相,就做好承受惨痛的准备……你说的没错,旁人予之的惨痛本不该由寻求真相的人来承担,可现实总是那么无奈……” 影落悠悠叹罢,指尖一挑,黑暗里的无尽火海中便抽出一缕火光,被他引至指尖,一幕画面便展现在两人眼前—— 正是那个着黑衣的人影。 “这里,是你带来的记忆中,最令他痛苦的部分。” “这个人……在炼他的魂吗?” “也许吧……不知道你有没有感受到,尘追在陷入这一段模糊记忆时,很痛苦……”他的目光渐渐悠远去,仿佛已经穿越了当下看到了真正发生此事时的场景,“痛彻心扉、撕心裂肺,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几乎可以听见他当时的惨叫……” 这样的能力鬼曳是没有的。 但听了影落的叙述,鬼曳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缕灵魂的哀泣。 鬼曳心坎里像是突然横了一根铁锥,很不是滋味,便也不禁咬紧了后槽牙,愤然压怒道:“被撕裂的灵魂当然痛苦!” “但是,他没有恨这个人。” 鬼曳愕了一下,“为什么?” 影落却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之中,“我没有感觉到他的恨意。”他眼睑微微一颤,收回了几分神绪,“而且你看这个人,他在流泪。” “流泪?”鬼曳疑着,也细细瞧了过去。 虽然面容很模糊,但在影落素白灵丝的指引下,鬼曳终于看到了挂在这人脸上的两道几乎被周遭血红烈火掩盖了的血泪。 他在流血泪! 鬼曳怔住了,喉结上下一耸,到底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尘追的记忆,我无法分辨此人到底是怎样的心境,但是尘追看得出,他痛苦的时候,这个人同样痛苦。” 影落放开了手上的灵势,又将这一幕幻影放回了火海之中,叹然道:“小豆丁,你要明白,大多数凡灵在这世上活的并不容易,一个真正的灵魂包含的是今时往来、七情六欲、矛盾复杂、黑白两乱,而不仅仅只是你读出的,当下的想法。” 鬼曳沉沉陷入了影落话语的深意之中,而这位大师兄方沉默了不过片刻便又开口补充道:“其实你说的也没错,灵魂不会骗人,因为对你我而言,看见的灵魂就是褪去了血肉和所有伪装之后最洁净的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灵魂就是纯粹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镜忆(中) “所以,你才选择‘死’去吗……” 影落大概一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事实上我并没有‘死’。” “我知道你还喘着气。”鬼曳幽怨的瞥了他一眼,“我是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是因为看得太多所以累了吗?” “这是一个原因。”影落懒精无神的耷拉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又将两条腿的上下位置颠换了一下,才接着道:“有舍必有得,我舍弃了外界的嘈杂所以可以看得更清,而且没了这些打扰我也清静了不少——你知道我这恼人的偷听本事可不是我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灵蕴太强也是个烦恼啊…… 鬼曳酸溜溜的横了他一眼,懒得发表意见。 “我说真的,不是寒碜你。” “就算自己控制不了也不要偷听的这么理直气壮!” “……我尽量选择听见不说破。” 鬼曳很不公平的负气抱起双手,“所有人在你面前就只有当傻子的份儿!” 影落无奈的耸耸肩,“我也没办法。” 鬼曳冲他发了这头脾气后又恹恹的落回了火气,平和道:“喂,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一辈子把自己冻在冰里?” 影落有认真的思考了一下鬼曳的问题,深思熟虑罢,才道:“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鬼曳突然紧住了牙关,心里类似任性闹脾气的鬼火又蹿起来了,却强忍着不满,不吭声。 没有影落在,鬼曳真的很无聊! 偏偏这个家伙又天天坏心眼的只赏鬼曳闭门羹吃,要不是这次直接搬出了“尘追公子”这么个重要人物,指不定还见不着这货呢! “其实呢……”影落天生偷听的毛病又关不住了。 “忽略!”鬼曳狠狠瞪了他一眼,活像头要吃人的小兽,满脸挂着一句“你敢回答我就宰了你”! 影落为难似的点头,“好好好,不说……” 鬼曳抱着手兀自闷气了片刻,到底还是认输了,“你,以后还挡我吗?” 影落又思考了一阵,略略倒抽了口凉气,“要是你成天黏在我这不干活的话,我怕师父削我啊……” “滚!”鬼曳气急败坏的抄起影落灵力化成的椅子便甩过去,影落拂袖一挥,自然便散去了。 “少在这臭美!你以为你谁啊!谁要黏你!我不过是看你一个人死的可怜偶尔探望你一下而已!自恋狂!死变态!” 影落可没想到,这向来自诩高洁的小豆丁居然会被他气成一个原地扭曲的小麻花,居然,又不厚道的笑了出来…… 这货毫不控制自己张狂的笑声。 鬼曳闷油桶似的杵在原地,两手攥成了实拳,手背筋脉并者额角青筋一块蹦得欢快、此起彼伏…… “你够了!”鬼曳大概真的是被气到忍无可忍了,“你放我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影落好不容易摸着了良心似的略略收了点笑意,却还在忍俊不禁着,“小麻花、啊不,小豆丁,你出去以后顺便去我屋子里把那盘棋捎给尘追,别忘了啊。” “……”鬼曳还梗在影落那不慎泄吐的真言“小麻花”三个字上。 影落又没控制住,不小心“听”到了,“不好意思,口误,真的是口误,我给你道歉?”这货毫无诚意的“道了个歉”。 然而鬼曳却不吃他这一套,于是沉着脸,阴惨惨道:“我说过,你要是再叫我‘小豆丁’,我就宰了你……” “鬼曳师弟!求你啦!帮我把那盘棋捎给尘追少爷!‘死人’拍马屁不容易!你就帮我巴结一下吧!” “……” 这到底是什么不要脸的玩意儿! 鬼曳一口火气梗在喉口,不上不下的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容大度”的同意了:“知道了!”却是丢了姿态的吼出来…… 影落终于恢复了点大师兄该有的端庄姿态,悠闲的侧倚着椅背,眉眼含笑,似有“欣慰”之意。 “日后尘追就拜托你了。” 鬼曳沉沉瞧了他一眼,没刨出这句话有什么不妥,但就是莫名觉着不爽,“他有元帅大人护着呢,有我什么事……” 影落终于完全归了正色,“现在稍微知道点‘真相’的只有你。” 鬼曳眉梢一颤,继而拧住了眉头,没说出话来。 “这些记忆你带回去给师父看吧,看完之后……再作定夺。” “你,知道元帅的计划?” 影落悠闲的拿指节挑撑住额角,淡然一笑,“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 切!自恋狂! 不过,他也的确有这自恋的资本……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记得捎上棋,再替我向尘追问个好。” 真到了分别的时刻,鬼曳心底又隐隐泛起了不舍——于是他很警觉的瞪住了影落。 影落避开眼去,作势堵住两只不听指挥的耳朵。 “那我以后,还能再和你说话吗?”鬼曳的矜持终于还是敌不过心底真意,到底还是心虚气短的把一直梗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 “当然能,我又没死。” “不挡我了?” 闻言,影落两手一摊,“我本来也没故意拦你啊,只是你自己太笨摸不进来而已。” “……”鬼曳好不容易稳回的一点火气转眼又爆了,“你够了!再见!” 这次,影落直接就把他放出去了。 这次睁眼,所见的,又只是冰里那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好像死人一样的影落。 琉璃镜珠收回了一身张扬的光芒,冰里影落的脸也落回了原本泊雅的色泽。 鬼曳抬手接住缓缓落回的镜珠,站在原地,怔怔瞧了影落好一会儿—— 仿佛突然梦醒一般,原本还只是一瞬前的对话,须臾后再忆起,竟恍如隔世、梦实难辨…… 看了半天,鬼曳终于还是恢复了往常冷艳的态度,眸子映上冰光,冷冽非常。 “嘁,懒鬼……”他小声的嫌弃罢,便毫无眷恋的转身离去。 却才走了不过三步,又忍不住回头瞧去。 影落天生一张含笑的脸,不论眉目如何映冰,瞧来都似含着轻浅笑意一般叫人如沐春风。 鬼曳一声落叹,终于还是踏着不怎么干脆的步子离了此处。 —— 沧海阁办事的速度向来麻溜,才不过几日光景,君寒要的关于商人赵申的资料就递到了帅府。 此人出生于临水小镇,家里三代行商,颇有家底,乃是储江一带颇有名望的富贾世家,这位公子哥虽然经商是个传奇,但这寥寥数纸便可览记的人生履历对君寒而言实在是——太没有研究价值了! 果然就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人…… 沧海阁的人办事向来有刨根究底的自觉,不用君寒特别交代,他们自然也把赵家具有参考价值的祖宗几代给刨了出来,大略扫过,也都是些寻常人,无非就是经商的脑子格外出众而已。 这样的家族却是因何遭到灭门之灾? 其他事都查得十分详尽,而关键的灭门之因和赵申的死因却只有寥寥几笔记录。 据说赵申是在南往行商途中不慎殒命于楚南岭一带,年方而立。 楚南岭与绝生崖相邻,后者乃天下独绝之峰,而楚南岭本身亦是毒沼丛生,皆为极险之地。 行商之人何故选如此险要的一条路? 赵申失踪后,赵家人曾花高价请人前往寻尸,未果,遂立衣冠冢,后不出三月,赵家大火烧院,死伤者过百,财物散尽,由此灭门。 至于失火的原因却没有提到。 好好的商贾之家,不沾朝事也不行诡道,若非大损了阴德以致人神共愤,如何才能落得了这么惨烈的一个下场? 君寒看得愈发漫不经心,纸页也翻得愈发的勤,约莫又略过了三四页,恰在最后一张纸时,君寒停住了。 此页言,赵申有个孪生兄弟,两个孩子一出生,那个孩子便被探出了天生的灵脉,被蜀山掌门带走了。 蜀山…… 君寒目光略滞,脑海里的沉沉思绪忽然乱麻了一阵,却蓦地又被烛火无端的一闪给扯回了思绪。 抬眼,却是鬼曳一声不吭的推门而入,他站在门槛处,有些局促的不进不出。 君寒将手里的一堆资料理顺,搁在桌沿。 “有什么事吗?” 鬼曳是个特别注重形象且矜持的孩子,通常情况下是不会做这种不敲门便进屋的无礼之事。 要是这么做了,多半是有什么对他而言特别沉重的事,所以一声不响的来找君寒。 “师父……” 他开口的这个称谓已经告诉了君寒——今天这事不简单! 君寒眉梢一挑,不动声色的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做好了迎接天打五雷轰的准备后方才慈眉善目道:“过来吧。” 鬼曳默默然的将屋门闭起,然后真像是个准备领罚的弟子,乖乖的在君寒桌前跪坐好,微微垂着头,这模样仿佛君寒手里已经拿好了戒鞭就等着抽了。 “怎么了?” 鬼曳又琢磨了好一会儿,真像做错了事准备缴械一般,默默地唤出了那枚蕴着血色记忆的琉璃镜珠,恭恭敬敬的两手奉递到君寒面前,道:“这些、是公子的记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镜忆(下) 闻言,君寒眉头略略一蹙,“什么时候看的?” 君寒稍有严肃时,语气会很冰冷,虽然不带怒意,但却很慑人心魂。 鬼曳又沉默了片刻,方才老实道:“就是,检查骸骨那次,公子来找我,我本想看看公子在西境的记忆找点线索,可……” 君寒沉眉未言,鬼曳稍稍抬起脸来,“他的记忆很奇怪。” 他如此说,君寒也落眼去瞧琉璃珠里蕴藏翻转的血色火焰,如此,即使鬼曳不说他也揣测到了一二。 “公子丢失了六岁之前的记忆,但这里面,有一些片段却不是成为师父义子之后的经历。” “你的意思是,你找到了他丢失的那部分记忆?” “很模糊……”鬼曳将镜珠搁在桌上,掌心虚拂珠面,将里面混杂不堪红絮理成一幕幕足以瞧出景象的画面,最终定在那个挂着血泪的黑衣人身上。 那张脸在珠里模糊到无法分辨相貌,但君寒还是在看到这张脸的一瞬本能的怔了一下。 君寒极快的收回了那仅一瞬的怔愕,平静道:“这个人是谁?” “应该就是将鬼星炼入公子灵魂的人。” 君寒心尖一紧,“你确定他体内的鬼星之魂是有人故意炼入的?” “我问过影落了……”鬼曳略略垂着眸,似乎有点胆怯——没在第一时间把这些记忆交到君寒手上。 “他终于搭理你了?” “……”好端端的突然又被撕了伤疤,鬼曳有点难受,却还是定回了神,“其实,那天公子来找我就是代影落向我问好,所以,我就借公子的记忆找到了他……”他话越说越虚,没敢抬脸,却已经感受到了来自他师父的森寒眼刀。 然而君寒其实半点怒色也没有,听了他这话,反倒平稳了先前的惊愕,落得一面平静无澜。 “你还挺机灵的。” ……夸的比骂还恐怖…… “然后呢?” “然后我就向他询问了公子的情况。” “他怎么说?” “他说,公子的灵魂和鬼星残魂融合的毫无罅隙。此事乃是有人故意为之——故意削去了公子的部分灵魂,再以鬼星残魂替之炼入。” 君寒静静听罢,原本已经有所准备的心里还是“咯噔”一落,连着交握的两手也猛地紧了一下。 其实这个可能君寒原本也不是没想过,但在听到“肯定”时还是没忍住惊愕了一下。 “师父?”鬼曳见他出神,便轻轻唤了一声。 君寒回过神,顺口便问:“还有呢?” “……暂时只有这些。” 君寒又沉默了,像是又出神了。 这次鬼曳没再吭声。 “撕裂灵魂,通常需要什么条件?” 这个问题却是白问——只要是灵魂都能撕裂。 “若是生灵,则须先将魂魄分离,若是亡灵,直接上手即可……”然而鬼曳还真乖乖的答了。 “被撕裂的灵魂记忆如何?会留有撕裂时的痛苦记忆吗?” “被分裂出去的灵魂会带走一部分记忆,撕裂时的痛苦……关键要看施术人事后是否会对其进行消印处理——如果不想让灵魂留下痛苦的话,只要顺手将这一部分碎片取走即可。” 听罢,君寒点了点头,“时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鬼曳悄悄抬眼瞥了君寒一眼,只见他师父一脸沉色,琢磨不清心情,便乖乖应了一声,退出去了。 鬼曳走后,君寒又将封存在珠里的画面理阅了一遭,仍旧又在那张模糊的脸上停顿了许久。 珠里的火光很灼目,色泽如血,更将此人原本就模糊至极的面貌曳映得犹如鬼影。 看罢了镜珠里的倒影,君寒便压下了那团血色的回忆,使原本剔透的琉璃珠重归了原本的清澈。 继而又拿起了那些有关赵申的资料,百无聊赖似的又细阅了一遍,却莫名其妙的落顿在有关那个琴姬的寥寥数语上。 此姬原在曲坊时人称“小洛竹”,自小便因家庭贫困被生父卖进了曲坊,是个曲艺不精姿色出众的绣花枕头,原为赵申妾室,却因其贤惠,故在赵家正妻亡故后被扶为正房——似乎并没有说这个小洛竹在赵申之前曾有过夫婿。 君寒又惴惴思忖了起来——如果赵姬在嫁给赵申之前便已有身孕,而这孩子又与赵申无关的话,她再怎么着也该会聪明点的给孩子扣上“赵氏”的帽子吧,岂会如此坦诚的直接认赵申做继父? 而如果婚前的孩子是赵申的话,就算是奉子成婚也总比替人接盘来的好听,谁会这么得不偿失的把自己的孩子说成是“继子”? 就算赵申真是个情深人傻的二百五,即使知道小洛竹怀了旁人的孩子也愿意为之赎身带回家,那这个“不知其源”的孩子应该也会戴着“赵氏之子”的帽子出生,岂会如此“光明正大”的顶着个异姓作为继子活在赵家? 总不会是小洛竹对某个姓易的家伙用情至深,就算迫不得已委身于赵申也死不肯将孩子归属于赵氏——这个猜测想想就不大着调,毕竟哪个男人会傻到这个地步…… …… 思绪突然滑到了某个奇怪的角落,元帅大人的神色也渐渐匪夷所思起来…… 这种事…… 君寒突然懊恼的将手里信卷拍在案上,震得桌上灯烛火光一曳,差点哆嗦灭了。 元帅大人诡异恼火的扫了这张纸一眼,内心笃定的想道:绝对不会有人傻到这个地步,就算有也跟他没关系。 反正他从来就没说过那丫头是他闺女! 君寒的思绪铿锵有力的飘了这么一下,他一品到些许“危险”的意味便立马收住神识,浅尝辄止的将这差点爆火的想法摁灭在心房,继而又捻起信卷,重新琢磨回这事。 反正赵申这事怎么想都不合理! 如此不合理,反倒让另一件原本不合理的事变得合理了起来…… 君寒沉住了眉头,又搁下手中信卷,望着橘红烛火,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难道尘追真的是易远光的孩子? 君寒没见过易远光的眼,便不知尘追的眉目与他有几分相似,但若只是脸型轮廓的话,百里云跟他也有几分相仿,如此,应该也不能断定什么…… 顺着这个方向才想了不过片刻,头疼的毛病便不合时宜的犯了起来,君寒一息浅叹,轻轻揉住眉心。 如果是易远光的孩子的话……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死了很久,难道又被执着的抓了回来吗? 君寒鲜少有这样烦闷的时候,即使在最血腥的那些时日里他也不曾这般寻不到方向过。 永远都在踏上前路,即使泥泞不堪,也并不会失去方向…… 而他现在困惑的也只是,这个“生死不明”的少年到底该怎么处置? “义父,你在里面吗?”温润的少年音伴着敲门声一并响起,石破惊天的也把这头素来波澜不惊的老白狼给吓得差点炸毛。 君寒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心下不禁咆哮——真会挑时候! 于是元帅大人做贼心虚似的迅速藏起了铺了一桌子的“罪物”。 “义父?”易尘追又敲了两下。 君寒慌里慌张的迅速收拾好了整张桌子方才尚且平稳道:“进来吧!” 易尘追推开门先探了个脑袋进来。 元帅眼神怪有些不自然的躲闪了一下,突然发现桌子被收的太干净,连打掩护的东西都没有…… “有什么事吗?” “没有。”这少年老实得令人发指。 “那快去休息吧,明天……”君寒悬崖勒马的止住了话头。 他原本下意识的想说“明天还要早起去张先生那”,却临时反应过来,张先生已经下葬好些天了…… 君寒尴尬的吞下了那个悲伤的话题,眼神不自禁的扫了易尘追一下,见这少年神色无奇应该没听见方才松了口气。 “那个……”易尘追扒着门板贼兮兮的笑了一脸温润明媚,“义父有事吗?” “……没有。” 易尘追还磨叽在门边没有进来,好像还有点惴惴不安,也不知在怕啥,“其实,我是想和义父说说话……”这少年的话尾害羞的飘摇去了,却偏偏飘进了门里被君寒听见了。 意思是,这小子大晚上的不睡觉是要来找他谈心聊天,上演父慈子孝的好戏吗? “你还年轻——不适合当爹”——不知为何,寒山寂那句中肯诡异的评价会在这时候飘上君寒脑际,冷不丁的给他砸了一记响钟。 不适合当爹…… 易尘追见君寒迟迟不答,以为是被拒绝了,便蔫巴道:“那孩儿还是告退吧……” “不用。”君寒下意识的叫住了他,然后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易尘追停住了关门的动作。 君寒不动声色的深深沉下一口气来,站起身,“此处素来用于谈公务,既然你是来找为父谈心的,那我们就换一个地方。” 易尘追瞬如点了阳光的小花一般,立马又归了明媚颜色,“好!” 君寒行至门边,拂袖一挥,直接灭了整间书房的灯火,顺手带上门便领着易尘追走出了这冷落清寂的连树都长不活的小院。 第一百三十六章 澈月如故 离了书房和小院,君寒也不知道该去哪了,索性便绕去校场,直接翻上屋檐,顺便拿了几坛酒,直接就着坛子喝。 易尘追今天头一回开戒,就连碗都没有,直接被他义父粗犷的塞了一整个坛子,沉甸甸的,酒香醇郁、有点呛人。 “今、今天喝酒吗?” 君寒自己手里也拎了一坛,且已灌了一大口,转眼见了他儿子这纯良闺秀连酒都不敢喝的怂样,居然也捏出了几分“老父亲”的语气:“你也大了,差不多也能喝点了。” “……义父不是说我弱冠之前不许沾酒吗?” “……” 有吗?什么时候说过? 这种随口的话以君寒拣重舍轻的记忆来说,忘却不过眨眼的当,哪还记得是哪年说的。 但现在他“慈父”的形象还不能崩—— 于是老谋深算的元帅大人转眼就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辞:“你已经能自己带队出境独当一面了,可以喝。” 说起这事,易尘追就很扎心了…… 听了君寒这“特别有道理”的转辞,易尘追非但没举坛豪饮,反倒更蔫巴了,把酒坛子圈在怀里,像个抱着玩偶的小姑娘似的,低落道:“可这一路我基本都是在凌叔还有那十五个鬼士的带领下往前走的,而且还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导致损失惨重……” 哦,今天忏悔来了? 君寒又饮了口酒,“就第一次来说,还不错。” 也就损失了十五个鬼士勉强玩了个全军覆没而已,挺不错了…… 易尘追向来掂得清自己的分量,他爹虽然说的貌似有点诚意,但他自己却是真的不敢当这个“还不错”。 “况且,那伙人原本也是冲着你来的,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已经在他们的计划中了。” “他们为什么要冲我来?”这个问题迷惑了易尘追很久。 君寒瞧着天上半轮残月,思忖了片刻,“你身上自然有他们在意的东西,未必是你这个人。” 这么说,易尘追就更不明白了。 “现在也不必纠结太多,等舒凌回来后我们再慢慢探清,不急。” “嗯……” 易尘追实在是个乖巧的孩子,连眉目都格外内敛沉雅,即使还在毛躁的年纪也已经显出了端庄的温润,虽还未脱稚气,却已足见君子之性。 大概是君寒这些年补回了早年的阴德,所以虽然没有祖坟却也悠悠吐了段青烟,他这头野狼居然还养出了个谦谦君子。 易尘追琢磨着抱着坛子品了口烈酒,大概也就才触了下舌尖便辣得受不了,呛咳了好一阵。 君寒看着他这没出息的模样也真是忍俊不禁,却也莫名的从他身上瞧出了点自己昔年可称“青涩”时的模样。 虽然他和易尘追的心性天差地别,但这样的稚拙却莫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情况可比你糟的多了。” 易尘追好不容易从烈酒的呛喉里缓过神来,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义父突然扭转了话风,等品出点滋味时,心下略有一惊,却也喜悦了起来。 君寒难得也会有点念旧的情怀,看着这个青涩的少年,居然也会回想起自己昔年的狼狈,虽然挺狼狈也挺艰辛,而且其中的惨痛还给他留了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阴影,然而此刻思来,这些深渊噩梦终究还是被时间蒙上了一层浅甜幽绵的薄雾,似乎也拭平了点记忆本身的残酷与血腥,颇有几分“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意味。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寄人篱下,生死不得由己,也被人折断了羽翼困在囚笼之中,姑且有些前途惨淡。” 君寒淡泊一语却道尽了那时的无奈,语气似是在说与己无关的旁人旁事,但其中幽绵的意味又轻而易举的牵进了易尘追的心绪。 这些事虽然已经被时间抹淡了不少,但到底是君寒心底最深沉的一道疤,若不是喝了点酒,大概还没法这么平静的说出。 君寒略然蹙着眉,举坛饮了一口,笑道:“其实我跟你挺像的,我也没见过我父亲,至于我母亲……”他停顿了一下,眼底淡淡拂上一抹浅愁,恰被一缕落在眉间的月光挑明,“关于我母亲的说法很多,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易尘追唇瓣动了动,却到底没想出要怎么接话,毕竟这种事实在很难追问。 君寒抬眼瞧着那轮不知挂了多少春秋、轮回了几番沧桑的残月,往思那些尘封的岁月。 “你爹我前半生的确挺倒霉的,所以不得不将自己淀入尘埃,从最深的地狱里爬出自己的路,那时我心里最清楚的一点就是这世上原本就有太多的不公平,想活命就不能听天由命,很多东西只能夺来,在你自己性命堪忧之际,没有更多的东西值得考虑。”君寒晃了晃酒坛,目光落进坛里,正好瞧了一轮嵌浮在坛中清液里的残月,“我之所以这么认为,其实也是因为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其实比性命还重要,我宁可在自己的路上一败涂地死无全尸,也不想做其他人的笼中困兽苟且偷生。” 讲出这话时,君寒突然对身边这个少年生出了无比惋惜的怜悯之情,似乎很可惜这个少年的命运被他握在手里。 念及此,君寒眉头无端一蹙,连心弦都紧了几分。 假若如今他和易尘追异位而处,他恐怕依旧会拼命反抗鬼星残魂施予自己的命运。 可这个少年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这样,很不公平…… 易尘追没有君寒那样腥风血雨的经历,活至今日也不曾体会过他义父昔年被命运灌饮的残酷——故他心里虽有更咽,却终究无法真正体会君寒心底的感受。 舒凌也曾对他说过,君寒无数此从地狱深渊里爬回,也无数次从刀尖上舍命回魂,当时易尘追还无法想象像他义父这么厉害的人,这世上哪里还有能将他逼进如此绝望境地的地方——直到他亲自在西境经历了一遭生死绝境、直到他义父今日亲口对他说起这些过往的惨痛…… 君寒思忖了片刻,大概终于还是愿意对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敞开几分心扉,“这天下有无数人痛恨我屠灭仙门之举,若仔细掂量,他们如今对我的恨意大概比不上我昔年对仙门的恨意。” “为什么?” 君寒右手拎着坛子,展了左手掌心,将那枚曾经深深剜开了他的心的摧噬灵脉的纹符亮在易尘追眼前。 “因为这个。” 那纹符像是烙印一般刻在君寒掌心,色泽暗浊幽黑,连照阴渠的月光也无法映明一二,很像是囚徒黥面的耻辱,然而易尘追却是今天才第一次看见。 易尘追抬手托住他义父的手掌,细细打量了他掌心这枚奇异的纹符,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什么?” 君寒收回手来,淡淡道:“昔年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巽天掌门给我刻下这个纹符,用来噬毁我的灵脉。” 所以那时仙门在君寒眼里便是一群道貌岸然、虚情假意且优柔寡断的家伙,秉着所谓“道义”虚情假意的留君寒一命,却又暗里动手脚摧毁他的灵脉,想把他当作残兽饲养压制。 而且他们很愚蠢的不懂“施恩”之法,生生把君寒这个本可避免的仇敌驯养成了与他们不共戴天的野狼。 “仙门收留我是因为我母亲的一些特殊缘故,但他们也不会授我功法,所以早年我为了修复灵脉、提高修为常年混迹在鬼市之中,活的……猪狗不如——反正就我当时的情况而言,这世上基本没什么好东西。” 那个时候的君寒,大概就是完全沐浸在仇恨与耻辱之中。 说到这,君寒突然又想起了点好玩的东西,便似是忍俊不禁的轻浅一笑,转过眼来,眉眼含笑道:“当时掌门每天把我关在书阁里抄书,我抄了……大概有二十年的典籍,每日抄典籍之前必须先抄三遍门规,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巽天那三百六十七条门规的顺序,他们期间还改过八次,添过三条新规,其中专有一条针对我,就是禁止任何弟子私下和我动手——这事是掌门他儿子有一次来招惹了我,我俩在后山打架,差点打进禁地,那次我们两个都被掌门给抓去戒律堂领罚,各挨了三十鞭子,之后就新定了这一条。” “……” 那次君寒和宫云归都还小,大概也就十岁刚出头吧,那时的宫云归还没有多少仙门世家的君子范,闲来无事还总喜欢去招惹君寒。 其实在五岁之前,君寒和宫云归的关系也还不错,那时君寒对整个仙门也都还抱着童真的喜爱,既不仇视仙门,也不痛恨掌门,而宫云归天生是个上善若水、包容万象的博览心胸,便也不会像其他弟子那般对白毛的君寒抱有某种未知的恐惧。 那时他俩还能玩在一块,也曾一起修炼喂过招——那大概是君寒在仙门中唯一可称得上是无忧快乐的日子。 但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仙门的一切在君寒眼里就都变了味,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谎言”的诡雾,也真正让君寒明白过来,他在这世上其实孤苦无依。 第一百三十七章 澈月如故 “在心智不成熟的时候遭遇打击身体与精神的背叛的确是很倒霉的事,那时候我也根本没有更多的心思来考虑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如此也就更难以信任身边的任何人,对所有的一切都怀着噬骨的敌意。”君寒淡淡言罢,也正好饮完一坛酒,便顺手往边上一搁,然后又开了一坛新的。 易尘追看着自己义父灌完了一整坛还保持这清醒的神志,便也蠢蠢欲动的低头瞧了瞧自己怀里这坛几乎就没动过的酒,咬了咬牙,终于也“爷们”似的举坛一口豪饮—— 结果转头就呛了个上气不接下气,豪气没饮出来,倒是把自己灌了个喉咙剐刀,几乎都快喷血了。 君寒抽了一眼来瞧这傻劲可嘉的小崽子,顺手往他背上拍了两下,“喝慢点,没人跟你抢。” 易尘追被一口烈酒灌了个晕头转向,今晚估计是不敢再碰了。 “那、那义父是什么时候离开仙门的?”易尘追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昏头昏脑的便问了。 “大概三十来年前吧,那时候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被仙门追杀,逃去了北境。” 结果点背的是,到了北境又碰上个丧心病狂的寒山寂,差点把他献祭给他爹,结果不知是哪一步出了差错,献祭没成倒是让他捞到了自己父亲那身可称是传奇的灵力。 奈何那时的君寒可能是出生就犯了太岁,运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那踩坑的频率怕是连扫帚星都自愧不如。 “我在北境虽然得到了我父亲的灵力,但是因为灵脉受损严重,而且没有修习过心法,灵蕴走势不通,所以每次使用都会反噬自己,好几次差点玩死自己。” 易尘追听了不禁在心里感叹——这到底是怎样惨痛的血泪史啊…… 不得已,君寒又只能回到差点网死自己的中原仙门范围之内,又回到了泥潭沼泽一般的鬼市之中摸爬滚打,寻找能医治自己灵脉的方法。 结果天打五雷轰的是,他一回到中原就听说宫云归娶了怜音…… 怜音是当时君寒在世上唯一在意、唯一捧在心尖上的人,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感受得到的温暖。 于君寒而言,再深的绝望都扛过来了,从小隐忍惯了再摧心的痛苦都忍受得了,却还是在得知怜音被夺走的一瞬彻底崩溃了。 也就从那时开始,君寒对宫云归恨之入骨,也差点就真的闯上巽天…… 可那时就算真的夺回了怜音又能如何,他依然是世人恨之入骨的过街老鼠,连自己的灵力都还不能掌控自如,就算夺回了心爱的女人也无法护她平安…… 其实那时的君寒压根不懂什么叫忍让退步,他之所以放弃只是因为比起怜音嫁给其他人,他更不能忍受的是自己保护不了她,更无法承受真正失去她的痛苦。 君寒泊然出了点神,心里被隐隐翻痛了一根毒刺,便饮了口酒,不动声色的藏下了这段只有他自己清楚的伤事,便也略过了这事同易尘追提起另一件事:“我回到中原后不久就捡到了舒凌。” 提到舒凌,易尘追先是惊了一下,旋即又问:“凌叔也是在鬼市里吗?” “嗯,当时看他有点可怜,就顺手捞了他一把。” 舒凌的身份在鬼市里是个挺独特的存在,乃是地上少有的龙属一类,修为尚不及飞升,故为半妖。 易尘追今天才终于知道了他凌叔的种族…… 不过在君寒嘴里,舒凌这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种族也被简单描述为“地蛇一类”。 “当时那家伙倒了血霉被两只杂妖抓住养在鬼市里展览,还被限制了灵势只能保持真身模样,的确像条蛇一样被锁在井里。” 舒凌的真身的确是龙的模样,有角也有爪,而且属性很强,放在鬼市的一群杂妖里格外出众,所以被几条铁链压缚了全身动弹不得,且裹了一身符纸,压的跟只蚊子似的,被锁在一口天望井里参观一眼二百两。 龙这种东西的确挺少见的,灵力强盛,又是一副天生的温和性子,明明不是个弱者却偏偏被一群杂碎困于潭底。 君寒瞧他稀罕,也有点价值,所以勉为其难的扒拉了点来之不易的同情心去搭救了这条可怜的“地蛇”一把。 听得此事,易尘追心底不禁有些难捺激动,忙便追问道:“义父怎么救的?” 像元帅大人这么足智多谋的人,在实力不足的情况下应该是智取的吧。 “打进去,炸了那里,把他强行拖出来的。” “……” 这……也太简单了点吧…… 不过也的确勇武非凡…… “能囚龙的鬼市是那么容易打过去的?” 君寒悠悠抿了口酒,“他们只是趁人之危而已,而且舒凌本来就好欺负,想困住他也没多大难度。” 料想舒凌这会儿大概也被一口黄沙呛了个喷嚏吧…… “鬼市素来散乱,又多半是杂妖聚集,靠蛮力打过去也没什么问题。” 虽然当时君寒的灵脉还处于被狗啃过的状态,但好歹身上流的也是北山君的血,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君寒就算是杵在那里不还手也比一般的妖来得扛揍。 倒是可怜了本来就伤痕累累的舒凌,君寒暴力拆除他身上的锁链时还无辜多挂了几道彩,突围时还有几次差点被君寒当成暗器祭出去,等被这头狼折腾出险境后,原本就所剩无多的命又挂掉了大半,半死不活的还被君寒嫌事多。 易尘追抱着酒坛子两颊稍有点红烫,但意识还清醒着,也震惊于他义父昔年这简单粗暴、堪比杀人的救人方法。 不过嘛结果也的确如君寒所料,属龙的舒凌果然不辱种族特性是个“老好人”,而且就君寒多年分析下来,这货应该是比其他同族还要温和的软柿子。 “那总头大哥呢?也是这么‘捡’的?” “那家伙比舒凌麻烦,捡了他还得把他揍老实。” ……听起来好像更惨。 君寒莫名其妙的片头瞧了他一眼,“就你这样,要是放在我早年,估计也少不了挨揍。” “哈……”易尘追懵了一下,“我很欠揍吗?” “皮太嫩,欠收拾。” “……” 就跟当今龙椅上那个小崽子一样。 易尘追老老实实的又抿了口酒,辣得惊了个神,又问:“义父手下的人都是被这么揍老实的吗?” 君寒思考了一下,“有一个不是。” 只有一个…… “你应该知道影落吧?”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易尘追稍稍有些诧异,旋即便点头应了一声。 “那小子算是我的第一个……徒弟吧,在沧海阁刚刚建立之时我就把他捡回来了。” 不知为何,易尘追现在只要从他义父嘴里听见“捡”这个字就能嗅到一股幽远的杀气。 君寒从北境回来后又在鬼市混迹了几年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能够医治灵脉的蛇医的线索。 灵脉这种东西等闲之辈没本事碰,而最擅长处理灵脉的又是与君寒不共戴天的仙门,可君寒身上的灵脉又偏偏就是仙门摧残的,所以即使那个蛇医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君寒也只能铤而走险。 毕竟他是宁可在自己的路上一败涂地死无全尸,也绝不做旁人的笼中囚兽苟且偷生,冒险已经成了他最擅长的事。 好在他这一把没有赌输,那个蛇医的确医好了他的灵脉,虽然留了点小病根,但至少也让他得回了修炼灵法的资格。 然而即使恢复了灵脉想修炼也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们三人中,舒凌的灵根天生与众不同,跟别人也就学不到一块儿,所以能捞到点系统理论的也就只有百里云这货。 而百里云的性子天生就是个讨骂欠打的贱骨头,早些日子被君寒收拾惨了,这回终于捞到了倒打一耙的机会自然不会放弃。 这一点,易尘追很能理解…… “那义父真的就从了他?” 元帅大人一笑邪黠,“那家伙只是骨头贱,揍老实就好了,不过也的确不大吸取教训,所以也只是揍的频率高一点而已。” 不过后来君寒发现,百里云这家伙天生资质虽然不算上佳,但头脑确是聪明过人,而且意志力也格外坚强,如此不但弥补了他天生条件的欠佳,而且还习得了一身硬核的理论知识,在此基础上他对灵脉的了解和灵势运转也颇有一套体系,加之后来又得了君寒另一属性的灵力,再度从头修炼回来后也跳脱出了仙门固有的旧系,所以他教下来的效果倒的确不赖。 “回头也可以让他教你。” 易尘追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我彻底砸了鬼市的场子之后也被追杀了好一阵子,不过那时已不似昔年局促,至少来找我麻烦的人都不是我的对手了。” 鬼市是沉淀着世上最深沉的黑暗的地方,所以当他们看见有君寒这么一个能反抗黑暗的强者之后,就一窝蜂的过来投奔,而来得也未必都是弱者。 “所以,的确如朝中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我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从来不是他们所期望的‘英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澈月如故 “后来人太多了,为了方便管理,我就设了‘沧海阁’这么一个名。” 沧海血涯幽绵无际,小阁残风方映此世真貌。 起初“沧海阁”仍然隐没在红尘之中,不显山不露水,却默默的将天下一切揽收眼底。 “影落是我在东瑜城附近发现的。” “他是人吗?” “他虽然看起来不人不鬼,但实际上的确是个完整的凡人,但他的灵蕴却着实惊人。” 影落是东瑜城外桃水村里出了名的病秧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都蹲在家里抱着药罐子卧病,倒也不是真有什么病,只是身子实在虚的弱不禁风,等闲吹个春风都有可能给他吹上小半个月的风寒。 然也奇怪,这孩子刚出生时,大夫就给批过命了——绝对活不过三岁——结果谁知道他这把弱骨头怎么挺的,居然愣是挺到了弱冠都还没有进棺材的迹象。 结果就他在的那个村,灵势出奇的强盛,明明也不见那里有什么特别出奇的景致或是奇珍异兽,但就是强盛的惊人。 而寻其根本,居然是这个病秧子! 作为一个“活不过三岁”的病秧子,影落出生时便没给取大名,从小到弱冠都是顶着个“初九”的乳名过活,家里父兄早已随军出征,生死未卜,独有一个织布的娘在家撑着,后来死于瘟疫。 也奇的是,那整个村的人因瘟疫死了大半,可他这个一看就短命的病秧子居然还安然无恙的熬过了疫情。 君寒带着舒凌循灵势找到这家伙时,他的日子还过得挺滋润的,压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半仙”,打听下来,这货料事的本事比仙门来的都准,就萝卜似的扎在家里不动都能知道隔着十八家门户之外村另一头的某家媳妇跟邻村的哪个汉子偷情。 巧的是还真就给他猜准了。 之后初九的名声就这么扬起来了,村里村外谁家遇到点啥事都爱来找他“卜一卦”,却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牵坟哪个山头能荫蔽子孙后代、或是哪个土丘的黄鼠狼偷了谁家的鸡…… 当时这货还不知道自己是个能撑起一方风水灵势、天资过人的病秧子,所以还时常为自己那种奇葩的偷听本领而感到苦恼——就算跟个哑巴共处一室耳朵也不得清静,天天跟鬼上身的残花败柳一般抱着药罐子唉声叹气。 “像他这样的资质其实就是‘过犹不及’,因为灵蕴太强而导致身子骨弱不禁风,根本无法修炼。” 灵力源于魂,而魂又须魄来蕴养,影落的灵蕴的确已经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说他近仙也的确不为过,奈何皮囊里还是一把凡骨,而且常年消耗大于补给,早也被摧噬得失去了习武强身的资质。 “他之所以能活这么久完全是靠他体内的灵势支撑,但若是彻底耗死了阳魄,那他离化鬼也就不远了。” “化鬼?” “因为他的灵势太强,阳气也很重,就算死了也未必能如愿入阴间,所以也就只能化成个不鬼不妖的东西在阳间晃悠。” 听起来还真惨…… 但他这样的灵势也的确很有用。 所以君寒特地把他的根底调查清楚之后亲自去拜访了这个“半仙”。 君寒很少见过有人能把“半仙”当的跟鬼似的,大白青天瞅着都像只幽怨厉鬼。 原本君寒算是揣着颗好心去“搭救”他的,可这家伙读透的人情凉薄、尔虞我诈太多,早就把自己这辈子给看凉了,加上身子骨也就这样,所以也就不对自己抱什么希望了,能过一天是一天。 性格再恶劣的人君寒都有本事把他摁服帖,但碰上这种打不得骂不得、彻头彻尾的软柿子,他还真有点无从下手。 毕竟习惯了辣手摧花,实在也没那耐心去呵护一朵柔弱娇花。 这事至今说起来,君寒都还觉着头大,便暂顿了一下话头,饮了口酒。 “那后来怎么办的?把他绑回去?” 说实话,君寒当时倒真想这么做…… “就他那身子,架不架得住麻绳都是个问题。”君寒浅然一叹,道:“这小子是觉得这天下的人都太容易看透了,没意思,而且嫌人心太狡诈,实在不想与世俗同流合污。” 明明那时都还没读过几年书,能有这儒雅的沧桑也真是他的悟性惊人。 “那义父到底怎么办的?真是把他劝好的?” 君寒神色诡异的瞥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会有这种心情吗?” 现在看起来都没有,更别说昔年那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时候了…… “所以我既没有强迫他也没有跟他啰嗦,只是坐在那让他读。” “……” 怎么还是这么简单粗暴…… “结果这小子到底看不透我,不得已就从了。” “哈?为什么看不透?” 君寒淡淡抬手往他脑门弹了个栗爆,下手对他自己而言应该是轻的了,但打在“细皮嫩肉”的易尘追脑门上还是把这小子给敲了个生疼。 易尘追怪有些委屈的捂着脑门,君寒扫了他一眼,摇头一笑,“本来他这读心术就没什么技术含量,根本就是因为灵势太强所以洞察的容易而已,所以只要你的灵势比他更强,他自然就拿你没辙——即使到现在也是一样的,不信让百里云教你几个月,你再去见他,只要集中精力调起周身灵势,他绝对拿你没法。” 如此简单的破解之法君寒几乎一眼就看透了,但这对当时孤陋寡闻的影落而言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然后仅仅一天一夜,那小子就把君寒奉为大神,自愿鞍前马后的追随。 “他这个天赋最麻烦的一点就是很多主动权都不在自己手中,就读心术这事,他自己根本控制不了,必须得要眼前的人灵势强盛他才能得到一点清静。” “难道不可以用术法咒诀控制?” “按理说是可以,但他灵势太强,很难完全排除外界干扰,毕竟任何心法术咒都是要静下心来修炼的,但他那天生的‘偷听’本事,就算把他扔到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光是山林里的虫叫也能把他烦死。” “还真惨……”易尘追浅浅的叹罢,又问:“那义父到底是怎么教他的?” “抄书。” “……”易尘追彻底愣成了一尊石像。 君寒扫了他这更加孤陋寡闻的儿子一眼,心灰意冷似的摇了摇头,却还是解释道:“其实他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法集中精力控制灵势,但诸如抄书、练字一类的事很容易就能集中精神,比一味的空想发呆要好得多。” 听起来还有点道理啊…… 这种经验应该也是他老人家那将近二十年的抄书生涯抄出来的吧…… “等他慢慢习惯了自己忽视外界干扰之后,我才开始教他傀儡术。” “义父的傀儡术难道也是从总头大哥那里学来的?” “那家伙好歹也是出身名门正派,怎么可能会这种把戏。” “那是……” “我从影落身上琢磨出来的,后来发现的确有效,就顺便教给他了。” “……” 这也行?! “难道义父在这之前,一点也不会傀儡术吗?” “略知一二,但从没上手过。” 易尘追突然发现他义父是真了不起…… 坐了这半宿,君寒也稍有些累了,便仰身躺下,拿胳膊枕住脑袋,视线正好能瞧住不知不觉滚到了天边的残月。 “这些事原本就没有那么死板,名门正派固然有其严谨的好处,但太过严谨就未免死板了。” “那除了傀儡术,义父还教过他什么?” “他的灵蕴浑然天成,而且他本身也很有悟性,只要学会控制,其他的,他大可自己完成。”君寒将酒坛子搁在一边,“不过外界的干扰也不是那么容易排除干净的,所以他才决定封冰。” “原来他不是死了?” 君寒抿唇一笑,“只有鬼曳才一天觉得他是死了,其实他只是沉睡过去而已,睡在我的封界里,由我的灵力替他排除外界干扰,如此他反倒更能静下心来运用他的灵势。” 这一说法不禁又颠覆了易尘追一遭。 君寒挪眼又瞧见他那大惊小怪的模样,忍不住数落:“好歹自己也出去走了一圈,怎么还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王/八似的。” 易尘追汗颜着挠了挠脑袋,“我那点见识跟义父的比起来,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吧……” 君寒浅然一笑,“你倒是谦虚。” 易尘追抱着酒坛又垂眼瞧着里头流光轻转,道:“义父,他们四个人都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吗?” “算是吧,他们没个人的天赋各不相同,后三个人都是影落发现的。” 这自然不奇怪,毕竟影落的灵势之强已然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鬼曳的天赋与他有些相似,所以关于灵势控制方面我让影落教他,不过鬼曳这小子很擅长控制自己,除了灵势以外也还有点别的天赋——以后你跟他相处久了,自然会知道。” 易尘追静静听着,心里竟还有些羡慕他们——他的武学多半是舒凌教的,有时徐达也会来摔他两下,但君寒却很少亲自指点他。 “以后这些我会慢慢的教你,不用着急。” 忽听此言,易尘追受宠若惊似的回眼瞧来,“真的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晨钟 君寒淡淡扫了一眼这个少年欣喜,浅然一笑道:“真的。” 这一夜长谈下来,君寒终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对这个孩子的些许微末变化了。 其实像他这么乖巧的小崽子,养着也没什么坏处。 君寒望着远方被一抹薄云笼了轻纱的残月,似叹道:“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治兵的方法也好,或是这些术法武学,只要你学的下来……” 只要他学的下来,让他成为执掌铁麟军与沧海阁的继承人,这比起榨取他体内鬼星之魂的价值也不遑多让。 那些四境之外的奇怪力量虽然很危险,但这天下最关键的原本也就是平衡之法,只要能找到制衡的关键点,想来也不是多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三更的钟已敲响,夜空降到了最黑暗的一刻。 易尘追到底还是鼓着劲儿把那坛酒给喝完了,也是彻底把自己灌成了一只不省人事的小醉猫,最后被他义父给扛下了屋檐。 到底还是个嫩皮子的少年,欠“收拾”。 君寒尽职尽责的一路把易尘追扛回了他的屋里,难得心甘情愿的将他柔和搁回榻上,解衣、掖被——虽然还是有点膈应。 安顿好了易尘追,君寒便安静的退出了他的屋子,却才关上屋门,便见回廊拐角玄关处贼兮兮的探着个小脑袋,挪眼瞧去,果然是璃月在那偷望。 君寒突然瞧过去还把她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开溜了。 这丫头性情也跟只小猫似的,还属于胆小怕羞的那种猫。 君寒的心情原本也不差,再瞧见她,自然更好。 璃月大概是打算等元帅走后再悄悄去找易尘追,于是就老老实实的藏在拐角里不敢出声,却没料到元帅大人居然亲自走了过来。 “元、元帅……”璃月大概是睡到一半听见动静又爬了起来,身上只穿着中衣。 君寒浅笑含柔的落下身来,与她平视,“怎么还不睡?” 璃月散披着一头与君寒如出一辙的雪染月就的银发,玲珑可人,琉璃般的眸子衬着暗夜里的月辉也豪不见黯淡。 “睡了……”她悄悄挪开了淡淡藏着精灵的小眼神,明明已经被元帅抓包在此,却似乎还想埋下罪证。 君寒鲜有如此柔和的眼神,打量了她许久,也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看了一会儿只颇觉赏心悦目,便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脸,浅笑道:“不早了,快去休息吧。” 璃月的眉眼颇有怜音的神韵,婉柔且秀丽,虽然年纪小还没长开,但已颇有未来倾国倾城的艳影了。 元帅大人难得放下一身杀伐戒备,柔和起来终于让素来胆小的璃月也放松了几分,便冲着他笑了笑,乖乖回屋了。 瞧着她乖乖进屋后,君寒才独自披月出了易尘追的小院。 三更将过,夜深如墨染,却见安置李天笑的屋子还亮着灯,屋门半掩着。 反正君寒今晚也无多倦意,索性便顺道过去瞧一眼,却才走近门边,便透过半掩的门缝瞧见了里头怜音的身影。 怜音衣着整洁但脱簪散发,想来应该也是睡到一半起来的。 君寒轻轻推了门,怜音却在细细探脉,不曾察觉他的动静。 “咳咳……”君寒右手虚攥抵唇轻咳了两声,怜音才略略惊了下神,回眼瞧来。 怜音见君寒冷神似的杵在门边,便轻轻将李天笑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执起灯盏便迎着君寒出屋,也顺便把他挡出门去。 “府上有人可以照顾他。”君寒略凉了语气,怜音却没急着搭理他,而先轻手轻脚的闭好屋门,才小声道:“他的灵脉被鬼星冲伤了,刚刚灵势稍有波动,所以我才来看看。” 君寒淡淡的看着她,“这点小事应该死不了吧。” 这头白狼从来没有自己处理伤势的习惯,以前在巽天时有怜音天天顾着他还稍微有点自觉,如今这好些年的野蛮生长下来算是又歪去天边了。 却也亏他天生骨脉强劲,这些年也没把自己糟蹋死。 “灵脉之伤非同小可,且他身上除了这次的新伤以外还有些未愈的旧伤,元帅大人又没有请大夫的习惯,光是侍人他们如何能照料?” “……”君寒万般不屑的挪开眼去,“谁知道修仙的体子的那么弱。” 怜音往他手臂上捏了一把,这头狼愣是不躲也不怂,没痛觉似的任着她掐。 没辙,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妥协道,“行,不就是要给他找个大夫吗,明天我就让人去把京城的名医找来。” “寻常大夫如何能医灵脉之伤,况且这鬼星的事,你不怕知道的人太多吗?” 君寒神色难明的瞧了她一眼,怜音却略略错开他的目光,道:“九鼎山里的事你原本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吧?” 怜音一语便点破了君寒心底那点难察难辨的小心思,原硬气的野狼突然就跟被人捏了软肋似的,一身刚毛都顺了不少。 “只是暂时不想节外生枝……” 怜音温柔善良的不再点破他这点可怜巴巴的最后伪装,却托起他的腕子,莫名其妙的把住了他的脉门。 君寒大概是有点做贼心虚,于是下意识便想抽手,却没料到素来柔弱的怜音却颇善使巧力,托着他小臂的那手巧妙的锁住了他的筋穴,愣是叫他溜不了。 “脉象不稳、灵息虚浮,体内存郁、有伤未愈,方才还敢喝那么多酒,现在三更天已过,再不过两个时辰又要去上朝,元帅大人这是嫌自己身子骨太利索了吗?” “……”君寒百口莫辩的,只能心下捉慌不动声色的抽回手来,自然而然的敛负去身后,仍旧绷着一面平稳道:“小事,不用在意。” 怜音向来不爱争辩,也就不跟他计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还不快去休息?” 君寒却没立即动,“你呢?” 清风窜廊而过,怜音抬手护住临风坠险的豆星烛火,眼底略了分狡黠之色,“等你什么时候知道养伤了再来管我。” “……” —— 五更的晨钟敲响,天边略起了曙光的氤氲,元帅大人到底一宿未眠,灌了两坛子酒也保持了一晚上的清醒,衣裳也没解便躺在床上想了一夜的事。 从那个“逐月太子”到那些诈尸的朽骨,顺便又想起舒凌过不了几日便将回京,届时将所有线索一统络,又要忙活一阵子了。 北燕王在刑部地牢里自裁,死时在牢墙上写了扬扬撒撒几百字的血书,几乎道尽了当今这位陛下在位的种种弊端,完后又一头撞死的血书边上,就这件事又让那小皇帝受了不小的打击,近段时间上朝都颇有些魂不附体——这事倒不在君寒的管辖范围内,反正对元帅大人而言,谁坐那个位置都无所谓。 思绪圈圈绕绕最终又落到了他这个儿子身上。 张先生走了,又得重新安顿这小崽子了——沧海阁里也没有合适的人选,百里云教心法灵术还行,要真叫他来教文的,良才也得被他拧成歪脖子树…… 元帅打死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操心儿子的一天…… 晨钟响后不过一刻,元帅便又精神抖擞的爬起来,麻溜的换好了朝服便准备去上朝,却才刚推开屋门,便见个小侍女端了碗色泽深沉的汤来,战战兢兢的奉到君寒面前,道:“夫、夫人让元帅大人出门前先把解酒汤喝了。” “……”君寒淡淡瞧着眼前这从来不需要的玩意儿本想回绝说“没醉”,但转念想想,怜音晾了他这么久好不容易真接受了“元帅夫人”的身份给他点关心,这失而复得的不容易,还是老实点从了吧。 于是元帅大人一声不吭的举碗便饮,却才入口就察觉了不对劲——这苦的令人发指的玩意儿能是解酒汤?! 君寒原本豪爽的动作突然僵顿了一下,却还是强鼓着劲儿磨蹭着把这令人发指的鬼东西一口气全灌了进去。 好不容易咽完最后一口,君寒片刻也端不住的就把药碗搁回了小丫鬟的托案上,仍旧一声不吭的只摆了摆手,让她赶紧走人。 那浓郁的药味缭绕不绝的在喉息里恶心了君寒好一会儿,他一脸要死的在门前站着缓劲儿,又恼又无奈的捏了捏眉心—— 居然被这个女人忽悠着喝了离开山门以来的第一碗药…… 为了忽悠他的狼鼻子,怜音不知对这药动了什么灵法手脚,就欺负君寒辨不出灵息这点弱处,实在是欺人太甚! 元帅大人被晨起一碗苦死人的药灌了一肚子怨气,冷飕飕的迈进宫城,幽幽然仿佛又带回了寒冬的凄雪,直叫人望之却步。 “元帅大人!” 宫墙巷里悠长而空阔,什么声音都很容易被放大。 然而君寒却没有听见。 可怜不为岁月眷顾的丞相大人见喊不住君寒便只有吊着老胳膊老腿追上去几步。 “元帅!” 这回君寒总算听见了,定步回眼来瞧,正好瞧见丞相大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杵着双膝在不远处歇劲儿。 有时候还真挺羡慕这头白狼顽强的体魄…… “丞相大人这一大早就有急事?” 第一百四十章 归程 丞相大人好不容易缓回来点,便迈着半残的步子悠悠跟上来,道:“我俩进宫的时间都差不多,这不正好赶上跟你打个招呼吗?” 跟这头白狼打个招呼都快耗了丞相大人半条命。 “一大早的,出什么神呢?都叫你好几声了……”丞相大人幽怨道。 君寒笑而未答。 今日的元帅大人却颇有些不同。 丞相大人抽着鼻子嗅了嗅,道:“你生病了?还喝药?” “……” 这老头是修成狗精了吗? “小事,只是内人大惊小怪。” “啧啧啧……”丞相大人酸溜溜的嫌了他一眼,又飕飕的冷笑道:“元帅这次这动静可是吓着夫人了吧?” 君寒泊然一笑,又没作答。 丞相夫人去的早,丞相大人鲧居多年又繁忙,家里还有两个不省心的小崽子,也颇久没体会过被老婆关心的感觉了,此刻不禁还有点小羡慕君寒这“家有妻室”了。 “你这次可是把所有人都耍了个惊心动魄啊……”丞相大人叹罢,也有疑问,却不知该如何问。 “只要结果有惊无险就行。”君寒似乎向来都是这样淡泊而轻松的,似乎再大的事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弹指的问题。 “嘶……”丞相大人突然抽了口绵久的气,眯了眯眼,琢磨道:“你到底活了多少年?” 君寒莫名其妙的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丞相大人难得沧桑道:“我们这些老东西都差不多到了进棺材的年纪了,然国将初兴,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君寒会意的笑了笑,戏道:“你是想问我还能当几年的骡子?” “您可是当今的战神呐,岂能同我们这些毛驴共称栏中牲畜?” 这老头的最真是经年长久的圆滑…… “还没过百,年轻着呢。” 丞相大人幽怨的白了他一眼,“嘁……” 就按妖族普遍成百上千的年纪来看,君寒的确是够年轻的了。 早在半个月前舒凌便给君寒递了归京的信,那时已经准备离开西境了。 一道派去西境调查的人都死光了,舒凌这回轻松一人应该要不了多久便能归京,只是元帅大人叫他把那十五个鬼士的尸首保存好带回京城——这差事倒是有点坑人。 也真亏了舒凌那副天生的优良心性,不然这事要是搁到百里云身上,十之八九撂挑子顺带问候祖宗十八代。 果然,柿子还真就得挑软的捏。 今日舒凌便到了黎州城外的“千里途”,只是有十五个金贵宝贝要倒腾,估计还得折腾小半天,所以先传了信回帅府,恰好元帅大人还没从宫里回来,这信便由鬼无接了。 就算给鬼无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也决计不敢碰元帅大人的信。 于是鬼无老老实实的把信送去了元帅的书房,小心翼翼的,生怕出半点闪失,好不容易惴惴不安的安置好了,出来正待伸个懒腰,余光却瞥见鬼曳那小子鬼鬼祟祟的揣着个什么朝公子的院子走去。 自打从沧海阁回来以后,那鬼曳就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一天到晚都不一定能见着他的人影,出没都要挑着没人的空当,贼的跟耗子似的。 易尘追昨天豁命似的灌了一坛子酒,今天整个人都跟被凿了魂似的,半死不活,在自己的小院里给璃影陪练,一早上下来,全身上下不知挨了多少下。 终于,他这晕叨叨的模样连璃影都看不下去了,便冷飕飕道:“不能喝就别喝,灌一整坛子,活腻了还是嫌自己命长?” 易尘追扶着树昏叨,手里的木剑杵在地上,哀然无言。 鬼曳这时走进他的小院,阴飕飕的倚墙而战,似乎有意等谁。 易尘追愣了一下,不知他是来找谁的。 鬼曳淡淡扫了他一眼,不情愿似的叹了口气,“影落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影落? 璃影和坐在廊下的璃月共是一惊,就连易尘追自己都稍稍怔了一下,然后才笑问道:“你见到他了吗?” “嗯……”他又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奇怪的方匣子,“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易尘追疑惑着便乖乖的身手接了过来。 “端好。”鬼曳这么轻描淡写的提醒了一句便打了个响指,这奇怪的方匣子忽地乍起一阵灵光,吓得易尘追惊叫了一声,忙就两手端稳,待光散去方才发现,居然是一盘乌烟瘴气的棋局…… 看到这个易尘追就想起来了,那个影落的确扬言要给他一盘棋。 但这都是些啥玩意儿啊…… 易尘追本来就不通棋道,眼下这棋局黑白之势不相上下,别说是易尘追这个只知点皮毛的家伙解不出局,就连向来思虑深沉而且多才多艺的鬼曳都瞧不出个所以然。 “这、要怎么破啊?”易尘追两眼茫然的瞧住鬼曳,鬼曳却淡淡撇开眼去,“别看我,我也没琢磨出来。” 其实鬼曳怀疑的是——这玩意儿真不是乱摆的? 鬼无贼兮兮的缩在房檐上偷窥此处情况,拼了命的伸长脖子想瞅易尘追手里的玩意儿。 “他既然把这盘棋给你,应该就只有你能破这局。”鬼曳如此淡淡道。 “呃……这么说你自己信吗……” “……”鬼曳抱着手没说话,却忽地一弹指,隐然一道灵息便拨出了棋局边缘的一枚黑子,带着道利风“唰”的从易尘追颈侧掠出,“啪”的打上他身后的房檐,紧接着就听了一声哀嚎。 鬼无被这一子正中脑门,砸的眼冒金星从檐上栽了下来,而那枚黑子却始终没有落地,打了人便又“咻”的从易尘追颈侧擦回,落归了原位。 易尘追的注意力瞬间被鬼曳给扯走了。 “雕虫小技而已,不用那么震惊。” “……”易尘追乍的又砸回了神识,小心翼翼道:“你不会也听的见……” “听不见,”鬼曳扫了他一眼,“只是观察你的表情而已。” “哦……” 鬼曳神色淡淡的,“你自己琢磨吧。”说罢,便走了。 易尘追捧着这诡谲莫测的棋局,眼神都被绕了个缭乱,是真看不出半点解局的端倪。 算了算了,这东西不可急于一时,还是慢慢琢磨吧…… —— 今日罢朝后,皇上特地邀了元帅与丞相入宫长谈,怀抱着“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觉悟,向自己老爹亲手托孤的这两位大人讨教了当今天下情形以及治世之道。 对此,丞相大人就像是亲眼目睹了铁树开花一般、金树银花一般乐的找不着北了,巴不得把自己毕生所学全全倒给眼前这个好不容易开窍的小崽子。 君寒向来不是个理论派,做的再强也说不出多少路子,能不能理解元帅大人的话全得看自己有没有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理解能力。 反正这个小皇上是没有的,于是元帅也就开头吐了几句话,之后就全听着丞相大人自己在那说得乐呵,元帅也默默在一旁听着,不要脸的寻思着正好从丞相这里刨点有用的理论回去教他儿子。 丞相专心致志的教着小皇帝,还真没察觉边上这个明晃晃偷学的贼。 舒凌在城外候了大半天,愣是没收到元帅的回信,无奈,只好自己琢磨着先把这十五个宝贝疙瘩一番装饰遮掩后送去黑甲营,然后自己再马不停蹄的奔去帅府报道。 然而却得知元帅大人到现在都还没从宫里回来…… 元帅虽然本尊不在府里,但该干的活舒凌却是一件都落不下,忙里忙外、脚不沾地的把各种消息线索全部统搬到书房里,半口水没喝就不停歇的给元帅大人整理情报,才悲惨的发现,他这位白狼大人这段时间愣是没收拾过这堆杂七杂八的卷宗,所有线索从头整理…… 另外还多了个名叫赵申的商人的家底,不知道用来干嘛的。 舒凌心扉透凉的孤身一人扎在凌乱卷宗堆里,难得也有腹诽君寒的时候。 没良心的死白狼! 舒凌哀叹惋惋——自打跟了这头白狼,他日子就没好过! 舒凌一肚子窝火的理着卷宗线索,蓦有一阵清风拂面,差点吹飞了一片没镇住的散纸。 “凌叔,你真的回来啦!” 这声音顿如天外妙音一般瞬间清散了舒凌心底的鬼火,然却是震惊大于喜悦。 “尘追?!” 舒凌瞠目结舌的看着好好站在门边的这个少年,心底万般惊骇——这孩子这么快就醒了? 他还以为怎么着也得一年半载呢…… 易尘追笑嘻嘻的掩上屋门,一如既往乖巧的走到舒凌这一堆烦死人的杂卷里。 “这些都是凌叔后来在西境查到的情况吗?” “不,好些都是元帅这里的东西……”舒凌无奈道,这会儿也差不多缓下神了,便问:“你身体好些了吗?之前伤的很重吧?” 该怎么说呢,其实易尘追都不怎么有印象了…… “没事了,其实原本也没有很严重。”易尘追这么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宽言,大概是真不知道舒凌当时也是亲眼目睹过他伤势的…… 舒凌往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比元帅温柔多了。 易尘追没吃痛的笑了笑,便已动手理起了这些杂卷。 “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就是年终祭典那日。” “……!” 第一百四十一章 查卷 年终祭典?! 舒凌的记性很好,他清楚的记得就年终祭典前几天,易尘追的确是伤重到性命垂危,连元帅大人都亲口判定恐怕要昏睡好一阵子。 结果才几天就苏醒回京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 易尘追见了舒凌这番正经,便顺便解释了一下,方提到“影落”这两个字,舒凌便稳回神了。 如此说来,应该是影落唤醒了易尘追。 至于伤势,易尘追自己说不清,但舒凌却大概明白缘故—— 当时君寒用注灵匣为易尘追蓄灵就是为了养回鬼星,如此,他的伤势应该是鬼星治愈的,治愈了那样的致命伤,却也意味着,他的灵魂和鬼星融合的更深了…… 念及此,舒凌便不由得沉下了心,原本就是他自己勉力支撑的希望霎时又更渺茫了几分。 “凌叔,”易尘追贼兮兮的唤了他一声。 “嗯?” “你真的是龙吗?” 舒凌手上动作一顿,笑容有点尴尬,“谁、谁跟你说的?” “昨晚义父告诉我的。” 那头白狼什么时候居然也有念旧讲老事的情怀了! “算是吧……” 舒凌永远也忘不了君寒那“地蛇”的定论…… 龙与凤凰皆是具有神格的灵兽,起始之凤便是如今闹死人的鬼星,而龙之始祖便是那一念倒阴阳的烛龙——都属于只存在于神话里的神兽。 而如今凤凰早已绝迹,所谓的“龙”也不过就是修为足以褪形化蛟的蛇,虽然外表酷似龙,但其实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大多数龙都是天生的灵兽,虽然也有少部分蛇能够修到龙的级别,但这概率千古难出其一。 舒凌给易尘追简单描述了一下如今“龙”的定义,易尘追听了便又问:“那凌叔你也是蛇修成的喽?” “也不是……” 舒凌出生便具有灵识,而且的确有象征“龙”的犄角和四爪,不过他母亲到是个纯粹的蛇妖…… 至于父亲,那就不清楚了。 而且神性强于妖性,若他父亲的确是龙的话,那他也该早就跳脱了半妖的属性,就算不能算是完全的神灵兽也该是仙兽一类——然而舒凌身上的妖性却是很纯粹的,只是灵息比一般的杂妖要清冽,但终归还是妖族。 易尘追听了舒凌自己的描述后将懂将懵的点了点头,顺手从一旁还没理清楚的杂卷里抽出一沓叠的整齐的散纸,顺手打开,尚未来得及细阅目光便被纸上“赵申”两字给抢住了,不由得也就专注的阅了下去。 “凌叔,这些是……”易尘追将这一沓纸递到舒凌面前,舒凌大略扫了几眼,道:“我也不知道元帅查这个人做什么,一会儿等他回来问问吧,或许也与这些事有关。” “哦……” 易尘追收回这些怎么看怎么无关紧要的散卷,忍不住又细阅了一遍。 虽然可以确定这上面的“赵申”就是鲜少存在于他记忆中的那个养父,但上面的许多事的确是他不知道的——他义父查的很详细…… 由此为引,易尘追想起来君寒先前的确有一次莫名其妙的向他打听了有关他养父的事,而他能答上的似乎也就只有个姓名。 难道就是那次之后开始查的吗? 易尘追将稍止了思绪,将这叠不知缘由的散卷搁在一旁,又继续帮舒凌整理着那些连得进线里的资料。 元帅一直到了傍晚才终于回到帅府,而早在一个时辰前书房里的那堆散卷便整理干净了,一股脑的全给堆在元帅书案上。 之后舒凌好不容易捡了片刻清闲,便陪着易尘追在校场比练。 君寒更了衣便习惯性的拾步前往书房,却才开了门就差点被桌上的壮观景象给惊得一步跄退,好在多年修炼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沉稳,这才定住了心神,只是在门边怔立了片刻。 片刻过后,君寒落神一叹,迈进了门槛,心不甘情不愿的投入了细织线索的活里。 又在杂卷堆里刨到了舒凌那封新鲜过期的信,大概扫了一眼,知道那十五个宝贝疙瘩安稳入了京,也顺便想起来舒凌好像也回来了。 —— 可怜舒凌还没轻松多久就又被召回去了…… 易尘追本想浑水摸鱼的跟着舒凌一块儿钻进他义父的书房,结果还是被舒凌在门槛前给派回去了。 “我要跟你义父谈正事了,自己玩去吧。”舒凌顺口把他打发了便兀自进屋、关门。 “唉……” 舒凌进了屋便又挂回了一脸幽怨,忍不住抱怨道:“元帅大人回京这么久了,怎么也不整理一下?” 君寒这会儿倒是很专心的阅着卷上内容,明晃晃的亮出了“懒得搭理”的根本原因。 舒凌无奈了,只好老老实实摸到他案旁,忍气吞声的继续陪着他理。 “那十五个人放哪了?” “暂时放在营里。” “明天就让鬼无和鬼曳去检查。” “好。” 君寒优先瞧了舒凌从西境带回来的那一堆。 “天域海?” “嗯,就在第一次碰见灵势漩涡的地方找到了一块界碑,上面就写着‘天域海’三个字。” 难怪听起来有点耳熟…… 不过以前听过这个名吗? “逐月国呢?” “没有找到,也询问过一些常年潜居在西境的妖,都没听说过这个国号。” 君寒微微沉眉,继而又问:“你又找到那片灵势了?” “算是吧,但灵息很微弱,应该已经构不成灵势漩涡了。”舒凌答罢,想了想,又补充道:“先前在你救出尘追之前,那个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些残垣断壁。” 君寒听后点了点头,阁下手里的卷,抬眼又在桌上搜罗起来,到底还是得向舒凌求助:“鬼曳应该有一些记录吧?放在哪?” 舒凌没答,直接从手边抽了一叠递过去。 君寒接来翻阅,顺便道:“这小子之前检查骸骨的时候顺便把尘追的记忆也探了一遍,应该有那片灵势漩涡的记录。”说时,就已经翻到了。 然后君寒就顺手又塞给了舒凌。 舒凌也是早就没脾气了,自然而然的便接了过来。 “对了,”舒凌突然想起来,“你查一个叫赵申的人做什么?跟这事有关系吗?” 君寒突然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舒凌被他这诈尸似的动静给吓了一跳,抬眼竟见元帅大人脸色白了一下,有点炸毛。 君寒撂了手上的散卷就开始在桌上翻翻找找,“你放哪了?” 舒凌鲜少见他这状态,不禁愣了下神,“……怎么了?” 君寒没理他这问,手上也还在翻翻找找。 没办法,舒凌只好也暂时停止阅卷抽出神来帮他找,“刚刚尘追理的,我也不知道他放哪了……” “尘追理的?!”君寒突然惊了一声,吓得舒凌差点把手边的一摞卷宗哆嗦塌了。 不知元帅是当了什么贼,居然很有一种被人抓包的感觉…… 君寒神情别扭了一下,皱着眉,“找到再说。” 根据这俩人对那孩子的了解来看,他应该不会干私藏这种事。 易尘追的确不是那种偷偷摸摸的孩子,君寒也就惊了下神,不多会儿便从压底处抽出了那几张“罪证”。 “你查这个人做什么?” “……”君寒沉着脸翻阅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舒凌:“这个人是尘追的继父。” “哈?”即使这么说,舒凌也还是不明白查这人的意义是什么,便接着问:“他的继父怎么了?” 君寒暂且松了口气放下手上这几张纸,问道:“尘追看到后说了什么吗?” “他问我为什么查这个人。” 元帅大人又冷不防的抽了口气,无奈道:“赵申跟这件事没关系。” “那你查他做什么?” 君寒很不想说话的瞧了他一眼——但凡是与易尘追相关的事,这条地蛇无论如何也要刨根问底…… 元帅大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从实招了吧…… “鬼曳探查他记忆的时候发现了点东西。” 闻此,舒凌心头一紧,“什么东西?” “他发现尘追的记忆有所缺漏,而且在跟西境相关的这一部分里发现了可能是炼魂的残片记忆……” 听到“炼魂”两个字,舒凌整个人都凉了一瞬,心底坠坠抽跳着,探问道:“用鬼星炼魂?” 如此,君寒也只有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舒凌。 言罢,方才讲出查赵申的原因:“这个人是尘追记忆里的继父,但查下来,总觉得有点不合理。” 舒凌也将此卷细阅了一番,总结道:“无法确认赵姬就是尘追的亲生母亲。” 君寒点头,浅叹道:“另外,百里云也觉得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谁?易远光?你不是说易远光的孩子早就死了吗?” “连一把朽骨都能反阳现世,何况是一个死了不过几十年的孩子。” “可也不对啊——人死后灵魂应当进入轮回境,如何能重返于阳?” 君寒指尖点了点搁在舒凌面前的鬼曳记录的散卷,道:“鬼曳在尘追的记忆里看见了无数被囚禁的灵魂,那些灵魂虽然只是光茧的状态,但多半很完整,那几个西境来的很可能原先也是被囚禁在此的亡魂。” 第一百四十二章 扑朔迷离 “竟如此……”舒凌思绪渐沉,君寒则接着道:“而且就鬼曳和影落分析下来,尘追很有可能被人剔除了部分灵魂,而以鬼星残灵取而代之——如此也可以合理解释为什么鬼星魂元会选择寄宿在他身上。” 这个结论简直犹如晴天霹雳,生狠的击碎了舒凌一直以来挽救易尘追的最后一点希望。 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君寒对此似乎也并不开怀,反倒还有些沉重…… “还有,昨天九鼎山爆了一阵灵势,就是先前潜藏在京的另一股鬼星势力。” “尘追没怎么吧?” 君寒淡淡扫了他一眼,“你没看见他今天还好好的吗?” 舒凌略松了口气…… “那股鬼星之力消失了,不过,我倒是捡到了另一个人……” “谁?” “李天笑。”说起这人,君寒突然又想起来了,“回头从沧海阁叫个大夫过来吧,听怜音说他的情况似乎不太好。” “你准备利用他?” “这个人修为不低,而且对仙门很了解,把他招进来也没什么坏处。” “……”舒凌却了无希望的叹了口气,提醒道:“你忘了十年前把人家放逐的事了?你以为谁都是百里云揍揍就老实了?” 君寒对此似乎没怎么考虑,这会儿被舒凌提醒了才想起来思考一下,“让尘追去试试吧,这孩子天生是个哄人的料,实在不行就让百里云上。” 前面还稍微着调,后面这个人选就是存心找茬儿的吧…… “而且……”君寒又沉下了思绪,“让尘追去的话,或许也能确定一下他的身份。” 舒凌又乍了下身,“你是说,如果尘追的确是易远光的孩子的话,那李天笑就是他的亲舅舅了……” “嗯。”君寒应罢,便又拾回了正事开始阅卷,却还分神道:“张先生离世了,以后就让尘追在家里学吧,剑术灵法让百里云亲自教,你多给他讲习军中之事,如果他还想学别的什么以后再说——好不容易养出个人样了可别在这会儿废了。” 舒凌沉沉敛回神来,叹然道:“我猜那孩子应该最想跟你学吧?你怎么不教他?” 君寒没挪眼,又翻了一页,“那我也得有空才教得了。” 这话,舒凌还真没法反驳……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舒凌沉哑一问,君寒恰到好处的装作没听见。 “你找到天域海之后就没有发现别的?” 这装模作样的耍赖的本领还真是顽强。 舒凌气不过的原本不想搭理他,奈何元帅大人问的这是正事,又不得不答。 “别的的确没有查出更多,但如果灵势的根源是天域海的话,为什么可以挪到大漠边缘?” 这事或许就跟那什么“魃魅”相关了。 作为既是限制神明又是倚助神明的神器,你那个魃魅之像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与蓐收有着最原本的羁绊的东西。 蓐收是继祝融之后第二个被讨伐的神明,相较于讨伐玄冥,那时的鬼星应该还有足够的实力将蓐收彻底打败…… 君寒乍然想起进入灵势漩涡捞易尘追时的情景——当时那里已经被熊熊烈焰侵毁得几无原貌,但除了凤火的逼人杀势之外,那里似乎也还潜压着另一股杀气。 君寒虽然无法辨别灵息,但天生对杀气特别敏感,如此也就稍稍弥补了他的病根所带来的不足。 那里或许就是鬼星打败蓐收的地方,而且那只凤凰很有可能也没将蓐收杀死,而只是将其封印。 如此倒能稍稍解释为什么那个魃魅之像会出现在中原——也许就是作为灵势的支柱,辅助蓐收离开鬼星的封印…… 鬼星的封印…… 君寒的目光忽而锐利。 解铃还须系铃人,鬼星的封印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那只凤凰本身解得了,如此说来,那什么“逐月之国”费尽心思的想把易尘追引入西境其实就是为了借他身上的鬼星之力解开封印…… 君寒恍然大悟一般,眉头却蓦然一沉——如果的确是这样的话,尘追该不会已经把封印给破坏了吧…… 如此惊心动魄的猜想还没来得及让君寒品足滋味,便传来了几声叩门音。 “元帅,夫人请您服药。” “……” 舒凌听见了,便疑着瞧向君寒,“你生病了?” 君寒幽怨的别开眼,“没有。” 舒凌又品味了一下那“夫人”两个字,仿佛会了点什么意,便黠然一笑,直接替君寒开口道:“进来吧。” 君寒百般幽怨的横了舒凌一眼。 那小丫鬟端颔首推门进来,恭恭敬敬的跪坐在君寒案前,将药碗从托案上端到君寒面前,然后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夫人问您需不需要……糖?” 怜音早上忽悠了他一遭,这回是连忽悠都不忽悠了…… “……”君寒微不可察的虎躯一震,差点把牙关咬碎了,最后生硬的吐出两个字:“不用。” 好在舒凌的嘴不似百里云那般贱的令人发指,故见了这情形也只是戏谑的冲君寒递了个“不要为难自己”的眼神,然而元帅大人却绷着最后一丝骨气,死活不搭理舒凌,也愣是鼓着劲儿把药灌了下去。 灌完,君寒就把碗塞回了那丫鬟怀里,摆手就让她闪远点。 舒凌强憋着一腔笑意,却还是被君寒那一脸要死的表情给破了功,真笑出声了。 君寒白了他一眼。 “想不到威震天下的元帅大人,居然还怕喝药?”舒凌仿佛是终于找到了倒打一耙的机会,于是果真肆无忌惮的挖苦道:“耗了十年,你是终于把夫人耗到手了?哎哟,元帅大人,”舒凌冲他竖了拇指,“赞叹”道:“毅力惊人啊!” “…………”君寒横了心不搭理他,强咬着牙无视了这货讨打的劲,专心致志的阅着自己的卷。 舒凌却来劲儿了,意犹未尽的,这次却似有几分感叹:“还好我当年拦了你一把,不然你恐怕就是耗一百年也未必能把人家耗回来。” 十年前攻打巽天的最后一战估计也是整个伐仙之役中,君寒火气最大的一次。 那时天下的仙门都已被清剿了个干净,独剩下巽天时,元帅居然猫哭耗子的给了他们一次谈判的机会——事实上也的确是猫哭耗子,明面上是跟巽天掌门谈判,实际却是声东击西,让百里云把怜音抢过来。 虽然谈判时元帅也的确明晃晃的把怜音拎出来作了退兵条件的其中之一——结果当然是崩盘。 不过元帅大人诡计多端,这头把宫云归气了个抵死不从,那边却早就把怜音给抓了过来。 他当时也真不想想这事有多不靠谱…… 结果也不出舒凌所料,怜音被君寒囚了几日,最后还是趁其不备逃出了帅营,更危险的还当着君寒的面护走了宫云归——就是那次把君寒给气了个半死,元帅大人的醋坛子彻底翻了,威力惊人。 虽然舒凌也奉劝过君寒——毕竟怜音是宫云归的妻子,再怎么说也免不了挂念,何况怜音还有个孩子在巽天,元帅大人就这么把人抢过来,留得住才怪。 后来君寒也成功逼死了宫云归,事后还棱角乱刺的下令要杀整山弟子——活是把自己往绝路里塞。 “现在冷静下来,也想起那条不可趁怒行事的兵家大忌了吧?”舒凌如此悠悠一问,差点没噎死君寒。 元帅大人自知这事真是舒凌救了他一把,也无言申辩,只有生硬的转话题:“先前皇上被那个‘逐月太子’抓去梧桐殿,尘追及时赶到救了他。” 舒凌看出了他那点宁折不弯的贼心思,便也从善如流的顺了,不跟他强翻账,“那梧桐殿里有什么?” “一口梧桐棺。” “用来做什么的?” “招魂。”君寒又将手中书卷搁下,蹙眉道:“百里云先前从一个夜盗宫城的小贼身上取到一张画着祝融火符的纸条,鬼无以此寻到了梧桐殿。” “说起来,祝融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祝融是被鬼星杀的最彻底的一位神明,而这四神之间的羁绊又非凡人所能测想的,也许西境的残魂费尽心思跑到中原,就是为了接梧桐棺为祝融招魂。” 的确很有这样的可能,而且如此也能将此事的起因解释通。 “所以他把皇上抓去,有可能是为了献祭?” 君寒点了点头,“这四神的执念太深,尘追摧毁的可能也只是一个傀儡分身,这件事不可能这么容易结束。” 两人皆沉默了片刻,舒凌到底还是刨到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难道蓐收真的有复活亡者的本事?” 作为金属之神,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跟“金”毫不沾边的本事? “谁知道呢,不过神明的道与凡灵原本就天差地别,在弄清楚原因之前,还是不要胡加猜测。” “还有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那十五个鬼士到底是什么情况。” 即使到了现在,舒凌也不敢确定,他收回来的这十五具尸体到底是不是真的“鬼士”。 这件事太过扑朔迷离,甚至都让人不大敢往深里想…… 连君寒都实在绷不住叹了口气,“这件事恐怕还得折腾很久,至于尘追……” 元帅大人突然良心发现的准备回答舒凌那个锥心的问题了? “这些事,还是暂且不要让他知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残兵库 深谈了一夜,君寒又是夜半三更才从书房里出来,却怎么也没想到,怜音居然又给他备了一碗药…… 这次却是她亲自送过来了。 跟舒凌讨论了一晚上,君寒那头痛的小毛病又隐隐有了点发作的迹象。 君寒倚在塌上揉着眉心,怜音则端着药碗坐在榻沿,依稀瞧出了他想赖掉服药的贼心思。 “把药喝了。” 君寒睁开眼来,扫了一眼,又别开脸去,“几十年不喝药也还活得好好的,那点旧伤不打紧……” “怎么?非得要那个小姑娘送给你才肯喝?” 元帅难得也能被冤枉的神魂俱颤,下意识便转回脸来,却见了怜音一脸狡黠,气的又懒得解释了。 “听话,快喝药。”怜音像哄孩子似的,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 如此,君寒不喝也得喝,到底还是没办法,只有乖乖认命。 每一勺怜音都细心吹凉了再递到君寒唇边,温善婉柔的直叫这头狼连拒绝都硬不起心来。 —— 李天笑生生昏睡了七日方才略有醒转之意,沧海阁的大夫给他上下检查了一遭,伤势虽不重,但因为鬼星凤火冲撞了灵脉所以导致灵息混乱、意识模糊,所以才昏睡了这好些天,行了几次针,服下抚稳灵蕴的药后,鬼星的余力便清的差不多了。 总之,这李天笑的运气不错,那身蕴鬼星之力的神秘人似乎并没有伤他性命的意思。 今日罢朝,丞相大人仍旧屁颠屁颠的摸进了宫里乐此不疲的给小皇帝讲课,君寒本来似乎有意跟着去偷学点,但突然想起府上还放着个等着招降的家伙,权衡利弊下来,还是先把家里事搞定再说。 君寒换下了朝服便准备去邻院的厢房“探病”,半路却碰上不知上哪满载而归的舒凌。 “你去哪?这还有很多事没解决。”舒凌隔着老远就冲他嚷嚷。 君寒淡淡扫了他怀里都快堆积成山的简卷,脑筋抽抽了一下,依稀泛起了头痛的意味。 “什么事?” “你让鬼无鬼曳检查的有关那十五个人的情况。” “哦。”元帅悠悠应了一声,抬腿就走,“你先整理一下。” “……喂!有点自觉好不好!” 君寒才懒得有这自觉…… 舒凌也真是纳了个闷儿了,几个月前这头狼还挺积极的,怎么去了一趟北境回来就开始划水了? 君寒一路溜达到了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基本不会多瞅一眼的那个小院里。 李天笑的屋门大敞着,易尘追不知是奉了谁的命,堂堂元帅少爷居然屈尊降贵的亲自在屋里伺候人,君寒临时收回差点迈进门的腿,不动声色的退开了几步。 元帅大人突然想起来,这事好像是他昨天顺口给舒凌提了一嘴,想不到这家伙效率这么高,转天就把易尘追发配过来了。 君寒僵在门外,突然想起昨天他儿子似乎抓到了点什么“罪证”,心里“咯噔”一落,立马转身走为上策。 —— 舒凌也才心灰意冷的蹬开书房的门,方才“临阵脱逃”的元帅这就气定神闲的又窜回来了,前后时间算下来,他老人家只是闲的发慌出去转了一圈吗? “鬼曳他们全都检查完了吗?” 舒凌杵在半推半开的书房门边,莫名其妙的打量了他一眼,“……只是一部分。” 闻此,君寒也就不走过来了,又转身,道:“跟我去黑甲营。” “……” 舒凌鲜少有拍死这货的冲动…… 元帅大人突然大驾光临,宛如巨石激起千层浪一般,惊得整营上下都掂不动手里的家伙了。 算起来少说也得有三个月没见着元帅本尊了。 然而元帅只匆匆往众人眼前飘然一过,眼都没往校场里扫一下,就这么过去了…… 舒凌将那十五人的尸体安置在摆放旧甲残器的库里。 此库背阳而处,向来阴凉,非战时装备的消耗也并不大,故此库地方也宽敞。 黑甲营里即使是残甲旧器也得以重铁门封锁,毕竟这些东西就算卷刃折刀了也还存有灵蕴,不可随意处置,须现在库里沉淀杀伐戾气,然后再送去金师院。 君寒入营后徐达和张均也都紧随其后,元帅大人扫视了此处七零八落的残破装备后,岔神儿多问一句:“这些装备陈放多久了?” “基本都在三年以上。” 君寒眉眼略垂,似乎在打量什么,舒凌只扫了他的神情一眼,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转而对那两人道:“戾气沉淀的差不多了就记得送去金师院。” 张均忙拱手,“是。” “现在就去找金师院的人来。”元帅淡淡吩咐,张均礼罢抽身便走。 解决了这里的小问题,君寒便继续往深里走,舒凌却稍留了一步,对徐达道:“老徐你就留在这,一会儿金师院的人来了就帮他们一把。” “好嘞。” 此库深里有个不小的夹间,用来陈放些营里自己修补装备的工具,那十五个人便陈放在此。 鬼曳没料到君寒会突然造访,先一顿,便收了手上的灵网。 鬼无没有鬼曳擅长捕捉灵丝线索,倒是喜欢倒腾尸体本身,而且对此相当专注,以至于元帅都在门边杵半天了,他都没反应过来。 “检查的怎么样?”君寒突然开口,惊得鬼无手上一哆嗦,差点把口划偏了,好在他手艺精湛,临时稳住了。 培养一个合格的鬼士相当不容易,先前不看还好,这会儿亲眼目睹了这十五具精英尸体,纵是元刷大人的铁石心肠也忍不住抽了抽。 “只先大体检查了一遍,的确都是灵枯而亡。” 君寒倚墙而立,抱着手,落眼正好打量了就近一具尸体。 忍不住想叹。 “这十五个人在军中可能寻到替补?” 这种事哪还用得着君寒吩咐,舒凌老早远在天边的时候就安排妥了:“正好营里新拔出了十三个新徒,能力足以进入鬼字营,只是还缺少实战经验。” 这也算是不错了…… 但这十五个人可是曾参与过多次凶险战役的老兵啊…… 一想到这,元帅大人的心忍不住又抽了一下。 但表面上还是平静无澜的,“鬼无,你呢?” “没有什么异常。” 还真是好消息…… 君寒浅浅呼了口气,“那这十五个人都的确是营里的吧?” 关于这十五人的详细记录昨天就跟着尸体一起送了过来,包括生平过往、出生地以及年纪履历等,应有尽有,鬼曳检查亡者灵脉时就顺着把身份也核对了,应当无误。 尤其鬼字营的鬼士每人心口处皆有一枚灵火纹烙的“鬼”字符,此符乃属铁麟军的制灵之符,蕴有特殊的灵锁,基本只要探此符便可确定是否为铁麟军中人。 “鬼字符并没有异样,应该可以确定是营中人。” “如此说来,尘追在漩涡里遇见的就是替身了……”舒凌蹙起眉头,“那一路上,尘追与这十五人朝夕相处,必然记得他们的相貌,那漩涡之中的到底是什么?又是如何做到以假乱真?” “只要修为够高,这种事也不算太难。”鬼曳淡淡应罢,想了想,又道:“应该有‘固灵枷’之类的引灵之物,而且能在短时间内做出以假乱真的傀儡,必须要与他们本人灵势牵绊很强的东西才行。” 君寒静静听了,又问:“可以确定那是傀儡术?” “我看公子的记忆时发现了一个规律——所有被附身的都是鬼士,鬼士没有例外的,而公子他们却没有一个遭殃,所以可以确定,所谓的‘附身’一定是有条件的,而这个条件,傀儡术可以满足。还有就是他们本人。舒将军是在灵势漩涡消失后找到他们的尸体的,对吧?” “对。”听鬼曳如此提示后,舒凌也就大概明白了。 傀儡术之所以大多能够做到以假乱真,其根本与借用原主之灵脱不开关系。 这十五个鬼士的分身出现在漩涡之中,那时本体与分身就好比实物与镜影,只要能够维持平衡便不会显出什么异样,只不过“镜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本体的灵力吸走,所以灵势漩涡崩塌后,那十五个“镜影”亦随之“死亡”,傀儡术可不是什么有借有还的“良民”,故而“镜影”一“死”自然毁坏本体灵蕴,如此也就能解释通为什么这十五个鬼士会了无征兆的突然暴毙。 “所以,这个操纵傀儡术的家伙一定得到了足以引借本体全部灵势的‘固灵枷’。” “重甲。”元帅平平两字便点破了此间最大的疑惑。 众人恍然大悟——鬼士的重甲皆须认主寄灵。 而鬼字营的战士从定上“鬼”字符开始就定下了“李代桃僵”的规则,所以他们会在性命忧危之际弃甲求生——那个控制傀儡术的家伙必然是读懂了这一点。 原本是铁麟军中为了提高战力和效率的人灵武器,居然反倒成了这次损失这些精英的根本原因。 如此,铁麟军就相当于被人死死的捏住了一条软肋。 于是,元帅淡淡吩咐道:“把你刚刚说的这些写下来。” 鬼曳愣了一下,“哪些?” “所有的思路,全部整理出来,此事不容忽视,须得求助于金师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将启 行军作战,最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取胜,而是如何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势,唯有不败方有资格谈胜。 眼下君寒还不知道那东西的弱点是什么,却自己就有一个弱点被人逮住了,所以作为三军统帅,比起查清这一整件事,他更需要尽快补上这个漏洞。 “继续。” “其他的,暂时还没有查到。” 君寒微微颔首,却也没急着走,继而又问:“控制这十五个人的傀儡术与先前的有什么关联?” “先前那个夜盗宫城的贼是死人化生,所以是从骨头上动了手脚,天灵盖被人剜去了一片炼入固灵枷,如此看来,那个与公子一同前往西境的使者也许也是一样的情况。至于那个‘逐月太子’,虽然看起来也是化生傀儡,但骸骨身上却并未发现施术痕迹,他应该就是操纵傀儡术的人。” “也就是说,那家伙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借尸还魂?”君寒如此一问,鬼曳没有及时答上,先思忖琢磨了片刻,然后才谨慎道:“就眼下情况来看,的确是这样……” “那副骸骨现在在哪?” “还在府上。” “鬼无,你马上把那个什么太子的骸骨送回沧海阁。” “是。” “你尽快把这十五个人的情况完全摸清楚。” 元帅大人匆匆吩咐罢便转身出了门,大概还没绕过玄关便提了嗓门问道:“金师院的人还在吗?” “在!”这一声嘹亮的回声,定是那铁头狼无疑。 元帅大人与金师院的关系也着实是够铁的,只要他老人家一句话,金师院里不是统首就是副统首赶着命的来回应。 —— 易尘追今儿一整天都老老实实、战战兢兢的伺候在李天笑榻旁,只因舒凌派活儿时的一句“这位李先生呀,是你百里大哥的师兄”——但凡是与百里云相关的事,易尘追就免不了心惊胆战! 事实上百里云的这位师兄看起来并没有百里云那么“面善”,毕竟百里云虽然是个讨骂欠揍的贱骨头,但那货的相貌却着实天赋异禀,虽然说话做事都带着能气死人的杀气,但那张脸看起来还是慈祥而温润的,说是“上善若水、谦谦君子”的相貌也不为过——虽然如今易尘追已经不怎么看得出来了…… 而这位李先生却不同,气质不似百里云温润,眉眼间更天然蕴着几分傲气凌人,相貌虽也没的挑,但一看就不像是好相处的人。 易尘追还真有点怕他醒……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易尘追才这么战战兢兢的想罢,榻上这位看起来不好相处的李先生便轻咳了两声,眼睫微微一颤,下一刻就将睁眼。 惊得易尘追忙不迭的便窜去桌前倒水。 李天笑好不容易冲破了混沌睁开眼来,却一眼就瞅见了一幕相当之陌生的景象,自然不免戒备。 易尘追也真不会挑时候,倒了水便走回了榻沿,人还没挨近便开口:“李……”却才吐了一个字,一刃寒光旋即便破空而来,倏倏撕裂空气,生生斩断了易尘追的后语。 易尘追压根没看见他是怎么拔的剑,再定神时,那冰琢的剑刃便已架在他颈间,锐寒更胜锋锐。 这出剑的速度…… 李天笑的剑已经架住了这个“威胁”,而后他本人才略略缓回了一阵眩晕,定睛瞧清了这个少年的脸貌。 易尘追被他架着不敢动,只好怂巴巴的挂出个笑色,“李先生,你不要紧张,我只是给你送水而已……” 百里云的师兄果然也是个危险人物! “你是……”李天笑突然目光一锐,“你是元帅的义子?” 他问的语气森寒,冷飕飕的刮过来,又刺了易尘追一阵毛骨悚然。 “李、李先生认识我?” 李天笑又打量了这个少年好一会儿,愣是没从他身上品出半点形似君寒的戾气。 这孩子,真的是君寒养大的? 良久,李天笑终于收起剑来,不冷不淡的道了个歉:“得罪了。” “没事。”易尘追终于解除了威胁也终于把手里的水递了过去,“请。” 李天笑蹙了蹙眉,并没有立即结果杯子,“这里是帅府?” “嗯……” 易尘追冷不防的又嗅了一鼻子隐敛藏怒的杀意。 “咳咳……” 一声诡谲的轻咳冷不丁的打破了此间僵局,屋里两人齐眼瞧去,竟不知元帅大人几时站在了门边。 “犬子若有照顾不周之地还请海涵。”君寒这谦语道得毫无诚意,走进屋来亦携了一身冷伐之意。 总之元帅大人不像是来探病,倒像是来索命的。 “义父,我……” “好了,”君寒赶在易尘追把话说完之前打断了他,顺手也将他手里那杯水拿了过来,“赶快去校场让舒凌带你练剑,要是太迟钝回头被百里云揍了我可救不了你。” 君寒一句话就把这个少年彻底轰成了一尊雷裂的石像,貌似魂都飞了。 敢情元帅大人那天说让百里云教他这话真不是随口说说的?! 君寒寥寥一语打发走了易尘追,便屈尊降贵的亲手将那杯水递给李天笑,“李先生放心,我若真想取你性命的话早就在九鼎山里给你补刀了,用不着把你搬回来再给你下毒。” 李天笑心下一骇,“你是从九鼎山把我……” 君寒勾了抹浅漠的笑色,“那么大的动静,我就算再瞎也看得见——李先生先把水喝了,咱们慢慢谈。” 易尘追应了君寒的吩咐乖乖去了校场,却见舒凌正给璃影喂招。 璃影出手很凌厉,虽然只是比练,却每一招都满灌着必杀之势。 她手里握的是柄灵剑,此剑寒息凛冽,远隔数步都能感到那近似隆冬的冰寒剑意。 “尘追……”舒凌见了他便给了璃影一个眼神,璃影立马收回攻势,不动声色的藏回了一身并者剑意凛冽的杀气,前后转换无隙,真比翻书还快。 “凌叔,回头真的要让总头大哥教我吗?” 舒凌随意挥了两下手里的木剑,似乎在琢磨璃影方才的剑式,方道:“是啊,等他回来就让他教你剑术。” 易尘追彻底心凉了…… “放心,到时候璃影也会陪你一起练。” 易尘追下意识瞧了璃影一眼,璃影却没搭理他,只是细细揩着剑上略粘的灰尘。 舒凌在易尘追脑袋上揉了一把,“别怕,百里只是嘴毒了点,实际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你只要乖乖练剑,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易尘追向来是很相信舒凌的,但这句话他实在掂不出实底…… “来吧,你们俩一起上,以后可是要搭档的人,一定要学会相互协作。” “搭档……”易尘追贼兮兮的瞥了璃影一眼,却见璃影眼中千年寒冰不化,啥也没说。 “说起来,今天怎么没有看见月儿?”易尘追惑了一句,舒凌浅笑道:“紫魅回来了,她自然跟着修炼去了——小月儿修炼的路子跟你们不大一样,紫魅时常会带着她外出以真实地形磨练。” 易尘追怔了一怔,璃月现在还那么小只,就已经要像杀手一样四处磨练了吗…… “还出神!”舒凌难得也会暴露一丝坏心眼,这会儿早就趁着易尘追发呆的当一剑攻过来了,易尘追本能性的抬剑一挡,长刃虽还没出鞘,却已精准的格住了舒凌的攻势。 璃影便趁此时出手旁攻而来,果真把“协作”两字悟的很透。 —— 那三个少年还守着李天笑叫他们别乱跑的嘱咐,候了这么些天,都快慌成一锅蚂蚁了。 眼见今日又将太阳落山,又是空等的一天。 那天李天笑借着述魂香终于找到了鬼星的端倪,虽然就在九鼎山,但因这三个少年命还被鬼星克着,所以便没叫他们同行。 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了,李天笑非但没回来反而还音讯全无,这三个少年心火挠肝的,实在坐不住了。 “要不还是去看一眼吧。” “万一李先生回来了怎么办?” 远落是他们三人里最早落地的那一个,便自然而然的担起了“大哥”的担子。 “这样吧,远回你留下等李先生,我跟远岐去九鼎山里看看。” “哈?为什么要我留下?”远回愤然道。 远落耸了耸肩,挺赖皮道:“谁让你是最后出来的。” “……” “哈哈哈……老实待着吧你!” 最终,这三个少年还是“愉快”的统一了意见,那两个自认为大的家伙一个时辰之内必须回来! 栖雪庄里依旧嘈杂非凡,叫嚣声伴着酒气烘盈着整个山庄,喧闹人群不会注意到两个悄然离去的少年,更不会注意到一个进庄就只搁了银子其他啥事也没干的行客。 那三个少年的屋子在极角落的位置,看起来倒是想刻意掩人耳目,奈何孪生子的灵势太过独特,那连接了三人的灵蕴纯洁而强盛,实在很难不被人注意到。 二楼临堂的廊上有个全身裹了一身黑、在屋里都还要披着斗篷将帽兜深深藏住脑袋的人静静注视着那两个少年从人群间穿梭而过、一直瞧着他们出门。 他恰好站在光线略暗的阴影里,帽兜与阴影两重交汇,生生将他的脸掩成了一片漆黑,甚至连轮廓都难以辨别,却漫不经心的将一手搭在栏上,苍白得连脉痕都寡淡,食指很修长,但指节分明的几乎像是皮包骨头,已然失了美感。 他指尖轻轻敲打在栏木上,声响闷哑,在满堂喧闹中几近无声。 第一百四十五章 栖雪残案(一) 听说远在西境多吃了几个月沙子的舒凌终于苦巴巴的带着那十五个鬼士的尸体回京告丧来了,百里云便也悠然自得、若无其事的摸回了京城。 倒不是想念舒凌这个软柿子,只是也的确好奇这货到底从西境带回了些啥。 百里总头行事向来无拘无束,也不知元帅交代的任务完成没有,反正这会儿是已经肆无忌惮的借着千里途的方便溜达回了黎州城外,难得也会绕点心思琢磨一下回去忽悠元帅的话。 却巧之又巧的碰上了正奉了元帅之命千里运尸的鬼无。 然而鬼无却不觉着这是巧,瞅到百里云的那一瞬差点就破口吼出“晦气”俩字了。 “哟,元帅这又是得了什么战利品?都日暮西山了还叫你偷偷摸摸的送回阁。” 鬼无本来懒得搭理他,但碍于这货毕竟还是沧海阁的总头大人,实在是鼻子大了压着嘴,不得已的只能从实招道:“那什么太子!”却招也没好气。 百里云悠悠挑了眉梢,瞟了眼他身后那沉甸甸又棱角乱枝的包袱,“顺回去干嘛?熬大骨汤?” “……”鬼无白了他一眼,“自己回去问元帅吧!我还有急事就不陪你闹腾了!”说罢,这一天天跟个火/药桶似的下属便狠心的抛下了总头大人自己上路了。 百里云不知什么时候琢磨出了逗火鬼无的乐趣,于是每每遇见这货总要戳他两句。 找了片刻乐子之后,百里云又乖乖收回了心绪,继续琢磨正事——忽悠那头狼的正事。 因为挂着“沧海阁总头”的名,所以百里云施御剑术向来明目张胆,即使近了京城也毫不收敛,仍旧大摇大摆的飘在树林上头。 眼下尚有一分夕阳的余辉,抹在西边,血红艳烈的映着东边霞云,整片天空都炙烈的亮堂,却莫名有种血腥的韵味。 百里云略略抬眼瞧了天上红得层起叠嶂、层次分明的血色霞云,烈色的余辉也将他的脸抹成了浅淡的血色。 他足下的长攻悠哉悠哉的拖着一尾剑意饭后散步似的缓缓靠近京城。 九鼎山是鬼星炼成的神话,昔年东窗事发之前倒是神圣,可如今却被鬼星自己的阴影蒙上了诡谲,平日里已然像头蛰伏的巨兽,此刻顶着夕阳血晖则更似一个实体的“祸端”。 百里云素来不信直觉,但要是这种感觉太强烈的话,还是去看看比较好。 他的剑随着目光悠悠转向了九鼎山。 正好也多磨点时间寻思怎么忽悠那头狼…… —— 那两个少年一路小心翼翼的接近九鼎山,等真到了此山之麓,早已怂巴的三步一哆嗦,五步一揣命。 然而九鼎山里早已没了那危险的凤火之息,唯有一个灼黑的洞甚是戳眼,天边的血辉正好又给那个黑压压的洞口压了一圈血色的氤氲,站在山下仰望,简直就像地狱的洞口。 远岐喉结上下一流窜,问:“要上去看看吗?” 其实远落自己心里也在泛着嘀咕。 “到都到了,就上去看看吧……” 看着那悄寂无动静又前路未知的洞,这两个少年最担心的其实还是看见一动不动的李先生。 也才光想到这一种可能,远岐心弦便酸涩一颤,轻轻拽住了远落的袖角,道:“你说李先生会不会已经……” “不会的!”远落这一句也是给自己打气,说罢,其实也气虚了,却还强绷着一身骨气,“走吧,进去看了才知道。” 远岐也真佩服他的硬气…… —— 百里云远远的扫见了这个两个猥琐又胆怯的少年,原本想在心里嘲讽点什么,却立马就转神意识到,这里可能真的发生了点什么。 他飘在高处,自然也更容易注意到那个戳眼的洞,洞周的一圈黑沉看起来也像是自洞里延伸而出的焦烬,正好还有点夕阳残晖添油加醋,一看就不像省油的灯。 总头大人御剑很快便落到了洞口,剑诀一收,长攻自己就钻回了鞘里。 百里云先探出两指抹了洞沿的黑烬,在指尖细细搓摩了片刻,凝神探出了灰烬里残留的一点灵丝,即使淡去了灼烈的杀意也还能辨出这是鬼星的灵蕴。 鬼星的火却只爆出这么一个正好够人通行的洞,也真是够手下留情的了。 百里云又四下打量了一番,便痛痛快快的进去了。 外头的灵息虽然已经散干净了,但这洞里头却还蕴藏着些许残火的灼热,待着很不舒服。 看起来这里应该还是闹了个不小的动静,至少足够吸引那头狼,而且以百里云多年对君寒的了解来看,他大概早就已经来查看过情况了。 如此品来,他这会儿钻进来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 总头大人正思忖时,洞外又传来了那两个少年的动静。 “有人吗?” “……”没有人难道还有鬼不成? 洞外,远岐依旧怂巴巴的扯着远落的袖角,两个少年共同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等着回音消散。 “这里,好像没有李先生的气息……”远落怯然道。 这洞里还包藏着鬼星凤火残留的余息,虽然可能不大有威胁,但还是让这两个寒山镇的少年感到捏骨的不舒服。 “那还要不要进去看?”远岐又问。 这回,远落终于犹豫了—— 没有气息也不代表李先生就一定不在里面,也可能…… “还是……”远落声比气弱的,都还没鼓足勇气把话说完,自个儿心坎便忽地不知被什么狠捏了一把,突然的给他捏出了一把冷汗。 “刚刚……”远岐的情况似乎也是一样的。 两个少年同时惊骇了…… “啧啧……” “哇啊——百里云?!” 总头大人优哉游哉的钻出洞口,随便一扬木掌,将落在肩前的长发拂开,然后在闲然自得的挪了目光去瞧这两个被他吓了魂飞天外的少年。 “怎么少了一个?” 这会儿没有李天笑在边上撑腰,这俩孪生子便怂了个一气呵成,“你、你怎么在这……” 百里云眉梢悠悠一挑,蔑视似的嗤笑了一声,“‘狗仗人势’表现的挺不错嘛——喂,还有一只去哪了?被狼叼走了?” “……你、你才被狼叼了!”远落气不服的嚷道,却没注意到百里云的脸色渐渐变得深沉严肃了起来,望着远处,渐见夕阳沉下山头,目光也随之冷冽。 “你们没跟李天笑在一块儿?” 这两个仿佛一个模子刻出的孪生少年闻问皆哑了声,过了好一会儿,远岐终于还是忍不住,老实交代了:“我们就是来找李先生的,你刚刚在里面看见他了吗?” 百里云的思绪不知被远处的什么东西给吸住了,虽然也留神听清了这个少年的回答加疑问,答的却是相当不走心却又莫名有道理:“没有,里面都被凤火炸干净了,应该是烧没了。” “……” 这回答当真是戳了这两个少年泪眼汪汪。 这番哀恸还没彻底灌满心扉,刚刚那莫名其妙的捉心之感便又来了一遍,这回,两个少年品明白也就不敢忽视了。 那感觉不是别的,正是孪生子之间相连的灵蕴在胡乱异动。 —— 远落和远岐前脚刚走,约莫也才下了这座小山,这栖雪庄里便悠悠泛起了一股血腥味。 仿佛现实版的“草木皆兵”一般,喧闹众人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眨眼便寂静一片,连一声惨叫都没有便血流满堂,每人脖颈上都诡异的刺着一枚铜钱。 那个包裹了一身神秘的人若无其事的从那间角落里的屋子推门而出,腋下正夹着那个少年。 他悠然踱下阶梯,皮包骨似的五指随意抓空一收,满堂的铜币拔血而出,带过千丝万缕般的血线,尽皆化进他掌心隐然捏握的一团灵蕴光茧之中,不过烛火一曳的当,满堂鲜血当然无存。 他收起掌心的灵蕴,顺着便将手展在眼前,亲眼目睹这只本如尸爪一般的手渐渐勒回生意,真正变成赏心悦目的五指修长、骨节分明。 欣赏的差不多了,他便顺手执过一张酒渍满溢的桌上的烛灯,落眼扫视了“堂中之众”,捡了个膘厚油多的撒手释下烛灯,火光即刻便燃了那人一片衣料,却还寂静无声的,正好将他悠闲的步子衬得格外嘹亮。 —— 得知了这孪生兄弟之间的牵绊反应之后,百里云更加确定他瞧的那个方向的确出事了。 他瞧的正是栖雪庄的方向。 百里云难得善良的顺便也将那两个少年捎带了过去,却还隔着一片林子便瞧见了蹿天的乌烟。 那乌烟还泛着一股恶心且诡谲的气味。 “远回!”远落惊的都等不及百里云将剑落地便一个飞跃跳了下去,他跳下去了,另一个便也跟着飞了出去。 百里云白了这俩小崽子一眼,仍旧优哉游哉,“急着去当烤鹌鹑吗?”数落罢,他也随着落了下去,恰好也到了栖雪庄的大门外。 寒山镇的人天生对火有着极深的恐惧。 百里云没探觉这火里蕴藏着什么与众不同的灵息,便断定是把凡火,随手一挥袖,压了一道灵势过去便轻松灭了。 “远回!你在里面吗?” “远回!” 百里云看着那两个没头苍蝇似的少年只觉头大。 第一百四十六章 栖雪残案(二) 君寒在李天笑的房里坐了半日,也不知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连忽悠带吓,反正元帅大人愣是摆着一身“居高临下”把李天笑给说了个气焰全无。 “凭你自己,就算查出了鬼星的真相又能如何?在这件事里,鬼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他最后以这话结尾,说罢便站起身,“我会派人把跟着你出来的那三个小家伙接到府中,你不需要臣服于我,我们只是合作而已。” 李天笑与他同桌而坐,本不想和这个人扯上半点关系,却没办法…… 君寒行到门边,又莫名其妙的留了一步,偏头道:“你如果不想见我,也可以去教我儿子,反正光把他留给百里云一个人我也不是很放心。” “……”李天笑沉了一脸阴冷。 君寒不动声色的稍稍留意了一下他的神情,未见异常,遂抬腿离去。 却才出了这门庭冷落的小院,便见一个家仆急吼吼的跑来,还没至跟前,便瞎往后指着个方向道:“总头大人回来了,还带回了两个孩子,说有急事找您。” “什么孩子?” “好像是一对孪生子。” 屋里的李天笑听见“孪生子”三个字便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便也冲出屋来,“几个?在哪?” 家仆蒙了一下,没明白李天笑问的是什么。 君寒淡淡瞥了李天笑一眼,“过来看不就知道了。” 那家仆一路带着君寒回了元帅大人自己的院,百里云那杀千刀的好像直接没主似的把人塞进了元帅大人的屋子。 这货还真是欠收拾…… 这些年君寒也是惜命所以对他大度惯了,这会儿当然也自然而然的忽视了百里云这点欠揍的贱,若无其事的领着李天笑进了屋。 百里云正好杵在门边,一溜眼,瞅见了他“烧没了”的师兄,便“好心”的问候道:“原来师兄在这啊,我还以为你都得道升天了呢。” 李天笑也是太熟他的性子了,便也自然而然的略过了抽他耳光的冲动,直接无视了这个乌鸦精闯进屋去。 怜音在榻沿正好看罢了这两个少年的情况,一起身,冷不防的跟李天笑打了个照面。 这两人还都认识对方…… 李天笑惊的说不出话,怜音也错开了目光,让了位置,也借机出了门。 李天笑收回神来,坐在榻沿打量这两个孩子——还真就是那三只其二。 怜音逃似的好不容易迈出了门槛,却被正好挡在门边的君寒给轻轻揽了一把。 有时候,这头狼的心眼的确很坏,而且是刻在骨子里天生的坏! 君寒偏偏就要选在怜音局促慌乱的这当上,轻轻往她额头啄了一下,时机选的令人发指,连百里云都被他麻了个发慌,毫不掩饰的翻了一个颠倒天地的白眼以示自己的不满。 元帅大人却没良心的觉得这样很有趣,看着怜音恼羞成怒的夺路而逃似乎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改天我给你把宫云归捡回来,有种你当着那位的面调戏。” 百里云当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飕飕一言哪壶不开提哪壶,也完美的接到了元帅大人一记寒冷的眼刀,他却不怵反乐,得偿所愿的报复成功。 “百里云!为什么只有他们俩?远回去哪了?”李天笑似乎已经习惯了把百里云当成魔头来看待,随便开口都含着杀气。 百里云却不以为然,“冤枉啊师兄,孪生子得齐络的才值钱,我要真想把他们卖了,早就三只一块打包扔鬼市里待价而沽了。”他这申辩的效果不清楚,火上浇油的作用倒是不小,差点就真把屋里的李天笑激的冲过来打人了。 却连君寒都看不下去踹了他一脚,冷冷道:“老实把情况交代清楚,顺便把你的‘急事’也说了。” 这主从俩各倚一侧门框,黑白无常似的直将屋里暖春的气息砸到了冰点。 “你把他们俩怎么了?”李天笑强忍着怒气又问。 百里云悠悠拂开目光,漫不经心道:“为了防止他们变成烤鹌鹑,打晕了而已。毕竟是罕见的三只孪生子,少了一个还有一对,还是可以待价而沽的。”不正经回答也就罢了,还偏要在最后嘴欠那么一句。 果不其然,君寒又蹬了他一脚,冷声道:“说正事。” 百里云饶有兴致的从这头狼眼里品出了点“招降不易”的无奈,难怪这会儿连得罪一下都不敢。 “正事就是城外的栖雪庄被烧了,人一个没活,赶紧上刑部报案吧。” “……” 他这“急事”交代的还真简略。 李天笑却“噌”的站起身,“谁烧了栖雪庄?” 百里云抱着手,悠悠赏着门外景,“我又不是刑部的,不负责查案。” 然而元帅大人冷森森的眼神对这没脸没皮的百里云似乎还是有点威慑作用的,他皮痒了那么一句,到底还是乖乖交代了点情况:“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反正我到那里的时候整座楼都烧起来了。火是一般的火,应该在刑部的范围内。” 君寒听罢,淡淡道:“那个小子呢?” “据这两只交代是留在栖雪庄的。” “寒山镇的人能是一把凡火就烧得死的?你没进去找吗?” “找了一圈,都是些成年的大汉,没有小崽子的尸体。” “如此看来,他应该是被人劫走了。他身上最特殊的就是孪生子的灵蕴,如果有人就是冲着这点去抓他,你觉得这事还会完全在刑部的范围内吗?” 百里云听了没话说,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不管查案。” 君寒真是要被他惹爆火了,却才一有动作的意思,百里云便脱兔似的溜身窜开,捉巧的避过了元帅大人呼之欲出的攻势。 君寒不得不承认,百里云晃在他眼前时,他每个时辰少说得有八十次想拍死这个家伙的冲动。 百里云闪开后也并没有跑,只是远远的晃着让君寒暂时搁不下架子来追着他打。 “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君寒杀气幽幽道。 “还行,没查出什么东西。” 元帅大人压在心底的火气又陡然蹿高了一截,“那你回来做什么?” “听说帅府有难处,特地回来施恩。” “……”君寒强捺着一腔呼之欲出的邪火,咬牙道:“还想活的话,就去把书房里东西理清楚。” 百里云依稀品出了元帅语气里真枪实箭的几分杀意,终于老实点了,迈着闲散的步子钻进了书房。 君寒又往屋里瞥了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只淡淡的走开了。 百里云前脚才钻进书房准备干活,元帅大人后脚就在门边杵着了。 “阁里现在谁在?” 百里云这个祸害修为太高,也才不过须臾就把君寒桌上这堆舒凌好不容易理整齐的卷宗给刨成了狗窝,依旧没大没小的戳在元帅的位置上。 “幽竹吧。” 君寒大概深深觉着再多看这家伙一眼都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于是干脆选择眼不见心不烦,挪开目光吩咐道:“栖雪庄的事必有诡异,你通知幽竹,让他准备好,暂且勿动声势。” “哦。”应着,百里云又甩开一卷竹简。 “……”君寒大概是用了十成十二的耐心才终于压抑住揍死这货的冲动,便深深沉了口气,转身,似乎又改了个主意,道:“以后我把尘追和璃影那个丫头交给你,所以现在先来校场。” 说实在的,百里云并没有听出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关联。 “去校场干嘛?” 君寒悠悠然道:“舒凌现在正陪着他们练剑,你过来准备收徒。” 百里云黠然一笑,“哟,还挺走过场的嘛。” 君寒又冷冷挪了一眼瞥他,“快点。” 既然不是什么坏事,百里云自然不墨迹,麻溜的就从他那新刨的“狗窝”里出来,跟着君寒去了。 —— 元帅的院里刚出了什么事校场这头自然不知,故依旧有条不紊的比练着。 那两个孩子也被舒凌练了个大汗淋漓,骨头架子离散也不远了。 舒凌向来仁慈,见他俩实在累的受不了了便也任着他们休息,也恰好得空瞅见了百里云和君寒正往这头来,便笑着拍了一下易尘追的脑袋,道:“你未来的师父回来了。” “哈?!”易尘追惊叫着转眼瞧去,果然见他义父领着他即将拜认的师父踏入了校场。 完了…… 百里云得瑟了一脸阴黠,就略略品味一番他此刻的笑意,易尘追就已经能看到自己悲惨的未来了。 君寒领着百里云一路走到这俩孩子面前,易尘追心惊胆战的,强绷住想溜的本能。 “以后你们俩就跟着百里云习剑术,”元帅悠悠解了广袖外袍,边上立马就有立侍的卫兵上来接住元帅的衣裳,君寒随意整了整护腕,顺便将长发束成马尾,“现在我先让你们看看他的实力。” 百里云莫名其妙的转眼瞧住君寒,结果不妙的发现,元帅大人这是在做打架的准备啊! 舒凌见状,连忙护着两个孩子退开了几步,生怕这两位危险人物突然暴起势来伤着无辜。 常年戳在帅府的卫兵也相当有眼力见,连忙问元帅道:“需要什么武器?” “随便。” 那卫兵果然“随便”给元帅拿了他老人家在战场上最常使的重戟,君寒掂了掂很趁手,便悠悠然的瞥了百里云一眼。 百里云抱着手站在一边,死不拔剑。 “来吧,让他们看看你的实力。” 百里云早已从这头狼的眉目里品出了“公报私仇”的意味。 易尘追远远看着他义父杀气腾腾,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君寒轻轻吹了锋刃上几许微不可察的薄尘,黠然一笑道:“不过,我也忍你很久了。”此言方罢,即是一击横扫而出。 第一百四十七章 栖雪残案(三) 五更天方过,天边的曙光都还没亮显眼,刑部的打门便被敲了个震天响,来的是个枯瘦的汉子,又哭又喊,活像遭了阎王点名似的,求天无门的,跑刑部求救来了。 这更点,司徒诚就算再懒也不得不早起准备上朝,这会儿正伸着懒腰准备更衣。 然后一桩急案就拍进尚书府了…… 栖雪庄在黎州也算是有名的赌庄了,虽然里头聚的多半是些乌合之众,但也通常不是什么恶贯满盈之辈。如此惨重的凶事悄无声息的发生在京城之外也足够轰震的了。 还真是给今年开了个好彩头…… 大火几乎烧毁了此处所有的痕迹,人也都被烧的面目全非,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此地绝无一个生还者。 司徒诚当了这么些年的刑部尚书,原本都干得好好的,就这相连的两年里,简直霉到家了,砸进手里的竟是些吓死人的大案子,还都没法查,先前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尚且还可以丢出去,这次这纵火烧庄案却是真真砸结实了。 眼看着刑部仵作一连串抬着尸首的单板白布,司徒诚整副魂都快没了,站在一棵不幸被大火殃及的柳树下,心塞的数着收归尸数。 栖雪庄在的位置还特别巧,方圆十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更没有人户,贼兮兮的座在这深山老林里,装的风雅却扬着一身乌烟瘴气疯狂吸引那些赌客,顺便收留那些没脸皮大摇大摆进京城的伶仃过客——杂乱得几乎就是一团绕在浆糊里的乱麻。 这件事易尘追昨晚就听君寒说过了,故也一大早和璃影一块策马赶来,还隔着许长一段便在一片平缓枯草地上排列着触目惊心的盖尸白布,也就远远扫那么一眼,便可知此案之重大。 “诚兄!”易尘追隔着老远便唤了他一声,同时也已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一旁的树上便跑了过来。 司徒诚无精打采的冲易尘追和璃影招了招手。 尚书大人正站在焦黑成一片的残楼门前的柳树下,尽管身后的平地上已经排列了如此壮观的尸众,刑部的仵作依旧蒙着口鼻奔里奔外的忙活着,收获接连不断,竟都是被烈火侵蚀得面目全非的恐怖人体。 这乍一看很像是一场失误导致的火灾,但却没有一个人逃出来,这座山庄很大,想完全烧尽很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也许不足以让立马如此浩瀚的群众完全脱逃,但至少也应该能挣扎出一部分。 而且这屋里第一眼的景象司徒诚印象很深刻——虽然大火销毁了大部分痕迹,但里面这些人却没有一个呈现出逃跑或挣扎的状态,在残烬断梁的废墟里,他们大部分都很安稳的保持着坐姿。 司徒诚蹙着眉打量着一整座楼子的状态,“此楼焚烧的时间应该也并不很久,大体形貌还在,只是里面的东西被毁了。” “大人,里面有发现!”突然有个仵作冲着外头的司徒诚大喊——如果还是这些可怖人体的话,应该不能称之为“发现”。 闻言,司徒诚浑身一激灵,却整个人都精神了好些,抬腿就过去,易尘追自然也跟了去,本想让璃影留在外头,却没想到这个姑娘面对如此众多的亡者也毫无惧色,甚至连一点膈应都没有,不等易尘追开口,她已经先一步踏进了残楼。 那个“发现”在正当面的残楼之后,正是栖雪庄庞大难烧的院里有许多不曾被大火侵蚀的完好屋子。 大火焚烧的部分已经大体清理完毕,司徒诚一声令下,众人连忙就开始挨间搜查这些屋子,结果仍是无一生还。 死在这些厢房里的人倒是免了烈火的侵蚀,也算是让司徒诚松了口气。 这次尚书大人亲自戴上细绢手套进去检查情况,易尘追也跟了进来。 司徒诚大体检查了一下尸体的情况,浑身上下没有血迹,应该没有明显外伤,却只在颈间有一道细浅的割痕,却半滴血都没有。 简单检查了一下,司徒诚便蹙着眉摘了手套,“都搬回去。” “是!” —— 不过半日的光景,城外栖雪庄的事便传遍了整个京城,陛下得知了此事,也匆匆将六部尚书以及丞相和元帅全召进了宫里。 事实上陛下也不知道除了刑部尚书还有那两位堪当“监护人”的文武栋梁之外,其余五位尚书对此事有啥用。 可能人多也好商量吧…… “庄内亡者共计三百七十八人,火势损伤未及六成,未遭火噬的亡者疑似血枯而亡。”司徒诚简单概括了目前暂知的情况。 才半天的时间,线索都还没采够,能汇报的也就这点消息。 那五位尚书大人面面相觑一阵,尽皆保持着沉默。 丞相大人听了这事亦蹙眉不语,君寒淡淡扫了小皇帝无措又纠结的神色一眼,道:“都是血枯而亡吗?” “不曾被火烧过的都是血枯而亡,而遭过大火侵蚀的亡者目前还无法确定具体死因。” “难道不是被火烧死的吗?”皇上疑道。 “亡者形态放松,未有逃亡之状,很有可能是早在大火之前便已死亡。” “亡者伤口何在?” “颈间三寸细口,现场没有血迹,尸身内也没有。” 这结果听起来就很毛骨悚然了。 在场文臣均是凉气倒抽,一个个不约而同的却瞧住了元帅。 君寒实在不想去看那一双双求助的目光了——话说他一个为朝廷打架的武夫为什么总要接这种烧脑耗神的活? “这件事,元帅怎么看?”连皇帝也问了。 君寒无可奈何的,只有答道:“江湖上的确有不少需血引的邪术,难以一概而全,且此事尚未深入调查,还需要更多线索。” 皇上闻言想了想,很纠结也没头绪的瞧了丞相一眼。 “如元帅所言,此事尚无端倪,不可妄下定论。” 果然满朝上下还是只有丞相大人的话最能让陛下安心。 皇上听罢便点了点头,继而道:“两个月内务必查清此事。” “……” 在场诸位又是一阵面面相觑,丞相大人脸色沉了一下,君寒也只有在心中暗自戏讽——难为丞相大人这么尽心尽力的教,到头来居然连“欲速则不达”五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北燕王的反叛对陛下而言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虽然根本原因在于小皇帝自己太单纯,但事后北燕王撞死在牢里写的那些血书也着实过分了点。 说白了,这叔侄俩就是一个生不逢时、一个柔善可欺,两者碰到一块,后者只能说是运气好。 君寒略略飘了下神,却立马就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思绪。 “此事或与邪法妖术相关,仅靠刑部恐怕有些为难,朝里原本也还缺一个专门收拾妖鬼异事的部门,不妨就趁此机会多加一道旨令吧。” 折腾了这么久,居然把这事给忘了,早也说该加个专门收拾妖邪的衙门了。 陛下听了君寒的建议,似乎也才恍然想起这么一茬,旋即便扫视了诸位大臣一遭,问:“那诸位可有能担此任的人选?” 满朝上下恐怕也只有元帅大人亲自养大的易尘追具有这个资质。 “臣认为,帅府的易公子可担此任。”丞相大人大大方方的直接把君寒的宝贝儿子给供上了,陛下听得易尘追合适,似也露了欣喜之意。 毕竟是易尘追把他从死局里捞出来的,不喜欢才怪。 陛下听了,转眼又瞧君寒,“元帅意下如何?” 其实君寒心里还泛着嘀咕呢——那小子都还没怎么正经培养,这会儿就赶鸭子上架是不是急了点。 但事都撂眼前了还能怎么磨蹭,于是元帅到底还是从善如流、面无波澜的应了:“但听陛下安排。” 让丞相大人指教的,小皇帝多少也有点严谨的习惯了,虽然当下就决定了将易尘追推上去,但还是走过场似的问了吏部尚书一嘴。 当了半天背景的吏部尚书终于找到了一点存在的意义,便拱手道:“开衙封官流程繁琐,然眼下案情紧急,陛下可先授易尘追客卿之位,特许其佐助刑部查案,待此案了解后再凭功进仕。” “便依爱卿之言。” 如此,封易尘追为客卿的圣旨当日便下到了帅府,了无征兆的突然砸来,还叫易尘追慌了一下。 传旨的公公前脚才走,元帅大人后脚便优哉游哉的从宫里回来了,时机掐的好,正巧避开了正面招呼的麻烦。 圣旨令易尘追佐助刑部尚书调查此案,倒也还合易尘追心意,只是这没头没尾的,他也着实有些无措。 君寒一回府,正好碰上了和叔便让他把易尘追和璃影喊进书房,自己则不慌不忙的去更换朝服,临到门前才乍然想起某个欠揍的家伙拿两只小鹌鹑占了他的窝,于是临时转向,钻进了怜音的屋子。 他又一声不响的推门进屋,倒把怜音给吓了一跳——这头白狼甚狡猾的借了这鸠占鹊巢的方便理所当然的把怜音的房间当成自己的屋子用。 怜音实在怀疑元帅和那个杀千刀的下属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来诈她。 第一百四十八章 栖雪残案(四) 君寒进了屋便自顾自的关了门,怜音正在桌前拣着给元帅大人备的药材,见他进来,也只好暂时先停下手里的活。 元帅大人进了屋便自顾自的解开朝服,果真把她当自己夫人了。 怜音默然走近前去,接住了他除下的外袍,顺便就近问道:“昨天那件事已经交到刑部了吧?” “今日寅时有人报案了。”君寒笑着转眼瞧她,“要真是我亲自去的话,这事可就相当严重了。” 怜音帮君寒穿好便服,便轻熟的替他整着衣襟,“这件事本来就很严重吧?那个失踪的孩子是灵蕴特殊的孪生子,抓他的人必然别有用意,你就不怕又闹出什么大事?” “再大的事天也塌不下来,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些荼毒非一日而成,自然也不可急于一时。” 怜音浅浅叹了叹,“可怜那个孩子现在不知落到了什么人手里,那个能轻易屠毁一个山庄的人必也藏了一颗狠绝之心,若是不尽快找到他的话,只怕凶多吉少。” “那我岂非丧心病狂了?” 元帅大人征战四方,屠戮的生灵岂止一个山庄的寥寥数百。 怜音正好在帮他理着腰带,听了也没抬眼,只淡淡补充道:“你不光是丧心病狂,就按数目来看的话,你早就答道丧尽天良的地步了。” 君寒浅笑无奈的承下了怜音的“夸奖”,“说起来,你在府里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的灵息?” 怜音仔细想了想,终究还是摇了头,“我探察灵息的能力可没有你徒弟强,如果对方再刻意压灵掩势,我就更没法了。” 君寒垂眼打量着她,“你没发现也好,我本来也不想让你参与这些事。”怜音没回话,君寒却轻轻捏起她的下巴,“皇上已经下旨让尘追协助调查此案,我让璃影和他一起去,你没意见吧?” 怜音疑惑了一下,“为什么这样安排?” “那个丫头本来也不是能养在玉笼里的金丝雀,让她和尘追一起去历练也没什么不好,况且刑部也只是查案,要真翻出什么危险玩意儿,还不是得我去收拾。” 怜音轻浅一叹,颇有几分怨气,“让他们历练没什么不好,影儿在尘追身边我也放心。但是月儿还那么小,你就让她四处涉险,每次回来都带着伤,你果真/铁石心肠吗?” 璃影从小和易尘追一起在帅府里长大,平日里虽也需刻苦习武,但终究没什么实际危险,璃月却不同,刚到懂事的年纪便由紫魅以培养杀手的严苛标准训练,才满八岁便已跟着前往各种险杂之地习练实战,时常惹得怜音提心吊胆,每次见到她,身上也都多多少少带着点伤。 君寒或许也略略揪了一下心,但到底还是捏回了严父的心肠,意味深长道:“璃月和他们不同,你要知道,这世上仇视我的人太多,只是他们现在没法撼动我而已,况且很多事也不是这短短的几十年就能够抹平的……成为杀手固然残酷,但这对她有好处。” 怜音无话反驳他。 毕竟君寒才是经历了这世上真正惨痛的人,他用血换来的经验与沉稳不是旁人能比的。 君寒更了衣便如常去了书房,却才一步踏进门槛,就愕然发现今日书房有点热闹的意外—— 不光是易尘追和璃影乖乖在此,就连李天笑和那两个孩子也此处候着,另外舒凌和喜为人师的百里云也不可缺席的戳在这等他。 好在也都不算是闲杂人等,如此,元帅大人也就姑且忍了。 君寒不慌不忙的走进书房,“诸位久等。” 那两个少年见到元帅本尊,本能的哆嗦了一下。 “尘追,”君寒浅笑着唤了他这个明显受到摧残的儿子一声。 易尘追抬起脸来,满腔凄苦淀压心房的瞧着他义父。 “方才陛下说了,待此案了结,便让你凭功进爵,届时朝廷便将给你单开一衙,所以这桩案子可以说是你能否独挑大梁的入仕测验,记得上点心。”他这语气轻描淡写的,却无端说了易尘追满心七上八下,脸色都寡白了一度。 接着君寒又挪眼瞧了昨日被他追打了半宿今天还挂着点彩的百里云,道:“一会儿把沧海阁的令牌给他一个,此案多有诡异,需要沧海阁从旁辅助——别一天光顾着打徒弟,阁里的事也要教,回头再把他养成傻子我饶不了你。” “知道了……”昨天挨了元帅一顿揍的总头大人今天格外老实。 君寒又瞧住易尘追,顺便也瞥了璃影一眼,道:“沧海阁不属于朝廷,所以你可以随意调用,不过打听消息的地方能力毕竟有限,若是这桩案子果真查出了什么凭刑部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尽量往大了写,把折子递给陛下,调铁麟军去收拾即可。另外查案子不等于抓人,收集证据线索的过程里尽量避免正面冲突,尤其以你俩现在半吊子的水平,能不动手就尽量不要动手。” 易尘追挺直了腰板,“是!” “元帅……”边上那长得一模一样孪生兄弟之一怯怯的开口唤了君寒一声。 “嗯?”君寒转眼瞧来。 “我、我们可不可以一起调查。” “不行。” “为什么?” 君寒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指环,“我不记得谁捅过我一刀,但炸了地牢那事尚书大人记的可清楚着呢。”说时,他略略溜了一丝余光去瞟百里云,却见这货正四处找着苍蝇。 那俩少年哑了声…… “那我可否同行?”李天笑询道。 “李先生若愿意出手相助自然是好,不过外人插手案件终归不妥,阁下若想参与查案的话,还是以沧海阁的名义协助吧。” “什么身份无所谓。” “那就好。” ……百里云还真不得不佩服元帅大人这空手套白狼的本事。 君寒侧眸又对易尘追道:“另外我把鬼曳派给你,记得提醒他把发现的情况记录下来。” “好。” “孪生子之间灵蕴相连,你们俩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让鬼曳探一下你们的灵蕴。” “只要能找到远回,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这两个少年诚恳的倒是好办,不过有盆冷水君寒却是不得不浇,“这件事谁也说不好,他既然落入了一个冷血的变态手里,你们还是做点心理准备吧,毕竟这件事未必是朝夕便可查清的。” 虽然很残酷,但谁也无法反驳元帅的话。 “舒凌你来的也正好,”君寒终于注意到了在这默默杵了许久的舒凌,道:“栖雪庄的人员流动性虽然大,但多半也会留点痕迹在京城,你在观海司排查一下线索,另外加强京中防卫,尤其留神金师院。” 经过了金师院几次被炸的教训,元帅大人终于也不得不特意留神一下这个平日里与世无争的朝廷铁匠铺了。 “是。” 君寒一通交代下来,不小心又勾起了头疼的毛病——他自己手上的一大堆事还没理出个头绪,这就又出乱子了…… 烦死人也! 元帅不动声色的没将那点小小的不适显露出来,“百里云,一会儿把你手上的所有线索交出来。” 百里云抱着手,爱搭不理,“哦。” 君寒把这些事都大概交代完了,便略略垂下眼皮,对易尘追道:“陛下限期两个月查清此案,你快去刑部吧,若有需要近期也可留宿尚书府。” “好。” 君寒这莫名的一句叮嘱居然让在场诸位嗅到了一股诡异的“慈父”气息。 莫非真头狼养儿子还真养宝贝了?连留宿别处都需特别准许? 这事别说是李天笑觉着不可思议了,连百里云都惊了个愣神,舒凌倒似乎不觉着有什么异常——毕竟帅府的少爷本来也不是当野马养大的。 把这件事大体交代清楚后,大家便各自忙活去了,君寒也兀自静下心琢磨自己手上这堆破事。 百里云老实听话的把那一百八十一个人的名单又递回到君寒面前,道:“这一百八十一个人虽然都是德高望重的真人或长老,但彼此之间的确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君寒静静听着他说下去。 “不过这些人似乎是按照某种顺序被杀的。” “什么顺序?” 百里云想了想,实在也描述不出那个动静,便只有描述道:“这其中有些人在排在他们之前的人被杀死以前也碰见过你爹,而且介于‘宿敌’的关系也交过手。” 如此,倒的确能印证君寒先前那个猜测——也许北山君的目的并不是这些人本身。 “至于他们身上的共同点只有一个——这些人都出自研究鬼星的六家门派。” “没有巽天的吗?” “没有。” 因为研究鬼星所以被杀吗? “其中崆峒的最多。”百里云又补充了这一句。 “除此之外,还查到了什么?” 百里云差点被这一句给噎死,却立马就不服道:“我能不刨坟就把这些死了几百年的人给你翻出来就不错了,你还想要什么?全部给你捞回来熬大骨汤吗?” 君寒又从他身上依稀嗅出了点欠打的味道,但好在还能容忍。 “栖山道人。” 百里云哑了一声,又安分回去,道:“恕属下无能,这人若真存在的话估计也是耗子成精,我等光明正大之人还真没法摸清耗子洞。” 第一百四十九章 栖雪残案(五) 鬼曳素来喜欢原原本本的“生物”,哪怕是亲手弄死的也比从一开始出现在他眼前就是个尸体要来的可爱。 这种事明明鬼无最擅长…… 照理说这栖雪庄里的遇难者应该先带回刑部安放,奈何人数太多,就算把整个刑部大院当成停尸场也停不下这么多人。 天知道这明明不及刑部大院空间敞亮的栖雪庄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人…… 实在没办法,司徒诚也只好临时在山庄外搭起棚子,将消息散出去,请亲友来认尸。 然而此处面目全非者居多,那小部分相貌俱全的认的倒是快,剩下的亲娘都认不出,认到后头,记录下来的失踪人数比这里的储量还要多出十来个。 好在大体人数还合得上,再筛掉一些失踪时间过于久远已经超出了小栖雪庄范畴的记录,最后理下来的也八九不离十了。 几天排查下来,这些人最早可能是几个月前进入栖雪庄,最晚却都不超过那日的酉时。 如此看来,那把火当是酉时之前放的。 虽然临近傍晚,但仍然属于光天化日的范畴。 大白青天的屠杀一整个山庄甚至还放明火,可见此“人”不但歹毒而且胆大包天——或者说此“人”对自己的实力有着相当的自信。 尚书大人尽职尽责的亲自审问那个报案人,这家伙大概打生下来就没见过死人,就简单交代个情况都几次崩溃大哭、哆嗦到神志恍惚,司徒大人也是凭着多年审案练出的无敌耐心才终于从这货嘴里套出了一点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证词——在黎州干些杂活,却好赌,那天好不容易攒出了一两银子便死活也揣不住,觉也睡不着,辗转了半夜还是顶着五更天急吼吼的跑去赌庄。 司徒诚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这些赌徒的勤奋简直不亚于有志之士啊! 司徒诚将此人暂留刑部,出了堂门便吩咐下头的人照着这货说的干活的地址去确定情况,随后又是官帽也不拿就匆匆召来车夫冲去栖雪庄。 —— 此时易尘追正恪尽职守的陪着鬼曳一起面对这些难以一眼览全的亡者。 因为案情特殊,这些尸体即使有人认也不能让他们领回去,从亲友口中得到情报后便将那些哀伤群众清出了场地。 徐达带着一众守城卫兵负责给自家少爷护着场地,但即使人被围挡住了,哀伤却抑制不得,哭声不绝于耳,连易尘追都觉得有些扰心,更别提素来最讨厌聒噪的鬼曳了。 原本检查尸体这种事鬼曳就需要特别耐着性子,这会儿又要忍耐外头绵绵不绝、哄如涛浪的哭声,这个素来矜持高贵的少年终于要忍无可忍了。 他突然临中收断手里的灵网,焦恼的捂住双耳,“让他们闭嘴!” 鬼曳突然丢了一身矜持高贵,焦恼的模样活像个任性耍脾气的孩子——易尘追虽然还没跟他相处多久,却也为他这样的异态而略有吃惊。 还以为他也是个雷打不动的冷神呢…… “你别激动,”易尘追忙安抚了他一句,“你先休息,外面我去处理。” 璃影在边上瞥了他一眼,“你真要赶那些人走?” 易尘追无奈的笑了笑——毕竟案子要紧嘛。 璃影看出了他眼底实在无奈的妥协,也只好抱着手跟他一起走出临时搭建的停尸棚。 “算了,”鬼曳冷静下来,也放开了双手,转眼又是平时那个高冷矜持的理性少年,“他们情绪激动,你这么出去驱赶,说不定还会引起争执,更烦。”说着,他便捏诀准备重新拾回方才被他放开的灵网。 易尘追一笑,温和道:“我自有办法让他们安静,你先休息一会儿吧,你要是情绪不稳定的话也很容易出岔子,干脆先静下心吧。” 鬼曳居然被他劝的无力反驳,貌似不休息才是误事…… 果然,看起来温和的家伙都不是省油的灯。 易尘追掀起帐帘走了出来,被隔挡在十步开外的哭闹人群一见了他这个“管事”的顿时情绪更失控,好像这个少年才是害死他们亲人的罪魁祸首。 但头脑清醒的也实在没法跟一群理智失控的人计较——何况易尘追本身就不是会计较的人。 “少爷你出来干嘛?这不惹架嘛……”徐达忍不住数落,易尘追却只笑了笑,道:“这么躲着也不是事。”说着,他便走出了士兵的围挡圈,真是气得徐达无奈又恼火,只能两手叉腰背过身去呼气。 易尘追到底是帅府的公子,就算他本人再怎么平易近人,那些百姓也决计不敢招惹罩着他的元帅,于是他人才走出围挡圈,那群看上去倒是要把他撕了的激动人群便立马显出了纸老虎的本性,“唰”的直往后退了三步,莫名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味。 “实在抱歉,因为案件特殊所以不得不多留亡者几日,不过诸位放心,我们只是检查,并不会过分破坏肢体。大家的悲伤我能理解,但这是公务,若不尽快寻得凶手,只怕日后还将发生惨事,所以也请大家理解我们的无奈之举。” 易尘追的这番话虽然有点效果,但是激动的人群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完全平复的,那些哀哭之声仍在此起彼伏,众人嚎的依旧惨烈。 易尘追又扬起了他那温润的笑容,似乎半点也没有介意他们的嚷嚷。 “大家哭这么久也累了吧?”易尘追温和且仁慈的扭头吩咐道:“去打点水来。” “哈?!”徐达惊了,瞪着俩铜铃似的眼,“打什么水啊?还嫌哭不够呢?” 易尘追笑色依旧,“悲伤之情可以理解嘛,再说这天气越来越热了,这山头上不比家里,加上火焦之息犹存,长时间不补水回头喉咙必然干涩灼痛,”他又转回眼来看着傻了眼的众人,回了正色,接着道:“今天非是举丧之日,但也不能强迫大家强忍悲痛,我能理解诸位的心情,所以也不希望看到诸位因哭嚎而生体肤之痛,因为我们无意压迫各位,只是想尽快还亡者一个公道。” 就在他讲话的当,边上手脚麻利的士兵已经将水打来了。 易尘追瞥了那清涟一眼,笑有深意道:“诸位,请继续。” 说罢,元帅少爷便潇洒的转身走回停尸处。 这会儿,哭声倒是低默了不少,端着那碗“催泪汤”竟也有些莫名的犹豫。 璃影也真被易尘追这不按套路出牌的处理方法给惊到了,跟上去便悠悠问:“你确定他们喝了水之后就会乖乖回家哭?” 易尘追无奈的笑了笑,“不一定,”他在帐前站定,“所以我本来也没对他们抱多少期望,只是尽力劝一劝而已。” 易尘追出去拢共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半柱香时成功让外头的吵闹减小了一半,这会儿外头已然鸦雀无声。 鬼曳正抱着手倚着柱子瞧着这棚里罗列满当的尸体蹙眉沉思,易尘追解决了外头的乱子便又掀帘进来了。 鬼曳奇怪的瞥了他一眼,“你真把那些人赶走了?” “哪有那么容易,只是我突然想起天气越来越热,所以让他们布了个结界,顺便阻绝外界的嘈杂。” “哦。”鬼曳淡淡应了一声,便又掀了一块盖尸布。 “到现在,发现什么了吗?” 鬼曳淡淡瞧着眼前这具形貌完整也没有遭过火噬的尸体,道:“这些人在死之前没有恐惧和挣扎,而且是被一击致命,这些完整的尸体基本分处于不同之内,但他们的门窗并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由此就可以看出,屠庄之人实力高深莫测。” “可以确定只有一个人?” “这些人身上都残留着一缕灵息,很微弱,也暂时不能确定是什么灵势的余息,但没有分毫差别,由此看来,基本可以确定这些人都是同一个人杀的。” “那先前你查的那两兄弟的灵息呢?” 鬼曳提气本欲答,却不料那位本在城里忙活的尚书大人突然造访这阴飕飕的停尸棚,吓得易尘追差点乍起,鬼曳也只好默默吞下话头。 “这里查的怎么样?搜罗到点线索了吗?” 司徒诚也真是被陛下两个月的期限给压得上火了,猴急的奔过来,却又是抓了一把瞎,平日里总爱挂着戏谑的眉眼此刻也严肃的冷厉。 他却始终没有告诉易尘追陛下只给了这桩案子两个月的时间。 “行凶之人修为不俗。”鬼曳淡淡的先答了这么一句,然后才接着道:“但是这个人很善于隐藏伪装,能这么明晃晃的在京城边上作案,其警觉性也必然很高。” 说了等同于没说。 司徒诚听罢,又问:“确实是某种邪术吗?” 鬼曳捏住眼前此尸的下颌,稍微转了个角度,将他颈上那枚因为没有鲜血勾勒所以十分不显眼的伤口展出来,“这些人的血被抽的一滴不剩,而作案的只有一个‘人’,整个庄里三百七十八人,需要这么多血的玩意儿应该已经不是搞某种邪术的问题了。” “你的意思是……” “可能是招上某种嗜血邪物了。” 第一百五十章 栖雪残案(六) 关于那些尸首的检查情况鬼曳即刻便修书传回了帅府。 这两天君寒倒是格外勤奋,虽然近期的情况都已了解了七八分,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书房里将不断增加的卷宗一一细阅了个遍。 那十五个鬼士的情况仍旧扑朔迷离,毕竟能找到的线索着实不多,也实在不能勉强鬼曳。 君寒一遍又一遍的翻阅这些堆积成山的卷宗。 今日春光甚媚,君寒便没关门,任着外头徐风清凉,似也能稍稍缓解一点缠思愁虑的烦躁。 却有一阵拂进门的清风微微带了点良苦的药味。 君寒微微一掀眼皮,果然见怜音端着药进来了。 桌上那一堆卷宗散纸也被刨了个凌乱,怜音走到他桌前勉强找了个角落搁下碗,顾不上招呼他喝药,却先替他理了理散落满桌的散卷。 然而君寒这次也很有自觉,怜音还没讲话,他自己就端了碗老实一口灌下去了。 还是苦的令人发指,只是元帅此刻心沉他事,到没那么多注意力来品苦药的滋味。 怜音见他难得老实便也欣慰一笑,顺便也瞟了他手里的散卷一眼,道:“孪生子之间灵蕴相连,让那两个孩子辅助兴许也能找到些线索,你怎么不让他们跟着尘追一起去?” 君寒没挪眼,放了手上这卷便立马又拿起另一叠,才道:“这三个小崽子之前进过刑部的大牢,还被百里云祸害的炸了地牢的墙。” 怜音惑着,手上理卷的动作一顿,便问:“他们为什么进牢?” “之前捅了我一刀,百里云送进去的。” 这回怜音却是惊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所以,之前刺杀你的就是他们三个?” 突然提起这事,元帅大人倒有些忍俊不禁,便笑道:“是啊,他们三个比尘追还嫩,估计打死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居然能陷京城于险境,还顺便勾出了一桩谋反之事。” 怜音心下一骇,又问:“你就是因为被他们刺了一刀所以卧伤几个月?” 君寒这回不得不转眼瞧她了,却仍是忍俊不禁,“怎么可能,那小刀也就捅破点皮,根本没事。” “那你那几个月在干嘛?装病吗?” “我去了北境一趟,百里云倒是得偿所愿的给我办了场葬礼。” “……”怜音摇着头浅然一叹,也着实没见过这么奇特的事情。 怜音方拾起桌上的空碗,还没起身,百里云便大摇大摆的一脚踏进了门槛,却又突然抽筋似的顿住了,扫了怜音一眼,作势便转身,“我不打扰。” “进来,正好有事问你。”君寒却波澜不惊的把他给叫了回来。 怜音起身出了屋,恰从百里云身边擦过,百里云留了她一眼,便悠然自得的往君寒桌边一坐,似乎也并没有光芒璀璨的尴尬,反倒还有心情戏侃道:“怎么?你还生病了?这补什么的?” “……”君寒冷冷横了他一眼,直接就开口问正事:“你们蜀山有没有姓赵的弟子?” “我们蜀山上百姓俱全,你说有没有。” “一个蜀山掌门亲自从临水镇带回的弟子。” 百里云听罢,便拿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将君寒上下打量了一遭,“我给你埋傻了是吧?闲着没事问这干嘛?” 君寒冷漠的把赵申的那一堆详细塞给百里云,“这个是尘追的继父。” “当爹还当上瘾了?连人家早死天边去的继父都要查……”百里云嘴欠着也细阅了一遍,阅完又给君寒甩回去了,“一个商人你管他做什么?” 君寒可能又被百里云气得犯了头疼,便揉着眉心,强撑着耐心道:“这个人的孪生兄弟被蜀山掌门带走了,应该是四十多年前的事。” 百里云终于翻着眼皮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结果还是一问三不知:“这种事你还是问李天笑吧,我那会儿应该没心情留意这些同门的事。” 百里云的脾气从小就特别古怪别扭,能不把整个蜀山的同门都得罪成仇人就不错了,哪有那闲工夫留意谁姓赵谁姓李,啥时候入的山门被哪个长老带回来的。 君寒深深沉下一口气,用了十二分的耐心才终于勉强压下拍死这个贱骨头的冲动。 “不过说起那小子,我倒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君寒揉着眉心没答话,默然等他说。 “那小子的事我问过李天笑了,易远光的孩子死在六岁,据说是病死的,在你出兵讨伐崆峒之前,李寒笙就失踪了,李天笑为了寻她所以没有参与战事。据李天笑说,李寒笙的气息最后消失在南境的朱雀关外。” “朱雀关……”君寒皱了下眉,“易远光没去找?” “易远光那时还有心情闭关呢。”百里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那小子背上有红痣吗?” “没有,但是有很多伤痕。” “伤痕?什么伤?” “像刀伤,而且伤口很深,但是他没有印象,应该是六岁之前留下的。”君寒搁下手来,“他不记得六岁之前的事了,而且,鬼曳还说他的灵魂很有可能被人削裂了一部分。” 纵是没心没肺到百里云这地步,听了这话也不得不吃点惊,“削了他的灵魂,然后融入鬼星残魂?” “嗯。” 百里云突然收起了所有不正经,神色凝重而深沉。 “这些年,你觉得尘追的灵息与那两个人相似吗?” “他的灵息从小就很清澈,而且已有灵蕴和脉流,与一般的孩子不同。” “那你那时怎么不说?” 百里云诡异的瞥了他一眼,“我那时候要说了,这孩子能活到现在吗?” 君寒莫名的从他这话里品出了点别样的意味。 百里云却没有给他机会深入思考,“而且孩子的灵息也未必就会与父母相似,这种事本来就随缘。但是如果父母都是仙门中人的话,生下的孩子很大概率会天生便有灵蕴,八九不离十。” “这么说,你早就怀疑尘追是易远光的孩子?” 百里云头大的挠了挠脑袋,模棱两可道:“怎么说呢,以前是那么点怀疑,但……” 他就没有把“但”之后的话讲下去。 “但是什么?” “……我还是回头向李天笑打听打听吧,毕竟我也就只见过那孩子一面,很多事也不清楚。” 君寒摇了摇头,满脸挂着一句话——要你何用! 百里云完美的无视了这杀气腾腾的眼神鄙视,悠悠然的起身伸了个懒腰,转了转木腕子,不知怎么扭的,居然搞出了点“咔咔”的磨钝声,然后便借此“良机”耍滑道:“哎呀,该去上点油了,您老忙着,等我保养好胳膊再回来。” “……” —— 李天笑一整天都耗在栖雪庄没遭火的后院里,将灵丝盘在灵盘上,细细搜罗着端倪。 易尘追陪着司徒诚琢磨了那么半天也没捞到点像样的线索,烦闷之际便也病急乱投医的又钻回了栖雪庄,举目茫然的也不知能不能再搜到点线索。 虽然作为良家少爷的易尘追从来也没有来过这个名字风雅的赌庄,但也看得出此处原本的喧嚣,既知喧嚣,再瞧清寂时便不由得也会生出几分叹然之意。 这里的每一间屋子都被刑部翻了个遍,那些人的死因也已基本确定,这里似乎也着实榨不出油了。 易尘追却还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又里里外外的绕了一遭,璃影这一路便跟个侍卫似的,一言不发的陪着他转。 在这院子里来回绕了几转之后,易尘追终于又黔驴技穷了,只好倚着檐柱望着天边出神。 璃影从小到大还没见过易尘追这么犯愁的神情,似乎也从凉透的良心里刨出了点于心不忍的意味,道:“就目前的情况看下来,那家伙的目的主要是远回,杀这么多人,可能只是取血而已。” “嗯……”易尘追点了点头。 “要不去他们三人待过的屋子看看吧。” 那屋子在大火烧过的残楼里,该有的证据都被烧成了一把死灰,刑部早就放弃搜查了。 但眼下也着实没有别的头绪,去碰一下运气也没什么坏处,总比在这里瞎转悠要好。 “走吧。” 也巧,李天笑正好也在这焦黑一片的屋里,听见那两人的脚步声便回眼瞧来。 李天笑和帅府里的人不同,他的情绪很难藏的不动声色,所以即使是易尘追这样未经世事的纯良少年也看得出他此刻罥在眉梢刻在心底的伤痛。 “此楼遭了火,很容易塌,你们还是到外面等吧。” 易尘追摇了摇头,仍跨了进来,“外面实在没什么可查的了,这里才是惨事的源头,虽然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但也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 李天笑没再说话,只静静盯着手里幽默不见动静的灵盘,看了片刻,实在心寒,便索性收了起来。 “那两个孩子是为了去找我才把远回留在这里……” 易尘追从李天笑的话里听出了自责的意味。 他也的确是在自责,“若我不那么草率的离开,远回也就不会被人掳走,或许也不会发生这件惨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栖雪残案(七) “居心叵测之人不论何时都在酝酿祸事,即使当时李先生不离开,也只是一时延缓了祸事而已,但只要那个人没有死,该发生的到底还是会发生。” 所谓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 虽然明知这个少年是在宽慰自己,但李天笑也着实寻不到继续自责的理由了——还真不得不佩服这孩子的能言善辩。 但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的音容笑貌,李天笑还是忍不住的绞心,即使易尘追说的很有道理,他还是会本能的自责。 这屋里所有的陈设都化成了一抔焦灰,烧剩的残木乱张着骸骨,模样惨烈的叫人心寒。 望着这片火灼的漆黑,易尘追那有关自己继父的深埋在久远记忆中的火海也漫上了脑际——那时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看见烈火将楼檐吞噬,他母亲用尽全力带着他脱离了火海,一直逃到河边,才含泪跟他说下诀别之语。 那时易尘追不明白,只是在一味的痛哭,而如今想来,却不得不疑惑,明明已经逃出来了,为什么还要诀别? 他母亲说完那番话后便投身入河,没有留给易尘追任何挽留的机会。 不知为何,这段明明该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却在今日想起来之前都一直保持着一种温驯的潜藏状态,既不会在深夜里钻入易尘追的梦魇,也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深不可去的伤痕。 可易尘追明明也不是这样心肠冷硬的人…… 仿佛与六岁相近的那些年的事,对易尘追而言都有些轻浮如云,不论那件事本身是惨痛还是悲戚…… 易尘追稍稍出了会儿神便又收回了思绪,看着李天笑沉默哀恸的神情,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虽然易尘追嘴上如此安慰李天笑,但其实心里也不由得可惜——假如当时远回和他们一起去找李先生的话,大概也可以避过一劫吧…… 却才如此想,易尘追心里便忽然豁然开朗一般,立马想到了个不大对劲的点。 “那个人为什么偏偏只带走了远回?”易尘追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这么一句,旁边两人都稍稍一愕。 “不是因为远回单独留下,所以才被人钻了空子吗?”璃影惑然不解的反问。 易尘追记得先前百里云还在教他剑术是跟他吐槽过——孪生子要齐络的才值钱,一窝三崽的尤其珍贵,但要是落了单可就大打折扣了。 虽然百里云说这话完全是因为嘴欠,料想也没有什么点拨的意思在里面,但这会儿想起来,却石破惊天的给易尘追打了个警钟。 孪生子灵蕴相连因而强大,但若只得其一,也就不必一般人强多少了。 “李先生,他们兄弟三人的实力如何?” 李天笑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回答了:“寒山镇的人灵力是比一般人强些,但他们三个年级还小,实力应该也不比你们俩强多少。” 易尘追掂量了一下自己和璃影的实力,想了想,又道:“我听鬼曳说,这庄里的人都是在毫无反应的情况下被杀死的——能于无声无息中夺数百人性命,且还不露踪迹的人,实力大概会是什么水平?” 反正鬼曳对此的分析是——深不可测。 李天笑也估摸了一下,“应该不会百里云之下。” 百里云的实力易尘追是知道的,能达到他那水平与易尘追而言已经是不可战胜了——更何况这个凶手还有可能在百里云之上。 “那总头……我师父能一次性拿下他们三人吗?” 答案自然是完全没问题。 对此,李天笑可是亲眼目睹了,这三个小崽子的确有被百里云那厮一串的打包过。 “百里云收拾他们完全没有问题。” 确定了这件事之后,易尘追才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如此,那凶手为何不一举将他们三人全部掳走?孪生子应该要聚在一起才最有价值吧?” 李天笑愕然惊过神来——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孪生子难能可贵,能全部具有灵蕴且相连的则更加难得,若按常理而言,也的确应该一窝端走才合乎情理。 “那要是凶手实在远落和远岐离开后才到了栖雪庄呢?”璃影反问,易尘追却立马就想到了与此对应的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也许会因为忌惮师父而暂时放弃剩下两人,但他如果确实需要孪生子的话,应该还会想办法伺机再来夺人。”易尘追答罢,又突然一捶掌心,“如果事情的关键就在他们三人身上的话,那就不得不让远落和远岐参与此事了。” 可问题是…… “司徒大人那里怎么办?”李天笑可是亲身参与了那桩狗血的劫狱事件,此事对司徒诚造成了多大的打击他也是掂量的清楚的…… 这件事确实是被百里云给坑了! 易尘追百般无奈的欲哭无泪道:“实在不行,就只能我去向诚兄谢罪了!” 谁让这件事是他师父搞的幺蛾子呢…… “这件事我也参与了,谢罪的话也应该我去吧……” 易尘追却连忙摆手打回了他的意见,“不不不,我可不打算把这整件事都供出去,只是为他俩的逃犯身份求个情而已。” 李天笑回念一想,倒是他唐突了——这桩案子原本就难办,他若真去谢罪把正件事都抖出来的话只会起到雪上加霜的反作用。 若只是简单的为那两个孩子脱个罪的话,以易尘追帅府少爷的身份完全做得到——毕竟遇刺的元帅大人现在也还好好的,并且他老人家也完全没有计较的意思。 “不过这件事我也的确要回去跟义父说一声,毕竟要是真把他们俩拉进来的话就相当于把他们当成鱼饵了,而且面对的还是一个实力高深莫测的变态,风险有点大……” 但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虽然易尘追很想凭自己拿下这件事,但君寒对他的叮嘱也没错,毕竟他现在实力有限,尤其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最是不可意气用事,所以该怂还是怂吧…… —— 帅府里,元帅大人正在研究着那堆原本与他的职位半点不沾边的这堆文官的活。 安安心心的当个武夫不好吗,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事…… 碰巧一炷香前舒凌还把观海司里搜罗出来的也许能作为线索的东西送回了帅府,被遣来跑腿的司捕才一跨进元帅的书房便被这触目惊心的文山书海给惊到了。 元帅大人看着又新添补进来的一堆卷宗,脑筋狠狠的抽了几下,实在是半点也不想看。 却无奈,还是老老实实的翻开琢磨了。 易尘追独自偷摸摸的跑回帅府,先去瞧了那蔫花似的兄弟俩一眼,然后便顺着摸到了他义父的书房门前。 元帅大人不知在里头废寝忘食了多久,易尘追敲了两遍门他老人家才慢悠悠的回了一句:“进来吧。” 易尘追推了门便先在门槛外笑嘻嘻的唤了一声“义父”,然后才规规矩矩的关上门,走进他义父的乱纸间,拣了个位置坐下。 “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没进展……” 君寒翻着手上卷宗,似有同情的点了点头,“自求多福吧,陛下限期两个月查清此事,案子实在难办就看着点司徒诚,当心他跳河。” “两个月?!”易尘追一惊,顿时内心拔凉——就目前这进度来看,能在一年内完成都算是神速了…… “回来有什么事?不会是现在就碰上打不过的硬骨头了吧?”君寒漫不经心的问着,顺便也抬眼打量了他儿子一眼,毫发无损的应该还没被削。 “我觉得这件事可能还是要远落和远岐帮忙。” 君寒轻轻挑了一侧眉梢,“有头绪了,还是病急乱投医?” “有点头绪——我觉得那个凶手只抓他们其中一人有点不合常理,毕竟孪生子是要聚在一起的时候才能体现出灵蕴相连的威力吧?” 君寒放下手里的卷宗,抬起眼来,有意和他认真讨论,“孪生子的用处有很多,未必只在于相聚时的强大——就像鬼无和鬼曳,他们分开时既能够单独行动也可以远距离灵引相连,这三个孩子灵势很强,虽然他们对自身灵蕴的掌控不及鬼曳炉火纯青,但如果是在善于操纵灵蕴的人手中,即使分开也能发挥作用。” 就像鬼曳和影落一样,不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成为他们的牵线木偶,至于怎么用这牵线木偶,就完全看操纵者的意志了。 “也就是说,那个人可以借落单远回利用他们之间相连的灵蕴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有这个可能,不过你猜想的也是一种可能——毕竟远回落单时,剩下两个孩子在百里云身边,如果他不想招惹百里云而暂避锋芒,那么也可以选择暂时先带走远回,然后再寻机夺取剩下两人。” “但这两种可能都需要远落和远岐辅助吧……” “其实也还有别的可能,或许这个人就单单只要他们其中一人来达成我们暂时猜测不到的其他目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栖雪残案(八) 易尘追被绕懵了一下,便垂眼瞧着他义父杂乱的桌面琢磨了片刻,“那大概会是怎样的情况?” “这就不好说了,毕竟这些邪术太过纷杂,我也无法完全概括。”君寒顺手往他额头弹了个栗爆,“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轻易被自己的猜测束缚,能发掘出自己的猜测固然是好,但千万别把自己绕死在里面,要懂得随机应变。” 易尘追揉了揉被义父弹了痛的额头,道:“如果那个人一直把远回带在身边的话,能不能借他们之间的灵蕴牵绊溯流循源?” 君寒一手杵着脑袋,浅笑着瞧着他,“可以,也可以放线钓鱼,但这是有风险的,因为你不清楚对方的情况。” 即使在战场上,如此打探敌方情况或作“饵”的死间也是最危险的,以君寒老练的判断来看,他儿子现在还没有能够用间的强硬心志—— 只要决定用间就必须做好损失人员的准备,因为当一个人被选为间谍时,他的命就只能作为获得情报的代价。 而且用间还有一个风险便是被反间,这也是最难察觉并且预防的情况,因为人心莫测,谁都无法揣测一个人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变卦,而面对强硬的对手时,你也无法完全度清对方的套路。 易尘追果真犹豫了好一会儿,君寒只要扫一眼他的神情便能将他的心思揣测个七八分,遂道:“如你所言,他们兄弟俩的确是此案莫大的线索,如果利用他们,也许破案会更容易,但凡事都是有代价的,他们可以给你提供方便,同时也会提高风险。” “其实,就算他们不参与,这件事原本就有很大的代价——如果破案的时间太长,很难保凶手不会再造出其他惨事,其实都一样吧?” 君寒似有几分满意的笑了笑,难得当面赞赏道:“还算你聪明,能看清这一点。” 易尘追乖巧的笑了笑,“那义父同意我拉他们入局了?” 君寒略略侧开目光,淡淡勾了一边唇角,“皇上委派你协助刑部查案,我也把沧海阁的令牌交给你了,调用什么人原本就是你自己决定的,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 他只是以老爹的身份给提个醒而已。 “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点,他们俩可以作为线索,也可以当‘饵’,但他们并非死间,而是受害者家属,是你作为查案人需要保护的对象。” “嗯,我会保护他们。” 这回,君寒却是露了个狐黠的眼色,“你自己那两把刷子毛都还不齐,怎么保护?遇了险冲上去当肉盾?” 易尘追尴尬的笑了笑,“那个,我肯定还是要找义父嘛……” 君寒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却也更放心了些——虽然认怂认的麻溜,但好在是个懂得收敛锋芒理性处事的孩子,虽然少了几分血气方刚,但多点沉稳也没什么不好。 想罢,元帅便尚且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掂的清自己分量知道认怂也算是一种聪明。” 君寒突然发现,这个少年比昔年的他更有悟性,或者说是更圆滑,至少不是个容易惹乱子的毛头。 易尘追最大的乐趣大概就是得到他义父的认可,哪怕他老人家只是不咸不淡的随便赏一句,都能让这个少年顿时充满干劲儿,也能淬上一把不畏艰难的毕露锋芒。 君寒瞥了他一眼,淡淡又问:“要带他们去的话,司徒诚那里你怎么交代?” “眼下案子要紧,我想诚兄他应该不会……”易尘追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来。 君寒浅泊一笑,“你自己看着办吧。” —— 易尘追匆匆忙忙的回了一趟帅府后便又急吼吼的带着那兄弟俩赶回了栖雪庄,结果不巧来晚了一步,司徒诚方又得了京城里的些许线索,冲回刑部了。 易尘追白跑了一趟,连马都没来得及下便匆匆又往京城赶去,璃影见他匆行又去,那两个少年则骑马跟在他后头,便随意交代了在此驻守的卫兵一句也牵过马来追了过去。 “尘追。”璃影策马追来,易尘追勒了一下马缰,停下步来回眼瞧她。 “鬼曳那里情况怎么样了?” “还没有多少进展,”璃影扫视了他们俩一眼,“元帅同意了?” “嗯,我现在带他们去向诚兄谢罪。” 那俩少年一听见“谢罪”俩字便自知有愧的对视了一眼。 从此回京有条近道可以抄,但那小道隐在山林之中,虽然比大路少了个弯子,但过于隐蔽。 “我跟你们一起去——走大路吧,现在凶手情况不明,别再出岔子。” 果然还是姑娘心细,她若不提醒,易尘追还这么意识到这危险。 眼下这两个少年正处在风口浪尖,不可马虎。 “近期天山村频有巫蛊惑人,这种事你们怎么不早来报!”司徒诚鲜少会爆那么大的火气,吓得来报的员外郎直哆嗦。 “禀大人,这事也真没人来报案,我等也是听了坊间的传闻觉得或与此事有所关联才去走了一趟。” 司徒诚稳下气来,坐立不是的半倚着桌案,心平气和道:“结果如何?” 那员外郎踌躇了一下,道:“我等对巫蛊邪术之物也着实不甚了解,去了之后倒是瞧见不少古里古怪的玩意儿,但也没查出名案,问那些村民吧……”员外郎嗟叹着揩了揩袖口,“他们觉着我等不敬神明,把下官给打出来了……” 说到底,又是没什么结果。 司徒诚深深叹了口气,像是心凉透了一般,意冷道:“行了,难为你去遭了这么一趟冤枉罪,今日你先回去休息吧,处理一下伤势,回头我再派人去详查。” 这位尚书大人到底还是很好说话的,员外郎舒了口气,感恩戴德的告礼退下了。 易尘追领着那两个少年在门外听了全程,很不幸的发现司徒大人今日脾气尤其暴躁,危险性有点高…… 璃影也在一旁品出了点为难,便小声探问道:“要不等司徒大人心情好点再来吧?” 易尘追了生无望的摇了摇头,“只要这桩案子不结,诚兄心情就不可能好——早死早超生,还是尽快把这事了解吧!”易尘追气沉丹田,又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赔着笑脸迎了进去,“诚兄……” 司徒诚抬眼见了他,便又更平缓了些心火,笑着苦戏了一句:“你小子该不会也是捡了这个当来给我添火吧?” 明明听得出尚书大人是在跟他戏侃,但易尘追还是做贼心虚似的怂了一下。 “怎、怎么会呢……”易尘追笑容渐渐凝涩,好不容易走到司徒诚面前,原本构思了一路的言辞全又散了个空,这会儿不得不重新构思一下。 “方才又有人来说天山村这几个月也在闹什么巫蛊之事,虽然没查出什么所以然,但去看一眼也好,但这些事我们这些文人着实不了解,届时便有劳你和曳公子陪我走一趟。” “这件事诚兄也要亲自去查吗?” 司徒诚望着门外一气长叹,“待在院里也捞不着什么进展,还不如出去走动走动,但愿能瞎猫撞个死耗子吧。” “有道理……” 两人沉默了片刻,易尘追酝酿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道:“其实,我来找诚兄也的确有那么点小事……” 司徒诚对谁都大度,对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乖弟弟更是大度,于是随口便应:“说吧。” 易尘追浑身又哆嗦了一下,突然使尽浑身解数似的合掌一揖连带一鞠躬,“实在抱歉啊诚兄!” 司徒诚被他这开场白给吓了一跳,立马就敏锐的品到了一分“不祥”的滋味。 “怎、怎么了?你别跟我说,你捅了什么篓子啊……” “虽然不是篓子,但……”易尘追直起身来,作势要给司徒诚顺顺气,觍着笑脸安抚道:“请诚兄一会儿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一定要保持冷静,我真不是故意来气你的,但这件事或许对查案有帮助,所以一定不要动怒……” 司徒诚瞧着他茫然道:“……你这么说,我怎么感觉这件事,很可怕……” “不可怕,一点也不可怕,就是有点……夸张而已……” 璃影在外头留意着情况,听了这句话便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兄弟俩进去。 远落和远岐惨兮兮的对视了一眼,终于也鼓起勇气,迈进了门槛,“草民,见、见过司徒大人……” “哈!是你们!!!”然而不管易尘追在前头铺垫了多久,尚书大人他还是跳起来了。 这两个少年司徒诚印象是太深刻了! 一连三只来投案自首,认了行刺元帅的罪,然后……就把他的牢给炸了! “诚兄,冷静、冷静……” 司徒诚遥指着那两人僵成了一尊“指点江山”模样的惊愕石像,被轰震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终于转回了点筋,便僵顿顿的转眼瞧住易尘追,“什么情况……” 易尘追脊梁骨“噌噌”蹿着毛寒,脸上仍挂着那快僵死成面具的笑容,良久,才憋出一句:“诚兄没发现他们少了一个人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栖雪残案(九) 查案这么些天,司徒诚总算是把此案与这兄弟三人的关系原委给听明白了。 敢情最关键的点居然在这! 原本毫无头绪、连作案动机都不大明了的案子因这三个孪生子的出现顿时便明了了不少。 也有惊无险的忽略了关于这三个少年越狱的那档子事。 “既如此,那你们俩是否……”意思已到嘴边,却不知这事具体该咋问。 司徒大人临时卡巴住了,远落却奇迹般的会了他未出口的意,便答道:“我们虽然没有练过控制灵蕴一类的法术,但平时多少也感觉得到一点牵连……” “现在呢?” 远落叹着摇了摇头,“那天之后就没再感觉到了。” 先前鬼曳探他们俩的灵时也没能轻易探到远回的灵势,虽然约莫探得到些许端倪,但却因为此事仍留有诸多疑点,故没有冒险深查。 “如果是这样的话,远回很有可能就是落进了善于控灵之人手中。” 司徒诚抱着手沉思了片刻,终于还是缓了几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我们已经明白了凶手的一个作案动机,也算是不小的收获了。” 尚书大人总得想法子让自己宽宽心,否则就陛下这惨案的可怜巴巴的两个月,真得逼的人去跳河不可。 “但是陛下只给我们两个月的时间,现在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仍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易尘追自己却愁上了,司徒诚稍稍一愕,却又笑了一脸没心没肺,拍了拍易尘追的肩便宽慰道:“嗐,这个你不用有压力,陛下的目的在于查清此案,不在于闲着没事找茬,两个月要实在不够,大不了我去负荆请个罪,实在不行就拜托咱爹上朝求个情,欲速则不达,总之只要尽力就好了。” 司徒诚这说的倒当真轻松,也的确能宽人心扉。 但易尘追着实有些掂不明白,司徒诚这到底是真的不把这期限当回事,还是只是顾及他初出茅庐所以不想给他太多压力,不然如果真是那么轻松就能延期的话,为何不一早就将情况告知于他? “既然这件事与你们俩有关……”司徒诚言至一半又想了想,似乎有所犹豫。 “大人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就尽管说,只要我们办得到,就一定竭尽全力。” 司徒诚半倚着桌案,两手反撑住桌沿,神色有些沉落,“你们什么也不用做,只是需要冒点险。” 司徒诚的意思,易尘追一听就明白了,“诚兄的意思是要引蛇出洞?” “如你所言,我们眼下有两种最大的可能,一种是凶手可能还会找机会抓他们俩,另一种便是凶手想要利用他们孪生子之间的牵绊做点什么,如果一味严防死守的话,实在很难得到突破,所以,也许我们该给凶手一点‘机会’。”说时,司徒诚瞧了那兄弟俩一眼,似乎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只要能帮大人找到凶手,什么险我们都能冒。”这俩孪生少年既对先前那是心存理亏又急切的想找到远回,故而懂事的叫人心怜。 如此,司徒诚也是真没法跟他们计较先前那堵墙的问题了——翻篇就翻篇吧。 “那么从今日起,二位就请住到我府上。” “好。” —— 鬼无将“逐月太子”送回沧海阁后,直至今日在阁中临时掌事的幽竹才终于递了信回京城。 那副朽骨的大体情况已经被揣摩了出来,虽然他先前看起来像是个“活人”,但这东西的确是个死的不能再透的玩意儿,而且也毫无炼化注魂的痕迹,诈尸诈的着实匪夷所思。 虽然这个情况看起来基本可以算是毫无收获,但元帅大人凭着常年练就的老谋深算,生生从这里头刨出了点端倪——也就说那个借尸反阳的魂选择对象可以说是不需要任何条件,选择谁,选择什么身份,完全凭此魂自己的意志和居心而定。 如此,再折头看昔年被北山君追杀的这一百八十一人时,似乎便有了某种巧合将这两件事隐隐的连在了一条线上。 假若这个“逐月太子”与先前那一百八十一个人的确是同一魂所为的话,那应该还会有别的“巧合”。 思绪行进至此,才畅顺了不过片刻就又被卡住了。 君寒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烦恼…… 不知不觉间,又在书房里耗磨了大半日,纵是耐心沉稳如元帅大人也实在闷不住了。 君寒头昏脑胀的推门出屋,从未如此刻这般果真欣赏出了春色的明媚可爱,好像深思熟虑磨了自己这么些天,还无心插柳的磨出了几分文人赏景的雅兴。 这操劳的日子啊,若非君寒天生一头白发的话,就这些天耗下来估计也得白了。 孩子们都不在府里,居然还果真有些清寂,走到校场边也只见一排铁甲寒森,等闲时常见的那几个身影都了然无踪,还怪有点不习惯的。 虽然就妖的寿命来看,君寒如今尚未过百的年纪还算是年轻气盛,但常年磨打在凡人的红尘里,一不小心也真让这年轻的半妖染上了几分形似中年人的沧桑…… 做人还真难呐…… 但元帅大人好像从一开始也没揣什么“好好做人”的心,无非就是扎稳根基而已,怎么如今明明已经刀枪不入,日子却过的反倒劳碌了起来? 真是奇也怪哉。 君寒自认天生不属于动脑的料,应该勉勉强强算是四肢发达擅长打架的货色,怎如今却偏偏要做起脑力的活——还真是世事无常。 元帅大人百无聊赖又不想回书房的在帅府十庭一景的院里来回绕了几圈,行至垂花门前本想进后院看看怜音,却想想又作罢了。 倒不是不想见老婆,只是突然又惦记起易尘追那边的案子,似乎自己贱的有点讨事的意味便抽身朝府门行去,也没跟谁交代自己去哪便兀自骑马简行离城了。 元帅大人轻车熟路的拣了一条比藏在山林里的近道还要偏僻的小路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去了栖雪庄的后门。 被大火霍霍了的是栖雪庄玲珑的正门雅楼,而后门则还保留着那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漂亮模样。 刑部封锁了整个山庄,元帅大人贼兮兮的来访自然也没有往正门走的意思,便将马拴在后门,兀自翻墙入院了。 易尘追一早就带着那两个少年去向司徒诚谢罪了,若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归于和平开始谈论正事,此处便只留了鬼曳和李天笑两相不会面的各自忙活。 君寒突然造访这凄清后院,正好在庭下跟李天笑撞了个正着。 元帅常年于官场磨砺,自然早已褪了早年一身乱刺的凌锐,便颇有礼数的先行拱手招礼。 李天笑迫不得已的回了他一下,“元帅怎有空来此?”他问的冷漠淡泊,君寒浅笑亦无亲切,只道:“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答罢,君寒又将此处扫视了一周,道:“李先生在此可寻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搜到些许灵术痕迹,但那人行事似乎毫无章法,根本无法推测其出处。” 毫无章法…… 君寒敛眉略有一思,旋即又不动声色的藏住了那点异色,笑而邀约道:“查案原本便须相互协作,李先生既然独自难以寻得突破,不妨与同伴商讨。” 李天笑实在没法把现在绕在周围的这些人看作是“同伴”。 但元帅既已出言邀约,他也不好拒绝,便只有一道跟着去了。 徐达的卫队守在前门,元帅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院里钻出,掩蔽了所有耳目直接钻进残楼前停尸的棚子里,竟也把向来沉稳的鬼曳给吓了一跳。 “元帅?” 君寒放眼扫望了一眼,片刻,只泊然的评价道:“还挺多。” 鬼曳手里捧着琉璃镜珠,无数散絮般的灵丝杂绕其中,将原本剔透如含冰泉的镜珠缠得几近絮浊沫玉。 君寒垂眼瞧着他手里的镜珠,“这些都是从尸体身上搜出来的?” “嗯,同属于一人,但却怎么也汇不起来。” 君寒从他手里拿过珠子,单手托着凑近眼前打量了一番,“也无章法?” “说不清楚,但我的确辨不出此中路数。” “没有章法、路数不明,但挥手间便可取数百人性命,光从这点来看,这东西的灵势的确够强。” 早在君寒正经修炼之前,他走的也是这种野蛮路子。 “而且这个凶手很擅长隐敛灵息……” “所以,连你也没察觉他的动静吗?” “嗯,”鬼曳应得很沉重,应罢似有思忖了点什么,才又开口道:“很奇怪。” 确实很奇怪——此人行凶抽血之时必然要释放灵势,以鬼曳对灵息的敏感来开,不应该察觉不了。 君寒又将珠子放回他手中,又随意掀了一块盖尸白布,瞧着一具未遭火噬、面色寡白的尸体,道:“作案凶器查清楚了吗?” 鬼曳一愕,“一直都在留意灵法,还没有留意凶器。” 君寒翻过此尸颈子,细细端详那道细短却深的口子。 “毕竟这些伤口并不是灵势直接导致的,能为灵势引作凶器的东西很有可能与其属性相关。” 第一百五十四章 栖雪残案(十) 不过检查尸体向来不是鬼曳的强项,这种清奇又重口的活还是该让鬼无那个天生就好这一口的家伙来。 君寒又将白布盖回,“回头我让鬼无来,你专心研究灵息即可——你刚刚说的奇怪指的是什么?” 鬼曳想了想,“我觉得奇怪的就是,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完全没有动静的……” 这件事实在很打击鬼曳…… 君寒听罢又拧了拧眉,“这件事我帮你确定,你只要安心理好手上的线索即可。” “还有,”元帅果然已经完全进化成了一条操心命,“尘追已经把那两个孩子拉进来了,这里只有你擅长应付灵蕴,所以你整理完这里的事就尽快回城多加留意,具体如何,凭他们安排即可。” 鬼曳怔了一怔,“那两个少年不是不方便参与此事吗?” “尘追自有办法应付。” 元帅大人可能原本是寻思着出来散散心的,结果一不小心又钻进事里了,思虑翩飞不止,又道:“灵蕴相连的孪生子不可轻视,你要留神那两个孩子,别让他们被人钻了空子。” “明白。” 李天笑在一旁默默听着,虽然他本身还对君寒抱有血海深仇的敌意,但眼下却还真也有那么点佩服此狼的思虑缜密。 “正好有件事想向李先生打听。”君寒话风突然一转,李天笑便立马拎回神来,“元帅请讲。” “李先生可认识一个名为赵申的人?” “赵申……”李天笑细细回忆了一番,却到底没搜罗到这么一个人名,“倒没听过。” 君寒又想了想,再问:“蜀山可有哪位弟子是婴儿时期被蜀山掌门亲自从临水镇带回的?” “临水镇与蜀山相隔不远,每年都有三四个从临水镇来的弟子。元帅问这个做什么?” 果然如百里云所言,打听同门这种事还得找李天笑这个很有人情味的首徒大师兄。 “只是有点小事需要确定——那个人应该是四十多年前进入蜀山的,李先生有印象吗?” 李天笑回想了良久——四十多年前他也才七八岁,不过如果他师父的确有带回弟子的话,应该也还是会有印象的。 “蜀山很少会将婴儿带回山门,除非是遇灾事祸乱,幼儿实在无法生存才会将其领回山,如有资质便留山修炼,若无便等成年后离山自寻活路。” 百里云便是这样的情况。 李天笑还记得,百里云的家乡便在朱雀关东边的一个小镇里,有一年那镇子闹瘟疫,百里云父母双亡,掌门便念其年幼,将之带回山门抚养,那时他才三岁,晚李天笑一年入门。 听李天笑这么说,赵申的那个孪生兄弟除非是资质实在惊人,否则应该没什么理由会被蜀山掌门带走——毕竟赵氏三代行商,在楚江一带颇有名望,压根就不是那号需要怜悯的存在。 可若是资质十分惊人的话,李天笑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不过蜀山的确有个叫赵惊云的弟子,比较与众不同。” 原本心凉了半截的君寒陡然又打起神来,忙便追问:“有何不同?” “他鲜少与门中弟子一同修炼,多半与师父一同闭关,大家对他都知之甚少。” 这个赵惊云是比百里云还奇绝的存在,此人的性情旁人摸不透,他本人更是谁也不爱搭理,就算偶尔出来放个风,也是孤风傲影一抹,悠悠往人群里过,傲绝不留心。 这个人在李天笑的记忆里实在只有寥寥无几的片许残影,名字倒是记得牢,但关于他的事却半点不知。 然而印象特别深刻的一次便是李寒笙那个投错了胎的野丫头,招谁不好偏偏一招百里云这个贱骨头,二招赵惊云那个孤风绝影,招了前者好歹还只是吵个嘴,唯一一次招那赵惊云却是差点把后山都给炸了,打的不可开交,最后是掌门亲自出来拉架才把他们俩人拉开单独批训。 起因好像只是赵惊云走路不长眼撞倒了李寒笙,并且始终保持着一种孤傲态度,并且李寒笙早在许久之前便对他那目中无人的举止嗤之以鼻,然后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打起来了。 那次赵惊云和李寒笙打架倒是让李天笑注意到这个同门修炼的路子与他们颇有些不同。 “那这个赵惊云是几时入的蜀山?” “不清楚,我入了师门十余年才头一次见他。” 君寒突然想起怜音先前提到过的,她和那六个一同进入镇妖塔的人之所以入师门的原因…… “这个赵惊云修为如何?” “应该不低。” 就凭他能压住李寒笙势头这一点便可知…… “这个人一直都跟掌门一起闭关修炼?” “嗯,几乎从来不与同门接触……” 以前,李天笑只是觉得这个人处世奇葩,也不理解他师父和蜀山那一众长老为什么要把赵惊云单独圈起,而如今知晓了鬼星的事实之后,却不得不朝此处怀疑。 念及鬼星,李天笑还是如实交代了:“赵惊云最后进入了蜀山禁地,自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什么时候进入的?” “大概三十年前,就在巽天的穷奇脱逃一事之后。” 这个回答让君寒心底生生漏了一拍。 穷奇脱逃前三个月便是怜音进入镇妖塔之时…… “蜀山的禁地里有什么?” 李天笑闻言便现了一分苦笑,“元帅攻进蜀山之后不是亲手把那里毁了吗?养着众多俑灵的地方,自然是先前封印鬼星残魂之处。” 君寒杀进蜀山禁地之后并没有发现半个活人,自然也没有鬼星残魂。 “李先生记得他的长相吗?” 李天笑摇了摇头,“他一直戴着克制灵蕴的面具。” “克制灵蕴的面具?” 李天笑点头,指尖点出一星灵光,凌空描画了一个笔画简略的符纹,道:“这个是仙门用于克制灵蕴的缚纹,作用跟你手上的指环相似,在不触及灵脉的情况下,给灵势加以限制。” “说起来,除巽天以外其他六家镇压的鬼星残魂到底去哪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被集中在崆峒?”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难以回答,李天笑蹙眉思忖了片刻,“也有可能吧,但如果全都集中在崆峒的话,远光他应该也控制不了。” 虽然易远光生时乃是仙门最强者,但要想以凡力控制一只远古凤凰几乎全部的灵魂也的确不大可能。 “还有一个问题,令妹或是易远光与赵惊云有什么交情吗?” 这个问题就太匪夷所思了,奇怪倒李天笑实在没法不多问:“元帅为什么这么问?” 君寒一笑,避开了回答,“若不好回答的话,便是我唐突了。” 就算是直筒子如李天笑,面对如此明晃晃的诡异也没法不多加怀疑。 然而君寒却是和百里云一样的货色,根本不懂“礼尚往来”四个字怎么写,自己问完就算完事,转眼便头也不回的开溜,完全不留给李天笑半点刨根问底的机会。 “我突然想起点事需要处理,就暂不奉陪了。”君寒假奉礼数的道了这么一句便头也不回的开溜了。 “……” 李天笑原本就对这头狼怀着血海深仇,这会儿突然有点想爆发了…… 元帅大人身手敏捷,待了半个时辰便又神不知鬼不觉的翻出了后墙,骑上马,调头便又往城赶回。 出来这一趟心没散成,反倒又捞了两桩事,也真是德行感动天地,受苍天眷顾的“满载而归”。 那个什么赵惊云的事倒是可以暂时往后搁一搁,但鬼曳没法察觉凶手动静这事却是十万火急的必须立马解决。 君寒已经想好了,他这会儿回府叫舒凌给他告两天假,他回沧海阁找那“死鬼”影落琢磨下这事,看看鬼曳这小子到底是哪个部件不好使了还是被人捉了什么软肋。 “元帅!”忽有一声当头砸来,君寒紧急勒停马匹,抬眼,正见鬼无猴似的从树上窜下来。 元帅的黑马在原地踏着小碎步,似乎不太/安定。 “什么事?” “方才金师院的铁副统首来府上找您,想请您去金师院一趟。” “知道了——你既然来了就直接去辅助鬼曳检查亡者伤口,尽快查清杀人凶器。” “是!” 既然金师院都上门请人了,元帅这告假回沧海阁的打算便不得不暂往后挪一两个时辰了。 元帅策马自城中绝尘而过,又拾回了一身匆忙。 这小半个月里,京城里茶余饭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城外那桩栖雪庄的惨案,自街头至巷尾,少说也能听出七八十种说法,当然“邪法害人”的说辞居多。 元帅大人的黑马终于出现在金师院的小巷口,铁副统首不知在那巴望了多久,见了人来,忙便迎着上前牵马。 “出什么事了吗?” 这句话几乎已经成元帅大人习惯性的见面第一问了。 “没事没事,只是先前元帅大人不是给我们交代了黑甲营里重甲的活嘛,这会儿正好改出个头了,请您老瞅瞅,要成的话咱就这么搞了。” 要说这金师院的效率也真是神速…… 第一百五十五章 栖雪残案(十一) 铁副统首却没似往常那般领着元帅进入铸堂,而是一路钻去了西院,且一踏入院门便见一副玄黑重甲立于庭院之中,一群不止是闲来无事还是跟着忙活的大汉便围着此甲戳戳指指,讨论的跟吵架似的。 而这铁副统首便跟邀着状元似的摆手开路道:“静一静、静一静啊!元帅来了。” “元帅”俩字似乎还真有镇场的奇效,他本人都还没开口,这一帮子看起来没有铜锣镇不静的大汉便已倏地闭了嘴,全都恭恭敬敬的瞧着元帅,眼巴巴的好像还有几分期待评赏的意味。 “过来给我搭把手……”高统首却藏在重甲后不知在琢磨什么,似乎也没听见铁副统首吆喝的动静。 铁副统首听见他高兄在甲后嚷嚷着要搭手便忙不迭的跑过去了。 那两位统首合力将重甲的最后一片肩甲搭上承甲的架上,然后高统首才擦着汗出来,蓦然一眼瞧见了元帅大人。 高统首此刻正高卷着两袖,连衣摆都挂在腰带上,一身斑驳浊痕,俨然一副老铁匠的模样。 “元、元帅大人?”高统首一时手忙脚乱的都不知是该先放袖子还是先撂衣摆,君寒见了他这慌乱便笑而摆手,“不必多礼。” 君寒转眼瞧住这副似乎是残旧翻新的重甲,便问:“诸位已经调整好了?” “不不不,这会儿正争论呢。”高大人幽怨的扫了他这满院子不叫人省心的货色,然后才对君寒详细道:“这副甲刚刚修整完,也才剔了灵,正好在初模状态,所以想征求一下元帅的意见——” 接下来的话他还不及说,旁边的铸炼师便已忍不住先道了:“先前的重甲即使离了人也还蕴着灵,若想解决这个问题,只需在甲上另加一道封锁,带将士披甲后再行解封。” 此言才落罢,立马就有人出来反驳:“解封须得耗费时间,若遇紧急岂非延误战机,依我看还是直接在甲中加一道摧灵令,弃甲离人即废。” “如此,若是出了岔子岂不是要伤及披甲之人,毕竟战场上情况难料,岂能增添这等风险。” …… 那群大汉七嘴八舌的又将争吵起来,高统首连声压了几回也没压下来,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一声嚷道:“都给我闭嘴!扯的什么玩意儿,元帅大人在此,不得无礼!” 这回真惹毛了统首大人,那群唧唧歪歪的大汉也才安静下来。 高统首毕恭毕敬的又向君寒行礼道:“方才他们所言只是我们暂定的几种方案,今日请元帅来要谈的却是另一件事。” 元帅大人耐心极佳,听了那一串嘈杂也无怒意,“大人请讲。” “不论研制新物还是更迭翻新,这些机甲实用之物总免不得多次试验,但是这次返回院里的旧甲有些吃紧,还有一部分实在无法修整,元帅若要将黑甲营的武器尽皆修新的话,恐怕还需请营中将士入院佩试,因黑甲营军制与兵部相离,我等不敢擅作决定,故需劳问元帅。” “不知可否前往营中佩试?毕竟铁麟军有些阶制的确不便招摇过市。” “也可。另还有一事,若元帅不急于用兵的话,可否容许我等将营中甲胄武器循件细察,如此恐怕要搬空兵械库,此事耗时良久,可妥?” 若是一朝将黑甲营兵械库完全搬空自然有失稳妥,毕竟世事无常,难保没有武器的日子里不会出什么差错。 “可否分次查探?如今国中并无吃紧战事,倒无需太急,只是城防不可误。” 得了元帅的两番许可与建议,高统首最后尚有一问:“那此事是否上奏陛下——若奏,如今的装备便将淘汰,可大动,若不奏,我等就只可行尚在保养范畴内的调整。” 这些武器原本并没有多大的毛病,横竖也只是有那么一个小把柄而已,倒的确犯不着奏请陛下全盘更换。 况且调整装备这事君寒原本就打算压住风声,以便在必要之时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若大张旗鼓的全全更换,岂不是多给了敌人一个防备加强的契机。 “不必上奏陛下,也不必全部更换,只需调整灵蕴即可。” “明白。”高统首收礼,朝左右摆了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下。 那些大汉怏怏的离去,走时还相互嘀咕着斗嘴。 待人都走干净只剩下两位统首面对元帅时,高统首才再度开口:“今日之事本该由我等前往帅府禀报,却劳烦元帅大人亲至院中,失礼之处还望元帅见谅。” “无妨。” “故我等今日冒昧请元帅至此乃有另一要紧事须得告知元帅。” 这个结果君寒早也料到了,便从容道:“何事要紧?” 这两位统首神色诡异的相互对视了一眼,似乎在斟酌言辞。 若是险况的话,这两位统首必然没工夫在这犹豫。 “元帅那晚击碎的魃魅之像似乎还没完全‘死透’……” 这个消息倒是有点出乎君寒的意料。 “又作乱了吗?” “倒也不是作乱。”高统首想了想,便摆手作“请”,邀的方向却是西院的**,“请元帅移步小库。” 小库基本相当于金师院不正规使用的杂物间,虽然也是正经剔过灵属的陈放室,但多半只用于摆些铸炼师们基本不用的工具或是淘汰的废料。 铸造那魃魅之像所用的材料乃是灵力凝固琢炼而成的灵晶,照说这种完全凭灵息而生的东西只要摧毁了灵势便会自然化为一抔死灰——事实上那晶像也的确碎成了一把灰,只是后头不知怎么回事,这抔死灰居然又悠悠复燃了起来。 高仕杰将晶像的死灰存在一只漆木匣中——这种灵势的死灰是相当难得的材料,虽然现在金师院里暂时也没有什么地方用得到,但留点准备也没什么坏处——原本此灰只如一把白沙一般,虽然比一般的灰尘要别致,但还不至于玲珑,而此刻再一启匣盖,却隐辉璀璨的宛如星尘。 “不知为何,此物又复得了灵息,虽然很微弱,也着实掀不起什么波澜,但还是不可不留心。” 君寒轻轻捻起一指碎尘,细细搓摩,的确能探觉其中隐若敛藏的灵息。 “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我原本打算从这东西身上找点头绪,看看能不能找到点法子解决重甲灵蕴的问题……”铁副统首笨嘴笨舌的,话说到一半便死活也找不出接下去的辞了。 君寒将整只匣子端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应该是普通的匣子吧?” “剔过灵属。” “那口梧桐棺有什么异常吗?” “一直沉在净坛里,倒是没什么异动。” 君寒阖上匣盖,道:“此物我先带回去,检查无误后再送回院中。” “有劳元帅。” 君寒掌心幻了一抹灵烟散去便隐了匣子,“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两位统首相视慎重的思忖了片刻,才道:“没了。” 元帅大人听罢便一点头,“我会尽快把这灵灰的情况探清楚。近期还请两位大人多加留神,最近京城里也不大太平。” 这件轰震了整个京城的案子高统首自然也有所耳闻,这会儿既然提起此事,便免不得多问一句:“不知少爷于此案可有什么难处,若是与灵蕴或是诡谲器物相关的话,我等倒也可以略尽绵力。” 既然高统首自己都开了口,君寒自然也就来者不拒,“多谢高大人好意,届时如有需要,便劳烦两位了。” 如礼拜别金师院的两位大人之后,元帅终于又一身匆匆的赶回了帅府,却才跨进帅府大门,便听老管家说易尘追已启程随司徒诚前往城外天山村查案。 天山村远在落兽峡附近,勉强算离京城不远,只是地处偏僻,途间也没有驿站,出了京畿范围便没有大道,要么从落兽峡绕,要么就只能走连车都过不了的山路,虽然那一带向来没有什么妖鬼异事,但还是有些险地的意味。 元帅每年从京城回东瑜都需要走落兽峡,那地方虽然名字听起来吓人地势也不友好,但因深居中原又临近皇都,故也不会存在什么敌战之险,而且也算是易尘追熟悉的地带,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百里云!”君寒才迈进自己的小院便喊了一声,结果没把那杀千刀的沧海阁总头喊出来倒是把舒凌给叫了出来。 “百里云呢?”君寒泊然一问。 “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大事,只是尘追要和司徒诚去那附近的天山村,让沧海阁留心落兽峡一带的情况,最好不要出什么乱子。” “一会儿我交代他。” “我找你也有事。”元帅今日却没有似往常那般进书房,却是抽身进了房间。 舒凌不明所以的跟进门来,却见元帅大人正好要更衣。 “你要出门?” “嗯,帮我告两天假,我回沧海阁一趟。” 经过去年冬时那一桩事后,舒凌现在一听“告假”俩字就忍不住哆嗦。 “回沧海阁做什么?” 元帅大人麻溜的换好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简装,才漫不经心的想起回答舒凌的问题:“查点事——告假不用告太久,随便编个幌子,我尽量七天内赶回。”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山疑棺(一) 城中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元帅大人冷不防又告了个假,真又把满朝文武给惊了个哆嗦。 距离惨事发生已经过去半个月,案情进展却仍如老牛推车一般,走的悠哉悠哉鞭打不动。 司徒诚的简行小车孤落落的走在深如堑渊一般的落兽峡里,偶然掀起车帘瞅一眼,还真能品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 司徒诚平日里就算要离京也通常不走这条风吹如鬼哭狼嚎的峡路,从大道走虽然弯绕多点,但至少让人走着踏实。 “这条路元帅每年都走?” 易尘追和璃影策马行在简车旁,后头也只寥寥跟着几个便衣的护卫,行头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因为这条路比较近。” 比大道少了不少弯子。 司徒诚钻出车厢,往车夫身边一坐,顺便拽了把扇子摇风,叹的那个深沉。 想当年刑部下头还有个慎刑司专主办案,朝廷许之不少特权以便其行事,谁料那些有脑子也有能力的司首门偏生不安分,搞出的冤假错案数不胜数,最后甚至还触了天子最不可触的逆鳞,愣是气得先帝直接将这整个部门都给拔了,人也杀了个血流成河,以致这整个慎刑司都成了朝廷的禁忌,轻易不可提之。 然后这些办案的活计就全落回刑部手上了,压的后两代尚书大人头疼欲裂…… “尘追啊,你应该知道这桩案子就是你进仕的关键,日后能否在朝堂上真正独当一面,眼下就凭此一招。” “嗯……” 这事,他义父早就叮嘱过了。 然司徒诚也的确不是闲了没事给易尘追强调情况的,却是因为吊起了另一桩陈年旧事。 “入朝为官可不光是给你少爷的头衔上再加个前缀那么简单,在朝堂上光办好事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懂得提防。”司徒诚突然老气横秋的道出了满腔沧桑,不禁叫见惯了他玩世不恭的易尘追有些不大习惯。 “提防可不光是要提防别人,更要提防自己不要胡生妄念。”尚书大人将折扇一股一股的收起,“切不可恃功而骄,要时时懂得审时度势,圆滑一点。水至清则无鱼,若不想随波逐流唯有如此。” “嗯,我会记着的。” 天山村便在落兽峡西头之外的孤风山上,因此山遥与九鼎山相望,所以起了这么一个敬仰神山的村名。 此村位置偏僻,地势又险,出了落兽峡尚且宽敞平坦的道后便不得不全换成马了,奈何司徒诚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骑马什么的向来不会,这次就算被强行赶鸭子上架也只能坐在马上由卫兵牵马入山。 司徒诚莫名其妙的打量着四下地势——明明此地距京城不远,为何偏要选这么一个鸟不拉屎骡子不进的鬼地方安户建村。 孤风山里植被丛茂,上不见天日,下不见腐土,四周静谧得连虫叫都悄然,且因地势高峻,穿林之风也尤其萧瑟,纵是大白青天也隐隐有种要“闹鬼”的感觉。 幽风灌林拂面,冷飕飕的刮了一阵异香过来,司徒诚抽着鼻子嗅了嗅,这香不似花香药香也不跟胭脂俗芳一个套路,嗅起来怪有点诡异。 也就在嗅到香气转眼的当,便见山林隙间蹿着缕缕青烟,远处房屋檐影略现,还真有个村子蹲在这深山老林里。 此地山势叠峦起伏,房屋亦循山势而立,高低不一,乡里邻舍相隔零落,整个村子也没什么围栅正门,比起抱团而居倒更像是相依为伴。 据那员外郎描述,此村的村民似乎很不友善,若一来就点明是查案来的估计也就只有被打出去的份儿。 “打哪来的?!” 司徒诚才那么惴惴的想着,果然就有个村民气势汹汹的骂了过来。 司徒诚立马就捏了一脸笑色,由侍卫搀扶着下了马,拱手笑礼道:“远来不识路,贸闯了贵地实在对不住,敢问黎州在这附近吧?” 易尘追和璃影见状也不动声色的下了马。 “黎州离这远着呢,你们走反了。” 这村民毫不留情的便摆手赶人,当真是半点留客的意思都没有。 看这情况一味强留恐怕也没法套到消息。 没辙,司徒诚只好告了个礼,毕恭毕敬的领着大家退出了。 这村子似乎比预想的情况还有艰难。 司徒诚还真有点佩服之前那员外郎到底是怎么赤手空拳闯进来的。 临退之际,司徒诚又留意了此村一眼,四下里张望,太多的诡异没瞧出来,却是每户门上都挂着一个形貌诡异的布扎偶。 难怪员外郎说这里在搞巫蛊之术,这些人形一类的玩意儿在通常概念里基本都跟巫蛊邪术脱不开关系。 那个村民不知哪来的那么强的戒备心,一路远远在后跟着,直到他们几乎走出孤风山的范围方才折返回去,这状态活像是做了贼怕被人逮着把柄。 璃影一路留意着后头那人的情况,待察觉不到气息时方才小声提醒道:“那人走了。” “走了?”司徒诚终于舒了口气,哀然道:“肯定是先前那家伙太过大张旗鼓把这些人给惊着了。” “那就等天黑之后我和璃影悄悄潜入村庄去查情况。” 眼下也这有这么办了。 —— 那村民遥送了这群不速之客后便飞奔回了村子,匆匆忙忙的奔上村里最高的那个小山头,“咣咣咣”的砸开了一扇描着朱砂符纹的木门。 来开门的是个小童,这娃娃满脸的不爽,又顶着一张白石擦成比死人还干净的寡白面色,若是深更半夜出来指不定还能把人吓成失心疯。 “吵什么?别扰了师父静修。” 那村民立马毕恭毕敬又怯然的弓腰作揖,仿佛这屋里真供着什么得罪不得的暴脾气神明似的。 “方才又有朝廷的人来了。” 小童听罢面不改色,只淡淡问:“走了吗?” “走了,我看着他们出了孤风山。” “既然走了,那还紧张什么?” 这村民哑了一下,才为难道:“这次来的这些恐怕不必上次那个好打发,我怕……” “师父在此,有何畏惧?还是你信不过栖山道人的本事?” 那村民活似碰了什么禁忌似的,脸色“唰”的一白,连忙就诚惶诚恐的摆手作否:“不不不,我等杂民岂敢枉疑神仙……” 小童见他紧张的就差下跪磕头了,便也泯唇一笑,甚大度的不与他计较,“行了,师父清修不可打扰,你回去吧。”逐了人,这小童便关了门。 —— 待至夜深人静,这原本就冷清的小村子更静的连虫叫都显吵闹。 易尘追和璃影在那尾行的村民返回后便即刻折返了回来,悄无声息的摸回了围村的茂密林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整个村子绕了一周。 这村里或许没有出没干活的习惯,除了那个驱赶了他们的村民以外,整个村里居然没有第二个人出现在室外。 而那些香气怡人的青烟亦不曾中断过,从每家每户的烟囱里徐徐飘摇。 “该不会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炼丹吧?”易尘追扒着树叶偷望,璃影却站在更高些的位置瞧着那地处最高也最显眼的古怪屋子,听了易尘追这一问便漫不经心答道:“丹药可没那么容易炼。” 易尘追瞅着这家家户户飘摇不息的青烟,目光游挪着又瞟向了璃影一直在注视的那间相当出挑的屋子。 那屋子檐角挂着铜铃,漆黑屋面,门板上也赫然描着朱砂符纹,老远都灼目,却偏偏瞧不清那上头到底描的什么玩意儿。 且刚刚那村民还急吼吼的去敲了那扇门,奈何开门的人个头太过小巧,易尘追和璃影都没能窥清情况。 待月高攀一竿,恰有月辉洒入村庄时,两人才借着尚能照路的月光鬼影似的窜入村内。 那个在外头晃悠了一整天的村民终于也钻回了自己的屋子,旋即便有青烟蹿起。 两人悄默无声的摸到此人门户外,欺身避着窗里灯光,易尘追恰好挨近窗缝,便小心翼翼的凑眼往里窥望,却见那村民正背对着窗默然打坐,腰板挺的很直,奈何形体天生不适合这样的清雅,故而挺拔没撑出来却绷成了块僵木板。 易尘追还在琢磨这屋里的人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璃影却突然一把拎起他的腕子窜进了无旁的林里。 原是那位置最高的诡异屋子的门突然开了条缝,从里头贼兮兮的钻出了个小孩子。 那娃娃通身罩着黑衣,几乎可与黑夜融为一体,却是那张脸实在白得晃眼,稍有一分月光便能照得格外吓人,幽暗中乍一眼望去,活似一张凌空漂浮的面具。 易尘追倒抽了口凉气,也没出声,却还是被璃影防范于未然的一把捂住了嘴。 那个娃娃有点诡异。 那小孩从门半开的缝里钻出屋,贼兮兮的四下张望了一眼,然后倏地一窜身,不见了…… 虽也不是像鬼影那样飘走,但还是莫名的许了易尘追一身毛骨悚然。 璃影亦摒息观察了片刻,应该是确认那娃娃没有过来产生威胁后才放开了易尘追,道:“过去看看。”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山疑棺(二) 这座屋子通体散着一种森森寒凉之意,春时的月夜照说并不凄冷,但这屋子活像个冰窖一般,冷飕飕的,靠近便起鸡皮疙瘩。 两人小心翼翼的靠近此屋,终于借着月光看清了门上的朱砂符纹。 璃影骇然一惊,“这是仙门的符咒!” 虽然璃影对仙门之物知之也并不甚多,却仍旧清楚的记得她父亲昔年悉心教授她的仙门符箓章法,时至今日依然深谙于心。 仙门道法主修天地之道,引灵蕴灵亦循自然之法,这门上的符箓行笔流畅,且灵蕴悠畅,主借灵蕴势,的确是典型的道门章法。 时隔多年,突然又见早已被抹杀无踪的仙门之物,璃影多少有些恍惚,却很快又收回神来,抑制住了心底那点尘封已久的残哀旧思,只留神于当下。 璃影虽然一眼就认得出是仙门的符咒,但她到底没有深入学习过符咒的画法和用途,所以也着实漠不清楚此符的作用是什么。 易尘追也借着月光将此符整体琢磨了一遭,掘了记忆好久,才终于想起来百里云前不久教过的一点点符咒的大体分类——像这样行笔流畅、一气呵成而且中轴对称的符纹多半用于引灵造势,因为需要灵流通顺所以笔画不可分断。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样…… 百里云之前很严肃的告诉过易尘追,但凡与符纹相关的事都不可大意,因为符咒对灵势的影响非常大,若轻易毁触,极有可能造成难以控制的局面…… 易尘追瞧着这门上的符咒纠结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决定不要贸然破入。 却也不可无功而返。 于是易尘追突然从怀里揣出叠纸来,又从腰间摸出支以帽存墨的笔,拿嘴叼了笔帽便照着门上的符纹在纸上弯弯扭扭的摩画。 “你做什么?” 易尘追嘴角叼着笔帽,只能含糊道:“师父不是说遇到符纹不可大意,要是不小心破坏了咒势容易惹乱子……” 虽然元帅并没有要求易尘追以“师父”尊称百里云,但那位总头大人就非得在这事上穷讲究,不叫他“师父”就打死不教。 无奈,易尘追只好乖乖顺从。 易尘追这临时描符的办法虽然笨,不过也的确比贸然擅闯要来得稳妥。 故此,璃影便没有干涉他。 趁易尘追描符的当,璃影便借着此处地势高的优势扫望整个村庄,却发现那些原本连绵不绝的青烟不知几时绝了迹。 璃影退步挨近易尘追,轻轻贴靠住他的背,谨慎的留意四周动静,“你快点。” 易尘追匆匆收住最后一笔,也顾不得留神自己画成了什么鬼模样便收起纸笔。 “过来。”璃影借着背靠背的方便扯过他的腕子,月下形影一溜,便带着他跃上了茂密的树梢,将身形完全藏匿在茂叶间,“藏好气息,我们一会儿可以跟着那个小孩进去。”璃影简单交代罢便不再讲话。 “他快回来了?” “嘘……” 虽然并不十分确定,但那个白面的小孩有可能是外出搜集某种东西——或许与那些烟有关——而那些原本不断不绝的青烟突然止息,说不定就是那小家伙准备回程的前兆。 也果如璃影所料,那个包了一身漆黑却顶着一张白的吓人的脸的小孩在他们藏身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回来了。 他警惕的四下张望了一番,月光下,依稀可见他腰间挂着一只满载的羊皮口袋。 树上两人凝神摒息,心跳却几乎怦到了极致,简直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然而这小家伙虽然看起来相当机灵,但实际上应该也并没有那么强的洞察力,磨蹭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推了门。 他的身形单薄瘦小,只需将门推开一条掌长的缝便足够他过去。 如此,也只能抢道了。 璃影攥紧易尘追的腕子,蓄势待发,瞅准那小家伙将门开足的一瞬,拽着易尘追飞跃而下,如月下流风一般撞门而入。 那小孩一声惊叫,似乎被璃影拽在身后的易尘追那比起少女而稍显魁梧的身形给撞的砸门而入,掉哪了不清楚,不过听那“咣当”一声应该是摔的不轻。 这屋里果然也跟冰库一般,方一入门便觉寒风刺骨。 璃影的身手比易尘追灵敏许多,由她带着,易尘追自然也轻盈了不少。 两人闯进屋子也并没有停在显眼处,而寻了一处高藏阴影里的房梁借着冲势蹿上,又一次藏住了身形。 然后一定睛,易尘追就被那小孩一记通红暴着血色的幽怨眼神个惊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小孩的确不像是活物,他蹲在大敞的门前,苍白的脸色被黑衣衬得十分凄怖,两眼瞪圆,镶了眼眶一环红圈,怨毒的打量着四周。 “是妖。”璃影简单两字鉴定罢,那小孩突然一声凄厉尖叫,之后便见衣袍一空,倏地窜出一个白影。 梁上两人应势而避,两向跃开,却同一翻身落回地面。 继而便见一只三尾的白狐踮立梁上,狐狸眼里森森透出两道怨毒寒光,冷针似的,刺得两人浑身难受。 三尾的狐妖修为不过五百年,在妖里不属出众,对两人而言也不算难缠。 但这屋里灵势诡谲阴寒,两个初出茅庐又没多少经验的少年人也的确没法敏锐的掂清楚形势,如此情况下自然还是避战为上。 于是璃影振臂掷出两枚飞镖,趁那白狐分神一瞬招呼易尘追闪撤。 这间孤立山顶的小屋面积不大,屋里也只有一扇门隔开的两个房间,俩人一闪窜过玄关便借着势直接踹破了里头这闪门,乍然一足踏入才发现那屋里红线穿铜钱,枝楞八叉的织满了整间屋子,而万线归宗的缠着搁在中央的一口玄冰棺。 那棺材通体乌黑而剔透,透出了里头一抹糊影。 那红线的禁阵可能是比符咒还要麻烦的存在…… 至少易尘追看见棺材里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凶尸! 凶尸是什么玩意儿,但凡听过点咬人的传说都该知道那不是个好东西,虽然可能还是灵物中最不过脑的一类品种,但还真有点修为分化。 虽然俩人还摸不清具体的门路,但能用这么多红线缠棺的主应该也不是好惹的善茬。 于是又赶在那只小白狐狸追过来的前一刻,两人纷纷抽身反向而逃,逆绕出杵在屋里门前的屏风玄关,柳暗花明的又窜回了正大门。 临将出门一瞬,易尘追突然急刹一步,扯起那小狐狸人形时穿的衣裳闯出门外——却见一群农夫村民扛锄头拎镐的堵在门前…… 完了,动静还是搞大了…… 而门里,那只小狐狸也堵了过来。 “混帐!竟敢扰栖山仙师!打死他们!”闻得一声吆喝,余下村民纷纷拥堵上来。 “怎么办?要打吗?”璃影抽身问了一句。 “打什么呀!快跑吧!”然而堂堂元帅少爷还是怂的没脸没皮。 村民的农具如密雨般落坠,而那两个敢扰仙师、大逆不道的少年人只需一点足尖,身子便如轻燕一般逆空而起,不费吹灰之力的便避开了那一串毫无章法的攻击。 “站住!” “给我回来……” 两人借着身法的优势一跃便窜出老远。 易尘追本是想着神不知鬼不觉的探一遭情况便走,却没想到居然还是砸了个翻天惊澜。 “等一下。”易尘追又急着叫住璃影。 “你还要做什么?” “正面惹过一次乱子,下次再想进来估计就不容易了,当然是趁机多搜集点东西!” 想不到都沦落到了逃跑的境地,这位少爷居然还没忘记正事。 璃影跟着他临时转向窜进一间就近的屋子。 却又惊起了一声尖叫,可怜楚楚冠玉的帅府少爷却被一个妇人连扫帚带锅碗瓢盆的给砸了出来。 璃影跟着他冒失了一次,立马就吃一堑长一智,见这愣头少爷还想再乱闯时便急忙扯住他多跑了几步,准确的钻了一间没人的屋子。 他俩窜的比脱兔还快,后头那凡胳膊肉腿的村民自然被甩脱了一大截,一时半会儿追不过来,正好给了易尘追粗略搜查一遍屋子的功夫。 这会儿易尘追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风范了,土贼似的闯屋便翻。 “在那里!” 可惜慌神错手的啥也还没翻到,外头便叫嚣了过来。 实在没办法,两人只得选择再度落荒而逃,闯出门,正见村民踏着滔天巨尘追来。 易尘追活了这么些年头,除了小时候被狼追那次以外,还真是头一回被人赶的这么窘迫。 这回是真得逃了。 这次却是璃影多了一个心眼,一眼瞧见屋门上挂着的草包娃娃便顺手拽下。 “小王八犊子!杀千刀的……” 两人最后在满村震天的骂声里逃出了村子,分明行的“正义公事”却偏偏搞出了过街老鼠小毛贼的动静…… 然而即使跑出了村,那些村民也还在锲而不舍的追赶,或许他们的确拿到了什么重要玩意儿。 “他们要是一直跟过来怎么办?”璃影这么问大概是想出手。 “不能让他们跟过来。”易尘追心下一叹,反手抽剑便蕴灵一斩,树影幽暗下一道半月剑意灼目而过,削平了一片林木,最终往地面砸了一道深痕。 这一剑斩过去,震天喧嚣瞬间哑无声息……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山疑棺(三) 元帅大人匆然而归,冷不防的打了临时接管沧海阁的幽竹一个措手不及。 君寒这一路简装赶来,进了沧海阁也半点没有歇息更衣的意思,似乎确有什么急事的,直接大步进了黑甲院。 幽竹在后面跟了一路,止在地营之外,到底一句话都没跟阁主说上…… 君寒匆匆行至地营底层,进了影落“自我封闭”的暗室,一催灵势,直接锁了此间大门。 师父十万火急的亲自驾临,纵是影落仗着自己“作古”再吞百八十个胆子也真不敢摆赏闭门羹的架子。 故君寒也才锁了门灵,影落便已殷勤的乖乖飘了魂出来,倚着冰墙而立,笑嘻嘻道:“师父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上弟子这坟地来了?” “找你有事。”君寒的确是没功夫跟他耍嘴皮,故一来便直接点明正题:“鬼曳是不是被人抓住软肋了?” 影落一怔,也正回神来,“怎么?他碰上没法处理的人了?” 君寒蹙眉道:“最近黎州发生的事你知道吗?” “黎州城外栖雪庄的惨案?” “嗯,凶手应该是个灵蕴很强的高手,但鬼曳却没有察觉到他的灵势。” “那个凶手隐藏能力很强吧?” “但是他以灵势驱物杀人,且尸身上还留有他的灵息——若是一般情况下藏住了气息鬼曳未能察觉的话还尚且合乎情理,可他既然露了破绽,鬼曳不应该毫无反应。” “师父,你对那小豆丁的实力也太有自信了吧……” 君寒淡淡瞥了他一眼,“这个孩子可是你教出来的,而且也是你自己认可的实力,怎么?你现在突然对他失去信心了?” “我可没有对他失去信心,只是人外有人,说不定他是遇上了更强的对手呢?” 君寒浅然一笑,“所以我现在需要知道他这个对手的实力究竟如何,与他的差距有多大。” “……不过也有可能是投机取巧的一类高手……” 影落说法换得太快,隐约有种忽悠的意味。 君寒指梢引灵一勾,足下的冰霜便拔起一墩冰凳,元帅大人悠然坐下,脸上笑意和善,“你如果不想变成碎冰的话……” “师父的话其实很有道理,以小豆丁的实力察觉不到一股强盛的灵势的确太奇怪了。”影落素来相当有审时度势的眼力。 “不要敷衍我。” 影落乖巧的飘到君寒身边,欠身跪坐下,讨好的笑道:“弟子不但不敢,而且从来就没有敷衍师父的坏心眼,此心天地可鉴,绝无虚言。” “……” 元帅大人静静看着他,他终于也藏起了耍嘴皮子的闲心,正经说事道:“其实就小豆丁现在的情况和水平来看,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毕竟他自己探灵识息的本事也的确还有所不足。” “这个不足是什么?” “可以说是火候还不够,也可以说是他自己还没迈过这道坎,总之这件事即使是我也没法渡他,得靠他自己。” 君寒静静听罢,“眼下此局当如何解决?必须尽快找到凶手。” 影落倒腾着君寒的衣袖,思忖了好一会儿,“最大的一个可能就是那个凶手摸清了小豆丁的路数,所以进行了回避。” 闻此,君寒眉头一皱,却没开口,静默着听他说下去。 “小豆丁还做不到有形化无形,不论是傀儡术还是罗灵术,他依然需要一定的章法来控制,而不能做到完全凭自己的意志来收放——只要有章法就会有规律,有了规律自然就有可能被人抓住弱势。” 君寒静静听罢,终于发表了点言论:“也就是说,没有章法反而无敌?” “此无章法非彼无章法,像我当年那样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是杂乱无章,而真正让人把握不住规律的无章,我称其为返璞归真。”他絮叨着絮叨着,渐渐就跟个小孩似的开始倒腾君寒的手,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但有形化无形是需要过程的,虽然也有可能存在一通百通或是突然茅塞顿开,但咱还是不要太过强求小豆丁,毕竟灵蕴的事可不是急就急得来的。” “不强求他,只是眼下这件事必须要尽快解决。” 影落一条胳膊闲搭在君寒腿上,又顺手拨弄起他高贵冷艳的师父那枚控制灵蕴的指环,“想要摸清小豆丁的路数可不容易,说实在的,连我都摸不清,所以那个凶手一定得到过钻研小豆丁路数的机会。” 君寒悠悠听着,却突然挑了一侧眉梢,奇怪的落眼瞧住影落,“你摸不清鬼曳的路数?” 影落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抬起眼来辩解道:“不是我没本事摸清,是那小豆丁跟我约法三章,抵死不让我探他的灵蕴,这事我总也不能强人所难吧……” 细细琢磨一下,对灵魂这类事鬼曳的确是很矜持自爱的。 如此,君寒也就不过多追问,便又绕回了正题,继续道:“那你呢?” 影落刚落下的眼又抬了起来,“师父,这就为难我了,您说我要是在黎州的话,肯定能有所收获,可这远在东瑜城,灵势牵的太远,难免也会漏掉一些细微之事……” “细微?” “或者,这个凶手的灵势早也出现过,而且这次也没有爆出太大的动静,所以我也的确没有注意到。” “说起来,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影落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前天……” “这么晚?” “而且前天还是因为您老人家传了信过来让沧海阁罩着点尘追公子的时候才知道的……” “……” “这个凶手行事十分低调,而起几乎不露破绽,也许早在此之前便积攒了一点对付您老人家手下人的经验,所以可以说是准备万全。” 君寒听了影落这相当中肯的评价后,反倒黠然一笑,似还有些期待,“如此说来,倒也是个有意思的对手。” 难道强者都有一层孤独求败的贱皮子吗? 影落不敬的如此想罢,立马又不动声色的藏起了自己贼兮兮的皮痒。 “还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那个凶手抓了一个孪生子,留了两个没带走,现在在我手上。” 影落一怔,“三个?” “而且都具有灵蕴,的确稀世罕见。” “这可捡到宝了啊!” “丢了一个,应该在凶手手上。” “暴殄天物……”影落一叹,又问:“被抓走的那个现在还活着吗?” “不清楚。” “这可有点不巧——现在还不知道凶手抓走那个孩子的目的吗?”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来找你了。” 影落垂下眼来,默默思忖了片刻,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可妄作定论。 “如果是全都具有灵蕴的孪生子的话,师父就务必要当心了,如果那个凶手控灵的水平很高的话,他甚至可以利用手上的那一个孩子控制余下两个,而且现在小豆丁的规律被他掌握了,如此就更难察觉他什么时候动手脚。” “现在尘追打算借用他们孪生子之间的牵绊溯源寻凶,你觉得如何?” “如果小豆丁没有把握抓住那人的灵丝的话,最好另寻他法。”他又蹙眉沉思了片刻,“如果情况危急,必要的话最好,斩断他们之间的灵引。” 君寒沉默,未动声色。 斩断灵引的意义绝不仅仅只是断开一个灵蕴的联系而已。 “还有另外一件事。”说着,君寒终于抬起被影落折腾了半天的右手,掌心翻上,灵蕴一催,便唤出了那只盛着灵砂的匣子,“此物,原本是一抔死灰,却不知为何,隐有复苏之势。” 影落这半虚的灵体着实没本事动手撬开匣子,便只好悠悠捏了一缕灵丝,蚯蚓似的拱开匣盖。 “哟,这可是稀罕货呐。” “这就是之前那尊‘魃魅’之像的碎尘,以灵晶为料。” “灵晶?还真有这种东西?”影落指梢悠悠勾了一缕灵砂出匣,“这个状态也回不了多少灵了,倒是不必担心。” “我关心的是它为什么会回灵。” “黎州的灵势有些特别,除了九鼎山里的灵眼以外似乎还有另外一处小灵窝。” “什么属性?” “没有属性,应该是一个引灵阵之类的,这东西可能正好处在那个小灵窝附近,所以碰巧回了点灵——不过这玩意儿本来就稀少,恰到好处带点灵蕴的更是万中无一,就算没多少实用性,放在家里当摆设收藏也好啊。” “这是金师院的,查完以后要还回去。” “金师院里拿出来的?” “嗯。” “那就有点奇怪了,金师院里不还供着一个专门剔灵压属性的净坛吗?” 君寒思忖了片刻,“你先前不是把尘追送去救驾吗?” “是啊,因为那梧桐殿里有那个东西的目标,他抓了皇上后就直奔那里而去,我以为……” 影落自顾自的数落着原因,话音却戛然而止,似乎是突然想起了某件不得了的大事。 他蓦一愣神,指尖引着的灵砂失控一落,全撒在君寒袍子上了。 “我从梧桐殿里挖出来一口自蕴火属的梧桐棺,那应该是一口招灵棺。”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天山疑棺(四) “所以我当时猜测那家伙可能是想拿皇帝去献祭招灵。” 君寒诡异的瞥了他一眼,“当时京城里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 “因为那时小豆丁正好也在施罗灵术,须得借引千里途的灵力织网稳术,所以我能借着他的方便观察情况。” 当时为了监控整个黎州的灵势情况,百里云特地吩咐鬼曳在九鼎山上施罗灵术,以便顾好大局。 从“守丧”开始,鬼曳稳了罗灵术将近小半个月,这期间应该也足够让人钻空子琢磨他的路数了。 —— 易尘追那一趟走的虽然去时悄无声息归时敲锣打鼓,但好歹也还算是“满载而归”,虽然也暴露了点行踪,但好在结果还勉强过得去。 至少对尚书大人而言,能捞回这些东西已经很不错了,虽然百里总头知道他徒弟这辉煌战绩后,差点没登门砍人。 易尘追捞回来的那小狐狸精的衣裳里也正好裹着那羊皮口袋。 鬼曳终于脱离了一群死物,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检查这堆玩意儿也格外有心情。 那羊皮口袋里装着一条双头蛇,此蛇黑底流血纹,两颗蛇头独在额头上顶着一只血玉般的蛇眼,邪里邪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鬼曳两手掐着蛇头,逼着这双头小妖蛇不得不将毒牙全亮出来。 小蛇受了威胁“嘶嘶”哑鸣着,毒牙尖上悠悠坠出一滴於红若血的毒液,鬼曳忙将蛇头往小桌上的斟着半盏清水的瓷杯口一按,将毒液逼进水里。 小蛇身躯扭缠着鬼曳的腕子,鬼曳饶有兴致的把玩着这长相十分别致的小东西,闲泊道:“亏你还拿着它跑了一路,要是被它咬了的话大罗神仙都拉不回你。” 这话说了易尘追一身鸡皮疙瘩,冷不防还真有些后怕。 司徒诚对这种长条无骨而绵软阴森的东西有着相当的恐惧,故将椅子拖了老远,要不是案情有需的话,他实在一眼也不想往这边看。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尚书大人距远遥问,不小心又瞥到了那小蛇一眼,炸了一身寒毛,巴不得再往远处挪点。 “蛊,能把蛇炼成蛊很不容易,所以这东西很少见。” “也就是说,那什么天山村的确是在搞巫蛊邪术?” “嗯,”鬼曳把那条小蛇塞回羊皮口袋里,拿起桌上那个扎的没有五官,却通体泛着点异香的古怪娃娃。 易尘追坐在旁边又嗅到了这气味,便道:“当时一临靠近那个村子便闻到了这香气,这是什么?” 鬼曳将这素麻布扎的草娃娃翻来覆去的琢磨了一阵,才将娃娃凑近鼻子嗅了嗅,“蓍草,还有一种引魂香。” 易尘追先是一愣,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复问了一遍:“引魂香?” 鬼曳没挪眼瞧他,却从袖里振出一枚小巧的柳叶镖,划开了这个草包娃娃的布皮,“这种引魂香的效力并不强,只能引出些许灵息,却还不足以勾魂出窍。” “引出灵息做什么?” 鬼曳从草包里抖出些料来,“大概是为了喂养什么吧——那个村里每户人家都挂着这东西?” “嗯,对了,”易尘追又从怀里摸出那张描摹了符纹的纸来,展开自己没及瞅一眼便推到鬼曳面前,“你看这符。” 然而鬼曳只落眼一瞟,脑筋便炸了—— 这比上次那小贼身上摸出来的“草图”还丧心病狂! 易尘追描此符时天光正暗,又没有平整的桌面,加之少爷本人又是第一次画符,讲真,能画出“丧心病狂”水平的东西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 鬼曳如此安抚着自己几乎要炸毛的心弦,颤巍巍的将墨痕都歪去天边就差出纸的“符纹”端起来,翻转了几次,到底还是得向易尘追求助:“那头是正?” 易尘追也扫了自己的“鬼画符”一眼,似乎有点想不起这玩意儿原本长什么模样了…… “呃……好像是这样……” 好歹上次那小贼身上的“鬼见愁”还有灵息蕴在里头,少爷这“鬼画符”可好,别说是蕴灵了,连章法都模糊了,有几笔可能还颠错了顺序,要纯靠眼力来辨别的话,真是太难为鬼曳了。 鬼曳卯足了劲儿眯着眼琢磨,憋了半天,终于还是败下阵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易尘追笑容一凝涩,“没、没摹好……” “应该是这样的。”璃影却从边上扯了张纸出来,动手照着这奇形怪状的“葫芦”,愣是大体描回了那“瓢”的大体原貌。 虽然易尘追画的这玩意儿实在丧心病狂,但大体的轮廓也还在那,至少也没把“钟”化成球。 也多亏了最后这点轮廓璃影才能勉强回忆起昨天那符的造型。 鬼曳接过璃影新描的符,应该是看得舒坦点了,便忍不住“赞扬”一句:“你俩真是灵魂搭档……” “……” 鬼曳细细琢磨了此符片刻,眉头略然一蹙,“这是道门的章法。” 听见“道门”两个字,璃影绷不住心弦一颤,下意识便问:“怎么了?” 鬼曳抬眼扫了桌上各个物件一番,数落道:“妖、蛊、道门?这是什么阵营?” “画着这符的屋子里还放着口棺材……”易尘追又补充了一句,随后又想起了点什么,“棺材是玄冰棺,用串了铜钱的红线缠着。” 鬼钱坠红线乃是江湖收鬼人的手法。 这奇葩的古怪联盟…… “棺材里有什么东西?” “人啊?”下意识如此答了,易尘追又依稀品出了点不对头,便又添笔道:“鬼,或者凶尸……反正是个人形的东西。” “此符应该是引地灵的蕴势符,可能是用来养尸的。” “养尸?”屋里除鬼曳以外的另外三人齐声惊起。 “道门的符多半可引灵借势自转一方灵蕴,蛊有控尸术,收鬼人有收尸术,这三者凑在一块,应该就是个养尸的团伙。” 司徒诚在一旁听的毛骨悚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不知撞了多少灰的鼻子。 老子手上还有个三百人的凶案没了结!咋的又翻出个养尸团伙来!还让不让人活了! “而这引魂香可引凡人元息,蓍草可缠灵借蕴,那只狐妖很有可能就是假借‘修道’之名,引那些村民焚香供灵,然后再用这条小蛇收灵牵蕴,如此养尸,再以蛊控尸。” “那这么养出来的凶尸‘凶’吗?” “妖养出来的东西,灵势肯定比凡人弄的强。” “那还说什么,赶紧封村收尸啊!”在旁怂了半天的司徒诚“噌”的蹿起身来,嚷完这一句就大步坐回桌前——突然也不怕那邪恶的小蛇了。 尚书大人奋笔疾书,当下就拟了折子奏请封村。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刑部上下炸了一遭不说,整个京城都轰了起来。 “凶尸”这种稀罕邪物总是充满了各种神奇的色彩,虽然多半都听恐怖的,但还是比“凶案”要来得有谈头。 封村的官令转天便下了,大黎的万能砖铁麟军受命便抽了常兵一百赶往封村。 原本这种小事是用不着舒凌大将军亲自出马的,却因为这事是他宝贝的元帅少爷翻出来的,这位日常忙得脚不沾地的舒将军到底还是亲自领着百人小队冲去了山旮旯里的天山村。 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某人居然先他一步就在这围着了—— 百里云行事通常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大动静,谁的命也不接,也就才知道了易尘追那小崽子跟耗子似的被人撵了出来,转手就命令先前留意此处的沧海阁人动手封村,等手下们都差不多忙活完了总头大人才悠哉悠哉的抱着手来,顺便叮嘱手下把人都绑紧点。 当舒凌赶到时,村子早已被“洗劫一空”,村民被栓成了一长串蹲在村门口,叫骂声震天。 “百里云!”舒凌一声怒喝独挑出众,百里云却悠悠踏剑飘在半空,听了某人怒吼也才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不照命令行事的脾气!” 总头大人闲然收了御剑术落定在地,“那狐狸精得很,等你们来,黄花菜都凉了。” 这货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于是舒凌到底还是压下了心里的邪火,翻身下马,“那狐狸在哪?” “跑了。” 舒凌:“……” 后头那一百个士兵今天亲眼目睹了他们这位性情素来和善的舒将军如何成为一尊原地爆炸的石像。 百里云虽然一早就来了,但那只狐狸却比他更早一步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于是趁夜就准备打包开溜—— 却被沧海阁人堵了个正着。 那小狐狸本想带着那口玄冰棺开溜,结果棺材太大太沉,那小家伙到底没这本事全身而退,不得已,只有舍了棺材自己开溜。 然后百里云这个脑子不知是缺筋还是短路的家伙,追回了棺材就放跑了狐狸,回头直接就搜村了。 舒凌的两扇肺可能已经炸成了并蒂莲,迎风招摇得漂亮,却是在燃着命飙火,飙了一会儿,还是惜命,便强压下一腔爆火,愣是咬着牙跟着百里云去看棺材。 百里云捞了棺材便玩了一手“上善若水”的“完璧归赵”,又将那玄冰棺放回了原位。 第一百六十章 天山疑棺(五) 放置玄冰棺的屋里红线鬼钱散落一地,百里云愣是把棺材压回了原位,寸丝不让。 进屋前舒凌也注意到了门上那赫然灼目的朱砂符纹,进得屋里又却阴寒透骨,便抑制不住的喷着火问道:“门上的符是用来做什么的?” “亏你还跟了那头狼那么久,居然这都不知道。”百里云毫不掩饰的嘲讽。 “……” “那是用来引地灵的符,道门的路数。” “引地灵?” “喏,”百里云一扬下巴示意了红线堆里那口棺材,“引地灵,养那里面的东西。” 舒凌却没急着去瞧那玄冰棺,而打量了这一地惨状。 “那狐狸急着逃,没心情收拾这一屋子的红线,干脆全部扯了。 “如果那里面关的是凶尸的话,这么做不怕把东西放出来吗?” “但这里并没有尸气,恐怕不是养凶尸那么简单的事。” 两人走进屋里,在棺前站定,却发现这棺材浑然一体,似乎是一整块玄冰镂雕而成,严丝合缝的根本没有活口。 此棺冰面虽透却也模糊得难以窥清棺内情形。 躺卧棺中的是个女子,虽被冰面模糊却也还瞧得出形体曼妙,戴着个面具,完全分辨不出相貌。 两人干站了好一会儿,百里云貌似是学“乖”了,便规规矩矩的问道:“这棺材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先搬回去,等元帅回来再决定。” 那口玄冰棺既没有邪气也没有杀气,安安稳稳的仿佛就是个被无端被缺德货色刨出来的盛着殒玉的寻常灵柩,且因此棺或与案情相关,所以便不如常例那般搁去金师院,而直接就搁进了刑部大院,以待检查。 棺材的事司徒诚管不了,就天山村这档子事里,他也只能审那些吵吵的村民。 距一些“中毒”不深的村民交代,那位“仙师”在去年元月初一来到这高居旮旯角的小山村里,原本这位远来的过路客也并没有在这村里激起多大的波澜,是村东头那家的猎夫某天上山打猎时不慎栽落了悬崖,摔的肠子都出来了,被村里几个胆大的汉子抬回来,原本都准备埋了,那位仙师却突然走了过来,只淡淡扫了那猎夫一眼便说:“此人生息未泯,尚可还阳。” 当时大家都不信这鬼话——摔得肠子肚子都流了一地,身子都僵了,哪还有什么生息。 然而那位仙师面对众人的怀疑却不以为然,光天化日之下,一群村民就眼睁睁的看着他果真施出法来,隔空将那猎夫的尸体托至半空,也不知他怎么整的,那都已经死透了的人一落地就活了! 连伤口都不见了! 当时大家都惊呆了,便打心底里相信那位果真是神仙下凡。 司徒诚被这一段天方夜谭的供词给轰了个头顶冒烟,一时竟有些难以判断这丫到底是真话还是瞎编的…… “那你为何对那位仙师心存疑虑?” 那农夫想了想,道:“仙师大人说是要带我们一道修仙飞升,可在村里待了这一年,除了叫我们熬药就是叫我们静坐安神,啥活也不干,成天就蹲家里守着炉子,到后头磨的瞌睡都没了。” “……”尚书大人一时语塞。 这个村民所说的“熬药”大概就是舒将军和百里总头俩位带着大队人马从各家各户里头搜出来的堆积成山的“药团子”。 那些个“药团子”乍一眼瞧来简直像是马粪球,每家都有一麻袋,估计还够烧大半年。 “熬了那‘药’有什么感觉?” “容易打瞌睡。” “……” “不过瞌睡完了倒也精神抖擞。” 废话!打完了瞌睡不精神还成病秧子啊! “这位仙师平素里都做些什么?” “救了那人,给了我们这些药以后就一直在闭关静修,通常只见得到那个小仙童。” 仙童个鬼!分明是个长得跟鬼似的妖! “仙师来时只带了那个仙童?” “仙童”俩字委实说了尚书大人一头膈应。 “拢共就这俩人,但还带了一个大箱子。” “大箱子?” “那箱子的个头都快赶上棺材了。” 那分明就是棺材…… “什么箱子?” “木箱,得牛车才拖得走。” “可知那位仙师道号为何?” “栖山。” 整场审问下来,唯有末了这两个字扎扎实实的震了尚书大人一声轰雷惊钟。 —— 丞相大人这段时间也着实要为他儿子那桩惨烈的案子操碎了心,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每天在府里唉声叹气。 司徒眉偶尔也懂得察颜观色,这几日见她老爹心情着实不明媚便也不敢皮痒嘴欠的去招惹,倒是终于乖顺出了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难得这两个闹腾死人的孩子能有一个装装懂事乖巧,对此,丞相大人实在是欣慰的难以言表,莫名的似乎也不那么烦恼他儿子的惊天大案了。 这日趁着春光明媚,司徒眉特地给她老爹斟了壶好茶,陆颜之则陪着丞相大人在庭院的假山下对局博弈。 教司徒眉的栖山道人甭管道术如何,至少的确是个文雅人,居然能把司徒眉这么不让人省心的性子都调/教得能静心烹茶,装懂事时也真有几分乖巧的意味。 “司徒眉!” 然而这春日里的静好到底还是被司徒诚这一声疯狗似的咆哮给砸了个分崩离析。 司徒眉难得端雅摆壶斟茶的手一哆嗦,泼了半杯水在她老爹身上。 “司徒眉,给我出来!” “干嘛啊?大白天的叫什么魂儿,查案子毛了上府里撒野来了?” 司徒眉不开口时她爹尚且还想出头帮她削当哥的那只疯狗,她这一开口反咬,丞相大人顿时心灰意冷,索性破罐子破摔的就看这俩疯狗互咬好了。 陆颜之这段时间也是完全习惯了司徒大小姐静若霸王食人花动若河东狂怒狮的性子了,故也对他们兄妹间的日常掐架见怪不怪了。 “有事问你,跟我走!”司徒诚大白青天的上相府抢人,多一句话不说多一个人也不看,逮了他妹子的胳膊便拖着往外走。 “诶诶诶!干什么?快给我撒手!”丞相大人到底还是看不下去了。 然而要事缠身的尚书大人也果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仿佛也没听清那话是谁说的,张口就撅:“大事!少给我磨叽!” “……”丞相大人被他儿子撅的一口邪火更上嗓门,差点就要找扫把棍了。 “大人大人,算了……”陆颜之几乎成了相府里的和事佬,但凡一见丞相大人有爆火的迹象便立马上前安抚。 若非陆颜之皮球似的飞来滚去的话,那兄妹俩不知要被收拾多少次…… “栖雪庄命案压手,这会儿又翻出了个天山村的巫蛊之事,公子上火也情有可原,他绝不是故意气大人您的——消消气、消消气……” —— 司徒诚将司徒眉直接拎进了刑部大院,走的虽然是小门,然其嚣嚣气焰却也着实燃了一路。 “你到底发什么疯?”司徒眉这一路死活睁不开她哥的爪子,愣是被拽的腕骨吃痛。 “大事。” “大事你也得告诉我是什么事啊!” “我问你,你那个师父是叫栖山道人吧?” “是啊,怎么了?” “天山村那个妖道也号‘栖山’!” “什么!?”这回司徒眉大惊着释手一掷,终于挣开了她哥。 司徒大小姐甭管平日里怎么凶悍,实际到底也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头才挣开,下一瞬便又捧住了自己的腕子,小跑着追她行步匆匆的哥。 “你说清楚,什么妖道也号‘栖山’?” 司徒诚稍稍降了点匆火,便以极简的言辞给司徒眉简述了一遍审问的情况。 司徒眉听罢也蹙了眉头,只道:“不可能是我师父。” “我问你,你和你师父什么时候分开的?” “前年初冬。” “那之后有没有联系?” 此问倒真叫司徒眉怔了一下,“的确分开后就不再有联系了。” 如此,司徒诚也就不需要在讲更多的话了。 两人匆匆闯进陈放玄冰棺的牢底暗室里,却见易尘追和璃影还有一旁的鬼曳都正对着这严丝合缝、浑然一体的玄冰棺犯愁。 “怎么样?”司徒诚也快步走近棺前。 “这棺没法开,若是贸然破冰,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鬼曳道。 司徒眉倚站在门边望着棺材生畏,没敢过来。 “过来!”她哥却是半点不懂怜香惜玉。 没办法,司徒眉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了,“这、这什么东西?” “你说过你师父是道姑对吧?” “嗯……” 司徒诚指着棺里被雾透的冰面模糊的人影道:“这个是你师父吗?” “……” 虽然司徒眉乍一眼没能瞧清什么,但仔细分辨一会儿,似乎还是能瞧出点熟悉的轮廓。 这次司徒眉似乎彻底不怕靠近棺材隐约存在的近距离目睹诈尸的风险了,俯下身,贴近了棺板朝里面细细窥望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得出结论。 “是不是?你倒是说句话啊!” 司徒眉又挪到了棺里人头所在的位置,更凑近了打量,“怎么还戴着面具……” “别光看脸啊,”尚书大人颇有几分赶鸭子上架的意味,“你看她体型像不像你师父?” “……有点……”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天山疑棺(六) 沧海阁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三尾的白毛狐狸一路没命的狂奔出了不知多大一段距离才终于觉着应该是脱离危险了。 要是豹子照他这么跑的话,早归天了…… 这一路几乎也把这狐狸精给跑虚脱了,便无力的往草丛里一倒,气包似的拼命喘气,似乎是连一次性抬起三条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 沧海阁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三尾狐狸缓了许久的劲儿才终于蓄足了一点力气撑坐起身来,依然狗似的哈着气。 这一路跑出来是暂时脱得了一条命,可细细想一下,似乎也只是避开了一头险境而已。 弄丢了棺材里的人,回去照样要被剥皮抽筋。 他绝望的品出了自己血腥的前路,生命可能真的要到尽头了…… 狐狸天生就有灵性,修出了三条尾巴的妖狐则都已经通人性了——然而即使是没有灵性的东西也会本能的畏惧死亡。 三尾狐幽叹的站起身,拖着三条死狗似的尾巴,耷拉着脑袋走出刚被自己坐出了一个小坑的草丛,明明也刚跑了一身闷热,却转眼就被凉风给吹了一哆嗦。 他狂跑了半宿,眼下已经逃出了落兽峡的范围,却莫名有些后悔,但一眼望回去,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三尾狐孤落落的在灌木丛里穿行,仍然像只见不得光的耗子一眼,即使被棘刺扎得疼痛难耐也不敢正大光明的走进阳光显眼处。 狐狸的白毛在荆棘里渐而染上斑驳血色,待他好不容易钻出灌木丛时,原本洁白无瑕的狐狸已经变成了只花斑狐,惨兮兮的压着脖子又钻进了一丛足以没身的草里。 他前脚才钻进草丛,耳朵一动蓦然便听得一阵诡谲风声。 那风似乎隐隐带着一缕杀意,总之就动物的本性来判断,绝对是来了不妙的危险。 于是这三尾狐想也不想拔腿便跑,然而那“危险”却比他预想的还要凌锐,仿佛也才是他刚扯开四足准备开溜的一瞬,一道锐风便贴地切草而来,便听狐狸一声惨叫,小小的血斑身影便被那一击掀出草丛,狠狠砸在树干上,尾巴比身先落,他被砸懵的意识被剧痛强拽回来,定睛一瞧却是他好不容易修出的三条尾巴被齐根斩落在一边,血淋淋的,染红了白毛。 狐狸躺在地上哀嚎着,脸上的白毛须臾便被狐狸眼泪给浸了透湿。 锥心钻骨的剧痛源源不绝的遍流全身,他绝望的眼底只见血色。 背着阳光走来一抹黑影,那人背对着阳光,散披着长发,脸貌完全隐没在阴影中,更如幽鬼一般可怖。 断了尾的狐狸本能的往后缩了缩,四肢因断尾的疼痛而麻木,根本没法支撑他站起身来。 那个黑衣人在树下站定,居高临下的瞧着这只受伤不浅的狐狸,只悠悠抬起垂敛在袖中的手,狐狸便猛地被一股怪力给拎了起来,再一定神,已被此人握着颈子捉在半空。 狐狸的四肢无力的游蹬着,狠狠戾视着他的眼是一对异瞳,右眼银灰暗藏杀意,赤金如火的左瞳却仿佛是一个深渊。 “她在哪?” 狐狸没想到自己最终居然会栽在这么一个素不相识也不曾打过照面的人手里。 “别、别杀我……” 那人却无视了他的求饶,手上的劲力隐隐又收紧了几分,连带着,也加重了语气:“告诉我,她在哪?” 狐狸被他捏得呼吸将滞,绝望的泪水又溢了两滴出眶。 他说的,也许就是那个玄冰棺里的女人。 “被、被人抢走了……” “谁?” “我告诉你,你就、就不杀我了吗?”最后的绝望关头,狐狸仍想搏一线生机——虽然也是希望渺茫。 捉着它的这个人似乎也是一副寒冰的心肠。 “你原本也活不了了吧?栽在他手上……” “只要能多活一刻,总有机会……” 他依旧冷漠的,对眼前这个拼命求生的小动物丝毫没有同情怜悯之意。 狐狸从他眼里看出了更胜寒冰的冷漠,便再也绷不住心底层层狂涌的委屈之意,便声泪俱下的嚷道:“我既没杀人也没做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我就一定要死…… “我也想活!为什么我就不能活!” 顾原冷漠的看着手里这个滴血的白毛团声嘶力竭的吵闹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也懒得再问这只狐狸什么了,便手劲一手,“咔嚓”一声彻底捏碎了这聒噪狐狸的脖子。 狐狸的躯体尚且温热,声音却随着生命戛然而止,唇角溢出的温血浸染了白毛,跟着也淌下最后一滴泪来。 顾原冷漠无澜的一松手,狐狸便无骨似的砸落在地。 他转身抬步离去,却只走了三步便顿足止住,广袖一拂,血红凤火脱手而出,只一瞬便将狐狸与断尾噬作灰烬。 那团凤火燃灭了死灰便又收扇一般钻回顾原的掌心,仍是转眼便没了踪影。 —— 城巷里幽风倏倏淌过,刮过墙角,掀起一溜贴地的轻尘,月挂夜幕薄云轻拢,好好的良辰春夜却偏偏被一缕诡谲给绕出了几分秋凉的萧瑟。 总是京城也总有连明月都不屑一顾的沟渠小巷。 即使不见明晃晃的月影,这幽暗的小巷里依旧能有一丝足以拉出长影的幽隐光线,漆黑的巷道里一抹被无限拉长的人影更覆了片许沉暗,缓步悠然,仿若巡街搜鬼灵的无常。 他仍旧裹了一身漆黑,也将脸貌深藏在斗篷的帽檐阴影之中,垂落肩前的长发迎风微而拂动,略有几分干泽,却已愈发仿若生人。 他似乎是有意避着月辉一般,刻意贴着墙根走,将最后一抹余影也彻底深藏在黑暗里。 步伐却戛然而止。 与他相隔数步迎面而立的却是一袭更胜月辉皎洁的白衣,如玉娇面纵避着夜晚唯存的月光也柔婉依旧。 他止步,怜音便泊然移步过去。 “我原本就猜会不会是你,果然,不过换一副皮囊而已。”她嗓音一如清铃婉转,却抹不去语气里潜藏的薄凉。 怜音在他身前一步站定,如此距离,恰好可以将他的相貌打量个大概。 藏在帽檐阴影里的是一张光就轮廓便如良玉细琢的脸,一双隐嵌金辉的眸子暗敛着冷芒,眉目如画却已褪了一身澈然仙气,阴异诡谲。 他似乎也淡淡的将怜音上下打量了一遭,眉眼罥出几分狡黠,浅然一勾唇角,倒直接抬起手来,用冰凉的指节轻轻端起怜音的下巴,藏着阴邪,故意调出几分怜柔的语气:“怜儿,回到了他身边就果然半点也不记挂我了吗?” 怜音冷冷的撇开了他的手,漠然道:“我和他夫妻多年,不是光凭一副皮囊便能忽悠的。” 这个人悠悠的收回被怜音拒开的手,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几眼,方才嗤然一笑,“这么说,你还挺了解他的?” 这货不知从哪淘回了宫云归的皮囊骨相,却在这霁月清风的相貌下藏了一身邪戾的灵蕴。 怜音只需瞧他一眼,便能剥皮去肉的瞧清那深藏内里的灵势。 怜音突然一把扼住他冰凉且略有硌手的腕子,自掌心压出一道隐灵,那只苍白的手瞬间便消了皮肉,露出森然白骨。 “不远万里、费尽心思也要寻回中原,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颇有怜惜的瞧着自己又被打回了原形的骨爪,“唉,又得花好些时间恢复了。” 怜音娇柔的面容赫然显出了与气貌极为不符的冷利,一时间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他很喜欢你吧?”他森然问着,被怜音攥了腕子却还动得了骨爪,便拿那森森白骨的指节轻轻刮拂她的脸颊,无形中似乎又捏回了那点惺惺作态的温柔,“其实我感觉得到他对你的爱意,情深且专一,可惜我不小心错过了亲眼观摩他灵魂的机会,唉……”他突然又降冷了语调,指节却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刮弄着怜音柔软的肌肤,“所以我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偏偏对你这个看似温柔,实则无情的毒蛇情有独钟。” 怜音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不想被他扰动,却还是被拨乱了些许心弦。 他却更像是伺机而动的毒蛇,才察觉怜音稍有分神,便猛然抽手,骨爪旋即便捅穿她的腹部,直从腰后探出血爪。 他抬起另一只皮肉完整的手,轻轻将怜音的肩按进自己怀里,贴近她的耳廓,低声道:“其实不管是什么东西,活得久了都会被泼凉,”说到这,他那只手便轻轻拍了拍怜音的背,似乎是安慰的意思,“我很能理解你,其实我们俩才是这世上如今唯存的同族——你懂我的意思——事实上我不打算伤害你,所以你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他突然握住怜音的后颈,将她的头更推近自己,然后一字一顿道:“不要妨碍我。” 这个“人”简直不能说是生灵,他虽然喘着气,呼出的却是比白毛风还冷的凉息。 怜音却又冷冷无视了他的警告,“时至今日,你还在以神明自居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山疑棺(七) 许是报复的意味,他猛的抽回骨爪,狠狠带了一把鲜血。 “不过就是一缕借囊而生的残魂罢了,实际与怨鬼有何分别?” 怜音这一言似乎是彻底惹怒了这个“人”,只见暗巷里金光一掠,锐如寒刃的利光又带过了一道飞血,却反倒是他自己被震飞了出去。 怜音的白衣被鲜血染红了大片,身形却仍旧稳当。 她的肩又被对方的骨爪狠狠的抓了四道血痕,淋染襟前一片血色凄烈——分明她流的血更多,却反倒是那家伙一副要死的模样。 他方才生生挨了怜音一掌,不知那一道隐力究竟蕴含了怎样摧枯拉朽的灵势,居然一击便将他好不容易养出的几许“红润气色”给打了个灰飞烟灭,脸虽然还是那张俊脸,色却几如死人。 怜音垂敛在袖中的手仍在掌心蕴着灵势,她的面色也好不到哪去,平日里秋波流转的杏眼似也被黑暗笼出了几分近似丧心病狂的残酷之色,玉面散溅了几点血珠,映朱唇而狂艳。 “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你自己死不了,我可以在这里把你毁掉……” “你疯了!” 那一声破吼过后,两方灵势本已将相撞,两人却蓦然觉到一丝烈灼的灵息,虽乘风而轻浅幽柔,却足以让两人瞬成惊弓之鸟,立马背向而逃,只眨眼,巷里便不见半分人影。 —— 易尘追老远听见这里似有人声便跑了过来,然此巷着实幽暗,四下里怎么张望也不见人影。 —— 此巷与刑部大牢相隔甚静,等闲时亦被官兵封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不见有人。 怜音落荒逃回帅府,自后墙翻入,极快的藏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骇然惊魂的将屋门一关,整个人便依靠住,探手摸了伤处,却连口子都没了。 皮肉的明伤转眼便被那似乎能吞噬一切灾厄的灵息给舔舐了干净,然有得必有偿,伤好了,体内的灵息却翻滚了起来。 怜音忽被搅得有些神志不清,慌手慌脚的,只能先将门闩压上,然后才跌跌撞撞的摸黑寻回床榻,却已根本坐不住,身子一晃,整个人便跌躺了下去。 却偏生不巧的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 “谁!”怜音警觉一声喝出,不似往日温柔,而几乎有些凌厉。 而门外顿了许久才弱弱的传来了璃月的声音:“娘……” 怜音的心立马被璃月这一声给唤软了,旋即便也化去了方才的凶利语气,柔声道:“月儿乖,娘今天不舒服,你快回去休息……”她喉口忽然涌起一阵腥甘,狠狠压下之后,才接回了最后一声略带哀求意味的叮嘱:“听话……” 璃月在门外静静的又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听话的走开了。 怜音沉沉松了口气,屋里晦暗无光,反倒让她稍觉安稳。 —— 这段时间易尘追几乎每天都要跟司徒诚商谈至夜半三更,自然而然的便也在尚书府中留宿。 今日方与司徒诚谈罢了那口玄冰棺的问题。 玄冰棺里的女人到底还无法确定具体身份,即使是司徒眉也无法光凭一个模糊形影便断定此为栖山道人。 鬼曳也尝试着探了棺中之人的灵,却发现其情况与影落那家伙颇为相似——跟铁桶一样,简直无懈可击。 但既然有人盗用了“栖山”的名号,想来与这真正的栖山道人也脱不了关系。 而大家商讨下来,觉得最大的可能便是,栖山道人或为妖道所害,道名亦为之所盗。 至于那个据说是被“复活”的猎夫也已被单独隔离,活倒是活的生龙活虎,而他本人却似乎并不记得有这么一桩事。 这死而复生的事不禁又让众人联想起了前不久刚刚落定的乱事。 一番绞尽脑汁深谈下来,差不多又是三更子时,司徒诚早就熬不住了,这事也没法在一时间内完全刨干净,于是便散了会,各回各屋了。 易尘追本也准备进屋了,却冷不防的瞟见刑部大牢后墙外的幽黑小巷里迸起一道突兀的光线,碰巧又是这紧张时期,顾不得多想便跑过去瞧,结果走完了整条幽巷也不见半个人影,来回翻找了几趟也没再见着什么异常,刑部大院里也不见动静,揣摩无异后,易尘追才又拖着一身疲惫摸回了尚书府。 这要是搁在以前,易尘追打死也想不到动脑居然会是这么累人的事。 简直不亚于被总头大人练。 易尘追半生不死的仰躺在榻上,压着一脑袋的浆糊乱麻粥,什么思路头绪都被绕成了一团模糊,这会儿就是想稍稍回转一下思路都转不动脑筋了。 如此,易尘追也彻底认输了,索性就将思绪全掷空,直接闭眼睡觉。 浅眠或思绪纷乱时最易多梦,即使身心俱已放松,脑壳里那颗脑仁也还迟迟不愿撒手歇菜,正事想不了了,也非得刨点尘封旧事出来供人回味。 然而又是那场风雪最是叫人百尝不厌。 那年南方也下了一场几乎是北方才特有的大雪,纷纷扬扬,愣是把向来不凝结止流的湍河也捏成了一把静止的冰雕,依稀里,易尘追的神识被节奏稳妥的行雪之声唤回。 他沉沉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被人用披风裹在怀里,耳畔风声潇潇,似也有丝丝寒意钻刺着肌肤,但那个抱着他在雪地里长行的人的怀抱很温暖,几乎可以与狂风怒雪为抗,也莫名的叫易尘追感到心安。 易尘追眼只撕得开一条缝,张望四周也是苍白而模糊。 披风恰好也遮拦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窥望这个抱着他的人的相貌。 大雪将那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乱响,突然间竟有些嘈杂得叫人心烦,却也恰好将遮挡着易尘追视线的披风掀开了一角,终于让他得到了张望抱着他的人的机会—— 然而还是一片模糊。 却突然的,这个人似乎察觉了易尘追窥望的视线,便缓缓的垂下脸来。 这一刻明明是易尘追翘首期盼的,但那人的动作实在迟缓得诡异,实是叫人毛骨悚然,易尘追整颗心也瞬间绷紧了险,在胸腔里铿锵狂撞,方才那所谓的心安不知几时竟成了满腔幽怖。 那人终于完整的垂下了脸,易尘追却一声惊叫的—— 也从榻上猛的坐了起来。 那人脸上居然罩着一张模糊的面具!!! 易尘追惊了一身冷汗,全身寒毛棵棵倒竖,暴着一身毛骨悚然不知在抗议什么。 完了完了,这是走火入魔了…… “唔……” 易尘追正冷飕飕的回着劲儿,身旁突然细呢的哼了这么一声,又吓得他差点蹿破床板,却定睛一瞧,原来是璃月又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他身边。 “月儿?”易尘追不可思议的绷了一脸惨白,还没来得及收住惊愕。 璃月揉了揉刚刚被易尘追“诈尸”撞疼的脑袋,睁了惺忪睡眼,疑惑的瞧着易尘追。 “撞疼你了吗?”易尘追小心的捧过她的脑袋,摸着黑也不知撞成了什么样,便只有胡乱的拿手掌在她额上轻揉。 璃月虽然被易尘追乍了一下神,但睡意却没有消去,易尘追还没给她揉几下,她便身子一倾,又将脸埋在易尘追襟前打瞌睡。 易尘追顺手拨弄了一下她散披满肩的银发,将它们归拢到肩后,然后又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脑,柔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璃月半梦半醒的听着他说话,实在困的懒得回答。 易尘追当她又睡着了,便轻轻扶着她的肩,打算给她搁躺回去,却不料手才刚刚一触她的肩,这原本睡的跟死猫一样的小丫头却猛然倒抽了口气,身子也一紧,乍醒了神。 易尘追下意识缩了下手,旋即便问:“受伤了吗?” 璃月仍旧不吭声,自己乖乖躺下,默默然的转了个身,拿身子藏住那条受了伤的胳膊。 璃月背对着他,他只能略微侧俯过身,张望一下,“伤的重不重?” 然而璃月一装死就不诈尸,紧闭着眼,死活不理易尘追。 易尘追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脸,“月儿?” 璃月仍不作反应。 无奈,易尘追只好一叹,分出被子把她裹住,也躺下来,却侧着身,面对着璃月。 藏在易尘追看不见的方向,璃月才悄悄地睁了眼,小心翼翼地扭头瞥了他一眼,见他没睁着眼,便又悄悄挪近了些。 在璃月看来,不管是她母亲还是她姐姐,又或者是元帅大人和紫魅,他们身上总拢着一层叫人窥摸不透的疏离之感,让璃月就是想亲近他们也不敢靠近。 却唯有易尘追不论何时都不会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 转天一见晨光,易尘追便睁了眼——心里挂着事也着实睡不安稳。 然而四下一看,璃月却早就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见了,只在他枕边留了一枚蚕豆大小的石子。 易尘追将这小石子捻起来一瞧,才发现这看似寻藏的小石头竟反着些许如玉的光泽,细窥其面,似乎还有点点星芒。 也不知她是从哪淘来的小玩意儿。 易尘追麻溜的更衣洗漱后便拖着一身似乎没怎么休息好的疲惫开门出屋,却才一开门便见丁烊大远飞奔过来,“易公子!出事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祸起苍冰(一) 易尘追头皮发麻的跟着丁烊赶去了安顿远落远岐兄弟俩的院子,正见屋门大开,里头隐隐散着幽光氤氲,瞧来应该是鬼曳在施术。 闯进去,也果然是鬼曳在施术。 那兄弟俩正闭眼静坐在桌前,鬼曳便站在他们身后,十指牵织着灵网,亦在凝神,不可打扰。 司徒诚倚门框而立,深深凝视着那两个少年,璃影亦站在一旁,抱着手,也沉着眉。 “出什么事了?” 司徒诚讳莫如深的摇了摇头——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完全不通灵法的人,他当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易尘追又将目光投向璃影,问:“怎么了?” “他们俩刚刚突然感觉到远回的灵蕴,鬼曳正在探他们的灵。” 易尘追浑身一激灵,便也瞧住那紧闭着双眼任做鬼曳的灵魂木偶的兄弟俩。 “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今早一醒就被叫过来了。” 鬼曳的灵丝深深探入这两个少年的灵蕴之中,明明差点就能抓住那一丝端倪了,却偏偏在紧急关头又被人藏住了线索,活叫鬼曳扑了个空。 鬼曳玩了这么些年的灵蕴,还真是头一次碰上这种能把人气到吐血的情况,心绪一乱,便立马收起灵网。 “怎么样?”易尘追忙问。 鬼曳压着懊恼摇了摇头,“对方太狡猾了,我没抓到……”语尾四个字道出了鬼曳心底深深的挫败感。 那两个少年醒回神来,都来不及吐一个字,便“哇”的哭了出来,眼泪一发便不可收拾,双双哭成了梨花带雨的泪人。 司徒诚近前拍了拍这两个少年的肩,淡淡的藏住了心底的失落,本想开言安慰两句,结果搜肠刮肚的也没能刨出一句像样的说辞,最终还是又拍了一回肩,招了招手,示意闲杂人等都跟他一起离屋。 然而鬼曳出了屋便头也不回的与众人背道行开,易尘追本想叫他一声,却被司徒诚摆手挡住了。 “算了,他这几天也够忙活的了,让他休息休息吧。”司徒诚尽量平稳着语气,却还是免不去潜压在心底的叹息,“这里的事先交给你们,等我上朝回来再详细讨论。” —— 另一边,元帅大人也正好赶了个大早回来,虽然瞅了时间差不多要上朝,却还是厚颜无耻的仗着告假的清闲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了书房。 然而实际却也偷不得什么清闲,虽然免了上朝的麻烦,却还是得老老实实的收拾手上的一堆乱子。 他这一趟也才走了没几天,案上的卷宗便又多了一摞,简略一番,居然是新翻出来的天山村的巫蛊之事。 原本这天山村里倒也没搞出什么人命,要不是这次栖雪庄的血案正好可能与“邪术”相关的话,那山旮旯里的小村子这点破事甚至都不足以引起朝廷的注意。 而事情的起因,竟是因为一个号为“栖山”的道人跑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里带村民问仙求道,实际却是引生人灵息养蛊御尸。 君寒查看卷宗习惯从压底的看起——如此方能理清整件事的起因结果。 沧海阁从村里搜出大量蓍草与引魂香,村民便依所谓“仙师”之言,没人熬香打坐,每户门外均挂有蛊咒草偶,另从行邪术的狐妖身上得到了一条极为罕见的蛇蛊,而最大的发现便是一口打不开的玄冰棺。 玄冰棺可是极其难得的宝物,因玄冰本身便极其难得。 这世上并没有天然的玄冰,而能炼化成玄冰的也只有北境极寒之地淀以千年灵蕴、遇火不化的铁冰,这种铁冰往往藏在冰岭寒渊极深之地,且因此物须得淀足灵蕴方能成型,故而铁冰所在之地往往也为妖灵占据,基本不是凡人能去的地方。 而且就算有幸能活着找到这种遇火不化又坚不可摧的铁冰,能不能凿出来也是个问题,比较一般的灵刃法宝是决计撼不动这玩意儿的。 即使历尽了千辛万苦得到了这比命都金贵的铁冰,能不能把它真正炼成玄冰还得看造化,而真正炼成的玄冰其坚硬程度更胜几倍,被调出了本身的灵蕴之后,这东西基本可以拿来当无坚不摧的棒槌了,能把这玩意雕成棺材,还真是神威可敬。 所以打不开这东西也的确是情有可原…… 君寒细细阅罢案上有关天山村的详细后便也了解了他不在的这两天京城又出了什么乱子。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 料想司徒诚现在也是焦头烂额了,自己手上本来就压着一桩惊天血案,都还没摸出个头绪,就又运气齐天的翻出了一桩巫蛊御尸案,有这运气,与其在家里喝水塞牙缝,不如也找个山头隐修起来,说不定过个百八十年也能成惊天地泣鬼神举世罕见的人精一只。 心里这么戏想罢,该琢磨正事还得琢磨,于是元帅大人便又静下心来,提笔在空纸上细理此番回沧海阁找影落分析出来的情况。 主要是关于鬼曳的情况。 虽然对于这件事鬼曳可以说是彻底“失灵”了,但说不定也能将计就计,便依着这不方便给凶手放个饵,引蛇出洞也不失为一种省力的妙计…… 元帅大人思路清晰的游走着,笔下已条条列出了关于近期这一堆事的种种问题。 却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提笔写字这手的袖子总感觉被什么东西扯拽着,虽然也并没有重到能妨碍写字,但总归不大舒服。 这世上应该不存在敢主动招惹大黎这头刚天怼地的白狼神兽的瞎眼邪祟。 君寒眉头略拧了一丝烦躁,便暂停了笔,垂眼去找扯他袖子的罪魁祸首。 元帅大人玄锦袍的广袖垂在桌下,略略坠了地,与袍子混在一起,凌乱了一番错综复杂。 君寒的目光上上下下搜罗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一堆布料里寻到了端倪,便置了笔,伸手去捉。 元帅大人活似见了什么凭他老人家见多识广都不曾领会过的稀奇玩意儿一般拎出一只白毛异瞳的小猫崽来。 这小玩意儿被元帅大人拽着后颈子拎了个悬空,小圆脸还没长出这个物种特有的精灵来,瞧起来似乎还有点傻。 小猫崽子似乎是被君寒拎的上火了,便呲牙裂嘴又皱鼻的“喵”了一声,奶声奶气还不怎么铿锵有力,叫人听了分不出它是在抗议还是撒娇。 看了半天,元帅只有一个疑问——哪来的猫? 帅府里的管家天生是个耗子胆,百步之外瞟见猫影都能原地起飞,应该不会纵容府里的下人养这玩意儿。 而且帅府高墙森严,老猫都未必钻的进来,何况这就是个巴掌大点的崽子。 元帅大人匪夷所思的拎了这小玩意儿半天,愣是没琢磨清楚来龙去脉。 “元帅,我……” 却在他老人家难以抉择处置方法时,门外弱弱的传了一声进来。 璃月扒着门外怯兮兮的眼巴巴瞧着他,似乎还微不可察的有点哆嗦——元帅大人闲人勿进的书房让一只猫闯了也就算了,那小崽子还颇没有眼力见的直接扰了他老人家,论谁不得怂。 璃月确实很想进去捞这只小猫,却实在也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去打扰元帅。 君寒大概本来也没被这小东西给挑出火来,霎又见了璃月这可爱的小家伙,自然也就和颜悦色了。 “过来吧。”君寒将小猫顺手放在桌上,眼底勒了一抹柔和笑意便将璃月唤了进来。 璃月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瞟了那小猫一眼,犯了大错似的,规规矩矩的在堂中站定。 君寒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浅笑道:“到这来。” 璃月不明的瞧了君寒一眼,还是揣着满心的惴惴不安走过去,乖乖在元帅身边坐好。 君寒轻柔的抚了抚她头顶的白发,柔问道:“你养的?” “尘追哥哥院里的……” 也就在这一问一答间,那看似老实其实不怎么消停的猫崽子一脚踏进砚台,染了一爪子墨,紧着便往元帅大人方落了墨的纸上印了个梅花。 吓得璃月忙一把将小猫抓进怀里,惊慌失措了一瞬。 元帅却始终无火无怒,也不介意那小猫把他的桌面搞出了几分乌烟瘴气,只悠然欣赏着天生赏心悦目的璃月。 “怎么不去找你娘?” “娘不舒服……” 闻言,君寒眉头稍作一紧,“不舒服?” 璃月点了点头,退了些怯意便感仰起脸来瞧着君寒了。 “怎么回来也不打声招呼?”百里云“热情”的快步走来,道:“我正好有事跟你汇报。” 璃月一见了这个魔头便浑身一哆嗦,下意识便贴紧了君寒。 百里云也果然是个辣手摧花的行家里手,见没法直接逮到璃月,便转而求其次,顺手把她怀里的小猫给拎走了。 “这哪来的?”他落眼瞧住这猫崽子刚踏黑的一爪子黑毛,嫌弃道:“怎么毛还不纯?” 璃月战战兢兢的,生怕百里云脑子一抽风顺手就把小猫给咔嚓了。 君寒见这货实在皮痒欠抽,便也冷了脸色,“有事说事,把猫还给她。” 百里云依稀嗅出了点元帅“护犊子”的意味,便贼兮兮的一笑,把小猫又放回了璃月怀里。 “就是那口玄冰棺的事,问你怎么处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祸起苍冰(二) “那口棺材没法和平开盖,只能强行拆毁,但这京城里没有工具,你看怎么办?” 君寒拍了拍璃月的背,示意她自己去玩,璃月会了意便抱着小猫乖乖出了书房。 “那口棺材里装着什么人?” “女人。” “……”君寒横了他一眼,“没法确定身份吗?” “糊的亲娘都认不出,司徒大小姐也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什么栖山道人。” “案情依旧没有进展吗?鬼曳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这事我也正想问你。你这次回去找着影落了吧?他说没说鬼曳这是什么情况?那天我都感觉到杀气了,他居然半点也没有察觉?” 闻言,君寒眉头一紧,“你感觉到了?” “我这可没有什么瞒报的嫌疑,因为我也的确分不出那是什么灵息。但是杀了那么多人的动静,怎么可能半点风声都不漏?” 君寒习惯性的顺手拨弄着指环,道:“问过影落了,对方可能是摸出了鬼曳的破绽,有意回避了。” 这个说法是真的相当出乎百里云的意料。 他怔了好一会儿,思绪大概也天南地北的绕了一圈,才回到原地,便问:“这都能回避?” 灵蕴这玩意儿就跟香臭是一样的,有味的自然“飘香十里”,除非自己捂一身严实,不然谁能阻止别人闻不闻得到…… 要说那家伙从始至终都将灵蕴藏得一丝不漏的话也就算了,都已引灵杀了人怎么还能做到回避专门闻灵蕴的鬼曳? 君寒淡淡挑了一侧眉梢,“你也搞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这一眼掷来,却透着另一句衅意满满的话——你行不行啊? 百里云这次却认怂认的彻底,还真就承认自己搞不明白,“影落真是这么说的?” “亲耳所闻。” 百里云又哑了声,深思熟虑了好一会儿,才又问:“灵蕴也能回避?” 君寒淡淡望着门外透进的清澈曙光,闲然道:“这跟蛛网一个道理,蜘蛛自己的网自然能摸着规律走,猎物不清楚,所以会中招——但既然是‘网’,丝缕之间便必然存在空隙。” 百里云果然也不负“聪明”一称,君寒才这么点拨了一句,他便立马反应了过来,“原来如此……” “不过想要做到这一点,这个凶手必然提早就琢磨透了鬼曳的路子。” “很有可能。”百里云这么答,君寒便嗅到了“情报”的味道,便问:“你有头绪?” 百里云分了条胳膊往案上一搁,半撑住身子,“先前不是有三个小贼卖了那魃魅之像给金师院吗?某天我带着鬼无和鬼曳逮住了那三个家伙,也让鬼曳探了他们的灵。” “然后呢?” “其中有一个家伙被突然夺舍,情况很突然,连鬼曳都没有察觉。” 元帅倒腾指环的动作乍然一顿,狼眼旋即便抬了起来,幽幽瞥来瞧住百里云,“这件事你之前怎么不说?” 百里云不动声色的往边上挪了挪,“那什么……能将功补过吗?” 君寒没吭声,只收回眼去,大概是默认了“将功补过”的提议。 “那三个小贼之前应该跟那个……家伙接触过,而且似乎也可以控制旁人的思绪。” “是谁?” “一个要跟我去西境约战的家伙,应该十之八九就是阴魂不散那个吧?”百里云说着说着,胆又回来了,便又凑近到桌前,认真分析道:“这个家伙或许早就已经把鬼曳的路子给摸透了——你还记得北燕王谋反那天吧,鬼曳明明在山上稳着罗灵术,结果那家伙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跑进了后土庙。” 只是当时发生的事情太多,大家一时都没注意到这点异常,直到此刻想来,才发现这件事果然是个大坑。 “而且梧桐殿那一战,那个家伙的目的根本就没有达到,尘追也绝对没有真的把他杀死,所以他伺机再归也很合乎情理。” “梧桐殿里的那口棺材是用来招魂的,而且,那里可能不只有一口招魂棺。” “怎么?你还有别的发现?” “先前摧毁的魃魅之像原本已经是一抔死灰,但最近却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了复苏之象。”说着,君寒指尖点了点几乎要被卷宗掩埋了的匣子,让百里云自己打开看。 “这件事我也顺便问了影落,恐怕是因为黎州除了本身的灵势之外还有另一股逆势,”君寒也落眼瞧着匣里晶莹敛灰的粉尘,“照这情况来推,很有可能还是一个和梧桐棺一样用于招魂的法阵。” 百里云顺手将匣盖一合,又推回了原位,“如果的确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的话,上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这次怎么说也该长点脑子了——万一他就这么死扛着不出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苟活,只要有目的,总能有办法把他引出来。” 鬼曳揪心了一阵之后又还是老老实实的跟着易尘追一起去刑部大牢见那个据说“死而复生”的猎夫。 ……不管这家伙有没有真死过,反正现在是真活的生龙活虎…… —— 两人还没走近关他的牢门,那破锣一般的嗓音实是有着摧枯拉朽的贯穿威力,老远一声便震得鬼曳耳膜撕痛、头骨发麻。 如此聒噪之人,当真能捕到猎物? 鬼曳耐着性子跟易尘追一同走近此人所在牢笼,易尘追行得稍前,才一靠近便冷不防的被人喷了一口唾沫,还好他不是个急性子的人,没赶上那湿漉漉的问候。 却还是被恶心了一头。 易尘追险而又险的避过了一劫,便就此止步,不在上前。 “听说那位仙师曾救过你一命?” “呸!仙师也是你这小杂崽子配称的……” 易尘追只有一句话,就完美的引出了此人一口连绵不绝的芬芳…… 这位似乎半点也不清楚自己行巫蛊之术而入狱的罪名。 鬼曳被这乡野村夫吵了个一脸冷漠,淡淡望了片刻,冷飕飕道:“也没必要费功夫动嘴问了,我直接让他安静吧。”说完,也根本没有征求易尘追意见的意思,一抬手,掌心倏地便牵出了一缕灵丝,那猎夫猛然便哑了声,像是突然丢了魂一般,两眼直愣愣的。 易尘追大概本来也没有阻拦的意思,见了此状,也只淡淡提醒一句:“下手别太重……” “放心,我有分寸。” —— 璃影特地将李天笑请来照看那兄弟俩,虽然她自己也守在此,但似乎也只有当一尊雕像的意思,倚着门框,静静望着展览天空。 李天笑在这,那兄弟俩终于也安了些神。 “你们确实感觉到远回的灵蕴了?” 那两个少年垂着脸静坐桌前,听问,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头。 “怎样的灵蕴?” 远岐心肠素来偏软,原本就险绷不住的心弦被这一问给彻底打乱了,更咽着说不出话,瞬又挂出了两行清泪。 问题最终还是远落回答了:“他很害怕,灵蕴……”结果又是说到关键的那两个字就更住了。 他们没有鬼曳那种摸探灵蕴的本事,能感受到的也只有最浅显的一层。 就像那天在九鼎山上时一样,他们的心都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感给狠狠拧了一把,这次却比上一次多了些更加诡异的感觉。 他们已经完全不敢想象远回现在是什么状态了,也许还活着,却不知道活成了什么模样…… 李天笑也被这两个少年的模样给扯住了心肠,即使还有许多情况未明,他也着实没法再开口刺激他们俩了。 如此便只好作罢。 璃影对着门外发了许久的呆,然后才难得的回了一眼来瞧屋里。 却一不小心就碰上了李天笑的目光,她下意识躲闪了一下,接着便索性顺着彻底挪开目光,继续望着蓝天出神。 虽然没见过这个少女,但李天笑一眼就看出她是仙门之后——凡仙门中人,身上总有一股特殊的气韵。 且她的剑乃是昔年大名鼎鼎的“霜泉”,作为巽天的传世宝,此剑唯有历代掌门可佩。 若不出所料的话,这个女孩应该就是巽天掌门宫云归的遗孤。 距离伐仙之战如此之久,在一切尘埃尽已落定之后忽又再见同道之人,李天笑心里不禁有些颤触,再念及这个常年寄于那头冷血白狼篱下的姑娘,李天笑顿起恻隐之心。 “姑娘……”李天笑唤了她一声,却不知该如何把话接下去,便顿住了。 璃影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仿若一尊冰像,分明该是欢脱的年纪。 “你进来坐会儿吧,易公子他们恐怕还要很久才会回来……” “不用。”璃影淡淡的拒绝了,拒了也就没再等李天笑多说一句话便动身走开了。 她不想跟心有恻隐之情的人待在一块儿——尤其这个人还是仙门之人——因为那会扰乱她自己的心绪,如此一不小心便又会栽回“仙门”两个字带给她的长痛苦涩。 璃影早就把那样的苦涩死死的压在了心底,这么多年不容易,实在不想被人轻易打破。 李天笑似也察觉了自己的突兀,便也只好由着她去。 却再回头看那两个少年,无端又是一把苦涩入心。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祸起苍冰(三) 那个落单的少年被人用一条浸了血的黑绫缚住了双眼,手脚麻木的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肢体,四下里尽是森然冷氛,悄无声息的,只留他一个人在这未知之境里恐惧。 此处也的确是一方完全漆黑的境地。 宫云归似坐在一把骨架构成的椅子上,斜对着那少年,翻来覆去的打量着自己那只被人捏成了骨爪的手,琢磨来琢磨去,到底还是看不顺眼。 明明这张脸长得如此万中无一,岂能让一只戳眼的骨爪坏了整体气貌。 于是他又站起身,那把骨架子的椅子“咯吱”出一声刺耳的锐鸣,被他弃置在角落里的远回听见这催命一般的声响,本能的开始颤栗,无数颗心嘶喊着想逃跑,可这被人牵成了木偶的身子就是死活不听使唤,半分也动弹不得。 浸血的黑绫落出两滴被稀释了的浅红温泪,宫云归见了,眼里落出以假乱真的怜惜来,那只骨爪便轻轻的捧住少年脸,指尖轻轻点着他的下巴,干涩的骨节“咔咔”响得毛骨悚然。 “乖,好孩子,不哭了……”他似乎很有玩弄猎物的兴致,便侧过身,与这少年并肩坐着,那只原本端着少年脸的骨爪便也悠悠挪到了他颈后,先绕了一缕发,结果发现骨节嶙峋的爪子不太适合绕青丝,便又果断的放弃,最终换成了轻轻搂着少年的动作。 远回就像一个囚锢着灵魂的木偶一般,心底的悲凄有多透凉,身体四肢就有多僵硬。 宫云归空有骨骼的指爪一轮一轮的在少年肩上敲打,闲聊道:“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孪生子的传说,听说同胞同脉的孪生子生而便可通灵,是这样吗?”他森冷的气息幽幽打在少年原本就很发麻的头皮上,凉得他似乎每一根头发都在颤栗。 远回在这没日没夜的地方不知待了多久,却每时每刻都在经受着剐魂噬心的磨痛,先前他大概是被此人控制着,所以尚不觉如何难以忍受,而此刻他却故意来挑弄少年心底最深的恐惧,终于也如愿以偿的让这个孩子开始经受不住将近崩溃了。 即使他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但来自灵魂的恐惧仍能将整副身躯带得颤栗不止,宫云归捉到了这少年的恐惧,便猫哭耗子似的又拿骨爪给他顺了顺毛,柔声道:“别怕,肯定会有人找到你的,你从来就不是孤独一人。” 那只似能夺命慑魂的骨爪又轻轻挑起他的一缕头发,这一挑,似也挑出了他骨脉里深藏的一丝潜蕴,蓦地便叫这颤栗的少年身躯一震,仿佛突然被扼住了命魂。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灵魂的羁绊更深的牵挂……”那个扼着他命魂的人突然幽远了语气,却冷冷的收紧了抓着他灵蕴的力道,从里面刨出了点不同寻常的东西,紧而又靠近他的耳廓,森然道:“感觉到了吗?那两个与你同命相连的人。 远回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你想做什么!” 这次,这个人却让他说了出来。 “唉,”他悠悠然的一叹,“原本我只是想拿你做唤魂的灵饵而已,可惜东西被人抢了,我也只能把你还回去了……”他说的倒是上善若水,实际那骨爪却蓦地勾住少年的脖颈,指尖似锋刃一般,只勾着他的皮肤轻轻一刮,便是两道淋漓血口,“不过我还是要借你点血用用。” 此间黑暗幽深而无广阔,亦像是一个吞噬无尽苍穹的深渊。 少年凄厉的惨叫剐喉而出,却被漆黑压抑无息。 —— 今日上朝,司徒诚又被皇上催了一通,眼看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这案子却还跟条死狗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且这事还没解决清楚,顺手又刨了桩天山村的巫蛊之事,消息传到皇上耳里,真把这温吞了二十年出头的小皇帝给逼的爆火,就差乱咬人了。 司徒诚看他老爹丞相大人在朝会上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不知是恼他这毫无进展的案子,还是在愁什么…… 尚书大人等闲时的活力四射在这阳春里早已荡然无存,任别处风光明媚,个他自个儿身上也只落了一身凄苦。 三十好几代年岁好像也真有点沧桑了…… 司徒诚胀着一脑门官司又钻回他坐了快有十年的刑部大院,依旧老老实实的一桩一件理着头绪,兀自折腾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身边少了好些人,便扭头问一旁同样快炸锅的侍郎道:“易公子他们呢?” “今早那两位匆匆审了那猎户后便回了府,好像是那位姓李的先生将他们叫回去的。” 一嗅出这里头依稀有点变故的意味,司徒诚便本能抵触的有些不敢问下去了,便暂且作罢,又整理了片刻,觉着还是不行,又问:“府里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那李先生也没说,就急着把他们叫走了。” 如此,司徒诚是真的不敢再深究了,索性起身,往大牢走去。 既然逮了这么好些个搞巫蛊邪术的村民,索性就挨个提审,全当是瞎猫撞死耗子,看看有没有这运气从这两件时间凑巧的事里扯出点联系来。 —— 那两个少年方才突然头痛欲裂,且不待李天笑多问一句,两个孩子便齐齐失了意识。 鬼曳疾行冲进来,只一眼便骇了神,惊叫一声“不好!”便赶过去按住两人天灵感,两个少年眼皮蓦然一掀,露出的却是一对空洞无神的雾白空眼。 “怎么回事?”易尘追急而一问,却又见那两人目光渐渐凝聚,似有回神之象。 直到缓回那两个少年一头,鬼曳才抽出神来回答:“那个人动手了。” 即使那两个少年已经回了神识,鬼曳仍旧控着他们的魂。 “远回他……”远岐仍空洞着双眼,眶里却蕴起了水光。 “别动!”鬼曳突然压怒的一声低喝,手上劲力一紧,千丝万缕瞬间缠紧了两人灵识。 “鬼曳,你是想……”易尘追没将话问完,但鬼曳的眼神已经作答了。 虽然不知道那家伙藏得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自露踪迹,但对于完全没有头绪的他们而言,即使这是陷阱,也是他们目前唯一抓住的线索。 鬼曳不打算放弃这得之不易的机会。 那个人抓住了远回的灵蕴,并以此为引,顺藤摸瓜的扯住了这兄弟俩的灵蕴,似乎很有调笑意味的,有意琢磨这三个孪生子之间不知有多紧密的牵绊。 好在袭入兄弟三人灵根的最后一重关被鬼曳死死的掐住了。 “哈哈哈哈哈……”他两手虚撑在远回头侧,冷锐的灵丝便如刮骨刀一般深深割进少年早已脆弱不堪的心扉。 然而无尽幽怖中却还暗藏着一丝柔暖,冥冥之中,另外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仿佛也与他共处于同一方绝望境地之中,虽然仍是绝望,但至少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远回眼前只有一片漆黑,鼻息间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朽浊血腥味,手上却已稳稳的抓住了那灵魂的羁绊,如此便足以让他平静下来。 少年的后背沿着脊柱的一条血肉被人齐络的削了去,衣料还齐整的笼在身上,也只有背脊一条瘸了寸长,露出了血淋淋的脊骨。 然而这漆黑的境地似乎也很有缓解痛苦的功效,远回恍恍惚惚的浸在灵蕴的池海之中,暂且脱离了躯囊的痛苦悠悠渺渺的沉在另外两人的灵蕴给他的安稳之中。 哪怕只是这样,也挺好的…… 远回这样没有志气的想着,他静静的沉没在黑暗里得之不易的安稳中,似乎也期望就这样在同伴的围绕下结束呼吸。 然而那个予他痛苦的人却还远远没有玩够。 他饶有兴致的等着远回一点一点沉沦下去,灵丝也随着他一点一点的接近那最危险的灵根,虽然在这相连灵蕴的另一头还有一个控魂手法不错的小子在把着关,但他能盯住的,也只有自己手上的两人而已。 鬼曳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死死掐着那两个少年将及灵根的一缕蕴息,却还是不妙的发现,仍然漏进了些蚂蚁。 所谓“灵根”即是灵之本,此本存于系命的魂元之中,于一般人而言的确属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像“命”一样,但熟悉灵蕴擅长掌弄灵魂的人却能够清楚的感触到其存在,也很容易把握到“命”根。 就跟大夫配药引经、施针点穴一样。 然而对方手上却有一味“药引”,足以穿透鬼曳的防挡,将“邪毒”引入这两个少年的灵根,狡猾而又贪婪的想要将这丧孪生子尽皆收入囊中。 鬼曳对此恨得咬牙切齿,然而理智却还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丢了先机,而且甚至连反击的机会都丢了。 灵蕴相连的另一头传来了无尽的恐惧与哀恸,远回祈怜一般死死拽着这两个少年的灵丝,而那个人还特意将这样的哀恸浓墨重彩的添了一笔,仅凭一缕意识便将那少年承受的痛苦血淋淋的概括在了鬼曳眼前。 鬼曳天生对所有事物都持有一种淡泊的态度,诸多时候淡泊到了几乎冷漠的地步,除灵魂之外,他几乎不对任何东西抱有怜悯之心。 第一百六十六章 并蒂(一) “乖孩子,他们不会丢下你的,不要害怕,尽情向他们求救吧……”他的嗓音冷飕飕的传进远回耳朵里,森森然的又塞了这个少年一把无可逃避的恐惧。 那恐惧便似策马的软鞭一般,轻轻一笞,这个少年便情不自禁的缠住了他们三人紧紧相连的灵蕴,浸入了相伴的温暖,似乎终于避开了那个恶鬼的纠缠。 “还真是,很深的羁绊呐……”他浅言似有叹意,目光幽幽一落,指尖又绕了一落血絮般的灵丝,绕绕转转,团成了一个光茧,掌心照着他的天灵盖虚浮一压,那小球似的光茧便悠悠嵌进了他的头颅,“不论多炙热的情感,总也有被浇凉的一天,慢慢地、慢慢地,不知道要过多久,毫无波澜的,无聊透了……如果能干脆一点,”他嗤然一笑,不知又是什么损计浮上心头,便轻轻压低了身子,凑在少年耳畔轻声道:“杀了他们。” 远回神魂一震,那森然回音荡入脑际识海,似一只拨弦之手,挑出的泛音却落成了他自己的思绪。 远回怔怔然的听见了那声弦音,幽旷里,仿佛还有另一个绝望的声音在凄厉惨叫,扯着远回,但两方相较下来,似乎还是那拨弦的声音更有威慑力,而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笃定。 仍然又是一具囚着灵魂的木偶。 —— 鬼曳死死钳着这两个少年最后一条命脉,然而不论他如何努力,旁观者终究只是旁观者,倘若灵魂自己的主人都想随波逐流的话,就算再多的旁观者也无力捞救。 这两个少年被那一方的哀恸深深牵出了心弦,变得寂默而哀哑——也许那一头的确是一个即将远行无归的人。 鬼曳向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软心肠,也深谙取舍之道,可眼下他却果真迟迟也做不出决定来。 那个人似乎也瞧准了鬼曳对于灵魂的这点恻隐之心的弱点,便不断的往此处挑衅,仿佛是在嘲笑鬼曳的“百密一疏”,又似乎是在逼着他走极端。 在场的诸位都看得出鬼曳的神情在一步步沉淀,似乎是在咬牙坚忍着什么,却已将近底线边缘。 “鬼曳……” “不要说话。”鬼曳冷冷的堵住了易尘追的后辞,李天笑作为一个完全不通傀儡术的仙门人,即使能看得出情况在一步步恶化也着实无可奈何。 他甚至也没法央求鬼曳就这三个少年一把,因为谁都看得出,鬼曳自己也已经陷入了一个纠结的漩涡。 —— “还在犹豫什么?”那个人森森然的语气里罥着几许冷讽之意,似乎还带了点笑,简直像是观赏一场出彩的傀儡戏,而碰巧自己也是幕后施戏的一员。 “舍不得杀了他们吗?” 远回手里的灵蕴不知几时化成了一把垂血的匕首,好像他一路走过来,已经割断了无数筋脉,自己的身体早已无法自主行动,而代之为控的则是几缕外界牵入的灵丝。 他真正成了一具木偶。 然而明明已经完全掌控了他这个木偶的人却还良久的保持着不强人所难的君子风度,迟迟不肯干脆的将远回手里的匕首捅进那牵绊着三人的灵根之中。 “还舍不得吗?”他问着,便探出手来从身后轻轻的握住了远回的双手。 那双沁凉如玉的修手只往他手背一触,一股透彻寒凉之意便浸入了他的骨脉心魂。 在远回眼前的是一株并蒂相连的曼珠沙华,花瓣偶然垂下一滴血来,绽入漆黑的虚无里便如一滴浓郁的朱砂墨,又有千丝万缕的血色灵丝缠着这株并蒂的三生花无限的辐射阔散去漆黑掩蔽外的遥远境地。 而远回自己亦身处这些血色灵丝的包围之中,细瞧,似乎还有一缕格外显眼灼目的血色牵在他的心窝。 温暖便是此处而来的。 远回怔怔盯着牵入自己心口的这根线,寒凉之意却仍如附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去。 那个人的手心毫无温度,覆着他的手背,渐渐握紧了匕首。 “不忍心杀了他们就带他们一起走,黄泉路很长,一个人会孤单的。” 远回眸光一颤,那缕牵心的灵丝蓦然绷成了一根紧弦,似乎要将他拽近那株三花并蒂的曼珠沙华。 “不要……”远回拼命的摇了摇头,灵魂坠不出泪来,但心坎却在抽痛。 “嘘……”那个人却饶有“善意”的往他头顶抚了一把,“你现在还感受得到他们,可若是阴阳相隔,他们就消失了。” 闻言,远回整副神魂一颤,绞心的痛意突然凝住了,顿为深深的恐惧所掩替。 他双唇颤了一颤,两眼直愣愣的盯着那株并蒂花,“我、不想一个人……” 一声哀怜的幽泣蓦地传入这两个少年的心扉,即见两行清泪坠颊落珠。 “远回……” 虽然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孪生子的传说,但李天笑从没想到过,他们之间的牵绊会如此之深,哪怕相隔甚远,其悲痛也能达到肝肠寸断的程度。 鬼曳紧皱着眉,牙关紧了半天,终于还是绷不住最后一分迂回的犹豫了。 “不行了……” 易尘追脸色唰的一下惨白,“什么不行了?” 鬼曳半睁开眼,咬定了决心便又拾回了杀手该有的决绝冷厉,“必须得斩断他们和远回之间的牵绊。” “不行!”这两个没被鬼曳施以安魂术的少年齐声乍起。 “别动!”鬼曳切齿一喝,而这两个少年却已被自己贸然崩乱的一分神绪给扰了个头痛欲裂,术法被动乱了一分,鬼曳一时没掐紧,那头的邪杀便猛地窜进了两人的神识。 鬼曳暗骂一声“蠢货!”,指间立马缠起灵网,死死缚住了这两人的灵识。 就在这险将崩乱的一瞬,鬼曳仿佛听见了那方猖獗的狂笑。 他大概是突然看见了一幕自己觉得无比可笑的戏景,便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喜,就看着那株三花并蒂的曼珠沙华被血红的灵丝紧紧缠缚,落下眼来,却又接着在这少年耳旁妖惑道:“再不作决定,他们就要消失了。” 若是再不下定决心,这两个少年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易尘追天生是个软心肠,看了这两个少年痛苦无比、死也不肯放弃远回的模样,手足无措的再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再不动手,他们俩也会死。”鬼曳淡淡批了这一句残命,心一横,十指牵的灵网猛然一收。 于灵蕴识海中便见一道血红的锐光劈空斩下。 “不要!”这两个少年撕心裂肺,齐齐张了臂横身欲挡此刃,却只当了空气一般毫不存在的障碍。 降在三人灵蕴里的血刃直照那株并蒂花而去,远落和远岐看不见的地方,只有远回眼睁睁的瞧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锐刃削落了一朵孤弱的血色残花。 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沉静了,无际黑暗中只有一个少年的惨叫。 足下瞬成一片血海,那朵残花被无情的打落浊血之中,半浸了花身,却还强撑着随后一丝生息,不肯就此沉没消落。 远回绝望的跪倒血中,抢物一般从血里捧回这朵残花,抬眼,却见那株并蒂花空垂着一个滴血的花蒂悠然飘远。 一步、三步、五步……十步,直到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他们消失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看戏的这人惋叹道。 消失了…… 牵着心弦的灵丝无力遥落,没有半分轻风扶助的,断成了飞絮流莹坠入血海,消匿无形。 “消失了……”远回仿佛整副灵魂都被窃空了,仍呆呆的望着那个方向,灵魂终于还是落出了血泪来。 就这样、真的消失了…… 他毫不容易抢护在手心里的花也渐渐溶成了一滩浓血,往指缝间溢漏,成了液体的流沙,抓握不住。 撕心裂肺的惨叫又一次震耳而起。 鬼曳垂下手来,指间相牵的灵网断然消去,那两个少年亦如遭了剔骨之刑一般,滚倒在地,哑着嗓子,痛哭无声。 斩断了危险也斩断了最后的希望,同时,也鬼曳也宣告了自己的失败…… 屋里顿时沉入了深痛的死寂,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灵魂模样的人,也被迫看了真正失魂的痛苦。 “灵魂就是这样,强大到无所不能,也脆弱的不堪一击……”鬼曳沉沉的吐了这番结论,双拳亦蓦然紧攥,咬着牙关,将所有悲怨怒火死死的压在心里,仿佛只要有半分松懈便会强崩不住,将自己最后的一丝矜持底线也给砸碎。 而那个赢了这次博弈的人也终于退出了那个少年的识海之境,从一片漆黑血境退到了另一片漆黑境地。 “明白了吗?吾辈之痛……”他沉沉一言低哑,似乎也从凉封了许久的凄寒里刨出了一分久远的哀恸。 却又在转瞬间化成了一把邪烧的怨火。 他站起身来,广袖从少年血淋淋的背上拂过,带了一片袖角的温血,缓缓抬了那只刚好被鲜血浸润回了生色的手,五指一收,那少年便木偶似的站起身。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并蒂(二) 媚阳突被一幕幽云所掩,飕飕带过了一阵凉风,空气里扬起了一股似乎要下雨的潮湿。 照说老天爷是在夏天才爱玩这风雨无常的把戏,今年怎么开春就来脾气了? 路上行人察觉了雨兆便都赶着急往家逃,没棚子没铺面的小贩也都开始麻溜的收拾摊伙准备开溜。 有人抬眼琢磨天色,想咒一句“鬼天气”时,话头却蓦地更在喉口,噎住了——天上飘的哪是什么乌云,分明就是一块巨大的浮冰! 诚是去年见了不少奇葩事,自认波澜不再惊的京城百姓也着实被这惊天破地的一幕给吓了个魂飞天外。 那块不知依附了什么悬浮在天的冰块还在不断扩大,色泽很深沉,像是毒血冻成的,黑压压的一大块压在京城上空,白昼瞬成黑夜。 城巷里惊呼声此起彼伏,所有活人纷纷抱头鼠窜,叫了满城声势里的屠杀惨事。 纵是向来清幽的帅府也被外界的吵闹声给乍了个不得安宁。 元帅站在书房外的廊檐下,淡淡然的看着外面这神乎其神的鬼天气,暗作一叹。 那二货玩意儿,都不用元帅大人设局摆饵,自己就敲锣打鼓的跑出来了,还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 君寒估摸了一下这不按套路出牌的飘天浮冰的杀气,琢磨着,摸出兵符来启了第一道出兵令,然后便拂袖一摆,又任劳任怨的准备去当他的护城神兽了。 偌大一座京城瞬间又落进了水深火热。 城里气温骤降,大风一刮,空气都夹着冰渣子。 怜音推门见了这妖异之势,立马赶去易尘追院里抓了璃月便将她往屋子里一塞。 “娘……”璃月不明所以的,怜音也没工夫根她多讲一句话,的便将门“唰”的一关,紧着便压上一道灵蕴将整间屋子都封了起来。 “娘!”璃月用力拍了门,却被门上的灵障狠狠弹坐在地,小猫摔了一咕噜,一溜烟窜到了凳子下头,缩紧了全身打抖。 —— 谁也没料到情况居然会突然恶化至此,什么征兆都没见着,冷不丁的就暴起了杀势。 铁麟军奔营而出,玄骑沿巷路分道,迅速围势护城。 城里警钟响了个透彻,仿佛整个京城都被塞进了一口大钟里,四面八方都荡着震耳欲聋的钟鸣。 宫云归悠悠缓行浮冰之上,似乎仍安处在他的那片漆黑境地中,不但足下冰面玄黑,头顶上方的云层亦是幽浊浓絮,阳光早已无法透下,整个城池都被包拢在一个漆黑的穹顶之下。 满城活人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包进了一个声势必死的绝境中,而他作为罪魁祸首自然饶有兴致的居高俯瞰着这场自己摆的戏局。 那个遍身垂血的少年终于彻底成了一具连灵魂都被牵了线的木偶,眼上缠着浸血的黑绫,空洞的坐在骨架构成的椅子上,坐姿很端正,两条小臂也规规矩矩的搁在把手上,长发散落了满肩,鲜血将白骨染得妖冶,生死不明的搭配成了连鬼无都欣赏不来的扭曲幽美。 然而这个已经无尽接近死亡的少年却还悠悠动着唇,犹如灵魂为燃的机械一般,喋喋的重复着一句旁人听不见的话语。 “宫云归”终于又捞回了巽天掌门生前那副完整的翩然若仙的形貌,虽然鸠占鹊巢的灵魂本身邪戾的气质早就将这副霁月清风的皮囊出尘的模样给玷染得邪里邪气。 他站在骨椅之后,两手搭在那尚存着些许余温的少年肩上,半张脸又藏在斗篷帽檐的阴影下,薄唇浅然一勾,衬着苍白的肤色竟殷红的灼目。 这样一场狂奔盛宴要是少了鲜血,那尖叫也会变得暗哑无趣,可举着屠刀乱挥又不是他的兴趣——那太低俗了。 他寻思了寻思,便悠悠抬了手,椅上的少年便像是个镜影一般,也应着他的动作抬了手。 苍白的修指绕空一转,勾了一丝血浊的灵引,同样的东西也在少年的指尖出现。 “宫云归”动作随意轻缓的带着少年勾出了一套完整的咒纹。 —— 鬼曳跟着易尘追急奔出尚书府的大院,却正好碰见司徒诚的马车从刑部驶出来。 “这是什么情况?”司徒诚惊了。 “诚兄快回府,外面的情况我们应付。” 司徒诚半挑着车帘瞅了眼天色,也的确不是他这文人处理得了的问题,便也不多废话,乖乖认怂回家了。 李天笑和璃影将那两个少年安顿好后边也急着出了屋,抬眼却是一番不可轻易破除的危局。 “会布阵吗?”李天笑问。 璃影蹙了蹙眉,“什么阵?” “挡势之阵。” “没布过。” “跟我来,我教你。” 司徒诚却也没回他的尚书府,而是径直赶去了相府,如鬼曳所交代的,半句话也没说,就拖着他老爹往屋里钻。 丞相大人被他儿子拎着胳膊往屋里拖,老胳膊老腿的真有些赶不上这年轻人的步伐,但心弦却是追的紧,“这什么情况?” 司徒诚暂没空回答,只扭头对着边上吩咐:“全都回屋避着!” —— 京城里顿时奔出了一场“兵荒马乱”之景。 君寒快马窜街,主途是要往宫城里赶,却还是多绕了几条道在人群纷乱里找易尘追的身影。 纵然旁人看不出,身经百战的元帅也清楚,此城的危局可不光是天上那块足够把满城人都压成肉饼的冰块,若不出所料的话,京城很可能已经栽入了包围圈。 “尘追!”赶天赶地的,元帅终于仗着人高马大在人群里瞥见了他儿子的身影。 易尘追大老远听见了声音便扭头去瞧,正好元帅也已策马赶近。 “这乱子很大,你赶快回去。”君寒匆忙吩咐着,一溜眼又瞥见了一脸挫败的鬼曳。 “不,义父,要是不把远回找回来的话,我们实在没法跟远落远岐他们交代了。” 君寒眉头一蹙,便落眼瞧住鬼曳。 鬼曳也是难得凝了这么一脸明晃晃的愁苦,只一眼,君寒便大概猜到这事成什么幺蛾子了。 “也罢,这件事以后再解释。”君寒再回眼瞧了易尘追,终于又一次从他这打小便被鉴定为“绵羊”的儿子眼中看出了真正的决绝,便也不再多嘴阻拦,只伸手在他头顶上轻轻按了一把,“尽力即可。” “嗯。” 君寒简然交代罢便策马而去。 不用多想,宫里自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元帅到位,也只是在宫城外指挥士兵布了防守之阵。 他又抬眼观察了一眼形势情况到底是相当不妙,一般强度的防守怕是不足以抵挡。 恐怕还是得进宫叫那小皇帝崽子启兵符。 “宫云归”在自己的玄黑境界里瞅着满城蝼蚁乱窜,掌心托的光茧已然团成一个血浊近黑的球,他又悠悠望了骨椅上的少年一眼,应该是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一收五指,血色絮球猛然爆裂。 浮空的玄冰突然像含了闪电一般,无端崩出条条电纹蛛网般的血痕,满街乱窜的百姓见了这势头,活以为是此冰要裂坠了,便更像失心疯的惊呼着乱逃。 “宫云归”在上头将城里的一动一静都观察得仔细,也更像一个看戏的疯子,人群越是惊慌,他脸上的笑意便越是猖獗,到了最后,终于咧成了连天赋异禀的绝佳相貌都无法挽回的邪狂。 漫天玄冰忽而沿蛛网爆裂,巨响如雷,轰隆了整个苍穹,相续追连的,生生盖过了城里的钟鸣。 这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惊吓。 人群更加疯狂的逃窜,鬼曳和易尘追站在整座京城最高的梧桐栖顶檐之上,下望一片混乱,也暂时无可奈何。 “他在冰层上方。”鬼曳终于捉到了那个疯子的气息。 易尘追探手握住肩后剑柄,“我能追到他吗?” 鬼曳掌心牵着灵网,“不能也得能。” “好吧……”易尘追无奈一应后转头才发现,鬼曳这话似乎是对他自己说的。 易尘追已经绷紧了周身弦势,就等着鬼曳一声令下便将飞跃出击—— 却就在元帅少爷杀势绷得正威武的时候,从天似乎掉了个冰渣子下来,砸了他脑袋,一秒破功。 那东西又从易尘追的脑袋上弹飞了出去,“叮铃”一声磕在檐沿,都不及人瞧清,便落下了楼檐。 易尘追疑了个神,便凑着脑袋往下张望了一眼,没瞧见所以然,便又抬眼往上窥望,却也在扬起脸,又是一个小黑点当头打在了他脑门上。 易尘追手快的往脑门上一按,终于捉住了“凶手”,握在掌心展手一瞧,才不是什么碎冰,而居然是枚铜钱! 易尘追瞧着这孔方愣了神——这什么鬼! 鬼曳也瞧见了他手里的神奇玩意儿,正好自己脑袋也被砸了一下。 突然,楼下的惨嚎声戛止了一瞬。 楼檐上的两人万分诡谲的探出脑袋往下瞅了一眼…… 惊呼声停顿一瞬后立马成了震街骇巷的惊叫——源头是一个碰巧接了枚铜钱的人一声乱嚎。 嘈杂乱声里,天上倏倏下起了辉煌的铜钱雨,那前一秒还吓得人屁滚尿流的诡异浮冰立马就成了散财积德的“财神爷”,转眼便驱散了人群的恐惧。 易尘追:“……” 鬼曳波澜不惊的瞧着这神奇转变,泊然道:“鸟为食亡,人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并蒂(三)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鬼曳有意颠倒了这两句话的前后顺序,其意义在当下品来便截然不同了。 苍天不会平白无故的丢下馅饼来普度众生,一个以折磨灵魂为乐的变态更不会。 捡钱的喜悦也才蔓延了那么一瞬,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一场白捡的美梦。 人群里泛起灼目的血花,那些被人握在了手里的铜钱突然都像是牵了丝线的鱼钩一般蓦然逆空而起,每飞起一枚必然见血。 前后转变来得太过突然,那些为捡钱而欢的人大概都还来不及收起喜悦,惊魂的惨叫便已蹿喉咙而出,这一次便是比钱雨之前更加高亢的声调。 料想藏在玄冰之后的那个幕后主使已经被此景逗得捧腹大笑了吧…… 都说凡人是这世上最聪明的生灵,可为什么明明早已身陷险境之中,却还是会被一点蝇头小利而忽悠,仅仅一文铜钱便足以使之将性命置之度外。 鬼曳原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藏住的火气居然也被这一幕给浇灭了不少。 强大的灵魂的确会在诸多时候脆弱的不堪一击,甚至都未必需要“击”,只要一点勾引人性的诱惑便足以扼住一个灵魂的命门。 这些从天而降铜钱原本的的确确是凡物一枚,可只要舔了人血便会立马化成邪煞的凶器。 鬼曳瞧着那些铜币出神,易尘追实在看不下去这桩惨事了,却才方起了势想跃下屋檐便被鬼曳默然无声的一把拽了回来。 “下去没有用,只有把那个家伙收拾了才能结束这件事。” 鬼曳终于从那些铜币里找出了蒙蔽了自己灵蕴的端倪—— 这些铜币一早就被炼化过,只是那人有意使其欠一把火候,如此便能让铜币保持着“凡物”的外壳,而内里却蕴这不成熟的灵息,一旦碰到活人生息便会出发灵蕴,继而化为凶器,杀人取血…… 鬼曳恍然大悟一般,目光登时凝聚,便抬眼瞧住仍浮了漫天的残冰。 杀人取血是为了滋养凶手本身,如果这个思路没错的话,便可以血为引,找到那个家伙。 这个方法唯一的弊端恐怕就是要牺牲一些百姓了。 虽然鬼曳并不在乎这点损失,但天生心地仁慈的易尘追却实在没法坐视不理。 但鬼曳仍紧紧拽着他,“相信我,一定能找到那个人,你要想尽快阻止这件事的话就不要节外生枝耽误时间!” “可是……” “没有可是!”鬼曳一声喝起,正色道:“任何事都是这样,有得必有失,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做到真正的十全十美,很多时候即使是元帅也不能避免李代桃僵。记住,你要管的是大局。” 易尘追沉下了心,张先生临终时的交代顿如昨日之言。 “城里的事铁麟军会管。”却说时,鬼曳便敏锐的捉到了一丝灵息,便立马执术,一道符纸凌空掷出,恰好沾了一枚铜钱带起的血。 鬼曳极快的默念了启符开道的诀咒,眨眼间,那道沾了一角鲜血的符纸便在半空撕开了一道漆黑的裂痕,方及一人能过的空隙时,鬼曳便拽着易尘追窜跃进了裂缝里,两人身形才一隐,符与裂痕便倏地化成了一缕玄烟,转眼便消散无踪。 一片危难之中没人会注意到梧桐栖上的这点动静。 —— 兵符的第二道启兵令又开,黑甲营里五阶战将初觉灵锁一开,便不约而同齐刷刷的指间捻出一道灵符,抛空一唤,陈立库中裹着符纸的装备应势幻烟而出,一排战士转眼便披戴齐整、武器在手。 这大概还是京城里头一次见到真正披了全套装备的五阶战士。 然而一时间也没谁有这闲工夫欣赏。 一百名五阶战士策马而出,战马腥眼浮幽焰,蹄下落地踏火,方近人群,便见骑士并着战马流影一幻,似如鬼兵借道一般,虚形过人群,一马奔金一条街,那些混杂人群里作祟的舔血铜币便被骑士身周灵蕴所制,直接就被带离了人群。 —— 鬼曳拖着易尘追一步踏入此间漆黑境地,四方无光,黑的纯粹,只有数百步外依稀亮着一点光亮,却如暗淡的血星一般显眼却不灼目。 两人小心翼翼地朝那颗幽夜里的暗星走去,足下却步步踏出轻泛的涟漪,漆黑被拨动,依稀反出了点镜面般的光泽。 “当心,这是灵力虚成的别境。”鬼曳低声提醒道。 易尘追足下蓦然一顿,垂眼,见了一片血红的花瓣,浮在镜面一般的漆黑幽波里,带着一泛轻浅的涟漪。 花瓣被易尘追踏起的涟漪撞碎,落成了一滴浓血,融释在幽波里。 目光顺着上挪,一朵接一朵浓血的曼珠沙华浮出幽玄的水面。 足下的漆黑渐渐被艳烈所占,血色的小花零星罗布,不过呼吸间的当便铺成了一片血红的花毯,而远处那暗淡的血色冷星却依旧显眼。 “不必理会,都是幻象。”鬼曳平静的开口也平静的迈步。 两人踏着一地血花继续朝那颗冷血暗星走去。 易尘追稍稍留意了身后,被踏碎的花连成了一串触目惊心的血脚印,一路跟过来,颇有种幽然森冷之意。 好像有一缕看不见的幽魂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易尘追收回脖子来,一股毛寒森森攀脊而上,却已在不知不觉间走近了那个暗淡的血星。 易尘追愕了一下,顿住了,身边的鬼曳也悠悠停下步来。 “什么时候走到的?” 鬼曳抬眼四下张望了一眼,道:“在别人的灵势幻境里,情况本来就很难预料。” 此处与那个一直发着微光的东西尚有一段距离,周遭漆黑一片,似也给那东西蒙了层细浅的迷雾,隔着花海仍旧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两人不敢贸然大意,便站在原地观察了好一会儿,虽然依旧没能看清是什么东西,但鼻息间已萦绕了血腥。 “走吧。”鬼曳慎重两字,却已将提醒之意包含其中。 越靠近那个东西,足下的曼珠沙华便愈发拥挤,每踩碎一朵,血腥味便纷扬一阵。 即使是幻境里的东西也不会是无故存在的。 这些盛产于地狱的鲜红花朵向来都是为亡者引路的使者,即使此处并非是通往阴间的鬼途,这些幻境捏造的花朵依旧是死亡的象征。 无际的血色花海早已将易尘追最后挂着的一丝希望也埋入了冷冰,离灭不远了。 最后一步,前面的不再是花朵,而是明晃晃的血泊,鲜血流淌化成凄艳的花朵,溯源望去,在十八步之外的血泊中央却是一把用森森白骨架成的高背倚,鲜血便是从那把骨倚的缝间渗出来的。 这回别说是易尘追了,连鬼曳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鲜血犹绕着生命的余韵,却已渐缠渐哀,像是哭诉的尾声,绝杀的前奏。 周遭气氛陡然凛冽,两人均被这突如其来又意想不到的变故给慑了个心弦惊颤,下意识转眼回望来路,本是波澜不惊的花海突然从远处的尽头徐徐推来了一波涟漪。 那涟漪渐渐荡入视线足以分辨情况的距离,却是一朵朵曼珠沙华爆碎成血,一片爆绽的鲜血涌成波澜,不紧不慢的推来了一波杀意。 远回独自蜷缩在黑暗里哭泣,环抱着双膝,埋着脸颤抖,耳畔除了自己的呜咽声外还幽远的泛着滴水之音,一滴一颤,似乎是他自己生命的流逝。 “嘘……”那个鬼魅般的声音又回来了,这次远回却已经麻木了。 那个人从虚空里浮出身影,鬼魅一般悄然落在远回身后,踏着血色涟漪走近了几步。 “来,”他从身后伸了一只手给远回,语气里裹着浅浅笑意,道:“他们又回来了。” 简然六个字便又让这个少年拾回了一分希望。 他抬起脸来,暂时止住了哭泣,满眼期待的张望了一片血色,却也没看见“他们”。 远回心灰意冷的,又落出两滴血泪来。 “这次要和他们一起走吗?”那个人又问。 远回垂着眼,血泪又将视线模糊成一片腥浊,沉吟了良久,他才顿顿的点了点头。 “来。” 远回转眼,瞧见了那只苍白的修竹手。 他藏起了明晃晃的不怀好意,假惺惺的罩了一层暖柔,仿佛又拾回了几分这副躯囊本身的清逸,略略一勾唇角,挂了一抹春风明媚的笑意,“他们就在这,我带你去找。” “你可以,找到他们……?”远回怔怔然的问。 “当然,”他看着这个少年迟疑又小心的掂着一分希望怯怯的探出手来扶住他的手掌,又更显了几分笑意,“黄泉路很长,没有人作伴会孤独的,你不会杀死他们,只是邀请同行伙伴而已……” 一片花海尽成血池,便觉周遭杀意陡然凌锐,血浪里冷不防的抽出一道飞刃直朝两人斩来。 易尘追身随势动,几乎无需反应,早已抽出身后长剑,迎着此刃展出一道剑意,当空披散了这突如其来的攻势。 却不知几时,周遭环境已变成了一片纯粹的血红。 “咔咔……” 两人爆了一身鸡皮疙瘩,齐齐回眼瞧去,居然是那骨椅传来的声音。 第一百六十九章 并蒂(四) 两人的视线正好只能看到骨椅的椅背,椅上到底坐着什么东西却是无从辨知的。 “咔咔咔……” 那骨节干涩的声音又响了一串,然而两人看着的那椅背却仍旧不见什么奇怪的反应。 冷利窜了一击后,那片血海又落归了宁静,上下四方腥红成了一片,两人却根本想不起来这幻境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改变。 “咔咔咔咔……”这回,那把椅子终于有了动静—— 从椅子上站起了一个“人”——至少还是人的形影——浅色的衣裳尽被鲜血染红,而他的后背赫然裸露着一条仍挂着血色的脊骨! 这一幕来得太冲击,惊得易尘追头皮窜麻,连鬼曳心里都落了“咯噔”一声。 “远、远回……?”易尘追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身披凄烈的人影会是远回。 然而事实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美好的祈愿总是一波三折,却是这些坏事一猜一个准。 从骨椅上站起来的这个人影顿缓缓的转过身来那张脸与远落远岐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然已有几分面目全非的意味,但大体的形貌还是看得出来的。 远回的眼上缚着一条黑绫,两颊挂着几乎浸染了满面的血色泪痕。 “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鬼曳突然森骇道。 这里的情况他突然半点也摸不透形式了,概念模糊到甚至都有些难以区分这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 易尘追的心尖骇然一颤,怔怔然的望着眼前这个不知遭受了多少折磨而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的少年——虽然早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易尘追却是真的没有想到情况会惨烈到这种地步。 —— 那个人从身后托着远回一侧手肘,半推半引着他在血海里徒行,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又看到了“他们”—— 两株被血色的灵丝紧紧缠在一起的曼陀罗华。 无尽血色凄烈里,那两朵独被纤长青茎高高挑出血洋的白色彼岸花显眼的近乎灼目,就像是无尽深渊里一缕阳光的施舍,渺小非常,却足以刺伤渊底残灵的眼膜。 远回怔怔的望着那两朵极其与众不同的曼陀罗华,滴血的心里莫名生出了几分向往。 “宫云归”轻轻托起他的右手,将他的掌心展面向上,脚下的血海里便抽出了丝丝殷红的灵缕在他手里汇织成了一朵与周遭环境相融相应的血色曼珠沙华。 远回的目光却半分也没有落在自己手里的血花上,而仍怔怔的盯着那两朵洁白无瑕的曼陀罗华,喃喃道:“为什么是白色的……” “因为他们还不能和你一起远行。”身后的鬼魅回答。 “远行……” “一条没有没有归途的旅行,很长、很长,要是没有人作伴,会很孤独的。” “孤独……”远回的视线又被血色的泪影模糊。 他托着远回的手缓缓抬高了些,将他手上那朵血色的曼珠沙华对准在两朵白花之间,有那两朵纯白的曼陀罗华衬托,这抹血红便挑出了一片腥浊,显得格外艳烈。 他轻笑着,另一手搭在远回肩上,“红色的才好看。” “红色……” “漂亮的红色不应该不应该孤独,”他略略压低了语气,冰冷道:“对吗?” 最后两字,顿如利刃一般割进远回的脑海,他的目光陡然一凝,瞬间透出了锋锐。 “不想要孤独,就把花染红——像这样!”他带着远回的胳膊一掷,远回手里的血花利刃一般旋飞而出,过时一路带起血浪腥刃,浓墨一般泼染了两朵白花。 —— 又听了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节顿响,隐有丝缕牵住远回的脊骨,那副躯囊杀势陡然一爆,拂手便握出一把冷血凝汇而成的长剑,身形几幻,转眼便闪至两人面前。 鬼曳虽然向来不觉得自己是武斗派,但真遇上打架的事也绝不会像影落那样软骨头。 易尘追横剑,原本只是毫无攻击意思的格挡,却没料到当那把血剑真真撞上来时,他体内的灵势居然就自作主张的迸了出去,挡势瞬成杀势,生生将远回震了出去。 易尘追惊愕之余,一挪眼瞧见了鬼曳指尖凝的一丝幽紫灵光,登时便明白方才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既然已经投身战斗就不要犹豫。”鬼曳一如既往的冷漠,顺便又提醒道:“而且远回已经死了,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具沦为傀儡的尸体。” 死了…… 易尘追怔回神来,可定眼一瞧,远回的唇瓣仍在分分合合,似乎还在喃喃吐着什么话语。 这个情况远比鬼曳料想的还要糟糕的多——至少他没有想到,居然会出现连幻境和现实都分不清的情况! —— 城里妖异铜币的危局暂时缓解了,然而天上动辄千钧的浮冰却赫然现了下坠的征兆。 李天笑带着璃影找到了黎州的城眼,也如计划那般布起一道挡势的法阵,尚且及时的赶在玄冰坠落之前张起了阵势——却也只是初成防势。 璃影照着李天笑所言一丝不苟的完成了张撑灵势的步骤,虽然也模仿了个七八分,但到底是现蒸热卖的半吊子,真想一次性撑住这么大一场险局也着实有些为难。 突闻天间迸出一声炸裂的轰雷声,浮空的巨冰碎片刃面指地,当即便已乘着杀势飞落向城。 这些玄冰非同凡物,其中蕴载着摧枯拉朽的灵势,即使尚未实际砸中灵阵结界,其高压的灵势便已压得璃影周身灵脉吃紧,有心却无力将灵力压入法阵,都还没交上手便已被压制住了。 李天笑撑的亦是艰难,眼看满天巨冰就要砸上结界,正愁无措之际,忽有一抹白影晃至两人所在阵眼,只见其拂袖一挥,一股蕴猛之势便陡然增灌进法阵之中,罩城的结界灵势顿增,便见隐辉的流纹当空一铺,那漫天的巨冰瞬又被格止在空。 “母亲?”璃影震惊的瞧着正拦在她身前的这抹白衣背影。 怜音撑起这方结界似乎也并没有废多大的力,尚能气息平稳的讲话:“影儿,你有没有受伤?” 璃影怔愕的摇了摇头,怜音余光瞥见了,心下便也舒了一口劲。 护城的那道灵势来得突然,刹那间便又将漫天残冰崩了个散碎,那方尚不知具体藏匿何处的灵境亦受力一颤,血海应之惊浪狂涌。 远回魂里忽而一声惨呼,血红的曼珠沙华落了一片花瓣,他定住神,两眼腥红的盯住那两朵不论怎么用血浇染都泼不红的曼陀罗华,血泪交落不止。 “为什么……”他双手淋漓着鲜血,又有丝丝灵絮汇成利剑,“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这副早已失了生息却犹缠着灵识的尸体脸上血泪纵横,也就在刹那间,其灵势陡然暴增,易尘追一道剑意忽而被他斩破,连鬼曳都惊了一下。 远回眼里只有那两朵死活也不肯与漫天遍地的血红同流合污的曼陀罗华,这番高洁在他眼里成了彻头彻尾的抛弃。 “为什么……为什么不理我了!” 尸体不能说话,唯一被执念缠结在身的只有那句旁人根本听不见的喃喃凄语,任灵魂如何咆哮,那两人看见的只有被傀儡**纵得愈发疯狂的杀势。 寒山镇的人作为如今世上仅存的神徒,其灵势天生便较常人更强,且因其筋骨特殊,修习武学亦是天赋异禀。 易尘追今天终于直观的感受到这三个孪生子之一的真正实力了——虽然据说他们三人单独的实力与元帅少爷不相上下,但就易尘追自己感受下来,好像有点不是对手。 鬼曳捡准一个时机,横腿一扫,正击了远回后颈将这傀儡扫翻在地。 那个变态的凶手将这少年背后中线那条血肉一直从腰窝剔到了后脑勺,几乎展露了整条中脊大梁。 鬼曳那一脚扫过去,着力点正好砸在颈椎上,且肉眼可见的踹脱了两节脊骨。 当然鬼曳并没有对这一脚抱有多少一击毙命的希望,毕竟眼前这个少年已经成了一具被夺了命却还**控着的傀儡。 也果真如鬼曳所料的那般,这个傀儡根本不是一击就能收拾干净的东西。 又听得骨响“咔咔”,这副少年傀儡错了位的两节脊骨又生生将自己扳回了原位。 听得空旷里响过一串绷弦的紧音,随着此声响罢,远回的身板倏地绷直,像是被人拎了线的木偶一般诡异的站起身来。 易尘追已稍有了疲意,再见此状时,心里也多少有些麻木了。 “这么一直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易尘追眼底透出了丝缕森冷,似乎终于被调起了武者当有的果断杀伐。 跟远回交了这么半天的手,鬼曳终于把大概情况确定了,便道:“这副傀儡是灵魂在操控。” 那个人居然能把现实与幻境相连…… 紧弦之声又绷了一响,恰好血浪落寂,轰荡在幻境里的震闷声响也散尽了余韵,于是这细浅一声终于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易尘追是不懂傀儡术一类的玩意儿,听见了也只有向鬼曳投去疑惑的目光。 鬼曳眉头一蹙,大概是发现了端倪,便先拽着易尘追退开了些。 那副皮囊终于又被调回了活人似的模样,而正身的主轴便是那一串裸露的脊骨。 鬼曳终于顺着思路在傀儡的背后窥见了隐若的丝缕。 “斩他背后的牵线。” 第一百七十章 并蒂(五) “嘁……” 他像是被人识破了恶作剧的顽童一般心底泛起了幽怨,却还不肯轻易丢下手上的游戏。 “吾辈的局岂是那么好破的。”他冷冷道,这番话音也才刚落,便又想起了一个相当糟心的问题——区区凡人,竟也敢同他作对! 深藏心底的幽绵恨意就像一个积油池,等闲波澜无惊时倒是相安无事,可只要稍稍落入一点火星,便能眨眼间迸出一场璀璨五脏六腑的烟火。 然而此恨却隐匿莫名得难寻其宗,这一肚子的无名火也是如此。 怨愤之气在幽然攀涨,他双瞳嵌镀的金环隐隐加深了璀璨的杀伐,他懊恼的捂住一只眼,牙关磨得咔咔隐响,那股恨意实在无法自己磨碎在肚里。 鬼曳指尖捏灵,浮空描了一道流辉浅耀的灵符,在易尘追闯至远回攻程内时将灵符压向傀儡的脊骨,果见其攻势一偏,手里血化的长剑一击落空,易尘追身形逆势一晃,剑起纵斩过远回背后的空气,一剑收势便撤身,然后疑惑的瞧向鬼曳。 ……好像没砍成…… 这回,鬼曳又换了一个策略,将灵符附在易尘追的剑上,再砍一次。 ……依旧不行…… 连番试了几次,易尘追终于又落回了和远回正面交手的窘局当中,锋刃铿铿锵锵的激撞声里还夹杂着易尘追这个茫然打手的疑问:“现在怎么办?难道要把灵魂找出来吗……” 可这茫茫血色幻境之中,四方了无痕迹,又是在别人的灵势控制之中,除非打破幻境否则如何能找到牵引傀儡的灵魂。 “不用那么麻烦。”鬼曳冷言罢,一咬牙,“打碎他的脊骨。” 闻此,易尘追用剑的手愕然一顿。 却就这一怔神的当,远回那身手不输生前的躯囊傀儡瞅准时机将攻势逼近,易尘追挡避不及,长剑震得虎口一痛,旋即便当肩挨了一剑。 “公子!” —— 这突然见血一击惹得幽暗不为人见的角落里一阵邪狂大笑,在远回混沌的灵海里,那两朵洁白无暇的曼陀罗华其中之一终于被染红了一片花瓣。 他依旧坐在看戏的位置上,欣赏着远回这一片腥红的灵海,悠悠瞥了那百花的血瓣一眼,道:“对,就是这样,你自己的血是染不红他们的,想带他们一起走,只能用他们自己的血开路。” 这个被囚的少年眼神又涣散了一瞬,瞳仁里却渐渐絮起了一团似乎是“恍然大悟”的血雾。 原来要用他们的血吗…… 血流的越多就染的越红,要想染到他这样的程度,大概需要用尽全身的鲜血…… —— 易尘追死锁住了牙关没叫出来,那把血剑还压在他肩上,冷血混着他的热血,致使伤口的感受离奇古怪。 “趁现在……”易尘追强忍着剧痛没将这嵌入体肤的血剑格开,却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鬼曳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就捏了杀势照着傀儡裸露的脊骨砸去。 空幽里响了一声断弦之音,相伴的是少年躯囊一节脊骨的碎裂。 他在幽空里瞧得冷笑,一转眼珠子便又是一条邪狠的阴计浮上心头,当即便又转冷为喜,悠悠勾了指梢,神不知鬼不觉的抽了一缕灵丝飘飘浮出了幽玄之境,循着那点尚未完全断干净的灵蕴之连飘去了那两个被独分在外的少年心绪里。 只要还有记挂,这点原本就剪不断理还乱的血脉牵连便不可能完全消失。 断灵,只是那个无情的小子自己认为而已,实际真正嵌入心灵的羁绊岂是一道灵刃便劈得断的。 这其实跟放长线钓鱼的道理也相差无多。 猎物放松警惕的一瞬,就是落入捕食者陷阱的一刻。 —— 不枉元帅大人玩了几十年的阴诡兵法,如此料事如神的推演思路向来逮得很准,也不枉他老人家在满城风雨飘摇的危难情况还能颇有闲情逸致的陪着两个梨花带雨的少年望了这半日的浮冰奇景。 也终于给他捞着破绽了。 一片血浊的景象顿如晴天霹雳一般砸进这两个少年的识海,他们的泣涕戛然而止,君寒搁在他们俩面前的琉璃镜珠顿被染成了血色琥珀。 君寒艺高人胆大的直接放开了这两个孩子灵根的把关,顺水推舟的让那不怀好意的一丝诉苦灵引钻进两个少年的心坎。 —— 击碎了一节脊骨,易尘追终于可以结束疼痛的忍耐,最后狗宰尾巴一刀疼的扬剑挑开那把都快割进他骨缝的血剑。 势起却未能落稳,易尘追也差点被自己这一道剑势给掀倒在地,好在鬼曳身手灵敏,紧要关头拽了他一把。 牵着这少年的灵丝不知有几条,但只要击碎了一节,情况便能缓解不少——理论应该是这样的啊! 然而事实却出乎意料的一并扇了两人一个噼啪响亮的大嘴巴子,也不知老天爷今儿个又是哪根筋抽抽看着凡间实在不爽居然放了这么一个生命力堪比蟑螂貌似还有几分大江浩浪的奇葩玩意儿—— 那个傀儡少年非但没有如两人所愿的碎骨断魂牵,反倒是猛地乍起一道骇血惊浪的灵势,瞬间将这诡谲幻境里的血海搅了个天翻地覆、血刃乱窜。 “遭了!” 这个不用鬼曳提醒易尘追也知道是糟透了! 但鬼曳到底是观察情况一把手的明理人,下一句便道出了这吓死人的变故的原因:“他们三个的灵蕴又连上了。” “……”易尘追跟着鬼曳仓皇逃避着,又被惊雷砸了个懵神,窜了半天才想起来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问题,鬼曳简直要崩溃了,这感觉就好像他自己的灵魂被某个脏东西给跺进了尘埃,狠狠蹂躏了一把的滋味。 “他的控灵之术在我之上……” 所以,鬼曳斩断的灵蕴牵绊被那个技术更高的家伙强行接回来了! 鬼曳这辈子还真从没像现在这么挫败过…… “也就是说,远落和远岐也落入那家伙的掌控之中了?” 鬼曳叹了口气,“咱们现在最该关心的是,他们三人灵蕴相连之后,这个家伙就更难对付了!” 原本只有一个人的灵蕴就够难缠的了,此时更平添了俩——真是时运骑着彗星栽了狗屎,霉的感天动地。 —— 那株垂血的并蒂花又一次出现在远回视线里,亭亭立在两朵曼陀罗华旁边,亦是血艳的纯粹,却出挑在一片腥浊之外,一瞬便吸引了远回的全部目光。 他怔怔的望着那缺了一蒂的双生花,血冷的眼泪渐渐又淌出了温度,滑过脸颊的滚热丝丝缕缕的漫进了心窝,浇平了一腔激怨。 “嗯?”那披着巽天掌门皮囊的二货玩意儿似乎突然品出了一点不如意料的诡异,突然觉着脑筋抽痛了一下。 而那两个自以为今天要交代了的少年这会儿也回过了神来,发现情况似乎没有那么惨烈了…… “怎么会这样!”那发现自己一手把局搅黄了的二货玩意儿一声暴嚷起,全身筋脉都被气了一哆嗦,狠狠灌了一口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糟心。 怎么会这样? 不是一直忽悠他带着伙伴一起上路吗?为什么突然就平稳了! 不应该这样啊…… 他两手猛按住脑袋,目光游移乱窜了好一会儿,仍旧平不下心来。 明明是花了那么多时间铺垫仇恨怨愤,为什么只在失而复得的一瞬就平缓了,难道孤独痛苦了那么久的折磨甚至都敌不过这已经触摸不得的牵绊…… 他的目光又渐渐凝聚了起来,脑海里还是一片混乱,可眼里却见了足下浓浊的鲜血渐渐生成朵朵洁白的曼陀罗华。 被鲜血浊染了那么久,虽然习惯了凄烈,但还是忍不住会被一抹皎洁吸引了神魂。 毕竟比起血腥污浊的地狱,到底还是洁雅的生命更有吸引力。 他的心又渐渐平复下来,脑海里的杂乱也悠悠然的被抚平了逆毛。 他落下手来,瞧着眼前那个痴痴望着并蒂花的少年的背影,心弦不知被什么撩拨得轻动,眼里的鲜血渐为洁白所净,连那双被他故意染成了血红的并蒂花也被少年的灼灼目光洗涤成了雅净。 “哼哼……”他冷然一笑,抬手张覆住整张脸,嵌金黑瞳仁外的白眼球上涨起缕缕血丝,平静的极端又是无尽的仇怒苦涯。 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小崽子…… 他冷冷的想着,方才似被洁白按下去的邪火又幽幽的燃满了心房。 既然坏了他的好戏,那不妨,就一起摧毁…… 邪火陡然一暴,他掌心重又捏回了那一把摧枯拉朽的灵势,自他心底倒出的血海转眼又将他足下的这一片洁白小花泼成了血浪。 他五指一抬,那个少年的躯体陡然又是一僵,好不容易落出的一行清泪转眼又被浊血覆盖。 远回惊魂一愣,下意识便扯住了心弦。 “不要这样……”他哭颤着哀求了一声,然而欲对他下死手的人却并不会为这少年的凄哀而动容。 —— 要说造化到底能弄人到什么地步…… 这事,易尘追昔年不知,而今日却是相当深刻的体会了一把。 那方才镇定了不过片刻的傀儡杀势又陡然暴增,且见他周身镀了一圈嵌金的辉泽,一幕乍现,惊得两个少年俱是在心下暗道一声——完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并蒂(六) 这回看起来是真要完犊子了! 纵是鬼曳这向来冷定的石头心肠也被这九曲回肠摧命道、柳暗花明又一榔头的天道反转给砸了个神魂俱骇。 而那嵌金的镀辉在易尘追看来又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 “不要啊!”远回的灵魂在血海里惨叫,那个心狠手辣的人又一次逼着他亲眼目睹洁白为鲜血所染。 那邪恶的血势蔓延速度极快,不过转眼便已逼近了那对并蒂的曼陀罗华。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被斩断的花蒂在滴血——而这次却是他亲手斩出的鲜血。 宫云归的脸上又笑回了狂邪之色,迫不及待的想看那个少年亲手摧毁自己向往热爱的一切之后会是怎样的绝望痛苦。 越激烈越好,让他品尝灼热腥烈的血仇—— 这种刺激光是想想就很激动。 他的变态应该不是短时间内形成的…… 那个少年的灵魂临近了最后崩溃的一丝底线,也就在这灵势动荡最激烈的一瞬,蓦有一股森寒杀意让这千古难寻的变态也嗅到了大事不妙的气味。 血海陡然暴起一涛巨浪,浪峰挑出一个漂亮的锐头,却就在落头一瞬,整幕血浪凝结成冰墙一堵。 易尘追和鬼曳早都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然而就在两方将要交锋的一瞬—— 幻境塌了…… 这,真他娘…… 就算是京城名儒张仲卿带出来的弟子也的确会有打心底里词穷的时候。 —— 外层幻境崩塌的突然,被那家伙细细护在包围圈里的灵魂之境也被砸到了崩毁的边缘。 血海的境界渐而分崩离析,碎片飘絮一般迎风而散,透过灰烬飘絮的空隙,外头那些浮冰便显得触目惊心。 “你果然够恶心。”这句冷飕飕的评语不知从四面八方的那个方向传来,反正声音才打入耳膜,这尚且算是生物的寄生灵也品出了大事不妙的危局,下意识想闪避,然而却压根来不及。 一记寒击照头砸了这货一个神魂跌宕、意识恍惚,然而却连缓劲功夫都捞不着,便觉喉口一闷,紧着又听耳畔风声呼啸,最后却是后背断肋的一下猛砸收尾。 即使是巽天掌门宫云归的躯体也到底还是凡灵之身,岂能跟那头不知那个旮旯里钻出来且种族不明的白狼相提并论。 也就在这会儿,躯囊里那个灵魂有点后悔怎么就又挑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凡躯呢?早知道上这头白狼的身就好了…… 他这副悲催的还没有完全复生的凡灵躯囊不争气的呛出一口血来,更衬得那头白狼杀意凛冽。 “轻点,这把旧骨头可受不住这么折腾……咳咳……”他又凄凉的咳了两声,冒着金星又擦着黑的视线好不容易回了点清明,定眼却见了君寒那邪杀到就差剥皮抽筋、生吞活剥的脸色,他那活长不怕死的胆量便又撑起了一副惨兮兮还犯贱的笑容,且道:“好歹也是故人的皮囊,你就半点也不念旧?” 虽然君寒心不甘情不愿的承认了宫云归不是个特别坏的人,但作为这世上除他以外另一个占有过怜音的混蛋,宫掌门这副英俊的面孔至今依然是君寒看了就想打的丑恶嘴脸。 于是不由分说的,君寒一掌灌力便照着这货心窝子拍下去,寒锥登时捣穿了这副不知怎么包回了皮肉的躯囊的胸腔。 元帅这一掌直接穿过皮囊震碎了下头垫身的玄冰,悲催的此灵又觉身子空然一落,却又当空被人甩起,砸去了另一边,同样又是不等缓劲,接着就又挨了一记寒灵的追击。 “恭喜阁下正好挑了我最想砍的一个故人的皮囊。”君寒冷冷说着,又踏冰而来,一把攥起这货的衣襟子,将整副皮囊拎了起来。 此灵觉得自己这次应该是栽了…… 君寒强定着心神打量了这张挑刺的脸,嫌恶至极的翻了个白眼,“这张脸,不管看多少遍我都很想削他。”元帅言出必行,才定下了这个结论,当即狠手又是一掼,饶是坚硬难摧的玄冰也被狠狠的砸出了一个不浅的窝。 此灵又体会了一把肉躯受苦的滋味,却发现也饶有意趣。 君寒实在也没料到这货会好这一口,于是下手的狠辣毫不见弱,一顿猛揍下来,宫云归这把应该本来就摔得不成形的骨头大概又更残碎了许多,估计还能不能称之为“骨架”都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然而里头那该死的异灵这生命力也着实顽强,连肉搏带灵击的揍了这么半天,居然还说得出话来。 君寒鲜少会因为打人而如此不爽。 “咳咳……”挨了元帅这么一番接连不断的暴揍,这货的下巴早已被血色染了个满润,这会儿又被拍在地上,终于也受够了这该死的折磨。 然而他明面上却还洋溢着那意犹未尽的笑容,笑罢,才不紧不慢道:“元帅大人光在这打我一个,那座京城是不打算要了吗?” “毁城的不是我,大不了就是捞救不及而已。” 元帅此言完全是另一个意思——城池什么的老子不管,先揍死你再说! 嗯,这头狼真的不是善茬…… 此灵稍稍心灰意冷了一瞬,又冷笑道:“‘我’的爱妻还在城里撑着结界呢,元帅大人再不下去替‘我’怜香惜玉,过不了不久‘我’可就要和她手牵手在黄泉路上漫步,赏彼岸花海了。” “……” 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天杀的奇葩物种! 元帅大人天生种族加持又努力修炼了这几十年的耐心终于在这一瞬间让这奇葩玩意儿给彻底砸爆了底线。 “你去死吧!!!”君寒燃爆了一身冲天鬼火,一把运了周身灵力几乎触达了指环的临界巅峰。 顿见玄冰之上又迸起了一阵反着往天上飞的暴风雪,卷裹着滔天之怒,狂风卷浪的彻底压垮了怜音全力支撑的护城结界。 今日这绝景是真的绝到了惨绝人寰…… 撑着结界的三人被齐齐弹飞出去。 那压垮骆驼最后的一块巨石居然是君寒砸的——对于这个结果,怜音真是打死也没想到。 眼看漫天玄冰就要祸害了城池,却听天上炸了一声连绵轰隆的惊雷震响,有如烟花绽放一般,满天的残冰竟被一股几乎超绝了想象的惊天动地之力给碎成了漫天飞雪。 飞雪呈现了透彻的血色,凄哀绝烈里顿见一抹幻影晃来,怜音甚至连余光都还没捕捉到那抹余影,腰肢便已被人逆势揽住,白发入眼,一身则已投入清寒浅藏的暖怀中。 李天笑身手敏捷,扶了璃影一把便站定了,璃影心弦一空,四下张望去寻她母亲,蓦一眼却见是那白发的身影护住了她。 璃影心下空落一震,顿有些骇神。 原本在这场局里怜音也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娇无力,且一定神想起在场她女儿的存在,便立马慌了神,匆忙想将君寒推开。 “君寒……”怜音几番撼不动他的力道,抬眼一瞧,却见了他满脸沉冰。 绝对是炸毛了…… 天上的浮冰碎成了飞雪,分崩离析的彻底。 “我死的好惨……”那皮囊的状态大概也差不多,只是囊里的异灵还没有跑,便幽落落的哀叹了这么一句。 “远回……” 那个终于得到了解救的少年被鬼曳和易尘追稳稳的护落在城外,那兄弟俩也及时赶了过来。 天色还幽沉这,飞雪落地便化成了血水,方才经历了那番惨烈景象后,易尘追简直不敢联想这些血来自何方。 远回寂寂然的躺在城外茂林下的草地里,双眼仍被浸血的玄绫缚着,源源落颊的也还是血泪。 他依旧的哑然动着唇,旁人却始终听不见他到底在念叨什么。 “远回,我们在这……”远落和远岐两人分别握了远回的左右手,却冰凉的比落肤的血冰渣还刺骨。 鬼曳也蹙眉望着这个少年,他和易尘追稍远站在一边。 这样兄弟诀别的生死惨事旁人不便参与。 “远回他……到底在说什么?”易尘追的心也被狠狠牵拽着,看着那个本该鲜活的少年,他骇然发现,原来“无能为力”是如此的令人心痛。 找到远回之前,他们无能为力,找到远回之后,他们依旧无能为力。 虽然化解了这满城的危局,但这个最初受难的少年到底成为了这件事里最惨的牺牲者。 “尘追……”璃影黯然造访,只唤了易尘追一声,便没再多讲一句话,瞧了那个到底与生还失之交臂的少年,心头骇然一紧,然而面上却也只余眸光一颤。 “你没受伤吧?” 璃影怔怔然的摇了摇头。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鬼曳愕然一惊神,两眼瞪得圆大,惊骇万分的瞧住那个身已死却还缠着执念的少年。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凄风过林,寒血碎成的冰粒刮肤刺骨,风声代替了那个少年的哀泣,不但让鬼曳品出了灵魂的绝望,也让那两个与他同脉相连的少年刻心的听见了孪生兄弟一直在呢喃的话语。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少年冰冷的唇瓣最终停止了微然之动,却有两行清泪濯过了满脸血痕,淌出了一条清路。 第一百七十二章 并蒂(七) “你为什么要斩断我们的灵蕴……”远落含着泪问。 鬼曳无言作答。 “就这样,丢下他一个人……” 远岐早已泣不成声。 他们脸上再也挂不出半分怨怼,虽然是两个完好无损的灵魂,但失了这血淋淋的一条牵绊,他们的灵魂到底也被狠狠折磨了一把。 鬼曳震骇的瞧着那生死永离的三个人,生而冰冷的心居然生平头一次感到了钻骨的感觉。 他以为他天生没有怜悯,也毫不在意这世上的任何生命,只是因为对灵魂怀有尊敬所以始终对这些褪去了皮肉的存在抱以度己的同理心而已。 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泯灭一条生命,却从来做不到折磨灵魂,并且对欺侮灵魂的任何行为都抱有彻骨的恨意——故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居然真的会有灵魂经过他的手而尝到痛彻心扉的滋味。 鬼曳近乎惊愕的瞧着那三个少年。 尽管那个选择在当时看来是最理性的解决方法,而且也是损失最小的无奈之举——可这件事的根本分明是他能力不足而导致的损失。 假如他能一早就察觉到那个行凶作恶的变态,或者有影落那样的灵蕴足以反击那个混蛋,结果必定截然相反吧…… 可这件事的结果却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而强迫三个灵蕴相连的孪生子做出最残忍的抉择。 而这个抉择还是他在不经过任何人同意的情况下强行割裂的…… 只在这一瞬间,鬼曳整个人都崩溃了,即使面上仍是呆愣到几乎波澜不惊的面色,空洞的双眼也藏不住他发自灵魂的风雨飘摇。 “鬼曳……”易尘追发现了他面色的异常,想抬手碰他的肩以作安慰,却不等他的手落到实处,鬼曳便毫不留情的将他的安慰挡开了。 如果是平常,鬼曳一定不会做出这样失礼且无风度的举动。 可这次他心里的震骇实在太大,不但失态了,而且还毫无风度的落荒而逃。 鬼曳转身一闪,身形即刻便消失在血晶纷落的密林之下。 “鬼曳!”易尘追下意识想追,却才起了势便被身旁的璃影一把拽了回来。 “让他静一静吧。” 虽然璃影不知道他们和这三个少年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却莫名的能够理解鬼曳此刻的心静—— 真的很想静一静…… 璃影扯住了易尘追便沉沉的收回了手,动作迟缓的几乎有些僵硬。 易尘追转眼又见璃影两眼空寂的锁着沉哀,状态似乎也是异常的糟。 “你……” “我没事!”易尘追才吐了一个字她便慌不迭的堵住了他剩下所有的话,却在慌错了那一瞬后,又沉下了眼帘,暗暗叹息着,强稳住心神,道:“我没事……” —— 那场浇凉了京城明春的血色大雪整整落了三日,却好在铁麟军兵符启的及时,加上护城结界的功劳,所以实际的伤亡才并没有十分触目惊心。 然而也的确死了不少人。 远回的尸体被刑部暂时收检,却在尸身上搜出了嗜血杀人的铜钱,而真正的凶手刑部仍未寻得其踪。 磨蹭了几天,司徒诚到底还是扛不住压力,只有将结案的文书递了上去。 虽说是结案,却也只是将整件事的详细描述清楚,虽然从那个少年身上搜出了伤人害命的铜钱,但那个孩子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证明远回清白的证词来自他的同胞兄弟以及易尘追。 结果这桩案子到底还是成了一桩未了的悬疑。 皇上阅罢了刑部递来的文书,却读出了一腔火气,冷飕飕的将折子拍在案上。 “这个司徒诚,朕让他结案,他给朕写的什么东西!事实如此,证明那个少年的清白有什么用!”小皇帝大概是生平头一次发那么大的脾气,一拍书案便想振袖起身,奈何那双腿委实不利索,根本支撑不了这番暴怒的气势。 皇上一蹿没蹿起身来,哆嗦似的又砸回位上,邪火“噌”的更蹿起三分苗头。 “把司徒诚给朕找来!” 立侍在旁的公公敏锐的嗅出了这往昔温羊般的小皇帝果然真真切切的爆出了幽杀的邪火,似乎也依稀有了真正难伴之虎的意味了,形势如此不妙,老太监也也不敢耽搁,立马就将令传下去了。 司徒诚像是早有了先见之明一般,直接没换朝服,递了折子便候命似的等着太监来传令,等召见令真来了便也从容的进了宫,只想着无非多解释一遍而已。 尚书大人来得火速,足见其敬君的诚意,于是陛下稍稍消了些火,没直接拿杯子砸他,只是也没挥礼让他起身而已。 “可以确定置人于死地的凶器就是那个少年身上搜出来的铜币?” “城里收回的铜币与那少年身上搜出来的铜币性质相同。” 皇上冷着脸,愣是不给司徒诚半分好脸色,“如此,还不足以确定那个少年就是作案凶手吗?” 司徒诚依稀从陛下的话里听出了点带有任性的指鹿为马的意味。 “经仵作判断,那个少年死亡的时间早于此乱。” 皇上冷冷“哼”了一声,“难道死人就无法作祟吗?那两个死了几百年的人都能反阳再掀风浪,这个才死了不过几天的少年难道就不可以吗?” 司徒诚眉头一沉,继而驳道:“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那个少年有意识,若他本身已无意识,即使尸体被人控制行凶,也只是作为无意识的工具被使用而已,不可认定为是真正的凶手。” “那现在凶手在哪?”皇上一声喝问。 司徒诚暂默。 “朕许你两个月的时间侦破此案,结果刑部却是一连一个月都没有办法进展,这次凶手自己跳出来作乱了,你却既没有给朕把‘真正的凶手’抓回来,又要替一具分明藏有凶器在身的尸体开脱,当朕是傻子?当整个京城都是傻子吗!”皇上一通数落完,又愤然的稳下口气,最终笃定道:“马上结案,即使是尸体也依法处刑,将其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 拿一具尸体开刀是儆谁的效尤?是想让真正的凶手看朝廷有多愚蠢吗? 这回司徒诚一叩到地,激声道:“恕臣难以领命。” “你——” “少年远回本为受害者,生前所遭残害亦非常人所能想象,死后又为凶手利用,以其血肉为傀儡凝此漫天玄血。亡者无辜生者锥心,此案已近惨绝人寰,如此血深重罪除凶手之外无人可担。陛下,那个少年既非帮凶更非凶手,他与城中受难的百姓一样需要公道,若只为结案而冤其无辜,凶手依旧逍遥,亡灵泉下有知岂不悲凉、世人当知此冤,岂不寒心?” 皇帝一时被问的哑口无言,然而揣在心里的火气却是只增不减,只是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反驳逼迫。 “启禀陛下,元帅携易公子求见。” 听见“元帅”俩字,皇上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忙便挥袖让司徒诚起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才平稳道:“请进来吧。” 司徒诚起了身便默默退站一边。 今日这桩子事是司徒公子的锅,丞相大人纵是心里急也实在不好得直接钻进宫里护犊子。 然后元帅就带着儿子进宫了。 “臣见过陛下。”即使为人臣,君寒也向来不会显出卑躬屈膝的卑下之态,且因战功显赫又为大黎朝廷的杠把子,他见了陛下跪也不跪。 易尘追却是因身份所限而将整套大礼行了个全,然而这位陛下却是对他有着近乎亲切的好感,便和颜悦色的免了他的礼。 “不知元帅今日进宫有何要事?” “天山村玄冰棺质地坚固,且蕴灵颇强,金师院近期损失颇多,不宜再冒险开棺,故臣特来向陛下请命,将此棺交由沧海阁处置。” 元帅的这种小事陛下当然是无条件答应! 而且这点小事其实递个文书上来也就够了,何必还带着儿子亲自跑一趟…… 皇上心里微微打颤,也只好先笑呵呵的应了元帅的请求:“既如此,便由元帅全全负责即可。” 君寒略颔首以示回礼,然后也无需过渡转折的,直接就讲了下一件事:“另外便是此案余乱,那个少年已检查完毕,除了刑部关于案情的情况以外,这里还有关于灵魂的详细,请陛下过目。” 元帅大人此番言罢,静默在一旁的易尘追便已从袖中摸出那张叠了几折的长绢,立侍在龙座后的公公立马就小跑着接来递到了皇上面前。 陛下展开此绢,其上字迹密密麻麻,尽是关于那个少年灵蕴的详细,只大略一眼便瞧得这个连凡人武学都乱不明白的陛下一头雾水,当真不知这上面具体描述了些什么情况。 易尘追瞧出陛下一脸迷茫,有意开口解释,却还是谨慎的先瞥了他义父一眼,君寒察觉了他的目光便略略点了头,示意他可以开口。 “远回之所以被凶手盯上是因其灵蕴强于一般人,且为孪生子之一,凭他一人便可借调另外两人的灵势。” 第一百七十三章 “凶手擅长傀儡术,而且应为嗜血邪物,故将远回作为血饵噬尽性命后又将其灵魂囚锢,以此为媒引操纵尸身——此为凶手刻意隐藏踪迹、嫁祸之举。” 这个凶手不但狡猾残暴,而且确有相当过人之处,他的确可以随意操纵傀儡的能力,或对其加以炼化,凡经炼化过的傀儡其威力必数倍于其本身实力,且弃舍傀儡之后,操纵者本身的灵息便随之烟灭,可以说是做到了不留踪迹。 听了易尘追一番详细的剖析,陛下的面色愈发青重——这解释的效果比起一群人逮着皇帝狂扇大嘴巴子也不遑多让。 详细分析了一通后,易尘追也觉着解释的差不多了,便悠悠的将话风转到了嫌疑人身上,并且直接结论道:“不过先前与傀儡对战时也曾直接目睹过一次操纵者的灵势——恐怕便是先前的‘逐月太子’卷土重归。” 这结论算是彻底把小皇帝给吓傻了—— 早在舒凌归京汇报西境情况时皇帝就已经被“逐月一国并不存在”的结论给吓到了。 所以这个“逐月太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皇上的面色由铁青落为惨白,偏生元帅大人还是个没揣着多少好心的诡计多端的老狼,瞧了小皇帝这脸色反倒还生出几分戏谑之意,便绷着正色道:“能在阳间游荡的亡灵,其执念之深非是凡人所能揣测,且这‘逐月太子’之灵恐怕本也非是凡灵,其借尸还魂的本事实乃一绝。” 这会儿就连边上听着的司徒诚和那老太监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事果然相当不简单! “不过凶手虽然狡猾,实际却也是个狂妄自大的主,倒也可佯结此案,引其出洞。”元帅大人这个要命的建议差点没把边上的尚书大人吓得一口气背过去,好在君寒说了这句之后又紧接着把剩下的话讲完了:“不过这件事已然超乎刑部职能,毕竟这个凡人最擅长的就是屠戮凡人,若还让管人的衙门去收拾,未免有些托大了。” 其实朝中早就该设一个专门打理妖灵的部门,只是先前朝里有几乎超过一半的大臣都在反对两族合并一事,君寒也不想早朝里杀出一条血路,便稍让了一步,没强求这事——也算是让这群站着说话不腰疼、闲着没事爱分裂的家伙自己尝尝乱子层出不穷的滋味。 反正对元帅大人而言,只要把两族并在一起,剩下的事基本也都是顺水推舟,根本不急于一时。 故皇上就算是个再愚钝的榆木疙瘩也该听得出元帅大人这明晃晃的言下之意,却还是有些犹豫。 这为位陛下早时完全不懂朝堂制衡之术,也半点不明白亲疏之道,完全凭着一身“浩然正气”加单纯来坐这把龙椅,若非朝中有文武两大顶天立地杠把子的话,这般小绵羊的朝廷怕是早就被边上虎视眈眈的邻国给端了。 早前从来不会过多考虑朝事的小皇帝这会儿却反倒对元帅的建议泛起了点担忧朝局平衡的嘀咕。 君寒也看出了这小崽子的犹豫,原本是不想多劝了,但一想到自己大黎神兽加万能砖的身份便又有些头疼——不赶紧搞个专门收拾牛鬼蛇神的衙门,回头不还得把他当骡子使。 于是元帅大人难得的在这种事上多废了一句唇舌,道:“观海司能做的也只是记录妖籍而已,关于妖灵一族的法典也设立了多年,却始终没有一个专门的部门来执行,如此长久以往,难免乱象横生,这次的邪灵只是一个开头,等百姓察觉朝廷的弊端之后,这样的乱子只会层出不穷。” 虽然只要有铁麟军在朝里镇着,那些妖魔鬼怪通常也不敢搞多大的幺蛾子,但铁麟军毕竟是对外的战力,若是自己家里随便闹点什么动静都要触动军队的话,时间长了必然横生枝节。 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不解决,都是个麻烦。 皇上想了想,还是做不出决定,便怯怯然的问:“那朝中大臣怎么办?他们当中似乎还有好些人不赞成两族合并。” 船到桥头自然直呗,反正不管他们赞不赞成,这生米都已经被君寒煮成熟饭了,那些个提笔杆子的文人要实在想搞分裂的话就自己提刀上阵,否则只要他们还需要君寒这个元帅撑腰,对于这件事就只有嘴上骂骂的本事。 连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都只有闷声吞气的分儿,更何况是那些甚至都没被君寒看在眼里当作顾及的货色。 不过眼下面对的毕竟是皇上,这种硬话君寒也实在不好就这么不加修饰的抖出来,于是元帅大人还是琢磨着,换了个委婉点的说辞:“朝中的诸位大人想必也不想看到这些妖异惨事,这一点陛下倒是不必担心。” 说到这个份上,怂巴巴的小皇帝总算是放轻了点顾虑,却又愣头青的生出了另一个神奇的想法,“那这件事还是由元帅来管理吧,毕竟满朝上下只有元帅你拿得下这些妖异。” 君寒:“……” 元帅大人真是生平头一次这么想撂挑子——就不能换个人挑梁吗!盯上一头骡子不榨干不算数是吧! 君寒真的是被傻愣愣的小崽子给噎的一口气上不来了。 话说他把儿子都亮到皇帝面前了,咋就不能挪个眼? “陛下,”这事连一边的司徒诚都看不下去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打破他背景的身份,又拱手近前参礼道:“元帅大人执掌大黎兵权,平日里又要负责四境安稳与京城护卫,刑案一事还是另择旁人吧。” 司徒诚这小子果然特别有眼力见。 毕竟君寒也不是什么贪恋权势的人,向来也不觉得身上的头衔越多越好,若真想干实事的话,还是专人专办最靠谱。 这回,陛下的目光终于挪到了易尘追身上——先前司徒诚和君寒包括丞相大人一块给圣上引导的最佳人选终于算是入眼了! “那这件事只有尘追能胜任了吧。”陛下瞧着尘追,莫名却有些惋惜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就陛下自己的考虑,是想把宫城护卫的职责交给易尘追,毕竟这个少年一来与他年纪相仿,而且性情温和,能打能杀,但静下来也还是谦谦君子一位,元帅大人带出来的义子实力无需置疑,但等闲时也不会给原本就怕锋锐的陛下多余的畏恐——所以易尘追实在是宫城近身护卫的最佳人选。 可惜这最佳人选居然要派出去查案…… 陛下想想有些心疼,于是又犹豫着,问易尘追道:“那尘追意下如何?” 这种事有必要问吗…… 易尘追一时尴尬,便只好恭敬道:“但凭陛下安排。” “去年御林军统领辞官卸甲,如今尚未择定合适的替位者——二位可有推荐人选?”陛下眼巴巴的瞧了尚书大人一眼,又贼兮兮的将目光挪到元帅大人身上,颇有挽留之意。 君寒在心中浅暗一叹,道:“总统领虽告老回乡,却还有能担大任的两位副统领,陛下也可在他们二人之中任选其一,若实在想更换新人,也可在黑甲营中选一位。” 陛下心灰意冷的发现元帅是铁了心要把易尘追丢出去奔波查案,便也无奈只好装模作样的思考一阵后,道:“既然二位还有仲父都认为尘追是最合适的人选,那朕明日便下旨,于朝会上封尘追为……”皇上尴尬的卡顿住了。 衙门都还没设呢,封啥官啊! 这回是连司徒诚都忍不住在心里飕飕吹凉了。 尚书大人倒是不怀疑他丞相老爹的教学水平,只是这位小陛下的用功程度或说悟性实在令人担忧。 陛下自己也尴尬的快受不了了,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绷住了架势,道:“去把吏部的韩大人请来。” “是。”老太监拱手礼应。 然而即使是想起来找吏部尚书,这小皇上也还是把新设衙门的事给想简单了。 这件事少了十天半个月也还走不下流程来,书面上的流程完后还有办事的衙门需要建,奈何如此万事皆不具备的情况下就已经有个要紧的犯人需要缉拿了,无奈,易尘追只好先空落落的挂上空衔,暂时在刑部借地,先肃规正律,把新衙门的魂先拎起来。 其实只要是朝廷所需,新立一个部门也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只是那位陛下着实缺少为君者的气概,所以所有事在他手上都显得那么艰难。 陪着那小皇帝折腾了半天,君寒也不负丞相大人所托,算是帮司徒诚把场给圆下来了,顺便也把妖族法典的事落实了,还算是圆满。 三人便并行离了宫城,只留吏部尚书陪着陛下继续折腾新任官职的事。 “管了刑部这么多年,我是真没料到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况。”司徒诚忍不住感慨。 “这也只是个开始而已,不过以后这种浑水刑部便不需再趟了。”君寒说的很轻松,跟在边上的易尘追却冷不防的挨了一记重锤,顿感压力山大。 司徒诚蹙了蹙眉,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只问:“那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 “等收了远回的骨灰,李先生便先将他们带回寒山镇。” 第一百七十四章 “骨灰?意思是要把远回……” 君寒点了点头,“毕竟那个孩子的躯体已经被炼化过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火化最保险。” 如此,岂不也如了陛下那任性的“挫骨扬灰”之愿…… “如此,远落和远岐会同意吗?” “他们必须得理解。虽然这件事原本就是他们本不该经的横祸,但既然发生了,也只有接受,同时尽量避免因由此事再横生枝节。” 这番话让司徒诚听了很痛心,却也不得不佩服元帅淡泊生死的强硬心境。 “唉……可惜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挽回那个少年。” 司徒诚此话也道出了易尘追心底的惋痛。 不过这种无用的悲惋之心,君寒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抛弃了,虽然也觉得那三个罕见的孪生子少了一个确实挺可惜的,但这个结果其实也并不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君寒和易尘追在宫城外与司徒诚拜别后便各自回家干活清静去了。 尚书大人的马车扬长而去,元帅父子却一如既往的徒步回府,拣的仍旧是僻静的小巷子,视线很清静。 “义父,陛下让我担任此职似乎很勉强啊……”易尘追面色有些为难,貌似又开始担忧自己的能力够不够担职了。 君寒却不以为然的浅薄一笑,“他只是想把你留在宫城当护卫而已。” “……”易尘追愕了一下,“为什么?” “可能因为你之前救过他一命吧。” 若是如此的话,元帅大人不也救了整个朝廷一把吗…… “你安心担职即可,事实上这件事也的确只有你是最适合的。” 易尘追似乎从他义父这话里听出了点肯定的意味,便藏着欣喜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觉得你是我教出来的很可靠。” “……”易尘追心里小小的凉了一下,“可义父从来也没怎么教过我啊……”他这话隐隐有些抱怨的意味。 君寒眉梢轻然一条,诡异的瞥了他一眼,“我这么多年白养你了?” “不是不是,只是我多半是凌叔他们教的嘛,实际也没学到义父多少东西。” “关键不是学着别人怎么做,而是走出自己的路。”君寒顺手往他后脑拍了一下,“你不用想太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谁都有犯错的资格,只是犯错之后记得累积经验,不要撞了南墙都还不明所以。” 易尘追揉了揉被他义父拍疼的后脑,乖乖记下了这句训导。 然而易尘追也真正品出了一点真正要独挑大梁的意味了,从现在起,他就该从他义父的羽翼庇护下脱离独飞了。 这恐怕也是君寒头一次真正体会到时光飞逝的无情,好些都还没怎么回过神,这个当年居心叵测捡回来的小崽子就已经成长为一个完整的灵魂了。 以前小小的易尘追在君寒眼里似乎只是一个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或是可能略微带着点不舍的工具,只是个东西,却不是个生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改变,如今君寒再看这个少年时,看到的不再是一件东西,而真真切切的是一副有血有肉、有选择的灵魂。 大概他的心也并没有他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冷硬,多年的残酷打磨下来,也还留存着生命该有的温度,只是冷伐的情况太多,他自己不小心忽略了而已。 其实这样才是合理的,谁让灵魂才是生命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果一个生灵当真没有心的话,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父子俩并肩迈进帅府大门,然后又习惯性的一起进了元帅大人的书房。 “我过几天就回沧海阁把玄冰棺的事解决了,我不在时帅府便由你做主,反正别捅什么篓子就行。” “是。” 君寒习惯成自然的往书案前一坐,顺手便从桌上随便抓了一卷来瞧,却不知是手气太好还是运气齐天,居然一把就中了大奖,正好逮了赵申的那一份。 “……”元帅大人执卷的爪子一僵,一时难择进退。 易尘追的小眼神却好巧不巧的也落在这卷上,露出了点诡异的疑惑之色。 君寒到底还是绷着多年练就的不动声色硬着头皮把这祸精卷材拿了过来,随便扫了两眼便放在桌上,似乎意图从边上再刨个掩护过来。 看来还是该定期整理一下书桌…… “义父……” “嗯?”君寒故作忙得没空的在桌上一堆杂卷里翻翻找找,就是刨了半天也没刨出个什么玩意儿。 “这个,其实我早就想问了……” “哦。”元帅相当不走心的应了一声,冷冷的,很不想搭理。 但易尘追还是硬着头皮问出来了:“义父为什么要调查我以前的养父?” 元帅大人手头动作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然后又不动声色的抽了一卷过来压在眼前的桌面上,掩护的恰到好处,还真没让易尘追看出破绽来。 “也没什么,只是……随便查一下。” ……答的什么鬼! 君寒也实在觉得这回答的毛病忒大,便又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抢在易尘追开口前补充翻供道:“只是觉得你继父一家灭门的事有点蹊跷,正好那会儿又处在一段特殊时期,所以派人去查一下。” “哦……”易尘追瞟了被压着的卷角一眼,“那有什么异常吗?” “……”君寒依然故作繁忙的阅着桌上的卷,顺口答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异常……” 却才这么答罢,君寒又突然茅塞顿开似的想到了什么—— 赵申陨身的地点与宫云归自刎的绝生崖相邻,这两个地方确实碰的有些巧…… 而更巧的是,这次被那玩意儿挑中了皮囊的还正好就是宫云归。 君寒不动声色的转了一遭思绪,心想:反正这事都已经被撞破,而且这小崽子都问出来了,不妨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将这事搁到明面上讨论算了。 于是元帅大人淡淡的将还没乱看几眼杂卷搁去一边,又将赵申的这一堆亮了出来,闲侃似的问道:“关于你继父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其实还真不记得多少了…… “没多少,原本我也就只在那里带了一年不到,而他又时常在外行商,见都没见过几次。” “那你母亲呢?” “母亲虽然一直待在一起,但……”他疑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言辞。 虽然那个人一直待他很温柔,但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这位“母亲”有些生疏…… 易尘追实在不知该怎么向他义父解释这种感觉,便只好老老实实的将那个经常闯入他梦境的实事讲了一遍,最后才道:“其实我一直感觉,那个带着我在大雪里走的人才更像是我母亲……” 君寒心下咯噔一落,旋即便开始暗暗在心里估算时间。 据易尘追描述,那场大雪不比黎州的弱,南方很少会下这样的大雪,而在君寒的记忆里,似乎也只见过两场这样的大雪。 第一场是在怜音生下璃影的那一年,他正好也东瑜城,还特地让舒凌带了他元帅大人顾念旧情的“心意”上山去刺激宫云归,礼品的丰厚程度基本相当于提亲彩礼的规格。 这种损事,君寒驱不动百里云,便丧心病狂的拿舒凌上山亮相,而他本人则溜达在不远处,等着舒凌把夫人不收礼的消息带回来然后亲自上山砸场子——结果舒凌这个二百五居然直接把元帅的意图给透露了,然后怜音只手下了君寒让舒凌带去的一个给她调理身子的荷包。 第二次,却是在伐仙战事前一年,也就是崆峒山出事之前—— 伐仙之战持续了五年,如果易尘追实在伐仙战事前一年去到赵家的话…… 君寒沉沉淀入了自己的思虑之中。 这两场雪不论哪一场都和易尘追的年份不搭调。 “你确定当时是在南方?” 易尘追笃定的点了点头,道:“临水镇外有一条临源河,在储临口那一段有一处弯道很特殊,那一年虽然被封冻住了,而且也只是模糊一眼,但我记的很清……” 因为他“母亲”就是在那一段投水自尽的。 临源河是储江的支流,而储临口便是河道分流之处。 易尘追虽然丢了不少往昔记忆,但关于储临口的两段记忆却是尤其的印象深刻,大概是不管过多久都不会遗忘的。 “那关于赵氏灭门一事,你还记得多少?” 易尘追沉思了片刻,才刨清楚这一段记忆,道:“我只记得当时火很大,我母亲带着我拼命逃出了火海,至于原因或是凶手,我都不清楚……” “你母亲也逃出了火海?” 易尘追点了点头,“她带我逃到储临口后,就投水自尽了。” 这个回答却令君寒有些始料未及,便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 这回易尘追只能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逃出来了却还要自尽……” “那她临终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她让我往东走,走的越远越好。” “有人追杀你吗?” “好像没有,只是在东瑜城附近被妖狼追过一次,然后就被义父捡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关于那场大雪的时间虽然违背了常理,却又在冥冥中契合了另一件事—— 李寒笙在崆峒出事前不久失踪,易尘追到赵家的这个时间正好能对的上。 且蜀山也的确有一个可疑的赵姓弟子…… 虽然这一切都还没有实际可以一锤定音的关联,但隐约间,这些事似乎已经被一条微不可察的丝缕给牵绊在了一起,一切的不合理都在渐渐走向合理。 事到如今,君寒实在是无法再说服自己坚信易尘追不是易远光的孩子了,虽然也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两个人的血缘关系。 “你……”君寒犹犹豫豫的吐了一个字,却又在后辞将要出口的一瞬,悬崖勒马似的收住了话头。 “什么?” 然而易尘追却还是愣头愣脑的追问了过来。 元帅大人思维向来敏捷,立马就将桌上这些关于赵申的资料递给易尘追,道:“这些你拿去吧,虽然也没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那赵申毕竟是曾经抚养过你的继父,你对他多了解一些也没什么坏处。” 易尘追怔怔的将散卷接过来,脸上还挂着些不明所以。 君寒是实在不敢再给他多问的机会了,便又摆出了一副繁忙的架势,道:“自己拿回去研究吧,既然接了朝廷的职,以后就有你忙的了,以后我会把百里云常派在你身边,还有鬼曳——鬼曳人呢?还没回来?” 易尘追笑了笑,“他那天跑了就没回来,要不要去找他?” 元帅大人亲自培养的沧海阁精英,要是自己不想回来的话,谁找得到他。 “不用管,让他自己静静神,调整好了自然就会回来。”君寒讲了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便又接回了正题:“好了,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你自己回去琢磨吧。” “是。”易尘追乖巧的起了身,手里攥着那意义尤其不一般的散卷,踌躇了一下,貌似还有话想说,却也不敢再打扰他义父,便还是收起了话头,乖乖出门了。 这几天不光是鬼曳下落不明,连璃影的兴致也不那么高。 易尘追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只看见璃月一个人在那里逗着小猫,却不见璃影练剑的身影。 璃月见了易尘追便起身迎了过来,怀里的小猫当即便被弃落一边自己跑了。 等璃月走到自己面前,易尘追便抬手压着她头顶比划了一下,笑道:“你好像又长高了。” 璃月抬脸静静打量了易尘追好一会儿,才慢了三怕答道:“但是尘追哥哥好像没长了。” “……”易尘追尴尬的笑了笑,“没办法,哥哥老了嘛……” “不老。”璃月笃定了一句,便又似藏了几分羞怯的挪开眼去,自言似的呢喃道:“等我长大了也还不老……” “璃影!”然而易尘追却没注意到她这小声的嘀咕,径直便去敲了敲璃影的屋门。 璃月在原地自己暗暗叹了口气,便也跟过去,想看看她姐姐会不会开门——反正这两天她不管敲所少次门,璃影都不搭理她。 “璃影,你在里面吗?” “滚!” ……没想到璃影对易尘追居然更无情…… 易尘追在门外笑得尴尬,“你都几天没出屋门了?好歹起来动动吧……” 这回璃影彻底不搭理他了。 如此,易尘追也无奈了,只好自己识趣的走开了。 却还是要在临走前多一句嘴:“喂,有什么事别自己一个人憋着,受伤了就找大夫,屋里太闷就赶快出来走走。” 璃影待在屋里也并没有想易尘追想的那样瘫在床上装死,只是在自己琢磨着百里云给她的仙门符箓的典籍而已。 易尘追在外头唧唧歪歪的也着实烦人,但念在这货的确揣了一颗好心的份儿上,璃影便姑且不算他的烦人,只惦记他的好心,尚且柔顺了些性子应道:“知道了。” 璃影能这么回答实在算是够给脸的了,故此易尘追也不敢再得寸进尺,见好便收,老老实实的退开了。 —— 君寒打发走了易尘追,自己也没在书房里待多久,便出了门,望着彻明天光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时感到神清气爽——把收拾妖魔鬼怪判刑正法的活交给他儿子,果然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养了这么些年,元帅大人今天终于真正体会到了养个儿子的好处。 于是元帅大人心情畅快的信步溜达出了他这萧寂冷落的小院子,饶有兴致的转了转他这大多数地方瞧来还有些眼生的府邸。 只是安顿李天笑和那两个孩子的小院气氛实在有些凄惨,故元帅大人只是悠悠往院门外路过,并没有进去转悠的意思。 帅府里的下人们难得见了元帅如此阳光明媚的面色,便也难得有胆迎面向君寒问好。 帅府的面积实际不小,且还内圈一个校场,其规模算是相当豪华的了,只是元帅大人偏生不是个懂得赏花赏景的文雅人,所以才许了豪华帅府这么一副门庭冷落景凄然的模样。 其实沧海阁也差不多是这造型,只是阁里好歹还有一处院子是为了安顿怜音所以特地上心打理出了点人味。 其实帅府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知道怜音是打算常居黎州还是准备捡空回东瑜。 既然碰巧想起这件事,君寒便缓步溜达着朝怜音的小院去了。 黎州气候清寒,即使在盛夏也没有东瑜温暖,偏生怜音又是一副畏寒的体质,所以君寒特地把她安顿在了朝阳最温暖的院里,却也还是无法避开黎州的清寒。 君寒一路走过来,出乎寻常的居然感受到了黎州格外清寒的风,便沉沉寻思,要不还是把怜音送回东瑜吧…… “元帅……”那个伺候在怜音身边的小丫头见了君寒便莫名生了怯意,只敢垂着头低低的唤了一声。 怜音的屋门大敞着,正好对着怜音时常拣药的小桌,却不见她人影。 “夫人呢?” “夫人刚刚离开院子了。” “去哪了?” “只说出去转转……” 君寒沉了下眉,便也折身出了小院。 君寒下意识的便往易尘追院里摸去,行至院门前却也不见怜音身影,便真纳了个闷儿了。 就这十年来,怜音不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是记挂那三个孩子,君寒基本也已经形成了习惯,横竖只要在这两个地方找她就够了。 今日却是去哪了? 这一时间还真有些难住元帅大人了。 君寒又来来回回的在府里转了几圈,才终于在后院一处清寂非常的庭院里找见了她的身影。 此庭中立着一株枯败的榕树,根枝虽如虬龙地蟒一般壮攀于地,枝叶却颓萎枯败,整株榕树亦色泽沉黑,不知死了有多少年了。 原本元帅大人这府邸就冷落凄寂的叫人没眼看,再见了这么一株枯树,活似一座空宅。 怜音却似乎对这棵死树很感兴趣,瞧得出神,竟都没察觉君寒到来。 “你怎么在这?” 怜音乍然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只是随便走走,恰好瞧见它而已。” 君寒也负手行至庭院中,扫了此树一眼,“这棵树原本就在这。” “原本就是死的?” “不知道,我从来没管过它。” 怜音落下眼来将这整个庭院也扫视了一周——分明还是朝中一品大官的府邸,却生生憋成了一副冷落凄寂、好似遭了抄家惨事的冷宅子。 “这院子你就没管过吧……” “……”元帅大人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实不相瞒,这庭院打元帅搬进来就这模样,熬了这些年,原本尚有的一点生息也都颓成了鬼院的冷氛。 “果然还跟以前一样,直筒子。”怜音却戏笑的数落了他一句,便轻轻提了裙摆踏上回廊。 今日怜音终于没再穿着白衣,而穿了君寒一早给她备的衣裳,端庄雅致。 她对这冷落凄寂被晾了几十年的小院子倒是颇有些探索的兴致,瞧了片刻,便问:“这庭院怎么惹你了?居然把它晾成这样。” 君寒本跟在她后面,听了问方才不动声色的挪近前去,轻轻揽了她的腰肢,“平常也不怎么用得上,也就没搭理。”他扶住怜音的腰肢两侧,将她的身子扶正过来,微微俯低了身,凑近她的耳畔道:“你喜欢的话回头我让人给你收拾出来。” 怜音轻然一笑,顺着便环住了他的脖子,那双秋水流转的眸中又泛起了几分灵动的柔黠之色,黛眉悠然一挑便拨了君寒心底一阵心花怒放。 “元帅大人收拾的地方我可不敢要。” 君寒一笑促狭,“你这是还记着我以前弄死了你的小梅树的仇?” 君寒的杀气可能是天生的,昔年怜音就叫他帮着给棵小梅树浇点水都能让他给灌死。 怜音抿唇一笑,又挑了一丝眼神去瞥那棵不知怎么枯死的榕树,“种什么死什么。” “这棵树可不是我种的。” 怜音抽了一只手轻轻捧住君寒的脸,纤玉般的修指轻轻拂开了他落在颊侧的一缕银发。 她的目光蕴着淡哀沉淀下来,却仍细细打量着君寒的眉目。 君寒轻轻握住她这只略凉的手,“我正好想问你,你想留在黎州还是想回东瑜?” 怜音笑而暂未作答,却先柔顺的伏进君寒怀里,才道:“我听你的安排。” 君寒如获至宝一般将她锁在怀里,“那就留在这里陪我。” “好。” 所有被神力荼毒附身的人终有一日会丧失本主之志,彻底沦为躯囊容器。 前生已定,后生路明,余下的时间怜音无法预测,也唯有在这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尽力弥补此生最大的遗憾。 第一百七十六章 红思 一 天山村玄冰棺的事元帅揽了,便由朝廷派了公务亲自回沧海阁将此事了结。 好在如今易尘追也长到了能当一面的年纪,终于也能让当骡子操劳了几十年的元帅大人在家事的问题上松了口气——其实本来也没怎么操劳过所谓的“家事”。 君寒这次当真是毫无牵挂的离了京城,临行前连例行的口头交代都免了,两袖一挥直接走人。 玄冰棺早了元帅三日便到达了沧海阁,一早便被搁进了注灵匣进行剔灵,待元帅回到阁中,万事便已准备妥当。 剔过灵后,这口原本剔透的玄冰棺便沉淀了一面浓墨之色,乍一眼瞧来,活像是镀了金的玄木棺,里面的人影是彻底看不见了。 此棺便被搁在先前给易尘追灌灵的巨石台上,沉寂的犹如一潭死水。 “里面那东西的灵息如何?” “并未察觉灵息。”幽竹恭敬答道。 君寒眉头泊然一沉,挪眼本待再问,却一眼就让眼前这名唤“幽竹”的家伙给惊了一下,当即转口便问:“你怎么成这样了?” “……”幽竹当头挨了元帅大人本尊的一句嫌弃之问,不禁有点汗颜,便道:“近、近来繁忙,不大有空整理仪容……属下失礼了。” 其实这也的确不能全怪幽竹,作为草木之灵又逢生长之春,这毛发的生长速度着实有点难以控制…… 加之没有总头大人镇场的沧海阁也的确繁忙,临时被赶鸭子上架的幽竹也着实没有勤快打点自己仪容的功夫——于是便成了这副炸毛蹿天猴一般的造型,脸面都快被劈头盖脸的毛发给掩没了,空留了一双翡翠般的碧瞳滴溜转。 君寒神色诡异的打量了片刻,终于还是抵唇轻咳了两声收起尴尬,道:“那棺材呢?可有禁制之咒?” “也没有,只是冰寒属性甚甚,大概的确只是用于保存尸体的……” 百里云倚着门框,难得乖巧的跟空气一样站在远处静静的观望。 瞧着这口彻底淀成了毫无通透可言的“黑石”的棺材,百里云心下似乎也被牵住了一根难以明晰的隐弦,也愈发好奇里面的那个人影到底是谁。 好奇中却又莫名的缠着一丝惴惴不安。 “把棺材放去淀霜层。” 淀霜层就在影落所在的底层之上,是君寒冰霜封息的延续之层,系连了整个沧海阁的灵势,等闲时只作空层,连杂物都不敢乱放。 “这东西安险难测,确定要带去淀霜层收拾?”百里云抢在幽竹应答之前先将此疑道出,然而君寒却的确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答:“那里也是阁中灵势最强之地,正好我还打算让影落探一探棺中之人的灵识。” 说罢,君寒便递了个眼色给幽竹,幽竹连忙拱手应礼,旋即便指使了属下将玄冰棺抬入地营。 百里云也没什么话想说,便闷不吭声的转身出了门。 “去哪?” 百里云顿了一步,脑子飞快一转,衔接无缝的答道:“我不在这些日子阁里也有不少事需要处理,开棺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君寒的敏锐是天生的,这货才这么一推辞,他立马就品出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那些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也一起来。”说罢,元帅大人便只留给百里云一抹潇洒且毋庸置疑的背影。 “……” 百里云等闲时一天也有百八十次想造反的心思,今日却是真想拍死这头狼。 然而不管百里云心里揣了多大的不乐意,元帅到底还是他不敢真反抗的元帅,也只有压着一腔怨气,老老实实的跟着去淀霜层。 淀霜层内幽蓝灵火浮空曳曳,探得人来便躲闪,却又都被君寒一道灵势给引回了正位,全都老老实实的一字排开往中留一条直道,成了两排颇有几分卫兵般挺拔的路灯。 玄冰棺照君寒的指示被搁在霜地的中央,君寒便恰好在霜外止步。 那搁棺材的位置大概恰好是影落的头顶上方。 “都下去吧。” “是!”众人应声中,百里总头又想借着旁人喧嚣的掩护偷摸摸的溜出这是非之地,谁料那头白狼竟连后脑勺都长了双眼,百里云也才贼步一挪,便被元帅大人给察觉了。 “百里云。”君寒冷声这么一叫,百里云只好打消自己心里的贼念头,老老实实定步站住,却还欲盖弥彰的想给自己掩盖一下罪行:“干嘛?动两下都不行?”说着,他便也装模作样的伸了个懒腰,顺便活动了一下木胳膊的关节。 这货铁定藏着猫腻! 然而元帅大人心胸宽广、日理万机,也着实没工夫、没心情搭理他这点故意找事的毛病。 百里云见也实在跑不开了,便只好老实的定下心来,视死如归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护法。” 百里云满脸扭了个诡异,“哈?” 君寒不作搭理,径直踏上冰霜走近那口严丝合缝毫无罅隙的玄冰棺。 该不会是……暴力拆除吧…… 百里云的右眼皮狠狠的跳了两跳,心感十分不妙。 君寒已取下了指环,冷飕飕的瞥了一眼过来,“你在发什么呆?” “走神。”百里云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近前了两步,顺手也捏起了灵势,“开始吧。” 毕竟这里是沧海阁最关键的心脏部位之一,若要催猛势也最好带点防护,以防一不小心炸掉整个黑甲院。 君寒先小心翼翼的引灵将整副棺材托至半空,然后才灌灵入棺。 “喂,你下手悠着点,别把里面的人搞坏了。” “用不着你提醒。” 玄冰这种东西极其难得,就连见多识广的元帅大人今天也是头一回收拾,方一施力便发现,这玩意儿的坚固果真不是吹的。 就质地而言,这玄冰恐怕比灵晶都来得更扛揍——毕竟灵晶主要是靠灵势支撑,没了灵势便是散沙一把,而这口玄冰棺这会儿连灵蕴都剔除了,还能让元帅大人感到难以破坏,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此堂空阔无物,一声冰裂之音便可泛荡三日不绝,被也只是细浅之声,却生生让这不绝的余韵给党成了幽诡之音。 百里云看着那质地上佳且相当罕见比他那口阴沉木棺还金贵的玄冰棺被元帅这么暴力破坏,实在是心绞滴血,便忍不住道:“别弄太碎,留着是个好材料。” 也许君寒和他这辈子都只有冤家互怼的份儿,百里总头嘴上才这么提醒罢,那稀罕宝贝便“砰”的一声,碎成了一把冰沙。 “……” 玄冰一碎,君寒便收起了摧枯拉朽的灵势,散晶漫空飞旋,映着霜泽灵火在此幽冷堂中挥散了一片仿若流莺飞火的璀璨,而那始终成谜的棺中之人也终于幽幽现了真形。 此女一身暗金流纹玄衣,身形曼妙,浮空便如天女,周遭流莹相伴,凄艳又如谪仙。 此影一现,百里云心弦一哆嗦,灵术旋即一散,差点就崩了此处灵势,好在君寒反应灵敏,才觉了他的异动便挥手收住了一把灵势,吹灰半险的稳住了情况。 绝对不是错觉,百里云今天状态很诡异! 君寒莫名其妙的瞥了他一眼,却见这家伙故意绷了一脸若无其事的四下张望。 “百里云,” “干嘛?” 君寒盯着那人脸上的面具,问道:“你们蜀山是不是有个叫赵惊云的?” 百里云一愕,“怎么了?” “我听你师兄说,那个人脸上戴着一个绘有控灵符纹的面具。” 百里云惊而又惊的收回眼来,正见那女子脸上的玄底面具赫然描着一个朱砂勾勒的符纹。 “那个符纹与这个相像吗?” 百里云彻底怔住了——岂止是相像,这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百里云半天没有反应,君寒便转眼瞧来,又惑然一唤:“百里云?” “嗯?”他乍恍似的回过神来,眼神茫然的与君寒的目光对了一下,便散乱的游开,“一、一样的……” 君寒略然一蹙眉,“你今天很奇怪。” “有吗?”百里云立马又捻回了一脸仿若平时的漫不经心,却有些不自然,“哪奇怪了?”他抱着手也走进霜坪,故摆了一身无所谓的架势,“你接下来要干嘛?确定身份?” 那女子被灵势托浮在半空,如生人正立,君寒瞧着她脸上的面具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先探她的灵识。” “鬼曳不在。” 君寒垂眼瞥了这霜坪一眼,“这里有影落。” 百里云正想问“影落那半死不活的玩意儿能办事吗”,却还没等他开口,周遭灵势便已陡然强起,却无杀势,也很平稳,一探便知是影落的那一身半仙灵力。 ……百里云莫名有种可能被“偷听”了的不爽…… 影落虽然没现身,但那灵势却足以将此堂完全包裹,周遭腾起霜白薄雾一般的灵息,衬得那抹静澜无波的身影更如云中仙。 缕缕灵丝攀上那抹黑影,缠茧一般在她身上盘旋悠绕,絮成了一个虚透的光球,将那个人完全托裹其中。 她脸上的面具有相当强悍的制灵之用,为了方便探灵,影落也抽了一丝灵缕缠近她的脖颈,轻轻挑落了面具。 第一百七十七章 红思 二 面具拂落在一片悠雾轻絮里,而那人的面容仍然被薄薄灵雾笼得若隐若现,却可知那是一副灿眼若星辰、远黛如寒山的如画面容。 便在面具脱落的一瞬,百里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全身血液飞速倒流滚灼了一遭骨脉之后又唰唰落跌,霎将他整个人的体温都冲了个冰凉——如果百里云的确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的话,君寒可能真会以为他是被貌美女尸的容貌给惊到了。 百里云所有坚强的伪装都在瞧清那女子相貌的一瞬间分崩离析了,他完全无法掩藏满脸的惊骇,颇有一种天打五雷轰、魂魄两相离的绝惨之态。 相处了这么好几十年,君寒居然是第一次在百里云脸上看到如此有趣的神情,却可惜百里云这会儿就是一尊薄冰藏水银的空像,形貌也只是险绷一线,脆弱得摸碰不得,估计也是承不起挖苦了。 “她就是李寒笙?”君寒不怀恶意的问了,百里云却还没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百里云似乎才听见了君寒那句问语的回音,才怔怔愕愕的答道:“嗯,是李寒笙……” 确定了答案,君寒便浅然一笑,大概是觉着又捞到宝了。 然而百里云却是相当罕见的居然显露了一脸慌错,问道:“她死了?” 君寒似乎一时没料到这家伙居然还会问这么有人味的问题,便也稍稍一顿,才看着半浮空中的那抹丽影道:“大概吧,不过看她这个样子,就算不死也不一定醒得过来了。” 这个原本就显而易见的结论到底还是给了百里云沉重一击,他几乎有些恍惚的看着那个青梅竹马的熟悉身影,良久也没有作声。 君寒看他这状态委实诡异的有趣,便忍不住道:“看来,你还挺关心你师妹的。” “呵!”即使慌错了那么一阵,百里云也依然不打算服什么软,仍旧架着那一身狂傲,道:“我可不是你,几十年就知道给自己师妹当痴汉。” 君寒冷飕飕的横了他一眼,却发现这家伙果然绷了一身毫不在乎的架势。 就这德行! 君寒也懒得再搭理这家伙了,淡淡然的理了理袖口,便轻描淡写的吩咐道:“把她的记忆翻出来吧。” “喂!”百里云嚷了一声,君寒莫名其妙的瞥眼来瞧,又瞧得他气虚了。 “怎么了?” 百里云喉咙一卡一顿,半天也憋不出半个字来,最后还是死绷着矜持高贵别过脸去,两条胳膊交缠胸前,道:“没什么,我只是说……” “只是看到易远光你心里会不舒服?” “……”百里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没那回事!” 君寒会心一笑,眉梢挑的很温和,“理解。” “…………” 百里云实是很有给这头狼现场开瓢的冲动。 影落不知是怎么听见君寒的吩咐的,竟转眼就将两人拖进了李寒笙尘封已久的回忆里,当头第一幕就差点把百里云给轰了个半死——蓦见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女咆哮着一把拧了百里云的胳膊,直将这个足足高了她一个头的家伙过肩撂翻在地。 却见那姑娘两眼噙着泪,砸了百里云还在破口大骂:“百里云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笨蛋!蠢货!杀千刀的!” …… 影落作为远观八卦不露声色的背后控魂者,看起来倒是既不在场又经正事,实际那颗贼心也被包裹的正经且端庄,却大有一种要从头细细窥探这个女子与百里总头互有交织的共同回忆,好刨八卦。 “这里看的太早了吧!”百里云终于丢了一身强绷的“涵养”,一闷血气蹿得脑门发懵。 君寒却悠悠唤了霜椅,拂袍而坐,大有一副静坐观戏的架势,就是缺了杯茶。 百里云:“……” 君寒饶有几分笑意的戏问道:“你怎么惹你师妹了?狗东西。” “……”百里云站在原地两拳蓦地攥紧,沉得一脸水色,可能是用了一百二十分的毅力才克制住没揍这头杀千刀的死白狼。 这么多年,君寒终于又跟百里云找到了一个除打架以外的共同话题,便很有几分借题发挥的意思。 “啧,真是可惜了这副人模狗样的外表,居然比我还畜生不如。” “…………” —— 满地冰霜渐为青草所覆,周遭空落落的霜景幽火也如风影灵幻一般,剥成了蜀山的青秀模样。 李寒笙如真如实的身影自眼前略过,百里云整个人愕然一怔,目光不自禁的便随着那身影过去了。 而“他”却才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滚了一身杂草,鬼火中烧的瞪了跑远的李寒笙一眼。 那时好像是因为百里云嘴欠数落李寒笙性情凶悍来着…… 她本来也是一副男孩子的性情,百里云昔年也没少数落过,只是那时候她好像特别中意易远光,所以也就实在受不了百里云那“嫁不出去”的批定。 百里云铁硬了多年的心肠突然被悠远记忆里的一抹幻影给揉成了一抔温水,却泛着苦涩,轻一摇曳,便钻进了他心扉深处,狠狠的剜了一刀。 早知道她真的会死的话,那时就该跟她好好相处…… 细想那些年,百里云果真是从未善待过李寒笙,这个姑娘虽然性子野了点也任性了些,但总归还是个挺可爱的人,结果落到百里云这,挖苦就没少过。 —— 君寒所见的仍是一片冰霜,能看见的记忆画面也只有琉璃镜珠里的片许。 百里云也静静坐在一边,却是垂着眼。 影落悠悠然的从霜坪里飘了出来,贼兮兮的凑到君寒身边,“总头大人和这位有共同的记忆,所以被牵入往思幻境了,啧啧啧——”他眯着眼意味深长的砸了砸嘴,“我是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迷惑百里爷的幻境,啧啧啧……这姑娘真不一般。” 瞧着这货一脸贼兮兮的八卦,君寒一抹浅笑敛下了戏谑,随手一挥,差点把影落的一缕意识给挥散了。 “不想被百里云削成人棍的话这话最好不要给他听见。” 影落悠悠然的飘到君寒另一边,没大没小的将虚影半灵的胳膊往元帅大人肩上一搁,“心之所向,情不由己,就算我不去挑火,这会儿他自己看了李寒笙的记忆,心里没有感觉那也是不可能的。” 君寒神色诡异的瞥了这货一眼,“你怎么这么八卦?” 影落却挑了一脸理所当然,“那也得看这是谁的八卦,一般人的八卦我都不屑一顾。” 还把自己说的挺高贵。 “办正事。” 影落却仍绷了一腔兴奋,“枉我被他欺负了这么些年,终于给我捞着猛料了……” 君寒似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摇了摇头,“你要是真活腻歪了,回头百里云收拾你我可不拦。” 然而影落却洋洋得意的一身有恃无恐,溜到了李寒笙身边,将这位浮在空中的美人先扶坐在灵化的衣裳,然后挑了人家的几丝墨发,得瑟又没心没肺道:“反正师父您也在这看,所以咱俩是共犯,届时您要是不护我,我就添油加醋把您供出去,反正不把百里爷放老实,您来也别想安宁。” “……”君寒淡挑了一侧眉梢,“你就不怕我也收拾你?” “咱俩师徒情深,我是打不得碰不得的泥人儿,您老肯定舍不得碰我。” 君寒真是被他给气笑了——他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 李寒笙从十三岁见过易远光之后就成了个花痴,然而百里云也实在不明白,那又瞎又二的家伙到底哪里具有迷人气质了。 那一年各大门派会武比试,地点选在仙门之首的巽天。 李天笑和百里云同岁,而李寒笙则比他们小三岁,他俩能上台跟别派弟子一争高下,李寒笙却只有在边上观战的份儿,因此很不服气,结果被百里云一通收拾,愣是数落老实了乖乖站在阴凉处。 那一年百里云也是第一次见到君寒这个未来的老东家,当时两人距远互一对视,貌似都觉得对方是个性情别扭的变态,便故作无事的各递了一把杀气,之后就没再有过交集。 至于易远光那个无论何时都挂着一脸纯善无辜的家伙,百里云第一眼就觉得这货长了一张初战出局的脸,却也着实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挺到了最后一盘,还愣把所有人都刷出了局,一举夺魁。 百里云是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败在这么一个面善无辜的货色手上……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李寒笙就对这个二货格外有好感,大概是佩服他的“身残志坚”。 不过那次李寒笙和易远光连照面都没碰过,所以也就是李寒笙单相思花痴而已。 第二次却是离山赈灾时碰见的,那时中原许多地方闹瘟疫,凡医束手无策,便向仙门求救。 恰在瘟疫前一年,崆峒掌门入西境剿妖巢,却失踪了,生死未卜,那时易远光刚满十七岁,作为掌门继承人的他也只有提前担起门派的大梁,在确认掌门生死之前,暂代其打理门中事宜。 第一百七十八章 红思 三 瘟疫…… 君寒眸光一沉,影落旋即便察觉了异样,问道:“怎么了?” “似乎在崆峒事发之前,蜀山下也闹过一场瘟疫……” 这两场瘟疫相隔的时间虽然久远,但莫名总觉着有些巧。 —— 这一段记忆也是百里云和李寒笙共有的,却似乎是百里云的回忆偏多一些。 君寒淡淡的瞥了百里云一眼,心下也泛起了几分疑惑。 平日里总说往昔仙门之事都不怎么记得了,这会儿怎么看他倒是清楚的很? 莫非果真是因为与李寒笙有关? “师父……”影落突然莫名其妙的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 影落突然收起了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似乎还要在开口前细细琢磨一番。 “有一股很诡异的灵息在接近东瑜。” 君寒眉梢一挑,“分得出是什么样的气息吗?” 影落又细细感受了一番,终还是犹豫的摇了摇头,“还真不大好辨。” “突然出现的?” “早几天就隐隐约约的出现了,只是那时都在漫无目的的游荡,刚刚才突然直奔东瑜而来。” 君寒随手转弄着指环,沉虑了片刻,反而一笑,“如果是故人的话,也差不多该见面了——你留意他的动静,但不必阻拦,继续吧。” 影落一看他师父这胸有成竹的神色便知这头老狼定又是一计上头,便会意一笑,照着办了。 而镜珠里的画面正好落在一条趴在栅栏外睡觉的大黄狗身上。 易远光一身崆峒黑衣缓缓朝着这三人走来,李寒笙一见了这位主便紧张得一身哆嗦,不人不鬼半僵着身硬着头皮走路,似乎完全忘了那货是个不折不扣的瞎子。 也不知为何,百里云特别嫌弃李寒笙这种花痴的反应,只瞅了她一眼便冷飕飕道:“庆幸人家看不见你吧,不然就是夜叉也能被你吓跑。” 这种时候李寒笙原本很想装一装淑女,结果还是被百里云一句话给挑的炸了毛,“百里云,你今天又皮痒了是吧?” 李天笑一看这不省油的两盏灯又有了斗火的迹象,便忙往两人中间一夹,却还是扯了一下百里云的袖子,小声道:“你就不能让着她一点吗?” 百里云却不以为然,瞥了李寒笙一眼便漫不经心道:“等她像个女人再说吧。” “百、里、云!”李寒笙咬牙切齿的瞪着他,幽幽酝酿的火气却冷不防的被边上一声惨烈的狗叫给吓回了神。 “诶?”易远光一愣的收回脚去,那只无故被踩了尾巴的大黄狗却已一身蹦起,扭头就是一口,却只叼住了易远光的袍角。 然后就是易远光错了下身,便俯身去探着爪子摸索狗头,也不怕被咬。 “咦,狗呢?踩哪去了……” 三人同时站定在了原地,一个仰慕崆峒少爷的少女和两个被他打败的爷们儿尽都在原地愣成了石像。 真不知易远光这探灵的本事到底是挨了狗啃还是时常撞着扫把星,等闲时居然十之八九不靠谱。 易远光在那摸摸索索,愣是没摸着狗头,动作却把那狗给吓得逮着他衣角便往后退,呲牙裂嘴的低吼。 李天笑愣的时间是够长的,百里云却没多会儿就相当不厚道的笑出了声,差点就要开口戏讽了。 “不许笑!”李寒笙却抢在他嘴贱之前狠狠踹了他一脚,也不知这姑娘怎么施的腿法,中间隔着个人都能不伤及无辜的精准踹中目标。 百里云挨了那一脚正想发作,李寒笙却不搭理他,兀自走了过去摆手将那只狗给驱走了。 那大黄狗也是纸老虎一只,见了李寒笙这气势汹汹的母夜叉也真不敢留口扯着那位二货少爷的袍子了,却狡猾的溜开了几步又徘徊不去。 “去去去……”李寒笙凶着脸将它彻底赶开后才羞答答的乱游着目光,问道:“你没事吧?” 易远光笑色温润,在挨狗咬的险关上得了救便彬彬有礼的朝李寒笙拱手先礼,“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在下崆峒易远光,敢问姑娘芳名。” 问姑娘的名字是方向倒是对得正,也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 “李寒笙。” 百里云生平头一次见到李寒笙如此“温婉可人”的模样,暗嘲其怂的同时,心里也怪有些梗塞的,颇有一种看着自家养大的白菜被别家的黑毛野猪拱了的不爽。 或许也的确是所谓缘分的缘故,自那次之后,易远光便借着各种名头前往蜀山拜访,其中有一次便正好撞上了李寒笙和赵惊云打架炸了后山。 那次易远光却好像正是明面上冲着赵惊云来的。 赶在易远光到达蜀山的前一天,掌门便带着赵惊云出关,也交代了全山弟子不要招惹赵惊云,结果李寒笙这个暴脾气偏偏就不听训,愣是犟着脾气跟赵惊云那个本来就愣头青的直筒子打了起来,偏生不巧的是还惊动了掌门,连带着易远光也碰见了她狼狈一幕—— 好在易远光看不见…… 闯了这么一个没有风度的祸,掌门也不念及李寒笙是个姑娘,或说正好想借这机会搓一搓她这仿佛投错了胎的性子,于是当着易远光的面便训斥了她一顿,还直接把她批去面壁思过。 百里云那次也是头一回看见这天生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当众落泪,也就在那一瞬觉着这可能还真是个女人…… 基本从那以后,百里云就没再见过赵惊云了——或者就是见到了也压根没留意。 然而有关赵惊云的场面却没有就此结束,却是悠悠然的延续了下去。 这是完全落回了李寒笙自己的记忆里。 李寒笙哭着落跑去崖边思过,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恰被冷风一吹,那个赵惊云也被掌门批了过来。 这个人通身都散着一股格外与众不同的凌人气质,言行举止间均带着那睥睨众生的架势,即使都被罚来崖边思过了,也毫不减那居高临下的神态。 果然一看就很讨打。 赵惊云堂而皇之的捡了李寒笙身边的位置坐下,惹得李寒笙一阵膈应,下意识就往边上挪了挪。 “李寒笙……”他莫名其妙的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似乎还细品了一番。 李寒笙没搭理他。 “寒笙这两个字可不大适合你。” 李寒笙无端又被他挑了火头,便站起身,一路避开了好远才又坐下。 然而这个赵惊云却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奇葩货色,明明人家的厌恶之情已经如此强烈,他还能面不改色或说是毫无察觉的继续他那无聊的话题:“我喜欢你的性格,热烈、轻狂,所以你的名字应该有烈火才对。” “有病!”李寒笙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便决心不再搭理这个倒霉玩意儿。 赵惊云却反倒被她这一句给骂笑了,“果然,比一般的人可爱,锋芒毕露——喂,你还想打我吧?” 李寒笙狠狠瞪了他一记眼光,“你要是再废话,我铁定打得你亲娘都不认!” 赵惊云细细听罢,又笑了起来,且笑的很张狂,“可你不是我的对手啊。” 李寒笙愤愤的甩过头去,不搭理他这无端的挑衅。 “你这样的性格就该我行我素,受他们的影响做什么?” 李寒笙强捺着噌噌乱蹦的火气,打死也不搭理他。 “小烈火,你过来。” “你——”李寒笙两拳蓦地攥紧,咬牙切齿着一字一顿道:“不许给我取外号!” 李寒笙没有正面应答他的意思,仅这一件小事便降冷了他的笑意,于是他的下一句话便落成了森冷:“我不喜欢被忤逆,过来。” 百里云看着李寒笙的这番记忆,心下竟有些惴惴不安。 这个人的气势似乎有些似曾相识。 李寒笙发现这货可能的确是个疯子,不想再和他待在一处,便站起身,冷冷的瞪了他一眼。 “你自己玩吧!” 她这还是头一次会被人吓着,也是头一次如此不安的想要避开一个人的视线。 然而她才一转身,赵惊云便已晃到了她面前,不由分说,一把便拽过她的腕子,“你就没想过,忤逆一个打不过的人会不会付出什么代价?”他的语气很阴冷,果真是明晃晃的威胁。 然而李寒笙却从来不是什么柔善可欺的女子,心里虽有些发怵,却还是运了灵力,出掌将他挡开,趁机抽出自己的腕子来。 赵惊云的脸被一张描着符纹的面具完全遮掩,唯透出了一双敛着森冷暗辉的眼眸。 李寒笙握着自己被他一把捏的有些疼的腕子,警觉的盯住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惊云淡淡望了眼天,很惆怅的叹了口气,道:“待在这里太无聊了,这些人也一个比一个无聊,也就你的还有点意思,”他眼底拂了一抹冷浅的诡谲笑意,“所以,你就陪我玩玩吧。” 李寒笙这次真是被吓到了,扭身便跑,赵惊云身形一幻,追过去又想故计重施,却才伸了手去抓她,便冷不防的被一道横来的力给挡开了整条手臂,那抹黑影瞬如鬼魅一般挡在赵惊云面前。 “赵公子如果想玩,在下可以奉陪,就请不要为难一个姑娘。” 第一百七十九章 红思 四 “你?”赵惊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嫌道:“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的性格。” “远光……”李寒笙轻轻牵住他的袖子,难得有点小鸟依人的模样。 易远光依旧笑得平和且温润,顺手往后轻轻一拂,应了李寒笙也将她稳妥的护在身后。 “那这一点倒是巧了,我也不大欣赏得来公子的心性。”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没心情跟你玩。” “赵公子想和谁玩都可以,唯独不可以找她。” 赵惊云疑惑的瞥了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我的未婚妻被旁人戏弄。” —— 百里云差点跄倒—— 这这这、这怎么就未婚妻了!? —— 就李寒笙当时也被易远光这一语给惊呆了,现下什么情况都忘了,只呆愣愣的瞧着这连亲都还没提就认了未婚妻的崆峒掌门。 “未婚妻?”赵惊云似乎又被了个忍俊不禁,却只是冷笑,“除非你能现在就把她带走,否则我照样有的是机会‘戏弄’你的未婚妻。” 原本被易远光“未婚妻”三个字轰了个心扉炸乱,这会儿却又愕愕的落回神来,发觉这里的形势怪有些诡异的。 “赵公子是想动真格吗?”易远光鲜少会压出这种森冷敛怒的语气,即使声调仍旧是与往昔无多出入的温和,但其暗藏的杀势却是深沉如渊,连李寒笙都感到了几分压迫。 赵惊云面具下的眼亦是冷冷透出了杀意,“是又如何?” “自然奉陪。” “喂,远光……”李寒笙大概的确是被这两人的森森杀势给吓到了,便拽着他的袖子想把他带离这对峙的战场,易远光却轻轻反握住她的手,浅然一笑敛去了杀意,“别怕,没事的。” 蜀山此崖历来绝高而清冷,等闲时便已架着一种生人勿进的孤险之态,眼下再让这两人的杀势一渲染,更平添了一分不祥。 赵惊云抬手捏住面具,于腾腾杀势中将面具摘开了寸毫。 —— 连君寒都不禁瞪大了眼,就等着瞧这赵惊云的真实面貌—— —— 空气几近凝结,四方风声无息,崖外云雾缭止,唯有沉沉氛压死死淀在此处,将李寒笙压得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画面几乎定格了,过来好一会儿,只听赵惊云恨恨的“嘁”了一声,干脆利落的将面具罩了回去。 —— 君寒:“……” 连百里云都在一边愣了神,死活也没看出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影落却沉着目光,虽然依旧死狗似的耷拉在君寒身边,但气势却陡然沉肃了许多,看着那气死人不偿命的赵惊云脸上的面具,道:“刚刚是赵惊云的灵势败给了易远光。” —— 吃了对峙战的败局之后,赵惊云愤愤不平的重新戴好了面具,心不甘情不愿的暂时认了这技不如人的事实,罢手负去身后,也撇开了目光。 直到赵惊云收了一腔杀势,易远光才稳稳的敛起了一身迫人灵势,道:“承让。” 李寒笙在一旁却是彻底懵了神——刚刚发生了什么? 即使败了局,这赵惊云仍旧端着一腔孤然不屑,冷冷一笑罢,方道:“你不会永远赢。” —— 赵惊云此言冷不防的惊了君寒一个激灵。 —— 易远光没有过多搭理他的意思,只转身,轻轻揽了李寒笙便欲走。 “易远光。”赵惊云又冷冷唤了他一声。 易远光止步,却没回头。 “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李寒笙下意识回眼去瞧,却见赵惊云眼中满是张狂笑色,却既冷又邪,仿佛那副躯囊里居的不是人魂,而是邪怨厉鬼。 他将右手食指轻轻搭在面具恰好为唇的位置上,浅声细语道:“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易远光眼为白绫所覆,眉却听言一沉,却转瞬即逝,不过眨眼的当,他又藏起了那点被赵惊云故意挑起的一丝波澜。 什么秘密…… 李寒笙不禁回头去瞧赵惊云,见他还站在原地,眼底藏着丝丝浅笑目送着他们离开,像是一只居心叵测的幽灵。 易远光像是怕那家伙偷袭似的,一路都揽护着李寒笙,手虽然没直接搭在她腰上,却也勾着她的后背,轻轻握着她胳膊,距离近的让李寒笙几乎有些局促。 “……你刚刚为什么说我是你未婚妻?” 易远光浅柔一笑,“当然不能让他对你下手。” 李寒笙红着脸别开眼去,搜肠刮肚的还想再问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话茬。 “而且,”易远光又开口了,“我也不是在骗他。” 李寒笙怔住了,脑袋一懵,突然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易远光笑着转过脸来,“我刚刚已经同掌门提过亲了,只要你答应,我择日便将彩礼送过来。” —— 百里云这次是真被绊了一步踉跄—— 还是先斩后奏的?! —— 李寒笙震惊的程度跟百里云也差不了多少,整个人都呆成了一只愣木鸡,瞠目结舌的瞧着易远光。 李寒笙久久没有答复,易远光疑了一下,眉间罥上了几分失落,“你不愿意吗?” “不、不是……”李寒笙方从跌宕的大惊里转回点神来,这雷轰一般的信息才滚石落浪一般砸了她一个神魂乱颤,脸颊“唰”的便飞成了惊红,“你、你真这么跟我师父说了……不是,你这也太突然了吧!你都没告诉过我……”她语无伦次的,脑壳里也揣了一把乱麻,压根不知该做何反应。 易远光却只笑盈盈的对着她,双眼虽然藏在白绫之下不可见,浓情蜜意却罥眉流露。 李寒笙大概是平下了点心弦,便镇着神,开口却是乱问题一个:“你为什么要娶我?” ……这问题一出口李寒笙就想扇自己一耳光…… 然而易远光那瞎子却真把她这问题认真的回答了:“因为我想和你长相厮守,这辈子只想和你举案齐眉。” 李寒笙彻底哑默无声了,心里像是揣了一百面战鼓一般轰隆难平。 见她又哑了声,易远光只好又沉了一口气,重新郑重开口道:“相识三载,聚少离多,遥思慕恋已久,惟愿与卿长相厮守,不知可愿成我心意,今后春秋与共、朝夕相慕。” 这番如梦幻成的话若非亲耳听自己的心上人说出,谁又能摸揣此中欣悦。 —— 记忆却在这一瞬分崩,百里云眼前的景象乍然碎成一把飞荧,待回神,所见又是一片冰霜,那个原本在幻境中活跃的身影也定成了一尊静止不动的雕塑。 却见李寒笙颊上已赫然挂了两滴珠泪,瞧得百里云一怔,转眼却见影落的飘魂挂了一脸意味难明的笑色。 “现在就是李寒笙自己的记忆了——旁人不得而知的记忆。” 却见得一片昏灰、残火余烬,只一眼,君寒和百里云就都看了出来,这是崆峒一战后被凤火灼燎焚尽的天濯峰。 天濯峰一战可谓是整场伐仙之战中最为惨烈的一战,崆峒原本是君寒最不想屠戮的一派,结果反倒成了死的最干净的一门。 李寒笙满眼狼狈,剜心之痛已刻入灵魂。 鬼星的凤火具有焚灭一切的威力,只要沾了此火,无不挫骨扬灰,即使易远光的灵力里也掺有鬼星,亦不能免此一劫。 整个崆峒派皆付之一炬,除了一片残烬,别无所存。 即使君寒和百里云都没有影落那探听魂识的本事,也深刻体会到了这段记忆的悲凉。 君寒挪了一丝目光去打量百里云,料想这货当时亲手给易远光补了一刀,这会儿看了李寒笙这悲惨样估计也难免有所伤感,却没料到这货居然果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东西,竟仍绷着一脸冷漠,果真毫不为其所动。 这点君寒却是不得不认输了——倘若是他看见怜音如此哀恸,心里铁定架不住这生剜摧残。 然而百里云似乎压根就没看她的记忆,却是冷着脸瞧着她脸上的泪,“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死了,但是灵魂还被锁在躯囊里。” 百里云愕然,便转眼瞧住影落这缕幽魂,影落扫了一眼总头大人的惊愕,悠悠道:“她的心被人取走了,虽然魂还在体内,但的确已经死了。” 闻此,百里云的眼澜终于泛了一波,却旋即又落成了冰冷,“谁取了她的心?” 影落耸了耸肩,“可能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君寒只留意了百里云一眼,再回神,却见镜珠里的画面又转成了一片晴明的崆峒之景,却见景中易远光的那抹黑影正立高檐之下,唇角挂着浅柔的弧度,抬手将李寒笙脸侧的一缕碎发理去耳后。 彼时的易远光笑容已不似往年那般纯澈而明媚,虽然仍挂着那一如寻常的温润如玉,却已难掩其内里的风雨飘摇。 此时李寒笙眼中的他已然丢了“心魂”,与君寒最后安谈的模样相差无几,是真正心灰意冷的决然。 “明年今日,我在朱雀关等你,七月初七,常亭相候,不见不离。” 然而崆峒事发于五月初旬,收服了那个少年的第二天君寒便下令封锁四境,围住了中原的硝烟战火也挡住了境外欲归的心。 第一百八十章 红思 五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他如霁月清风疏远不可近,却又似坠星陨月,淀及红尘不识路,倘若早知此星终将坠落,我一定会在第一次捡到的时候就将他藏起来,即使身为凡人无法逆搏世之洪涛,也要更争朝暮以追日月春秋。” —— 李寒笙跪坐在一片残烬焚灰之中,天色为烟幕朦胧,风过时氤氲浑浊,她却凭往昔常年累月的直觉便可辨出,这里便是易远光以前最常在的正殿。 分明说好了七月初七在朱雀关相见,他却狠狠的摆了她一道,时日未到便已陨身,却将她支去了关外,一直到伐仙之战的风声传遍了天下才让她得知了崆峒已毁掌门身殁的消息。 易远光这辈子从来没有瞒骗过李寒笙任何事,即使是“鬼星”这个仙门最大的禁忌也不曾隐瞒过,也是生平头一次放李寒笙的鸽子,却就放成了这般血事,仿佛就是要这一次性补尽以往的缺漏。 如百里云所言,李寒笙脾气火爆又凶悍,天生就扬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甭管闯出多大的事都压不灭她那一身的火苗,也正因她心性如此炙烈,所以蜀山掌门才特地给她取了“寒笙”这么一个名,既清且雅,只寄求这个名字能让她看起来温顺些。 然而这名字昔前从没凑上过用处,却在这时将这两字所有的含义一并倾述了个透彻。 风过亦吟惆怅,寒鸦不渡凄烬。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火更热烈,我早就说过,你的名字里应该带火才好。” 李寒笙的孤泣忽被这张狂却阴冷的一声打破,她愕然惊回神来,四下张望,却没找见那个出声的身影。 “喂……”那个人却突然冷不丁的凑近她耳畔,吓得李寒笙一跄跌跪,镇神一瞧,竟是赵惊云那张戴着面具的脸。 “你怎么在这!” 赵惊云眼底勒过一抹诡谲笑色,又站起身,负手在李寒笙眼前踱来踏去,扬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又猫哭耗子的一叹,道:“我是来找东西的,真没想到他居然死的这么惨,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好像连物件都没有,”他似笑非笑的瞧住李寒笙,“你就算想给他立衣冠冢都无从下手吧?” 他却才问完,李寒笙一剑便已凌锐刺来,赵惊云避身一退,两指从容夹住直指喉咙而来的剑锋,略一偏头,笑道:“不要那么激动,你就算杀了我,他也不会回来。” 李寒笙悲泣化为怨怒,狠狠瞪着赵惊云,冷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惊云将她的剑轻轻拨朝一边,“这崆峒派都没什么可祸害的了,你紧张什么?” 李寒笙收回剑来长锋倒提,不想与他交涉什么,便转身就走。 “其实我可以复活他。” 此言本是荒诞,简直就是一句连草稿都不打的扯犊子,然而李寒笙还是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 明明理智根本不认为这话有什么意义,可感性却似乎认可了这句话里包含的一分不切实际的希望。 但也只是下意识的那么一瞬。 她虽然停住了,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 “真的,这世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他这话狂的终于又让李寒笙看了他一眼。 赵惊云溜溜达达的朝她走过来,随便揣起一脚焦黑的死灰,灰起便仿佛受了召唤一般在他指尖聚成了一团。 “易远光没有向你隐瞒鬼星一事,但也绝对不是毫无隐瞒。” 这句话,终于调起了李寒笙的一点注意。 “……什么意思?” “‘仙门之壁’,谁能想到当得起这么可靠的一个名号的人,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收了指梢的灵势,死灰又撒落,却在落地一瞬凝成了一段完整的木头——屋梁的残木。 李寒笙被这一幕惊到了,却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易远光把鬼星炼入了人魂,纵观古今,他还是第一个敢这么玩的。” “什么!” “怎么,这件事他果然没告诉你吗?” “……”李寒笙心神错乱了一瞬。 “不过这件事倒是他父亲一直想做的,而他却在他父亲失踪后做到了——这一点我倒是很佩服他。” 李寒笙又定回神来,“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赵惊云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会儿,却抬手悠悠一探食指,指住了自己脸上的面具,“‘赵惊云’其实早就消失了。”他拿指甲盖敲了敲脸上薄铁铸成的面具,“这玩意儿的效力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李寒笙没有答话,这家伙却露了一丝狂傲的眼神,“但我是这世上唯一能制约鬼星的存在,懂了吗?” “那又如何?” 李寒笙这冷淡的态度居然果真泼了这神经病一盆意料之外的冷水。 便见这货眼神一凝,旋即便落回了冰点,“能制约鬼星的我当然是跟他同一层级的生灵,我们的道跟尔等这群凡灵截然不同,你们窥不见的道却是我能掌握的,易远光虽然是个死的很干净的凡人,但他体内有鬼星之魂,所以一般的轮回道承不下他的分量,但我们的道他又还够不上,”说着,这货便神叨叨的指着漫天虚空道:“所以他就跟这些风一样,是天地不容的幽魂,所以不管是理论还是实际,他都有被拉回来的资格。” 李寒笙顺着他的指示也瞧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空,心下凄然,突然间,竟果真有几分相信他的话。 “所以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把他拉回来。” 李寒笙回过神来,对他的态度依旧冷漠,“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救他?” 赵惊云却摇了摇手指,否认道:“不不不,我可不是救他,只是要是没有鬼星的话,我的处境也很艰难啊。” “我如何相信你?” 照说以他这“天下唯我独大”的性格,被李寒笙这么问,应该炸毛才是——然而这货却很平静的面对了这“不恭”的质疑。 赵惊云一手虚托,掌心运起一团灵势,便见漫山死灰尽触了共鸣一般,腾地纷扬而起,风息汇中打旋,卷起遍地死灰将两人围作漩涡巨渊中的两笔渺影浅画。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风息乱灰顿止,一片昏蒙间却见赵惊云掌心燃着一团血红的凤火,灼烈中却泛着李寒笙最熟悉的易远光的灵息。 “这样,你相信了吗?” —— “师父……”影落突然惊了一声,那枚被李寒笙捧在怀里的琉璃镜珠乍然爆碎,紧着便是一股烈邪的气息冲进此堂。 君寒仍旧波澜不惊,拂袖起身,挥去那把灵化的椅子,淡淡道:“还不快躲起来?” 这种事影落最擅长了,于是才听元帅大人这么一说,转眼他就没影了,却也就凑在这一来一去的隙缝上,一道猩红的烈火裂风而入,杀势摧枯拉朽,仿佛要吞没此间一切事物。 赶在君寒出手挥灵之前,一道锐光便已破空而出,横空刺入火中,即见血火凌跃一避,从君寒身侧绕开,一路夺进霜坪,直冲李寒笙而去。 百里云一见了火的攻势便炸了毛,扭了剑意便驱剑追去,却被君寒横臂挡住了。 “干什么!”百里云发起疯来连狼都敢咬,好在此狼心性早就磨得平稳了,便也没有刺头来戳他。 火光乍熄在霜坪之上,焦烬却燎了一路。 血火散灭后,即见一抹黑影怀中抱着李寒笙,身侧却悠悠浮着一盏血红通透的琉璃盏,盏中含着一枚温顺却灼热的血红灯芯。 君寒摆手一挥,将百里云那张锋乱刺“长攻”给挥了回去。 百里云鬼火乱窜的,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暂时捏诀收起了长剑。 “又见面了。”君寒若无其事的拨弄了一下指环,“上次炸了我的休灵楼就销声匿迹,这些时日可真是叫我好找啊。” 百里云差点就在边上无情拆穿——你找个大头鬼啊! 顾原沉沉打量着李寒笙,良久才反应过来回答君寒的话:“嗯,又见面了。” “没想到还真是你,易远光……”百里云语气森冷藏杀,君寒一眼挪过去,果然见他抱了一腔杀势,眼中怒火幽燃,大概是终于捡回了一点人味,“易远光!你不是承诺过此生就算万劫不覆也定会护她周全吗?食言食到这种地步,你想怎么解释!” 君寒的狼鼻子素来敏锐,虽然此间杀气充盈,但他还是在这浑浑烈势之中嗅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顾原终于抬起眼来瞧住百里云,“可这些事,你又知道多少。” “锵”的一声,长攻再度出鞘。 百里云拎着长剑逼近了两步,“是,你们作为掌门的那些勾当我的确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所以我只问你,你到底对李寒笙做了什么?对那个孩子又做了什么!” 易远光默口不言,眼中淀着沉哀,似乎是无力解释。 却还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开口了:“他们是我在世上最珍视的人,所以在做任何事之前,我都会护他们的周全,但是我没有做到,我承认,是我败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你败了,可承担的却是他们,那你如此说的意义又是什么?衬托你易远光的问心无愧吗!” 百里云这次果真是爆了一腔怒火,拎着剑步步逼近,“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你还当什么仙门之壁,早知你如此不堪,当年我就该把你碎尸万段!” 话音未落一剑便起,裹着幽冰的剑意斩地势起,一剑正也朝着易远光怀中的李寒笙而去。 “哎呦喂呀,这要真打起了这地还要不要了……”影落这不怕死的怂骨头又钻了出来,贼兮兮的趴在君寒背后当妥了缩头乌龟。 君寒却是一副摆明了要看戏的架势,半点没有出手阻止的打算,便顺手捏了个诀,“爱怎么打怎么打,别弄坏我的地方就行。” 易远光心惊肉跳的避过一击,神魂俱颤,乍一定眼,却见周遭天光清明,而百里云的杀势却如狂风骤雨,紧追不舍,这便又轰轰然的砸了过来。 易远光连避了两击,终于抽出一手释了一道火光过去格开一击。 “百里云,你疯了!?” 百里云斩开那一击,披着一身幽焰拎剑而来,“她已经死了,终于成了一副空锁灵魂皮囊……她失踪那么久,为了你失踪那么久!她一个人承受所有苦痛的时候你在哪?现在过来惺惺作态的保护‘她’还有什么意义!她这辈子只认定你一个人?不过真心错付罢了!易远光!是你放弃了她!在你决定弃山、在你认输的时候,你就不配做她丈夫!”一语作罢,剑势遂起,这次百里云连灵势都懒得催,直接挥剑斩了过去。 百里云的一言一句均如毒刺一般深深扎进了易远光的心坎骨髓。 也许却如君寒戏侃的那样,他也的确记挂了李寒笙这么些年,因为这个姑娘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曾给过他不少欢愉的人,即使在经历了无数惨痛之后,关于她的回忆依旧如此纯洁无暇。 或许早在很久以前,百里云也有过与她更进一步的想法,但这一切都在她成为易远光的新娘的那一刻破碎了,谁让这个丫头就是这么直筒子的只将真心交付于此一人! 过往种种顿如滔滔巨浪滚迭而来,一线牵引了丝丝缕缕,直将百里云冰封在心底的古远旧事一桩一件的全都涌上脑际,却桩桩件件全都绕着那一抹身影,搅得百里云心烦意乱,却又在每次看到她静默不动的模样时碎成一把锋锐的冷刃嵌入心窝。 这就是为什么百里云素来对这种无聊的情愫抱有不屑的态度的原因,但凡与“情”字相关的事物,永远都只有迷乱人心的作用,所有的愁怨也都由此而起。 但是一想到这条生命的消逝,百里云还是会忍不住心疼,似乎也终于知道了“怜惜”两个字怎么写。 易远光一手护着李寒笙,一手频连不断的接着百里云的怒杀招。 而不管如何心如刀绞,百里云现在也只想将李寒笙这副催他心乱的躯囊和易远光一起摧毁掉。 还真是个可怕的人…… 影落扒拉在君寒肩头,难得的也出来沐浴了一把正儿八经的温暖阳光,便也饶有兴致的抬眼张望了一番晴朗天色——好在这货不是个亡灵,虽然灵魂出窍了却也还属阳间之物,不至于被一把阳光晒死。 难得观魂无数的影落居然也会有看不懂的情况,还得开口问道:“总头大人这是什么情况?心狠手辣?” 君寒看戏似的杵在一边,“他本来就心狠手辣。” 其实就身边这一位影落也看不明白,便也凑过眼来问:“师父你让他们这么光天化日的打这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那个赵惊云很有意思,我估计他就是那个不会死的玩意儿。” 分崩离析的碎片终于渐渐拼凑了起来,所有的线索终于渐渐剥离了乱麻的状态,索性就一次性把所有事都推到位,与其遮遮掩掩的不如就将这个格局一举撕破。 “人差不多都凑齐了,也该出来凑个面了。” —— 百里云发疯似的招式终于也把易远光给惹毛了——易远光也着实忍受不了他的剑不分青红皂白的乱砍了。 “你有什么火气冲着我撒便是,不要再殃及寒笙了。” “一个死人而已,有什么好怜惜的,我可怜她的灵魂,所以送你下去陪葬!” 百里云根本不给易远光将李寒笙安置在一旁的机会,这个人似乎比他更疯狂。 凤火将周遭燎成了一片焦土,却总回避着正面灼烧百里云。 “你知不知道,她不久前也许还活着……”百里云咽着满心锥痛,猛将一剑逆势挥起,出其不意的在李寒笙肩上挑开一道血口。 “百里云!”易远光怒不可遏的,终于挥出了一道真正的杀势,血火化成的锋刃破空斩出,百里云却既没横剑格挡也没闪避,而生生的挨下了这一击。 “总头老大他……”影落又被惊住了,转眼却见君寒仍旧一脸沉稳、坐台观戏,察觉了影落的目光也只淡淡道:“百里云天生骨头贱,不挨刀不舒服,死不了就行。” 影落:“……” 这一刃直将百里云整副身躯斜破开了一道血口,鲜血瞬间淋漓满地。 “百里……” 百里云跄退了两步,猛的呕出一口鲜血,足下一软,狠狠掼落了一膝,长剑及时杵地才稳住了身形。 他出神似的盯着地面,“为什么,找到了那么多人,却谁都没找到李寒笙……也许就在我们疏忽的那些时日里,她还活着……” 易远光的心又被这一句给狠狠的豁开了一道淋漓的血口,下意识进了一步却被百里云狠狠喝开:“滚开!” 易远光站定,也收起了所有的杀势,“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百里云听言冷笑,绞心之痛与皮肉之苦交拧在一身,分不清孰轻孰重,却终于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 “你向我道歉有什么用?她不会活过来,我也没这个资格承受——我根本就不是她的什么人,有什么必要在此为她痛心……”他苦笑着,突然一把捂住嘴,血却从指缝间渗出。 易远光难再开口。 不过片刻,百里云膝下便已积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 “你的伤……” “滚……”百里云冷冷的堵绝了他的后辞,片刻,又抬起眼来,淀着满腔怨恨,“滚!” 易远光沉沉瞧着他,眼中百感交集,周身亦悠悠缠起血火色泽的灵光,千荧万缕逐将身形幻散。 直待灵光散去,君寒才不急不缓的踱了过去。 这会儿的百里云难得显出了些看似乖巧的模样,也像是挨了霜打一般,脆不可触。 君寒在他边上站定,悠悠一叹,“这么想挨砍可以早说,我又不是不能代劳。” 反正百里云就是要找这不痛快。 百里云哭笑不得的,却还是绷了个忍俊不禁似的苦笑,只是刚刚那一声吼实在耗尽了力气,这会儿真提不起气来反撅这头白狼了。 百里云杵着长剑勉力站起身来,“挨了这一下少说得折十年寿……” 君寒伸手搀住他的胳膊,“你要是活得实在腻歪,我可以一次让你得道飞升。” 百里云挨的这一下的确毫不含糊,似乎真是拿命在抵。 君寒看了他这没出息的模样,也只能摇摇头,将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做人何苦为难自己,早年不将心意表白,现在拿着人家丈夫出气。” 百里云有气无力的几乎整个人都挂在君寒身上,刀虽然挨得狠,嘴却是打死不软:“滚,少在这借题发挥,只不过李寒笙是我看着长大的,十几年养这么一棵白菜不容易,等你家璃月回头被猪拱了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君寒倒嘶着凉气转眼瞧他,眉梢拧着一种很想揍他的神色。 百里云挂着半条命瞥了他一眼,似乎自己也被自己这番比死鸭子都嘴硬的话给逗笑了,虽然怎么品怎么不靠谱,却还死绷着不服输,“这么看着我干嘛?你以为是什么……” 君寒挪开眼去,“我是真想知道,这么多年李天笑到底是怎么忍住没把你宰了。” 这回百里云终于接不动话了,只有迫不得已忍气吞声的咽下了这口恶气,暂且将账记下,回头再跟这头白狼计较。 —— 阁里的大夫忙里忙外的替“终于遭报应”的总头大人疗伤,君寒抽了身便又回到了淀霜层,终于得了空,可以细细估摸一下此间损耗情况。 虽然挨了鬼星凤火的燎灼,但也就是焦了一条小道另外挂了几盏灵灯,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更大的损失。 哦,还有那颗琉璃镜珠。 琉璃镜珠虽然是个稀罕玩意儿,但这东西在沧海阁的地位却同金师院的夜明珠差不多,稀罕却不怎么招人怜惜。 镜珠的碎片落在一片焦灼死灰里尤为璀璨夺目,君寒沿着焦黑的小径行霜坪深处,却蓦有一丝光泽突兀得显眼。 君寒顿足垂目,却见玄冰的碎片间赫然藏着一缕薄浅的珠玉光泽。 君寒俯身从碎片间拾起了一支嵌着灵玉的珠钗。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旧忆新婚 君寒抽身下到了影落沉睡的底层,正好那家伙今天遛魂遛上劲了,也正好飘荡在冰树之外,见了君寒便又悠悠的飘了过来。 “灵魂出窍那么久,不怕回不去吗?” “有师父在此,那位阎王敢收我的魂?”他这马屁拍得怪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味的,而且事实也的确有恃无恐。 君寒浅笑不答,却问:“李寒笙的记忆摸得怎么样了?” 影落探魂的实力相当之空前绝后,就镜珠透映记忆的那点空当,影落早已将其记忆搜探了个清清楚楚,也取之为囊中之物。 “这种小事自然早就办妥了。” 君寒甚有几分满意度点了点头,道:“这回少弄点八卦,先把该了解的情况弄清楚。” “遵命。” —— 百里云包扎完伤口昏睡了半日后便醒转了过来,生命力也着实是够顽强的——明明大夫还给他灌了一碗安神的药。 虽然醒了神,百里云却不想睁开眼来让意识完全清醒,便执着的闭着眼,让意识停留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 其实李寒笙这样的结局他早也测想到了,早在十年前,她彻底下落不明开始,这个结局就已经在意料之内了。 结果还是在真正揭开答案的时候崩了心弦…… 百里云终于还是闭不住眼了,略略掀开眼帘,冷冷的嗤笑了一声——简直就像个感情用事的蠢货! 其实他本来跟李寒笙也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不过就是一个突然逝去的占据了不少记忆的故人而已…… 仅此而已……? 百里云的神色渐渐沉凝了下来,盯着床顶眼也渐渐涣散了目光,悠远的回忆漫上脑际,甘苦俱作利刃,刺入心扉却无人拔出。 铁石心肠了这么几十年,百里云可能早就已经遗忘了所谓心灵的痛楚,此刻冷不防的品出来,竟真有几分不好受。 “李寒笙……”他的喉咙低哑的读出了这三个字,分明很钻心,他却还是笑了出来,带着戏谑又有些许冷讽,慰着绞心之感,还嘴欠的“幸灾乐祸”道:“死得好,早死早超生,往后再无牵绊,也省得我记挂你……” 这番话相当符合百里云一贯的行事风格,只是到了句尾却有几分柔惜打破了整句话的冰冷氛围,倒真说得他好像是那号柔情缱绻的人了。 百里云依旧死绷着——反正他这些年也没怎么记挂过她,其实如果死的是李天笑他也还是会装模作样的难受一下的,所以这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然而世事总与人愿相违,即使是揣在自己心里的事也总爱拣了机会瞎搅事。 百里云突然抬起手肘压住双眼,咬牙切齿的低喝了一声:“你大爷!” 分明都已经强绷到这个地步了,那股莫名其妙的悲痛怎么就是死活徘徊不去,明明他百里云从来都不是那种能淌得出眼泪的人。 百里云紧着牙关愣是把那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一头酸涩给忍了回去,旋即便将手肘往边上一撤,郁结堵在心口,手背也蓦地砸上了一个硬物。 百里云扭头瞧去,却是一支珠钗。 珠钗上嵌着一枚色泽润透如含水凝晶清玉,玉中蕴着温驯灵息。 百里云怔住了,心底深处一缕深藏到他自己都快遗忘了的怪弦便被此钗狠狠的拨成了一曲轻乱,更鲜明如新景初梦,却悠悠的被时间捻成了一笔旧墨,本是深远的藏在百里云心底这辈子也不打算多顾一眼的角落里—— 此钗是李寒笙出嫁时,百里云送给她的。 钗上的玉其实是个挺难得的玩意儿,当然也不是百里云刻意收集的,只是机缘巧合得到的,虽然生得精致玲珑,实际却也没什么作用,是个称职的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然而李寒笙虽然是一副天生欠打讨骂的野性子,但内里却还是略微有点姑娘的意思,生平一大乐趣就是酷爱收集这些或玲珑或晶莹的小玩意儿,从小到大,整整收藏了一箱子没用的东西。 然后百里云也就难得长了心眼儿,用这不怎么常见却挺剔透的东西给她打了支钗。 不过百里云是不可能有理解姑娘喜好的审美的,虽然凭着掌门亲授的铸炼之术打出来的簪子光泽璀璨,尖头还有点锐,但造型却实在简单得令人发指,两根簪顶嵌此玉,多一个圈都没有。 原本是打算生辰时给她的,结果她的婚礼却更早了一步。 大婚那日,李寒笙当镜理红妆,李天笑作为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便替她梳头,那时百里云在她屋门外也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闯门似的大步迈进门槛,手里的玉钗也被当成暗器祭了出去,精准的斜钉在李寒笙妆台上,还吓得她一哆嗦,差点把眉给画歪了。 李寒笙提了气正待发作破口大骂,却一溜眼瞥见了桌上这造型相当简单的珠钗。 那时窗外恰有一缕浅金的阳光打在妆台上,又正好映亮了此钗唯一悦目的那枚剔透灵玉。 然后李寒笙就像只被稀奇玩意儿引了的猴,瞬间忘了发火,便将桌上那方方化去了杀气的钗子拔下来,对着阳光打量了好一会儿,两眼也被玉光映的锃亮,特别欣悦的转眼瞧住百里云,“这是你做的?” 百里云抱着手倚着门框,仍旧架着那一身清绝孤傲,“不然呢。” “不错不错,你还挺有眼光的嘛——谢啦!”她乐呵呵的偏头照着镜子在头上拣了个位置把钗子戴进去,结果这一扭脖子的动作便将李天笑手里那一缕好不容易捋顺的长发给扯偏了位置。 “别动!”李天笑愣是被姑娘家这一头如墨染落瀑的长发给惹得炸毛了,两把手直接按着这丫头的两颊把她的脑袋给扭回了正位。 朝夕相处了这么十多年,百里云还是头一次打心眼里觉着李寒笙特别好看。 许是红衣本身就很衬她性子的缘故,所以当她披上嫁衣时,整个人都更明媚夺目了。 就在那一瞬,百里云由衷的觉得,像李寒笙这么漂亮的姑娘嫁给易远光那个瞎子实在是暴殄天物。 也是头一次,百里云看着李寒笙心里会莫名有种特别难受的感觉。 易远光的花轿很准时的停在了蜀山派的山门外,那个一年四季穿得跟黑乌鸦一样的家伙终于也更了一身如火染血就的红衣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走了李寒笙。 那时百里云也是头一次尝到了怅然若失的滋味。 李寒笙骨子里藏着只鬼精灵,临要进轿却还不老实偷偷掀起盖头往回瞅了一眼,恰好对上百里云的目光,便挑衅又戏逗似的冲他做了个鬼脸。 缘断之际又披红妆惊鸿一瞥,凤冠霞帔绝艳乱曲,却因他人盖头而拂凉薄入心。 她那一身嫁衣终于成了一片从百里云心尖剜走的血,因本于此心所以美作绝色无可比拟,又因被生生剥离了心房,所以凄残噬骨。 百里云怔怔的凝视着她到底还是笑不出来了。 李寒笙做罢了鬼脸也敛起了不正经的神色,如蕴朱砂的樱唇略然一抿,又冲他和李天笑眨巴了一下眼,情真意切的流出了不舍的意思。 百里云心尖一颤,瞬有一抔心血滴成的苦水烫遍了全身。 李寒笙落下了挑着盖头的手,钻进了轿里,红帘一落,彻底遮掩了她的身形。 弦断余音绝,碎琴却藏韵。 那一日的红妆拂破了陈年藏积的旧尘,惊鸿一片艳烈,却似曼珠沙华一般乘着心血浮上了百里云脑际,叫他无论睁眼闭眼都无法撇去她故意挑进他眼中的调皮和最后藏进盖头里的不舍。 也就在记忆落归的一瞬,那枚灵玉在百里云眼中彻底失了光泽。 他捏着玉钗的手无力落下,全身的气力也突然散了个干净,叫他连最后挣扎一下的心都没了。 一腔心血却滚灼而出,毒液一般淌遍全身,原本只锁在三寸心腔里的痛意也就顺着血势将苦楚刻进了遍身骨脉,简直像是李寒笙的幽魂上了身一般,居然真的逼出了素来铁石心肠的总头大人一滴弥足珍贵的残泪。 她的灵魂此刻是否也是这般哀恸…… —— 易远光抱着李寒笙一路出了东瑜的地界,却到了河边,所有的麻木又醒转成了锥心噬骨的肝肠寸断。 他收了一身灵术,独走在深岭群山间,望得天地浩大,却空无一处可留。 “寒笙,对不起……”易远光瞧着失色天地,赤金的眼中焰光顿藏,渊中落尽了哀恸。 李寒笙脸上还挂着冷透了的泪痕,似乎也还有隐隐灵蕴敛藏躯囊之内。 易远光让她倚坐在一株枝叶繁密的梧桐树下,也落下一膝,轻轻捧住她的脸颊,细细端详她的模样。 “我此生最大的期愿便是能亲眼看看你的模样,到底是苍天悯人还是得偿有失,今日我终于能如愿见你真容,你却为何不能睁眼看看我……” 易远光这副失了知觉本也不该再留存于世的肢体照说早已再探不出任何温度,却也能知眼前这副躯体的冰凉。 “哈哈哈……”张狂之笑蓦自林中荡来,易远光浑身杀弦一绷,立马将李寒笙揽护在怀,却已有一阵幽冷之风穿林而过,森森带了一抹幽灵般的身影站在易远光身后。 第一百八十三章 “恩爱夫妻跨越生死重逢,真是不易呐……”他将全身都藏裹在曳地的披风里,又失了声色几近皮包骨的修长爪子悠悠一抬,点了点下巴,“我才你现在肯定想送我去见阎王。”他却才这么一说,梧桐树下那影便已流风一幻,紧着他便后背一顿,已被易远光一把掼在后头的树干上,震了个枝叶乱颤。 “嘶,轻点,这副躯囊前不久才被拆了一次,刚补回来,当心别再摔碎了。”他邪黠的笑色藏在斗篷帽檐阴影里那双阴谲的眼中。 易远光不为所动,只冷冷盯着帽檐阴影里那张苍白胜亡者的脸。 他见易远光的确没有放开的意思,便也作罢,从容的理了理袖,稍稍挽补了一点被人拽着衣襟弄丢了的风度,闲然道:“你可别这么看我,我只是帮李寒笙完成了她心愿而已。”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宫云归投降似的抬了两手,无辜道:“我可是个正人君子,没有趁人之危的爱好。” 易远光眸底沉出一柄藏杀敛冰的利刃,冷冷催了灵蕴。 “冷静,你要是把我烧死在这,她可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醒过来,让她成你的傀儡木偶吗?” 宫云归听了此问却露了个忍俊不禁似的笑色,“我说过,我喜欢她那热烈如火的性格,这样的性格要是做成傀儡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易远光忍无可忍的扯过他的襟子将人一把甩了出去。 这回宫云归真是差点碎了,好在及时蕴了灵势,才保住了这副躯囊没碎,却是震倒了垫背的树。 不过挨了这生猛一下也着实够受了…… 易远光半步不息,握起一把血灼烈火便追击而去。 宫云归不急不缓,待攻势逼近方才悠然抬眼一视,一眼便似幽魂透望,如扼心魂一般,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捏住了易远光的一身灵脉,叫他不得不控住攻势。 “你——” 宫云归却笑着轻轻捧了他一侧脸颊,“想让我放弃寒笙这么可爱的姑娘没有点足够份量的条件怎么行?” 易远光像是被他扼住了整条命脉一般,竟是动弹不得。 宫云归锐如刀刃的指甲在他颊侧轻轻的挂了一条血痕,“况且,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把你从地狱拉回来?因为你是易远光吗?不不不,其实只是你这副鬼星的魂而已。” —— 在李寒笙眼中,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复活易远光的方法,哪怕是万劫不覆或是逆天之行也在所不惜。 这一点不光影落品出来了,连只做旁观者的君寒也看得出来。 赵惊云拿出了易远光的灵魂作为条件,如此,便足以彻底说服李寒笙信任他。 “你不必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我虽然没有本事救回其他人,但易远光绝对可以。” 李寒笙略然一怔,确实已经动心了,却还有疑问:“你为什么要救他?” 赵惊云笑色浅略,眼底却藏着点难以言明的诡谲之色,片刻,才道:“反正他的命就在我手上,不论我的目的是正是邪,这世上能把他拉回来的终究只有我,你可以选择相信我,并且接受我的交易,或者也可以……”他略略松了锁蕴掌心灵魂的灵势,作势要让易远光的魂散飞出去。 “等一下!”他这一下果然吓得李寒笙心惊肉跳。 赵惊云温善似的又稳回了易远光的魂。 “你,真的可以救他?”此时的李寒笙已然失了那把天生的张扬。 “这世上只有我做得到这一点。” “救活他,需要什么条件?” “很简单,”赵惊云将那温润的轻魂捧递进她的掌心,“就像他救活那个孩子一样,要的只是凤火和一颗心。” “心?” 赵惊云眼底落了柔和,淡淡凝视着她,“你是他此生挚爱,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适合把心给他。” —— 蓦有一丝凉意沁入此间氛围,这头盔亡者记忆的师徒俩冷不防的俱蹿了一股毛寒。 “师父,你不是说那位大爷少说也得躺个十天半个月吗……”影落怂巴巴道。 君寒沉眉冷定,默了半天,才尴尬的搜肠刮肚的翻了一句可以稍作辩解的话:“我说的只是通常情况……” 百里云压根就不能算是“正常人”! 反正对君寒而言,正常情况下的百里云都不足以畏惧,更何况这会儿还是挂彩残了半条命的状态。 于是元帅大人从容且淡定的回眼去瞧—— 百里云手里握着那支钗,也没穿上衣,就这么缠着血布冷飕飕的站在那里,像是一尊藏火包刃的冰像,也不知道爆点在哪。 君寒瞧了他一眼便咽回了临挂唇齿的言辞,又不动声色的收回眼来。 —— 李寒笙捧着易远光的魂,凝视了良久,浅勒了一抹笑色,心甘情愿道:“只要能让他回来,不管是心还是命都可以给他。” 赵惊云眼中终于傍上了些许别样的意味,像是霜解的铁树银花,眼睫沉了沉,问道:“你没了心,即使他回来了,你也无法再与他厮守。” “那又怎样!”李寒笙这一声将眼泪也吼了出来,落出了这么一头,泪水便似决堤的怒流源源不绝,“他把我支出去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我,我也不要想他!早就说好了一辈子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结果真到了携手并进的关头就把我撇开,害我食言……”她越说越难受,又想起了易远光那个永远不能兑现的“七月初七之诺”,眼泪落成了一串断线的坠珠,瞧着手里这团幽火一般的灵魂,痛悔道:“我还是傻乎乎的真信了……” 她终于抬袖揩去了一把眼泪,怒然道:“易远光!你混蛋!我就是要你后悔一辈子!” —— 宫云归轻而易举的化解了易远光那摧枯拉朽的烈火攻势,指尖也只轻轻绕了一缕浅笔勾勒般的灵丝,却生生的扼住了易远光的心脉。 冰冷了良久的躯囊终于在这一瞬涌回了心脏的温度,易远光猛然按住心口,两眼圆瞪,怔怔的转眼瞧向梧桐树下的李寒笙。 “你把她……” 宫云归笑的得意,却又情不真意不切的勾了一丝惋惜,才悠悠道:“她是心甘情愿的把心给你了,却可惜我那赵惊云的皮囊,多好的一副灵脉,还吞了孪生子的双份,结果也给你当了饵料……”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百里云眼睁睁的看着李寒笙被赵惊云一道灵势贯穿心脉,明知这是无可逆转的往思旧忆,却还是禁不住拧了一下心弦。 那道锐金的灵势刺穿她的胸膛,却没有急着取走她的性命。 李寒笙失力跪坐在地,却还小心翼翼地将那团火苗一样的灵魂护在掌心。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他了无诚意的如此说,锋锐如刃的指甲已轻轻划开了自己的腕子,指尖蘸了血便挑之一引,一枚殷红的血丸便汇于掌心。 李寒笙咬紧牙关忍着心口的剧痛,死也不肯作反悔之意。 赵惊云捻着那枚血丸悠悠俯下身来,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以吾血为引,自可请后土重塑骨脉肉躯。”他的语气沉沉低敛,话音方落便也将那枚血丸喂进了李寒笙嘴里。 血一入喉,李寒笙周身灵息瞬间混乱。 此血非凡血,入喉既如烈酒又似猛毒,摧灵毁脉,不过霎那便彻底拧碎了李寒笙的灵识。 李寒笙生魂一息,两眼旋即便似失韵的星辰,空然黯淡成了两枚墨珠。 她的身子重重落在一地死灰之中,赵惊云悠悠一翻掌心,便将易远光的魂又引了回来。 从未有人能如此明晰的感受到真正的死亡,明明心也已经被人剜了去,遍身鲜血缓缓失了动力,慢慢的淀成了幽潭,最后的温度也沉噬消尽…… 已经死透了,意识却还空洞的留在躯壳里,睁着的双眼也还能模模糊糊的看见阳世之景。 赵惊云的身影成了冷白的一道虚雾,却能见他掌心轻浮着的一团赤灼的火雾。 李寒笙就像是被锁禁在寒冰中的孤魂野鬼,凡世一切尽为镜花水月,可见不可触,于是亡灵特有的哀恸便浮上心际,狠狠的将她打入了深渊。 昏暗的天色在她方失了生机的脸上幽幽的蒙了一层浅薄的阴霾,目睹着这双轻活炙热的双眼渐渐涣散无神,深藏在赵惊云躯囊里的那颗冰冷寒心也略起了一分惋惜的涟漪,手里那团藏着灵魂的艳火也趁机将他的双眼映亮了几许温度。 赵惊云缓缓落下身子,伸手轻轻覆上她的双眼。 “很快,答应你的人就会回来……” 言落继也撤手。 —— 百里云手里握着那支玉钗,沉沉看罢,方才自言道:“所以,就是那时死的吗……” 君寒细细的听见了他的声音,便也回过眼来。 百里云将大半张脸藏在阴影中,连影落也不敢轻易去窥探他此刻的状态。 “蠢货!”他切齿压怒的,低吼了这么两个字后便转身离去。 影落眼巴巴的看着百里云渐藏阴影中的背影,道:“他会不会……” 君寒幽落落的收回眼来,泊然一笑,“他只是想弄清楚李寒笙的死因而已。” “这么确定?” “不然他早就过来砸场子了。” “……” 第一百八十四章 “所以,你明白了吗?”宫云归指梢转着一缕腥红的凤火,饶有兴致的摆弄了片刻,便如吹灰一般轻轻将其捏灭。 易远光狠厉的瞪着他,却无论如何出招,都始终伤不了他半分——甚至连杀势都无法逼近。 看着这团烈火被逼至穷途末路,甚至可以玩弄于鼓掌之间,他脸上的笑色愈发张狂,却也愈发空落。 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什么易远光,他看到的只是那团至邪至灼的腥红凤火。 “好了,”他莫名其妙的收住了笑容张狂与冷厉交替得毫无缝隙,就像是两张本色相连的面具一样,“把你知道的关于鬼星的所有一切都告诉我。” 易远光冷然一笑,“鬼星的事你不是知道的比我更清楚吗?” 不知这话里究竟哪一个字惹毛了宫云归体内的那一缕诡谲之魂,易远光话音才落,身形便被一道猛势给狠狠震了出去,那蕴力的一掌正好击中胸肋,便听一串骨骼裂响,待身子重落地面,纵是包裹着鬼星凤火的躯囊也剧痛难忍。 易远光猛地呛出一口淤血,这一股剧痛尚未缓过劲儿去,宫云归紧着便追击过来,掌心一道金锐光芒化聚成刃,裂风为势追影刺来,临急之刻易远光身如黑燕掀尘而起,错身一旋避开锋刃,反手击出一掌,却又是临将落实的一瞬被生生化去了杀势。 “我说过,你不会永远赢!”宫云归旋身一刃斩来,易远光避之不及,又生生挨了一记夺命杀招。 黑衣染血难以视见,却有於红的鲜血随着跄退的脚步淋漓腐土青草间。 藏蕴在易远光体内的凤火还夹杂着另一股可借后土无限复生的力量,两力相持,这天地间似乎已经没有可以杀死他的东西了。 “哼哼哼……”他冷笑着,斜拎着金光化就的长刃,足下轻风半卷沉叶,天光渐沉,林下光线霎时幽暗了不少,半许白昼半许夜,夜的氤氲迷幽的拢在林下两抹黑影之上,故月不起,轮迭不休。 锋锐的光芒将宫云归的脸色映得圣雅却凄凉。 “吾乃蓐收,如今世上唯存的神明……”他如此一言,却又痛彻心扉的笑了起来,笑容又将他身上本就潜藏影中、虚虚若若的神灵之息给摸藏了个一干二净,似乎的确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阴灵邪魂。 这次却是易远光忍俊不禁的冷笑了出来,这一笑便勾冷了宫云归的笑容。 “蓐收?”易远光摇了摇头,笑色渐冷,“所谓的神明早就不存在了,你以为你是蓐收,其实你不过就是一抹丑陋的影子罢了,自以为盗得了神明片许形貌便可称之为‘神’?不过一只跳梁小丑!” 宫云归面色瞬而落冷,乍然一刃掀起,易远光侧身一避,躲过了一击。 “影子?那不过是尔等蝼蚁之见!本座即为蓐收本尊!”他狠狠的捏过一把灵识,掀空便将易远光击飞出去,“世事轮迭无常,沧海桑田不休,你以为有什么东西能一如既往的保持原貌……”他森笑着走来,一把扼住易远光的脖子,将他狠狠掼在树干上,却逼近,切齿道:“本座不屑与凡灵蝼蚁计较,但至吾辈于此境地的你——凤凰鬼星,你所欠下的血债,本座必要叫你加倍奉还!” 易远光的喉咙被死死扼住,寸息难过,更无法吐出一个字。 他却又癫狂似的笑了起来,“不死不灭的凤凰,正好,你欠的命太沉,若是只有一条命的话倒真是难办了——”他又猛然一掷手,又将易远光狠狠砸了出去,“你的‘心’被我捏在手里,我想让你做什么就让你做什么。” 易远光落身之处恰好在梧桐树下,方一抬眼,便见李寒笙亡色如生,却有冷泪落颊。 “寒笙……”易远光气浮灵虚的轻轻唤了一声,强忍着一身剧痛略然颤着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他冷笑吟吟的瞧住梧桐树下的李寒笙,不知又转出了什么损计阴招。 “还真是情深意重呐……”他悠悠的收起了手里金光化就的长刃,反捏了一团温煦的灵息,声音也沉哑了几分,“易远光,你原本无错,可惜你偏偏跟那只凤凰扯上了关系,还偏偏意图将我摧毁……”他的眼中暗敛这金泽,纵沉在帽檐阴影之中亦尤为醒目。 鬼星的烈焰在易远光体内滚灼不休,翻转着,却将他一身的伤势消磨。 宫云归掌心蕴起了一团幽火,此火一然,李寒笙躯囊中的灵魂便似受了凌迟一般凄吟不休。 “你做什么……”易远光神魂一骇,忙将李寒笙护进怀里。 李寒笙两眼陡然暴睁,却是空洞亡色,只空洞深处藏蕴着无尽凄哀,尽管躯囊已无法作动,灵魂却在哀恸。 —— 李寒笙的魂被锐金锁链死死的捆缚在一片血海深处,四下里唯有漆黑无尽。 她孤冷的坐在漆黑的角落里,双手环抱着膝盖,原本波澜不惊的哀恸却突然被搅弄的风澜叠起,仿佛有人将锥刺穿透了她本已不在体内的心,威胁了另一条她珍视的生命。 血海忽而蹿起烈火一般的滚浪,惊得她心弦一声锐鸣,直刺得她魂绪跌宕。 “哈哈哈……”那猖狂的笑声依旧肆无忌惮的环荡在易远光耳畔。 “住手!”易远光看着她脸上血泪汩汩,却束手无策的,“你到底想怎样!” 宫云归却冷然笑着,将手中那团幽火轻轻往边上一投,森蓝的鬼火瞬在林下环了一个幽蓝的鬼圈,将梧桐树绕在中央,森艳的火光却将李寒笙脸上灵魂幽泣的血泪映得耀耀敛辉、残凉更甚。 宫云归两手一摊,故作了一身无可奈何,道:“这可不是我弄的。” 易远光紧紧抱着李寒笙,滚灼的热泪落在她脸上却与触目惊心的血泪混作了一股浊流。 宫云归悠悠倚身靠着边上一棵渐为烈火侵蚀的树木,本就相当阴谲的脸色更显沉郁,身影与树影相融为一体,果真就像一只借着幽暗藏身的幽鬼。 “你知道该怎么做,”他冷冷勾了一抹笑色,却将眼神沉得更加幽郁,“她的心盛着你的魂元,我只是锁住她的魂而已。”他故意摆了一脸“仁慈”,道:“这么可爱的姑娘我当然舍不得把她彻底摧毁……” 易远光死死压着彻骨的恨意,心里直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却不知在希冀什么。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宫云归微微俯了身,“把炼魂的方式告诉我,我就解开李寒笙的灵魂枷锁,”他捏着下巴琢磨了一下,“复活是不可能了,轮回应该还可以……” 易远光风雨飘摇的揽着李寒笙,“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挂着那抹冷笑直起身来,“为什么?不为什么……” 易远光终于明白了,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一个灵魂,他只是一缕残念,是那早已不存于世的神明最疯狂的执念。 他就是恶鬼! 易远光沉沉望着这副被恶鬼夺舍的躯囊,看了许久,仿佛是透过这副半生半亡的皮囊看到了悠远的过往,怔望了许久,才道:“千古至今,你夺了多少人的皮囊又舍弃了多少生命……赵惊云,不,应该称你为蓐收的执念,如你所言,沧桑轮替、千古更迭,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即使是神明,‘你’也早就化为了尘土,所以到底是什么,让你留存至今……” 他眸光一沉,“你想说什么?” 易远光悲极而笑,却笑得分崩离析,左眼中赤金又复燃回了生意,却衬了另一只眼的银瞳略有黯淡。 “你不会永远输,”易远光看着他,笑意渐渐淀作决绝,“但也不会永远赢……” 宫云归冷冷注视着他。 “你自己也清楚,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永存的,即使是不死不灭的凤凰,或者是,同样能够重生的,你……” 易远光这番话讲得很宁静,却绵里藏针似的,诡异的刺痛了他的心扉。 他的心里早已没有任何光明可言,当昔年的神明完全被仇恨与怨愤侵占了心扉时,天神也是恶魔。 他突然无法忍受易远光这番话语里琢磨不透的意图,怨邪的愤怒侵上心际,他忍无可忍的又幻出了长刃,夺击而去。 易远光沉静的注视着他,不慌不忙的恰在他锋刃将近的一瞬,解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灵枷,将灵脉里流淌的所有凤火一举迸出,几有同归于尽之态。 隐约里,栓缚在李寒笙身上的锐金灵索尽为烈火噬尽,蓐收将近不得,终于又被那早已化为了毁灭之力的凤火重搏了一击沉顿,被狠狠的弹了出去。 易远光浴身腥红火海之中,外围一圈幽火也渐为之消燃。 易远光指梢颤抖着揩过李寒笙略为烈火晕温的脸颊,整颗心仿佛都被绞成了碎屑,淋漓而模糊,却渐渐麻木了知觉。 他轻轻捧住她的后颈,落唇深吻,沁凉的青丝绕进指间,虽再也嗅不得她的气息却仍缠绵不舍。 烈火渐渐燃近身畔,她衣袂间渐渐浮起暗灭的灰烬。 温热苦灼的泪水淌过易远光几乎早也凉透的面颊肌肤,探知火势将近,他便本能的更将怀里的人抱紧,万分不舍的加深了诀别此吻。 李寒笙的身形便似流莹飞沙一般散灭在似以鲜血染就的凤火之中,易远光的怀抱蓦然落了空,被绞碎的心扉也终于彻底凉透。 幽燃烈火之中蓦有一缕薄雾在虚空里浮作了一抹曼妙,却只缓停了一瞬便形消无踪…… 易远光彻底崩溃,对月却闻撕心裂肺,火势无控,彻底侵灭了山林。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他站在远处看着火势弥漫四散,迎面的炙灼却被一袭凉风侵散,却见凤火亦如分崩离析的碎镜一般,就在清风缓缓拂远之时即灭无踪,火光风摇飘零去,浓夜压幕的暗林彻归了寂静沉哀。 又拂一阵风过,带来的非是焦灼却是哀恸,风声自耳畔掠过,轻吟哀泣。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便转身,却仍觉空落。 逼疯了易远光又当如何?痛苦的是易远光,到底还是与鬼星无关…… 可是束手无策的他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永存——原本就是这样…… 所谓的“永生”也只有生灵在最初浅薄无知时才会憧憬贪恋。 其实从来也没有什么“永生”,每一次的更迭都是一次轮回,既然进了“轮回”,就不可再称之为“生”。 没有什么不会被时间改变,而只要改变了就是“死”了…… 可就算改变的再多,也总会留下些撇之不去的东西。 他孤落落的走在寂夜深林之中,依稀感觉到了这边土地上一缕久远的熟悉的气息,便怔怔然的顿了步,抬眼,只见月辉散碎在枝叶的缝隙间,将古远的皎泽打进他眼中。 这缕清辉早在他们这些世上最初的生灵出现之时便已存在于此,好象是这世间唯一永恒的事物,不论如何更迭如何轮替,那皎洁的光泽却始终不变。 蓐收有些愣怔的瞧着叶隙间的一缕缕碎银月光,细细品酌着那缕熟悉的气息,良久,才略略回了些神。 “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执念会灭亡,生命会消逝,但也总有些东西会一直留存,不然怎么维护‘事无绝对’的规则……”他轻轻抬手,接住了一抔温凉的风息,却在风里掂出了那一缕令他缱绻不舍的气息。 “就像我们的牵绊一样,不论生死,也不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改变,是吗?祝融……” 不论如何,在这一切终了之前,他都不会停下。 —— 自打十年前那些仙门弟子被元帅“善心大发”的放生之后,绝生崖一带便成了他们最后的据点,恰巧南方一带也有蜀中唐门作为仙门人的江湖支撑,故隐居的这些日子也还安稳。 安稳是安稳,却也有种苟且偷生的耻辱之感,眼见着天下风向渐渐转向铁麟军,而护卫了凡人数千年的仙门却逐而沦入尘埃,不过短短十年,甚至连悼念者都不剩几个了…… 可仙门利用鬼星真正为的又是谁? 世人只看到了一桩由崆峒而起的惨事,以及那些无奈而为的俑灵便断定了仙门的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眼见了妖人合并带来的一时繁华便测定了仙门的古板迂腐—— 却独独没有看见仙门自现世之初便为凡人遮风挡雨,数千年来踏血舔刃而行,每一天都有同伴丧生于妖族之手,无数春秋只予了仙门沧桑苦海,更没看见仙门为了保持这自古延续、踏世立足的信念而封禁人欲,清习心法,尽力排除一切人心之乱,逆红尘浊流砥砺前行…… 然而这一切的凄苦却只沦为了世人眼中“为求长生”的禁欲之法,却生生忘了多少真人凡仙最终都是厌倦了长生而自选羽化。 长生只是修炼灵法的必然结果,仙门中人只为以灵制敌、守护凡间,每一位“长生者”一生都看尽了无数物是人非,也尝多了生死别离,生命的滋味早已被血海濯成了苦涩…… 然而旁人终究只看到了羡慕,却从没有人真正深探过仙门所蕴含的真正惨痛。 楚南岭自古多产毒物,却也多奇珍异草,只是这些珍异的药材多半生长在毒物扎堆的极险之地,一般人通常采摘不到。 也只有那些隐居山中苟且偷生的仙门弟子有本事将这些生于百毒丛中的珍草采到集市上售卖。 楚南岭外有个五毒镇,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镇子便如其名所曰,靠了一座毒山便专靠毒来养活。 但凡生而与百毒为伍之人其脏腑受噬程度远超常人,故此镇中人寿数多半比常人更短,二三十岁早夭的都算是正常,活得再久也通常不过五十。 谁让这连甘草都是稀罕物的小镇中人天生命苦,就算是害个风寒小病都得拿剧毒猛药来调饮。 今日天色刚刚抹白便有一抹挺拔却瘦削的身影自山麓的阴影中走出,背着一个篓筐,气貌却不似小镇中寻常的毒夫。 此人一踏入镇中,周遭的目光便霎时凝固了几分,一个个都拿猜疑的眼光瞧着这个沉雪披霜一般的孤挺身影,也偶有几人小声的议论了起来。 山岭中毒物遍林,靠近绝生崖的一带地势尤其险峻,一般五毒镇里的百姓是绝不会夜入山林的,能一大清早便从山里下来的也就只有常年隐居在里头见不得人的仙门旧部。 这小镇子虽然处的闭塞,但对于外头的情况也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且第一批被铁麟军搜罗出来的俑灵便是距此不远的蜀山上的东西,元帅为了掩人耳目还特地往这小镇子借了条道。 五毒镇里的人天生便对毒异特别敏感,且此镇中有不少人都曾经过唐门的药人试炼,虽然还有条命留着,却已失了大部分生人的知觉,也尚有意识,却食不知味、眼不观色,活的生不如死,所以此镇中的人打心眼里厌恶“傀儡”一类的东西。 结果仙门却偏偏砸了他们的禁忌,事后还非得赖在这里,要是苟且偷生不露面也就罢了,还偏时不时要晃进镇子里来戳一下眼。 也许外界依旧存有不少替仙门打抱不平的人,但在这五毒镇中,近有八成的人都已对仙门丧尽了好感。 从山林里赶早出来的是一个脸貌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相貌堂堂,质若晨雾冷霜,发间还垂坠着盈透露珠,整个人都似从画里走出的一抹缥缈影。 然而这缥缈影入了小镇的街道却跟瘟神入市一般,大多数行人远远见了便藏着神色避开了,像是清泠入浊流,又像是灰鼠过街,总之就是不受待见。 然而他也并不十分在意,大概也是习惯了,便垂着头,将目光投在地上,尽量不去注意周围人别扭的眼神。 他奔波了一夜,在山里采了这些五毒镇里难能可见的草药。 在楚南岭中,即使是最常见的药材周围也往往聚集着成群簇团的毒物,就像是守护宝贝一样,那些毒物也不会让人轻易的得到这些干净药草,所以即使是镇里最擅长摆弄毒物的人也不敢轻易摘取这些宝贝。 所以这些药草的价值理应很珍贵才是。 他默默无声的捡了街道上不大引人注目的一个角落,就着落在小河边的一块矮墩似的石头当椅子,在地上铺了块粗布,便将篓筐里的药草一株一株的取出来整齐的罗列在布上,然后便继续静默无声的,坐成了一尊石像。 “都出来都出来,照规矩交货了!”从街巷头传来了相当乍耳的喧闹声,他下意识举眼瞧去,却是三五个筋肉虬结的大汉簇围着一个仿若竹竿成了精的瘦条汉子土皇帝似的挨家挨户敲门要债——要的不是人家陈年精制的毒宝便是真金白银,总之就是一伙打劫的土匪。 那伙人的头——也就是那个竹竿——便是这五毒镇里毒玩得最好的人。 其实这镇子里毒玩得最好的不是人,而是一条修成了人形的蜈蚣精,当然一般人是看不出那玩意儿的真实属性的,也只有修过灵法的仙门弟子才能一眼瞧出那货身上盘汇的妖气。 他沉沉的打量着那只耀武扬威、若在以往连祭剑的资格都没有的瘪三小蜈蚣,心底有团幽火隐隐作燃。 这似乎是嵌入了仙门骨髓之中的对妖族的敌意。 他眼底润和而压抑的雅色渐为一抹收敛的杀意所掩,身体却已无动于衷,也没有剑在手,所以这杀意到底也只能做为余仇旧恨一缕,或隐或散。 然而他才收了眼,那家伙却也一声嚷了起来:“哟,那边的可不是咱仙家的爷嘛,怎的这是得拿自家的看家宝贝出来讨生活了?”这似竹竿的蜈蚣精手里端着只毒盅,悠悠然的迈着大爷的步子溜达了过来,临近了便探着脖子凑着眼张望这罗列粗布上还带着清露的药草,啧啧砸着嘴,“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这仙门的少年紧了紧眉,却低着头,只字不语。 这些草药在山里的小溪清洗过,仍挂着一身清珠凝露,为天边的阳光一照,晶莹流彩。 这蜈蚣精大有一副“狗仗人势”的架势,仗着如今朝廷里有位半妖的元帅撑腰,便敢肆无忌惮的折辱昔年哪怕只是一听风声便会全身打抖的仙门人。 这仗势欺人的蜈蚣精故作漫不经心的一脚踏上列着药草的洁净粗布,手里转着毒盅,“哎呀,这些个破烂玩意儿呢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赶紧整点稀罕货,像什么灵剑啊仙宝之类的,”他悠悠冷趣着,又挪眼瞧了边上跟着他一块儿挖苦欺人的壮汉随从,“正好大爷我家里缺了柴刀,你家那剑可够结实吧?” “把脚拿开。”他沉言道。 这蜈蚣精故作耳背的凑低了点身子,装聋道:“啥,你说什么跟蚊子叫似的。” 他忍无可忍的站起身,边上一个颇有“眼力见”的大汉即挥拳而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寻常粗汉的乱拳杂腿岂能与仙门功法相较。 他随意一抬手,便轻巧的握住了大汉的整只拳头,面上冷色愈沉,不动声色又轻而易举的将那大汉的硬拳捏得骨节作痛。 那大汉面目愈发扭曲狰狞,肢体也变得离奇曲折,然不管他如何扭动,这副两倍于那仙门弟子的身形就是挣脱不了这一只修竹梅骨一般仿若抚琴的“纤纤细手”。 “凡物皆有灵,纵是药草亦然,你若有意与我交换便将东西拿出来,若无意,则请离开。”一番话落,他也轻轻的松了那大汉的拳头。 那大汉仿似遭了一番“非人待遇”一般,忙就跄着撤开许多步,细细端倪自己的肥爪子有没有被掰折弄断。 仙门的余威到底还是压在小妖的骨子里,别看这蜈蚣精绷得一身嚣张,实际却还是被这仙门少年突然一起身给吓了个差点飞起。 但这蜈蚣也是老辣,转眼便又强镇回了一面嚣张之色,“你以为你是谁?叫爷离开爷就真走?” “那你想怎样?” 蜈蚣精爪子一挥,一路哈巴狗似的跟着过来的五个大汉齐刷刷的并成了一排,气势汹汹的踏上了承载着这个仙门少年耗了一晚上心血、奔波劳累得来的药草,他只静静的瞧着,默默咽着心中的苦涩。 那蜈蚣便大摇大摆的冒头走在了最前头,轻轻一捻飘在嘴唇上头的一撇小胡子,得意道:“这镇子就是老爷我的地盘,想在这地做生意,不懂规矩可不行。” 他沉默着,拳头却不禁紧了紧。 “怎么?想跟爷动手?你有什么资格?要不是咱们这镇子的百姓仁慈,你们这些个脏老鼠,早就被元帅大人清扫干净了!给你点好脸还就想撒野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现在什么德行!”蜈蚣精一番羞辱叫嚣得余音流荡,惹来了周遭一嗡围观的群众。 这个少年简直像是被当众鞭尸一般,惹来的不是奇异目光便是一脸鄙夷。 这蜈蚣精见他不说话便当人家是怂了,心里一得瑟,抬了腿便想照着他胸口蹬过去。 蜈蚣竹竿似的腿才一抬,蓦便挨了一晃不知打哪窜出来的流风飞影顺势的一掀,“哎呦”一声嚷着,整个竹竿便倒了下去。 周围人也是眼瞎似的压根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神都没来得及晃,定睛便见那一串人影倒成了一片横七竖八,却有一抹挺拔的少年影定足在垫着草药的粗布前。 “真是可惜了这些上好的药材……”易尘追悠悠惋叹了一句,便抬起眼来温润一笑,“公子对山中地势一定十分了解吧?” “哪来的小兔崽子!在爷的地盘上也敢撒野!”那蜈蚣磕磕绊绊的站起身来,边上有个冒失的大汉蹿起身便想冲易尘追攻来,却闻一缕幽香飘近,却都来不及细品,便又冷不防的俯面栽了个扎实。 璃影怀里抱着剑,一脚踏在这肥硕大汉背脊上,冷然道:“这没你事,老实点。” 易尘追幽幽回过眼来,略略打量了那蜈蚣精一眼,“妖与人共居只是因为同为凡灵,元帅维护的是共生友灵,而非仗势欺人之徒,阁下妄称此地之主随意压榨镇民,就不怕出去被清扫干净吗?” 那蜈蚣精哑言了一瞬,却即刻又胡搅蛮缠了起来,“你又算老几!” 易尘追没再理会他,只向那仙门少年拱手道:“在下易尘追,敢问公子贵姓。” 这个仙门的少年眸光沉了沉,“你们是朝廷的人?” 一听到“朝廷”俩字,那前一秒还气焰嚣张的蜈蚣精立马就熄了火,眨眼连个缝隙都没有的瞬间成了一张谄媚的笑脸,搓着俩人模狗样的柴爪子便觍着脸凑到了易尘追边上,“这、这位公子……”他鼻息也才嗅到点贵公子金枝玉叶的气息,都没来得及吐完话,便有一丝冷银的锐光从眼前划过,蓦地戳上了他的鼻尖。 璃月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未至针先到,冷飕飕的避开了这个意图接近易尘追的猥琐货色。 这个仙门少年冷冷的瞧着那蜈蚣精捂着被针戳穿了的鼻子惨呼着离开,收回眼来,却敛着杀气,瞧了易尘追一眼,什么也没说,俯身连着将所有被糟蹋了的药草一并团裹了丢进篓里便拎着竹篓转身启步。 “等等……”易尘追忙就一步横到对方面前。 这回却是换成了易少爷觍着笑脸留人,“公子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有事须得进山,却又不熟悉地势,所以想请公子带个路而已。” 他冷冷的扫了易尘追一眼便别开眼去,“这镇里谁都可以带你们进山,不必找我。”说罢,他便避开易尘追拾路而去。 易尘追下意识伸手去抓住了他的肩,这个隐忍了许久的年轻人终于忍无可忍的一把反握住易尘追的腕子便出手攻来。 好在这情况早也在易尘追的预料之中,故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也并未十分出乎意料。 易尘追应其力道腾身翻越,犹如翩绽的黑莲一般,自那仙门少年头顶翻过,腕子自对方掌中脱滑而出,落地步法亦稳,紧密无隙又一气呵成的平架一个铁板桥避开对方横扫一击。 璃影就抱着剑在一旁看着,余光见璃月蠢蠢欲动的想过去,便顺手拿剑柄挑出她的衣领子将她拎了回来。 璃月怏怏的瞧了她凶悍有余相当高冷的姐姐一眼,也不敢多做反抗,便只好乖乖的站着。 易尘追凌避了两个回合,终于绕的那位公子也没心情再跟他动手了,便站定,最后冷漠道:“我不会帮你的,找别人去吧。” 这一场相当悦目的打斗看呆了边上一群这辈子除了毒物就没别的稀罕玩意儿的镇民。 周遭空气凝滞得尴尬,易尘追往人群扫了一眼,便笑道:“要不……”却才吐了两个字就乍然反应过来人家已经很不留情的走了。 “公子留步!”易尘追似乎是天生一副拍不死的顽强精神,已经被连拒了两次,还上赶着求第三次。 那位公子也真是被他这脾气给磨得无奈了,只有再回过头来,“我说了,我……” “不会帮你”四个字还没出口,他的目光便愕然顿滞住了。 他的目光好巧不巧正好落在了璃影怀里那柄灵息寒澈的剑上,只瞥了那剑柄剑鞘的模样一眼,便已认出了此剑。 易尘追早就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却也被他这毫无征兆的怔愕给惊了一下,也回眼瞧去。 璃影察觉了那个仙门公子的目光,心下一颤,便也垂眼瞧了自己怀中的灵剑一眼。 “你们……”他怔怔然的吐了两个字,却没将话说下去。 “什么?” 他略略收了眼,沉眉定了定神,“你们要去哪?” 易尘追唇下一分,怔得有点说不出话来——这转变的也忒快了点吧…… 那位公子询问的瞧了易尘追一眼,易尘追猛然回过神来,便从怀中摸出地图,展开直接就指了上面的标了红圈的地点,“这个地方应该在楚南岭深处,一般人恐怕进不去,所以才想劳烦公子带路。” “……”他静静的瞧了地图片刻,“你拿反了……” 易尘追怔了一下,默默将地图翻了个向。 “毒瘴林?” 其实易尘追也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而确定下来的地点也是经过多方查寻,对比了几幅地图才最终定下来的位置——就是赵申身死之地。 “那里为什么叫毒瘴林?” “……因为那片林子瘴气很重,生人不可妄进。” “那你能带我去吗?”易尘追才落下问语便立马又觉察了里面的不妥,便连忙摇手道:“不用公子进林子,只要把我带到临近的地方就好。” 这位公子大概也是看出易尘追举手投足间都不包含什么可疑的恶意,便略略缓了些神,道:“那个地方很危险,一般的毒物都不敢进去,我也只是知道它的位置,并不清楚里面什么情况。” “没关系,只要到地方就好。” 如此,他也没话可再说,便瞧了眼天色,“跟我来吧。” 易尘追实在没想到这个刚刚还火冒三丈要跟他大打出手的人怎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多谢公子。”易尘追笑着冲他一礼,他没回,只转回脸便动步先行了。 小镇背岭无门,走入山麓便出了镇子。 自打元帅大人动身回沧海阁以后,易尘追便初步体会到了在朝为官的繁忙,却实在也有种无头苍蝇的感觉。 关于那个凶手的情况依旧毫无进展,但初挑大梁的易尘追又万万不肯在这死掐喉的关头停下步来——有一种很明确的直觉告诉他,只要一停立马就凉。 最后终于还是没事找事的翻出了他义父查的这宗与他继父相关的发生在十年前的案子。 且凭着他这点尚且习之不透的推测本事品出了这桩事里的不合情理——赵申再怎么说也是楚南岭一带颇有家业的富商,这么大一桩灭门惨案,怎么可能如此落水无波。 且这段时间,易尘追突然有种弄清自己身世的强烈欲望,似乎是受了那点诡谲忆象的逗引,他终于也想弄明白自己没有记忆的那六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八十七章 虽然易尘追也觉得这么把正事丢去一边跑来琢磨一桩陈年旧事于当下情形有所不宜,但是,对于那件正事,他闷在京城里也着实翻不出更多端倪了。 便也抱着点瞎猫装死老鼠的侥幸,看看能否在外头碰到点线索。 反正瞎闯也是闯,倒不如就顺道往楚南岭走,好歹也算有个目的地。 却没想到,就是这个“目的地”也不那么好找…… 易尘追三人跟着那位仙门的公子一路走了将近有三个时辰的崎岖山路,却仍不见那毒瘴林的半点踪影,而这位引路人也果真就只负责“引路”,除此之外多半个字都不肯说,相处了那么半天,易尘追到底还是不知道贵人名姓。 虽然没有过多的交流有点空乏,却也正好留了宁静供易尘追回忆方才镇里发生的事。 这件事实在让易尘追心里很不舒服—— 明明他义父合并两族的举措是为了减少纷争,给予众生真正平等的权利,却偏偏被那只蜈蚣精恶抹出了一番伤天害理、摧害贤良的浊朽之意。 这五毒镇里的蜈蚣精绝不是唯一,除了这里以外,天下还有千千万万同种类的货色每天都在抹黑着君寒。 不可否认元帅大人屠灭仙门的举措的确很极端,也很血腥,于守护了凡间数千年的仙门而言也着实是不公平的暴举,却更不能否认凡灵的统一是世间规则的进一步完善,也是凡间真正和平的必要基础。 世间的规则原本就是一物降一物,没有必胜更没有必败,所以易尘追始终坚信,不论四境之外潜藏着怎样的祸端,只要凡妖与凡人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扛过风雨——而这样的希望不是他自己凭空捏造的,而真真实实,是他义父的铁麟军给他勾勒的。 铁麟军的强大并不在于种族的优势,而是因为元帅在黑甲营里做到了真正的“众生平等”,所以铁麟军中的每一个将士都坚信自己的实力,更信任同伴。 假如这样的平等能从铁麟军扩展至天下,既不像以前那样由仙门独自支撑一切,也不如现在这般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元帅身上…… 易尘追沉沉坠思着,却抬眼,又见了那抹孤寂沉涩的背影,心弦又被隐隐的牵扯住了,几番想开口同那位公子答话,却怎么也刨不出一个像样的话题来。 “前面就到毒瘴林了。”他止步,拨开一枝障目群叶,易尘追透过他掀开的帘缝望去,果然见了矮崖下一片迷雾漫障,雾色幽紫,树影条棱却似纠缠鬼影,远远瞧去便已觉幽森。 ……所以他那位做商人的继父到底为什么要进这鬼地方? “多谢公子,”易尘追温然一笑,又道:“有劳公子为我们引路,敢问贵姓。” 他沉沉的瞥了璃影一眼,又避开了目光,浅叹道:“萍水相逢,就不必互知名姓了。” “好吧……”易尘追也不好再问了,便只有拱手一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但愿日后还能与公子相见。” 他便也勉为其难的拱手一礼,却没讲话。 “那我等就在这告辞了,保重。” 他略颔首以作回应。 他站在原地彬彬有礼候着客人先行,却在璃影从他身边擦过时低声唤道:“影儿师妹……?” 璃影仿佛是神魂跌宕的骇然一惊,却没转眼瞧他。 然而璃影这番怔骇之色还是分毫不遗的落入了他眼中。 故人绝死相逢的一曲共声鸣入两人心扉,然而两人到底都还是绷回了一脸不动声色,擦肩而错。 璃影心情复杂的跟在易尘追身后,走出了好长一段又似存不舍的回眼张望了一眼,却见对方也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 “璃影认识那位公子吗?”易尘追突然这么一问竟将璃影吓了个魂飞天外,她几乎惊慌失措的回过眼来,“不、不认识。” 易尘追却不小心察觉了她脸上相当罕见的冰山以外的神色,却选择了从善如流的忽视。 其实易尘追也注意到了方才那位仙门公子是在看见了璃影的佩剑之后才松口答应为他们引路的。 其实关于璃影的过往易尘追多少也还是知道一些的——至少知道璃影的生父正是巽天掌门宫云归。 且这一带也正好是宫云归陨身之地,如此看来,这些仙门余部也的确有充分的理由留在这毒岭之中忍辱负重。 璃影低着头怔怔地出着神,没注意到走在最前头的易尘追突然顿步,便愣着神装了上去。 易尘追被她轻轻撞了一下却也没被撼动步子,仍稳稳的站在原地。 璃影错了下神便忙退开一步。 易尘追正停在一条缓缓静流的小溪前,小溪另一头便是那片幽紫的不知藏着什么隐秘的毒瘴林里。 易尘追蹲下身来凑近了瞧这小溪的水,只见溪水清澈得诡异,与周遭毒异的环境简直格格不入。 林下悠悠略过一丝盈巧的风息,连涟漪都拨不起,只略略往草叶间带出了点轻浅声响。 璃月转身往后张望去,却见深林叶密光暗,恰又逢天色将沉,这片原本就幽隐得诡异的林子顿又平添了几分不妙的气息。 风里夹带着“嘶嘶”弱息,极隐极暗处幽幽冒出了星星点点荧绿的光点。 璃月又抬眼往叶隙间窥望天色,却见明蓝的天空也渐渐落为了深沉。 夜幕将近。 黑夜向来不是一个友善的环境,虽然幽黑的光线是天然的屏障,但善于借用这种屏障的东西太多,如此便将夜晚勾勒成了危险的代名词。 璃月心底悠悠泛起了本能的不安,便退了两步,方方触上了易尘追的后背便堪堪停步。 璃影扫了璃月一眼,也发现了时间流逝的不妙,便道:“天快黑了,还是明天再进去吧。” “嗯……”易尘追思绪别有游移的应了一声,便瞧着对面幽森森的毒林子揉着下巴出神道:“太奇怪了……” 璃影莫名其妙的也往那林子看过去,“什么太奇怪了?” 易尘追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的从怀里摸出了那幅地图,却才乍然发现,天色已经昏暗得连图上的笔画线条都映不明白了。 没办法,易尘追只好又把地图收起来,“这个地方连仙门之人都不敢擅入,作为一个商人,怎么会选这条路?” 临水镇与五毒镇仅隔了一座小山,拢共不到半天的路程,从地图上看,向五毒镇借道的确比绕岭的大路要短一半的路程,但是楚南岭里地势崎岖复杂,就算刨除毒物一大险碍不谈,光是将商队开出这片山林单程耗费的时日都够往大路绕两趟来回了。 这个赵申,看起来倒是个寻常商人,但只要细细琢磨就没法不发现这货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种牛头不对马嘴气息,乍一看平平无奇,实际却哪哪都透着些许诡异。 然而时过十年,昔年赵氏沦为死烬的宅子也早已被野草霍霍成了一片荒地,被孤弃在临水镇的繁华阴幕之下。 整个赵家在临水镇都成了禁忌,没有半个人敢称自己与赵氏相识,一圈打探下来,终究难知其因。 而赵氏灭门之时又恰处在伐仙之战的峰潮之际,战事乱幕之下,朝廷无多余力多管一桩乡绅的灭门之事,于是这件事终于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合力掩埋之下成了一桩无需多作理会,也不再能掀起波澜的疑案。 更不巧的是,昔年着手处理过这桩案子的那位大人也早就告老还乡,两年前享尽天年,作古了。 易尘追实在觉得自己的运气恐怕是跟彗星杠上了,本以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谁料竟是九曲回肠死路绝。 璃影借着寥寥几许清辉瞥见了易尘追眉梢罥锁的愁结,便难得有点类似温柔的好心开口宽慰了一句:“这件事原本就尘封许久,一时半会儿寻不到端倪也属正常,你如果还想查下去我们就陪你进林子,若不想便回京。” 易尘追意味不明的摇了摇头,锁着眉头道:“虽然做事不能光凭直觉,但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有点调查的必要……” 不知是错觉还是巧合,易尘追总感觉近期这些事总要牵牵绕绕的往十年前那场伐仙之战连去,无一例外的,竟有些像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一般。 “嗯。”璃影向来没有太多话。 一直乖乖站在易尘追身边的璃月身形忽然晃出三步,袍袂一绽,掷手便是一枚银针舔辉而出。 那两人齐然转眼瞧去,却见是刚刚给他们引路的那位仙门公子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之下,指尖捻着那枚银针。 “公子?”易尘追惑然唤了他一声。 对方微不可察的将叹息藏进了幽暗的阴影里,语气仍旧清冷,却似乎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了,“毒物素爱夜间出没,眼下天色已晚,还请三位移步寨中留宿一晚。”他的语气清清冷冷却也不乏真心实意,坦然皎洁得倒真是出乎意料。 这个刚刚还在市井中受着小人的欺侮的皎皎少年待到月辉清明、归林静隐之时便又拾回了那一身清绝儒雅,仍如不沾尘烟的谪仙。 对方的实意真切,易尘追也非故挑高傲的伪君子,于是这位素来没有什么架子的元帅少爷立马识相的拣了楼梯就下。 “多谢公子好意,我等便叨扰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死于那场伐仙之战的所有仙门,除了崆峒以外,其他的都多多少少还有些漏网之鱼,君寒也没丧心病狂到一个不落的全部追杀致死,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他们不出来搞乱子,他老人家也没这闲工夫来找茬削人。 只是战场上与铁麟军正面相敌的那些倒的确是一个没留的全杀干净了。 所以仙门也差不多的确是“死绝了”,楚南岭中是唯一仍旧承认仙门遗族身份的,其他的,多半还俗或是隐姓埋名,暗地里憎恨着君寒,实际却也没了复仇的心愿,余生只作饮恨终了。 归去这一路易尘追终于得知了这位皎皎公子的名姓——魏清。 但听这名璃影便回忆起他是谁了——昔年巽天掌门宫云归亲收弟子之一。 只是十年前璃影和魏清年岁尚幼,相貌也都还没长开,如今一个女大十八变一个男大十八变,光凭相貌确是难以相认。 仙门隐居的寨子藏在山林深里清溪环绕之处,深居毒群谷之内,位置却正好能与峰藏云雾中的绝生崖遥隔密林相望。 “前面就到了。” 魏清的性子很内敛,话也不多,一路曲折弯绕也没同这三人多讲一句话,只在拨叶见林,已然将近寨子之时才简单提醒了一句。 一路过来,也就这一句话是他主动讲的。 仙门最后隐居的这个小山寨的确是相当隐秘的了,不光地点就在得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毒林深处,就连到了地方也还有一层障目的结界将屋楼掩盖得与周遭环境毫无出入。 魏清凝神捏了个默诀启了结界一扇门引了三人入内。 却见寨中亦是一片萧瑟,但见屋楼均为简木薄板,为了避毒虫还特意用木桩挑高了屋子,小溪便自屋楼倚立间潺潺而过,整体仍留存着山林秀密青茂的模样。 魏清将三人引进了寨子边缘的小屋楼中,推了门方道:“这里只有我和小妹居住,三位可以随意使用。” 小妹? 璃影疑了一下——以前倒是没听说过魏清有妹妹。 三人随着魏清入屋,果见屋里还挂着一幕粗麻薄帐,帐后确实坐着一抹纤瘦的幼影。 “哥哥……”那姑娘欢快的唤了魏清一声,却都来不及接下一句话便咳了起来。 魏清忙过去替她顺气,璃影难得也被旁人旁物牵了心弦,便情不自禁地跟过去微微挑了帘子瞧见了那个女孩。 这小姑娘的年岁瞧来跟璃月差不多,确是一副面黄肌瘦的可怜模样,小脸长得清秀,却是一双鲜见的异瞳,跟易尘追养的那只小白猫有些相似,是浅茶与清蓝相衬的色泽。 她乖巧的跪坐在一张陈旧的矮木桌前,桌上搁着一堆竹条,她也正引着这些竹条织着篓筐。 “这些活先别做了,你好好休息,这些东西我来编就好。” 璃月轻轻挑开璃影中长及肘的广袖,微屈了身子将脑袋从她手肘下探出,也好奇的往这边张望。 “咦,今天来客人了吗?”那女孩疑惑的瞥了那姐妹俩一眼,魏清下意识也溜了一丝目光过来,便柔笑着答:“嗯,来客人了。” 易尘追虽然也挺好奇那小姑娘的情况,但他一个大老爷们实在不好得像姑娘们这样直接显露好奇,便也只好探头探脑的远远站在门便往垂幕那边张望。 “魏师兄!” 外头有人一声高呼,易尘追下意识转脸瞧去,但他这张生分的面孔却让外头那个少年怔了一下。 易尘追反应过来了不对头,便还了对方一个略有尴尬的温笑。 魏清在屋里也听见了呼唤,便走了出去迎会那个少年。 两人在小溪边对了几句话,终了魏清便引着他沿溪走去,临走之前,那少年还留意了易尘追一眼,好奇里又夹着些胆怯。 那少年最后一眼便让易尘追明白了,这寨里的仙门之人早已成了凉透心的惊弓之鸟,但见了外人总有些忧顾,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友善的收留了他们三个入林之人,如此已足见仙门豁然。 虽然在易尘追的记忆里几乎没有接触过仙门,更不曾见过仙门昔年巅峰时的模样,但不知为何,他却对仙门有着莫名的亲切感,非但无法厌恶他们,反倒还略有几分向往。 易尘追一路瞧着那两人的背影远去方才收回眼来,却发现璃影和璃月都坐在短幕遮掩的里室,正与那个小姑娘谈笑风生。 “那边的公子快过来坐吧。” “多谢姑娘。”易尘追笑呵呵的漾了一脸面善,先将透风的门掩起便掀了帘子过去。 她笑吟吟的瞧着这三人,道:“我叫水芙,不知三位可方便告知名姓?” “璃月。”璃月直接就答了,易尘追却还是彬彬有礼的拱手道:“在下易尘追。” 璃影稍稍犹豫了片刻,还是略然勾了抹笑色,答道:“璃影。” 水芙脸色很憔悴,身体看起来也很虚弱,易尘追只打量了她一眼便询道:“水芙姑娘生病了吗?” “不是啦,只是身体这样而已,其实挺好的。”她笑着将此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又道:“楚南岭向来只有五毒镇的人会来,三位为何要到这凶险之地?” “其实也是为了许久之前的一桩悬案。不知水芙姑娘可曾听说过十年前临水镇赵氏灭门一事?” 易尘追如此坦坦荡荡的将真货抖了出来,惊得边上姐妹俩齐刷刷瞪着眼瞧了过来。 “略有耳闻,那三位是专门过来查案的吗?” “其实,”易尘追眸光沉了沉,“赵氏家主是我养父,十年前命丧此岭,虽然官府早已草草了结了此案,但我还是想探明先父亡故之由。” 闻得此答,水芙却慌错了一下,忙就敛首歉道:“无心一问却惹起了公子伤心事,实在抱歉。” 易尘追笑着摆了摆手,“水芙姑娘不必自责,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回来非是耽于往昔也非是寻仇求恨,只是感念先父养育之恩,也想探明真相罢了。” 璃影轻挑了一侧眉梢,淡淡递了个疑色,易尘追却冲她单眨了一眼,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 魏清和那个少年一路沿着小溪寻到了矮瀑前头的小茅屋里。 屋里是一抹垂老如枯槁却仍挺立傲然的盲了双目的老人。 “见过前辈。” 老人盘坐蒲团之上,闻得人来便和色笑道:“客人请进来了吗?” “正在晚辈家中。” 魏清到底是个善良人,着实不忍见他们三人弃置深山毒林,故特地回来问报了一声。 “师尊,收留那三个人应该不会有事吧……”旁边的少年有些惴惴不安,老者便温和一笑,捋了捋斑白的胡须,叹然道:“我闻魏清言那三位瞧来非是恶徒,且其中有一位姑娘是巽天的故人。” “故人?”那少年一惊,便怔然的瞧住了魏清。 魏清沉眉敛首,道:“她的确带着掌门信物‘霜泉’……应是无误。” 老者沉吟了片刻,“可否将那三位客人请来与我一见?” “师尊……” 老者冲那少年和悦一笑,“少云不必担忧。”抚罢,他又对魏清道:“将那三位请来吧。” “是。” 水芙是个健谈的姑娘,她虽然含蓄却也大方有礼,与之交谈颇有种清风朗月之感。 水芙甚敞心扉的也告知了三人她真正的身份—— 她的确不是魏清的亲妹,而只是受过唐门药毒试炼的败品。 唐门以制毒用毒闻名于世,而他们每隔三五年便会收一些穷苦百姓入门训练,探其承毒资质而加以药毒试炼,成者则入唐门,败者则遣至五毒镇。 此事虽有违道义,但试炼者也都是穷苦无奈,自愿接受药毒之炼卖身唐门之人,而水芙则是因家里姊妹众多,负担太大,被生父卖入了唐门,试炼失败后也被遣至五毒镇,却因年岁太小无法自讨生活也交不上东西,便被镇里的蜈蚣精给赶进了深山老林,奄奄一息之际被魏清捡了回来,之后便一直以兄妹相称。 水芙的寥然过往却令听者痛心,她却仿佛早已脱离了记忆的苦海,对旧事抱得了一种豁然心态,见了这三人凝重的面色便反倒宽慰道:“出生不幸无可怨尤,所幸我父亲没有将我卖进青楼,至少是在唐门这个尚有自搏生死的机会的地方,虽然我也还是不争气的落了败,却好在苍天垂怜让我遇到了哥哥……如此便算是将过往的不幸都一笔勾销了。” “水芙姑娘性情可真是好啊。” “公子过奖了,”她稚嫩的脸上却是超乎年岁的温婉,敛眉垂眸便浅柔道:“若非哥哥和寨里的大家对我关切有加,又教我认字,讲解诗书典故宽我心扉的话,不然只凭我自己的话哪能看得开。” 浅然一忧罢,她又旋即笑了起来,兴致勃勃道:“我的名字也是前辈起的呢,他寄愿我能如‘出水之清芙,不濯不染’,虽然我还不能完全领会其中深意,但这样被人寄予期望的感觉实在很美妙。” 就好像自己也是被旁人所需要的,不是没用的人。 此间谈话蓦被一声轻巧的门枢转动声给截了一顿。 魏清只跨了一步入屋,拱手礼道:“寨中前辈想见三位,劳驾客人移步草庐。”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关于这位老者,魏清依旧不肯多言,只在中途稍稍提了一句——这位老者曾是仙门中德高望重的一位前辈,曾亲身参与过伐仙之战,虽还留有性命,却修为尽废,亦盲了双眼。 只略听了一耳这位老者的经历便让易尘追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想道——眼下情况特殊,务必得藏好元帅义子这个危险身份。 行至矮瀑旁的草庐前,魏清先敲了敲虚掩的门,便闻屋里传来一声苍老却有劲力的应答声:“请进。” 魏清便推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待三位客人入了屋便关了门。 此屋中清香流绕、幽然婉转,若不瞧周遭环境,光凭闻气息的话还真有几分道门清幽的余韵。 但细品此屋陈设,虽老旧貌平却也不乏古朴简雅,也不知是这些物什本身就长得格外别致还是此屋特殊的仙韵许之几分出尘意味。 易尘追带着那两个姑娘走到盘坐在蒲团上的老者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晚辈见过前辈。” 璃影和璃月也都随他欠身一礼。 那老者须发如鹤羽雪须,面容却似古榕一般苍老而蕴着不屈清劲,确如古书中描绘的天师尘仙一般仙风道骨,使人望之起敬。 “小友快坐,”老者笑着招呼了一句,略略蹙了蹙眉,复又笑颜开绽,“原来同行的还是两个女娃娃。”他微转了脸,精准的对住了坐在易尘追左边身量尚且不足的璃月道:“小姑娘今年方不及豆蔻吧?怎也随着兄姐上这偏远地方来了?这地方可不是善境,若非事关重大还是莫擅入为好。” 三人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全都怔愕的打量着这位老者—— 不是说功法尽废吗?怎么能这么精准的探明一个人的年岁?太玄乎了吧…… “前辈怎知……”易尘追怔怔地问了一半,老者便已笑着摆了摆手,“雕虫小技罢了,都是吃的以前的老底,如今虽然早已废尽了灵脉,但好歹也与灵力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早就深入骨髓了。” “晚辈唐突。” 老者捋着胡须,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这孩子年岁不大性情却是谦和,倒是难得的沉稳……”他酌言细品着,略略琢磨了他的灵势,却蹙了眉。 这个少年的灵脉里掺混着一缕诡谲而炙烈的灵息,这灵息却恰是他十分熟悉的。 老者蓦一蹙眉,原本和蔼的脸色便浅浸了几分肃然。 “可否唐突一问三位至此的缘由?” 易尘追敛眉想了想,“是为十年前临水镇赵氏灭门一案至此,因查知赵氏家主赵申丧命之地便是楚南岭一带。” 不知这番话里藏了怎样的震惊,这位老者默然听罢后便是一脸微不可察的怔色,原本徐徐捋着胡须的手也突兀一顿,却应了心底的怔骇后又忙不迭的错拍跟回了节奏。 “此案早于十一年前便已了结,三位何故时隔如此之久又不远千里赶至楚南毒岭之中重翻此事?” 老者这番话里隐隐约约的带了几分劝退的意味,易尘追倒也听出来了,且并不会因此便打退堂鼓,反倒确定了自己的测探——不管从神色还是语气来判断,这位老者对那件事所了解的应该不光只是皮毛。 “因为身死的赵氏家主正是晚辈昔年养父。” 这个回答终于把老者轰得连最后强绷的一丝平静都崩了一瞬惊涛骇浪。 却还是极快的稳了回来,“你、便是赵申养子?”老者此问略有些失了分寸,易尘追听罢,思绪稍稍一转,便故作视而不见,答道:“正是,先父亡故那年我只有六七岁,其中详细多有不明,故如今远寻至此,也非是为寻仇,只是想了解当年真相罢了。” 听这一段话的时间足够老者稳回一颗险拎至喉口的心。 “那,三位可查到了什么?” 易尘追又在心底细细斟酌了一番,却还是有些拿不定底的瞥了璃影一眼。 璃影察觉了他的目光便也转眼瞧来,依旧是那平静无澜的神色,也不提供任何建议。 易尘追怏怏收回眼来,还是鼓了口气,道:“听说先父有个孪生兄弟曾为蜀山门徒。” 此言一出,老者神魂俱是一哆嗦,阴差阳错的竟不慎掀翻了置在蒲团边上的小香炉。 这只陶作的小香炉整只翻了个颠倒,肚里的烟灰倾洒了一地,也扬了一阵薄浅的灰雾。 许是急中生智,老者忙就应着烟起而猛烈的咳嗽了起来,一时不知呛了几口烟灰,竟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背过气去。 吓得易尘追忙就扑上去扶住老人,轻轻给他顺着气。 “前辈,您没事吧……” 璃影看出引得老者咳嗽的罪魁祸首是那浮空乱飘的烟尘,便也急着凑过去伸手欲理尘炉。 老者一手拍着胸膛,另一手却自然一落,胡乱在蒲团边缘摸索,“不经意”的探住了璃影的腕脉。 璃影惊了一下,便抬眼——本以为老者是无心之举,却没料到对方探着她的脉搏却隐隐蹙了眉,似乎的确是在细探什么。 屋门恍然一开,门外却是一张惊慌失措的少年脸,才一眼将门内情形瞟了个大概便已咋呼的一声嚷了起来:“师尊!” 老者悠悠止了咳,不动声色的收回浅探了璃影脉搏的手,枯槁般的指自蒲团下摸出一只小瓷瓶。 “无妨无妨,人上了年纪,身体总免不得有些小毛病。”说着,老者便轻熟的启了瓶塞,抖了两枚於红的药丸服下。 那个少年也定了魂,渐渐的收回了惊白的面色,“你、你们……” “没什么事,是为师不慎打翻了香炉这才引了点毛病,不关客人的事。” 闻此,那个少年才最终沉回了寻常脸色。 易尘追也是一口重气长舒——原本他们的情况就有些紧张,这位前辈真要怎么着了,回头必定是他们的锅,然后也就不可预测会发生什么冲突了。 这时魏清轻轻拨了那个少年的肩,从他身边擦进屋来,“前辈乏了吗?” 老者没作答,只是自然而然的露了些恰到好处的疲色。 易尘追心中叫苦——这都还没谈多久啊! “如此,那三位也早些休息吧。” 魏清与这老者的默契简直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却无奈,三人也只好老老实实的拱手作礼,退出屋去,随魏清回家。 虽然有用的东西啥也没钓着,但至少可以确定,那老者身上肯定藏着什么秘密!而且正与易尘追他们调查的此事相关! —— 那三人走后,老者才沉沉松了口气,少云忙进了屋,轻轻搀住老者,替他抚背顺气。 却不知老者是想起了什么辛酸的过往,脸上坦然之色不再,只余满面痛彻心扉的悔恨,连连摇头,许久才剜心道:“罪孽啊!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深的罪孽了……” “师尊,”少云也拧住了眉头,却不解:“您到底在说什么?” 老者的手颤颤扶住了少云轻轻勾在他臂弯的手背,徐缓的拍了拍,终是摇头,长长一叹后,方才幽哀的作答道:“那都是许久以前——我们这些人造下的孽,却偏偏、让你们这些年轻的后生也跟着遭了罪……这不是天道的不公,是我们的不仁呐!” “师尊……” —— 易尘追一路都在琢磨这件事——暂时不是关于赵申,而是关于那位老者。 虽然也几番想开口询问魏清,但终究都因顾虑此中不妥而作罢了。 魏清一开始向三人简述老者时对老者的具体身份只字不提,而老者自己也没有介绍身份的意思,光从这一点便可看出,他老人家的身份的确不大方便透露。 这种情况下再胡乱开口询问岂不就是自己照着枪尖往上撞…… 还是另寻他法吧。 照约定,他们明日便开离开这座仙门隐居的寨子前往毒瘴林——若就这么离开的话,日后恐怕就再难寻机会进寨子来拜访那位老者了…… 啧…… 易尘追一路都自顾自的想着事,甚至连抽眼看路都是麻烦,自然也就不清楚他们几时到了魏清的屋子。 “尘追哥哥……”璃月伸手拽住了他的袍子,一声轻唤也恰好拽回了他的思绪。 易尘追乍然回神,却见眼前蓦然压了一纵黑影,尚来不及反应,他整个人便撞了上去,脑门正好磕在柱子上发出“硿通”一声脆响。 璃月在后头都已经拽了他的袍子,结果还是阻止不了这愣头青的公子哥一脑袋跟柱子杠上。 “……”魏清正好抬了一腿踏上一级阶梯,这会儿也正莫名其妙的瞅着易尘追的飒爽英姿。 “他夜盲。”璃影不动声色的谎圆了一句,还贴着柱子的易尘追便已衔接无隙、默契无双的摸摸索索的把自己从柱子上扒拉下来,“盲”的很彻底。 魏清没多作礼会,便自顾自登上了阶梯。 易尘追借着“夜盲”的隐藏也收住了尴尬,自己捡回了正确路线,跟在魏清身后抬腿登梯——却不知他是怎么踩空的,惊魂怪叫着“扑通”一声整个人便趴在了棱角突叠的楼梯上,声势之浩荡,连屋里的水芙都冷不防的受了屋板震动的惊吓。 真、真夜盲了? 璃影:“……” 璃月虚抬着的两手还保持着准备抢扶易尘追姿势,结果到底晚了一步,这会儿便落了一脸痛惜。 第一百九十章 “你没事吧……”魏清终于还是被他第二次更加铿锵有力的动作给闹的不得不开口询问了。 “没、没事……”易尘追死狗蜈蚣似的撑起自己的身子,心里却在叫苦——璃影的嘴该是千年乌鸦精化的吧! 尘追少爷终于还是顶着脑门一个赫然醒目的大包以及为秀俊的脸貌平添了几分色彩的片许薄血进了屋内灯光明映处,惊得水芙一怔。 “易公子这是……” “不小心摔的。” 魏清似无奈的瞥了他一眼,到底还是颇具善心道:“虽然只是皮外小伤,但还是处理一下吧。” 入了晚间,水芙的病症也发得更勤了些,几番想说话,却都被紧接不断的咳嗽给打断了。 魏清蹙了蹙眉,又回头瞧了易尘追一眼,却见这家伙正笑得一脸纯善,“魏公子不必挂心我,快照顾水芙姑娘吧。” “伤药在那边的柜子里,劳请自己取一下吧。” “其实……” 然而易尘追那“不用了”三个字还没出口,璃月已经照着魏清的指示走到那柜子边了。 此柜近门的角边蹲着一只择位不佳的陶土罐子,魏清也似乎是突然想起了这东西的存在,便匆然扭头瞧来,果见璃月正俯了身欲触此罐。 “别碰那个!”魏清几乎是惊而起身,一声喝住了璃月便立马察觉了自己的失礼,便又柔缓回了语气,愧色道:“抱歉,是我的疏忽,那罐子里存着毒物,我怕它们会伤着你。” “毒物?”璃月疑了一声,魏清却已走近过来,亲手将罐子挪开,从柜里头取出了伤药,“水芙体质特殊,病症也有些复杂,有时需以剧毒作引,这才蓄养了这些危险东西。” “以剧毒作引?”易尘追惑然一句才问,便被璃影一把捏着下颌扭回脸去。 魏清将水芙安顿了歇下,替她掖好了被子方才道:“她体质抗药,所以有时需借剧毒引药力。” “原来如此——嘶,轻轻轻、轻点!” “别动!”璃影又一把捏住他的双颊,手劲相当过人,愣是把他钳老实了。 璃月乖乖坐在一边看着易尘追受虐,也悠悠挪了一丝目光去瞥小幕之后的情形。 好在璃影下手虽狠也快,三两下便给易尘追上好了药。 易尘追如获大赦一般立马跳得老远,幽怨的与这女魔头拉开了安全距离。 魏清抱着被褥掀帘过来,沉雅的将铺盖摊开。 “魏公子不必劳烦了,我们自己来就好。” 魏清轻浅一笑便起身又朝那柜子走去。 璃影留意了他一眼,轻轻的捏了易尘追胳膊一下,冲他递了个“怎么办”的眼神。 易尘追明白璃影的意思,却也只能无奈的耸耸肩。 魏清取了些药走过来,将东西递给易尘追,道:“毒瘴林中浊气剧毒,入林前记得吞服此药,另外还有一些解毒的药丸,可备不时之需。” 易尘追笑着接过了这些药品,“多谢魏公子。” 简单交流罢,魏清便又起身,“早些休息吧。”说罢,便又掀了帘子进去了。 易尘追瞧着魏清模糊进短帘的身影几番欲言又止,若有所思的,稍有些惆怅。 魏清熄了帘子里头的灯,易尘追也跟着熄了这头的,无意间一溜眼,却见柜边的那只罐子沿缝幽幽露了一丝幽绿的毒光。 易尘追让那幽光慑了一身鸡皮疙瘩,再定睛,却又不见了异光。 —— 却不及凌晨,这间小屋的灯光便又惶惶亮了起来。 “你怎么被咬了?!”易尘追被璃影指上的瘀青给惊了个魂飞,慌手慌脚的去拣药。 “你慌什么?”璃影却是不一般的平静,像是观察什么寻常物件似的打量着指上的伤口。 魏清赶去瞧了那只蓄养毒物的罐子,却更悲哀的发现那里头的玩意儿果然溜没影了。 璃影很平静的藏起伤口,道:“我的身体没有那么怕毒,不必担心。” 璃影这般淡泊却倒让魏清扬起了几分怒意,“但是就这样完全不处理的话也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了吧!” 易尘追也蹙了眉,伸手便想去捉璃影那只挨了蛇咬的手,璃影却条件反射似的将整条手臂一抽,整个人也就跟着蹿起身来,谁料那蛇的毒性也果真猛烈,她站起身都没来得及开口吐一个字,神识便恍然一飘,整个人差点就坠了下去。 “别什么事都逞强。”易尘追一句絮叨连着便双手扶住了她的身子,又带着她缓缓坐了回去。 璃影尴尬了这么一下也总算是老实了,任由魏清替她处理伤口逼出毒液。 好在这条小蛇是魏清养来给水芙取毒作引的,自然也备了不少针对这条小蛇的解药。 易尘追扶着璃影,却突然抽回神来想起了璃月这个向来神出鬼没的家伙,便连忙挪眼去打量,却正好见她在屋子避光的角落里翻翻找找。 “月儿……”易尘追实是无法分身同时顾及这不让人省心的姐妹俩。 “姑娘切莫乱走动,那条蛇……”魏清的后辞都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璃月已经眼疾手快的从角落里拽出了那条越狱作祟的小毒蛇。 易尘追整个人都炸了下毛,差点就原地蹦起了,“你要是再自己乱来,我真要把你扔回去了!”温文尔雅不会骂人的尘追少爷终于还是绷不住心底的鬼火吼了一句吓唬小孩子的话。 璃月气嘟嘟的瞟了易尘追一眼,愤愤地甩开脸去,继续摆弄着那条小蛇——双头蛇。 “月儿!”易尘追义正言辞的似有威胁意味的叫了她一声。 无奈,璃月到底还是怕“真被扔回去”,便只好老老实实的走过来,却也不到易尘追跟前。 原本易尘追是打算好好的发一通火,结果酝酿得好好的势头竟愣是被璃月手里那条形貌古怪的小蛇给引了注意——那小蛇竟长了两个脑袋! “这蛇是畸形吗?”却不光是易尘追,连璃影都惊了。 魏清正从璃月手里小心翼翼地将小蛇捉过来,便答:“此蛇名为并影蛟,双头是极罕见的珍品,倒不算是畸形。” 易尘追细细端倪着他手里这条纯黑淡流绸缎光泽的小蛇,“珍品的意思是……” “‘并影蛟’此名本就是源于双头之故,这种蛇并不多见,也多半是单首,但毒性已是毒物中的佼佼者,而若是当得‘并影’的双头,其毒性则更甚,通常无解。” 最后四个字又冷不防的惊了易尘追一身汗毛倒竖,脸色都霎时惨白了几分,“无解……” 魏清察觉言有疏漏,便又连忙解释道:“我养的这条毒性已经没那么强了,毕竟我只是为了取它的毒液给水芙做药引而已,平时都喂的是削减毒性的草药清露,连装它的罐子都封了隔绝此处毒息的灵咒,已经没有那么凶猛了。” 易尘追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却又问:“既然都要削弱毒性再用,那魏公子为什么不一早就选些毒性温和的?” 小蛇温顺的盘缠在魏清小臂掌腕间,长得虽然是一副邪森森的凶狠模样,实际看起来却温顺的像条宠物蛇,许是与仙门之人相处时间久了,这小邪物竟也平添了几分撤然灵息,细细端倪下来,倒也没那么狰狞可怖了。 “并影蛟毒性虽猛,适应性也强,不会无端影响药力或被奇草所克,是比其他任何毒物都更合适的药引,只是驯养的时间长些罢了。” “那这并影蛟是楚南岭一带特有的产物吗?”璃影询道。 魏清将小蛇放回罐中,“此蛇只生长在阴毒之地,四海之内大概也只有这一带能蕴养出这等毒物吧。” 闻此,易尘追和璃影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先前从天山村里刨出来的那条蛇蛊也长了一对诡异的脑袋,不过比魏清这条邪乎,俩脑袋也就拢共两只眼,还顶在天灵盖上…… “那这种蛇可以养成蛊吗?” “凡俱毒性之物都多多少少具有成蛊的资质。”但凡提起“蛊”这个字,便总会有种挥之不去的诡谲不妙之感,此感便促使魏清多问了一句:“怎么会问起这个?难道你们之前碰到过蛇蛊?” “嗯,碰到过一次,也是双头蛇。” “在哪碰到的?” “黎州城外,探仙山上的天山村里搜出来的。” 易尘追只回答到这,璃影却直接续问了下去:“你们可曾听说过一个号为‘栖山’的修道者。” “未曾听说过。” 易尘追混沌了许久的脑壳里终于被一滴清露点回了一丝明了,似乎突然从一堆乱麻里抽出了一丝端倪。 “魏公子这条蛇是在哪里抓到的?” “毒瘴林外,”他简明答罢,便又忧心有忡的提醒道:“此蛇虽然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伤人,但毒性确实阴绝,你们切莫去招惹它。” “原来这蛇还挺温顺的。”易尘追心下悠然一坠,不禁有点可怜璃影这点背了,且还说了出来:“这么温顺的蛇怎……” 话至一半便听他气息陡然一凝。 易尘追肉疼的落眼来瞧璃影,却正好对上她一记冷肃的眼刀。 分明都被蛇咬得端起了几分“娇无力”的姿态,没想到下手还是如此狠辣——果然不负“女魔头”一称! 第一百九十一章 璃影这一下掐的力狠又绵长,若非易尘追牙关咬得特别死的话,估计早都蹿破屋顶了。 “什么?”然而魏清却还未见异常的惑问了一声。 璃影转眼朝门外瞧了一眼,恰见天色抹白,便道:“时间不早了,该启程了。” “且慢。”魏清急忙叫住她,道:“虽然我家这条并影蛟毒性被削弱了不少,但终究是极毒之物,不可小视,最好还是先修养几天,等毒素尽除后再走。” 璃影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此番寻案也确有公务因素,若不尽快寻出线索,只怕司徒大人于朝中难办。” 易尘追呆了一脸疑白,莫名其妙的似乎没转过弯来。 魏清眉头一簇,“朝中所求何事?” “前不久京城出了一桩惨案,凶手失逃人间,多番查询下来,又似乎与十年前赵氏灭门一案略有关联,故查寻至此。” “这样吧,”易尘追的脑筋终于转过来了,便道:“你就留在这疗伤,毒瘴林我去就好。” “你一个人?”魏清愕了一下,似乎又心软了,道:“实在不行我和你一起进去吧,毕竟那片林子危险难料,还是需要有个同伴相互照应。” “不不不,这件事怎么能劳烦魏公子,其实那地方我自己一个人也应付的来……” “咳咳!”被忽视了良久的璃月铿锵有力的咳了两声,幽怨的瞥了易尘追一眼。 “……” 易尘追整个人都愣了一下,才不幸的想起来,他这次出门其实拢共就带了璃影这么一个同伴,璃月却是常年训出了一身追踪的好本领,跟过来就甩不脱了…… 魏清看着这个虽然长了一头白发却与水芙年岁相仿的姑娘,不禁有些恻隐,“璃月姑娘也要跟着一块进林子吗?” 易尘追深息了口气,大概已经酝酿好了一肚子长篇大论,结果璃月一丝机会都不给他,起身便出了门。 “我在结界外等你。” 易尘追:“……” 易尘追都酝酿到了嘴边的话到底还是被璃月这一跑给全打回了肚里,憋了半天也才嚷出一声:“你回来!” 然而璃月只迈出了门槛,却一晃影,整个人便不见了踪影,连尘风都没留下一缕。 魏清稍愕于这个小姑娘堪称一绝的身法。 “月儿,你真是……越来越调皮了!你给我回来!”易尘追就跟个老妈子似的旁物都顾不上只一心想把这越来越不听话的丫头逮回来。 璃影看了两人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也依稀觉着璃月今天似乎是有些别扭,不知是怎么惹着了。 “那个姑娘是……” “我妹妹。”璃影淡淡答罢,也叹了口气,“她的身手其实比我和易尘追的要好多了。” 这话是真有点不可思议——璃影的魏清虽然暂时还不清楚,但易尘追却是跟他交过手的。 那位公子哥的身手照他这个年纪来看的话再怎么说也堪称上等,而那个小姑娘却都尚不及豆蔻,身手果真能超过那位年近弱冠的少爷? 魏清也望着那个方向,有些发怔,余光却瞟见璃影起身的动作,便忙又回过神来,欲阻止或是想搀扶。 “我没事了。”璃影略一抬手,将手指上那个退尽了毒於,只留了两个针眼般的牙印血口。 魏清怔住了。 “易尘追和月儿都不是外人,但情况特殊,有些事的确不便让他们知晓,”她转过眼来定睛瞧住魏清,眼底却早已褪尽了少女的活泼,所余的唯有一幕清冷,“许久不见了,魏师兄。” 她这一声“魏师兄”叫得魏清心尖一颤,远愁往忧却自心底涌来,所有絮缠复杂尽都化成一股汹涌悲流,如钟槌一般猛撞在他心门,几番险些决堤。 魏清像是不忍再看她如今面目全非的神色了,便错开眼去,“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璃影转身朝着屋外,怀里抱着那柄灵息清寒的灵剑,望着曙光渐渐撕破絮雾,似也有了几分嗟叹之意浮上心头,心中百感交集,思来想去、搜肠刮肚,却终究没能找出一个像样的引话之辞,便还是以沉默作罢。 魏清亦沉沉瞧着她孤冷的背影,只记忆之中,她的身影始终是欢脱而轻快的——而那一直淀压在魏清一片忧苦记忆中的欢脱轻快此刻却也分崩离析了。 “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此问却牵及了璃影心底一丝隐不可察的痛楚,她垂了垂眸,淡淡勾了抹苦笑,“一言难尽……” 这“难尽”中也的确包含了太多沉痛或是心杂意乱,却不管是哪一种情绪,都最终将她包裹成了坚冰,刀枪不入的同时孤城绝闭。 心绪悠悠的这么绕了一圈后,璃影还是寻回了最平静的状态,也将苦笑拂作一丝浅泊的微笑,略略侧过脸来,道:“不过你们还活着,我很高兴。” 半轮曙光爬上山头,一缕浅光突破层层幽雾化成了一抹氤氲落在璃影这分极力掩净了甜苦、薄如清霜的笑容上,果如初得了光明的冰山雪顶一般,孤冷却不可测。 “这些年你在哪?又是如何与易公子相识的?” 璃影淡淡转回脸去,“这些详细我不便透露,若他觉得可以的话,会亲自告诉你的。” 魏清大概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千言万语却突然凝滞在这一瞬,任他心中思绪千转,唇齿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门外拂进一缕初晨的清风,悠悠掀帘而过,轻轻带去了絮在水芙神识混沌之际的安神香,风声悠过,也拎醒了她的神识。 水芙朦胧睁开眼来,恰见曙光幽柔的倾门而入,恰好披明了门旁前后相立的两抹身影。 —— 易尘追慌不迭的追出了小寨子的结界,四下张望,却怎么也不见璃月的身影。 这姑娘大了就实在不好管教,虽然易尘追本身也没有管教她的心思,但还是牵挂得不得不揣起一颗唠叨的心,年纪轻轻便尝出了几分操劳的意味。 “月儿!”易尘追引着嗓子在深林里连唤了三五声,始终没听见她的回应便急了,真有些慌神的开始错乱了,“月儿,你在哪!” 可能他这心慌意乱的模样确实让某个小没良心的家伙扒拉回了点良心,突然撒了一捧叶下来。 易尘追心弦一震,似乎松了几分神,一抬眼,果然见璃月坐在梢叶枝杈上,居高临下的瞥了他一眼,还是闹脾气的别过脸去,不乐意搭理他。 讲真,这么些年来易尘追还真是头一回被璃月这么冷落,心里好像还真莫名的漾起了几分低落。 易尘追可能天生就是个送给人捏的软柿子,居然连小姑娘闹脾气都拿不下,到底还是自己认输认怂了,便收起原本可能张扬了一身的故意捏起来的“气势汹汹”,服软道:“好了,你快下来吧,这林子里虫蛇很多,你当心被偷袭。” “才不会……”璃月嘟囔了一句,却也品出了易尘追语气里的服软,便也不为难他的乖乖跃下树梢。 易尘追余光才见她动身跃下,手臂便已下意识的接了过去,也正好凌空托住她原本就轻若翩燕的身子,然后才想起人家年纪虽小身手却不赖,然后又收敛着尴尬将她放在地上。 “你回去好好照看璃影……” 璃月原本打算原谅他的一点心思又被他这婆婆妈妈一句给拍成了一把火气,便气嘟嘟的,转身又走。 “你真是……”易尘追终于也忍无可忍的,从身后一把勒住她的肩膀,另一手便掐着她的脸,幽怨道:“你真的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我以后真的不带你出来了!” 璃月也不甘示弱的两手拽住他的腕子,嚷嚷道:“谁要你带啊!不要老把我当成小孩子!” “你本来就很小啊!” 璃月邪火中烧百般抗议的挣扎了两下,易尘追却突然两手都环住她的肩膀,平缓了语气道:“就算这些事你都做得到,也不要一声不吭的,这样很让人担心。” 易尘追这一言终于也浇灭了璃月心底最后一丝幽燃的邪火,果真品出了些愧疚。 易尘追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又温温和和的笑道:“那我们就约定,以后我尽量不阻止你,但你要做什么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璃月琢磨了一会儿,终于乖乖的点了点头。 易尘追颇满意的顺了顺她一头白毛,心底却在贼兮兮的偷乐——尽量不阻止又不是不阻止,这点言语的技巧果然还不是这个小家伙破得了圈的。 “不过只能阻止五次。” “……”易尘追爪子一顿,立刻就发现了事情的不妙,“五次也太少了吧!” 璃月指尖绕了一缕白发,“五次已经够了,我不会轻率行事的。” “十五次。” “……六次。” “十三。” “七。” “十四。” “……八。” “十次。”易尘追最终笃定道:“就十次。” “……”璃月闷着声幽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哼”了一声,勉强同意。 然后易尘追便大获全胜、心满意足的又捏了捏她的脸,“乖。”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易尘追带着璃月又回到了那片毒林子前清澈的小溪旁,他却仍没急着过溪,而是趁着天光渐明,又将地图摸出来细细琢磨了起来。 楚南岭一带地形错综复杂,山脉峦叠起伏不休,连个能保持五十步不起伏的平地都找不到,故地图也是一副杂笔群叠、缭人视线的模样。 易尘追捧着地图拧着眉琢磨了好一会儿,愣是把周遭空气都止得停息了,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璃月在他旁边也干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捺不住性子,便轻轻压低了他的手肘,也凑眼来看。 “……”璃月默默地将他手里的地图挪转了个向,易尘追才终于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易尘追果然不负“闺秀”美名,也真不巧就碰上了这么一幅错综复杂、迷人眼帘的地图。 璃月将地图转了过来之后,又细心的给易尘追令指了两个点,“毒瘴林东南边这个位置就是仙门隐居的寨子,”她的手指又顺着路线划了下来,“这条路是出林子返回五毒镇的。” 易尘追的目光只跟了她的手指半程,便兀自瞧住了毒瘴林难免紧邻的一处山岭——此岭标名便是“绝生崖”。 顺着绝生崖往东北向数过五个山头便是观海南司,也就是昔年巽天派所在之处。 易尘追瞟明白了这点位置关系之后又挪眼瞧回了绝生崖的位置。 “原来毒瘴林就在绝生崖旁边吗……” 璃月最先顾及的是易尘追能不能自己看着地图摸回安全地带,倒一时没注意到这点巧合。 她也顺着易尘追的提示朝绝生崖瞧去。 璃月明白易尘追此言所蕴的另一番隐约之意。 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什么“冥冥之中的注定”,这些原本错综复杂的事竟逐渐被红尘激流缓缓的冲向了同一个方向——伐仙之战,或是引发伐仙之战的根本原因。 易尘追也隐约从这里头嗅到了一种前途难料的意味…… 而赵氏灭门这桩原本只是扑朔迷离的疑案也终于还是被轰轰烈烈的伐仙之战无端抹上了一层血腥的迷雾,而葬身在这片毒瘴林中的似乎也不仅仅只是一个商人。 所有的不合理都渐渐循回了一个合理的方向,而这合理却比不合理还要来得扑朔迷离。 易尘追怔怔然的收起了地图,心底深处却隐隐的泛起了一分莫名的恐惧。 昔年他从未过分的好奇过自己真正的身世,对自己无端丧失的六岁之前的记忆也只抱有一种浅薄的好奇,更深的也并未过多纠结过,因为他始终认为过去的事没有太多的意义值得深究,因为不论事实与答案是什么,都已经成为了定格的历史,任谁也无法改变—— 可他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开始害怕了解到自己的过往了,因为就连他一直以为很平凡的继父赵申身上都蒙上了一曾扑朔迷离的死亡阴影,一切的事出有因都弯弯绕绕的织成了一张弥天之网,突然间似乎所有人都披上了一幕居心叵测的诡谲之色,实在也让易尘追不敢揣测自己在这阴谋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了。 “尘追哥哥?”璃月突然察觉他的神色有些诡异,便轻轻拎了拎他的袖子。 易尘追蹙着眉回过神来,“没事,”他又落回眼来,继续琢磨地图,“虽然在图上看这两处相距甚近,但实际是何情形仍不可仅凭一图妄定。” 易尘追几乎已经肯定了赵申之死必有惊天隐情,若非做好万全准备,轻易不可翻弄。 “那现在你打算做什么?进不进林子?” “暂时不进,”易尘追将地图揣回怀里,道:“此林毒异非常,却与外界如此泾渭分明,连这条小溪都没有半点影响。” “你怀疑这林子里有结界?” 如果是结界的话,魏清他们不应该发现不了,可若是障眼法的话,倒是有可能迷惑住原本就不打算入林的人。 “这件事已经不是赵家这么简单了。”易尘追一句沉言,瞥了璃月一眼,又道:“今天你翻出来的那条并影蛟,我和璃影先前可能的确见过。” “蛇蛊?” 易尘追点头,“就是天山村那件事,从守棺的狐妖身上搜出来的,一开始我们都以为那或许是毒蛇成蛊后的异化,或是天生畸形,但这并影蛟却突然打破了这两个可能——如果那条蛇蛊原本的确就是此处特有的并影蛟的话,那京城今年发生的这些事的根源很有可能也在此处,这就不是巧合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还有那个扑朔迷离的“栖山道人”。 易尘追举眼四下打量了地形,目光定在高耸入云的绝生崖处,道:“我们入林便朝绝生崖的方向走。” 璃月稍有为难的瞥了这满林子的毒雾一眼——虽然从小溪这头穿过毒瘴林到绝生崖的距离不远,但林中毒雾弥漫,想在林里找见绝生崖的位置似乎不大容易。 她正纠结时,易尘追却已捏灵一唤,掌心旋即便托了一个灵盘。 璃月像是见了什么惊奇事物一般,惑道:“尘追哥哥也会这一招吗?” “嗯,你不会吗?” 璃月摇了摇头,“师父不让我学这个。” 杀手走的是隐道,像灵势这种容易引起注意的东西能不用就不用,就算实在需要引灵为攻,也往往只是将灵力蓄作一点,一击毙命,而不会以灵势压倒猎物。 虽然这种以灵力存物的方法并不在杀手的禁忌之中,但因为璃月年纪尚小,都还不懂得如何收放自如,所以为了降低暴露风险,紫魅暂且将这招往后挪一挪。 易尘追虽然打心眼里疼爱璃月,但也清楚她习的是险道,且杀手之道不是旁人窥得透的,所以也能明白紫魅不教她这一招必有缘由,自然也就不会亲言擅自教她。 易尘追轻轻往她头顶按了一下,“没关系,你师父以后会教你的。” 但有时一想起璃月是作为杀手被培养的,易尘追就总忍不住忧心,也的确有些怕她以后真的会被君寒派出去挑危险的任务。 一想到这个易尘追的心便又拧了起来,虽然璃月明明都还没到单独行动的年纪,元帅少爷这天生操心命的心肠便已自己纠结了起来,缠缠绕绕,悠悠的想道:不如以后就娶她做夫人,如此应该能免了她涉险吧…… 然而这想法也才刚刚冒了个头,易尘追的脸颊便火辣辣的烧了一下,顿觉自己相当无耻。 这种事怎么能现在想呢! 璃月年纪还那么小,都还没有自己抉择的机会,他好歹也是她名义上的哥哥,怎么能就这样随便一个奇思妙想就定了她的未来呢! 这个想法很危险,必须即刻抹杀! 易尘追突然诈尸似的绷了个尴尬的笑容,原本柔柔抚着璃月脑袋的手突然也抽搐似的一僵,旋即便不自然的在她头顶上拍了两拍,然后立马就抽身跨过小溪:“走了,进林子了!” 璃月:“……” 虽然易尘追在璃月眼里怎么着都是挺讨人喜欢的,但她偶尔也会觉着她这哥哥怎么有些时候会有种突然抽风的嫌疑? 易尘追这窜进林子的速度倒像是逃入避风港一般,璃月也才略略出了个神,他便已跑的快没影了。 “尘追哥哥!等一下……” —— 只留了璃影一个人,魏清倒是松然了不少,嘴也没那么紧了,也才不过半天的功夫,便已经将整个寨子的情况大致交代清楚了—— 这寨子里只有蜀山和巽天的遗徒,魏清先前也曾外出寻觅过其他战后幸存的仙门人,但他们大多不是心灰意冷藏隐别处,就是恨绝了君寒,即使已陷入了绝境也要赴死一抗,最终自然也都别无例外的被铁麟军收押,具体结局如何,谁能定言。 故人旧物总是有着勾起往忆的绝佳效果,这种效果即使是磨砺了多年铁石心肠的人也避不开。 只听魏清说了这么一早上,璃影便觉心里有些架不住这样的念旧打击了,便在魏清说完了大致情况、开口关切她之前站起身,又走到门边透了口气。 魏清看出了她不肯软化心肠的心思,心下落得一叹,思忖良久,也只有一句几乎没用的宽慰之语:“师妹,你不用什么都一个人死扛着。” 这么多年都自己扛过来了,何必在这一时半会儿前功尽弃。 璃影没有接他此话,而直接半无视半忽略的扯了话题:“那位前辈呢?我不记得巽天有这样一位。” 魏清似乎也着实没想到她的确冰冷到了刀枪不入的境地。 “那位前辈就是蜀山掌门。” “蜀山掌门?!”璃影惊而回过身来。 魏清冷不防的被她这反应给惊了一下,便问:“怎么了?” 璃影的心乍然惊了一瞬大起大落,突然有点恍惚的说不出话,自己也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昨天,那位前辈一听见“赵申”这个名字便错了下神,再听见易尘追是说起“赵申有个孪生兄弟曾为蜀山弟子”这事时便彻底崩了神。 这事果然有猫腻! 璃影默然一通想罢,便转身大步迈出门去。 “师妹,你去哪?” “我有事需要向掌门前辈当面打听。” 第一百九十三章 璃影这反应突然转变得实在有些快,魏清都不明白她的思路到底是怎么转了向,却也顾不及多虑,便已追了出去,抢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 “到底什么事一定要劳动他老人家?” 璃影眉头一蹙,“这件事很急,而且很关键,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去轻易牵引前辈的伤心事,但这件事恐怕只有他一人知道。” 她话说到这,魏清一时半会儿也实在寻不出追问之语,也就在他出神琢磨这当,璃影便已挣开了他的抓缚,快步朝矮瀑旁的那间草庐而去。 “师妹!” 此时,废尽了修为只愿做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的蜀山掌门的确正在给座下六个年轻弟子讲学——这六个孩子也是蜀山一战后唯一幸存的弟子。 “循气因脉、摒杂除念,默念心诀时切不可分神……”掌门的话至此忽而停顿,屋里却仍是平平静静的,只有少云最警觉的先察觉了异常,睁开眼来,回头一看,却是昨天来拜访蜀山掌门的其中一位姑娘定立在门前。 蜀山掌门沉然叹了口气,“今日暂且到此,你们先回去自己练吧。” 余下五个弟子也纷纷惑然的睁开眼来,也都回头瞧见了璃影,心中稍有忐忑,却也不敢多问什么,便都依从的乖乖出了草庐。 直到屋里与此无关的弟子们全都出了门,璃影才抬腿迈进门槛,却也只踏了这么一步便定在门前,拱手礼道:“巽天宫璃影,特来拜访。” —— 入得毒瘴林中,周遭空气陡然冷冽了不少,隐隐约约的,似还藏匿着几分蠢蠢欲动的杀气。 照魏清的描述来说,这林子应该是天然剧毒之物的养缸,却不知为何,这里头反倒静的连点风声也没有,原本瘴雾外四处充响着的虫鸣声到了这里也都了然无声,似乎也毫无生气可言。 此林之毒光眼测便已非同凡响,相当之不可小觑,所以易尘追为了保险起见,不但服了魏清赠予的药丸,还蕴了灵势护住自己和璃月,勉强算是“百毒不侵”。 林中的毒雾的确比易尘追在外头料想的还要浓厚得多,原本以为怎么说也还能透见点阳光,这料这雾生生长的比幕布都厚实,愣是半点阳光都透不下来。 林里空有一片漆黑,眼前又是迷雾重叠,只偶尔能见追尸骨而窜的磷火隐有光泽。 ……还真是片幽森的鬼林子…… 易尘追左手牵着璃月,右手则端着那个灵盘确定方位——灵盘长得就跟罗盘差不多,平时不光可以测灵定向,就算光拿它来指方向也比一般凡物好用。 这玩意儿稳定性很强,通常不会受外在灵势干扰。 绝生崖在毒瘴林西南面,纵穿应该不出三里的距离。 这林子诡秘得紧,虽然似乎是排除了毒物的干扰,但气氛却比外头更不妙。 璃月突然轻轻扯住了易尘追,示意他止步。 易尘追也应之停步,抬眼四下张望,却见的仍是一片毫无异常的黑暗迷雾。 “怎么了?” “嘘……” 璃月的眸子突然沉得冷杀若霜刀,不动声色的四下打量的模样果真像是一个老辣的杀手,便在这一瞬间,她身上的稚嫩之色荡然无存。 易尘追大概也是头一次见到她这样的模样,便略有惊异,突然间,他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然而璃月对周围的反应也的确是相当灵敏,她才拽着易尘追定站了片刻,便听林叶丛草间果真窜起了“悉悉簌簌”的乱声轻响。 易尘追下意识将璃月拽去身后,唤灵收了灵盘,虽还没直接拔剑,却也已架起了攻势,身上似绷了一根紧弦,如箭满张在弓。 那杂响细细密密的由远淌近,像是千蚁大军噬草而近,杀意便乘此势而起,须臾一瞬,一道黑影自草间腾起,在一片幽暗迷蒙中仍能飞成一抹格外出挑的漆黑氤氲。 势起须臾,剑出一瞬,然而就是这前后无隙的眨眼间,易尘追的功头也还是被人给截胡了…… 忽有一裂锐刃破空之声飞来,伴了长剑磨鞘之音一路,却更先一步击中了那团蹿天猴似的黑影。 “吱呀”一声磨耳乍鸣之后,那到底辨不清形貌的黑影“咻”的一声又飞进了草间,“悉悉簌簌”一路远去,周遭又恢复了绝对的静谧。 易尘追的长剑还有个剑锋羞怯的掩在鞘里,他便这么抬着手,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个早就糊成了一团的方向,对于自己的猎物被人截半程放跑了这事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什么也不准备就拿着个灵盘便敢闯毒林子,真当自己命比金坚?” 这犀利得一如既往的话语立马就挑炸了易尘追全身血液,“锵”的一声长剑入鞘,易尘追本人也惊了一跳回过身来,也才大概瞅见了雾中的模糊形影便已脱口而出:“鬼曳?!” 鬼曳一如往常高贵冷艳的站在那,见了易尘追这大惊小怪的模样还淡淡嫌了一眼,撇开眼去,“激动什么?又没谁在你面前诈尸。” 易尘追被他当头一盆凉水给泼回了些许平静,便问:“这些日子你去哪了?还有,你怎么会在这?” 不知这些时日里有没有谁招惹过这个素来高贵冷艳又矜持的少年,鬼曳听了易尘追这一连的两问,似乎也不怎么顺气,便抱着手,从他边上擦过,“怎么?只许你进来?” “你消失了好些日子,我还以为你是疗伤去了呢。”璃月平日里总温甜怜软的小嘴今日不知是淬了谁家的火,居然锋利的匪夷所思。 鬼曳的底线耐受能力向来不强,即使对方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 “你——”鬼曳恼羞成怒似的横了她一眼,终于还是在危急关头拎回了自己一如既往的风度,冷漠道:“我没什么伤需要疗,只是追踪线索没跟你们说而已。” “追踪什么线索?” “……”鬼曳深感自己最脆弱的那根神经又被狠狠的撩拨了一把,顿时哑火暗冒,但要是发脾气的话又实在有损风度,于是好忍歹忍的,鬼曳到底还是压下了那一头呼之欲出的火气,故作不屑道:“他能找到我的破绽,我自然也能抓住他的端倪。” 他这么一说,易尘追便明白了过来,却才想开口点破窗户纸,耳畔便又想起了那“悉悉簌簌”的声响。 这次却是从四面八方齐声涌来,碎沙筛豆的声音瞬间斥满了整片林子,杀意如巨浪滔来。 迷雾模糊间,只见方才还傲然挺立的草影转眼便被黑影压倒无形。 “这些是什么?” “蛊。” —— “与你同来的那个少年体内蕴有一股特殊的灵势,不似善力,可方便告知,那股灵力是从何而来的?” “那就是鬼星之力,但具体从何而来我也不得而知。” “那个少年……”老掌门原本问语一挂唇齿,却还是临在出口之前收住了,收住便没再继续下去。 “晚辈此番冒昧来访是有一件要事须得确认。” “你说的可是赵申那件事?” “正是,赵申是易尘追昔年养父,却听说,他还有一个孪生兄弟曾为蜀山弟子。” 这个问题似乎有几分禁忌的分量,以至于老掌门原本都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却还是在临将开口时顿了半天,搜肠刮肚的,总难寻出一个合适的开头。 良久,璃影终究还是再度开口追问了:“可确有此事?” 这次的决心大概也终于下足了,老掌门终于沉重的点了点头,“是,赵申确实有一个孪生兄弟,四十二年前也是我亲手带回去的……” “那赵申之死……” 这回,老掌门却摇了摇头,“赵申如何而死我确实不知,但那个与他同胞的少年……确实与众不同。” “因为是孪生子?” 老掌门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孪生子不一定都具有灵蕴,平凡者更占据了绝大多数,但赵氏的兄弟俩却截然不同——按道理来说,这一对孪生子是罕见的蕴灵之胎,灵势浑然天成,但奇怪的是,所有的灵蕴都只集中在其中一个孩子身上,而另一个则几乎没有可运之成势的灵力。” “那个没有灵力的便是赵申?” 老掌门点头,紧而又接一叹,“鬼星与仙门之事你当了解吧?” “略知一二。” 掌门凝眉沉思了片刻,“也差不多了……”莫名其妙的自言了这么一句,老者再开口,便是一腔恳求之意:“姑娘,今日我告知你的事你可否暂时对那个少年保密?” “为什么?” “唉,因为这件事,实在难以简单的是非之论来定,而那个少年,他体内的鬼星之魂原本就在这场乱事的漩涡之中,可他却还保持着纯净之心,如此,实属不易,毕竟我昔年接触的那些……”终言却被一番剜痛的摇头所替。 “难道这世上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人也被鬼星……” 老掌门略微摆了摆手,“这些事都是我们老一辈、以及这两百年来仙门旧人的过错,我们为了组织凤凰的浴火重生,不惜触逆道义将其魂魄四分五裂,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有些事一旦开始了便很难停下,往后的这些日子里,仙门——我们七家仙门一直奉着一条铁律保守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历代掌门可知,而知道了秘密的人都必须、担负起这个鲜血淋漓,又违逆了天道人伦的重任……” 第一百九十四章 “分裂了鬼星之魂也只是缓了一时之急,凤凰到底神属之物,不是我们这些凡灵轻易控制得了的。” “所以,为了阻止他蓄起浴火重生之力,仙门一直在借用鬼星的灵力?” “不光是借用……”大概这个话题太过惨痛,以至于老掌门时隔多年再度想起,仍是之余一腔悲痛与畏惧,“借其灵力打造兵器只是其一,我们也曾尝试过,利用鬼星加强凡人灵脉,亦或是……起死回生……” 虽然这些事璃影一早也多多少少的了解过一些,但此刻真真切切的听到当事者——老掌门亲口承认,其轰震仍是不亚于初知惨事。 就好像最后的意思希冀与侥幸都被无情打破,所有的挣扎都被血淋淋的现实束缚,不得不承认亲友者的血浊,也不得不承认仇者的正义…… 言语戛止了片刻,老掌门终于还是又鼓起勇气接了下去:“但即使这样消耗,鬼星的恢复能力仍旧超乎我们的预料,所以,我们不得不再寻压制之法。” 神灵之强,凡灵无可触及,故神灵也唯有靠神灵来压制…… “传说中的四神之力其实一直都存在,不对……”老掌门突然打断了自己的话,又重新描述道:“准确来说,应该只有三神,因为鬼星替代了南方火神的位置,也吞噬了祝融的全部神力。” 璃影心下一骇——也就是说,鬼星“吃”了祝融…… 所以祝融死得最彻底,就是因为这个…… “而水神玄冥早已没入万古洪荒,不得其踪,亦无法借其神力。” “所以,仙门接了余下两位神明的神力?” “……我们借了蓐收和句芒的残力,从人间寻来天生灵势或根骨与之相合的孩子,再将神明之力融入其骨脉,成者即为缚神者,常年留于禁地压制鬼星,且从事成那一天起,便终生不得离山。 凡寄宿神明之力者,终将失其本心,沦为行尸走肉,但是句芒乃属复苏之神,其灵力温煦,与宿主神识尚可共处的长久些,而主杀伐的蓐收却不同,往往不过数月便可将宿主神识侵蚀殆尽,且此神性情暴躁,摧噬了本主灵识之后也时常将宿主肉躯毁坏,亡于蓐收之手者往往……不成人形……” 惊雷般的真相滚滚砸来,砸得璃影竟有些神识恍惚,虽还听得清言语,却已无从掂量其中实际分量,基本每一个字都能将她压倒一遍。 “而赵申的同胞兄弟——赵惊云,大概是蓐收最满意的一个宿主,那个孩子的身体一直长到了成年,而且与蓐收的灵势相合无隙,也得以修炼功法,却在铁麟军踏毁蜀山之后不知所踪。” 终于听到了确定来访之事的答案,奈何之前的言语已经太过轰震,震得璃影听见这个答案时似乎也只是感到一缕薄风掠耳而过。 “前辈说的那个赵惊云,也已经被噬尽了灵识吗?”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深刻的锥心,老掌门沉默了好一会儿,心底悲思叠涌如浪,淀默了良久,老掌门才终于更颤着嗓音答道:“与惊云一起进入禁地的孩子共计十八个,他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成为蓐收寄主的孩子……蓐收杀气很重,基本一入寄主体魄便会将其本主灵识折磨到崩溃,往往不出三日,便可将灵魂完全侵蚀殆尽,那个孩子也不例外……” 论及此事的谈话便如一场漫长的凌迟之刑,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刮骨刀,生生要剖尽老者残朽的血肉,将一切深埋心底的血腥惨痛都拎出来鞭尸。 然而这孽是仙门自己造下的,不论行此恶事的本心究竟如何,错了终归是错了,那些无辜逝去的生命固若磐石,只要心里还存有一丝人道便做不到将其鲜血完全抹去。 可惜老掌门的眼早就瞎了,所以不论此刻如何悲痛懊悔,也落不出半滴泪来宣泄,唯一能倒出心底残悔的也就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哀叹。 “这些都是我们的错,错不该再觊觎所谓神明之力,更错在不该以鲜血承载这一切,那些孩子是无辜的,他们只是承担了本该由我们来血偿的代价……” 这些年来,老掌门一直都背负着这血海一般的惭恨苟活于世,非是贪生怕死,只是就这样撒手离去实在是太过便宜自己了,留在世上只是期望这条命可以以痛生的代价略为偿还那些无辜的生命。 或许也的确有那么一点“贪生”的意味——如今老掌门只要一想起这些劫后仍一心修炼,惟愿以身承师道的孩子们他就无法决绝的撒手而去。 老掌门又是一声幽长的哀叹,“我们没有资格憎恨元帅,只能痛惜那些孩子们……姑娘,这些事你不必承担,就像这寨子里的孩子们一样,虽然如今他们还被栓缚在此,我也实在无颜劝他们释怀伐仙之战——毕竟也只是我们没有资格憎恨元帅而已……但俗世之乱多因情仇而起,若一味耽于往昔、缅于仇恨,这场祸乱就永远过不去了……”言至此,这个尝满了一身腥风血雨、残戮沧桑的老者气息颤了起来,无泪之泣悄然漫至心际。 这些惨痛的事实老掌门实在无法尽皆告知于那些孩子,也只有不断旁敲侧击的教导他们放下仇恨,世道不凭人愿而行,随波逐流亦非常道,凡事还是顺其自然、衷守本心为好。 “仙门自立世之初便奉守护众生为己责,我们也本该为此而存在。此愿也非贪求一个‘侠义’之名,只是世途多舛,为了人世能扬传千古,总得有人摒除一切杂念来扫清前路——我们便本该是这样的存在……” 所谓仙者,人之山也,循天道应自然,超脱凡俗却守红尘。 “奈何事实如此、人心不古,我们终究还是被这纷杂之世迷乱了双眼,酿下了这么一桩惨绝人寰的祸事。” 闻此,璃影实在很想宽慰一句“本心为善,只是路行偏颇”,可留心一想,难道只因原本是怀揣着护世的善意便可将真正的血腥粉饰为“道义”吗? 的确,这些事实在很难以简单的“是非”两字来分清黑白,可这也的确是世之常态,从古至今,那有那么多能简单择定对错的事。 其实所有的规则也都是凡人自己勾勒的框架罢了,真正的“道”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它既不是规则也不是事物,它甚至也可能从来都不存在…… 到底只是凡人自己的框架将世上之物分为正反两面、三六九等而已。 但这似乎也是凡人之所以能留存至今的根本,就像抱团取暖一样,凡人的祖先在无形中勾勒了有形的“家”,并以此为根基塑造了万世跌宕,不论盛世繁华或是纷乱灾疾都凭此而生,因此而亡。 所有人都是生存在这样的规律之下,故任何人都无权凭一己私欲将此框架打破。 所以,错了就是错了,不论因何而起、凭何而生,它总归是“错的”。 “如今,我们已经败得彻底,也不值得怜悯,但身为俗世一员,我仍期盼能有真正的力量助凡生渡过此劫——哪怕要我们这些罪人万劫不覆,亦在所不惜!” 老者最后一言便如洪钟一般震入了璃影心房,恍然间,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何为“道”。 然而也就在璃影恍然的一瞬,屋外蓦然传来的喧闹便将她略然翩离的神识给拽回了本体,突然从缭远的思虑中砸回,还真砸得她有些恍惚。 “师尊!”少云突然急吼吼的过来拍门,惊了老掌门一个错神,忙便稳了稳心绪,道:“怎么了?” “毒瘴林的方向突然涌来了很强的蛊毒之息,恐生异变,您快藏进暗室里,切莫遭毒息侵了体。” 璃影一听是毒瘴林有变,整个人都惊了下神,便“噌”的站起身来,过去便开门。 屋外的少云见是璃影过来开了门还稍稍怔了一下,大概心也漏了一拍,莫名有种耗子怕猫的感觉。 璃影却也没同他多讲话,径直出了屋便朝西北方向瞧去,果见一片迷蒙深雾盖天而来,所过处草木枯萎,声势相当吓人。 “师妹!”魏清逆着毒雾掀起的狂风朝璃影跑来,心急火燎的也来不及多说一句话便捉过她的腕子往回拽。 “不行。”璃影却轻轻推开魏清的手,反身便朝那毒息涌来之向而去。 这阵毒息来得不仅是诡异那么简单—— 寨子里罩有仙门的藏身结界,这结界虽然布的简陋而且也并不十分完善,但寻常毒息邪雾是绝对渗透不了的。 而这片诡雾却是几如无物一般轻而易举的便钻进了寨子的防护层里。 魏清暂时无法顾及璃影,也只能先防护寨子的安危。 —— 这次真不是易尘追又去招惹了什么古怪玩意儿,而实实在在的是那东西找茬似的一路追着他们。 林里那堆东西鬼曳半天也只有“蛊”这么一个结论,但连番交手下来,易尘追却依稀觉着那东西似乎并不似蛊那么简单。 第一百九十五章 至少蛊还是一种生物,而这东西,除了毒以外几乎毫无生息。 这些黑沙一样的东西非虫非雾,聚散无形,却杀伤力非常,若非三人一直蕴灵护体的话恐怕早就被这东西给毒蚀干净了。 璃月修的并非灵道,虽然擅长近身独战,但对上这种以势压阵的对决其劣势便被大大扩增了,一路被逼得甚远,几乎已经看不见易尘追或是鬼曳的身影。 满眼迷蒙之中,却忽有一只臂膀将她揽进怀里,继而便见身旁围过了一幕清澈的灵息屏障替她格挡住了外头黑沙的残戮攻势。 光凭灵息璃月便可辨出来人是谁,便低低唤了声:“姐姐……” 璃影一手揽抱着璃月,凌身浮空,暂且收势退出狂沙暴风,先将她护回寨子里。 寨中以魏清几个年长的为首撑起了仙障法阵护住整个寨子,年幼的便先在屋里关照不具修为者。 璃影抢在阵型合并前一瞬将璃月带进仙障内,紧着便身形一幻,即如烟雾散出阵外重又追回黑沙狂风之中。 黑沙渐而拢成一股旋风,将易尘追和鬼曳死死笼围在中,颇有一种“瓮中捉鳖”之势。 如此,杀势便压得更是紧迫,易尘追原本施了三成灵力用来抵挡攻势,这会儿却是不得不一把加到六成,足足翻了一倍,余下的灵力再打出去其势力更减弱了不少。 眼见风沙围势更加聚拢,易尘追正欲彻底放弃防守全力进攻之际,鬼曳突然搭了一只手在他肩头。 鬼曳这一搭,易尘追体内被黑沙挑得乱涌的灵势瞬间万流归宗。 鬼曳的灵蕴居然神奇的像一把梳子! 易尘追百般惊骇的回眼瞧去,这一瞧还真不得不佩服作为元帅亲徒的鬼曳——他分明也身处这混乱之中,却仍能做到岿然不动,半点没有易尘追这种可怜巴巴的风雨飘摇。 “看清楚再打,他的攻势很容易打乱注意力,你要是真着了道,就等着被他绞死吧。” “气定神闲”这个道理易尘追当然知道,但他的修为实在不及鬼曳,真做不到完全的临危不乱。 “现在放开所有防守,照我说的做。” 鬼曳总是神神秘秘的,但说话做事又相当着调,于是易尘追想也没想便照着他说的做了,将所有防守一并丢开。 就丢开防守的这一瞬,易尘追被黑沙攻势深深的灌了一口“死亡将近”的感觉,然而这异感却也就滞了一眨眼的功夫,下一秒便被鬼曳咒予的灵护给驱散无踪。 易尘追偏眼便见幽玄的灵絮颤聚绕身,仿若一双笼身的羽翼,却比铠甲还更坚不可摧。 “凝神聚息,将八成灵势灌注剑中。”鬼曳话是这么对易尘追说的,实际却根本不等易尘追自己催灵灌势,他话才说完,易尘追体脉里的八成灵力便已自己长腿了似的灌进了剑里。 “你这是什么技能啊?” “去吧。”鬼曳却没理会他这一问,手掌一推,便将他整个人送了出去。 鬼曳不是个擅长打架的人,但指挥人打架却是一把好手。 易尘追身子飞出去的一瞬还真慌了一下,却立马就稳回了神来,脱手斩出一道半圆似的灵刃切风而出。 这一击比先前所有攻势都来得精准,似乎也的确击中了藏在黑沙里的什么实质的东西。 鬼曳远远的飘在一边,瞧了易尘追这一击,只觉得强度不够。 这黑沙看似无形无章,实际却是绕着一股灵势在飞旋,那股灵势坚韧非常,非猛攻不能破之。 藏在易尘追体内的鬼星魂元等闲时总爱装个温顺的绵羊,就乖乖趴在易尘追的灵脉里,不挨点致命伤便死不冒头——问题鬼曳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往易尘追背后捅一刀吧…… 思来想去,鬼曳最终还是放弃了背后捅刀子的坏心眼,继而将选择挪去了黑沙之外。 璃月的体内原本就还受着些禁锢的灵势刚刚又被那黑沙一搅和,顿有些翻江倒海的混乱,便神识发散的在原地稳了好一会儿神。 “那是什么!”稳阵的人中突然乍起一声惊呼,璃月强行睁开眼来,却见自黑沙旋风里飞出一锐寒光,辉冷且幽,正宛如流星一般朝她飞掷而来。 那不知为何物的“流星”几乎只眨眼的功夫便落到了众人眼前,锋刃才触仙障,便似长枫破窗纸一般,几无障碍的破入了格挡之阵,“锵”一声斜钉在璃月面前。 璃月本是单膝点地,才一眼见了这锋刃便已本能的将其抽出紧握在手。 这柄通体玄黑的灵锥在璃月握住的一瞬便抽丝似的拔出毒刺般的灵丝,顷刻便将这少女纤白的玉手刺成了淋血的雪莲。 这灵锥似有何力牵引,才饮了璃月的血便带着人逆空而起,势如破竹的又将仙门灵障置若无物。 灵锥带着璃月又闯进黑沙的旋风之中,只是这次不需她自己撑势作挡。 易尘追仍在依着鬼曳的路数猛攻风中一点,却已浅尝力竭之感,斩出的灵势亦在逐将递减。 却见风中忽而爆出一股寒灵之势,易尘追稍惊未落,已见璃月乘着一身杀势闯进此间围势。 易尘追才一惊,便见璃月已转了攻势,也就在她转身一瞬,鬼曳掷手挥出三枚银针,舔着灵势破风而过,分刺入了璃月背后三处穴位。 银针入体一瞬,璃月周身腾起冰雾一般的霜寒灵势,手中玄黑的灵锥蓦也裹灵清蓝,凝霜成刃,抽挑而出,非影流空一幻,径直便朝着易尘追先前攻击的方向闯去。 易尘追暂被璃月势猛且锋利非常的灵势逼退了些,却就更瞠目结舌的见了这番旋风围势里飞织横凌的,她的速度竟已快到肉眼无法追辨其形,只能看见流光锐剑似的无数笔直的冰蓝余辉在一瞬间交错如织网,而那个攻击点已不知挨了多少下。 璃月如此来回不息的攻了半天才终于略略缓了点速退身回势,然而那被她一顿暴打的风却实在不乐意让她缓劲儿,不由分说的便抽了一股黑沙追击而来。 “趁现在,接着打!”鬼曳一语便止住了易尘追欲去追护璃月的动作。 璃月飞身缓落,却在黑沙猛窜一头攻势的一瞬点足飞跃而起,踏过一路冰霜薄雪,速度之快,仍不是敌手能追得上的。 如此,易尘追也就稍稍宽了点心,依鬼曳所言,继续全力攻击那一个点。 一直盘绕在黑沙外围的璃影忽被一缕灵丝所引,逆着风势追过,抽剑也朝着灵丝钻定的位置猛攻而去。 里外两方灵势的夹板攻击貌似是惹怒了潜藏在不知何处操控黑沙的某物,便见黑沙旋势陡然凌厉,璃月却又看准这个形势,再度运势飞身攻来,瞬间又引了数道黑沙追击。 易尘追大概实在是护妹心切,原本都在渐降的攻势也陡然猛烈了起来,浅藏在心底的担忧终于成了激发他全部斗志的力量。 这个结果很合鬼曳的意。 于是鬼曳索性趁机煽火,道:“我临时解开了璃月灵势的束缚,以她现在的修为撑不了多久,必须加快速度。” 这种事真不用鬼曳来特地提醒! 就算璃月的实力足以撑起这一整场战斗,易尘追也不舍得让她长时间陷身险局之中! 沙里沙外,攻势均是前后突猛,他远在别境之中见了此状却反倒欣喜,像是看到了什么振奋人心的事物。 “关心则乱?”他笑得嗤然又戏谑,“你还挺温柔的嘛……”如此絮絮念叨着,他便站起身挪了寸步,指间悠悠捻了一丝灵蕴,旋即又弹指而散—— 那旁人不见的地方里的动作轻巧不费力,而这狂沙旋风之中却又是一番黑白颠倒。 风势陡然凌乱,活将那三人四下弹开,而鬼曳却仍旧稳立不动,简直就像一只了无质地的幽灵,连狂风都撼动不了。 稳局这事鬼曳向来也是一把手,虽然曾经经历了失败,但他再度归来时已经抓住了一把对方的套路。 于是鬼曳掌心握灵,仿佛在一片迷蒙昏中掌了一盏临风不灭、刚天怼地的灯。 这回鬼曳没有说话,只一收灵蕴将放出去当打手的三人一并收了回来——却才收到一半,便突然捏到了一股不大对头的灵势。 那姐妹俩都收得妥妥当当,唯独里头最金贵值钱少爷本人似乎被某个好客的主给留住了。 鬼曳却也并未对此多管,只在抓住那两个姑娘的一瞬便抽身跃离,半点也不在意他牵在易尘追身上的灵引被无端掐断了。 在外头所见的狂沙旋风早已团成了一个乌黑巨大的“煤球”,孤落落的浮在半空,很有一种险将欲坠的紧迫模样。 鬼曳带着那两个姑娘便如自“煤球”里剥离出的一直黑燕,却凌空几幻,身形便已诡异至极的晃进了几个仙门弟子苦苦撑起的结界之中,动作轻松的简直要让那些个吃力顽强的少年们怀疑人生。 璃月被激发灵力果然只是昙花一现,鬼曳一撤了附在她身上的支撑力她整个人便似脱了骨的木偶一般坠了下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璃影方一落定身形便欲起势再追去,却被鬼曳一把拉了回来,“别过去。” “易尘追还在里面!” 这一险况却似乎也在鬼曳的预料之中,只见他泊然无奇的浅浅勾了一丝黠笑,“反正不管再进去多少个人都没法把那家伙揪出来,但若是将公子逼至绝境,说不定倒能搏出一番反势。” 此言冷飕飕的打进了璃影心里,她下意识想甩开鬼曳箍在她腕上的手,却发现这个平日里看似是个智力文派的家伙实际修为也果真不凡,竟愣是将她的腕子钳得动弹不得。 鬼曳岿然不动的任着璃影挣扎了两下,另一手还拎着自己无力站稳的璃月,淡淡注视着天上那个沙团。 —— 易尘追仍被包围在乱沙之中,毒异的黑沙团裹成球,耳畔响着“吱吱呀呀”的惨叫声,扰得他心绪混杂。 那仿佛是无数亡魂的哀嚎混杂在一起,情绪早已浊乱不明,连声音都似哭嚎不似哀泣的。 杂声纷乱里,易尘追又觉着自己骨脉里的某种诡谲灵息隐隐翻腾了起来。 虽然他跟这诡异的灵息来来回回也接触了许多次,但每一次爆发之后都会带来一分絮雾缠进他原本就有些迷蒙的记忆中,使他愈发难以分辨仅存在于记忆中的真假。 虽然只是一抹记忆,但易尘追实在不喜欢那若真若假、虚实莫测的感觉,如此,就好像自己也是混沌中的镜花水月…… 于是易尘追到底还是咬紧了牙关将那一头烈火般的灵势死死按住,却也就在他的脑仁刚刚脱了烈火的灼燃的一瞬,一股锐寒的利风便从背后袭来,易尘追想也不想,侧身便避,却着实没料到那隐匿黑沙中的东西竟会一步料到他躲避的方向,愣是让他这一避避成了自撞道口。 易尘追是真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得罪过扫帚星君,每逢出门必挨刀子…… —— 却见巨大的黑沙团里刺出丝丝闪电般的血丝,邪火之息顿扑众人之面而来,杀气腾腾的,宛如地狱烈火。 鬼曳简直却浅然一笑,“开始了。” 那些注意力原本在天上那沙团上的仙门弟子们蓦然抽回神来瞧见了鬼曳,一见便一惊,只觉此人身上也是邪息泛泛,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 鬼曳没有心情留意这些稀奇古怪、大惊小怪的眼神,进前了几步,抬起手,掌心运起一团灵势,便有电蛇一般的幽黑灵丝藤攀上透澈的仙障,瞬将寨子上空勾勒得犹如一片龟裂的天空。 魏清稍有一惊,便转眼想瞧这诡异的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却连余光都还没转利索,飘在半空的那团黑沙便猛然爆成了一团血红的灵火,瞬间铺天盖地的染遍了一整片天空。 那邪戾至极的灵火飞散如飞花流莹,却只一触到结界的表面便如岩流一般滴坠了下来,好在还有鬼曳那一股灵势支撑,这才没令仙门的那点灵障瞬间崩溃。 几乎没有人看见飘在天上那东西具体是怎样发生的剧变,就连深处当局之中的易尘追都没乱明白自己原本压得好好的烈火怎么就突然爆了? 原本深藏在不为人知处的操控者终于也如幽灵一般现了身,就拣在易尘追没反应过来的当上横空而出,掌心捏化了一柄金锐光芒幻成的长刃,直冲他落空的后背而来。 易尘追依稀品到了危险的杀意,正待回身去防,谁料横空又是一股霸道灵势挥来,不分敌我的一块全砸了过来,易尘追又是一头雾水都还没缓过神的就被狠狠的弹飞了出去。 鬼曳大概也没想到易尘追居然会成这一整场乱局里威力最生猛的重量级暗器,都来不及加几成灵势防护,易尘追便已鬼叫着砸碎了整片挡护灵障,一路拖着腥火余焰“咻”的飞砸进寨里,拍碎了一栋小楼的屋顶。 这世上敢这么砸元帅少爷的也就只有元帅大人本尊。 君寒活如神兵天降一般,赶在某人对他儿子下手前一瞬打过一击摧枯拉朽,即见冰霜漫天散飞,山林里四方也窜出黑衣的沧海阁人,每人手中各执一道冰蓝的灵符,捏诀成链,飞蹿向空直指那突然被元帅大人给打得眼冒金星的家伙而去。 “那是……” 包括璃影在内的所有寨中昔年为巽天的弟子都被那抹身影给惊住了神识——尽管久隔十年,但他们还是能一眼认出那是宫云归的身影。 易尘追真是被这一下给砸了个晕头转向、魂飞天外,好不容易缓回了神来,竟还是被他义父挥洒的冰霜给砸醒的。 “宫云归”的身影生生惊住了寨里的所有人,却是屋外轰轰烈烈、起伏跌宕的气息将原本待在屋里的老掌门给惊动了,不顾少云如何阻拦都一定要亲身出屋探入情况之中。 却才一出屋,老掌门的心弦便绷不住了,颤然道:“惊云?惊云是你吗……” 老者的低声呢喃远飘在半空的那人自然是听不见——恐怕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有心情搭理。 “宫云归”在半空肆声大笑,周身飞缠着黑沙傍金光,杀伐之息裹着邪煞怨气,乍一眼根本无法分辨他到底是个什么属性的东西。 只是他许给众弟子第一眼的熟悉转眼便被他邪戾的张狂给洗了个一干二净,所有人的惊喜也在这一瞬化为了乌有。 那不是他们的掌门,那只是一个窃了掌门皮囊的贼! 然而即使明白了真相,那张脸也还是足以扰乱他们所有人的心绪。 而那个前来“救场”的元帅则是给人惊震。 “好一出‘父慈子孝’……”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狂喜中又压着邪怒,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别扭且矛盾的灵魂,或者说简直就是个疯子。 君寒本来就对这个邪里邪气的玩意儿感到厌恶,再看到这张本来就让他很心烦的脸,原本平漠无常的心情顿时变得更不美丽了,仿佛是本能的想要撕碎这张脸。 却还是得控制…… 易尘追颤颤巍巍的杵着灵剑从废墟里钻出来,谢天谢地的还挂着半条命。 “闲杂人等都给我闪远点!”元帅大人似悠然却压怒的这么提醒了一句过后,便旁若无人的摘了制灵的指环,任着一身张扬灵势四下里胡作非为,又将原本就快千疮百孔的寨子更霍霍了一片狼藉,晴空万里之下愣是凝了寒冰漫山遍野。 可怜易尘追好不容易才站稳的身子转眼就又被他义父的威猛灵势给掀了一步踉跄,差点栽倒。 君寒陡然爆出杀气逼人的灵势,瞬间将那家伙潜压在心底的熊熊怒火给爆到了极致,便见半空之上两股烈燃的灵势相撞激涌,双方都尚未出手,光是对峙之势就够吓人的了。 边上随元帅大人一同出任务的沧海阁人见了老大的杀势,便也配合的张起了攻势,将灵符化就的锁链织作罗网,浮空罩下。 “本座的事旁人休要干涉!” 君寒向来也不是个会听命令的人,对方如此说,反而让他更想将这家伙拍死在地上。 “这到底怎么回事?”璃影再也绷不住自己的平冷了,鬼曳也终于放开她的手,“怎么,那个人是你父亲吗?”鬼曳问得很冷淡,言语不激却足以刺人心魂。 不光是璃影,连边上与鬼曳素不相识的一圈少年都不禁绞了下心。 “怎会如此?掌门他……” “那不是你们的掌门。”鬼曳很及时的掐断了这句危险的话,然后接着补充:“跟之前京城的两具朽骨一样,那只是被借尸还魂的躯囊而已。” 老掌门在一旁无声的听着,虽然心弦还在颤着,但似乎也隐约摸清了些当下局势——是说巽天的掌门被人借尸还魂了吗? 易尘追刚刚不受控制的爆了一下烈火灵势,这会儿余势犹存,燃得他自己神识有些混混沌沌的。 这感觉就好像是灵魂突然成了别人的牵线木偶,虽然可以使用操控者的能力,但对自己的意识来说实在太不友好了。 易尘追一手轻轻按住脑门,仿佛也是托住险散险去的一缕流沙般的意识。 刚刚被君寒一道灵势压下去的烈火这会儿又隐隐幽幽的燃了起来。 易尘追天生是一副随遇而安、不喜争斗的性子,且他也上善若水的从来不打算改变这种温和的性子——然而这火却似乎不知不觉的改变了他的性情。 眼下他真有些嗜血求战的欲望…… 易尘追睁开眼来,视线里只有漫天胡飞乱窜的流光飞刃,却只一眼就又点燃了他全身的斗志。 仅此一瞬,寨中忽见火光冲天,惊得众人纷纷转眼看去—— 确有火光飞迸得嚣张,却是以易尘追为芯在幽燃,若血染就的火心却是一团幽黑。 “情况不妙!”鬼曳一眼就乍了起来。 璃月正好被他拽着也往那方向看了过去,见了易尘追那副一如地狱幽鬼的模样心弦不禁一紧,动了动身却是麻软无力,一步难动已够雪上加霜,不料易尘追速度更如飞鸿流影一般,身形几幻,直接就蹿进了半空的对战之中。 第一百九十七章 那神明的残灵察觉了一道令他热血沸腾的攻势冲来,邪烧的暴怒顿缓,也就无所谓君寒的攻势,一面挨着打,一心迎那道烈火而去。 易尘追瞳仁赤烈似火染,手中灵剑亦被烈燃的凤火一时淬炼得通体金红、刃裹烈火,燃燃一剑斩来,锋锐之势直接破了对手的层层防势,一招就把那货掀了个老远。 他被这道寻觅良久的火势狠狠的砸进了刚被他的蛊毒黑沙祸害成了一片枯木的残林中,生被一挑尖枝穿破了胸膛,却仍就笑得张狂。 “鬼星啊鬼星,本座终于找到你了!”他一语狂喜,立马收了势便反冲回来,君寒原本一势在前,却在对手攻回一瞬又被他儿子给截了胡。 易尘追近体的烈火却是一团幽玄,而外围的赤烈也在渐渐被黑火吞噬。 君寒的狼鼻子天生就对任何不妙的事物相当敏感,立马觉出了发生在易尘追灵脉里某种暂时不为人知的不妙。 易尘追单手一剑便格开了对手全力攻来的一击,实力飙升的有点突然,总是老辣如元帅大人也一时感到有些棘手。 不过有易尘追在那里暂时拖住时间倒也有点好处,至少元帅大人不用再一边拖战一边留神注意灵索的情况。 于是君寒暂且放了易尘追自己去打,他本人则稍稍退出了些战局。 那团烈火愈燃愈幽浊,血色渐渐被吞噬。 老掌门双眼虽已无法看见形势,但那股邪灼的灵势他接触了半辈子,就算是只能探得些许气息也足以分辨当下情况。 少云一直紧紧的搀扶着老掌门,也在为此刻情形瞠目结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老掌门突然更着喉道。 “什么?”少云疑惑一问。 老掌门却似乎并没有太留神他的存在,只剜心叹道:“再这样下去,那个少年的灵魂会被吞噬……” 老者那息弱言沉的一语却在混乱之中飘进了璃月耳里。 沧海阁的罗网愈织愈密,易尘追的火势也越发诡异,君寒在一旁观察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不一路等到最后。 沧海阁人手中控着罗网的灵符突然一串的碎裂,众人略惊抬眼,便见漫天罗网已启了收势。 易尘追还陷在苦战之中,神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虚实若幻的,仿佛又陷入了飘飘然的幽梦境地。 这小子果然还是嫩! 君寒掌心引过千缕万缠的灵索,顿如无数冰蛇缠身。 宿在宫云归体内的那个灵魂的确疯狂至极,分明都快被邪燃的烈火烧得体无完肤了,却还是舍弃了一切防守执意近战,这疯狂的状态,的确有种“你死我活”的架势。 这便是他的执念所在—— 鬼曳终于明白了这家伙的心思。 他不知具体有什么特别的能耐,但易尘追体内的火灵却在激战中愈燃愈烈,从原先尚且温顺的状态一路狂爆至噬骨灼心,那股力量拼了命的想要用尽一切办法将这个对手彻底毁灭,故也毫无顾及的剥裂着易尘追的身体,将他完全炼成了一副屠戮的机甲傀儡。 易尘追的感知开始渐渐麻木,血战良久,无恨意驱使更没有血海深仇,却就如使命一般鞭策着易尘追搏命而斗。 这两人的战斗太过激烈,以至于素来不知“低调”俩字咋写的元帅大人势如破竹的接近过来都没任何一方察觉。 君寒下手无情的将他本已饱受摧残的儿子一掌击开,趁着对方没来得及收住本该作废的一攻行招混乱的空当迎击而前,指梢捏符一引,恰在长刃锋芒将及体肤一瞬旋身侧避,襟角迎刃而开却也毫发损。 倒见血光一绽,却是宫云归的身体被数道灵索贯穿缠缚,冰蓝灵链沾得其血的一瞬凝化为金属光泽。 “这是……”他惊骇万分的盯住缠缚身上的锁链,百般不可思议的又抬眼瞧住君寒,“你怎么会……” 他的后辞突然卡住了,君寒却似乎会了他某个未能道尽了藏言之意,便漠然一勾唇角,将食指轻轻竖在唇前。 “你——”他冷喝了一声后,君寒掌心浮然一脱,一道阔钟似的禁咒便顶照了他整个身子,紧而便见冰寒灵丝有如电光一般劈打入宫云归体脉。 高泛空中的锐金之势瞬收无形,却是那人影被死死的镇压在地,全身栓满咒缚,动弹不得。 易尘追半跪在地,借长剑撑住身子。 火势渐而退去,灵剑却也跟着消了灵息。 剑身浊染焦色,倏而撕出一道紧连的裂痕,“嚓”一声便碎成了一堆残片。 易尘追的身子突然失重了一下,正急慌慌的探手去撑,却没料到身子竟会在半中被人接住。 璃影单落了一膝架住他的身子,“慢慢平缓你的灵息。” “其实……我没什么大事……”易尘追虚弱的笑了笑,头发散落了满肩,衣袍处处可见锐痕血口,刨却灵势一事不说,光就外伤便受了不少。 其实易尘追也的确感觉不到外伤疼不疼,只有骨子里仿佛揣了一把淬火红热的毒针,还净挑着他的骨髓搅和,倒真疼得有些钻心。 璃月趁着鬼曳施入她体内的针术犹有余势便悄悄运起了通常本在封禁之中的灵势,缓步走向易尘追,待到了易尘追面前便缓缓落下身,轻轻执住他的手,将冰寒的灵流灌进他的灵脉。 君寒的出现对寨子中战战兢兢的艰难生存了多年的仙门残余而言无疑是摧心的打击。 沧海阁人循着君寒一早的安排将收服的异灵来来回回缚了几层封印才终于把他彻底收拾老实了。 来都来了,君寒自然也要礼貌性的给诸位“老熟人”道个安。 于是元帅大人一边悠悠戴回指环,一边慢条斯理的往面色惨白的人群间走,最终定步在蜀山昔年的老掌门面前。 少云紧张的微微侧过身有意维护自己师父,老掌门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不必紧张。 君寒象征性的还是朝老掌门行了个仙门惯喜的拱手礼,道:“十年不见,前辈身体可还安好?” ……这只猫果然很有哭耗子的经验。 这个问题老掌门该怎么回答呢? 思来想去、搜肠刮肚皆是无言可答,无奈,老掌门只能以默作答,只回之一礼。 君寒浅笑会意,又转眼扫视了在场的一众年轻面孔,道:“余下的新一辈皆已聚于此了吗?” “此处只有蜀山与巽天两门。” “原来如此。”元帅淡淡收回眼来,敛尽了眼底的杀意,柔和了神色道:“犬子在贵地惹了不少乱子,实在抱歉,今日之事沧海阁全部承担,过会儿我便派人将物资运来,还望笑纳。” 鬼曳默默无声的将稍微恢复了点体力的易尘追架起来,璃影则抱着璃月跟在他们身后。 老掌门到底还是没接受君寒的好意,只心平气和的婉拒道:“令公子为民除害,损失区区一个隐匿深山的寨子又有何妨,元帅不必费心。” “能不能除害另说,损失倒是实实在在的。”元帅此言不偏不倚的正好落进了被鬼曳架着恰往边上过的易尘追耳朵里。 易尘追突然怂巴巴的耷拉了脑袋,莫名有种干了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掌门也不必急着拒绝,来日方长,日后若有需要也不必拘泥什么,只要同沧海阁说一声便是。” 元帅这些年来操劳得多了,不知怎么就通了“仁义”之道,这些年来似乎总爱有意无意的搞点施善之事——虽然如果对象是仙门的话还是免不去那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 这回老掌门没再多说什么,只拱手礼了礼。 如此,君寒也就不再多言,冲属下们招了招手,便准备打道回府。 正好走到易尘追面前,君寒打量了他一眼,习惯似的抬手在他本来近两日来有些多灾多难的额头又弹了个栗爆,“不好好待在京城里琢磨案子,跑这么远来作什么?” 易尘追尴尬的笑了笑,“也是查案啊……” 君寒又扫了一眼那个被压成了只蚊子的家伙,轻挑了一侧长眉入鬓,“那你还挺有预谋的?” “……碰巧……” 元帅大人忍俊不禁的又摇了摇头,顺手扯住他的后襟子,亲自把他这霉透了的儿子拎走了。 璃影抱着灵势逐渐复缓的璃月跟在后头,却在擦过魏清身边时被拦了一把。 “这些年,你一直都在元帅的儿子身边吗?” 璃影转眼正见了他一脸难以言说的悲哀。 “嗯,我是他的随从。” 闻言,魏清眉头一蹙,抓紧了她的胳膊,“你现在还要回去吗?” 璃影临到嘴边的话又顿了一顿,临时换了一番言辞,才道:“有许多事现在暂时还说不清,放心,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 说完这番话,璃影便准备抽身离开,然而魏清还是拽着她,“师妹……” 璃月的身子有些发凉,昏昏蒙蒙的不禁又往她姐姐怀里钻了钻。 璃影轻浅一叹,“以后再说吧。保重。” 这次魏清终于没能再拉住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跟上那些黑衣人的步伐,逐渐消失在丛林深处。 第一百九十八章 虽然元帅大人用了十成十的火力,看起来倒是把这家伙收拾服帖了,实际这点程度却是困不住他多久的。 君寒也是临时听说他那渐渐不省心的儿子大远跑到这险之又险的楚南岭来才临时寄书回朝请告延迟回京,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这偏远小镇深山来。 若是一般情况的话其实也不必如此着急,只是不巧前不久偏偏有个危险的家伙也在这附近出没,这才惹得君寒不得不神经紧张。 好在此处距离沧海阁倒也不远,乘车马行的话也不过三五个时辰。 那个危险的家伙被压回沧海阁后便将其锁在注灵匣中,借法阵之势倒抽其灵势,以勉力保持其“蚊子”的状态。 百里云养了几天的伤便又完全不尊医嘱的自顾自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挂着一道还没来得及好利索的刀伤又没心没肺的出没兴风作浪了。 易尘追本来的打算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往楚南岭走一趟然后悄无声息的溜回京城,结果时运着实不济的,不但被他义父逮了个正着,还差点交代在这。 也果然不出所料的,易尘追的记忆又被什么鬼东西给无情的洗劫了一遭,在沧海阁里休养的这几天也真老实的做到了足不出户,只将自己反锁在屋里一遍又一遍的梳理着自己又被莫名搅乱了的记忆。 百里云听说他徒弟碰巧也在阁里,便难得有点人性的也顺便溜达过去瞅了一眼,结果却是被这小崽子没大没小的塞了一记闭门羹。 总头大人土匪砸门似的将门板敲得“咣咣”作响,任门板吵闹了一通后才正经开口道:“里面那个,还活着吗?” 易尘追听见他师父“温柔”的问候,忙也从一片混杂思绪中抽回几分不易清明的神识,道:“嗯,还活着……” 对易尘追来说,实在是宁可招惹天皇老子也不敢挑这位爷的茬儿。 “躲在里面干什么?破相见不得人了?” “……”易尘追心下暗暗揩了把汗,虽然没破相破得很严重,却也的确是一副衣冠不整、披头散发不便见人的模样,“只是有点累而已。” 易尘追孤落落的坐在榻沿,若有所思的,又悠悠落进了自己神识的混沌之中。 百里云实在不知道这娃娃在屋里闷了几天怎么还能待得住。 “那你好好休息吧。” 易尘追没再出声回应,似乎是因为意识又淀入了那片混沌之中。 混蒙中,又有许多往思旧忆渐渐模糊成了梦境般虚实若幻的景象,那空浮之感又浸漫了易尘追满心。 百里云离了易尘追的屋子便直接去了注灵匣,果然见到了尽职尽责亲自看守犯人的元帅大人。 几天不见,总头大人的状态好了不少,元帅大人却是陷入了惆怅,看着眼前这个似乎是老实了的家伙,着实有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在没有足够强劲的封印力量的情况这下,想长久的镇压这家伙绝无可能。 不过在君寒那出其不意的一通暴击之下,这家伙倒是的确陷入了暂时平稳的沉睡之中,然而谁都明白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百里云侧倚着门框,默然无声的打量了那家伙良久,才悠悠的想起了一件有些要紧的事:“前两天陛下发了令行归京的函书。” 君寒应他一言便回了神,却没说话,默默的回了身便往回走,出了注灵匣的门后也继续保持着高贵的冷艳。 在朝这么些年,君寒还真是头一回感到皇帝是个相当麻烦的存在。 书房里皇上请帅归京的函书还搁在桌上,君寒启开来扫了一眼,竟是东海一带闹了妖祸之事,海中鲛族无力应付,遂向大黎朝廷求助。 君寒沉了眉头,却乍然想起了个什么有些不妙的情况,便问:“你没回什么吧?” 百里云先是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旋即便反应过来,“这种事也不归我管吧。” 君寒略松了口气——只要这家伙没给他瞎搞什么事,这问题就不大。 “我现在就启程回京。” “哟,这么急?” 君寒没理会百里云这句废话,道:“回头你协助尘追看好这个祸害,具体如何安排就看朝廷那边。” “这件事恐怕不是朝廷能管得了的吧?” 君寒轻轻叹了口气,“你以为沧海阁就镇得住他?这家伙不是凡物,但影落还是个凡灵,要是再让他摸出收拾影落的方法可就更麻烦了。” 百里云默然听罢,想想也的确是这个理。 还真是不巧,如今世上唯一能压那家伙一筹的元帅偏偏又要在这个时候出征。 君寒收起函书便大步往外走,百里云忙又跟了过去,凑在他边上问道:“那这次东海的乱子你要多久摆平?” “现在还不清楚情况,没法预测,而且如果是东海的话,最不巧的情况也很麻烦。” 东海归墟——木神句芒自陨之地。 好家伙,这回是全凑团圆了…… 元帅大人行步匆匆的刚跨出院围,便见幽竹快步迎来,一看就是有急事相报的模样。 今天幽竹可算是收拾干净了,也终于露出了那张嵌着幽玉眸子的儒雅秀容,实在比那毛猴子的模样好太多了。 “阁主、总头大人,”他先一板一眼的挨个拜过之后就老老实实切了正题:“蜀山掌门携一众仙门旧属在后门外求见。” 沧海阁占地广大,后门已近临着孤风山的那条大河,是个挺偏僻的所在。 今日,老掌门重着了昔日执掌蜀山时的凛然仙袍,束发整衣,似又重归了昔日风采。 那一众弟子则是愁眉苦脸的跟在他身后,就连最亲老掌门的少云也应着自己师尊的意思乖乖的与同门们站在一块。 大家都摸不明白老掌门这突然唱的是哪一出,看起来倒像是来主动向元帅求和,实际面上挂的却又是一副决然之色,倒隐有几分“绝死一战”的意味。 君寒强行拖着百里云一块儿出来迎会蜀山掌门。 面对昔日恩师,百里云这块没心没肺的石头也终于露了点近似人味的别扭。 好在如今这几个蜀山的小崽子他一个也不认识。 君寒悠悠踱到老掌门面前,顺便瞥了一眼后头跟来似乎是成阵势的年轻人们,然后笑道:“掌门今日如此当旗鼓的后门拜会,有何要事?” 反正不像是来接受元帅一早许之的好意的。 衣着旧袍的老者到底还蜀山的掌门,尽管早已废去了一身修为,那把仙风道骨却是不见减损,虽也遭了不少沧桑摧残,但骨子里的傲气犹在。 君寒一眼就得出了结论——绝对不是来谈和的! 不过这种事对于见多识广的元帅大人来说,实在是司空见惯到连应付都不用动脑子了。 “老朽今日来拜访元帅,是想为过往之事做个了结。” 却是“过往之事”四个字轻轻的戳了一下君寒的心坎,敏锐的狼鼻子立马又嗅出了点不大对劲的意味。 “前辈的意思是……” 打架?决斗?还是同归于尽? 老掌门从袖兜里取出一封以血书就的帛书,却没急着递给君寒,而是捻在手中,又静默的沉思了许久,似乎才终于最后下定了决心,道:“仙门的所有罪行,我皆述写于此书之中,尽我所知,绝无漏言。” 这个答案终于彻底惊呆了包括君寒和百里云在内的所有人。 掌门又沉了口气,终于稳住了浮乱的心弦,提高了嗓门,也欲将这些昔年不忍心告诉他身后的那些晚辈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自两百年前,仙门分裂鬼星之魂开始,巽天、蜀山、崆峒、长右、章莪、琴鼓、鹿吴七家封魂之门便已开始对取鬼星之灵铸器,起初也仅此而已,只是鬼星力量太盛,又逢身亡即渡浴火,等闲铸炼与镇压无法将其完全压制,迫不得已,遂以灵脉为引,渡其灵息,以战消耗。” 只听到这一段,君寒便已觉吃惊。 所谓的“以灵脉为引”实际就是将鬼星炙灼的灵力炼入修仙者的灵脉之中,使两者灵脉相融却留存着鬼星魂元,使之为源,如此既可反利用鬼星的灵力作为战力,又可以消耗其灵势,实是一举两得。 只可惜神明的力量终究不是凡人能轻易掌控利用的。 “鬼星之灵并非所有人的灵脉都能与之相配,而在炼魂的过程中,无数仙师最终耗尽灵势、魂魄尽碎也未能成功——如此多代之后,最终只有易氏一脉与鬼星融合成功。” 此后,七家仙门又将鬼星的灵魂再一次分裂,将大部分移至崆峒。 “鬼星之魂不可与魂元接近,否则鬼星本主意识便会侵蚀凡灵。” 言至此,老掌门更喉一顿,又不得不抽神镇住心底一股哀乱之情,然后才接着道:“鬼星之魂择主与修为无关,更多却求机缘,然当时仙门中修为高深能应战者已捉襟见肘,不得已,七家让自家门徒也参与了炼魂融灵一事。” 那段时期恐怕便是仙门立世数千年来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本为人间净土的仙门淀入了无尽的血海深涯,每一天都目睹着灵魂的碎裂。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人的灵魂是这世上最脆弱、却也是最冷硬的事物。 那些如今思来甚至不忍深掘的惨事在当时却是司空见惯,纵是代表着人间光明的仙门也视其为理所当然。 “成功与鬼星相适的弟子,往往也因体脉不足以支撑鬼星的灵力而最终衰弱而亡——”说到这时,掌门深深沉了口气,才稍稍敛住满腔悲凄以正然语气供罪道:“为隐藏此事真相因鬼星而亡者皆被炼作俑灵,驱其躯囊做禁地尸奴,此为仙门血罪之一!” 言落风色起,拂过沧海阁门檐上咒封禁制的铜铃,带过一缕幽浅铃吟后又缓缓落了生息。 君寒已经在一群惊骇中最先镇下神来,无动于衷的,冷静的听着老掌门继续供罪。 “易氏融灵成功后,仙门又往四境之外,寻求足以完全控制鬼星的至绝之力,南土无灵,于西境请得金神余势,又借往先泠柳一脉寻得东海句芒之力,然此两神亦须寄主存力——再蹈鬼星惨事之覆辙,擅以凡灵献祭、以鲜活血躯妄求神明之力,此为仙门血罪之二! 神明早已不存于世,金神蓐收之力也已浊为妖邪,仙门心存侥幸,不顾众生安危引邪入人间,酿就今朝之祸根,此为仙门血罪之三!” 一口气道了三宗大罪,老掌门强绷良久的心终于再无法绷得不乱了。 仅于君寒视线之内便可见老掌门执着血帛的双手在微微颤栗。 “仙门血罪之四,不分青红皂白妄残无辜,逐妖入魔、不掂是非,偏失本心、罪不可恕!” 这一条却是完全出乎了君寒的意料。 老掌门作为可承仙门往日罪孽的最后一个人,所求的非是宽恕更非谅解,唯一期望的只有在这真相大白之后,双方都能为天下大局暂搁私怨恩仇。 站在老掌门身后的仙门残余弟子见之却唯有剜心——这些真相太过惨烈,也太过残酷,惨烈的是往昔故去的无辜鲜血,残酷的,却是刻在当今活人心里的刀痕。 在毒岭深山里的这些年,他们都是凭着一丝本心坚守的清白在度日,无论横经多少苦难,至少有那一抹清白可以叫他们昂首挺胸,纵是堕入尘浊深里也能持住信念里最后的不染…… 而此刻,这一切却都在他们前辈将奉给元帅那封血书里分崩离析。 仙门的“清白”在这一刻彻底被血墨染成了污浊,原来这一切不是冤罪,而是真真实实的,血债。 蜀山掌门忽然拎袍落膝,这一幕却更轰炸了后头那些本已在今日饱受摧残的弟子的心,他们千思万想也不可能料到风骨不侵的前辈竟会在屠灭了仙门的仇人面前彻底丢弃自己的尊严! 这一幕连君寒本人都没料到,就更别说站在他身后原本就不怎么定神的百里云了…… “此番种种皆为往日血孽,与如今这些孩子绝无牵连。我辈先前背负的血海之浊,老朽今日绝不反言其清,更不为之辩解,因此罪我等万死莫赎!” 君寒没说出话来,心下却隐有微触,似乎也的确无法保持一贯的冷若冰霜了。 少云的心弦也被他师尊这一跪给彻底绷紧将断,清冽了十年的希望突然在这一朝沦为绝望,却又在将要浸入泥潭的一瞬,被人轻轻的托了一把。 “然今覆巢之下仙门实在无法以‘抱罪’为名避身事外。老朽虽已修为尽废、行将就木,但他们年轻一辈却不可如我荒废,更不可为我等前人背负血孽、一身饮罪!故此,恳请元帅容这些少年再度出山,再给仙门一个机会!”请罢,老掌门俯首大礼,更将那封血书高举过头。 “师尊……”少云低声一唤,眼泪险些落了出来。 君寒又一次被凡人震惊到。 虽然元帅大人做了这么些年的“人”,但对这些所谓的“豪情壮志”着实没有多深的品触,却在今日被一个昔年旧敌震撼了此弦。 如此,君寒也实在没法对曾经深恶痛绝的仙门抱以十成十的恶意了。 君寒浅沉了口气,一落却似叹,道:“凡生于世,凡事皆凭己心为主,是非对错不过世俗之念,”他浅浅言着,便也伸手接过了掌门手中的血书,“机会可以靠自己争取,昔年我可自作抉择,如今,这些少年也可以。” 得到了元帅的最终许可,坠了一路沉气的老掌门也终于放缓了心弦,浅若欣慰的勾了勾笑弧,却即刻便有一缕於黑的毒血坠出唇角,“老夫此生委实有幸,纵及风烛残年,亦可再拾一丝希望……” 君寒眉头稍作一沉,“你服毒了?” “也该,自行了断,去地狱承自己的罪过了……”老掌门言语渐轻,终语即如残叶浮舟,仍有微息延续,却是风雨飘摇。 “师尊!” “前辈……” 那一众少年飞扑而来,却只有少云接住了老掌门残朽将坠的身躯。 毒噬心肠、穿骨入腑,犹如万蚁噬进朽木之心,却有春风轻拂,带过最后一丝足以掩盖痛楚的温存。 掌门枯木般的手轻轻拍了拍少云的手背,意味深长的,带起了全身最后的气力对这些少年说:“往后抉择,切忌鼠目寸光,务行长远之计,若惧艰险则无云开,若畏苦难则无澜静,世多纷杂,务必慎重抉择。” “弟子明白……”少云颤抖着应道,伸手揩去掌门唇角触目惊心的淤血。 老掌门气息将绝,终别之际,仍勉力勾了抹微笑,盲眼之中却落出两滴清泪,隐约里,似也有灼灼目光注视着围聚在前的少年们。 “都是好孩子……”一句终言未落,掌门便已咽下了最后一口生气,躯体渐冷下,凄凉锥心。 纵是铁石心肠如百里云也不禁为恩师逝去这一幕而略有动容。 君寒默默收起老掌门的血书,却冲边上的百里云轻轻勾了勾指。 百里云这会儿倒是乖的跟哈巴狗似的老老实实的凑了脖子过来。 “回头掌门的死讯就由你报给你师兄,另外还有……”君寒故意使坏似的顿了一顿,“还有你心上人的事也记得告诉她兄长。” 百里云一身莫须有的羞耻心突然在这一瞬无中生有的被这头狼给点炸成了烟火,差点就要原地爆炸。 元帅大人却是江湖老辣的“嘘”了一声,拿眼神指示了此地“不宜喧哗”的氛围。 然而百里云还是在他耳畔恼羞成怒的咬牙切齿的一字一顿道:“她不是我的心上人!” 总头大人虚张声势似的扬了一身“老子从来没有心上人”的架势。 君寒没跟他计较这点小出入,神色一如既往的正经,又接着道:“一会儿这些少年就都交给你了,尽量把他们全留下,回头都是战力客观的苗子,你要是搞不定就让尘追跟他们多交流,你别添乱就行。” 百里云还压着那“心上人”的火,便愤愤的哑声问道:“那你干嘛不直接让那小子来?” “我可不打算让他们进入朝廷范围,他们也不适合哪种浊杂的环境。”交代完,君寒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递了个“明白了吗”的眼神。 百里云懒得跟他打什么哑谜,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犊子! 君寒向来也不怎么跟他计较,便也自然而然的忽视了他这点不敬,也就顺着溜身回去了。 直到那头狼走远,百里云才恍然大悟回来,看着那一群哭哭啼啼的小辈,突然有点头疼。 —— 易尘追到底还是在屋里闷不住了,虽然记忆还有些混混沌沌的。 他一推开屋门,便是一缕清风拂面,带有浅浅桃花香气,似连拂柳的意味都蕴藏其中,悠悠然的,还给他吹回了点现实之感。 易尘追顿时感觉舒服了不少,便提了点精神,带上屋门,溜溜达达的出了院子。 却才转过高墙下的小道,恰见君寒步履匆匆,似乎有什么相当要紧的事。 “义父。”易尘追距远唤了一声便小跑过去,貌似也忘了不久前被抓包的事,“义父又有什么要紧事了?” 君寒淡淡舒了眉头,“东海出了点乱子,须出兵援救,陛下已发了函书,须得先走一步了。” “战事吗?” “或许吧。”君寒暂缓了一步,顺便稳下神来交代:“你抓到了那个凡人就尽快回京复命,切莫耽搁。” 易尘追怔了一下,“果然就是那个凶手吗?” “根据鬼曳的判断应该不错——那家伙修为高深莫测,赶在封印失效之前交到铁麟军手上,届时我会让舒凌留下助你看守。” “义父不带凌叔一起去东海吗?” “东海那边只是点小问题而已,我一人足矣。” 不过这件事也的确要紧,君寒着实留不出太多功夫同易尘追交代详细,只能暂时寄希望于阁里这个不靠谱的百里云和远在京城的那个稍微靠谱点的舒凌。 “千万不要擅自跟那家伙接触,尤其不可与他动手,记住了。”元帅最后这么简略的交代罢便匆匆提步而去。 易尘追站在原地望着他义父潇洒的背影,却莫名扬起了点担心的意味。 虽然一直都知道他义父是名震天下的大元帅,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听见他义父真的要出征。 而且这时间未免也太巧了点吧…… 第二百章 虽然君寒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的叫百里云老老实实不许得罪人的把这些仙门少年尽量留下,结果这家伙却依旧张扬了一身“爱来不来、万事随缘”的架势,若非老掌门临终前那番话的确感人肺腑的话,这些血气应该方刚的少年恐怕早就掀袍离去了。 老掌门临终前余袖中敛信,寄了遗言,让这些孩子们莫要为安葬他的事伤神,他已在阳间残留了太久,死后也不想在占那三分土地,之愿随火光化作袅烟一抹,除轻尘外不必在多留一丝。 少云他们虽然明白这个决定到底是源自掌门心底的赎罪之念,奈何这是恩师亲笔遗言,他们纵是不舍,也不敢忤逆,最终还是忍着痛心疾首,将掌门的尸首在江畔燃灭,任其烟尘逐水波而去。 百里云也在河畔亲眼看着自己昔年恩师随波逐流,再铁石的心肠似乎也略略有些触动。 一波烟江叠风滚浪,虚虚浮浮的却将许多年前这老头尚且精神时的模样带上了百里云的脑际,让他不得不回忆起这个老头的生前种种。 百里云自认从来不是什么念旧的人,也从来不需要“节哀顺变”,在他心目中,他和这老头的师徒之谊似乎早在他背离仙门立场的那一刻起就算是终结了,事到如今又过了这么些年,所谓的恩情旧忆也早该被时间洗净了。 奈何人心到底还是肉长的,即使他主观想做到如此冷漠,心里也还是有一缕不可尽受控制的弦隐隐牵扯着一丝凄哀,还真为这位老掌门的逝去而感到哀叹。 待这一趟送葬走完之后百里云便依着君寒的意思将这些仙门残余的一辈新弟子带回沧海阁中,也没急着将人收拢过来,却是相当有“君子风度”的玩了一手旁敲侧击、欲擒故纵,说正事前先将仙门的典籍心法尽皆归还,之后才高贵冷艳的将或去或留的选择留给他们。 —— 易尘追借用了元帅大人的书房,回忆着司徒诚一早教过他的陈案公书的格式拟写着将要呈递给陛下的文书,却是屡番抓耳挠腮不知所言,绕了半天废了几张纸,最后还是简言概括了“抓到了凶手”这个答案,然后实在多一个字也不想琢磨了。 他才放下笔,书房的门便被百里云“唰”的推开了,突如其来的差点吓得他原地蹦起来。 易尘追本来还想开口抱怨两句,却一抬眼便见了紧跟在百里云身后的少云,只好乖乖的收回话头。 百里云将这个少年领到易尘追面前,恰好这位少爷位置得当,果真有种一家之主的架势。 易尘追手忙脚乱的将桌上一堆乱纸胡乱的理成一并。 百里云请少云坐下后便一语不发的走了,愣是半点也没理会易尘追眨巴了半天的求助请问之色。 当师父的实在不靠谱,没办法,易尘追也只好自己琢磨着胡乱应付,却见了少云一脸凄哀悲色,一时又不知该怎么打开话匣子。 易尘追大概觉着自己坐在他老爹一家之主的位子上有点心虚,便趁少云缄默措辞的当神不知鬼不觉的挪到了边上的位子。 “易公子。” 少云突然开口倒把易尘追给吓了一跳,这位少爷果然也还不谙会客待人之道,便也只有愣头愣脑的应了一句:“嗯?少云公子不必拘束,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少云瞥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垂回了地面,“百里……总头说,元帅方才归京将举兵东往,所以帅府和沧海阁都暂由公子做主……” 易尘追:“……” 易尘追心里“咯噔”一落,蓦觉大梁落得深沉。 “我等愿承先师遗志,自今日起愿归元帅调遣,故来向公子请愿。” “你们……”易尘追怔了一怔,“当真愿意出山?” 少云稍默了片刻,“当今祸事本也源自仙门,故我等甘承仙师遗志,愿为平此祸乱肝脑涂地。” —— 少云去见易尘追的当,魏清则兜兜转转的终于在黑甲院满外找见了璃影。 璃影看着璃月被紫魅带进院中敌营深处。 璃月修为不足却屡次擅自行事,这次终于惹毛元帅大人了,所以元帅令紫魅将璃月带进院里修炼,未得元帅本尊许可,不许擅离。 虽然这也相当于是变相的囚了她的自由,但就璃影看来,这样也总好过她成天在外头野窜。 璃影将她送进去后便潇潇然的转身,却才一回头便见魏清站在她身后。 璃影先是一怔,方想开口却又顾及了点什么,便将临要脱口的称谓一换,道:“魏公子怎会在此?” 魏清大概是被她“魏公子”这一称给浇凉了心,冷不防的怔了一下,便略略垂了头,“以后可能也都会留在这了……” 璃影淡淡听罢,“是吗,那还真不巧了。” 魏清似乎没怎么明白她的意思,便勉强的勾了点笑色,“师妹不希望我留在这吗?” 璃影抬起眼来瞧了他片刻,“你并不想待在这。” “……”魏清没能答出话来。 璃影叹了叹,“不必勉强自己,不论沧海阁还是帅府,一旦入局便无回头之路,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那师妹你呢?你是想说你已经没有脱身的机会了吗?” 璃影坠坠想了片刻,终是未答此语,“我的事师兄不必担心。” 魏清也落下眼来,“但愿的确可以不必担心吧……” 元帅归京后当天连府都来不及回一趟便急吼吼的赶往宫城去请令出兵,顺便也了解些东海的具体情况。 据说此事的起因是一伙擅闯海中险地的海盗引起的,位置恰好在鲛族居住的范围内,然后也不知道那群强盗究竟怎么搞的事情,生生炸出一群沉睡的深海妖蛟来,那群强盗倒是都死了个干净,却也没能平下这群妖蛟的起床气来。 之后这就成了海中鲛族的乱子。 然而近海的鲛族却与那些凶悍残酷、专被用来炼制长明灯的邪鲛不同,这伙鲛族擅长各种诗词曲赋,却唯独不擅长打架。 而妖族看起来虽然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且没规没矩的野猴子,实际却也还是稍微有点章法规定的——比如作为一般凡灵的妖族就不能去招惹跟龙这种神兽有着大同小异的模样的蛟龙一族。 明面上的原因可能是“凡灵敬畏神兽”,实际估计也就是打不过。 不光吟诗作赋爱唱歌的鲛族打不过,就连围在东海边上那群昔年冲着中原耀武扬威的一众妖国也打不过。 于是求援一圈都无果的鲛族最终只能把求助的书信隔着千山万水递到了黎州,直接向那嫩汪汪的小皇帝求了君寒这么一个刚天怼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元帅大人。 君寒大体明白了情况也就没多说什么,收拾收拾、点兵遣将便亲身入营,在黑甲营里庙算预谋定了七日后出兵。 东海妖蛟君寒以前也对付过,的确是很难缠的物种,活得久些的仅是单枪匹马的一条蛟就比一整支杂妖军队要难缠多了。 而这次鲛族又正好霉运齐天的捅了一整个蛟窝,还能撑到现在都没灭族也真算是他们生命力顽强了。 鲛族所在的海域也是个麻烦问题——鲛族长得有一半像人,性格也跟人的大同小异,也偏爱各种热闹繁华,加之自己本族也的确有些卖得上价钱的东西,所以扎窝群居的位置正好卡在海上商道的中端,平日里南来北往的商船不少,还有一个万礁群岛与海中鲛都珊瑚城相连,乃是远近闻名的海上繁市,各族皆有,也是个重要的商往中心。 好在蛟龙窝的位置在鲛族边境接近远海的地方,且这见不得温暖的冷血动物也把窝埋得很深,要想往自己的窝里摸到珊瑚城,就算估略去沿途的各种障碍海城,也还有鲛族的半壁江山须得横越,一时半会儿应该杀不到珊瑚城。 但是面对数量如此之多的妖蛟,要想一次屠绝着实有些不切实际,最好能把它们逼去远海,顺道也将老巢迁远些。 当然如果不顺利的话,就免不了恶战了。 若是免不了恶战,就尽量避免伤及无辜,将损失降至最低。 最理想的方法就是直接将战场引出鲛族国境。 君寒盯着地图思来想去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最终将战场的位置初定在了依旧在鲛族境内的枯海湾。 枯海湾与蛟龙老巢便在同一线上,却相距甚远,也迁离商船航道,尚在鲛族境内也正海避免了远海邪鲛趁虚而入使铁麟军腹背受敌的情况。 庙算半日之后,元帅大人将敌我双方的情况都大体琢磨清楚之后便暂且松了一天心神,回府去了。 出征之前自己家里的确也有点事需要交代,就算交代的多半是些废话,也还有个人想在临上战场前瞧一眼。 帅府早也接到了元帅出征在即的消息,也得知他老人家今日已经到了京城,只是公务繁忙,这才忙活到了深更半夜,眼看着子时就要过了,然府中上下还是全都绷了一身“精神抖擞”,就盼着能见元帅大人一面,哪怕是看看他老人家稳如冰山般的状态也好安心。 第二百零一章 尤其像老管家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凡事总爱多担心,即使明知自家主子是久经沙场无往不胜的元帅大人,每每听见战事的风声都还是免不得要挂心。 尤其又隔了这么多年,大家都习惯了元帅大人不必应付战事的清闲,这突然又搞出一桩蛟龙的乱事,论谁不得担心。 左盼右盼的,临到子时一刻,大家可算把元帅给盼回来了。 “元帅……”老管家远远见了君寒便挑着灯迎出了府门,跟到君寒面前便将小灯挑在元帅面前。 君寒瞥了他一眼,“又不是多大的战局,至于紧张成这样吗?” 老管家怪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日益佝偻的腰背也在元帅面前有意挺直了些,“人上了年纪嘛,安逸惯了就经不住风浪,这不就成了惊弓之鸟。” 君寒浅笑未语,由老管家为他引路至院门便示意他老人家赶紧回去歇息了。 老管家方走,君寒的目光便落进了院里怜音的那间屋子,却只见了一面漆黑无光的窗纸,幽落落的,不免有些失望。 却也并不十分介意。 既然怜音已经睡下了,也就不必趁此夜深再去打扰,大不了赶天清晨再同她道别。 君寒沉着心弦闷头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临将推门一刻才蓦然发觉此屋却亮着灯。 突然间,刚刚才被浇凉了的期望又隐悠悠的揣回了一腔温度,突然跃的有点欢快。 怜音正坐在此屋桌前翻阅着那本老旧的不成样的异闻杂卷,似乎阅得还挺出神,都没察觉君寒已经推了门。 君寒静站在门边瞧了她好一会儿,细细端摩着她在烛光下尤为婉丽动人的侧容,瞧着她羽睫的阴影微微颤了几次后才轻轻关上门,缓步踱到怜音身后,轻轻扶住她的双肩,也垂眼扫了她手中的书卷一眼,便笑着,戏道:“书都旧成这样了,再翻就散了,我给你买本新的,你就放过它吧。” 怜音却也狡黠的笑了笑,轻巧的翻过一页,“不,我就要这本。” 君寒侧身紧挨着她坐下,右手也顺着她的肩臂滑落,轻轻的搁在她腰上,凑近她耳畔低声道:“都送了我这么些年,现在突然舍不得了?” “你不乐意?”怜音挑了他一眼,这双秋波婉转的眸子终于又恢复了昔年那迷得君寒神魂颠倒的顾盼生辉,一眼便拂乱了他本有镇定的心曲。 君寒偏生喜欢她这恃宠而骄的狡黠模样。 只敢仗着他的喜欢同他“耀武扬威”、戏谑闹腾而毫不拒绝他的爱意的时候,这个女人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君寒就着挨她近的方便也就顺便挪眼瞧了卷上的文字,却只瞥了一眼便禁不住笑了出来,“东海卷?” 怜音像是又被他挑了哪缕恼弦,便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别过身去,将书卷捂在襟前,“怎么了?” 元帅大人颇有君子风度的强忍回笑意,“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想起看这一卷?” 怜音静静的翻过一页,“凑巧。” “凑巧翻到吗?” “凑巧你要去这。” 君寒倒是没料到她会答得那么直接干脆,故怔愕中也确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 既提及此事,怜音便免不得忧虑。 她合上了手中书卷搁回案上,稍稍敛过拂袖,便垂眼问道:“你这次要去多久?” “眼下情况还未明,暂时无法确定,但我不会把战事拖得太久。” “东海与西境一样,如今都是险地,此次蛟龙作祟,恐怕也未必就是巧合。” “嗯,这些我都清楚。” 怜音忧心忡忡的瞥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神色如旧平静,仿佛迄今发生的一切都不足以惊起什么波澜,都只是些平凡事罢了。 君寒溺柔的将她锁进怀中,顺便拿指节轻轻刮过她的脸颊,“往昔那么多腥风血雨都没能把我弄死,区区几条海蛇我还收拾得了——况且,你好不容易答应用往后余生陪我,我岂能在你还没把债还清的时候就自己弃权?” 想不到过了这么几十年,这头狼的言语依旧盛着少年时那般血气方刚的轻狂,在红尘间磨砺了那么久似乎也只是叫他变得更老谋深算了些,实际该狂还是那么狂,半点没变。 似乎只要跟他待在一起,这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即使有沟坎坑洼也都只是磨刀石罢了,最终非但没能磨平锋锐,反倒将此血气愈锉愈利。 即使已然相错至今,怜音却仍奢望能亲眼看着他究竟如何磨砺变换、又曾在这过程中经历过怎样的低落……却都已作空想。 怜音自己沉沉回忆了片刻,只觉往昔种种不论甜苦皆在此刻沦为了遗憾。 怜音轻轻倚靠在君寒怀里,舐尽心底苦涩后方才挂出一抹笑色,道:“那你一定不能在我之前死掉。”她这话讲得戏谑却又沉重,一字一句皆是由心底剜出的肺腑之言,故让君寒不敢以“玩笑”待之。 怜音抬手勾住他的腕子,“陪你一辈子是我的一辈子,前生我欠你许多,故以余生作偿,这债只能由我来还,要是再欠你的话,我就真的还不清了。” “这辈子还不清,就下辈子接着还。生死之事我已看淡,如今我所期望的只是你能长久的在我身边,不论将来我们究竟谁更先一步都无所谓,只要往后朝暮不再留有遗憾即可。” 怜音拣了他的一缕白发绕在指间,“就算你这么说,也还是要答应我,绝对不能先抛下我,所以往后你不论做什么决定都必须要把自己的性命考虑进去,如今世道已经不再是凡生间的混乱,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头脑的冒险了。” “……” 敢情说了半天,是在翻旧账啊! 君寒箍紧她的腰肢,笑问道:“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多少以前的‘没头脑’?” “也只是稍好一点罢了。”怜音冷悠悠的橛了君寒一句,又从袖里取出一枚浮刻着虬枝弯节的椭长吊坠,转身不由分说的挂到君寒脖子上,“不许把这个弄丢。” “……”元帅大人甚觉诡异的把这玩意儿捻到眼前打量了片刻,“护身符?” “……嗯。” “…………”君寒怪异的琢磨了这玩意儿片刻,递了个更诡异的眼神瞧住怜音。 怜音实在受不了他这眼神的凌迟了,便起了身,作势一腔隐怒,“不信算了。” “我戴着。”君寒忙讨好的将这可能是“护身符”的玩意儿揣回襟里,顺便反手又将怜音捞了回来。 怜音这回却是跌坐在他腿上。 “我会尽快回来。”这次,君寒终于也淀回了一腔绝对认真的语气。 “嗯,多久我都等你回来。” —— 七日后,黑甲深沉的铁麟军浩浩荡荡的自黎州东门出城,一路远去,分明是去助海里那群半人半鱼的玩意儿,却莫名的似乎也给中原带了一分风雨飘摇的意味。 元帅东行后半个月,易尘追才终于将那个危险犯人带回了京城。 因为这个犯人实在太过危险,而且具有相当控灵的实力,所以在鬼曳和百里云的建议下,易尘追最终选择了放弃千里途,而行常道回京。 这一路虽然远了些,但好在那家伙还被元帅大人的封印压的跟只苍蝇似的,动弹不得,顶多就是废话多了点而已。 那一众归顺元帅的仙门弟子中只有魏清选择了同易尘追和璃影一道入京,那位向来张狂惯了的百里云这次也格外老实的跟着大伙骑马归京——可能是主人不在不太好仗势。 这个相当危险的重犯一入京便直接送进了铁麟军的大院,由舒凌和留京护卫的少数五阶战士看守。 舒凌这次被元帅大人晾在京城,心情颇有些不舒坦,虽然也明白是为了要照顾易尘追,但跟着君寒征战了那么多年,他这还是头一次放君寒单独出去,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百里云第一脚才跨进帅府就见了舒凌这一副守丧似的模样,忍不住“关切”了一句:“你这苦瓜脸,不知道的还当你守寡呢。” 舒凌本来就深沉的脸色顿时沉的跟黑水一般,一腔邪火幽幽酝酿,最终还是看在易尘追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 “元帅出征的这些日子里,京里许多事便要由你负担了。”舒凌忧声有叹了这么一句后,便问:“回京时已经通报过陛下了吧?” “嗯。” “那一会儿便入宫面见陛下,将此案终了。” “好。” 交代完了易尘追,舒凌才突然注意到那个面生的少年,便问道:“这位是……” 易尘追本欲开口介绍,魏清却先拱手答道:“魏清。” “仙门的孩子。”百里云漫不经心的抢了一句,又嘴欠道:“前不久刚被那家伙收服的,好好善待人家。” 魏清大概被百里云这百无禁忌的言语刺了一下,却没吭声。 舒凌瞪了百里云一眼,“这话是我要对你说的!” 百里云没理会他,任务完成似的伸了个懒腰,转身便准备跑路,“行了,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了,我不管了。” “百、里、云!” 第二百零二章 易尘追匆匆换下了远行的简装便赶去宫中结案。 料想这段时间司徒诚扛的压力也不少了…… 只要此案得了,所有人就都能暂时歇口气了。 近些时日以来丞相大人亦是抱病告假,没精神来上朝自然也就没那功夫待着空闲来宫里给陛下说教讲课。 朝中两大栋梁都各撇了老远,好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慌张的感觉,渐渐有些不为所动,只是没了那两位格外勤奋的顶梁柱后,大家都松散了些罢了。 易尘追请去向陛下汇报的公公几乎也就才没了身影便又飞奔了回来,宫人眼力见素来一绝,这麻溜的便已从易尘追身上嗅出了些“红人”的意味,出来也是觍着笑脸相迎。 上一次这么面见陛下还有司徒诚和他义父给他开路当关,这回真叫他自己一个人上殿,不免还是又些慌错。 易尘追跟在太监身后一路深吸深呼,才终于在临将踏进殿门的一刻稍微沉住了些神,结果一抬头,见的却不是殿门。 这太监竟是一路将他引去了陛下的后花园,蓦叫易尘追一下愣神,似乎刚刚缓的气都白搭了。 陛下这些日子罢了朝便直往后花园而去,不怎么打理奏书也不怎么理会后宫佳丽,成天就听着一群不知从哪网回来的野术方士叨叨各种神鬼传说以及所谓的“仙门术法”,丹药也服了好些,不知有没有把脑子给吃傻了。 于是易尘追一走进陛下所在的后院,见的便是这么一幅“奇景”——五个方士与陛下促膝对坐在矮林花木之下,小风曳曳、清烟袅袅,座下之人衣冠飘逸,彼此相谈甚欢,似乎还真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 易尘追站在原地只觉此番景象委实奇绝,隐约还有种刺心的不适。 然皇尊在上,易尘追还是恭恭敬敬、老老实实的行了个礼,皇上听见了易尘追的动静,便忙也转头来看,却是欣喜若狂的,连礼都没来得及给他免去便急着招呼他过去。 “尘追,你快过来!” 易尘追无奈收了礼势,应召走了过去。 皇上兴高采烈的都等不及易尘追走来站定便慌忙扯了他的胳膊将他拉了坐在身旁。 那五个老方士正在陛下面前搁了一堆鸡零狗碎、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铜钱、红线、鬼女发,可能连传说中的傀儡偶都有,就这么摊开在陛下面前,一一讲解。 “此为天山陨铁铸就的驱鬼铜币,通天达地,法力无边,但见各路妖邪,无不破其锐甲穿其体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易尘追:“……” 所以你到底是有什么本事把铁炼成铜? 易尘追没有理会那可能是个“道士”的家伙继续唧唧歪歪,只默默地打量了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铜币片刻,淡淡念出了上头文字:“‘光储元年’……” 这难道还是从哪座前朝的古陵中刨出来的? 前朝文字与今有异,铸币的惯用字体也不同于当下,加之常年尘封地下,除了锈迹也模糊了字脚边缘,如此瞧起来很是迷惑,原本用来糊弄糊弄外行还是挺不错的。 那刚刚还侃侃而谈的老“道士”一瞬便哑了声,不知有多少后辞梗在喉口,整个人都呆成了一只木鸡。 “照这锈蚀来看,您这陨铁铜币还是南方多水之地请来的?” “……” “尘追也知此物?” 易尘追:“……” 这老道士瞎忽悠也就罢了,真让易尘追感到惊奇的是,陛下居然也真被忽悠进去了。 “……我觉得,这东西在一千年前大概人人都有吧。” 陛下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便转眼又问那老道士道:“那先生刚才为什么说此物非天人不可有?” 易尘追差点没被这一句惊得炸了神。 “此物……”这老道士两眼滴溜一转,立马又翻出一套说辞来:“此物形貌随平凡常见,但真正有内蕴的却是万中无一。” ……真不愧是个老辣的江湖骗子。 这个老道士算是被易尘追给堵闷声了,另一个老方士却似乎起了几分博弈之心,手一招指,便示了他面前那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傀儡偶人,道:“老夫这个傀儡偶乃是从一厉鬼手中所得,以鬼骨为料、人魂为引,乃是无上邪物,”说着,他目光不屑一斜,瞟着那凭枚铜钱都得瑟的家伙道:“与老陈那‘天人之物’不同,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灵宝。” 易尘追也应他所邀垂眼瞧去。 虽然易尘追并不通傀儡术,但跟鬼曳相处的时间久了,这里头有些什么道道也还是能分辨个大概的—— 连他都能看出破绽的东西,真要叫鬼曳见了,怕是能直接把那位冷艳公子气死。 “若是厉鬼想控人魂则无需以外物为凭借,直接就可侵人神魂。若此偶是从厉鬼处得来的话,那此物多半为养鬼之皿,阴邪乃属半阴之物,阁下如此将其曝于阳光之下,只怕早已净化了灵蕴,已是寻常凡物一件。” 清晰可见这老方士脸上青白交加,两相撮合渐渐成了一脸黑沉,怔默了片刻,方才很没有好气的询道:“敢问公子昔年可曾接触过鬼灵之事?” “以前倒是没有……” 易尘追话才讲至一半,那被剥了面子的老方士便汹汹然的质问道:“公子既然不曾接触过鬼灵之事,岂可在此胡加猜测。” 这次却是陛下开口了:“这位乃是当今元帅义子,奉命调查栖雪庄一案的客卿,几位不识得?” 皇上这一言可把那五位给吓坏了,方才还捏着的一把穷酸劲立马散了个无形,便齐刷刷的拱手赔礼道:“失礼了。” 大概是陛下也品出了些“忽悠”的意味,便露了几分不悦的神色,遣退了这五个江湖骗子。 待那五人走远,易尘追才问道:“陛下为何将这些江湖方士请入宫中?” “自打妖族并入中原后,这些妖异之事日益增多,朕也不可一直作为局外之人雾里看花。” 陛下这勤勉好学的理由还真是让易尘追一时无言反驳。 “若陛下想学这些,也不必寻这些身无一技之长却敢夸夸其谈的江湖闲人来吧。” 易尘追实在是想提醒一下陛下,这京城里擅灵术者既有元帅大人亲自培养的良才无数,还有金师院里的铸炼高手一票,实在犯不着舍近求远。 陛下坠思了片刻,终是绕过了这个话题,道:“你今日进宫见朕可是有何要事?” “……” 易尘追明明记得他早就递了封文书向陛下简单交代了凶犯归案一事…… 没办法,易尘追还是恭恭敬敬的重新简述了一遍凶犯归案的情况,然后陛下才恍然大悟——原来朝里还挂着这么一件事! 陛下这心大的也真是够可以了…… 易尘追心叹无奈的抬眼瞧了这位陛下一脸不尝世道艰险的模样,心下实是可叹又可气。 这个皇帝就像是被封在蜜罐里长大不经世事却又自认为思谋远虑的稚子一般,单纯得几乎有些没心没肺——他只记得那个得到了他全部信任的北燕王叛了他,只介怀于北燕王对他的鄙夷,却生生忘记了这个凶手屠了一整个山庄,且还险置京城于颠覆关口。 易尘追已经算是够不计较的人了,眼下却还是被这小皇帝着实不懂事的任性抉择与自以为是“谦逊好学”的幼稚给挑怒了心弦,却还是耐着性子说谈正事将此案了结。 “此犯已于楚南岭毒瘴林处逮捕归案,也已招认了屠杀栖雪庄一事。”易尘追简言将此事述罢,便将供罪书递给了陛下。 皇上接过这封供罪诏书,大略翻阅了一眼便算是易尘追过关了,“如此,那朕这便书写你的就任诏书,明日上朝就位进爵。” —— 原本也期盼能在朝中独挑一根大梁的易尘追此刻却不知怎的,竟似被淋头浇了冷水一般,虽然任务得到了肯定也得到的回报,但心里总觉着怪怪的,说不出的不舒服。 都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易尘追却不明白,这满朝的文武栋梁、能人贤才到底为什么要服侍这么一个愚昧不灵的皇上。 在易尘追尚未涉及朝事之前,他的确不大明白古往今来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犯上谋逆之事,而此刻却是突然深刻的明白了过来——当看清所事之主的无能之后,论谁也拎不出真正意义上的“忠诚”。 明明就要加官进爵,易尘追却偏偏走出了一副“人生失意不得志”的颓然之感。 他离了宫城却没急着往家赶,却是想起丞相大人身体抱恙,心下隐有牵挂,便索性直接拾路往相府而去。 天间蒙蒙拢上了乌云,风过潮然,似有大雨在酝酿。 易尘追抬眼瞧了天色,明知雨之将近,足下却还是提不起速来,只想如此缓慢悠然的踱步,在匆忙避雨的穿梭行人见,仿若一抹拖慢了的时空。 凡人似乎是世上最胆怯懦弱的生物,胆怯懦弱里却又包裹着一副铁石心肠。 鬼星作乱只过去了两百年、仙门灭亡只过了短短十一年,而那栖雪庄引起的荡城凶事也才渡了两个月而已,却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忘却了这其中的惨烈…… 第二百零三章 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几个人真正在意这其中的惨烈,亦或是前因后果。 易尘追是亲眼看着那个本该鲜活的少年才血海深处受尽折磨而消亡,也看见了这些百姓仅为一枚铜钱的微末小利而将所有异景或是险况置之度外。 凡人在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性命可弃、钱财可失、道义可损…… 絮云酝酿了半天的水汽终于悠悠缓缓的坠成了雨点,恰好易尘追也已走到了相府门前,淋了三两滴不足为谈的水珠,倒是赶在暴雨降临之前免去了被浇成落汤鸡。 司徒诚这些时日亦告假在相府中伺候老爹,愁眉苦脸却作强颜欢笑,虽然免不去糟心,却也勉强算是躲过了朝里那摊伙闹心事。 丞相大人这回倒是有了点养病的自觉,话少的可怜,司徒诚也像是跟老爹有了默契一般,同样以沉默为金。 易尘追上府探病,倒是难能可贵的让这父子俩打破了可贵的缄默,都恢复了点往常话痨似的模样。 却也是唉声叹气的。 “你此番归来,就任一事算是稳妥了,这不光是你的喜事,也是整个大黎的喜事,毕竟朝中原本就缺了这么一个专司妖魔的衙门。”司徒诚到底还是想着法子给他宽心。 “此事若非义父及时出手相助的话,我哪能那么顺利的将凶犯缉捕归案,说到底还是能力不足。” 丞相大人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胡子,淡听了片刻,突然问道:“你方才入宫交事,陛下同你说了什么?” “只结了这事便叫我明日上朝就职,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除了案子以外,他还同你讲了些什么?或说,你入宫时他正在做什么?” “与五个江湖骗子阔谈灵法之事。” 这个结果却是完全在丞相大人意料之内,故他老人家既不蹙眉也没露半分异色,只像是坐实了“烂泥扶不上墙”的猜测一般,显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浅叹道:“就跟一般的小孩子一样,受了大挫便急着想证明自己,也就病急乱投医的,是不是人都往宫里请。” 丞相大人这总结的还真贴切。 司徒诚在旁淡淡听罢,微微拧了眉便抬杯抿了口茶,似有异议闷在胸中,只是碍于老爹身体不好受不得气,所以才暂时掐住了一口快言没说出来。 “可此事朝中也并非无人能胜任,陛下若真心想学,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找那些净忽悠人的江湖骗子。” “那些人的确只有忽悠的本事吧?”丞相大人浅有笑意的问道。 “连忽悠人都忽悠不到位,纯靠胡编乱造,与真正的灵法之道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 这番话易尘追真没故意捏夸张的手法。 听了这话,丞相大人的笑意却渐渐落出了几分无奈的意味,摇了摇头,才道:“陛下刚把这些人请进宫时我也不是没提醒过他。” “结果却如何?” “结果陛下本着‘不可以貌取人’、‘不可凭出身度人’的‘求才’之心将老夫驳的无言以对。” 实际到底是因为陛下的“求才”之心太过炙烈使丞相大人形惭而无言,还是这小崽子实在太傻才导致了丞相大人连说都懒得说了? 易尘追还没从这两个答案中择定其一,丞相大人便已优哉游哉的接了下去:“我犹记得先帝初将陛下托付于我和元帅时,着实满怀了期望,期望他能在我和元帅的扶持之下立为一代明君——事到如今,老夫作为人臣也着实不可将所有良才不琢的过责皆揽于君主头上,只叹我昔年一味惧防元帅,权衡之事做的多了,反倒弃了朝中本真。” 丞相大人这话一出便惊了司徒诚一跳——虽然易尘追不是个计较的性子,但这中敏感的成年往事又怎能不择对象就脱口而出? 司徒诚略有些紧张的瞥了易尘追一眼,却见这少年果真没有计较丞相大人这点“口舌之误”,而仍然沉沉坠想着自己的事。 然而丞相大人却的确是盈满了一腔忏悔之意,讲了这么一番吓死司徒诚的话后似还觉着不尽兴,于是又接着续道:“许也是我这些年来将朝事掌得太紧,既没有给陛下亲手处理朝事的机会,也没有闲工夫授他理政之道……”丞相大人忧然一叹,“如今这般局势也的确不能尽算是陛下之过啊……” 丞相大人牢骚似的跟这两个年轻孩子絮叨了半天,终了也觉着是自个儿话太多了,便罢了罢手,作是自己稍有疲乏,仍留易尘追在相府中同司徒诚作伴闲聊,晚些吃过饭再走,自己则仗着一把日渐不利索的老骨头堂而皇之的退出了年轻人的谈话,兀自回屋里抱药罐子去了。 老爹一走,司徒诚果然立马就恢复了往常时生龙活虎的絮叨样,忙就接住了空白的冷场,接着跟易尘追闲聊陛下被五个江湖骗子忽悠的团团转这事。 却开口就就是一腔火/药:“我看陛下那压根就不是单纯,分明是没心没肺!” 枉司徒诚也在朝里当了那么十来年的刑部尚书,居然是半点也不顾及君纲臣道,开口就这么刚天怼地,也不怕脖子架不住脑袋。 然而司徒诚原本就是这文人的身子骨却藏着一把狂天狂地的性子,真要被惹毛了,管它三七二十一,开口就喷,哪还有那闲心掂量。 不过这话虽说的狠,却也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至少也引到了易尘追原本隐隐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一缕浅浅的赞同之意。 “你以为陛下舍近求远的,放着朝中能人不去请教,非得找那些满嘴天花乱坠的三教九流是因为什么?” 以前在所有事都还没发生之前,大家姑且还能认为陛下那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可在这一系列乱事的洗涤之后,惨烈也逐渐映明了陛下心底那形似“单纯”的没心没肺。 就人情而言,面对辅佐了自己二十余年、任劳任怨的文武两位大臣,当一位抱恙一位“负伤”不起时,这位陛下却只沉浸于自己期望的“亲情温暖”之中,而置真正呕心沥血之人于不顾。 待到东窗事发之后,陛下又哀叹于人心凉薄,此后不再信任身边任何人,不光是北燕王这等包藏祸心之辈,就连平日里任劳任怨之人也被诛连在内。 司徒诚到底没将话完全抖尽,而恹恹的咽了口更在喉口的火气,抿了口茶,落出一叹,“也罢,为人臣者,协的是君,治的是世,朝中如何不打紧,只要这浊流能还天下太平便足矣,其他更多的,也不过就是我们的一腔牢骚罢了。”讲完这一段话,司徒诚郁闷的灌了一口清茶,竟愁涩的饮出了一番烈酒入喉的豪迈之感。 易尘追也薄薄抿了口茶,饮的虽然文雅,咽的却也是一口苦涩。 想不到他这都还没上任竟就被朝中这温吞不死的局势给当头塞了一口退堂鼓,竟果真叫他萌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退却之意。 司徒诚突然绵长一叹,搁下杯,便以这一叹引出了后辞:“不管怎么说,这世道也还没腐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只还需要完善罢了……”他抬眼瞧住一拂空虚,“两族合并谈何容易,元帅靠武力拉回了这一盘局势,这却只是一个开端,往后的才是真正长久的鏖战——总之,这不是一个人的天下,但浮生芸芸,总需要一个秩序,”讲到这,司徒诚伸手往易尘追肩上沉重的压了一压,“你带这个衙门呐,就是这秩序的第一步,你可得掌好这盏灯,只要有了引路灯,路总会有的。”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客卿易尘追德才兼备,屡立奇功,今有妖司立属,晓卿服妖有方,特封慎灵司首司一职,钦此。” 易尘追大拜接印及冠,“臣必不负皇恩!” 第二百零四章 识破了那五个江湖骗子的真面目,皇帝好不容易拾掇回来的一点可称为是喜悦的情绪终于也被这一场忽悠的局给打回了僵冷的地步。 次日易尘追的封官一礼过后,皇上又百无聊赖的回到了自己这空落落的殿里,好不容易风趣了一段时间的日子又被打回了无聊的原型。 人人羡慕的皇帝的日子其实也不过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时时刻刻都活在世人眼中,一切是非对错都必须由天下人来评判,贤者可长存于世人之心,暴者亦可长留于史书丹青,唯独卡在半中高不成低不就的这些尊者就只有一条被人淡忘的命。 唯独在生存的当下年代里时时刻刻都被世人关注着,好有不及、坏有唾弃,虽为天下至尊之位,却时时都沉陷在颠覆的危局之中。 昔年他不懂,自打经历了北燕王一事后,他算是彻底明白了所谓的“为君之道”。 既为君者,便是这世上最孤高不慎寒的存在,身边绝不会有一个真心之人,不过就是一群或攀权谄媚、或包藏祸心、或阳奉阴违、或笑里藏刀的乌合之众罢了。 “陛下,那无为先生求见。”守在殿外的宫人来报,皇上恰好搁下一封奏疏,便淡淡掀了眼皮,“让他们进来吧。” “遵命。” 那宫人便折出殿外将那五个仍称“先生”的江湖骗子给请了进来。 虽然昨日经了易尘追的一番摧残,但这五位“半仙”也真不愧是个地精,筹思了一宿的反水计划,终于在这会儿高汤熬就,准备好奔赴战场,重新抱回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的大腿。 于是这五人一进殿便齐刷刷的叩了个“仙气飘飘”的礼,共绷着一脸肃穆,竟真还无端撑出了一派“仙风道骨”之貌,若非昨日的确碎了一地脸面的话,他们这模样倒真是足够忽悠皇上了…… “免礼。”陛下依旧温和的罢了他们的礼,笑意如常、语气无意,却莫名的,似乎有种诡异的疏冷。 虽然还没具体看出这小皇帝今天到底要搞什么幺蛾子,但那伴虎多年的老太监却是早已磨练出了一把准确到令人发指的直觉,只要有此直觉把关,连琢磨的功夫都免了,就这么一嗅空气便可嗅出其中蕴藏了几分危险之势。 老太监不动声色的瞟了陛下一眼,敏锐的察觉了这龙袍之下敛藏的不可忽视的险意。 只要是老虎,甭管多温顺,都绝对不能当作病猫对待——侍君亦秉此真理。 “朕观今日阳光甚明,五位不在园里论法叙谈,怎却有功夫上这肃杀的殿中来?” 五人哑言了一瞬—— 这五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初被邀进宫时便张着黄腔大放厥词,称此皇家祖传书房为“风水不佳的肃杀之地”,原因却是有太多斩伐诛令都是在此决定,年岁太久,积攒的杀伐与怨气太厚,不宜久待。 小皇帝面笑温和的重提了这个“陈芝麻烂谷子”的奇葩话题,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奇怪的是这空气里就是弥漫着一股诡谲的杀意。 不光是那感官敏锐的老太监,这回连这三只土鳖都察觉了此中怪异。 但作为好不容易抱住了“荣华富贵”大腿的大忽悠蛤蟆,这五人却是齐刷刷的忽略了那若隐若现、无处不在的“杀意”,而揣着侥幸将其当作是“错觉”,从而继续忽悠道:“陛下心劳国事,然伤体之患却不可不避,故我等今日特为陛下备了养心清丸,此药有稳气顺灵之效,陛下服之必感神清气爽,当无惧此地肃杀之气。” 要是先前情况下的忽悠,皇上都可以勉强作罢不予计较了,却没想到这些货色果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眼力见居然差到了这种地步,基本可当是“瞎”了。 又闻此语,陛下新生的一枚逆鳞狠狠的拨动了一番,余颤之际却狠狠的给他翻上了一股憎怒之感,而此怒中包裹的正是燃燃恨意。 仿佛北燕王之事又被重现,他身为九五至尊不但在血亲之处受此大辱,在那之后,竟依旧被人当成傻子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忽悠。 这已经不光是触碰他底线的问题了,更是将他身为天下至尊的尊严踏在地上羞辱。 “那五位还真是费心了,”陛下冷飕飕的“感谢”了这么一句,旋即又更森冷的语气:“其实朕也为五位备了养生之礼,珍禽佳酿,饮之定心平血,此后苦痛不侵、无喜无怒,可享长眠之安稳。” 这话就算是再迟钝的癞蛤蟆也嗅得出其中明晃晃的森森杀意。 便吓得这五人膝盖齐刷刷的一软,重重磕落在地,连着脑袋也一块儿砸了一声“硿通”,忙便求饶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更何必在谎言已被戳破之后仍要抱着一腔侥幸来舔刃求血。 此时的陛下当真是一副连看着他长大的老太监都从未见过的危险模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曾经温顺或称单纯的小皇帝竟神不知鬼不觉的蜕变成了一个真正冷血的君王。 他似乎略略摸出了点为君之道,但又不知是哪里怪怪的…… 陛下腿脚不便已经是气势的一大杀手,无可挽回了,虽然很遗憾也很糟心,但也着实强求不得,如此,皇上也只有强行压住自己心底对此的不甘。 “五位可知欺君之罪当如何处刑?” 那五人颤颤巍巍的趴在地上,颤声道:“草民知罪……” “五位又可知辱没皇家是何重罪?” 这回,他们是连认罪的胆都没有了,只敢拼命求饶道:“求陛下恕罪!我等一时糊涂,实无欺君犯上之意……” “哼……”皇上冷然一笑,“你们根本不知欺君犯上、辱没皇室是怎样的罪责,现在却倒知道求饶?” 大殿内的空气凝滞到了极点,似乎也却如这五个大忽悠所言那般,沉淀着一种肃杀之气。 “高远!” “老奴在!” “请上鸩酒,请这五位仙师一同得道!” “陛下饶命!”那五人一声哀嚎,忍不住想爬上前去抱着皇上的龙袍求饶,却被立侍殿中的御林军生生擒伏在地。 皇令不可为,加之这五人也的确死有余辜,于是高远请上毒酒的速度相当之麻溜。 高远匆匆端着鸩酒入殿,皇上自己心底却泛起了一层毛慌——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亲自下令杀人。 那五个人哀嚎的声音仿若鬼泣,荡在这殿内余音三日不绝,聒噪得生机勃勃…… “陛下……”高远又压着嗓唤了一声。 陛下合起眼来,“赐。” 一字落罢,那五人绝啸哀嚎,抵死不饮此酒。 看惯了这小皇帝温吞的一众殿上侍卫似乎也有点下不了手将这聒噪捏灭,大概还想确定一下那小皇帝是否真心要赐死这五人。 而这次,小皇帝却是显出相当的决绝。 那五人着实烦透了陛下,便见皇上眉头一沉,咬牙切齿的自牙关里喝出一个字:“灌!” 这个命令就很直接了,也不用再跟这五人磨蹭什么了,掰开牙关毒酒一灌,怎么着都清静了。 毒酒入喉可比烈酒要刺激多了,后劲还大,足可绞碎五脏六腑。 那五人垂死挣扎时呛着血的闷哑嗓音深深的刻进了陛下耳里,他只一掀眼皮便瞧见那五人怨毒的眼神。 殿堂里的聒噪终于落成了死寂。 皇上心里蓦然松了一根弦,慌张的心跳渐渐归稳,却是更深的惶落占据了心房。 但他还是看不下这一地惨景,便起身,杵着手杖,“清理干净。”他本抬腿将走,余光一挪,好巧不巧偏偏瞟到了那白底黑字的供罪书。 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陛下临动步前到底还是伸手从桌上抽了这封供罪书,拄着手杖,也走不出什么足下带风的气势,便只好一步一缓的磨出了门槛。 这封供罪书只有短短一页纸,言辞简略的令人发指,但奇绝的是凶手还真把屠庄过程给交代清楚了。 虽然陛下也不明白他这“驱金引血”具体是什么操作方法,但杀人过程的确只有这么简白的四个字。 凶手似乎是老实的承认了行凶一事,然字里行间却半点也没有知错悔过的意思,反倒通篇张扬着一股桀骜而不羁的语气,旁人阅之恼怒,他自己却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绝。 陛下心底噌的蹿起一头鬼火,简直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个什么丧心病狂的奇葩货色。 高远尽职尽责的跟在陛下身后,弓腰屈首,毕恭毕敬的不敢有一句多言。 “此犯当如何处决?”陛下突然冷不防的问了这么一句,吓得高远唯唯诺诺,本是大气不敢出,奈何陛下问的话又是不敢不答。 两相纠结下来,老太监到底还是择了个最安的回答:“杀人重犯,自当处以极刑。” 陛下却愤愤的将这供罪书甩进老太监手中,“朕是说该用什么方法处死他!” 老太监叫苦不迭的,细细阅罢文字,虽也觉此书着实猖狂,但他一个内宫之人,哪敢轻易参与这种朝堂之事。 第二百零五章 自古酷刑数不胜数,真想折磨死一个犯人只需照着最凶残的去选便可,有什么纠结的必要? 还是说酷刑太多选不过来…… 却不料陛下居然还真是铁了心要征求高远的意见,见他久久不答还特地追问了一句:“嗯?怎么不说话?” “老奴认为……”高远两手如捧滚烫山芋一般,惴惴然了半天,才憋出了后辞:“老奴认为此犯罪大恶极,不可轻饶,当以酷刑折杀,以儆效尤。” 可千万别再问他用什么酷刑好了…… 皇上闻言却深思熟虑了好一会儿,不知在琢磨什么,但这番缄默却是让这相当敏锐的老太监感到了深深的不安,然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这小皇帝到底在琢磨什么鬼点子…… 一君一奴在此空站了半晌,老太监琢磨的是主子到底在琢磨什么,陛下寻思的却是该如何收拾这丧心病狂的凶犯。 死罪是绝对无可免的,但那凶手似乎是个能借尸还魂的恶灵,就这么轻易斩杀的话,只怕躯死魂不灭,反倒还给他挣脱了封印的束缚,届时再占一副躯囊便不知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了。 若元帅尚在朝的话还好说,可神兽他老人家这会儿正忙着在东海扫海平乱,要是再抢在这会儿给京城捅出幺蛾子的话,这江山还要不要了…… 但就这么一直压着又怕夜长梦多,也着实不是个办法。 陛下深思熟虑了好半天,觉得脑筋抽抽的有些厉害。 皇上终于犹犹豫豫的挪开了步子,杵着龙头手杖一步一缓的拾路而去。 “陛下准备去哪位娘娘那?”老太监战战兢兢的问了这么一句,全心巴望着陛下赶紧点个妃子寄托一下神思,可别再折腾他这老人家脆弱的神经了。 “去黑甲营。”陛下有些心不在焉的答道 高远这副神经真是要被折腾坏了,又或许是他脑子僵化了,理解不来这一代年轻天子跳脱的脑回路。 老太监强捏住了一嗓子的颤抖,却还是不可控制的有些哆嗦,“陛下,去黑甲营做什么?” 虽然北燕王已经成了一棵深深刺在皇上心里的毒刺,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个逆贼也的确有些道理是正确的——身为一朝天子,岂可事事仰仗于人,万里江山走不了,但至少也该对近在京城里的事务亲历亲为些。 “去黑甲营,朕要亲自审讯那个凶犯。” 这回,老太监却是真的魂飞天外了。 “这这这、这不是都已经审出来了吗……” 陛下淡淡的回了他一眼,却是笃定道:“朕倒想亲眼看看这个邪灵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 黑甲营中的确深埋着一座地牢,此劳规模不及刑部三分之一却封有咒术,是君寒早在黑甲营建立之初便埋下的以备不时之需的镇灵牢,打现世以来,这次还是头一回用。 这次镇压的玩意儿委实太过邪戾,偌大一座咒灵封术的地牢关了他一只邪祟便再无空些灵势去镇压别的邪物了。 蓐收沉闷闷的待在这座圆形大牢底部,坐在君寒专门为他定制的剔了灵的玄冰椅上,四肢被裹满霜灵咒符的锁链捆缚的动弹不得,另还有两根寒锥穿刺了他的锁骨,算是彻底把他压成了一只无力反抗的蚊子。 他沉静时便似一尊古老的雕像,通身上下都氤氲着一抹不可侵犯的气韵,镀金的眼瞳亦被沉静拭去了妖诡,倒如澄金的琥珀,透澈却敛着沉威。 这座地牢的构造为重圆卦阵,借引地势灵蕴施以强压,故此地沉冷非常,势蕴威压甚甚,常人一入内便觉压迫得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 舒凌亲自领着这个不知又是怎么心血来潮要亲审犯人的陛下进入地牢。 皇上一瘸一拐的跟着舒凌走至地牢深处,牢中最深的一间牢房便如反锥一般嵌在底部,像是一个圆形的笼子,而地牢中最低的过道也凌悬在此牢房之上,只可居高临下的瞧那家伙一抹森影。 “有劳舒将军了。”陛下这一句晃晃然的就是送客之意,舒凌倒也看出了他这意思,却还是需要尽职尽责的提醒一句:“此犯极其凶险,陛下切莫离他太近。” 不知为何,皇上现在只要一听到有人阻拦他就会本能的心生烦厌,也就控制不住的没什么好气,“知道了,你退下吧。” 纵是好性子如舒凌这般也不是没这性子再陪着多觍几分脸,于是舒将军到底还是好修养也估计君臣之位的告了个礼,退下了。 若是先帝的话,舒凌或许还会有心多顾及几分,但如今这位陛下初时尚还能予人几分“应该能改过自新”的希望,而如今这等闲希望却是越来越渺茫,而且似乎还隐隐有几分往返方向发展的势头。 大概这娃娃的天资与运气全都被老天爷用在了他老爹身上,以至于这孩子不光时运不济,而且脑子也远不及他爹的一半。 依舒凌对君寒的熟悉程度来判断,这位陛下要是再这么作妖下去,那头白狼的忍耐力估计也就快耗尽了。 君寒天生就是一副桀骜不驯且受不得控制的性子,对于先帝,君寒也只当他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且先帝也的确给了那头狼足够的自由。 而且也不得不承认,先帝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君王。 遣走了舒凌,皇上似乎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就像是脱离了威胁死境。 高远作为一个纯纯粹粹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实在也谈不上是什么威胁。 皇上沿着幽暗的廊道缓缓踱步,廊道立有栏杆,道外便是那个铁笼的顶栏。 此地沉压之势甚重,即使是不解灵蕴的寻常人也感觉得到此间不一般的氛围。 高远早就被这里的氛围给慑得心底胆颤了,奈何自家陛下这会儿突然胆肥了,似乎半点也不畏惧此处的森森冷势。 这老太监也真纳了个闷儿了,皇上原本不是个连锋锐物都不敢直视的金丝雀吗?就连捍卫了大黎疆土无数的铁麟军都属于陛下心头的慑魂的夜叉,这会儿真真瞧了个危险物怎么反倒波澜不惊了? 老太监纳闷着,行在前头的皇上却突然了无征兆的止了步,吓得高远连忙回过神来,也匆忙忙的止住步子。 皇上这一停正好是绕到了那人正面的方向。 坐在牢房中央的人微微垂着脸,墨发倾落如瀑,端雅仿若一尊精琢的雕像,却又透着丝丝阴冷,两者共融在一身之中,合成了一抹诡异。 难以琢磨的事物总是很容易吸引人,只要一勾起旁人的好奇心,就算是危险也值得探索。 陛下走近栏杆,双手搭在手杖上沉眼垂视着巨笼里那个危险的存在。 蓐收一早就察觉了这股尊贵的气息,便也不急不缓的抬起脸来。 才见这家伙掀了眼皮,高远便生生被慑了个惊心动魄,吓得简直一步都不敢往前靠近,甚至也不敢去张望那双眼。 蓐收的残魂不知聚集了这世上多少森骇的怨邪,在他眼底的深渊里,除了冰冷便再无其他。 但这冰冷的眼一笑,温度立刻就灼热了起来,仿佛是有烈火溶化了冰层,漱就了一腔将藏不敛的邪恨。 “九五之尊,站在权利最高位置的人,却为何还要愁眉苦脸?”他抬起下巴,半掩了面容的长发便缓缓落开,展露出一副冰冷而苍白,却俊美如画的脸来,仿佛是披着精绘细描的人皮的鬼,绝美却危险至极。 老太监胆怯的站在廊深处的阴影中发抖,他也简直无法理解素来胆小的陛下这会儿怎么反倒不怕这幽鬼一般的存在。 陛下良久不曾发言,一直沉默着,却若有所思。 “陛下都已经看了我的供罪书,怎么还打算亲自来审讯我?” 这一句倒是冷不防的往皇上心里塞了一把恶寒。 陛下惊而抬眼,却正好对上此人张狂的目光。 “是对结果不满意?还是别有他意?” 皇上沉了口气,“朕问你,你为何要屠杀栖雪庄三百余人?” 他的指尖漫不经心的敲着椅把手,微微偏了头,“需要什么理由吗?” 陛下从小温良惯了,真还从没见过张狂到这种地步却依旧能保持着一副平稳模样述说性命的人。 这小皇帝怔愕了良久讲不出话来,他却像是从善如流的顺了这话茬,便寻思着,了无诚意的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那么想要理由,那我就说几个吧——比如,看他们不顺眼,觉得他们太脏了,或者,我当时正好需要鲜活的血液,所以就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拿了几条命——就这么简单。” 这个人的阴冷早已不光是刻入骨髓这么简单了,虽然他现在有一副鲜活的体魄,但他却是个真真切切的恶灵,既是恶灵,那他的邪恶便是嵌入魂元、混染了整副灵魂。 “杀人偿命,你可明白此理?” 皇上这句严肃的话却不知是哪里有戏逗之意,惊逗得他不禁失笑,且笑得张狂放肆。 “杀人偿命?”他笑着摇了摇头,“他们的命没有消亡,都在我这里。” 第二百零六章 “他们的命没有消亡,都在我这里。”他说完这句,又忍不住笑了出来,笑了半响,又森森然的歇了下来,前后无隙的直接就落成了一脸冰冷,“不过就是一群肮脏的灵魂而已,取之无用,弃之清净,说到底,你又有几分心是真想替他们‘讨回公道’呢?” 他这一问竟问得皇上哑口无言,只有脸色阵青阵白。 有些事实被捅破的残酷与残酷事实本身早已相差无多。 他颇有玩味、似笑非笑的瞧着小皇帝稚嫩的脸,“就算你能为那三百八十一人讨回公道,也不能挽回你在你叔叔北燕王心目中鄙陋的模样,因为你既没有挽回这桩惨事也没能让那些人复生,你只不过就是远远的坐在龙椅上看完了笑话顺便出来遛个弯而已。” 这个人真正可怕的地方便是这令人发指的控心掌魂之术,似乎只要是出现在他眼前的灵魂就没有哪一个能逃过被内玩弄的命运。 他似乎偏生喜欢这种将人心底最漆黑或是最炙烈的东西拎出来凌迟。 他修长的指节在牢里幽暗的灯光下苍白的晃眼,一抬一落间,阴影恍惚氤氲,伴着由他指下点点击起的轻响,此间氛围幽郁到了极致,也诡异到了极致。 “让别人劳心伤神的破案,又远赴险境来将我缉捕归案,到头来他们只是做了份内之事,不褒不贬,而你——陛下,却只期望能亲自从我嘴里套出一些他们没本事套出来的话,再凭着证词赏我一个痛生恨死的酷刑,如此便可叫人刮目相看?啧啧啧……”他笑意诡谲的摇了摇头,“以最少的付出,就可将旁人倾尽力的努力成果尽收入囊中,这个算盘真不可不谓之是卑鄙的聪明。” 卑鄙在前,聪明在后,凭着卑鄙的心肠调起了聪明的算计——皇上这一生都没有听过如此温煦而又恶毒的评价。 “你——!” “哈哈哈……”他冷飕飕的笑开了怀,似乎觉得剖开人的心肠与羞耻是一件相当有意思的事,可称之为是一场妙戏,“怎么?不忍面对这惨痛的事实?”他突然像是一个玩疯了的孩童,肆无忌惮的笑着,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变态的令人发指。 他笑了半天,笑得小皇帝一脸五光十色,变化莫测得精彩。 然而他却半点也不收敛这把嘲讽之意,只悠悠坦坦的笑够了才渐渐起了收势,继续补刀道:“可这本来也是你自己心中所想,自己奉之为行动真言的想法,却反倒害怕被别人说出来吗?” 他讲话时总带着张狂玩世不恭的语气,然一字一句却又都是剖人心肠、剜人血骨的利刃,不将人凌迟处刑誓不罢休。 分明他才是那个要接受审讯的人,却愣是做到了反客为主,将皇帝说得哑口无言。 他根本无畏死亡,也根本不在乎这所谓的“罪责”。 仿佛所有的一切残酷都是理所应当。 “傻孩子啊,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永恒,也根本没有至高无上,人皆有欲,你所求的,不过就是真正掌控的感觉。”他指尖击敲椅把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只一语便将整个谈话的氛围从残酷狂戏转为了深沉严肃,似乎的确是想与这位年轻的陛下认真攀谈。 “迫切的想要拿出政绩,想要建功立业,瞻望着先帝的项背却只有脚踏泥泞的份儿,朝野上下,没有一个真正属于你的朝臣或子民,你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属品罢了,帝国的象征、乱世的替罪,盛世之下没人会想起你这个毫无政绩的皇帝,但逢战乱,你一定是第一个被拽出来当箭靶子的,因为你没有本事掌握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却没想到他严肃正经时的话语竟是更加剜心的毒刃。 他原本动弹不得的右手突然轻轻的挣开了紧扣着腕子的灵索,不费吹灰之力,却吓得皇上一步踉跄,险些跌坐下去。 他抬起自己的右爪子,对着昏暗的光线反复打量了两遭,“看来他那边的情况不怎么样呐……” 蓐收这一身的束缚其灵力根源都是此刻远在东海里与海蛇搏斗的君寒的灵蕴。 但那头狼也着实是够顽强的,不知他在那边正经历着怎样的腥风血雨,但却始终留着一根紧弦留神此处的灵势状况,好不容易出了点意外,也只意外到放了他一只爪子,实际却还擒得死死的。 他倒也不怎么在意这点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漠然一笑,便又搁下手来,归了正题:“你不需要向本该由自己掌控的人证明什么,因为的存在原本就是尊贵的。” 他这调调转得委实莫名其妙,激流急转的,却冷不防的擦热了小皇帝刚刚被他数盆冷水浇凉的心扉。 皇上心底漏跳了一拍,似乎是有点没反应过情况来,怔怔重新抬起眼,却见了他眼底的狡黠。 他舒展着自己曲蜷了良久有些不舒服的爪子,漫不经心道:“尊贵者,从现世的那一刻起,自然就站在高处,那是凡生无可比拟的高度。”他挑了一缕目光去瞧这被他三言两语就唬了个一愣一愣的小皇帝,只觉得好笑,不过戏嘛还是得连续的做足。 于是他便“上善若水”的继续这个语调,道:“只不过凡事都得找准方法罢了,若是就照你这般拼了命的向旁人证明自己的话,你此一生都没有一个尽头——凡人可一点都不懂得满足,你达到了他们的一个要求,他们马上就会生出另一个,就跟栖雪庄里的赌徒一样,天下人都是赌徒,只想不劳而获,而且贪得无厌。 唉,没办法,人性就是如此,天神尚且改变不了,你不过**凡胎,更没辙。” 这细皮嫩肉欠收拾的小皇帝愣是被这伶牙俐齿的家伙给堵了一腔哑口无言,虽然心底有些愤愤然的很想反驳,却奈何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任着他讽刺。 “不过,如果你敢冒险的话,我不介意教你如何真正的掌控天下。” 皇上心下一颤,“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哈哈哈……”他又是一番张狂大笑,笑罢,才道:“那你能确定除了我以外,你身边的人就绝对值得信任吗?” 这句问语分明没有那个词是尖锐的,却不知此言中究竟包含了怎样的威力,竟狠狠的刺穿了皇上的心扉。 这个残暴而且丧心病狂的人的确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相信的货色,但那些一看就值得信任的人就真正可靠吗? 世间百态,其实都不过是一张张面具罢了,面具千姿百态,而面具之下掩藏的却都是如出一辙的丑恶嘴脸。 作为一个活得久了,什么都经历过的灵魂,他看得出,这个稚嫩的小崽子已经被他的言语给套住了,却还在风雨飘摇的挣扎着——沦陷的前奏。 “能掌控一个无法掌控的灵魂,难道不是这世上最有趣的事吗?”他诡异又妖魅的讲了这番明晃晃挂着“我就是那个具有掌控乐趣的灵魂”的意思的言语,分明就是明晃晃引狼入套,却居然真对那小皇帝有种不一般诡惑。 他几乎要完相信这个邪恶的灵魂了。 “陛下,此人不可信呐!”胆怯了半天的老太监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来救主了。 然而高远这一句提醒对皇上本人未起分毫作用,却似乎是恰好落进了牢里封印中那个灵魂的圈套。 只见牢下的他嘴角一咧,露出了一个诡邪至极的笑容,“只要定下心来止步不前,任着楼阁自将风雨飘摇去,你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不可掌控的必然结果。” 这番话终于彻底扣稳了皇上心底的狠绝,他冷冷的回眼瞧住那个看着他长大又侍奉了他十年的老太监,一语不发。 高远膝盖一软,“硿通”一声便砸落在地——他看见皇上的眼眶里蒙着一层虚虚若若的血红氤氲,极不显眼,却冷戾至极,仿佛已被妖魔傍身。 他淡淡的看着小皇帝森冷而绝情的变化,将极的关头,便悠悠开言作推道:“倘若陛下的确想迈出这扭转乾坤的一步的话,只要将本座从此处请出去便是。” 皇上直愣愣的盯着高远,“怎么请?” “一点鲜血足矣。” 听到“鲜血”两字,老太监伏在地上的身躯猛然一颤,作为宫中圆滑了几十年的老人,他清楚的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必然事件。 “高远。”皇上果然冷冷的开了口。 “陛下……”老太监颤着声应罢,最后还是鼓着胆,道:“此人不可信呐!” 然而皇上大概的确是被邪魔蛊惑了心神,他半点也不顾及老太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劝告,依旧冷冷道:“还不过去?” “陛下!此人不可信呐!” “你不去,难道是想让朕过去吗?” 他就在下头冷冷的看着这一幕冰冷。 果然,人性就是这样,贪得无厌,得到的一切永远不会满足…… 他略略错开了一丝目光,冷冷然的扯了一下唇角,像是讽刺,又像是苦笑。 那似有真意的笑色转瞬即逝,须臾,他又是那个惑人心神、丧心病狂的邪物,“不用过来也可以,只要见点血就够了。” 这一句话足以激起皇上心底最后的冷血,“见血就够了吗……” “陛下……” 皇上踉跄着走过去,手杖渐而离地。 “陛下,此人不可信呐!”老太监声泪俱下的,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死在一个定了案的凶犯的妖言蛊惑之下。 悲极而怒的,高远一声喊起:“妖孽!” 然而他这一喊却只招来陛下手杖沉重的一击。 老太监嘶哑的惨叫了一声,脑袋瞬间就被沉重的金首龙头砸出了一个血窟窿。 “只要能助朕成就功业,死你一个人算得了什么!死再多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那个自打出生以来就被定义为温顺的皇上彻底疯狂了,一槌砸下去,迫不及待便是下一槌,在与他朝夕相伴的人的惨叫声中,他只贪婪的看着鲜血飞溅。 不知过了多会儿,惨叫声已歇,而丧心病狂的击打还在继续。 “够了,他已经死透了。”这声冷冷飘来,直到有人提醒,皇上才怔愕的停下手里的动作,而足前阴影中的热早已血肉模糊、不成形貌。 却见鲜血陡然逆空而起,汇成了一股血蛇自陛下身侧擦过,惊得他一回身,便被那鬼魅般不知几时晃了过来的人影一把扼住喉口。 他的手果然冰凉不似活物,小皇帝惊慌失措的被人拎了起来,本也不利索的腿也不住抽搐着,心凉透了。 然而却见那尚有余温的鲜血自蓐收掌心滚过一遭后便悠悠的傍近了龙袍的身,絮絮缠上了他那条不利索的腿。 蓐收的残魂随意一释手将这天下最金贵的天子摔砸在地。 小皇帝被吓惨了,落了地也顾不上疼,就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瞪着眼确认自个儿是不是还在喘气。 他转眼瞧住横卧在老太监尸体旁的龙头手杖,淡淡道:“今后,你不再需要它了。” 这一语却似惊醒梦中人,原本还沉浸在将死恐惧中的小皇帝突然欣喜若狂的跳起身来,惊喜的发现自己的腿果然利索了。 “朕的腿……朕的腿好了!” 宫云归的脸色浅浅泛着一分似温煦实则冰冷的笑色—— 得到本座的恩赐之时,汝亦将成为吾的奴仆,这一点从古至今都不曾改变。 第二百零七章 东海妖蛟比君寒原本预想的要更加麻烦。 这些东西似乎不光是被人吵吵出了一身起床气那么简单,仿佛是浸染了深藏在海底某种不知名的邪戾之息——也许正是沉睡在东方的神明无法平息的哀怨。 到头来,元帅大人还是采取了最麻烦也最干净的屠杀之措。 那些蛟龙早已失了灵识,沦为了海蛇版的行尸走肉,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若留之,不管驱逐多远都是难以根除的祸患。 虽然最深的根本藏在海底,但趁早将这些麻烦的东西清理干净也可为日后深掘此地缘由时省去不少功夫。 元帅大人耗时两年,率铁麟军彻底剿除了这数目惊人规模庞大的妖蛟窝。 就在鲛族国度的边境海域,血染一片汪洋直连天际交接之处,白昼里腥红灼目,当入了夜便映一片漆黑,迷幻犹如混沌之境。 铁麟军以战船连锁封锁了这一片海域,鲛族也老老实实在海面之下布了禁行的结界。 东海蛟龙原本也非属神兽一类,只是长了副顶着犄角的龙样的妖怪而已,腮里藏有毒腺,蛇的信子,四枚毒牙,性情暴戾凶残,只要细细分辨,便不难察觉这东西与真正的“龙”其实相差甚远。 不过这东西的生命力也的确顽强,就算剁成几段也还能扭曲挣扎,在水中不但行动迅速,而且具有极强的修复能力,就算受了致命伤也很有可能重新在海里泡回命来。 不过君寒也的确不愧是征伐天下,有啥削啥的元帅大人,就算碰上了这么一个难缠的玩意儿也能在短时间内寻到将其彻底毁灭的方法。 这片海域四下无陆,就连个可以落足的小岛都没有,凡事只能在水面上解决,虽然不占地利,但也并不妨碍君寒收拾这种没脑子的玩意儿。 铁麟军将最初剿杀的几条蛟龙炼成龙油,储入战船舱中作为火龙舌的燃料,又临战摸索出了一套专克水属之物的火属土蕴之阵,以蕴土灵符为引织就罗网铺海,战船便循着罗网边缘围拢,将新鲜的蛟龙尸体悬吊海面之上,任其腥血滴入海中,将那些嗜血邪物引入圈套。 这些没了灵识驱策,只能凭本能行动的东西出了皮厚肉糙点以外,倒也没别的什么毛病难收拾了。 每当有妖蛟入网,烈火便化为灵勾入海将邪蛟串勾出海,先破其大脉使之滴血浸海,发动一次法阵可钓出一百五十条妖蛟,罗网则不计其数,待一网沉坠便收网将无数蛟龙笼拎出水,然后战船围之,以船首火龙舌喷火燃烧。 以蛟龙脂燃出的火焰色泽殷红近紫,温度更胜寻常灵火,而土蕴灵网则可完全隔断海水对蛟龙的属性优势,此阵一来,便算是釜底抽薪加瓮中捉鳖。 被焚烧的蛟龙在灵网中嘶鸣哀嚎,火光将夜空下一片墨海映得仿若一池血珀,璀璨流艳,君寒站在甲板上远观此景,白发也被烈火映若血丝,而琥珀眸里却沉着明火也照不暖的冷冰。 凄烈的蛟龙嘶嚎整整响了三日不绝,龙脂火的强度也到底不及鬼星凤火的杀伤力强,烧到最后那些蛟龙也只是被烧成了蚯蚓干的模样,到底还是没能如凤火那般直接将灼燃的一切焚为灰烬。 不过烧到这个地步也差不多了,再顽强的东西死到这个地步应该也就没有所谓“复苏”的机会了。 浸在火光中沉如玉雕的元帅大人终于抬手令止了这场龙脂烈火。 令船上鼓声响起,邻船旋即应而击鼓,待鼓声响过一串,海上焚燃了三日不绝的熊熊烈火也就藏起了光明,月光重新夺回了清澈的通透,却映得一众船首青烟袅袅,暗敛光芒的灵网之上盛着一堆朽烬残腐,有些却还勉强保持着一两分形貌。 火灭烟息后,灵网也化了去,妖蛟的残躯落海沉底,悬挂的几条龙尸也被抛掷入海。 此处焚杀的便是这次祸乱的最后一波妖蛟。 海中冷血动物特有的腥气乘着拂浪的海风一路远飘,浓烈的腥焦之气里却混杂着一股尤其清冽的灵息。 蓦有一许灵辉自水中闪过,仿若一只悠游水中的曳尾纱幔,莹绿轻巧,在血浊的海水中勒出了一抹格外灵雅的线影。 那莹绿的线影仿了几分海蛇游鱼似的动作曳到了君寒所在这条令船之下便徘徊不去,勾来转去的不知意欲何为。 这诡谲的东西在君寒眼皮子底下妖娆了半天,却突然让他心口盛了一抹温凉,低头瞧去,似有浅浅莹辉自他襟口漫出。 君寒惑然分了下神,便拎了颈间的丝线将怜音给他的那个“护身符”扯了出来,还真就是这玩意儿在发光。 此光源于这长椭的吊坠里一枚小巧蕴灵的光团,莹莹悠绕,却是清蓝的光泽。 君寒打量此物间,却突然听见邻船敲响了“有所发现”的鸣中,惊得元帅大人神弦一紧,掀了眼皮,却见海中开始大片的出现那莹绿色的光缕。 就像是有人撒了鱼食的水面一般,无数光缕自深海幽冥中浮上水面,又纷纷聚拢在令船跟前,却很温顺,并没有任何危险的气息。 色泽幽深的海水顿时扑满了无数莹绿,通透明澈的仿佛温软的翡翠,浪起波伏间却是月辉的残影。 而他手中此物便散着与明月如出一辙的冰水似的光泽。 斟酌了片刻,君寒终于还是将这东西托了出去,便见水中无数光缕更激跃的聚拢在一起,似乎的确是为了迎接此物而来。 元帅大人淡淡观察着情况,若有所思的轻轻转过手掌,将此物掷入了水中。 吊坠入水一瞬,莹绿光缕旋聚如涡,又蓦见一道清蓝的凛冽光芒衬底爆明,刹那间,海水波明恍惚,乍夺了明月的璀璨。 海波忽而震颤起来,船只随波剧烈摇晃,君寒当即下令撤船。 又闻鼓声传彻海面,百余条战船击鼓鸣退。 似乎是整个海洋都颤抖了起来。 即使远在珊瑚湾的岛屿上也感受到了来自海底的震颤。 如果是妖魔邪祟的话,元帅大人尚且还有把握将其按在水里暴揍,但要是不小心惹出了什么灾难的话,那也只有认栽了。 整支船队的心都在这一瞬被掐得几乎停跳,然这大海也的确不是喜好捉弄人的猥琐货色,如此震颤也非是吓人—— 不过须臾,便见船队原本包围的中央海域蓦然鼓起了一个小山似的水包,紧而便是飞浪如雨,耳畔隆起轰然巨响,宛如天地崩裂的动静。 水柱越升越高,落浪更如倾盆大雨,淋湿了整支船队,而月辉明映下,海中却是赫然生出了一棵枝叶遮天蔽日的巨树。 巨树自海中带出的浪水渐落渐缓,茂叶淌着莹绿的光泽,而又被树影投得幽暗的海水中却见条缕莹辉如根藤枝蔓一般傍着深水向远处无限延伸。 树生后,海面又渐渐归了宁静,战船捱过风波摇曳而渐归平稳,而那些原本被龙脂的腥气熏得半点也不敢挨近的鲛族也一个连一串的冒出头来远远张望此树。 “扶桑……” 第二百零八章 元帅在东海耗了两年战事,好不容易将那一窝妖蛟都给清理干净了,却又刨出了棵“扶桑神树”,须得查明缘由,故将延迟回京。 这要是搁在以前,指定能把这小皇帝吓个魂不附体,好像没有元帅在家门口坐镇,这饭都吃不安稳。 不过自打去地牢审了一遭犯人之后,这位昔年软弱的连锋锐物都不敢直视的陛下竟一朝成了个“铁血君王”,不但胆不怂了,似乎还在某位死刑犯的国师大人的指导下参透了何谓“无毒不丈夫”。 这些年来,陛下强制刑部以重刑罚轻罪,尤爱各种各样丧心病狂的酷刑,也丢弃了秋斩冬藏的礼数,一年到头无时无刻不在市集处刑,基本只要被判定了死罪,基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为此,素来刚正不阿、最见不得礼崩乐坏的礼部常大人秉着一颗昭然之心进宫上言,终了却是一头撞死在殿柱之上,以死谏言却也没能让那早被冷漠麻木了心肠的皇帝稍稍触动一二。 常大人走后,满朝文武都陷入了死气沉沉的缄默。 大家都彻底看清了,这个皇帝真的已经失去了辅佐的价值。 元帅出征第二年,半数以上的前朝旧臣去朝归野,不肯放弃朝局江山就此离去的老臣也都曾本着一颗忠良之心进宫谏言,或是旁敲侧击,却大多不是遭到贬谪便是无辜蒙罪入狱受尽折磨后含恨而终。 司徒诚寄希望于易尘追身上的稳定两族的和平到底没有实现,而这一切原本的可能与希望却都在易尘追眼中分崩离析。 元帅出征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递书回朝称已扫平祸乱却需延迟回京的这一年,境外安稳了,中原却彻底混乱了,而昔年象征着大黎安稳与繁荣的黎州却是一切混乱的中心。 朝中良臣非退即贬或亡,新上任者不说无能,只能称其为暴戾狂躁,蔑视性命的狂妄之徒。 新令初行不过两年,京城人数锐减一半,纵是盗窃不过三文钱的小罪也足以判之凌迟之刑,酷刑强压之下,百姓的确都老实了不少,不过只要还留着清醒的人都看得出,这波澜不惊只是风暴前的平息而已,如此强压之下,崩裂只是时间的问题。 同年七月,司徒小姐与丞相门客陆颜之完婚,憾为原本应了来随礼的元帅大人远在天边无法亲自来贺礼。 确如明月阴晴圆缺,若无缺损再圆,人生岂得圆满——然而这次的缺憾却是再也无法弥补了。 同年中秋,了结了儿女一桩大事的丞相大人终在盛世崩塌至底前,先一步撒手人寰,恰逢一年月圆佳节,却憾圆月照残缺。 最后稳朝固心的一位大臣也走了,朝廷里再无一根中心柱统揽人心。 早在皇帝刚下旨以酷刑制法之初,司徒诚便宁折不弯的赐了官,又从自己的尚书府里卷铺盖回了自己老爹的相府,好在那没心没肺的皇帝到底还是敬畏他亲爹嘱托的丞相大人,虽然被司徒诚惹毛了点,却也没多计较什么。 而如今丞相大人也走了,司徒一家可算是在这京城里了无牵挂了,不但司徒诚和司徒眉又意远走高飞,就连原本被丞相大人和张先生共许了重望的陆颜之也再无留意——这不光是因为朝局令人心寒,更是因为此局绝不是丞相大人期盼或说是愿意辅佐的局势。 丞相大人于陆颜之有知遇之恩,如今更将爱女托付,陆颜之心中素怀君子之道,念此恩情无以为报,唯有生死相随,而如今有司徒小姐为牵挂,他自当小心守护,而心愿则随丞相大人而行。 这个君王不会是丞相大人愿意辅佐的,不论如何荣华富贵,他也绝不自甘浊泥! 便在丞相大人葬礼后一日,司徒氏缘属衣着麻孝,遣散了府中仆从,只留了自幼与司徒眉朝夕相伴的小丫鬟便简行离京。 去了官朝礼制,相府的马车并不适于庶人使用,好在一向接地气的司徒诚原本就有辆特别简装的单骑小车和一辆不达官品的好车,便大气的将那看得过眼也撑面的车给了妹子妹夫,自己个儿呢就简简单单,自个儿驾着那单骑的小车便打算浪迹天涯。 两辆小车出了京城还能同行上一段,便没急着分道扬镳。 司徒诚平日里总看着丁烊赶车,自个儿似乎也瞧出了点道道,赶的别别扭扭却也还挺有模有样的。 另一旁则是陆颜之尽职尽责的给司徒眉赶车。 司徒诚突然发现他这妹夫还真是全能。 “兄长此行将去何方?” 司徒诚懒洋洋的扬了下鞭,“唉,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天下之大,总不差容我这么一号人的地方。” “兄长若不嫌弃,可到我渝州寒宅来,虽不及相府奢丽,但也不缺地方。” 司徒诚摆弄了一下手里的小马鞭,“多谢陆兄好意了,不过司徒眉好不容易摆脱了我这么个魔头哥哥,我若再上府里去叨扰,岂不得把她气死。” 司徒眉本是端雅的坐在车里,却无端受了那不要脸的老哥这么一句挑衅,忍不住又掀了帘子来撅,“你要是在外头混的猪狗不如我才要被你给气死呢!让你上妹夫家还委屈你了不成?” 她这话似乎真有几分于心不忍的怒意。 陆颜之闻言忙就回头温声劝道:“兄长岂是这个意思,你呀消消气,等到家我就给你配些清心养神的香——动气上身这事你可千万别不放在心上。”这头才劝平了媳妇,他转头便又对司徒诚诚心诚意道:“不论兄长日后如何打算,小弟此处总归也是兄长的家,纵兄长无需我这份绵力,若偶行至蜀也切莫忘了上家中来。” “你这份心意我便收下了,回头我一定找着机会上巴蜀去折腾你们。” “那便恭候兄长大驾。” 司徒诚瞧了陆颜之这温柔贤惠体贴又全能的模样,果然深觉自个儿不是个当夫君的料。 还是就这么凑合着过吧,也别去霍霍人家姑娘了。 却想着又是一阵心酸。 “司徒诚!”司徒眉没大没小的叫了他一声。 “干嘛?” “你一个拎笔杆耍嘴皮子的文人要独闯江湖就少搞那些危险事,别把自己弄死在外头。” “嘶……”这回,陆颜之这天赐的贤良夫婿都忍不住皱了眉。 司徒诚本来也是下意识的想给她撅回去,却不知怎么就收住了临将出口的话头。 此番一别,再见不知何日,当然他们都还年轻,只要不作死,以后吵架的机会还多的是——可不管以后再怎么吵,都不会再有一个拎着扫把棍劝架的老爹了…… 才如此一想,司徒诚那临到嘴边的撅辞便不留痕迹的换了一番识趣的好话:“放心吧,铁定不会给你和陆兄添麻烦的。” 他这一嘴没撅回来,却叫司徒眉眼眶翻起一阵泪意。 司徒眉再说不下去了,掩上车帘藏住了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却听车后马蹄匆急,而真正惹得俩老爷们儿一道回头的却是一声嘹亮的:“大人!” 司徒诚凑了个脑袋便瞧了过去,见是易尘追策马追来,只他身后还坐着另一个人。 “去去去,哪来的什么大人!”司徒诚半有戏谑的没好气的嚷了一句。 丁烊原本举了老高招摇的爪子立马就捂上了嘴。 这赶车的,这辈子能混上元帅少爷的马背也真算是他福分不浅了。 两辆马车同时停住了,易尘追一马策前,恰好停在司徒诚车前。 丁烊便迫不及待的跳下了马,肩上扛着一个不知塞了多少物什的巨大包袱,便凑到司徒诚跟前,“公子您这跑的也真够快的,今日若不是易公子捎我一程,我还真追不上您了。” 司徒诚砸了下嘴,“看你这瞎喊的,如今那位才是大人。” 丁烊恍然大悟的回头瞧了易尘追一眼,才惊神。 不过司徒诚这话也的确没有挖苦的意味——虽然他们司徒家是随波逐流了,但这大黎还有元帅一家屹立不倒,只要这一户不倒,总归还有点希望。 易尘追也下了马,冲两位亲自赶车的大哥行了个礼。 陆颜之和司徒诚也都下了马车,对之一礼,却是陆颜之先开了口:“今次一别,再见不知何日,如今城中局势混乱,师弟在朝中行事务必多加小心。” “二位此去将至何方?” “我将携妻归返故乡。” 司徒诚一如既往扬着一身闲浪不羁,道:“我嘛了无牵挂的,就自己野行几年吧,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外出查案时咱俩还能碰个面呢。” “诚兄要是出现在我查案的附近,那可就够吓人的了。” 毕竟如今能劳易尘追亲自前往查办的案子基本都是险之又险,且死伤惨重的邪灵重案,但遇这种案子,事发地基本都已陷入了惨境。 司徒诚这玩笑着实开得有些没轻重。 然而等回过正行来,所有人的心绪便都沉重了下来,不光是因为离别之景素来哀沉,更因此城中物是人非,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有志者也只得收敛锋芒明哲保身。 司徒诚回眼望着遥处城门,无端又生一番感慨,怅然一叹罢,最终对易尘追意味深长道:“尘追呐,这世上到底有太多事非是人力所能改变,盛世不在于一人功劳,衰落亦非独身能左,如今你在的这个朝堂已渐渐褪去了我们熟悉的模样——也许这才是朝堂光明下隐藏的最真实的模样……”司徒诚伸了一只手轻轻搭在易尘追肩上,“如今的局势我等文人的确无能为力,但你作为元帅的义子,你还有一搏的机会,但不论如何,你一定要首先保住自己。水至清则无鱼,谁都厌恶那些黑暗,但若无这等浊杂,如何能衬托光明的可贵。”一番言罢,司徒诚便拍了拍易尘追的肩,转而又笑,“走了,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公子!”沉默了半天的丁烊终于在司徒诚即将转身上车跑路的这一瞬亮了嗓子,叫司徒诚不得不转眼瞧他。 “你跟来做什么?家中老母不管了?” “家中有我兄嫂在,我将银两送回去了,今后我丁烊还是您的人。” 司徒诚怪声一笑,“嗬,你还挺有几分忠肝义胆的嘛?告诉你啊,你公子我现在可不是一品了,回头带着你上街要饭可别嫌丢人。” “不怕!我丁烊这辈子就跟定您了!管他要饭还是卖艺,我就乐意侍奉公子一个人。” 司徒诚笑着摇了摇头,“那行吧,看你这死皮白赖的贱样我也真不好赶你了——车给你赶了!” 易尘追着实是被司徒诚这天然无拘无束的性子给逗笑了,便道:“司徒公子,您老在沦落到要饭前记得留张纸写信给我,您不是一品了,我好歹还是个三品,再不济也不至于叫你上街忽悠人。” 司徒诚乐癫乐癫的接了易尘追这好意,便道:“易大人可放心好了,我好不容易修到您这么个金主,可打死也不会撒手,就算别的不留也定要留下足够长篇大论抒我悲苦之情的纸来向您求救。” 车里的司徒眉也被她兄长这厚颜无耻劲儿给逗了个哭笑不得,两相一混杂,却成了一番道不清哀喜的泣笑。 两辆马车并辕而去,易尘追在原地一路目送着蹄轮轻尘远去、直到瞧不见才依依不舍的收了眼,亦转身上了马,方才片刻的欢愉也被孤寂侵散。 此后朝中果真不再有除义父之外的牵挂之人了。 第二百零九章 元帅在东海一待便待了整整五年,除却两年收拾妖蛟的功夫,余下三年都在琢磨那棵不知怎么就被种了出来的扶桑树。 舒凌和百里云几乎每个月都会轮流给他写信,前者主要交代那三个孩子的情况,后者嘛,往往就以简略到令人发指的语言给君寒简单概括如今京城中的局势,比如最开始那封信说——小皇帝崽子脑袋被驴踢了,你那个死刑犯被提成国师了。 然后新国师上任后将要扭出什么局势,君寒也大概明白了。 阅罢这些简略到一目便可略过的信后,君寒往往只得一叹。 龙椅上那个奇葩果然不愧为世间极品,元帅大人已经够算个淡泊世事的老狼了,居然在如此沉稳的阅历之下还能被他更得异常烦躁。 与这糟心的货色相比较,他儿子可就让人省心多了。 易尘追的运气可能的确在碰见他白狼义父那会儿就耗干净了,不过可能也是他人品感天动地的缘故,所以这些年来,他的仕途不可不谓之是坎坷得令人泪目,明明有个大黎杠把子一把手的元帅老爹做后盾,却偏偏过得猪狗不如,却又愣是在这等惨无人道的局势之下独撑了一缕清流,到底还是稳回了些局势,没让那奇葩二人组把君寒这么些年的努力霍霍干净。 两族的矛盾又被激化了,具体原因错综复杂,但左不过就是朝廷里那些个奇葩们瞎定的一串极品律法,剥人又削妖,却又在某些敏感的矛盾点上搞了些最容易激发矛盾的规矩。 比如凡妖间有修为的不可对凡人动手,若动手则作杀人之罪,以酷刑正法;凡人中没有修为的可以随意斩妖而不构成刑罪。 凡人若行盗窃之事,不及一文处以鞭挞,超过三文可及凌迟,而在国师大人的鬼忽悠下,朝廷强迫百姓“修灵法仙道”,下到三岁,上到八十,拖家带口,每天必须起的比鸡早,如此方可饮日初之清气通灵脉,必须睡的比狗晚,如此则可取明月之精华以澄灵息。 虽然君寒是仙门公认的祸世孽徒,但他好歹也的确在仙门待了二十来年,虽然也没修过正经的仙门功法,但就琢磨怜音也够他琢磨清楚仙门灵法的路数——那是得看天赋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修的! 所以朝廷这么搞是想光撒网重拿鱼吗…… 因为这所谓的“修仙”一令,百姓怨声载道,不光是因为那鸡早狗晚的修仙要求,更是因为在此令之上还压着一座亡命的泰山——在国师的鼎力支持下,陛下重启了金火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竟将金火骑在短短一年内便锻造成了一支与铁麟军相似的可令凡人蕴灵的军队,只要有人企图反抗修仙令,金火骑便会直接发兵,以武力迫其修仙,并逼反抗者服下所谓的“启灵仙丹”,强行赋予其灵脉,只要服了此丹,不修炼的便会被灵脉反噬致死。 如此暴力强压之下,举国上下再无一句反话,一时间也不再有人敢忤逆朝廷的命令。 原本在先帝的打拼下,初有盛世之景的大黎愣是被这一连串的作死命令给掐灭了步履巅峰的苗头。 朝廷强制百姓修仙,灭的不光是人欲,磨的也不仅仅只是怨气。 所有人一天之中近有十二个时辰都在行“修仙”之事,农事无人照料,手工无人打整,几乎就从元帅大人离国那一年起,整整五年大黎都陷入了荒年之中,灾病四起,朝廷却既不开仓赈灾,也不鼓励农耕,反倒称其为“道门清净之道”。 一切的天灾都是情有可原,但若是人祸就只有“罪孽”两字了。 通过这一月接一月连续了五年的信件,元帅大人似乎是坐在戏台之上亲眼看着大黎国力日渐衰退,矛盾酝酿得越沉久,最终爆发得就越是惊心动魄。 这一切损国之事的本质结果一定不会是那个小皇帝所期望的,但他却轻信了那个沉淀在地狱中磨了一身邪戾一心只想玩弄甚至是摧毁凡间的恶灵。 如此,他的本意如何便已不足以作为洗清半分罪过的借口。 且不论是修仙令还是重启金火骑,在看似是增强了大黎实力的假象之下,埋藏的其实那只恶灵扩充自己实力的肮脏手段。 几乎每天,君寒只要得了空闲便会将这些堆积的信件翻出来一一细阅,却不像是以前那样一遍一遍的从文字中琢磨蛛丝马迹——其中某“人”的目的其实已经非常明显了——他只是在犹豫,是不是该回去救场了。 然而这五年中除了百里云和舒凌不断汇报情况的信以外,还有怜音不断寄来劝他留在东海暂莫回京的信。 如今,最清楚那个“人”的秘密的人只有怜音,除了她以外,其他任何人都还好只是雾里看花,明白大体形貌,却到底不清楚那个灵魂真正的实质。 每一次都是怜音的信让君寒收回归京的犹豫。 很明显,那个家伙这次是打算跟君寒动真格了,所以控制皇帝,以最快的速度扩充自己的实力,同时给整个废柴的金火骑“镀一层金”,如此积攒实力,为的必然是能一举将君寒彻底击败,只要扫清了元帅大人这个最大的障碍,日后他想做什么,还有谁阻挡的了。 属金之灵,只要有后土的庇护便能无限重生——所以回到中原绝对无法将那货收拾干净。 能离开后土的庇护的地方只有苍茫大海。 君寒搁下手中最近的一封汇报京城情况的信,舱室的门却也正好被人敲开。 “沧海阁的来信。”徐达恭恭敬敬的双手将此信呈递到君寒面前。 君寒顺手接过信件,微微颔首,徐达便会意的退了下去。 此信是这些年来代替百里总头管理沧海阁的幽竹寄来的,信上简述了沧海阁近期情况,另外提到一事——璃月请求试炼出关。 讲真,看到这条情况时元帅大人的心是真颤了一下。 他突然怅然若失的想起来,他外出这五年,璃月已经从小丫头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了。 君寒还真是头一次感到时间的无情。 分明在跟怜音和好时他想的是能好好看着这个丫头长大,却谁料得到战事竟来的如此突然,又卡在这当上,混乱也逼近了关头。 就这弹指一瞬竟就耗了他五年的时间。 出神了一瞬,君寒便提笔在信件末尾写了个“许”字。 —— 又至一年春时,天光却照不进京城巷道,就算是伸长了脖子再抬脸冲着天也只能瞧见一慕沉压压的血色法阵,阳光在法阵之外尚能见一丝光影,却绝对没有一丝温暖能透进法阵撒入黎州。 好在出了城后还能见片许如常春光,也能见得绿草如茵,只是所见的各种事物都失了生机罢了。 自打五年前陛下的腿无端利索之后便酷爱狩猎这种活动,除了每年春狩之外,余下四季也总要找着法的出来射猎,哪怕是动物都藏穴的冬季也要派人将动物从穴中驱赶出来,以尽狩猎之欢。 近几年他的实力飙升得有些太过不寻常了。 从文弱了二十年手无缚鸡之力一朝转为张手能拉六石的硬弓,这等变化委实有些匪夷所思。 易尘追等人是明白此中缘由,故只觉心惊肉跳,但对于那些不明白具体原因的,国师这等实力委实令人叹服,还真不愧是那个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真神仙”。 这种能力估计还是元帅大人没有的。 经过五年的打磨,修仙令终于也从最初的万民抵制变成了真正的理所当然,昔时大概还有人会可惜一下坏死在田里的庄稼,如今可好,谁谁都巴望着饮露果腹能得道成仙。 这等境况也让那些好不容易出山的真正的仙门弟子看了一心绞痛——这绝对是仙门被污蔑的最惨的一次。 三月初一,照例举行了五年的春狩活动依旧如常,皇上也仍盛了一身的精神,将眼见的所有颓景视为“道化”施行的成功,见了路上行人个个一副饿死鬼的模样反倒觉着那才是真正的“仙姿”。 果然已经中毒至深,无药可救了。 满朝文武随着龙驾一路行至城外皇家狩林猎场。 又见金火骑金灿灿的铠甲从天边亮来,吓得林中一票小杂妖四下寻着树洞地坑藏身,生怕被那丧心病狂的国师拎出来当炼灵的材料。 狩猎的营帐扎在林深处,易尘追作为被迫随行的一员,又不想跟那些不熟识的货色混在一起大谈酷刑、“修仙”,便只有勉强压制着闷闷不乐站在一边,倚着树干瞧着那些扬着几分“行尸走肉”的气质的金火骑将士忙活着安营扎寨。 “陛下正找你呢。”璃影拎着剑走来,面色一如既往的不冷不热,额头却挂着几许薄汗,大概也找了他好一会儿了。 易尘追听言也没多说话,轻轻叹了口气,便抱着手闷声不响的冲一早就扎好了的皇上的营帐走去。 璃影本能的也跟了一步,易尘追却突然回过头来,道:“你就别跟我一起去了,和魏兄他们待在一起,皇上这边我应付就够了。” 第二百一十章 “你一个人没问题?” “我也没招惹他,没什么难应付的。”易尘追笑了笑,便转回脸去继续走他的路。 璃影也轻轻叹了口气,如他所言,回去找魏清和鬼曳了。 皇上的龙帐外站了一排金甲战士,森冷如傀儡,两眼也呆滞,瞧着一个方向便是直愣愣的,似乎木偶的眼睛都要比他们来得有神。 易尘追只扫了这些重甲士兵一眼便掀帘入帐。 帐中围聚着新一届六部尚书,皇上废除了丞相一职,此后协助皇上处理各种政事的职责便落到了国师大人头上。 “臣参见陛下。”易尘追单膝落跪,陛下却是兴致甚高的罢了他的礼。 “听说这片林子里出现白鹿,一会儿朕可要与你好好比试一番,看咱俩谁能猎得此鹿。” 白鹿自古便是吉瑞的象征,也是性情温良的灵兽,极其罕见,就算不信它能带来福吉,也不当将其当作猎物射杀。 “白鹿乃是吉瑞的象征,既现于国中便当爱护。林中珍兽众多,少猎一匹白鹿也无伤大雅……” “够了。”皇上的兴致被易尘追淋头浇了盆冷水,心下颇有不悦,“一头白鹿而已,我大黎蕴灵者甚众,哪里还用得着稀罕一头畜生带这点福分。” 如此,易尘追也就不再多言,默默的退立一边—— 却偏偏不巧的站到了国师大人同向的位置。 也不知易尘追身上到底有怎样迷人的气质,这位连皇上都要巴捧着的“神明”才一见易尘追站了个同向,便不动声色的挪了过来。 易尘追至今都无法分辨这位国师大人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只是这货一走近,便有一股邪戾的杀气逼近,叫他很不舒服。 “大人好歹也做了这么些年的首司,杀了生灵无数,怎还存着一身怜悯?”他此言问的十分阴邪,压根不像是问,根本就是在挖苦。 易尘追目不斜视的也懒得搭理他。 “业火的红莲就该有嗜血的样子……” 易尘追终于忍不住偏了丝目光瞧来,却正好对上他镀金的眼瞳中一抹将敛不藏的杀意。 易尘追到底还是没有搭理他。 营帐全部搭好后,皇上便兴致勃勃的驾着他的白绸骏马率先闯入了林中。 虽然易尘追泼了皇帝一盆冷水,但皇帝还是很有跟易尘追一较高下的心情。 皇上遣散了所有随从,只单骑与易尘追并驾。 “一会儿便凭猎物一分胜负。”陛下如此道。 “听陛下安排。” “好,那未时一刻营中相会。” 两人策马行至一条岔路便分了道。 终于撇开了皇帝,易尘追大舒了一口气,顿觉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 皇帝一路箭无虚发,野兔子射了不少,却是半天也没找着所谓的白鹿,正觉烦躁之际却忽见一抹幻风似的白影一闪而过。 皇帝蓦一惊神,下意识便已张弓搭箭,然指过去却未有微风一缕。 这大白青天的总不至于闹鬼,于是胆肥了五年的皇帝也就不怕什么幺蛾子,暂收了箭势便策马往那幻影飘过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知为何,今年这林中的走兽少的可怜,寻了半天居然野兔就是唯一的收获。 林中草木似也不及往年繁密,叶隙甚至无法将阳光裁成金屑,大片大片的光芒相连,只偶然间有枝影零碎,就连昔年充斥了整片林子的鸟鸣虫啼也半点不闻其生息。 整片林子都静谧得令人生厌。 耳畔的风声也不及策马狂奔时的热闹,马蹄声也显得冷淡。 腿利索后的这五年里,从没有任何一时会像此刻这般令皇上感到深深的烦躁。 在一片毫无生机的林子中,连狩猎都变得无趣了。 却忽而又见颓林中跃过一道白影,仅余光一瞥便又侵散了皇帝心底浅浅燃起的烦躁。 那白影又在树影参差间窜远。 这回皇帝可算是看清了点——似乎正是那头传说中的白鹿。 “驾!”皇帝当即策马追去,一路快奔而过,风声又在耳畔呼啸,嘈杂一瞬也清净了烦闷。 或许但凡有点声响都能为这颓寂的林子添上几分生机。 忽而,白马乍停,马匹一声长嘶小跃了一步,便在原地踏着碎步。 那头原本温顺的俯首在一人面前的白鹿被马匹的嘶鸣惊得一窜逃远了。 而那人影却还留在原地,仍半抬着手保持着抚摸白鹿的姿势。 阳光下那抹身影窈窕清丽,雪白的披风笼身曳地,帽檐半露娇容侧颜。 皇帝呆在原地,而她也略略转过眸来,却见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映阳光而璀璨,一眼真容倾城,竟叫看惯后宫佳丽的皇上都乍是惊为天人。 璃月淡淡瞥清了来人便形影一晃,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姑娘!” 皇上惊驾而追,而她却走得比风还快,真是眨眼就没了形迹,甚至连一缕余风都不留。 但那姑娘的惊鸿一瞥却是真的砸进了皇上心坎。 这等绝色实属世之罕见。 —— 另一边易尘追也是百无聊赖的任着马匹踱步穿林,虽说是出来游猎,但实际不过就猎了三两只兔子回去交差,更多的却是一箭也不想发。 慎灵司的标配服饰仍与铁麟军走得是同一路色泽,黑得连乌鸦都自惭形秽。 玄衣配棕马,森压压的,一看就不像是好惹的茬,实是可惜了易尘追这副天生温良的性子。 易尘追闲的发慌,便顺手摆了摆马鞭,扬落了一阵翠叶。 落叶虚坠了须臾,忽悠一抹浅风掠过,带了浮叶一旋又落,一抹晃白的影从他余光里一闪即过。 易尘追敏然回头,却还不见那身影,便有一双手从他腰后环了过来,纤纤玉指间捻着一朵清霜凝成的小花。 璃月将下巴轻轻搭在他肩头,浅声道:“我回来了。” 易尘追从她手里接过那朵小霜花,举在眼前迎着阳光转赏了片刻,“义父终于许你离开沧海阁了?” 璃月点了点头,“我已经过了试炼。” 听了回答,易尘追便略略侧了身,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就算过了试炼也不许胡乱行事。”他这一眼余光也恰好瞥见了璃月的模样。 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她及笄之礼时,也才一年不见,竟就完全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了,姿色娇妍得触人心弦。 璃月轻轻揽箍紧了易尘追的腰肢,“我不胡乱行事,我帮你办事。” 易尘追苦涩一笑,“还说不是胡乱行事?” “嘁。”璃月在他耳畔轻轻幽怨了一声,“所以你就是在胡乱行事喽?” 易尘追无奈的摇了摇头,“现在的京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是身不由己,你拣了这个时机入京可不就是胡闹吗?”他的尾句严肃了几分,也略略偏过头去打量璃月的神色——却发现这姑娘竟张扬了一脸狡黠。 “……”易尘追沉吟了片刻,“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璃月讳莫如深的一笑避过了此答,便轻巧的跃下马背,斗篷的帽兜一落,她一头雪银的长发便倾落如瀑,仿若一片月泉。 “月儿!”易尘追唤了她一声,她便轻盈的转了个身,冲易尘追做了个鬼脸,“我回家等你。” ……果然,姑娘大了就管不住了。 —— 却在林木层叠遮掩处,追了那抹白影一路的皇上恰在远处瞧清了这一幕。 瞧着那天仙一般的姑娘温驯如白鹿的在易尘追的马上待了良久,亲密的仿若一对有情人。 隐隐的,陛下嗅到了一股诡异的邪火怨息在自己心门中焚燃,在看着那天仙又一次消失后便也勒马往回,似乎也被这花前月下的一幕给浇凉了打猎的兴致。 易尘追身边的两个姑娘姿色各有千秋,也光就这两人便足以艳雅皇上整个后宫。 只是璃影素来宛若一座暗藏杀意的冰山,皇上纵有心欣赏她的美貌也着实没法想象将她占为己有——毕竟这样一个冷冽的女子绝不是一座宫城便收服得了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璃影也的确长了一副值得令人觊觎的美艳姿容,但她是孤峰绝岭上的霜冷之花,可望不可即。 可今日这个白发的姑娘却是一副娇美而温婉的模样,瞧来不似璃影那般冷不可望,反倒很让人有种想将她据为己有的冲动。 —— 易尘追大概不知道皇上看见了他这貌美的妹妹之后生了点怎样的心思,只是等他回营时便已见那些傀儡似的金火骑将士正忙活着收拾才刚刚搭好、都还没晒热乎的帐子。 皇上先他一步回到营中,然后啥也没说啥也没做,直接就下令撤营回京。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易尘追见了这风雨变化般的诡谲情况,还真是有些懵。 璃影远远见了易尘追牵马回来便快步迎了过来。 “刚刚林里发生了什么?” 易尘追懵里懵懂的瞧着这撤营的诡谲场面,摇了摇头,“我都没在林里见到皇上。” 璃影蹙了蹙眉,“刚才皇上一回来就很不高兴,你确定没有招惹他?” 易尘追神色莫名沉落的瞥了璃影一眼,“刚刚月儿来找了我一趟。” 璃影稍稍一惊,“她前天就给我来信说要回京,对于京中的情况也很了解——而且,以她的身手,完全做得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大部队之中,避开一个皇帝,绰绰有余。” “她给你写信了?”易尘追大骇——居然就他不知道?! 璃影轻轻挑了眉梢,瞥了他一眼,“等你真能娶了她再指望管她吧。” “……” 这姐妹俩真是…… 沧海默浮生劫最新6章节 第二百一十章 “你一个人没问题?” “我也没招惹他,没什么难应付的。”易尘追笑了笑,便转回脸去继续走他的路。 璃影也轻轻叹了口气,如他所言,回去找魏清和鬼曳了。 皇上的龙帐外站了一排金甲战士,森冷如傀儡,两眼也呆滞,瞧着一个方向便是直愣愣的,似乎木偶的眼睛都要比他们来得有神。 易尘追只扫了这些重甲士兵一眼便掀帘入帐。 帐中围聚着新一届六部尚书,皇上废除了丞相一职,此后协助皇上处理各种政事的职责便落到了国师大人头上。 “臣参见陛下。”易尘追单膝落跪,陛下却是兴致甚高的罢了他的礼。 “听说这片林子里出现白鹿,一会儿朕可要与你好好比试一番,看咱俩谁能猎得此鹿。” 白鹿自古便是吉瑞的象征,也是性情温良的灵兽,极其罕见,就算不信它能带来福吉,也不当将其当作猎物射杀。 “白鹿乃是吉瑞的象征,既现于国中便当爱护。林中珍兽众多,少猎一匹白鹿也无伤大雅……” “够了。”皇上的兴致被易尘追淋头浇了盆冷水,心下颇有不悦,“一头白鹿而已,我大黎蕴灵者甚众,哪里还用得着稀罕一头畜生带这点福分。” 如此,易尘追也就不再多言,默默的退立一边—— 却偏偏不巧的站到了国师大人同向的位置。 也不知易尘追身上到底有怎样迷人的气质,这位连皇上都要巴捧着的“神明”才一见易尘追站了个同向,便不动声色的挪了过来。 易尘追至今都无法分辨这位国师大人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只是这货一走近,便有一股邪戾的杀气逼近,叫他很不舒服。 “大人好歹也做了这么些年的首司,杀了生灵无数,怎还存着一身怜悯?”他此言问的十分阴邪,压根不像是问,根本就是在挖苦。 易尘追目不斜视的也懒得搭理他。 “业火的红莲就该有嗜血的样子……” 易尘追终于忍不住偏了丝目光瞧来,却正好对上他镀金的眼瞳中一抹将敛不藏的杀意。 易尘追到底还是没有搭理他。 营帐全部搭好后,皇上便兴致勃勃的驾着他的白绸骏马率先闯入了林中。 虽然易尘追泼了皇帝一盆冷水,但皇帝还是很有跟易尘追一较高下的心情。 皇上遣散了所有随从,只单骑与易尘追并驾。 “一会儿便凭猎物一分胜负。”陛下如此道。 “听陛下安排。” “好,那未时一刻营中相会。” 两人策马行至一条岔路便分了道。 终于撇开了皇帝,易尘追大舒了一口气,顿觉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 皇帝一路箭无虚发,野兔子射了不少,却是半天也没找着所谓的白鹿,正觉烦躁之际却忽见一抹幻风似的白影一闪而过。 皇帝蓦一惊神,下意识便已张弓搭箭,然指过去却未有微风一缕。 这大白青天的总不至于闹鬼,于是胆肥了五年的皇帝也就不怕什么幺蛾子,暂收了箭势便策马往那幻影飘过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知为何,今年这林中的走兽少的可怜,寻了半天居然野兔就是唯一的收获。 林中草木似也不及往年繁密,叶隙甚至无法将阳光裁成金屑,大片大片的光芒相连,只偶然间有枝影零碎,就连昔年充斥了整片林子的鸟鸣虫啼也半点不闻其生息。 整片林子都静谧得令人生厌。 耳畔的风声也不及策马狂奔时的热闹,马蹄声也显得冷淡。 腿利索后的这五年里,从没有任何一时会像此刻这般令皇上感到深深的烦躁。 在一片毫无生机的林子中,连狩猎都变得无趣了。 却忽而又见颓林中跃过一道白影,仅余光一瞥便又侵散了皇帝心底浅浅燃起的烦躁。 那白影又在树影参差间窜远。 这回皇帝可算是看清了点——似乎正是那头传说中的白鹿。 “驾!”皇帝当即策马追去,一路快奔而过,风声又在耳畔呼啸,嘈杂一瞬也清净了烦闷。 或许但凡有点声响都能为这颓寂的林子添上几分生机。 忽而,白马乍停,马匹一声长嘶小跃了一步,便在原地踏着碎步。 那头原本温顺的俯首在一人面前的白鹿被马匹的嘶鸣惊得一窜逃远了。 而那人影却还留在原地,仍半抬着手保持着抚摸白鹿的姿势。 阳光下那抹身影窈窕清丽,雪白的披风笼身曳地,帽檐半露娇容侧颜。 皇帝呆在原地,而她也略略转过眸来,却见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映阳光而璀璨,一眼真容倾城,竟叫看惯后宫佳丽的皇上都乍是惊为天人。 璃月淡淡瞥清了来人便形影一晃,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姑娘!” 皇上惊驾而追,而她却走得比风还快,真是眨眼就没了形迹,甚至连一缕余风都不留。 但那姑娘的惊鸿一瞥却是真的砸进了皇上心坎。 这等绝色实属世之罕见。 —— 另一边易尘追也是百无聊赖的任着马匹踱步穿林,虽说是出来游猎,但实际不过就猎了三两只兔子回去交差,更多的却是一箭也不想发。 慎灵司的标配服饰仍与铁麟军走得是同一路色泽,黑得连乌鸦都自惭形秽。 玄衣配棕马,森压压的,一看就不像是好惹的茬,实是可惜了易尘追这副天生温良的性子。 易尘追闲的发慌,便顺手摆了摆马鞭,扬落了一阵翠叶。 落叶虚坠了须臾,忽悠一抹浅风掠过,带了浮叶一旋又落,一抹晃白的影从他余光里一闪即过。 易尘追敏然回头,却还不见那身影,便有一双手从他腰后环了过来,纤纤玉指间捻着一朵清霜凝成的小花。 璃月将下巴轻轻搭在他肩头,浅声道:“我回来了。” 易尘追从她手里接过那朵小霜花,举在眼前迎着阳光转赏了片刻,“义父终于许你离开沧海阁了?” 璃月点了点头,“我已经过了试炼。” 听了回答,易尘追便略略侧了身,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就算过了试炼也不许胡乱行事。”他这一眼余光也恰好瞥见了璃月的模样。 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她及笄之礼时,也才一年不见,竟就完全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了,姿色娇妍得触人心弦。 璃月轻轻揽箍紧了易尘追的腰肢,“我不胡乱行事,我帮你办事。” 易尘追苦涩一笑,“还说不是胡乱行事?” “嘁。”璃月在他耳畔轻轻幽怨了一声,“所以你就是在胡乱行事喽?” 易尘追无奈的摇了摇头,“现在的京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是身不由己,你拣了这个时机入京可不就是胡闹吗?”他的尾句严肃了几分,也略略偏过头去打量璃月的神色——却发现这姑娘竟张扬了一脸狡黠。 “……”易尘追沉吟了片刻,“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璃月讳莫如深的一笑避过了此答,便轻巧的跃下马背,斗篷的帽兜一落,她一头雪银的长发便倾落如瀑,仿若一片月泉。 “月儿!”易尘追唤了她一声,她便轻盈的转了个身,冲易尘追做了个鬼脸,“我回家等你。” ……果然,姑娘大了就管不住了。 —— 却在林木层叠遮掩处,追了那抹白影一路的皇上恰在远处瞧清了这一幕。 瞧着那天仙一般的姑娘温驯如白鹿的在易尘追的马上待了良久,亲密的仿若一对有情人。 隐隐的,陛下嗅到了一股诡异的邪火怨息在自己心门中焚燃,在看着那天仙又一次消失后便也勒马往回,似乎也被这花前月下的一幕给浇凉了打猎的兴致。 易尘追身边的两个姑娘姿色各有千秋,也光就这两人便足以艳雅皇上整个后宫。 只是璃影素来宛若一座暗藏杀意的冰山,皇上纵有心欣赏她的美貌也着实没法想象将她占为己有——毕竟这样一个冷冽的女子绝不是一座宫城便收服得了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璃影也的确长了一副值得令人觊觎的美艳姿容,但她是孤峰绝岭上的霜冷之花,可望不可即。 可今日这个白发的姑娘却是一副娇美而温婉的模样,瞧来不似璃影那般冷不可望,反倒很让人有种想将她据为己有的冲动。 —— 易尘追大概不知道皇上看见了他这貌美的妹妹之后生了点怎样的心思,只是等他回营时便已见那些傀儡似的金火骑将士正忙活着收拾才刚刚搭好、都还没晒热乎的帐子。 皇上先他一步回到营中,然后啥也没说啥也没做,直接就下令撤营回京。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易尘追见了这风雨变化般的诡谲情况,还真是有些懵。 璃影远远见了易尘追牵马回来便快步迎了过来。 “刚刚林里发生了什么?” 易尘追懵里懵懂的瞧着这撤营的诡谲场面,摇了摇头,“我都没在林里见到皇上。” 璃影蹙了蹙眉,“刚才皇上一回来就很不高兴,你确定没有招惹他?” 易尘追神色莫名沉落的瞥了璃影一眼,“刚刚月儿来找了我一趟。” 璃影稍稍一惊,“她前天就给我来信说要回京,对于京中的情况也很了解——而且,以她的身手,完全做得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大部队之中,避开一个皇帝,绰绰有余。” “她给你写信了?”易尘追大骇——居然就他不知道?! 璃影轻轻挑了眉梢,瞥了他一眼,“等你真能娶了她再指望管她吧。” “……” 这姐妹俩真是…… 《沧海默浮生劫》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过傍晚,初晨才离了京的大部队便又浩浩荡荡的开回了黎州,满朝文武不明所以,就连一向对陛下了如指掌的国师大人也纳了个闷儿了。 等易尘追和璃影回到帅府时已近二更,璃月却也才刚从她母亲屋里长谈出来。 夜时覆在黎州上空的那个血色牢笼似比白天看见的还有阴浊邪戾。 怜音带着璃月一同走出屋来。 橘红灯火也被天上幽絮的浓浊血色坠染得有些沉暗,灯光落在脸上,也在两张娇妍绝美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幽沉的氤氲。 仿佛将整座黎州都罩成了一座鬼城,而且也的确在朝着地狱的方向狂奔前进。 “他的实力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他到底只是一缕残魂、一丝怨念罢了。” 璃月循着她母亲的目光抬眼,恰好见了凌悬在血幕中央,一枚隐隐泛着金辉的灵团。 “他能控制的只有这座城?” 怜音点了点头,“光是控制这座城便已耗了他大量灵力,他手下的所有战斗力都是以他自己的灵力为灵源支撑。” 所以,不管他如今的架势看起来有多强大,论其根本,始终是在孤军奋战。 璃月落下眼来,“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怜音也淡淡收了目光,轻浅一叹,“或许根本就没有目的……” 只是一丝怨念罢了,哪有什么理由谈得上是“目的”? “这一切也该终结了……”怜音转过身,才迈了门槛一步便又留了一眼,“摧毁他最好的机会就是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不过这件事不需要你来做,你只要,做好接受他人离去的准备即可。” “娘……” 说完那番话,怜音便没再多留一眼,关了门也彻底堵绝了璃月追问的机会。 但逢战事必有牺牲,这个道理璃月不是不懂,只是当这个话题被森冷冷的砸进心里时,多少还是有些哀痛。 璃月哑默无声的出了此处小院,却才转进邻院便见璃影坐在檐上,本是望着天空,但察觉了她的动静便落下眼来。 “你今天碰见皇上了?” 璃月轻盈跃上屋檐,在她姐姐身旁坐好,点了头,“他应该也看见尘追哥哥了。” “引起他的注意,想做什么?” 璃月两手环抱着双膝,沉着目光,勾了抹浅淡的笑色,“皇帝是那个人最大的一颗棋子,只要拔了这颗棋子就能阻止事态继续恶化下去。” “你真觉得这样能阻止?皇帝的尊贵只是在凡人眼中罢了,对于那个‘人’而言,他到底只是一颗随意可以丢弃、根本就无关紧要的棋子。” “我从娘那里得知,那个人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理智,他只是一个偶尔可以压制自己情绪的疯子罢了,想要惹怒他并不是一件难事。” “你就这么有自信可以摆弄他?” 璃月摇了摇头,“不是摆弄他,只是激怒他而已。” “激怒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璃月垂了眼,“也许没有好处,但也不该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璃影终究还是妥协了。 “确如你所说,真的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 “那就尽快解决吧。”璃月站起身来,有意扬了一腔仿若喜悦的模样,“那尘追哥哥就拜托姐姐了!” 璃影几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敛着笑又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觉得易尘追会放你去冒险吗?” 璃月不以为然的跃下屋檐,有恃无恐道:“等他真能管得住我的时候再说吧!” 然她这把嚣张却眨眼就崩灭在了转身的一瞬。 ……不知易尘追在这房檐下站了多久,黑灯瞎火的又穿着一身黑衣,屋里屋外不点一盏等,活跟个鬼影似的,不细瞧还真看不见。 “尘追哥哥……” 易尘追倚着檐柱,抱着手,眉眼暗敛在屋檐的阴影中,只有语气沉冷:“我还真管不了你了是吧?” 璃影在檐上听见了动静便下凑了个脑袋出来张望,视线实在不佳,便又翻越下檐。 璃月朝她姐姐递了个求助的眼神,璃影却视若无睹的伸了个懒腰,堂而皇之的走了。 “月儿。”易尘追压冷了嗓音。 璃月强行鼓足了一腔勇气,又仗着多年来对易尘追性情的熟悉,便有恃无恐的背过身去,故意不搭理他。 易尘追天生就不是个擅长收拾人的性子,尤其再碰上璃月这个性情温顺又古怪的小妖精。 没办法,易尘追还是放温和了语气,“月儿,皇上那边的事有我抵着就够了。” 璃月依旧没有应他。 易尘追走近前去,从后头轻轻扯过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都拉转了回来。 易尘追双手轻轻扶着她的肩,“别闹了,乖乖回沧海阁待着。” 璃月故作了几分认真,似乎的确是思考了一下易尘追的这个提议,然后才嘟囔着答道:“为什么要听你的?” “……”易尘追这还真是头一次觉着这丫头是真被他给惯坏了,“因为我是你哥哥,所以不能让你去冒险。” 璃月悠悠飘开了眼神,“只听说过出嫁从夫的,可没听说过要从哥哥。” 易尘追差点没给她这一句给噎晕过去,两手一抱,“这些东西谁教你的?” 璃月狡黠的瞥了他一眼,张扬道:“你教的!” 易尘追真懵了一下,“……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 璃月自有一番神秘的不回答他这问题,却是一踮足尖飞快的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 易尘追顿如挨了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璃月却就狡猾的趁此机会开溜。 “月儿!”易尘追终于晃回神来,却也只回了个头,璃月便已闪进了屋里连门都关严了。 ……可能,他的确管不下这丫头吧…… —— 次日早朝方罢,皇上特地留了原本就事务压身的易尘追,却又叫易尘追在殿外等候良久。 易尘追晾竹竿似的杵在大殿外,殿内却是陛下和国师大人在琢磨。 国师大人对风月之事向来没什么兴趣,既不干涉这小皇帝,也不打算在这事上辅助什么,于是这一整场谈话他老人家都保持了一种格外高贵冷艳的姿态,多一句话都懒得说。 但这皇帝絮絮叨叨的,委实有些烦人,国师大人终于还是扛不住他这连珠炮了,便故作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易尘追不都召到殿外了吗?陛下若实在对那女子有意直接叫他奉上来便是,何须如此多言。” 这皇帝昔年就算再软包也还从来没有被自己手下的臣等直接数落为“多言”。 皇帝的自尊心冷不防的受了一记暴击,便也冷下脸来,“若那女子的确是易尘追的心上人,朕如此夺人所爱,岂非失道?” 这小皇帝果然是深深沉湎在这妖孽国师给他编织的“贤君”美梦中,还真当自己是一代明君,甭管做什么,总得提前问国师一声,只要能从这妖孽嘴里听见一句赞同,便可坚信自己“贤而有道”的做法。 起先这妖孽还觉着几分新鲜,所以有心情搭理他,如今却是越发觉着这废柴的小皇帝没用且无能,故连敷衍都敷衍得不甚走心了。 “若觉失道就别惦记人家,非想将那女子笼入宫的话,区区一个易尘追又能做什么障碍?” 国师大人今天似乎是不挑火不开心,语气似冷非冷的,连脸色都抹得似笑非笑。 皇帝额间的青筋跳了跳,像是一股火气蹿头,便道:“将易首司请进来吧。” 边上木偶似的太监便驱着诡动的关节走出店门,扯着鹦鹉般的嗓门将易尘追吼进了殿里。 国师看着那肢体僵硬的太监,心下莫名烦躁,只觉着这东西着实烦眼睛。 易尘追入殿照常行礼,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方才在殿外莫名苦候的事。 “平身吧。”皇上冷飕飕的免了他的礼。 易尘追站起身来,也不想主动说话。 皇上也没绕什么弯子,直接就一针见血道:“昨日朕在猎林中见一白发女子,她是你什么人?” “……”易尘追暗暗压下心底邪烧的一股火气,深觉这皇帝是越当越荒唐了。 好在元帅少爷多年养出了一副顶好的性子,就算心底有再多不满也不会轻易透露心情,故还是如常不冷不热道:“青梅竹马。” 才听一青梅竹马,皇上脸上便现了更足的不爽,又道:“她怎会出现在猎林之中。” “管教不当,若惹陛下不悦,臣愿受罚。” “倒也并无不悦,只是那片猎场乃属皇家,她如此无声无息的潜入,多少有些容易令人误会。” “她的确是来找臣的,只是不懂禁中规矩,别无他心,但此事也的确欠妥,臣愿代她受罚,回去也必将严加管教。” “她只是你的青梅竹马?” 易尘追暗暗品了品此问中的别番意味,深重揣推下来后,还是咬了咬牙,道:“也是未婚妻。” 这回,皇帝的心是真漏了一拍。 易尘追咬着牙答了这话后便极快的瞥了龙椅上这位荒唐一眼——嫁谁也不可能把她送进宫受这拘束! “那爱卿还真是好福气……”皇帝不冷不热的“赞”了这么一句,大概到底还是没有那个胆量直接把元帅的儿子给得罪了,于是斟酌了片刻,到底还是压下了贼心,道:“这里也没什么事了,你先退下吧。” “是。” 看着易尘追的背影迈出殿门,心底又隐隐揣起了鬼火。 国师大人却偏偏挑在这当上冷讽:“陛下不是很惦记那姑娘吗?” 陛下似乎也看出了这货没安好心,便作势理了理袖,“国师就这么想看朕夺人所爱?” “那不是我想看到的,而正是你心中所想。”国师的嘴赏不赏那二两薄面多半情况下完全凭他心情而定。 “你——” 国师的心情今天的确烂到了极点,不但不打算给皇帝留面,连此处侍奉的那个太监都不打算多留他一口气。 国师大人悠悠然的摆了摆袖,“行了,我没那么多功夫陪你玩这些小儿科的游戏,”他摆袖间,转眼又见了那呆木偶一般的太监,便索性一拂袖,直接收了那活人的命,“你身边这玩意儿也该换一拨了,看着就心烦。” 那太监的性命眨眼便被抽干,直挺挺的僵尸似的砸了下来,陛下怒而起身,牙关磨得发响,却空落落的发觉,他到底没本事奈何这个家伙。 恍然梦醒一般,皇上突然发觉,这京城之中大概已经没有他的实权了——不论是金火骑亦或是宫中这些活人,几乎没有一个人还有心向着他。 这样的局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展起来的…… 《沧海默浮生劫》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过傍晚,初晨才离了京的大部队便又浩浩荡荡的开回了黎州,满朝文武不明所以,就连一向对陛下了如指掌的国师大人也纳了个闷儿了。 等易尘追和璃影回到帅府时已近二更,璃月却也才刚从她母亲屋里长谈出来。 夜时覆在黎州上空的那个血色牢笼似比白天看见的还有阴浊邪戾。 怜音带着璃月一同走出屋来。 橘红灯火也被天上幽絮的浓浊血色坠染得有些沉暗,灯光落在脸上,也在两张娇妍绝美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幽沉的氤氲。 仿佛将整座黎州都罩成了一座鬼城,而且也的确在朝着地狱的方向狂奔前进。 “他的实力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他到底只是一缕残魂、一丝怨念罢了。” 璃月循着她母亲的目光抬眼,恰好见了凌悬在血幕中央,一枚隐隐泛着金辉的灵团。 “他能控制的只有这座城?” 怜音点了点头,“光是控制这座城便已耗了他大量灵力,他手下的所有战斗力都是以他自己的灵力为灵源支撑。” 所以,不管他如今的架势看起来有多强大,论其根本,始终是在孤军奋战。 璃月落下眼来,“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怜音也淡淡收了目光,轻浅一叹,“或许根本就没有目的……” 只是一丝怨念罢了,哪有什么理由谈得上是“目的”? “这一切也该终结了……”怜音转过身,才迈了门槛一步便又留了一眼,“摧毁他最好的机会就是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不过这件事不需要你来做,你只要,做好接受他人离去的准备即可。” “娘……” 说完那番话,怜音便没再多留一眼,关了门也彻底堵绝了璃月追问的机会。 但逢战事必有牺牲,这个道理璃月不是不懂,只是当这个话题被森冷冷的砸进心里时,多少还是有些哀痛。 璃月哑默无声的出了此处小院,却才转进邻院便见璃影坐在檐上,本是望着天空,但察觉了她的动静便落下眼来。 “你今天碰见皇上了?” 璃月轻盈跃上屋檐,在她姐姐身旁坐好,点了头,“他应该也看见尘追哥哥了。” “引起他的注意,想做什么?” 璃月两手环抱着双膝,沉着目光,勾了抹浅淡的笑色,“皇帝是那个人最大的一颗棋子,只要拔了这颗棋子就能阻止事态继续恶化下去。” “你真觉得这样能阻止?皇帝的尊贵只是在凡人眼中罢了,对于那个‘人’而言,他到底只是一颗随意可以丢弃、根本就无关紧要的棋子。” “我从娘那里得知,那个人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理智,他只是一个偶尔可以压制自己情绪的疯子罢了,想要惹怒他并不是一件难事。” “你就这么有自信可以摆弄他?” 璃月摇了摇头,“不是摆弄他,只是激怒他而已。” “激怒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璃月垂了眼,“也许没有好处,但也不该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璃影终究还是妥协了。 “确如你所说,真的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 “那就尽快解决吧。”璃月站起身来,有意扬了一腔仿若喜悦的模样,“那尘追哥哥就拜托姐姐了!” 璃影几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敛着笑又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觉得易尘追会放你去冒险吗?” 璃月不以为然的跃下屋檐,有恃无恐道:“等他真能管得住我的时候再说吧!” 然她这把嚣张却眨眼就崩灭在了转身的一瞬。 ……不知易尘追在这房檐下站了多久,黑灯瞎火的又穿着一身黑衣,屋里屋外不点一盏等,活跟个鬼影似的,不细瞧还真看不见。 “尘追哥哥……” 易尘追倚着檐柱,抱着手,眉眼暗敛在屋檐的阴影中,只有语气沉冷:“我还真管不了你了是吧?” 璃影在檐上听见了动静便下凑了个脑袋出来张望,视线实在不佳,便又翻越下檐。 璃月朝她姐姐递了个求助的眼神,璃影却视若无睹的伸了个懒腰,堂而皇之的走了。 “月儿。”易尘追压冷了嗓音。 璃月强行鼓足了一腔勇气,又仗着多年来对易尘追性情的熟悉,便有恃无恐的背过身去,故意不搭理他。 易尘追天生就不是个擅长收拾人的性子,尤其再碰上璃月这个性情温顺又古怪的小妖精。 没办法,易尘追还是放温和了语气,“月儿,皇上那边的事有我抵着就够了。” 璃月依旧没有应他。 易尘追走近前去,从后头轻轻扯过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都拉转了回来。 易尘追双手轻轻扶着她的肩,“别闹了,乖乖回沧海阁待着。” 璃月故作了几分认真,似乎的确是思考了一下易尘追的这个提议,然后才嘟囔着答道:“为什么要听你的?” “……”易尘追这还真是头一次觉着这丫头是真被他给惯坏了,“因为我是你哥哥,所以不能让你去冒险。” 璃月悠悠飘开了眼神,“只听说过出嫁从夫的,可没听说过要从哥哥。” 易尘追差点没给她这一句给噎晕过去,两手一抱,“这些东西谁教你的?” 璃月狡黠的瞥了他一眼,张扬道:“你教的!” 易尘追真懵了一下,“……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 璃月自有一番神秘的不回答他这问题,却是一踮足尖飞快的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 易尘追顿如挨了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璃月却就狡猾的趁此机会开溜。 “月儿!”易尘追终于晃回神来,却也只回了个头,璃月便已闪进了屋里连门都关严了。 ……可能,他的确管不下这丫头吧…… —— 次日早朝方罢,皇上特地留了原本就事务压身的易尘追,却又叫易尘追在殿外等候良久。 易尘追晾竹竿似的杵在大殿外,殿内却是陛下和国师大人在琢磨。 国师大人对风月之事向来没什么兴趣,既不干涉这小皇帝,也不打算在这事上辅助什么,于是这一整场谈话他老人家都保持了一种格外高贵冷艳的姿态,多一句话都懒得说。 但这皇帝絮絮叨叨的,委实有些烦人,国师大人终于还是扛不住他这连珠炮了,便故作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易尘追不都召到殿外了吗?陛下若实在对那女子有意直接叫他奉上来便是,何须如此多言。” 这皇帝昔年就算再软包也还从来没有被自己手下的臣等直接数落为“多言”。 皇帝的自尊心冷不防的受了一记暴击,便也冷下脸来,“若那女子的确是易尘追的心上人,朕如此夺人所爱,岂非失道?” 这小皇帝果然是深深沉湎在这妖孽国师给他编织的“贤君”美梦中,还真当自己是一代明君,甭管做什么,总得提前问国师一声,只要能从这妖孽嘴里听见一句赞同,便可坚信自己“贤而有道”的做法。 起先这妖孽还觉着几分新鲜,所以有心情搭理他,如今却是越发觉着这废柴的小皇帝没用且无能,故连敷衍都敷衍得不甚走心了。 “若觉失道就别惦记人家,非想将那女子笼入宫的话,区区一个易尘追又能做什么障碍?” 国师大人今天似乎是不挑火不开心,语气似冷非冷的,连脸色都抹得似笑非笑。 皇帝额间的青筋跳了跳,像是一股火气蹿头,便道:“将易首司请进来吧。” 边上木偶似的太监便驱着诡动的关节走出店门,扯着鹦鹉般的嗓门将易尘追吼进了殿里。 国师看着那肢体僵硬的太监,心下莫名烦躁,只觉着这东西着实烦眼睛。 易尘追入殿照常行礼,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方才在殿外莫名苦候的事。 “平身吧。”皇上冷飕飕的免了他的礼。 易尘追站起身来,也不想主动说话。 皇上也没绕什么弯子,直接就一针见血道:“昨日朕在猎林中见一白发女子,她是你什么人?” “……”易尘追暗暗压下心底邪烧的一股火气,深觉这皇帝是越当越荒唐了。 好在元帅少爷多年养出了一副顶好的性子,就算心底有再多不满也不会轻易透露心情,故还是如常不冷不热道:“青梅竹马。” 才听一青梅竹马,皇上脸上便现了更足的不爽,又道:“她怎会出现在猎林之中。” “管教不当,若惹陛下不悦,臣愿受罚。” “倒也并无不悦,只是那片猎场乃属皇家,她如此无声无息的潜入,多少有些容易令人误会。” “她的确是来找臣的,只是不懂禁中规矩,别无他心,但此事也的确欠妥,臣愿代她受罚,回去也必将严加管教。” “她只是你的青梅竹马?” 易尘追暗暗品了品此问中的别番意味,深重揣推下来后,还是咬了咬牙,道:“也是未婚妻。” 这回,皇帝的心是真漏了一拍。 易尘追咬着牙答了这话后便极快的瞥了龙椅上这位荒唐一眼——嫁谁也不可能把她送进宫受这拘束! “那爱卿还真是好福气……”皇帝不冷不热的“赞”了这么一句,大概到底还是没有那个胆量直接把元帅的儿子给得罪了,于是斟酌了片刻,到底还是压下了贼心,道:“这里也没什么事了,你先退下吧。” “是。” 看着易尘追的背影迈出殿门,心底又隐隐揣起了鬼火。 国师大人却偏偏挑在这当上冷讽:“陛下不是很惦记那姑娘吗?” 陛下似乎也看出了这货没安好心,便作势理了理袖,“国师就这么想看朕夺人所爱?” “那不是我想看到的,而正是你心中所想。”国师的嘴赏不赏那二两薄面多半情况下完全凭他心情而定。 “你——” 国师的心情今天的确烂到了极点,不但不打算给皇帝留面,连此处侍奉的那个太监都不打算多留他一口气。 国师大人悠悠然的摆了摆袖,“行了,我没那么多功夫陪你玩这些小儿科的游戏,”他摆袖间,转眼又见了那呆木偶一般的太监,便索性一拂袖,直接收了那活人的命,“你身边这玩意儿也该换一拨了,看着就心烦。” 那太监的性命眨眼便被抽干,直挺挺的僵尸似的砸了下来,陛下怒而起身,牙关磨得发响,却空落落的发觉,他到底没本事奈何这个家伙。 恍然梦醒一般,皇上突然发觉,这京城之中大概已经没有他的实权了——不论是金火骑亦或是宫中这些活人,几乎没有一个人还有心向着他。 这样的局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展起来的…… 《沧海默浮生劫》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二章 易尘追出了宫门却没照旧往慎灵司去,而是临时转了个道,先回了帅府一趟。 去年因为东海有些事务繁杂,君寒便临时又将舒凌调了过去,没了舒将军的打点,这帅府不知不觉的又冷清了几分。 易尘追匆匆忙忙的跨入帅府,见了管家便问:“月儿去哪了?” 以他对璃月的了解,这丫头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这。 但那神不知踪迹鬼不觉形影的丫头,老管家一个肉体凡胎的老头又如何能知。 “这、应该还在府中吧,我也没瞧见她出去……” 易尘追点了点头,“我进去看看。” 也果真不出易尘追所料,待进入府深去也的确不见那丫头踪影。 易尘追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终于彻底接受了他管不下这个丫头的事实,老老实实的去找帮手了—— 他一路摸进元帅大人空落了五年的院子,敲了敲怜音常年紧闭的屋门。 怜音正在屋中凝息稳神,听了敲门声便睁开眼来,也起身过去开了门。 “怜姨,”易尘追乖顺的唤了一声。 怜音笑着让了路邀他进屋,“今日怎么有空这么早就回家?” 易尘追哪里是有空回家啊,分明是家里有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妖精才不得已钻空摸回来打探情况。 “月儿又出去了吗?” 怜音疑了一下,“她不在府里吗?” “……”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个姑娘也能这么放养! 易尘追也无奈了,脑袋一耷拉,“怜姨好歹也看着她点吧……” 怜音失然笑了出来,“能看住她的人也只有元帅了。” 奈何元帅如今远在天边,实在是鞭长莫及。 “你呀,就放心好了,她有自己的分寸,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易尘追欲哭无泪…… 怜音却笑着给他斟了杯温茶,“你光是顾着慎灵司里的事就够费神的了,她要是真惹出了什么乱子,叫她自己去收拾就好了。” 易尘追乖乖接过怜音递来的温茶,“可有些乱子哪是她自己收拾得了的……”他这语重心长的,比人家亲娘都来得牵肠挂肚。 怜音瞧了这少年老成的模样,又是可叹又是忍俊不禁,最后还是婉柔道:“你义父自小便将她交由紫魅教导,这些年来自然也得到了紫魅的真传,虽然行事的路子野了些,但也是元帅选择的、最适合她的道路。” 只要提及君寒,这事对于易尘追便更增了说服力。 但易尘追还是有些疑惑,像璃月这么惹人怜爱的姑娘,为什么偏偏要让她去修杀手的道。 —— 璃月幻如魅影一般溜溜达达的飞檐走壁,横逾了半座黎州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跳进了宫墙,似比幽灵还诡秘。 自打那个屠庄的凶手被提拔为国师之后,宫城里那座闲置了几百年的梧桐殿也得以重建亭阁,一朝重生,竟比初时更为奢华艳丽。 整座梧桐殿一砖一瓦皆为艳丽端正的红色,哪怕只是铺地的青砖也要以朱砂浸染。 宫苑中遍地赤烈的曼珠沙华,远远观去,便是辉煌宫城中最为璀璨的一枚血色琥珀。 璃月远远的往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临风依稀嗅出了沉沉淀在血色宫殿中蠢蠢欲动的杀气,抬眼也正见那浮在上空,嵌在於红法阵中央隐隐散着金辉的阵眼正好悬在此殿上空,隐隐勒成了真正蓐收的神符。 君本神明,奈何为魔…… 璃月远远的朝那张望了一番便轻巧的跃下了屋檐,神不知鬼不觉的晃进了皇上的后花园。 此时皇上正好也闷闷不乐的在宫中信步流连,沉着一腔幽郁无处可发,实在闷的发慌想跟旁边人讲句话,结果一转头,见的都是一群呆若木鸡的木偶脸,霎然一瞥,愣给皇上原本就不美丽的心情更凭添了一层阴雾悠绕。 却一错眼蓦有一缕余光瞥见一翩白影,顿时便引了皇帝所有目光。 然而肉眼凡胎的速度到底还是稍逊了一步,那魅影般犹如幻觉的身形早已跃离不见影。 那幻觉似的影子飞窜的速度冷不防的在皇帝脑海中提起了有关那个少女的记忆,蓦地便在这年轻而初归了血气的皇上心里燃起了一把璀璨烟花。 有一股强烈的直觉驱策着皇帝信步朝着那余光一瞥的方向快步赶去,身后一群木偶般的宫人便也稀里哗啦,一连串的追了过来,却是哑默无声的,仿佛已经丧失了出声的功能。 皇帝一心惦记着那个姑娘终于没那份闲心来搭理这些看了就糟心的玩意儿。 —— 璃月遥遥回望了一眼,见那个傻愣愣的皇帝果然跟过来了便放心大胆的往梧桐殿里闯去。 此时那位早就丧心病狂了的国师大人刚抽尽了一个宫人的血,正揣着一腔嫌恶,莫名怨愤的侧倚在窗下打盹。 他所居的殿室内正置着那口朱砂漆就的赤红棺椁。 他便静静的打量着那口棺材,明知里头只锁了一缕他最憎恶的鬼星的残魂,却还是借着棺材的这抹朱红悠悠的将思忆引去了心底深处尤为温暖的一隅。 那抹温暖却是来源于同样赤烈张扬的祝融的火焰。 祝融的火焰才是这世上最纯粹、最明净的红色,比窗外的曼珠沙华、整座梧桐殿的朱砂,以及如今黎州城上空的血红法阵都更加艳丽灼目,是这世上绝对无可替代的。 即使在鬼星的体内暗燃了这么久,也没有被那只凤凰岛邪怨玷污。 他的目光随着思忆渐渐挪至窗外。 以整座黎州城蓄养了五年的法阵差不多也该成了。 他算了算日子,再过不了几天便有赤星现世,可借血红的亡星余辉将法阵最后一层推启。 只要有了天象之力,就算是神明应该也能复活吧…… 他幽深的瞧着被血色法阵遮掩得迷迷蒙蒙的天空,冰凉了许久的心扉隐隐的腾起了一股温热,似乎已经提前为即将到来的重复喜悦了。 “娘说的果然没错,现在的你实力已经被消耗得十不存一了。” 国师冷不防的被这一声冰冷给狠狠砸回了孤寂的现实中。 他狠狠掷过眼来,方才在心底一隅中舔出的片许柔暖眨眼便被一眼狠厉给掩藏了无踪。 璃月端然坐在那口朱红的棺材上,笑色黠然。 国师大人沉住一身杀气,站起身,落了一脸危险的冷色,“君寒的女儿?” 他这莫名一句冷不防的激了璃月心下一跳,而她最大的反应也只是眸光不动声色的闪跃了一下,更多的,却没有半分异色,也谨慎的将心下的惊涛骇浪给抚藏起来,仍旧专注的面对此局。 “倘若是你父亲在此,我倒还需要顾虑一二,”他冷冷的站在窗前,留了璃月一眼便大方的背过身去,正面朝着窗外,“但你这个小丫头,本座还不放在眼里。” 璃月也淡淡笑了一下,算是彻底抚平了心底的波澜,便平静无奇的,指尖捻起一枚纤薄如蝉翼柳叶的飞镖。 他在窗边冷笑了一声,淡淡挪了一丝余光过来,“你想偷袭?” “既然被你发现了,就不算是偷袭。”此言既落,一枚细银的流光即如闪电飞出,他正想暗嘲可笑时,却愕然发现此镖携来了一股极其不妙的凛冽冰息。 他正想惊愕这丫头怎么也会有仿似君寒的威力时,此镖便已在他眉前三寸的位置横裂成了一幕凛然灵势,迎面袭来的一股威压直将他整个身子掷出强而出。 朱红的梧桐殿里腾地掀起一阵缭烟,皇上恰好一步落停殿外,不禁为此一怔,一股莫名的恐惧傍心而起。 —— 一幢奢丽的赤红楼屋眨眼间便坍成了一堆废墟,杂尘残砖间却又见霜花隐隐冒芽。 不可一世的国师大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一镖就给炸成这残样。 到底是肉体凡躯强度太弱,倘若是他昔年的神躯,别说是这丫头了,就算是君寒本尊也未必能拿他怎么着。 璃月的身形悠悠半浮在空,足下垫着那口赤红的棺椁,就似一只洁雅的幽灵。 国师站稳身子,顺便抬手拭净了唇角的一丝溢血。 他冷冷笑着,抬起眼来,“小丫头,你以为这样就足以击败本座吗?” 《沧海默浮生劫》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二章 易尘追出了宫门却没照旧往慎灵司去,而是临时转了个道,先回了帅府一趟。 去年因为东海有些事务繁杂,君寒便临时又将舒凌调了过去,没了舒将军的打点,这帅府不知不觉的又冷清了几分。 易尘追匆匆忙忙的跨入帅府,见了管家便问:“月儿去哪了?” 以他对璃月的了解,这丫头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这。 但那神不知踪迹鬼不觉形影的丫头,老管家一个肉体凡胎的老头又如何能知。 “这、应该还在府中吧,我也没瞧见她出去……” 易尘追点了点头,“我进去看看。” 也果真不出易尘追所料,待进入府深去也的确不见那丫头踪影。 易尘追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终于彻底接受了他管不下这个丫头的事实,老老实实的去找帮手了—— 他一路摸进元帅大人空落了五年的院子,敲了敲怜音常年紧闭的屋门。 怜音正在屋中凝息稳神,听了敲门声便睁开眼来,也起身过去开了门。 “怜姨,”易尘追乖顺的唤了一声。 怜音笑着让了路邀他进屋,“今日怎么有空这么早就回家?” 易尘追哪里是有空回家啊,分明是家里有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妖精才不得已钻空摸回来打探情况。 “月儿又出去了吗?” 怜音疑了一下,“她不在府里吗?” “……”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个姑娘也能这么放养! 易尘追也无奈了,脑袋一耷拉,“怜姨好歹也看着她点吧……” 怜音失然笑了出来,“能看住她的人也只有元帅了。” 奈何元帅如今远在天边,实在是鞭长莫及。 “你呀,就放心好了,她有自己的分寸,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易尘追欲哭无泪…… 怜音却笑着给他斟了杯温茶,“你光是顾着慎灵司里的事就够费神的了,她要是真惹出了什么乱子,叫她自己去收拾就好了。” 易尘追乖乖接过怜音递来的温茶,“可有些乱子哪是她自己收拾得了的……”他这语重心长的,比人家亲娘都来得牵肠挂肚。 怜音瞧了这少年老成的模样,又是可叹又是忍俊不禁,最后还是婉柔道:“你义父自小便将她交由紫魅教导,这些年来自然也得到了紫魅的真传,虽然行事的路子野了些,但也是元帅选择的、最适合她的道路。” 只要提及君寒,这事对于易尘追便更增了说服力。 但易尘追还是有些疑惑,像璃月这么惹人怜爱的姑娘,为什么偏偏要让她去修杀手的道。 —— 璃月幻如魅影一般溜溜达达的飞檐走壁,横逾了半座黎州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跳进了宫墙,似比幽灵还诡秘。 自打那个屠庄的凶手被提拔为国师之后,宫城里那座闲置了几百年的梧桐殿也得以重建亭阁,一朝重生,竟比初时更为奢华艳丽。 整座梧桐殿一砖一瓦皆为艳丽端正的红色,哪怕只是铺地的青砖也要以朱砂浸染。 宫苑中遍地赤烈的曼珠沙华,远远观去,便是辉煌宫城中最为璀璨的一枚血色琥珀。 璃月远远的往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临风依稀嗅出了沉沉淀在血色宫殿中蠢蠢欲动的杀气,抬眼也正见那浮在上空,嵌在於红法阵中央隐隐散着金辉的阵眼正好悬在此殿上空,隐隐勒成了真正蓐收的神符。 君本神明,奈何为魔…… 璃月远远的朝那张望了一番便轻巧的跃下了屋檐,神不知鬼不觉的晃进了皇上的后花园。 此时皇上正好也闷闷不乐的在宫中信步流连,沉着一腔幽郁无处可发,实在闷的发慌想跟旁边人讲句话,结果一转头,见的都是一群呆若木鸡的木偶脸,霎然一瞥,愣给皇上原本就不美丽的心情更凭添了一层阴雾悠绕。 却一错眼蓦有一缕余光瞥见一翩白影,顿时便引了皇帝所有目光。 然而肉眼凡胎的速度到底还是稍逊了一步,那魅影般犹如幻觉的身形早已跃离不见影。 那幻觉似的影子飞窜的速度冷不防的在皇帝脑海中提起了有关那个少女的记忆,蓦地便在这年轻而初归了血气的皇上心里燃起了一把璀璨烟花。 有一股强烈的直觉驱策着皇帝信步朝着那余光一瞥的方向快步赶去,身后一群木偶般的宫人便也稀里哗啦,一连串的追了过来,却是哑默无声的,仿佛已经丧失了出声的功能。 皇帝一心惦记着那个姑娘终于没那份闲心来搭理这些看了就糟心的玩意儿。 —— 璃月遥遥回望了一眼,见那个傻愣愣的皇帝果然跟过来了便放心大胆的往梧桐殿里闯去。 此时那位早就丧心病狂了的国师大人刚抽尽了一个宫人的血,正揣着一腔嫌恶,莫名怨愤的侧倚在窗下打盹。 他所居的殿室内正置着那口朱砂漆就的赤红棺椁。 他便静静的打量着那口棺材,明知里头只锁了一缕他最憎恶的鬼星的残魂,却还是借着棺材的这抹朱红悠悠的将思忆引去了心底深处尤为温暖的一隅。 那抹温暖却是来源于同样赤烈张扬的祝融的火焰。 祝融的火焰才是这世上最纯粹、最明净的红色,比窗外的曼珠沙华、整座梧桐殿的朱砂,以及如今黎州城上空的血红法阵都更加艳丽灼目,是这世上绝对无可替代的。 即使在鬼星的体内暗燃了这么久,也没有被那只凤凰岛邪怨玷污。 他的目光随着思忆渐渐挪至窗外。 以整座黎州城蓄养了五年的法阵差不多也该成了。 他算了算日子,再过不了几天便有赤星现世,可借血红的亡星余辉将法阵最后一层推启。 只要有了天象之力,就算是神明应该也能复活吧…… 他幽深的瞧着被血色法阵遮掩得迷迷蒙蒙的天空,冰凉了许久的心扉隐隐的腾起了一股温热,似乎已经提前为即将到来的重复喜悦了。 “娘说的果然没错,现在的你实力已经被消耗得十不存一了。” 国师冷不防的被这一声冰冷给狠狠砸回了孤寂的现实中。 他狠狠掷过眼来,方才在心底一隅中舔出的片许柔暖眨眼便被一眼狠厉给掩藏了无踪。 璃月端然坐在那口朱红的棺材上,笑色黠然。 国师大人沉住一身杀气,站起身,落了一脸危险的冷色,“君寒的女儿?” 他这莫名一句冷不防的激了璃月心下一跳,而她最大的反应也只是眸光不动声色的闪跃了一下,更多的,却没有半分异色,也谨慎的将心下的惊涛骇浪给抚藏起来,仍旧专注的面对此局。 “倘若是你父亲在此,我倒还需要顾虑一二,”他冷冷的站在窗前,留了璃月一眼便大方的背过身去,正面朝着窗外,“但你这个小丫头,本座还不放在眼里。” 璃月也淡淡笑了一下,算是彻底抚平了心底的波澜,便平静无奇的,指尖捻起一枚纤薄如蝉翼柳叶的飞镖。 他在窗边冷笑了一声,淡淡挪了一丝余光过来,“你想偷袭?” “既然被你发现了,就不算是偷袭。”此言既落,一枚细银的流光即如闪电飞出,他正想暗嘲可笑时,却愕然发现此镖携来了一股极其不妙的凛冽冰息。 他正想惊愕这丫头怎么也会有仿似君寒的威力时,此镖便已在他眉前三寸的位置横裂成了一幕凛然灵势,迎面袭来的一股威压直将他整个身子掷出强而出。 朱红的梧桐殿里腾地掀起一阵缭烟,皇上恰好一步落停殿外,不禁为此一怔,一股莫名的恐惧傍心而起。 —— 一幢奢丽的赤红楼屋眨眼间便坍成了一堆废墟,杂尘残砖间却又见霜花隐隐冒芽。 不可一世的国师大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一镖就给炸成这残样。 到底是肉体凡躯强度太弱,倘若是他昔年的神躯,别说是这丫头了,就算是君寒本尊也未必能拿他怎么着。 璃月的身形悠悠半浮在空,足下垫着那口赤红的棺椁,就似一只洁雅的幽灵。 国师站稳身子,顺便抬手拭净了唇角的一丝溢血。 他冷冷笑着,抬起眼来,“小丫头,你以为这样就足以击败本座吗?” 《沧海默浮生劫》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三章 时方不过午,易尘追本来跟怜音交谈得好好的,却不知为何竟突有一阵倦意袭来。 此倦一上头,便如开闸的滔滔江水,连反应都来不及反应,眼皮便已跟坠了铅块一般,掀都掀不起来了。 易尘追极快的扶住额角,却觉倦意中又夹裹了一丝绕脑的眩晕。 怜音沉沉瞧着这个少年神识愈发恍惚,浅浅淡淡却又沉重的吐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那三个字吐得极轻极缓,仿若一丝飘零的浅风,如幻如虚,轻飘飘的拂过易尘追耳畔,却更引了他的梦识。 易尘追终于已经混沌到了随时都能沉睡去的状态,却还强撑着一线没有彻底放开意识。 怜音站起身,从后头轻巧抚住他的双肩,缓声道:“安心睡吧,没关系……” 她似乎又在易尘追身上施了个轻柔的小术,温温浅浅的终于叫易尘追放开了最后一丝神识,“……怜、姨……?” 易尘追终于昏睡过去了。 怜音扶着他的肩将他的上身轻轻摆在桌面上。 到底还是不得不走这一步…… —— 压在城池上空的法阵乍然崩裂了一条隙痕,阳光见缝即落,蓦然砸如一片昏暗中,见光的活人却都跟见不得光的恶鬼似的,避之一闪。 璃影本拿着新案的卷宗在琢磨,却有一道金灿晃眼的阳光劈头盖脸的砸到他面前,悠悠然的映亮了一小抔明泉般的光泊。 黎州的城墙里已经将近五年没有见过阳光了。 璃影呆了一瞬,便抬起眼来,却觉瞳仁一刺,又闭了一下。 血蒙蒙的天空终于裂了一丝清明。 璃影从未有任何一瞬觉得阳光如此灼目。 却听宫城方向乍来一声巨响,轰隆一震,整片大地都在颤抖。 —— 国师的确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会有如此超脱凡俗的威力,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几乎要迸破他苦苦耗了五年的局。 而那满城的傀儡真到了实战时却是那么的无用,甚至连赏心悦目的作用都起不到。 “本座……本座准备了那么久,岂可让你一个小丫头轻易打破……”他愤恨的起身,璃月重又张起了一身灵势。 果然也如怜音所说的那般,这个“人”不死不灭,即使文弱的像只蚊子也绝对不是好惹的茬。 被国师大人仁慈赋予了意识的最金贵的傀儡——皇帝终于也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虽然这小皇帝的确是个相当讨人厌的废柴,但作为大黎最尊贵的存在,国师还是勉为其难的将其养成了最为完整的祭品。 然而险局当前,实在不得已,他只能提前将这个祭品牺牲。 蓦见一道血光迸起,璃月一步稍撤,却就这一撤,那家伙便得了空将鲜血完全收尽,再回手便是一记凌人杀招。 金光掀尘而起,璃月侧身一避,袍袂一绽,旋即便将一柄霜灵汇成的寒刃剜进他的心窝。 打了这么半天,璃月终于抓住了这个将霜寒灵力灌入他魂元的方法。 这一招也果真有效,只一击便将这咄咄逼人的家伙给逼退了数步。 飘在天上的血色法阵登时又被豁开了一道足可见日的裂口。 这一把寒霜恰巧塞入了他冰凉的心扉,两相交应共成一把藏恨的幽苦。 怜音一早便交代过璃月,点到即止,只要将他封在这副躯囊中即可,若是做的太过火,再把他杀“死”的话,他一定会立刻更换一副躯囊,解释就不知又会出什么乱子了。 想彻底把这家伙解决干净,目前唯一的办法便是将他连魂带魄捎出中原大地,在海上寻找封印或消灭之法。 他终于也品出了璃月这一招的真实目的,便咬牙切齿的,怒瞪住璃月,“又是她……又是那个女人吗!”他一声暴怒这,不顾身中渐有灵锁束缚的麻烦,就是拼着耗伤灵脉也想将这一击全全施展出来。 璃月足尖点地一跃,然这一击也到底没有打出来,而就在临将脱出的一瞬被横来的一道猛势给狠狠的挡了回去。 烟起迷蒙,尘飞雾扬间一道裹着焰影的身影行来,璃月惊了一下。 怜音闲然踱来,易尘追便跟在她身后。 璃月怔怔的瞧着易尘追,见他虽然是跟着怜音一路走来的,但实际却是紧闭着双眼。 不知是什么狠狠的剜了璃月一刀,她猛然想起昨晚她母亲最后关门时一缕呼之欲出的决绝。 国师大人似乎也没料到局势会直接扭转至此故也有些惊愕。 他的确是疏忽了,在城里收服了这么多傀儡之后,他的实力大大折损,以至于竟会着了这个女人的道。 —— 璃影顿见城中大变,心慌意乱的却没朝着炸出动静的宫城而去,而是折向往帅府赶去。 璃影快马驾至门前,顾不得下马,直接便嚷着冲守门的卫兵问道:“公子回来了吗?” “刚刚被夫人带出去了。” —— “娘……”璃月轻轻唤了一声,便想动步走来,怜音却鲜有冷色的喝了她一声:“别过来。” 璃月顿了一步,终于确定了这番形势极其不对头的地方,“娘,你想把尘追哥哥怎样……” 素来柔婉的怜音今日却扬着一身与她形貌极其不符的森冷杀气,昔年的温柔就像是一层脆弱的伪装,在真正的阴冷面前,脆弱不堪。 见到怜音,那位不可一世的国师大人终于感到了一股透骨的恶寒,果真品到了相当的威胁。 “你想怎样?” 怜音缓缓踱近了两步,在他紧张的注视下冷漠的张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肩颈。 一副冰冷的躯囊却能感受到另一个同样的灵魂的温度。 怜音在他耳畔轻轻开口:“我们是一样的,所以我可以理解你,也可以帮你……” 这话却叫他愕了一下,久远的记忆漫上脑际,翩飞若雪,凉薄却透着温暖。 然而还没等他品足这把温暖,后背一阵彻骨的同意便冷不防的将他打回了残冷的现实。 怜音似乎是温柔的抱着他,实际却冷飕飕的唤了一枝灵汇的藤蔓,生生捅穿了他的身板,将藤间剜进了他的脏腑。 “你……”他挣扎了一下,怜音却又将藤蔓绞深了些,同时更锁住了他的动作,“该解脱了。” —— 从帅府赶到宫城的距离向来很近,但今日这段距离却格外坎坷。 璃影策马闯出巷道,却见半座城的活人都成了行尸傀儡一般,连同那些蕴了灵的金火骑将士在内,一切都陡然诡异成了所有人早就预料到的模样。 与此同时,宫城里突然暴起了一阵闯天的血光,那血光中还夹杂着丝缕浅金,而更不妙的是,璃影似乎还依稀品到了凤火的意味。 似乎所有人心里都藏着秘密,而这些秘密渐渐由一根线引连在一起,却最终成了不知情者心上的血口。 璃影完全忽视了所见的一切障碍,一匹黑马横冲直撞过街,却还是耗了将近等闲时两倍的功夫才终于赶至宫门前。 却也就在她近到宫门的一瞬,整座宫城都为一阵腥浊的烈火侵蚀成了一片血色火洋。 《沧海默浮生劫》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三章 时方不过午,易尘追本来跟怜音交谈得好好的,却不知为何竟突有一阵倦意袭来。 此倦一上头,便如开闸的滔滔江水,连反应都来不及反应,眼皮便已跟坠了铅块一般,掀都掀不起来了。 易尘追极快的扶住额角,却觉倦意中又夹裹了一丝绕脑的眩晕。 怜音沉沉瞧着这个少年神识愈发恍惚,浅浅淡淡却又沉重的吐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那三个字吐得极轻极缓,仿若一丝飘零的浅风,如幻如虚,轻飘飘的拂过易尘追耳畔,却更引了他的梦识。 易尘追终于已经混沌到了随时都能沉睡去的状态,却还强撑着一线没有彻底放开意识。 怜音站起身,从后头轻巧抚住他的双肩,缓声道:“安心睡吧,没关系……” 她似乎又在易尘追身上施了个轻柔的小术,温温浅浅的终于叫易尘追放开了最后一丝神识,“……怜、姨……?” 易尘追终于昏睡过去了。 怜音扶着他的肩将他的上身轻轻摆在桌面上。 到底还是不得不走这一步…… —— 压在城池上空的法阵乍然崩裂了一条隙痕,阳光见缝即落,蓦然砸如一片昏暗中,见光的活人却都跟见不得光的恶鬼似的,避之一闪。 璃影本拿着新案的卷宗在琢磨,却有一道金灿晃眼的阳光劈头盖脸的砸到他面前,悠悠然的映亮了一小抔明泉般的光泊。 黎州的城墙里已经将近五年没有见过阳光了。 璃影呆了一瞬,便抬起眼来,却觉瞳仁一刺,又闭了一下。 血蒙蒙的天空终于裂了一丝清明。 璃影从未有任何一瞬觉得阳光如此灼目。 却听宫城方向乍来一声巨响,轰隆一震,整片大地都在颤抖。 —— 国师的确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会有如此超脱凡俗的威力,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几乎要迸破他苦苦耗了五年的局。 而那满城的傀儡真到了实战时却是那么的无用,甚至连赏心悦目的作用都起不到。 “本座……本座准备了那么久,岂可让你一个小丫头轻易打破……”他愤恨的起身,璃月重又张起了一身灵势。 果然也如怜音所说的那般,这个“人”不死不灭,即使文弱的像只蚊子也绝对不是好惹的茬。 被国师大人仁慈赋予了意识的最金贵的傀儡——皇帝终于也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虽然这小皇帝的确是个相当讨人厌的废柴,但作为大黎最尊贵的存在,国师还是勉为其难的将其养成了最为完整的祭品。 然而险局当前,实在不得已,他只能提前将这个祭品牺牲。 蓦见一道血光迸起,璃月一步稍撤,却就这一撤,那家伙便得了空将鲜血完全收尽,再回手便是一记凌人杀招。 金光掀尘而起,璃月侧身一避,袍袂一绽,旋即便将一柄霜灵汇成的寒刃剜进他的心窝。 打了这么半天,璃月终于抓住了这个将霜寒灵力灌入他魂元的方法。 这一招也果真有效,只一击便将这咄咄逼人的家伙给逼退了数步。 飘在天上的血色法阵登时又被豁开了一道足可见日的裂口。 这一把寒霜恰巧塞入了他冰凉的心扉,两相交应共成一把藏恨的幽苦。 怜音一早便交代过璃月,点到即止,只要将他封在这副躯囊中即可,若是做的太过火,再把他杀“死”的话,他一定会立刻更换一副躯囊,解释就不知又会出什么乱子了。 想彻底把这家伙解决干净,目前唯一的办法便是将他连魂带魄捎出中原大地,在海上寻找封印或消灭之法。 他终于也品出了璃月这一招的真实目的,便咬牙切齿的,怒瞪住璃月,“又是她……又是那个女人吗!”他一声暴怒这,不顾身中渐有灵锁束缚的麻烦,就是拼着耗伤灵脉也想将这一击全全施展出来。 璃月足尖点地一跃,然这一击也到底没有打出来,而就在临将脱出的一瞬被横来的一道猛势给狠狠的挡了回去。 烟起迷蒙,尘飞雾扬间一道裹着焰影的身影行来,璃月惊了一下。 怜音闲然踱来,易尘追便跟在她身后。 璃月怔怔的瞧着易尘追,见他虽然是跟着怜音一路走来的,但实际却是紧闭着双眼。 不知是什么狠狠的剜了璃月一刀,她猛然想起昨晚她母亲最后关门时一缕呼之欲出的决绝。 国师大人似乎也没料到局势会直接扭转至此故也有些惊愕。 他的确是疏忽了,在城里收服了这么多傀儡之后,他的实力大大折损,以至于竟会着了这个女人的道。 —— 璃影顿见城中大变,心慌意乱的却没朝着炸出动静的宫城而去,而是折向往帅府赶去。 璃影快马驾至门前,顾不得下马,直接便嚷着冲守门的卫兵问道:“公子回来了吗?” “刚刚被夫人带出去了。” —— “娘……”璃月轻轻唤了一声,便想动步走来,怜音却鲜有冷色的喝了她一声:“别过来。” 璃月顿了一步,终于确定了这番形势极其不对头的地方,“娘,你想把尘追哥哥怎样……” 素来柔婉的怜音今日却扬着一身与她形貌极其不符的森冷杀气,昔年的温柔就像是一层脆弱的伪装,在真正的阴冷面前,脆弱不堪。 见到怜音,那位不可一世的国师大人终于感到了一股透骨的恶寒,果真品到了相当的威胁。 “你想怎样?” 怜音缓缓踱近了两步,在他紧张的注视下冷漠的张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肩颈。 一副冰冷的躯囊却能感受到另一个同样的灵魂的温度。 怜音在他耳畔轻轻开口:“我们是一样的,所以我可以理解你,也可以帮你……” 这话却叫他愕了一下,久远的记忆漫上脑际,翩飞若雪,凉薄却透着温暖。 然而还没等他品足这把温暖,后背一阵彻骨的同意便冷不防的将他打回了残冷的现实。 怜音似乎是温柔的抱着他,实际却冷飕飕的唤了一枝灵汇的藤蔓,生生捅穿了他的身板,将藤间剜进了他的脏腑。 “你……”他挣扎了一下,怜音却又将藤蔓绞深了些,同时更锁住了他的动作,“该解脱了。” —— 从帅府赶到宫城的距离向来很近,但今日这段距离却格外坎坷。 璃影策马闯出巷道,却见半座城的活人都成了行尸傀儡一般,连同那些蕴了灵的金火骑将士在内,一切都陡然诡异成了所有人早就预料到的模样。 与此同时,宫城里突然暴起了一阵闯天的血光,那血光中还夹杂着丝缕浅金,而更不妙的是,璃影似乎还依稀品到了凤火的意味。 似乎所有人心里都藏着秘密,而这些秘密渐渐由一根线引连在一起,却最终成了不知情者心上的血口。 璃影完全忽视了所见的一切障碍,一匹黑马横冲直撞过街,却还是耗了将近等闲时两倍的功夫才终于赶至宫门前。 却也就在她近到宫门的一瞬,整座宫城都为一阵腥浊的烈火侵蚀成了一片血色火洋。 《沧海默浮生劫》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尘追哥哥!” 易尘追的意识不知是模糊还是清明,灵脉中的烈火转眼便将周遭浸入一片汪洋烈火。 易尘追却跪在废墟之中,双手紧紧捂着脑袋,近身的烈火却成幽浊。 璃月被这一道猛势狠狠弹飞。 火光灼燃间,蓦有一道森绿的幽光迸裂,血色的法阵彻底碎成漫天流莹。 —— 整座京城彻底陷入了混乱。 黑甲营却依旧不动如山,真像是一群无情无心的铁傀儡。 寂静冷漠的营中却忽而掀起了一分薄浅的涟漪。 兵符被启。 —— “易尘追!”璃影冲着火势激嚷了一声,然不论她的嗓门放得有多大,终究也只有被烈火吞噬。 凤火灼灼,宫宇楼台倾落火洋,漫天血色荧光仿若飞火流莹,坠入火洋却成虚无。 却见火海中缓步行出一个身影,却不是她所期望的易尘追的身影。 那抹身影由远及近,最显眼的却是一头银发。 君寒抱着璃月走出灼灼火海,一言不发,沉压着一腔幽落。 “元帅?”璃影怔怔然的瞧着君寒一路走近。 君寒将璃月双腿放下,交由璃影扶住。 在东海待了五年,好不容易回趟“窝”,居然就已经被霍霍成这样了。 君寒无奈的摇了摇头,“把她带回去。” 元帅大人简略的交代了这么一句便又转身没入火海之中。 —— 易尘追脑海中昔年的混沌终于在这一瞬彻底归了清明。 却又是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惨呼声在脑海中泛迭不休,剜心的绝望嵌入骨髓,掀得他心底业火惊骇,整副骨脉都仿佛被置入了炼炉一般,滚灼的撕心裂肺。 易尘追终于看清了那段血色的记忆——在一片幽暗中,蓦有一人瞳仁嵌金,举刀向他挥来,一记冷刃毫不含糊的斩落胸前。 那一道血口几乎撕裂了易尘追的半副身躯。 视线再被鲜血染红,死亡的冰冷附体侵骨。 鲜血忽而转为一片幽玄,易尘追两眼暴睁,却见逐为玄浊侵染的火海中森森站了一抹黑影。 他站在十步之外,手里捧着一盏光芒渐渐落为幽黑的琉璃灯。 琉璃灯…… 易尘追的脑仁又开始了翻江倒海,像是有人拿着钢锥在他脑髓里搅和,场面却是越搅越血腥。 “你是……”易尘追的视线混混沌沌的,却还能依稀瞧见那颀长的身影。 易远光默然无声的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盏,泼墨般的玄火倾盏而出,顷刻间便将剩下的所有血红一吞殆尽。 火海终成了墨池般的色泽,易尘追骨脉吃痛,似乎又被人狠灌了一把烈火入体。 君寒一路踏火走进梧桐殿,恰见玄火中一抹黑影渐而飘散成烟。 易尘追孤倒在玄火之中,像是一抹被撕裂重塑的灵魂,虽还聚着整体,却似乎风雨飘摇,一触即破。 君寒倒是没预料到他的记忆重塑后竟会是这样的局面,也真没想到,他本已犹豫的这一步最终竟会是怜音替他迈出的。 “尘追……”君寒才缓缓落下身,便有一道灼热的烈刃刺来,却险之又险的在他喉口前一寸的位置抢停住。 易尘追半跪着身,那攻刃正是由他掌心的灵蕴化成的。 君寒既没有避闪也没有近前,只静静的瞧着他。 玄黑的火洋渐渐伏下了杀势,易尘追也压住了焚心的邪息,收回了抵在君寒喉口的火刃。 “义父……” 烈火终于彻底熄灭。 —— 这次,铁麟军屠了将近半座城才终于勉强稳下了这场惊心动魄的祸乱。 不知怜音究竟计划了多久,竟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异常险崩的乱局一朝颠覆乾坤,虽然毁了半座城,但到底是打碎了蓐收残魂那不切实际的招魂之愿。 摧毁了那桩阴谋,却也将自己彻底逼入了绝境。 笼着城池上空的猩红法阵彻底消散,久违了五年的阳光终于毫不吝啬的倾入黎州,明照的却是一番惨景。 这桩惨事覆灭的不光是一座城,就连傲立了人间近千年的大黎王朝也终于在这前尘往灵重掀的波澜下化为了史书一笔墨。 大概也是直到今日,君寒才真正看清了,这个所谓承载了芸芸众生的凡间究竟有多脆弱—— 脆弱到哪怕只是一丝波澜都无力反抗。 君寒从来不会去计较什么前世今生,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凡世的沦亡,但这些年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这尘浪滚迭中苦苦支撑、砥砺前行,若只是为求生的话,他做的这些已经多太多了。 就在黎州恢复了光明的第二天,君寒沉默的拭净了一柄被他尘封了许久的剑,此剑百里云一眼便认得出——正是易远光的佩剑“惊爻”。 百里云和舒凌都想两根木桩似的杵在君寒卧房门前,莫名沉重。 君寒将此剑拭净后便将长剑收归入鞘。 百里云沉默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易远光的剑怎么会在你这?” “他很早以前借给我,但一直没找到机会还。”君寒收了剑便起身,多一句话也不想说,默默的出了门。 “君寒,”舒凌突然叫住他。 君寒回头,等着他说。 “真的不要我们跟你一起去吗?” 君寒泊然一笑,“跟着去做什么?京城不管了?” “谁爱管谁管,你都不管了,我们还管个大头鬼!”百里云冷飕飕的半点都懒得掩藏,君寒却也淡淡的横了他一眼,“不管也得管,想造反也等我死了再说。” 元帅大人毫不避讳的将这一句决冷道出,却叫那两人俱是一愕,就连素来没心没肺的百里云脸上似乎也拂过了一抹伤感。 君寒淡淡打量罢他俩的脸色,却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且笑得很不厚道,“行了,少在这假惺惺的装不舍了,等闲时没少盼我死吧。” 百里云却回之一冷笑,“我盼的是亲手削你,谁稀罕这肥水流去外人田!” 君寒无奈的摇了摇头,却又失笑,便转过身,一叹道:“要是下辈子你还惦记着削我,就到时再动手吧。” 相处了这么几十年,两人还真是头一回从这头狼嘴里听见“来世”之意。 不由得,又是一股酸涩上头,而再抬眼,那头狼却已悠悠出了庭院,步伐很闲缓,就像是等闲出趟门,横竖不过傍晚便回。 那两个跟了君寒凡人大半辈子的“下属”跟着元帅大人一路出到帅府门外,恰还是漫天星光,却已见易尘追早早的就在外头等着了。 突然看到这个莫名生了几分陌生之意的少年,君寒这头老狼竟也难得的晃出了一分错愕,似乎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君寒在门槛处停顿了好一会儿,琢磨来琢磨去的,似乎在掂量自己到底有没有实际坑过易尘追,或说有没有什么过失能让这个危险的小崽子记仇…… “义父?” 元帅大人绞尽脑汁的飞转思绪,然而终究是敌不过这危险的小崽子一声疑唤。 ……还叫他义父的话应该没什么大毛病。 君寒不动声色的收起方铺了满心的不安,依旧淡淡然的,迈出了门槛。 直到走近后,君寒才松了口气的发现,这小崽子除了眼睛色泽有点诡异以外,其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甚至也就除了脸貌更脱了几分稚气以外,整个人比起五年前都并没有什么变化。 不知易尘追是怎么压下了那炼了个完整的鬼星邪焰,尽管瞳仁已经染成了邪异的朱红,却仍不见半分杀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君寒还是头一次觉着自己在易尘追面前会如此尴尬。 易尘追或许也品出了他义父深藏在心的尴尬,却不以为意的浅然一笑,“义父收养我,是因为一早就在计划这件事了吗?” 君寒心底“咯噔”一落,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而易尘追却已坦坦然的接了下去:“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义父为什么会收养我这么一个野孩子……” “……”元帅大人顿觉良心一痛,莫名的有点想解释——却又解释不出来,虽然今天这一步已非他的本意,但他昔年的确是抱着这样的贼心思收养了易尘追。 如此,又能说什么呢,只不过是夙愿变成取消的计划后又以出乎意料的另一种形式实现了而已。 “恨我吗?”良久,君寒只咽着良心问出这么一句。 易尘追沉吟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我不是心胸那么豁然的人,假如的确不知道真相的话,我也许会有怨恨……但这些年来义父所作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也明白盛世都是用血换来的,所以,我没有理由埋怨义父,我也的确不想恨你……” 这个少年的回答明暖如常,今日却不知为何,竟如利刃一般剜进了君寒的心肠。 分明也是暖心之语,却为何仍是闻之肝肠寸断…… 君寒忽然觉得自己的确亏欠了这个孩子,早在相伴时日甚多时未能予他足够的关照,却在最终共赴亡局。 怜音将那个可怕的幽魂带进去了世间最深的暗渊,然而这一切还没结束,依然需要有人过去同归于尽。 《沧海默浮生劫》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尘追哥哥!” 易尘追的意识不知是模糊还是清明,灵脉中的烈火转眼便将周遭浸入一片汪洋烈火。 易尘追却跪在废墟之中,双手紧紧捂着脑袋,近身的烈火却成幽浊。 璃月被这一道猛势狠狠弹飞。 火光灼燃间,蓦有一道森绿的幽光迸裂,血色的法阵彻底碎成漫天流莹。 —— 整座京城彻底陷入了混乱。 黑甲营却依旧不动如山,真像是一群无情无心的铁傀儡。 寂静冷漠的营中却忽而掀起了一分薄浅的涟漪。 兵符被启。 —— “易尘追!”璃影冲着火势激嚷了一声,然不论她的嗓门放得有多大,终究也只有被烈火吞噬。 凤火灼灼,宫宇楼台倾落火洋,漫天血色荧光仿若飞火流莹,坠入火洋却成虚无。 却见火海中缓步行出一个身影,却不是她所期望的易尘追的身影。 那抹身影由远及近,最显眼的却是一头银发。 君寒抱着璃月走出灼灼火海,一言不发,沉压着一腔幽落。 “元帅?”璃影怔怔然的瞧着君寒一路走近。 君寒将璃月双腿放下,交由璃影扶住。 在东海待了五年,好不容易回趟“窝”,居然就已经被霍霍成这样了。 君寒无奈的摇了摇头,“把她带回去。” 元帅大人简略的交代了这么一句便又转身没入火海之中。 —— 易尘追脑海中昔年的混沌终于在这一瞬彻底归了清明。 却又是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惨呼声在脑海中泛迭不休,剜心的绝望嵌入骨髓,掀得他心底业火惊骇,整副骨脉都仿佛被置入了炼炉一般,滚灼的撕心裂肺。 易尘追终于看清了那段血色的记忆——在一片幽暗中,蓦有一人瞳仁嵌金,举刀向他挥来,一记冷刃毫不含糊的斩落胸前。 那一道血口几乎撕裂了易尘追的半副身躯。 视线再被鲜血染红,死亡的冰冷附体侵骨。 鲜血忽而转为一片幽玄,易尘追两眼暴睁,却见逐为玄浊侵染的火海中森森站了一抹黑影。 他站在十步之外,手里捧着一盏光芒渐渐落为幽黑的琉璃灯。 琉璃灯…… 易尘追的脑仁又开始了翻江倒海,像是有人拿着钢锥在他脑髓里搅和,场面却是越搅越血腥。 “你是……”易尘追的视线混混沌沌的,却还能依稀瞧见那颀长的身影。 易远光默然无声的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盏,泼墨般的玄火倾盏而出,顷刻间便将剩下的所有血红一吞殆尽。 火海终成了墨池般的色泽,易尘追骨脉吃痛,似乎又被人狠灌了一把烈火入体。 君寒一路踏火走进梧桐殿,恰见玄火中一抹黑影渐而飘散成烟。 易尘追孤倒在玄火之中,像是一抹被撕裂重塑的灵魂,虽还聚着整体,却似乎风雨飘摇,一触即破。 君寒倒是没预料到他的记忆重塑后竟会是这样的局面,也真没想到,他本已犹豫的这一步最终竟会是怜音替他迈出的。 “尘追……”君寒才缓缓落下身,便有一道灼热的烈刃刺来,却险之又险的在他喉口前一寸的位置抢停住。 易尘追半跪着身,那攻刃正是由他掌心的灵蕴化成的。 君寒既没有避闪也没有近前,只静静的瞧着他。 玄黑的火洋渐渐伏下了杀势,易尘追也压住了焚心的邪息,收回了抵在君寒喉口的火刃。 “义父……” 烈火终于彻底熄灭。 —— 这次,铁麟军屠了将近半座城才终于勉强稳下了这场惊心动魄的祸乱。 不知怜音究竟计划了多久,竟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异常险崩的乱局一朝颠覆乾坤,虽然毁了半座城,但到底是打碎了蓐收残魂那不切实际的招魂之愿。 摧毁了那桩阴谋,却也将自己彻底逼入了绝境。 笼着城池上空的猩红法阵彻底消散,久违了五年的阳光终于毫不吝啬的倾入黎州,明照的却是一番惨景。 这桩惨事覆灭的不光是一座城,就连傲立了人间近千年的大黎王朝也终于在这前尘往灵重掀的波澜下化为了史书一笔墨。 大概也是直到今日,君寒才真正看清了,这个所谓承载了芸芸众生的凡间究竟有多脆弱—— 脆弱到哪怕只是一丝波澜都无力反抗。 君寒从来不会去计较什么前世今生,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凡世的沦亡,但这些年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这尘浪滚迭中苦苦支撑、砥砺前行,若只是为求生的话,他做的这些已经多太多了。 就在黎州恢复了光明的第二天,君寒沉默的拭净了一柄被他尘封了许久的剑,此剑百里云一眼便认得出——正是易远光的佩剑“惊爻”。 百里云和舒凌都想两根木桩似的杵在君寒卧房门前,莫名沉重。 君寒将此剑拭净后便将长剑收归入鞘。 百里云沉默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易远光的剑怎么会在你这?” “他很早以前借给我,但一直没找到机会还。”君寒收了剑便起身,多一句话也不想说,默默的出了门。 “君寒,”舒凌突然叫住他。 君寒回头,等着他说。 “真的不要我们跟你一起去吗?” 君寒泊然一笑,“跟着去做什么?京城不管了?” “谁爱管谁管,你都不管了,我们还管个大头鬼!”百里云冷飕飕的半点都懒得掩藏,君寒却也淡淡的横了他一眼,“不管也得管,想造反也等我死了再说。” 元帅大人毫不避讳的将这一句决冷道出,却叫那两人俱是一愕,就连素来没心没肺的百里云脸上似乎也拂过了一抹伤感。 君寒淡淡打量罢他俩的脸色,却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且笑得很不厚道,“行了,少在这假惺惺的装不舍了,等闲时没少盼我死吧。” 百里云却回之一冷笑,“我盼的是亲手削你,谁稀罕这肥水流去外人田!” 君寒无奈的摇了摇头,却又失笑,便转过身,一叹道:“要是下辈子你还惦记着削我,就到时再动手吧。” 相处了这么几十年,两人还真是头一回从这头狼嘴里听见“来世”之意。 不由得,又是一股酸涩上头,而再抬眼,那头狼却已悠悠出了庭院,步伐很闲缓,就像是等闲出趟门,横竖不过傍晚便回。 那两个跟了君寒凡人大半辈子的“下属”跟着元帅大人一路出到帅府门外,恰还是漫天星光,却已见易尘追早早的就在外头等着了。 突然看到这个莫名生了几分陌生之意的少年,君寒这头老狼竟也难得的晃出了一分错愕,似乎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君寒在门槛处停顿了好一会儿,琢磨来琢磨去的,似乎在掂量自己到底有没有实际坑过易尘追,或说有没有什么过失能让这个危险的小崽子记仇…… “义父?” 元帅大人绞尽脑汁的飞转思绪,然而终究是敌不过这危险的小崽子一声疑唤。 ……还叫他义父的话应该没什么大毛病。 君寒不动声色的收起方铺了满心的不安,依旧淡淡然的,迈出了门槛。 直到走近后,君寒才松了口气的发现,这小崽子除了眼睛色泽有点诡异以外,其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甚至也就除了脸貌更脱了几分稚气以外,整个人比起五年前都并没有什么变化。 不知易尘追是怎么压下了那炼了个完整的鬼星邪焰,尽管瞳仁已经染成了邪异的朱红,却仍不见半分杀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君寒还是头一次觉着自己在易尘追面前会如此尴尬。 易尘追或许也品出了他义父深藏在心的尴尬,却不以为意的浅然一笑,“义父收养我,是因为一早就在计划这件事了吗?” 君寒心底“咯噔”一落,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而易尘追却已坦坦然的接了下去:“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义父为什么会收养我这么一个野孩子……” “……”元帅大人顿觉良心一痛,莫名的有点想解释——却又解释不出来,虽然今天这一步已非他的本意,但他昔年的确是抱着这样的贼心思收养了易尘追。 如此,又能说什么呢,只不过是夙愿变成取消的计划后又以出乎意料的另一种形式实现了而已。 “恨我吗?”良久,君寒只咽着良心问出这么一句。 易尘追沉吟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我不是心胸那么豁然的人,假如的确不知道真相的话,我也许会有怨恨……但这些年来义父所作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也明白盛世都是用血换来的,所以,我没有理由埋怨义父,我也的确不想恨你……” 这个少年的回答明暖如常,今日却不知为何,竟如利刃一般剜进了君寒的心肠。 分明也是暖心之语,却为何仍是闻之肝肠寸断…… 君寒忽然觉得自己的确亏欠了这个孩子,早在相伴时日甚多时未能予他足够的关照,却在最终共赴亡局。 怜音将那个可怕的幽魂带进去了世间最深的暗渊,然而这一切还没结束,依然需要有人过去同归于尽。 《沧海默浮生劫》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五章 花落意归人亦还 无尽深渊之底,却仍有一缕光泽清澈,仿若泉泽一般,悠悠然的将扶桑树的叶影拂弄得散碎。 此处见得一波明池,却有枝藤缠底,循影瞧去,那株扶桑神木却是倒栽在池底,唯一的光线便是从那树叶影间透来的阳光。 国师大人森森然的撑起身来,惊喜的发现他终于被这个自称是他“同族”的女人给坑进了归墟之底。 妥妥的坑杀之计! 怜音正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依旧沉静,仿若一尊出水的玉雕,冰莹动人,却沉着冷伐杀意,就像美人画皮的恶鬼,如花似玉、面目可憎。 蓐收冷飕飕的横了她一眼,蓦然爆起一片利金锐光,森狠的便掷去了一阵邪杀灵压。 怜音敛袖一避,却没料到那家伙速度比她更快,只一闪便晃至她身侧,一把扼住她的脖颈将她往地上狠狠一掼。 “你为什么要背叛本座!” 怜音挨了这狠狠一砸,却是半点异色都没有,仿佛一具早已没了知觉的行尸走肉。 “都结束了,这些早就该结束了,你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蓐收狠咽了一口剜痛的凉息,也森森收回手来,指梢却在轻颤。 他凄冷的垂视着怜音,“你忍受得了吗?”他冷冷的笑了两声,却笑得剜心,“对,我知道我们早就该死了……可那又如何!我就是忍受不了鬼星!忍受不了你们都消失!” 怜音也冷然一笑,“忍受不了就趁早结束,你还想做祸害倒什么时候!” 潭水蓦而一绽,瞬出青叶淋水为刃,汇成一条巨蛇劈头盖脸的便朝蓐收冲来。 这两位昔年神明的一缕残识大概都疯了,一招一式直逼命门,却是也将自己的命搭了进去,颇有一种同归于尽的架势。 怜音遥在黎州城行了一把瞬移千里的术法,耗了大量灵力,终于在这实战之地完美的落了下风。 沉着神木的静潭忽而波澜骤起,泉起凝冰,一阵肃杀势起。 蓐收绝对是已经尝够这把冰冻的滋味了,才略略嗅出了某头白狼的气息,便下意识一闪,却没察觉另一股更叫他恨之入骨的玄火当头闷着心口砸过来,狠狠的压进他这副残躯内,焚得灵魂苦不堪言。 嘶喊声颤,又是这撕魂裂魄、淀足了他数千年痛苦愁怨的滋味。 安时明如皎皎天月、皑皑白雪,世之敬仰,万民来朝,若一朝染尘便是这世间最恶心的浊泥,恩赐也作居心叵测。 他如泣般的呕出一口於冷的亡血,本不属于自己的肉体凡胎也不争气的坠出一滴冷泪来,却依旧笑了个张狂。 在这里的,除了鬼星以外,另外的,哪一个不是他昔年的同族——这个女人记得,却依然要杀了他,那头狼什么都忘了,也要杀了他。 唯有死的最干净的祝融,从始至终,从未伤害过他。 独撑了几千年的孤寂,原本在这一切变得鲜血淋漓之前,他还可以抚慰自己,虽然生命归了天地,但灵魂是始终不变的,不论沾染的浊恨有多深,剖其本真,仍是那抹熟悉的灵魂。 可这终究都只是他的妄想罢了…… 守到头来,他们都变了,只有他自己还怀揣着往思的憧憬,以为这一切还能回到过去。 有时,彻底逼疯一个灵魂只需要一瞬间。 那玄浊的烈火燃过,他寂静了一瞬,暗暗将隐的泛金灵息却骤然腾变,迸成了一把血染的金冷杀刃。 “义父,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 ……这小子什么毛病?这情况还许什么愿! “说!”然而元帅大人似乎还是应了。 “义父回去,可否在捡到我的林子里为我种一株梨树?” ……岂还回的去? 君寒本想这么问,却才一转眼,便见他温然一笑,敛下一丝苦涩,瞬将周身火势释到最强。 “尘追!” 他终究没有给君寒一个拒绝的机会,燃了灵魂的一瞬便已飞窜而出,迎着那浊红的金锐,共绽了一朵血浊的业火之莲。 两番猛释一撞即迸,易尘追一身鲜血尽为烈火所燃,将失意识的一瞬,将最猛烈的一击狠狠的掼入他体内,生生将这副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更撕裂了一道沟壑。 君寒怔怔然的瞧着那幕金光玄火幽落,心坎被狠狠的豁开了一道血口。 火落光灭又激起一片氤氲雾霭,迷蒙间却仍有杀意横窜。 君寒乍然回过神来,余光却已见一道锐金破雾而来。 此势来得突然,君寒仓皇抽身一避,正待反手还击时,后背却蓦然附来一抹温暖,却紧而便听一声血肉破响。 君寒整个人都懵住了。 余火仍在烈燃,舔上了扶桑木的根蔓,得了燃薪,竟烧得愈发张狂。 “怜音!” 君寒立马回身揽住怜音染血将落的身子,却见她身上泠泠落出丝缕莹绿的灵息,沾水则灭。 扶桑亦在枯萎,原本充斥了这一整片灵境的复苏之息逐将不复存在。 “君寒……”怜音勉力支撑着眼皮,抬起手来,甚有几分艰难的抚上君寒脸颊,“对不起……” 君寒一把捉住她的苍凉的手,“你没有对不起我,怜音……” 怜音笑了笑,那分温暖如旧,只将分崩离析。 “下一次,没有残神、没有其他……只有我、爱你……”她勾着笑意落下一滴泪,“我们还有机会吗?” “有……”君寒剜着心血也笑了,“下辈子,我等你……” —— 盛夏七月,飞雪漫天,自北方而来的凛冽袭劫了整个中原。 人们只当这番奇景是天谴了某物的劫,却不知此为神殇之末,留存的最后一丝或许属于神明却已失控的力量。 重拾旧地的感觉,君寒已经品不出来了,千感万绪,最终都只拧成了一股麻木。 花开人散,花落意归人不还,那小子也还真有点诗意,真能选这么一种极其应景的小树,还偏偏让君寒这个种啥死啥的狼来种,也真不怕意不及树未成的就成万木春前的并树,除了孤站一派凄然,别的啥用没有。 君寒难得细心的将这连点灵识都没有的小树苗栽进土里,特地选了个光照充足的位置,但愿能盛着他与生俱来的冷冽存活下来。 此株小树如今尚不及半人高,也还没有花叶,泠泠落雪间,仿若一株尚未点红的枯梅,只是枝条没有那么妖娆。 君寒指尖引了一丝清冽灵息,化去了小树根处的薄雪,便转身—— 却见皑皑雪间又立了一抹雪影,与他如出一辙的白发胜雪出尘。 君寒怔住了,没想到璃月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 君寒这次一个熟人也没见,只打算种好了易尘追托付的小树便悄然无声的回到他最终的归宿,也彻底将这一切混乱终结。 璃月动了动唇,却没能讲出话来,垂了垂眼,便走近前,默默的伏进了君寒怀里。 “……”君寒冷不防又是一愕,却觉暖怀胜了麻木,似乎又叫他品到了点凡世的温暖。 “爹……”璃月喃喃唤了一声,却又将脸埋进他襟领间,“你真的是我爹……” 倘若这一幕来得更早些的话,君寒或许还品不出那么深的温暖——即使错过了许多,但终究是看见她长大了。 君寒轻轻环锁住她,“嗯,月儿……” 璃月生来不爱哭,却还是被她父亲这一声轻唤给惹出了一腔温泪,竟更咽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君寒抬手轻轻按在她发间,“今后不必耽于往昔,凡事随心即可,铁麟军的兵符我留在舒凌手上,百里云也还在沧海阁,足够护你和璃影后世无忧——抱歉,未能待你嫁人,为父便将先行一步……”君寒似乎也蓦然品出了一分更咽,便顿了一下,落唇在她发间轻轻压了一下,才最终道:“你自己保重。” 此间一别,风雪茫茫,生死寂寥。 又经春秋几轮,那日夏时冬雪不再,血已凝透,凡世重归生机,青草茵茵,可掩残血。 春末一风过,叶声簌簌,梨落如雪,尚未落尽一枝白俏,已有一影缓停树下,本敛袖中的修指轻然端起,掌心恰接了一枚素白的小花,却都未及染足掌心的温暖,便又迎风飞了去。 璃月在此守了春秋数载,每日都来照料小树,盼花无望,却在今日巧逢了奇迹。 树下那人回过脸来,笑如旧温润,眸如星洋,却沉沧然。 “我回来了,月儿。” 花开人散,花落意归人亦还。 《沧海默浮生劫》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五章 花落意归人亦还 无尽深渊之底,却仍有一缕光泽清澈,仿若泉泽一般,悠悠然的将扶桑树的叶影拂弄得散碎。 此处见得一波明池,却有枝藤缠底,循影瞧去,那株扶桑神木却是倒栽在池底,唯一的光线便是从那树叶影间透来的阳光。 国师大人森森然的撑起身来,惊喜的发现他终于被这个自称是他“同族”的女人给坑进了归墟之底。 妥妥的坑杀之计! 怜音正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依旧沉静,仿若一尊出水的玉雕,冰莹动人,却沉着冷伐杀意,就像美人画皮的恶鬼,如花似玉、面目可憎。 蓐收冷飕飕的横了她一眼,蓦然爆起一片利金锐光,森狠的便掷去了一阵邪杀灵压。 怜音敛袖一避,却没料到那家伙速度比她更快,只一闪便晃至她身侧,一把扼住她的脖颈将她往地上狠狠一掼。 “你为什么要背叛本座!” 怜音挨了这狠狠一砸,却是半点异色都没有,仿佛一具早已没了知觉的行尸走肉。 “都结束了,这些早就该结束了,你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蓐收狠咽了一口剜痛的凉息,也森森收回手来,指梢却在轻颤。 他凄冷的垂视着怜音,“你忍受得了吗?”他冷冷的笑了两声,却笑得剜心,“对,我知道我们早就该死了……可那又如何!我就是忍受不了鬼星!忍受不了你们都消失!” 怜音也冷然一笑,“忍受不了就趁早结束,你还想做祸害倒什么时候!” 潭水蓦而一绽,瞬出青叶淋水为刃,汇成一条巨蛇劈头盖脸的便朝蓐收冲来。 这两位昔年神明的一缕残识大概都疯了,一招一式直逼命门,却是也将自己的命搭了进去,颇有一种同归于尽的架势。 怜音遥在黎州城行了一把瞬移千里的术法,耗了大量灵力,终于在这实战之地完美的落了下风。 沉着神木的静潭忽而波澜骤起,泉起凝冰,一阵肃杀势起。 蓐收绝对是已经尝够这把冰冻的滋味了,才略略嗅出了某头白狼的气息,便下意识一闪,却没察觉另一股更叫他恨之入骨的玄火当头闷着心口砸过来,狠狠的压进他这副残躯内,焚得灵魂苦不堪言。 嘶喊声颤,又是这撕魂裂魄、淀足了他数千年痛苦愁怨的滋味。 安时明如皎皎天月、皑皑白雪,世之敬仰,万民来朝,若一朝染尘便是这世间最恶心的浊泥,恩赐也作居心叵测。 他如泣般的呕出一口於冷的亡血,本不属于自己的肉体凡胎也不争气的坠出一滴冷泪来,却依旧笑了个张狂。 在这里的,除了鬼星以外,另外的,哪一个不是他昔年的同族——这个女人记得,却依然要杀了他,那头狼什么都忘了,也要杀了他。 唯有死的最干净的祝融,从始至终,从未伤害过他。 独撑了几千年的孤寂,原本在这一切变得鲜血淋漓之前,他还可以抚慰自己,虽然生命归了天地,但灵魂是始终不变的,不论沾染的浊恨有多深,剖其本真,仍是那抹熟悉的灵魂。 可这终究都只是他的妄想罢了…… 守到头来,他们都变了,只有他自己还怀揣着往思的憧憬,以为这一切还能回到过去。 有时,彻底逼疯一个灵魂只需要一瞬间。 那玄浊的烈火燃过,他寂静了一瞬,暗暗将隐的泛金灵息却骤然腾变,迸成了一把血染的金冷杀刃。 “义父,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 ……这小子什么毛病?这情况还许什么愿! “说!”然而元帅大人似乎还是应了。 “义父回去,可否在捡到我的林子里为我种一株梨树?” ……岂还回的去? 君寒本想这么问,却才一转眼,便见他温然一笑,敛下一丝苦涩,瞬将周身火势释到最强。 “尘追!” 他终究没有给君寒一个拒绝的机会,燃了灵魂的一瞬便已飞窜而出,迎着那浊红的金锐,共绽了一朵血浊的业火之莲。 两番猛释一撞即迸,易尘追一身鲜血尽为烈火所燃,将失意识的一瞬,将最猛烈的一击狠狠的掼入他体内,生生将这副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更撕裂了一道沟壑。 君寒怔怔然的瞧着那幕金光玄火幽落,心坎被狠狠的豁开了一道血口。 火落光灭又激起一片氤氲雾霭,迷蒙间却仍有杀意横窜。 君寒乍然回过神来,余光却已见一道锐金破雾而来。 此势来得突然,君寒仓皇抽身一避,正待反手还击时,后背却蓦然附来一抹温暖,却紧而便听一声血肉破响。 君寒整个人都懵住了。 余火仍在烈燃,舔上了扶桑木的根蔓,得了燃薪,竟烧得愈发张狂。 “怜音!” 君寒立马回身揽住怜音染血将落的身子,却见她身上泠泠落出丝缕莹绿的灵息,沾水则灭。 扶桑亦在枯萎,原本充斥了这一整片灵境的复苏之息逐将不复存在。 “君寒……”怜音勉力支撑着眼皮,抬起手来,甚有几分艰难的抚上君寒脸颊,“对不起……” 君寒一把捉住她的苍凉的手,“你没有对不起我,怜音……” 怜音笑了笑,那分温暖如旧,只将分崩离析。 “下一次,没有残神、没有其他……只有我、爱你……”她勾着笑意落下一滴泪,“我们还有机会吗?” “有……”君寒剜着心血也笑了,“下辈子,我等你……” —— 盛夏七月,飞雪漫天,自北方而来的凛冽袭劫了整个中原。 人们只当这番奇景是天谴了某物的劫,却不知此为神殇之末,留存的最后一丝或许属于神明却已失控的力量。 重拾旧地的感觉,君寒已经品不出来了,千感万绪,最终都只拧成了一股麻木。 花开人散,花落意归人不还,那小子也还真有点诗意,真能选这么一种极其应景的小树,还偏偏让君寒这个种啥死啥的狼来种,也真不怕意不及树未成的就成万木春前的并树,除了孤站一派凄然,别的啥用没有。 君寒难得细心的将这连点灵识都没有的小树苗栽进土里,特地选了个光照充足的位置,但愿能盛着他与生俱来的冷冽存活下来。 此株小树如今尚不及半人高,也还没有花叶,泠泠落雪间,仿若一株尚未点红的枯梅,只是枝条没有那么妖娆。 君寒指尖引了一丝清冽灵息,化去了小树根处的薄雪,便转身—— 却见皑皑雪间又立了一抹雪影,与他如出一辙的白发胜雪出尘。 君寒怔住了,没想到璃月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 君寒这次一个熟人也没见,只打算种好了易尘追托付的小树便悄然无声的回到他最终的归宿,也彻底将这一切混乱终结。 璃月动了动唇,却没能讲出话来,垂了垂眼,便走近前,默默的伏进了君寒怀里。 “……”君寒冷不防又是一愕,却觉暖怀胜了麻木,似乎又叫他品到了点凡世的温暖。 “爹……”璃月喃喃唤了一声,却又将脸埋进他襟领间,“你真的是我爹……” 倘若这一幕来得更早些的话,君寒或许还品不出那么深的温暖——即使错过了许多,但终究是看见她长大了。 君寒轻轻环锁住她,“嗯,月儿……” 璃月生来不爱哭,却还是被她父亲这一声轻唤给惹出了一腔温泪,竟更咽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君寒抬手轻轻按在她发间,“今后不必耽于往昔,凡事随心即可,铁麟军的兵符我留在舒凌手上,百里云也还在沧海阁,足够护你和璃影后世无忧——抱歉,未能待你嫁人,为父便将先行一步……”君寒似乎也蓦然品出了一分更咽,便顿了一下,落唇在她发间轻轻压了一下,才最终道:“你自己保重。” 此间一别,风雪茫茫,生死寂寥。 又经春秋几轮,那日夏时冬雪不再,血已凝透,凡世重归生机,青草茵茵,可掩残血。 春末一风过,叶声簌簌,梨落如雪,尚未落尽一枝白俏,已有一影缓停树下,本敛袖中的修指轻然端起,掌心恰接了一枚素白的小花,却都未及染足掌心的温暖,便又迎风飞了去。 璃月在此守了春秋数载,每日都来照料小树,盼花无望,却在今日巧逢了奇迹。 树下那人回过脸来,笑如旧温润,眸如星洋,却沉沧然。 “我回来了,月儿。” 花开人散,花落意归人亦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