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货店》 章节目录 横川三迁 我们是怎样灭绝的 约瑟夫,去看看你爸爸在干什么,他的晚饭要凉了。 我心不在焉答应一声,继续观察今天下午采集的植物。 它实在太迷人了,叶片的轮廓是流线型的,像一条鱼,边缘布满了锯齿。 我把它叫特巴蔻,一个美丽的名字。 约瑟夫——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找他! 我猜想爸爸大概在他的地里忙碌,品尝各种植物的茎杆和叶子,妈妈经常提醒他,这么做是很冒险的——事实正是如此,他经常因为肚子痛满地打滚,上吐下泻,弄得家里一团糟。 我不喜欢他,尽管他是我的父亲。 我从房间的窗口跳出去,沿着河谷走到山脊下,我看见爸爸的头颈弯成漂亮的弧形,低头咬住一蓬树叶,忘情地咀嚼着。 爸爸,妈妈叫你回去吃晚饭。 晚饭?呃,我已经吃饱了…… 他打了个饱嗝,酸腐的气味四处弥漫。 ※ ※ ※ ※ ※ ※ ※ ※ 这是什么东西?爸爸好奇地盯着我的宝贝,不时用他粗大的鼻孔嗅来嗅去。好像有一股特别的香味,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别碰它,那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就一片叶子,我亲爱的儿子。 不,不行! 凯瑟琳的爸爸病了,明天我打算去探望他,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凯瑟琳,我的女神!她那修长的脖子,温柔的眼神…… 好吧,就一片叶子,如果它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爸爸用他那棒状的牙齿小心翼翼叼下一片,细心地咀嚼着。 嗯,上口很难吃…… 难吃就吐掉。我感到很高兴,至少爸爸不会尝试第二片。 爸爸舍不得浪费,强迫自己吞下去。 ※ ※ ※ ※ ※ ※ ※ ※ 半夜里爸爸又开始满地打滚,上吐下泻。我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凯瑟琳,我的女神,明天我会见到你…… 我被一阵响亮的咀嚼声吵醒,是爸爸,他把我的宝贝整个拔了出来,叶子塞进嘴里,嚼得唾沫乱飞,在我的脚下和墙上,到处都沾上恶心的残渣。 爸爸,你都干了些什么!我尖叫起来。 爸爸把嚼烂的叶子吐在地上,精神十足。儿子,告诉我,在哪里找到这种植物的? 你想把它们全毁了?不,不行! 它们的味道很特别,只要嚼烂了吐掉,不咽下去就没事。你要不要试试,味道真的很特别! 不!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涌出来。 爸爸把最后一片叶子塞进嘴里,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 ※ ※ ※ ※ ※ ※ ※ 我们沿着河谷向凯瑟琳家走去。 白垩纪的天空蓝得耀眼,蜷曲的云彩悄悄改变着形状。我痛恨自己的软弱,竟然原谅了爸爸。 凯瑟琳的爸爸活不长了,他不小心吃了一种剧毒的树皮。跟我一样,他也是一个狂热的素食爱好者。爸爸的声音有些沉痛。 你迟早也会那样的! 你和你的妈妈都无法了解,尝试各种不同的植物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就像在沙砾里寻找珍珠。 在你找到珍珠之前,沙砾会堵住你的肠胃,要了你的命。爸爸,我不想变成孤儿。 爸爸惊奇地望着我,隔了半天,他才说,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珍珠。 你的意思是,以后不会再做那些冒险的尝试了?我兴奋起来。 是的,我会把地里所有的植物都拔掉,只种昨天你带回家的那种。 你是说特巴蔻? 我感到错愕,如果爸爸能改掉他的坏毛病,我可以带他去找那种稀罕的植物。至少嚼叶子要不了他的命。 ※ ※ ※ ※ ※ ※ ※ ※ 我们见了凯瑟琳爸爸最后一面,他脸色发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凯瑟琳哭成一个泪人,楚楚可怜,让我看了心碎。 他指指女儿,又指指爸爸。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爸爸把凯瑟琳带回家跟我们一起住。 回去的路上,我们绕到河谷尽头,在干涸的淤泥里,长着一簇野生的特巴蔻。 爸爸郑重其事地掘起几棵,打算种进他的地里。 是什么让他改了性子?我感到非常好奇,那些叶子真有神奇的魔力吗? 我摘下一小片塞进嘴里,用唾液浸软了,然后咀嚼几下,苦涩的味道迅速蔓延,我急忙吐掉。 爸爸一定是疯了!不过我和妈妈都会喜欢他的这一次疯狂。 ※ ※ ※ ※ ※ ※ ※ ※ 我感到烦躁不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不是因为凯瑟琳在我的隔壁,不是因为想念她,我也不知道内心在渴望什么,总之跟荷尔蒙无关。 嘴里没有滋味。我突然想起特巴蔻苦涩的叶子,也许它们能够让我平静下来。 我从房间的窗口跳出去,沿着河谷来到山脊下,月光照亮了空旷的土地,爸爸还在那里,面对着特巴蔻,竭力控制自己的欲望。 爸爸,我想要一片叶子。 不行。 只一小片。 不行。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彼此交换了立场? 我没有再恳求他,而是踩着银色的月光,不知疲倦地赶到河谷尽头,那里还剩下几棵野生特巴蔻。 我摘下几片叶子,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当苦涩的味道充满口腔,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我仿佛看到了天堂! ※ ※ ※ ※ ※ ※ ※ ※ 我控制不住自己,特巴蔻很快就吃完了。 爸爸日以继夜守在他的土地上,眼里布满了血丝,如果有谁试图接近那些特巴蔻,他会毫不犹豫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 哪怕那个人是他儿子。 凯瑟琳察觉到我的异样,她忧伤地说,约瑟夫,你变了,自从你尝了特巴蔻的叶子后就完全变了。 不,我还是约瑟夫,跟以前一样爱你! 我不是指这个。你中毒了,中了那些特巴蔻的毒! 没这回事,特巴蔻没有毒! 你很早就出去,在河谷里寻找野生的特巴蔻,经常几天几夜不回来。我很担心。约瑟夫,忘记特巴蔻吧,你还有我! 我……我…… 我感到很痛心,从什么时候起,我竟忽略了我的女神,温柔美丽的凯瑟琳! 我用头颈缠住她的头颈,尾巴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 凯瑟琳,我们结婚吧! 再等一年吧,我还没有成熟。凯瑟琳羞涩地低下头。 有凯瑟琳陪在身边,我渐渐淡忘了特巴蔻的味道。 ※ ※ ※ ※ ※ ※ ※ ※ 特巴蔻丰收了,爸爸却瘦得不成样子。 妈妈经不起他反复劝说,尝试着嚼一片苦涩的叶子。从拒绝到接受只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站在了爸爸一边。 特巴蔻使他们的感情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一个偶然的机会,妈妈在做饭时,不小心点着了特巴蔻的叶子,冒出浓香的烟气,她深深吸了口气,把烟气全部吸进肺里,这比嚼食的感觉要强烈一百倍。 就这样,妈妈发现了特巴蔻的新用途。 她把叶子晒干揉碎了保存起来,用的时候平摊在铁板上,一边点燃,一边用芦苇杆吸食烟气。 爸爸给特巴蔻起了一个新名字,烟草。 爸爸妈妈在吸烟的时候,我和凯瑟琳从旁边经过,烟气钻进鼻孔,很快,我们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 ※ ※ ※ ※ ※ ※ ※ 吸烟成为一种时尚,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 爸爸负责种植,妈妈负责加工,他们不知疲倦地改良品种,大力推广烟草,一开始仅限于我们蜥脚龙家族,然后辐射到所有植食性恐龙,最后连暴龙和霸王龙也开始邀请他们去传授经验。 他们很少回来,家里只剩下我和凯瑟琳。 我们经常吸饱了烟草,躺在河谷里惬意地晒着太阳。 不过最近的天空有些古怪,蓝天和白云都染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阳光也缺少以往该有的热度。 约瑟夫,我想有个孩子。凯瑟琳羞涩地说,她的嘴里喷出腐臭的味道,我一点都不觉得难闻。 我也想,可你总怀不上。 住在河谷上游的莉莲姐妹也怀不上,她们很着急,就是找不到原因。 我听说史东夫妻也是这样的。 你是说那对年轻的暴龙,谢天谢地,最好他们永远都不要生育! …… 凯瑟琳没有再说下去,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 ※ ※ ※ ※ ※ ※ ※ 妈妈的尸体是莉莲姐妹发现的。 我们接到口讯,赶往河谷上游见她最后一面。 从伤口辨认,妈妈是被一头暴龙杀死的。除了长长的脖子和尾巴,身体的其余部分残缺不全,血淋淋的骨骼下,她的肺一片漆黑,就像家里的锅底。 没能找到你爸爸,希望他平安……约瑟夫,我们都很难过。 这就是我们蜥脚龙的命运。我沉痛地说。 我和凯瑟琳一起动手,把妈妈的尸体就地掩埋。莉莲姐妹在坟前撒上一把烟草,那是她最喜爱的。 妈妈漆黑的肺在我眼前晃动,它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我情不自禁看看自己的胸口,感觉有些异样。 ※ ※ ※ ※ ※ ※ ※ ※ 三天以后,爸爸回到了家里。 妈妈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不吃饭,也不睡觉,一味吸烟,我和凯瑟琳怎么劝都没用。 他瘦得皮包骨头,不停咳嗽,吐出黄绿色的浓痰和血丝,地上墙上开出一朵朵痰花。 我意识到他离死亡已经不远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爸爸的神志突然变清醒,他抓着我的手说,约瑟夫,是那些烟草害了我们,你和凯瑟琳不能再吸烟了! 已经太迟了,只要一天不吸烟,我们就坐立不安,血管里像有千万只蚂蚁爬,流着眼泪和鼻涕在地上翻滚,把脊椎扭成各种不可能的形状。 我们是烟草的奴隶! 爸爸死后,我用颤抖的双手切开他的胸口,找到肺部。他的肺跟妈妈一样,漆黑一片。 我相信,我和凯瑟琳也是这样。 ※ ※ ※ ※ ※ ※ ※ ※ 我们没有生育,莉莲姐妹和史东夫妻也没有生育,所有的恐龙都没有生育。 特巴蔻,这个美丽的名字是魔鬼的代名词,但我们已经戒不掉了。 白垩纪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我们喷吐的烟气弥漫四野。 我们是最后一代活着的恐龙。 我们就是这样灭绝的! 章节目录 横川三迁 生活在别处(三) 《月亮和六便士》击中了他,打动了他,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眼前。顾横川被毛姆征服了,他迫不及待找来《刀锋》、《人生的枷锁》、《面纱》、《兰贝斯的丽莎》、《笔花钗影录》、《剧院风情》、《情迷佛罗伦萨》、《过去和现在》、《木麻黄树》、《英国特工》、《在中国屏风上》、《客厅里的绅士》、《西班牙主题变奏》,乃至于《毛姆传》,堆在床头一本接一本看下去。 很多年后,他读到林语堂《生活的艺术》,有这样一段话,“我认为一个人发现他最爱好的作家,乃是他的知识发展上最重要的事情。世间确有一些人的心灵是类似的,一个人必须在古今的作家中,寻找一个心灵和他相似的作家。他只有这样才能够获得读书的真益处。”顾横川深以为然,但未免太过功利,我们不是为了“益处”而读书。 林又说,“苏东坡说,当他第一次读庄子的文章时,他觉得他自从幼年时代起似乎就一直在想着同样的事情,抱着同样的观念。当袁中郎有一晚在一本小诗集里,发见一个名叫徐文长的同代无名作家时,他由床上跳起,向他的朋友呼叫起来,他的朋友开始拿那本诗集来读,也叫起来,于是两人叫复读,读复叫,弄得他们的仆人疑惑不解。伊里奥特(george eliot)说她第一次读到卢骚的作品时,好象受了电流的震击一样。尼采(nietzsche)对于叔本华(schopenhauer)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叔本华是一个乖张易怒的老师,而尼采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弟子,所以这个弟子后来反叛老师,是很自然的事情。” 毛姆之于顾横川,正如庄子之于苏东坡,徐文长之于袁中郎,卢骚之于伊里奥特,叔本华之于尼采。 看书是看书,上班是上班,顾横川脑子很清醒,分得清轻重缓急。人有三个无可克服的缺点,一是时不时会肚子饿,二是天冷了要加衣服,三是每天要躺平睡觉,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吃饱穿暖有地方睡觉,他必须牢牢捧住来之不易的饭碗头,才能考虑其他。 顾横川沉默寡言,工作很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最关键的是,交给他的事,准备工作做在前,可能的状况想在前,不慌不忙,有条不紊,不用他们多操心。教务处永远缺少人手,5、6月份是招生季,报名,咨询,考试,录取,报到,忙得不可开交,顾横川被叫去帮忙,留在图书馆的空当并不多,胡馆长心里有数,开学初邹主任决定把他调入教务工作室,那时他就意识到,顾横川不会在图书馆长久干下去。 顾横川调入教务工作室,临时工的性质没有变,没有三险一金,工资拿最低的一档,忙归忙,但分书、监考、招生都记入工作量,有补贴可拿,学校发放福利,卤菜、水果、书卡、电影票之类,也有他一份,对他而言不无小补。年轻人胃口好,新陈代谢旺盛,卤菜水果吃得很快,每逢节假日,顾横川外出逛逛书店,看场电影,感受一下城市的脉搏,然后回到自己的小窝继续看书。 时间如流水,春学期很快过去了,盛夏到来,师生放暑假,校园里再一次空荡荡,顾横川也闲了下来,手头的活只剩下接收新学期的教材。 漫长的白天,知了震耳欲聋,图书馆只剩顾横川一个。天气实在太热,他光着膀子穿一条短裤,喝滚烫的热茶,时不时用湿毛巾擦把身,吊扇转得呼呼响,聚精会神看书。 继毛姆之后,顾横川开始找国外的小说看。他需要一本类似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书,为他指引方向,开出书目。他很幸运,找到了哈罗德·布鲁姆和《西方正典》,书后附了一份庞大的书目,让人觉得一生的光景太过短促。他也是不幸的,大多数书对他来说太早了,暂时无法体会到好处,等到有足够阅历和思想读懂它们时,他已经老了。 伟大和不朽绝非易至,欣赏本身也是一种才华,我们都是碌碌众生,能仰望伟大和不朽,也是一种幸运。 读书是廉价且长久的消遣,可以维系终身。顾横川住在图书馆的楼梯间,以书为壑,正当最好的年华,精力充沛,又没有分心负累,得以全神贯注读了几年书。事后回想,那是他一生中最纯粹、最自在的时光。 那个夏天热得不同寻常,楼梯间根本待不住人,顾横川晚上在阅览室打地铺,胡乱对付一宿,天亮前几个钟头最凉快,他睡得很熟,直到阳光穿过窗户照在脸上把他热醒。 泗水中学最先上班的是教务处,编班,排课,分书,开学准备工作千头万绪,有时候卡死在一点,让人血压高。好在“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去的坎,年年头疼年年过,邹主任已经见怪不怪了。 安排好师资,他抽空去图书馆看看顾横川准备得怎么样。 阅览室堆得满满当当,教材按班级分放,秋学期的新书特别多,顾横川改变原先的方法,撤去所有的椅子,扎好的教材小半摆桌上,大半堆桌下,相隔十五公分,泾渭分明,每一捆都写明班级和人数。磨刀不误砍柴工,邹主任觉得顾横川只看教材室有点浪费,可以加加担子,再安排点其他工作。 原先在教务工作室管学籍档案的葛向前今年上挂教育局,邹主任找顾横川谈了谈,让他把这摊子事接下来。 管理学籍档案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处理不妥很麻烦,近几年常有毕业的学生回母校开证明,补档案,遇上情绪激动的两手一摊,咬死说毕业时没拿到,要校方负责,吵得办公楼不得安宁。 邹主任把葛向前叫来,让他跟顾横川交接一下,有什么遗留问题,提前关照好。上挂教育局属于借用,人事关系仍在泗水中学,保不定过两年还要回到邹主任手下,葛向前没有为难顾横川,花了半天时间,手把手教了一遍,并留了个电话,具体碰到问题再联系他。 学籍和档案是两回事。 泗水城是最早开通中小学电子学籍的试点城市之一,涉及注册、验证、转学、毕业都在省学籍平台上操作,无须纸质材料,方便快捷。顾横川念初中时接触过计算机,隔了五六年再捡起来,有点手生,不过考虑到教务人员的平均年龄和实际水平,学籍平台的操作设计得很“傻瓜”,对照提示按部就班点下去就行,不难。 学生/档案全是纸质的,从高一开始建档,一人一套,包括学籍卡、团关系证明、体育合格卡、毕业生登记表,毕业时装入牛皮纸信封,封死并敲骑缝章,与毕业证书一起交给学生,自行带入大学,遗失不补。 顾横川要做的是学期初发空白学籍卡,敦促高一班主任布置新生填写基本信息,贴好照片,收上来编号盖章,同时整理清点高二高三老生的学籍卡,如有班级调整,抽出归入新班级。学期末再下发三个年级的学籍卡,敦促班主任填写成绩、评语、奖惩情况,并盖上自己的私章。至于团关系证明、体育合格卡和毕业生登记表,另有专人负责,由分管年级的副主任扎口,无须顾横川操心。 葛向前提醒顾横川,要保存好中途转学、出国留学、借读旁听三类学生的学籍卡,保不定什么时候要用到,另外领毕业证书和档案时,要叮嘱班主任亲手发到学生手里,不能代领,发剩的务必交还教务工作室,这些环节最容易出问题了。 他早就整理好个人物品,不用的装进塑料搬运箱,暂时堆放在墙角,腾出办公桌和橱柜,把门钥匙交给顾横川,潇潇洒洒去教育局上班了。 就这样,顾横川来到了教务工作室,成为其中的一员。 章节目录 横川三迁 生活在别处(四) 算上顾横川在内,教务工作室共有四位工作人员,其他三个都是老阿姨,一姓曹,一姓宋,一姓黄,曹阿姨管排课,宋阿姨管考务,黄阿姨管文印。三个老阿姨几十年的交情,彼此帮衬,分工不分家,平时凑在一起嘁嘁嚓嚓说闲话,考试时一字排开清点试卷,像三尊大佛。 同在一间办公室,三个老阿姨又是热心人,经常拿他当话茬,没什么坏心。顾横川跟她们格格不入,不过他沉得住气,有时接两句,有时笑笑不答话,显得脾气很好。时间久了大家磨合到一处,相安无事。曹阿姨眼睛毒,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小顾年纪轻,主意很正,身边有一条线,一过线就生人勿进。 顾横川想想,倒像是这么回事。 上班下班,开电脑关电脑,日子一天天过去,顾横川三点一线,奔波在图书馆、教务工作室和食堂,因为工作关系,他认识了很多班主任,与此同时也有更多的人认识了他,大家都不叫他的全名,只叫“小顾”。泗水方言里“顾横川”不好念,也不好听。 三个老阿姨都有午休的习惯,早早吃过午饭,12点锁门,横七竖八躺平,睡到下午1点才起身,雷打不动。用她们的话讲,8小时工作制,上午8点到12点,下午1点到5点,不迟到,不早退,不加班。老先生都知道她们的习惯,一个钟头而已,犯不着跟几个老阿姨闹矛盾,他们自己也要午休。小年轻才入职,踌躇满志,血犹未冷,碰几次壁也就退缩了。 邹主任也知道这回事,考虑过找她们谈谈,改变一下作息,优先服务教学,后来想了想,老阿姨们在泗水中学干了一辈子,快要退休了,熬过这最后一两年,好聚好散,以后进了新人再立规矩。 虽然是熟手,邹主任没打算留用她们。 顾横川中午回图书馆。 很多人都知道他住在图书馆的楼梯间,工作时间溜回去休息,不好,他毕竟不是老阿姨。年轻人血气方刚,精力充沛,不用睡午觉,顾横川就在教材库看书。 十一长假后,胡馆长找顾横川帮个忙。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泗水中学有位退休的语文老师,最近过世了,留下几书架旧书,子女一合计,全部捐给图书馆。校领导很重视,叮嘱胡馆长找个地方上架保管,留作纪念,并且请人写了“永锡书屋”四个隶书,准备做块匾。 过世那位老师姓鲁,叫鲁永锡。 胡馆长跟顾横川商量,能不能在教材库腾出个角落,临时摆放这些旧书。 辛辛苦苦教了一辈子书,只留下几书架书,子女用不上,留不下,卖废品三钱不值两钱,捐给学校还算对得起老头子……胡馆长想起自己家里那些宝贝书,有点唏嘘,有点担心,还有点凄凉。 二人站在教材库估摸了半天,顾横川把旧教材拾掇拾掇,塞到货架的最底层,腾出三四层空当,用来摆放鲁永锡的捐赠。 货架很宽,前后可以放两排,语文老师的书小一半是过时的教参文献,没什么价值,顾横川把它们摆在后排,剩下的文学书都是老朋友了,鲁迅,叶绍钧,冰心,凌叔华,许地山,郭沫若,郁达夫,茅盾,老舍,沈从文,张天翼,巴金,吴组缃,张爱玲,钱锤书,师陀,顾横川熟得很,检检点点归拢在一起,一一摆放到位。 鲁永锡不看外国书,他对鲁迅情有独钟,光是全集就买了两种。 匾一直没做好,鲁永锡的书也没有挪地方。顾横川找了个桌牌,写上“永锡书屋”四个字,放在货架上。 期中考试后,分管高二的祁副主任找上了顾横川。他年纪大了,不会用电脑,以前一直是葛向前帮他处理成绩,现在葛上挂教育局,他只好找顾横川帮忙。 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顾横川突击了一下午,excel电子表格很容易上手,整理下数据,算个排名和均分,打印出来交给祁副主任,被他着实夸奖了两句。 放学前另外两位副主任把高一和高三的成绩交给他,请他一并处理下,顾横川加了个班,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只用了个把钟头就完工。 教务工作室只剩他一个,领导也下班了,顾横川把电子稿发给他们,一身轻松。 他愿意多做事,做得越多,他在泗水中学的地位就越稳固,领导们都有“路径依赖”,用顺手了会一直用下去。 顾横川的判断是准确的。在这之后,他逐步接手各年级的成绩处理,初高中的期中、期末、总评成绩最后都扎口到他这里,学生出具成绩证明也来找他,高峰时常有二三十个排队等着,打印了拿去教务处盖章。 顾横川出具的成绩证明很漂亮,学校,班级,姓名,性别,身份证号,学期,各科成绩,总分,排名,信息齐全,一目了然。邹主任觉得很不错,但是学生挤在教务工作室排队不大像话,他让分管年级的副主任管起来,开好名单,由顾横川统一出具,他们核对盖章后再发给学生。 几位领导贪省事,定了个期限,让班主任吆喝一声,要出具成绩尽快,过时不补,结果学生不管有用没用都要出一份,每每甩给顾横川一长串名单。顾横川琢磨着学了点excel宏,名单往电子表格里一贴,运行一遍宏,打印机“吱吱嘎嘎”响,几十份成绩证明慢慢打印出来,他一边等着一边干其他活,带看一眼,避免卡纸就行。 最初是针式打印机,后来是喷墨打印机,再后来是激光打印机,动静越来越小,打印速度也越来越快。硬件不断更新,顾横川也被逼着赶鸭上架,装系统,装驱动,装软件,领导和同事经常找他解决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那段时间他把序列号背得很熟。 一学期一学期过去,不知不觉顾横川已经来了五年,工作越来越忙,他要管教材、学籍、档案、成绩,还要参与考务和招生。葛向前留在教育局没回来,三位老阿姨先后退休,新人补充进来,没什么经验,常常向他讨教,不知不觉,顾横川成为了教务工作室的“头”。 教务工作室是教务处的下属部门,不设行政岗位,顾横川这个“头”没有工资,仅仅是多干活。 有一年春学期期末,正好是招生最忙乱的时候,一位毕业了三年的女同学被母亲领着来到学校,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化了精致的淡妆,衣裙飘飘,母亲手腕套着翡翠玉镯,紧绷着脸,眉梢高挑,口口声声说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和学生/档案,班主任没办法,把她们领到了教务处。 女儿低着头玩手机,母亲的喉咙一声比一声高,情绪激动。邹主任叫来顾横川,顾横川没有搭理她们,向班主任问清学生的姓名和毕业年份,回教务工作室找出当年的签领单,毕业证和档案两栏下,都签了学生的姓名,最底下还有班主任的签名。 这是他定的规矩,当时这位班主任还抱怨,学生一个个叫来签名,还要重复签两次,太麻烦,但顾横川坚持没有松口。 他把签领单拿到教务处,指给邹主任看,邹主任笑笑,把母亲叫过来。女儿的亲笔签名,做母亲的自然是认得,她一下子就蔫了,神情有些狼狈,放低声音表示抱歉,说可能是搬家遗失了,问怎么才能补。 邹主任把这件事交给顾横川处理。 顾横川把母女二人领到教务工作室,告诉她们毕业证不能补,只能出具证明,档案可以补,相关工作要请班主任配合。他找出空白的团关系证明、体育合格卡和毕业生登记表,让她们去找班主任填写盖章,客客气气打发掉二人,然后到办公室调出档案,复印毕业证存根和学籍卡,回到教务工作室出具证明,拿给邹主任看过,请他盖了个章。 下班的时候,母女二人满头大汗来找他,顾横川核查无误,把所有材料装进牛皮纸信封,封好口,敲盖骑缝章,请她们在三年前的签领单上落笔,注明补开毕业证明,补领学生/档案,写下日期,并签名确认。母女二人都要签名。 从始至终,顾横川没有为难她们,也没有表露出丝毫不耐烦。 章节目录 横川三迁 生活在别处(五) 图书馆的胡馆长也退休了。新上任的馆长姓丁,雄心勃勃,铆足了劲要整顿一番,把泗水中学图书馆建设成为全市教育系统的窗口。 当务之急是收回图书馆的楼梯间和教材库,他把前者称为“收复澳门”,把后者称为“收复香港”。 丁馆长做事很谨慎,他跟总务处付主任打听了一下,顾横川是章泉德安排住进图书馆的,不过这位章校长已经调离泗水中学,听说去了一所民办学校。顾横川是教务处的人,他跟邹主任谈了下,希望邹主任能另外给小顾找个住处,学校很大,边边角角安排个把人不在话下,他也不想背负“赶走”顾横川的恶名。 虽然丁馆长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邹主任敏锐地意识到,腾出楼梯间只是第一步,他的真正目的是拿回教材库。 邹主任喝了口茶,慢条斯理说小顾为教学一线服务,很忙,也很能干,图书馆不缺一间楼梯间,还是不要动比较好。 丁馆长听着有点耳熟。一切为了教学一线,为了教学一线的一切,这是大校长在全体教职工大会上的提法。 虽然被邹主任婉言回绝了,丁馆长没有放弃,他找上大校长,正儿八经汇报这件事,强调图书馆住人有失体统,说出去影响泗水中学的形象,顾横川只是临时工,在教务工作室打杂帮忙而已,历史遗留问题,最好借校园改造的机会妥善解决。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大校长没有立刻做决定。事后他叫来邹主任,问明情况,得知顾横川承担了很多工作,教务处确实少不了他。大校长关照邹主任打申请,请办公室跟顾横川签个正式的聘用合同,补交三险一金,与此同时,也让他尽快搬出去住。不管怎么说,图书馆的楼梯间长年住个人,确实不大像话。 邹主任知道顾横川的情况,他原本想在校内给他找个地方住,但泗水中学面临整体改造,学校很快要变成一个大工地,打桩机晚上开工,住在学校确实不便,也就打消了念头。 顾横川得知此事,心平气和,学校允许他住了五年楼梯间,他心存感激,搬出去也是理所当然。 泗水城的房价已经涨到万把块一平米,顾横川买不起,也没有买的必要,他觉得租房子更划算,尤其像他这种单身汉,一天三顿都在单位食堂吃,不用什么两室一厅厨卫齐全,公寓就很合适。 那个年代外来人口还没有大量涌入泗水城,公寓只有四十年产权,商用水电费贵,又是全封闭结构,没有厨房和阳台,卖不动,租金也涨不起来。 顾横川没有找正儿八经的公寓。 学校附近的商业区有幢“龙湖大厦”,名字很气派,其实是闲置了近十年烂尾楼,几经易手,最近才装修好,地下两层人防兼车库,一到六层商用,七到十二层办公,十三到十六层公寓,正大打广告招租,优惠力度很大。接待处人山人海,却没什么人租公寓,顾横川拿得定主意,没有多犹豫,也没有多还价,挑了,锅炉房改造好了做教材库,倒是蛮合适的,二层不用完全隔断,做成“回”字形,中间留空,靠墙一圈是走道和栏杆,这样整堵墙都可以做书架,整理也方便。 邹主任点点头,觉得这个设计很合理,他跟丁馆长提要求,等锅炉房改造好了,他再和顾横川来看一下,如果能满足教学的需求,就把教材库搬过来。丁馆长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说一定把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 邹主任提醒他,二层的走道和栏杆一定要额外加固,教材分量不轻,搬上搬下,万一出了安全事故,学校是要负责的。丁馆长连连点头,佩服地说,还是邹主任想得周到,图书馆改造也要注意这一点,安全无小事,不可以疏忽。 双方初步达成了一致,丁馆长向大校长汇报过,趁热打铁,跟总务处付主任敲钉转角,预定下锅炉房,又讨来图纸,把锅炉房的改造设计图复印一份,请邹主任过目,提提意见。 锅炉房的周围是池塘和绿化,有点园林的味道,邹主任觉得地方很不错,今后开个会什么的,闹中取静。 几个月后,整体改造风风火火开工了,大车小车进驻校园,民工们在篮球场上搭建简易房,篮球架之间拉起晾衣绳,用煤气炉煮饭炒菜,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泗水中学热闹起来,晚上挖掘机进进出出,灯火通明,打桩声此起彼落。 热闹是别人的,跟顾横川无关,他照常上班下班,有条不紊,做好手头的一堆事,唯一的改变是下午5点正常走人,不再留下来看书。 校园实在太吵了。 顾横川买了一个台灯,一个露营椅,在公寓里喝茶看书,沉浸在别人的世界里,忘记了自己。 章节目录 横川三迁 生活在别处(六) 食堂也在整体改造的计划中,并且完工后要进行招投标,换一家餐饮公司承包运营。这差不多是公开的秘密。得知这一消息,食堂老板泄了气,破罐子破摔,饭菜质量一天不如一天。 最近一段时间,顾横川不在食堂吃。早上太匆忙,路边买个蛋饼什么的充饥,中午去学校斜对角的面馆对付一顿,晚上才正儿八经补充营养。 手头比过去宽裕了,顾横川也没有委屈自己,下班后去超市买菜,回家煮一锅大杂烩,主食是米饭。他做得很讲究,电火锅倒少许菜籽油,翻炒肉丝至断生,料酒去腥,加水,食盐调味,煮开后分批下豆制品、菌菇、绿叶菜什么的,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他喜欢吃百叶,豆腐,豆干,沾点辣酱油味道更好,荤菜喜欢肉皮,平时没时间,只在过年才定定心心弄。 顾横川对吃没有太多的要求,弄个汤底一锅炖,味道过得去就行,有肉丝就用肉丝,没肉丝黄豆芽打底,白水煮也凑合,吃时多蘸点辣酱油。他唯一奢侈的喜好就是油氽肉皮,好的肉皮很难买到,处理起来又费事。 忙过了招生季,顾横川并没有松口气,计划不如变化快,邹主任原本跟丁馆长说好,等锅炉房改造完了再搬教材库,结果图书馆先开工了,所有馆藏的图书报刊都要搬出去,教材也在其内。 邹主任觉得有点窝心,侧面打听了一下,倒不是丁馆长从中作梗。锅炉房和食堂紧靠在一起,属于整体改造,而学期中间食堂不能关停,至少要坚持到暑假,大校长在行政例会上拍板,施工不能停,食堂缓一缓,图书馆先开工。 顾横川开始动脑筋,找个地方临时过渡一下。 丁馆长也为这件事发愁,图书报刊加起来比教材多了十倍不止,没个地方妥善安置,用他的话讲,愁得头发都掉了不少。 后来总务处付主任帮他出了个主意。 操场边有个防空洞的入口,废弃多年不用,铁门锈得不成样子,钥匙也找不到了。付主任让电工撬开门,里面空间很大,就图书馆那点书,尽多尽少放得下。 丁馆长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下来。 付主任还算负责,提前一个礼拜通风透气,灭鼠杀虫,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砖板搁空,再铺上防潮的塑料布,安排人手开始搬图书馆。 那几天图书馆闹哄哄,乱糟糟,顾横川听说了防空洞的事,也跟着去看了看,什么都没说。 他担心接下来借不到书,跟丁馆长打个招呼,挑了一大堆小说搬回去,借阅手续先欠着,以后再说。 丁馆长焦头烂额,根本不在意这些。他也知道邹主任心里膈应,有点不好意思,问顾横川教材库打算怎么办? 顾横川告诉他,等图书报刊搬完了就搬教材。办公楼角落里有一间“小黑屋”,里面是管道和弱电设备,暂时不用的教材堆在里面,常用的放到教务工作室。他提醒丁馆长,教材库还有个“永锡书屋”,是已故鲁永锡老师的捐赠,是不是一并搬到防空洞去存放。 丁馆长看不上那些书,手一挥,让顾横川处理,跟教材一起丢进“小黑屋”。 顾横川想了想,把“永锡书屋”的事汇报给邹主任,邹主任沉吟了一会,让他把教务工作室的书架腾空几排,挑些看得过去的旧书充充门面,剩下的放进“小黑屋”。 顾横川明白他的意思,万一鲁永锡的子女来学校,问起父亲捐赠的旧书,得有个交代,没有“永锡书屋”,有“永锡书架”也是好的。 他犹豫了一下,顺便说起新华书店已经跟他联系过,近期会运送第一批教材,图书馆在改造,需要另找地方堆放,另外下学期分书领书能不能在图书馆进行,最好及早确认。 邹主任肚子里转着念头,算算工期可能赶得上,但丁馆长对他那一亩三分地看得很紧,分书领书难免磕磕碰碰,多半会推三推四,虽然是公事,他也懒得跟这种人多费口舌。最后他想了个办法,关照顾横川,“那就用走班教室吧,开学报到后是期初考试,走班教室暂时不用,先周转一下。领完书后尽快收拾掉,别影响教学。” 顾横川答应下来,觉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春学期收工会后,教职工纷纷离校过暑假,天气已经很热了,知了在枝头闹腾得欢,顾横川留下来加班,把底楼的四间走班教室整理一下,腾空一间临时堆放教材,剩下三间重新排好桌椅,留出一人宽的过道,尽量紧凑些,这样初中用一间,高中用两间,勉强放得下。 这个暑假校园全面施工,到处都是工地,顾横川接到新华书店的电话才到校,花个大半天整理清点教材,做点准备工作。平时他都窝在家里看书。 俄/国和法国的小说枯燥啰嗦,读不下去,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还不能欣赏其好处。英国的小说比较对胃口,顾横川从图书馆“抢救”出沃尔顿《钓客清话》,笛福《鲁滨逊飘流记》、《瘟疫年记事》,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狄更斯《远大前程》,夏洛蒂·勃朗特《简·爱》,爱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h. g. 威尔斯《威尔斯科学幻想小说选》,d. h. 劳伦斯《儿子和情人》,奥斯卡·王尔德《王尔德奇异故事集》、《自深深处》,乔治·奥威尔《动物农场》、《上来透口气》,阿兰达蒂·洛伊《微物之神》,高士密和薛礼登《屈身求爱与造谣学校》,使它们免遭防空洞之难,可惜匆匆忙忙,只借了这几本,暑假才过三分之一就读完了。 也不全是小说,《屈身求爱与造谣学校》是戏剧,《自深深处》是一封长信,王尔德写给他的同性恋人,骇世惊俗。也不全是英国人写的,阿兰达蒂·洛伊是印/度人,用英语写作。 这些书不像武侠小说那么吸引人,但带给顾横川的阅读体验难以用语言形容,有时候他不无遗憾地想,如果当初好好学英语,能读原汁原味的英文书,现在该有多么幸福! 书读完了,学校图书馆在改造,顾横川有种未尝经验的空虚和无聊。正当溽夏,烈日高挂,出去一身大汗,黏糊糊很不舒服,顾横川犹豫了一会,终于决定去一趟学校。 原先教材库的货架,如今挪到了教务工作室,贴墙摆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书和教材。 曹阿姨宋阿姨黄阿姨退休后,教务工作室先后进了两位工作人员,都是社会招聘,有关系介绍的。小孔管文印和考务,已经搬到文印室去办公了,被一体机、打印机、复印机所包围。小张的关系比较硬,留在教务工作室排课表,其他事能推则推,只卖几位主任的面子。 小张对顾横川还是蛮尊重的,一来他不以“头头”自居,从不抓她的差,二来他是“老教务”了,很多时候还要向他请教。 顾横川在货架上找到鲁永锡捐赠的旧书,挑了几本《汪曾祺全集》,觉得有点少,又挑了几本《鲁迅全集》,带回去慢慢看。 章节目录 横川三迁 生活在别处(七) 下楼的时候,顾横川碰到小张,跟她打了个招呼。 小张到学校来拿个快递。下单时忘了是暑假,没有改地址,结果寄到了学校。门卫帮她放到一楼的门厅里。天气热,化妆品放不起,她只好大多乏善可陈,《庙与僧》和《老鲁》还不错,其他的,尤其是意识流的几篇,不客气讲,有点不知所云。 《庙与僧》载于一九四六年十月十四日上海《大公报》,很多细节都在《受戒》里都找得到,黄,胖,飞铙,打麻将(《受戒》里是打牌),师母,一花一世界,三邈三菩提。很有意思的短篇。如果去掉这些,《受戒》将大为失色,但《庙与僧》却不需要明海和小英子。 从47年的《鸡鸭名家》起,汪曾祺的小说脱胎换骨,风格渐趋于成熟。83年以后的作品则平淡无奇,比如“聊斋新义”,作家沦落到改编聊斋,也是一种悲哀。究其原因,一来年纪大了,才力衰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二来素材用完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些桥段车轱辘来车轱辘去,有点膈应人。 汪曾祺的小说有个最大的特点,故事和原型完全取自生活,好处是真实,生动,接地气,然而个人的经历毕竟有限,他的视野又稍嫌狭窄,即使是最好的几篇小说,也缺少一点深厚。文人气质,禀性难移。好比一个酒缸,酒取完只剩糟,糟取完就没有了。他的才华,也只能支撑起为数不多的短篇,文字清通,浸润了审美而非思想。 顾横川对汪曾祺很感兴趣,查了查他的年谱,发现一条有趣的记载。 1944年(民国33年)24岁,汪曾祺体育、英语补考过关,但当局要求这一年的大学毕业生必须做美军翻译官,为陈纳德的飞虎队当一段时间的翻译,随军去缅甸作战。否则,作开除学籍论处。汪曾祺没去,依然没有获得毕业证书,只算肄业。 对这段历史,汪曾祺讳莫如深。 顾横川看过宗璞的小说《西征记》,里面有个蒋文长,字里行间不无鄙薄,据说原型就是汪曾祺。宗显然看不起汪。 《西征记》的人物纯得像水,薄得像纸。 汪曾祺是他继毛姆之后找到的第二位作家,顾横川从头到尾读完了他的全集,小说,散文,戏剧,书信,诗歌,还有一些无法归类的文字,度过了一段极其愉快的时光。 然而另一位重量级的作家鲁迅,却仍未能博得他的欢心。 8月中下旬,顾横川开始忙了起来。他花了整整三天分放教材,从早到晚汗流浃背,四间走班教室都留下了他的汗水,回到家累得精疲力尽,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人是铁饭是钢,顾横川煮了一锅大杂烩,豆腐,豆干,白菜,奢侈地铺上牛肉卷。他用辣酱油和醋调了个沾汁,额外加了一勺辣酱,重口味让他很快有了胃口。 图书馆的改造如期竣工,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只留一间书库,其余都改造成阅览室,开放式书架顶天立地,气派,但不实用。丁馆长如愿以偿,热情高涨,第一时间安排搬迁工作。堆在防空洞的图书报刊要运回图书馆,分门别类上架,这是个庞大的工程,光靠他手下的几个兵,老的老病的病,根本顶不下来。 好在丁馆长早有打算,招聘了一个小年轻,这几天才到岗,跟在他屁股后头熟悉工作。 新来的小年轻叫陈四平。 章节目录 横川三迁 生活在别处(八) 锅炉房赶在开学前交付使用,邹主任叫上顾横川一起去看了下,建筑垃圾已经清理掉,地面上积了一层浮灰,电还没有通,没有灯,没有空调。抛开设施设备不谈,整体布局差强人意,并没有效果图展示的那么精细,眼下也找不出更合适的地方堆放教材,只能因陋就简了。 邹主任催着总务处彻底打扫一番,尽快安装照明和空调。 秋学期开始了,几千号学生涌入校园,像多了几千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顾横川忙着分发教材,上午是新生,下午是老生,最后把发剩的教材装上小车,一趟趟运送到锅炉房。 回到教务工作室后,他擦了把脸,泡了杯茶,慢慢喝几开,给邹主任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走班教室已经腾空了,可以请总务处打扫并恢复原样。 邹主任“嗯”了一声,说起另外一件事。 原来图书馆的库藏在防空洞里闷了一个暑假,期间又下过两场暴雨,水淹鼠咬,弄得一塌糊涂,连大校长都被惊动了,批评了丁馆长几句,防空洞这么多年没用过,怎么能藏书,让他尽快搬出来,该上架的上架,该剔旧的剔旧,不要再耽搁了。丁馆长灰头土脸,唯唯诺诺,什么都不敢分辩,转过头向邹主任求援,能不能把顾横川借给他,帮图书馆一个忙。 紧接着邹主任又说,已故的鲁永锡是他当年的老师,老先生兢兢业业工作一辈子,留下几架子旧书,子女舍不得卖掉,捐给母校图书馆,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不过书留在教务处总有些不伦不类,他跟丁馆长说了,改造后的图书馆辟出一间“永锡书屋”,鲁永锡的书要编目上架,加盖两个章,一个是图书馆藏书章,一个是鲁永锡捐赠章,留个纪念。 顾横川答应下来。 第二天他到图书馆报到,丁馆长如释重负,拍着他的肩膀说了几句好话。顾横川客气了几句,陪着丁馆长走了一圈,边参观边熟悉布局,然后提了个关键的问题,图书馆的库藏哪些进书库,哪些进阅览室,怎么分配才有序。 丁馆长心中感叹,难怪胡馆长对这个小伙子十分看好,临退休前建议他把顾横川调来当副手。现在是来不及了,听说他在教务工作室的工作很吃重,邹主任是不会放人的。 他想了想,问顾横川有什么想法。 顾横川说,书库面积不大,不妨辟作书屋,用来存放珍本善本,各界捐赠,剩下的四间阅览室,大的两间,一间以科学技术为主,一间以文学艺术为主,小的两间,一间以历史社科为主,一间以报纸期刊为主,各取一个文雅的斋名,做块古色古香的木牌挂在墙上。 丁馆长连连点头,他原先也有一个初步的方案,跟顾横川想的差不多。 说话间工夫,陈四平押着一车书运回图书馆,满头大汗。他是个粗壮的年轻人,鼻子有点肉,有点塌,脸上长满了青春痘,膀大腰圆,牙不大好,参差不齐,泛黄,说话含糊不清。 丁馆长把四间阅览室划分一下,在纸上分别写下条码打头的字母,让陈四平继续从防空洞搬书,顾横川留在图书馆分书,先上架再说,日后有空再进一步整理剔旧。 忙活了一整天,前后才不过搬了十来车,顾横川假公济私,翻到感兴趣的小说就放到一边,准备借回去慢慢看。 无独有偶,陈四平也做了同样的事。看不出他也是同道中人。 虽然在学校上班,接触的多半是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但顾横川知道,除了教材教参,大多数老师都没有看书的习惯,劳累了一天回到家,看看电视刷刷手机才是常态,闲聊时他们的话题也与芸芸大众没什么差别,工资奖金,老人子女,家长里短。人是会思想的芦苇,备课做题目不是思想,只是谋生的手段。 顾横川好奇心起,趁陈四平离开,凑过去看了几眼,爱德华·o·威尔逊《论人的本性》,斯蒂芬·杰伊·古尔德《人类的误测》,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盲眼钟表匠》。作者的名字很陌生,不是小说,如果是小说,他应该会有印象。 忙到下午5点,顾横川向丁馆长告辞,答应明天再来帮忙。丁馆长最好大家留下来加个班,但搬运图书的保安已经先一步撤退了,只能作罢,他答应顾横川借了一摞小说带回去看,让他明天早点来,争取早一点干完,免得影响教务工作室那头的活。 陈四平趁机开口借书,有了顾横川的先例,丁馆长爽快地大手一挥。 顾横川捧着书回到教务工作室,小张还没走,正对着电脑调整课表,一脸苦恼,见他回来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原来有老师拿到课表,对排课不满意,吵到教务处告状,邹主任正好不在,气鼓鼓甩下课表就走。 顾横川拿起课表看了看,是位化学老师,性情很泼辣,周二上午12节,下午78节,周四下午连着四节,虽说学校倡导坐班,这么排课确实有点欠考虑。他默默放下课表,没有安慰,也没有帮小张声讨一二,只是说了句“高一年级周二下午第8节不是公共选修课吗?” 小张愣了一下,眼圈发红,脸都白了,公共选修课是高一全年级走班,周二下午第8节这个眼子要空出来,她竟然忘了!她委屈地分辩说,“三个年级的师资迟迟不定,临开学一股脑压过来,催着要课表,课时又不停变……”说着说着她抽泣起来,脸上的妆都花了。 顾横川把一盒纸巾放到她手边,让她把高一年级的总课表打出来,给他看一下。 小张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手忙脚乱翻了一通,回头弱弱地说:“年级总课表还没做好,只有班级总课表,行不?” 班级总课表就班级总课表吧! 教务工作室中间有两张/工作台,又长又笨重,几十年的老物,搬来搬去,数不清的人用过,表面磨出了包浆,仍然结结实实。顾横川关照小张一张a4纸竖过来打印两张课表,摊在工作台上,二人肩并肩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好,周二下午的这个眼子属于“鸡肋”,大多排了体育课和地理课,也有几节化学课。他提起电话,跟分管高一的祁副主任沟通了几句,又给体育组、地理组、化学组的教研组长打了个电话,说明下情况,让小张留下来加个班,把课表再检查一遍,调整一下。 顾横川沉着老练,处事不惊,犯了错就认错,有问题就补救,吃几句呛话当补药,小张很佩服他。课表变动前后涉及三十多位老师,班级总课表要重打,小张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埋头干活,顾横川点了两份外卖,顺便帮她把其他年级的课表也看一遍,确认没有明显的错漏。 邹主任下班前来了一趟,问起课表的事,顾横川没说课排得不妥,避轻就重,承认忙中出错,没有把公共选修课的眼子空出来,小张正在赶着调整课表,加个班,晚上就能发给各位老师,他跟几位教研组长也打过招呼了,问题不大。 邹主任问明前因后果,还安慰了小张几句,师资和课时一直在动,出错在所难免,及时改过来就行。 小张品出了几分味道,不是因为课排得不好,老师吵上门才调整课表的,而是因为忙中出错,忘了留出公共选修课的眼子,顾横川跟几位教研组长打招呼表示抱歉,始终只说这个理由。 她觉得自己又学到了。 外卖是“花溪王”的米粉。小张手头的活干得差不多了,心情不错,嗦着粉跟顾横川有说有笑。 章节目录 横川三迁 生活在别处(九) 开学总要乱上一阵,乱过之后,学校很快进入了正轨。图书馆的搬迁也告一段落,图书期刊分类上架,“永锡书屋”的木牌也挂在了书库门前,四个隶书颇具神韵,丁馆长请大校长来看过,大校长难得说了句“不错”。 顾横川常来图书馆借书,遇到陈四平聊上几句,渐渐熟稔起来。他热衷于读小说,散文也看,看的不多,陈四平阅读面很窄,专找生物和演化方面的书。两个读书人碰在一起,总有不少共同的话题,顾横川觉得他的口味很独特,偶然问起,陈四平笑而不答,有点落寞。 他是个有心事,有故事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按部就班,有一天回家路上,顾横川听到一声轻微的猫叫。他鬼使神差停下脚步,蹲下身望去,花坛的灌木丛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灰头土脸,抖抖索索,站都站不稳,眯着眼朝他又叫了一声。 顾横川试探着伸出手去,小猫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爬上前,把小脑袋放在他掌心。 一只被母猫遗弃的小猫,走投无路向人求救,这是生存的本能。天这么冷,它熬不过漫长的夜晚了。顾横川歪着头看了它半天,把小猫抱起来,又轻又小,奄奄一息。 他从兜里拿出袖套裹起小猫,只露出脑袋,像婴儿的蜡烛包。 顾横川把小猫带回家,找了个篮子当窝,垫些旧衣服,开了热空调。小猫似乎舒服了点,一动不动趴着,肚皮一起一伏。是只杂色猫,不是黑白分明的那种,身上脏兮兮满是尘土。 过年时邹主任送给他一篮腊货,有腊猪脸,腊肉,腊鸭,腊肠,腊蹄,下在火锅里,陆陆续续都吃完了。剩一个篮子,留有淡淡的腊味,没舍得丢掉,正好派上了用场。 顾横川把袖套洗干净晾起来,想了想,又出门去超市兜了一圈,买了牛奶,碟子,猫砂,便盆,回家用热水温了温牛奶,倒在碟子里,把小猫抱出来。 小猫睁不开眼睛,贪婪地舔着牛奶,喝完了伸着小脑袋还在找。顾横川把它放回篮子里,用旧衣服盖上,很快就睡着了。 他没有养猫的经验,但知道不要喂太多,也不要急于洗澡。 晚上他躺在帐篷里,小猫睡在帐篷外,睡着前他想着给猫取个名字,要有意思一点的。第二天醒来,他又倒了一碟温牛奶给小猫喝,看了半天,不是黑猫,不是白猫,介于二者之间,灰不溜秋,保不定长成什么样,就叫“薛定谔”吧。 万一养不大,埋在找到它的地方,插块木牌写上“薛定谔之墓”,隶书。 顾横川喂完猫,让它在便盆里撒了尿,放回篮子里睡觉,起身去上班。 忙完手头的活,他上网搜了搜,说小猫不能喝牛奶,要喂羊奶粉,用温水冲兑,原因是牛奶乳糖含量高,小猫乳糖不耐受,容易腹泻。 顾横川掻搔头,这倒是个麻烦事。 小张探过头来看了几眼,好奇地问:“你养猫了?” 顾横川说:“路上捡了只小猫,喂了两顿牛奶,好像不能喂牛奶……” 小张家里是养猫的,有经验,她说:“一般不建议喂牛奶,羊奶粉比较好。如果喂了牛奶,多喝点水,先观察观察,不行再换,野猫不像宠物猫那么挑剔。取名字了吗?” 顾横川说:“取了,叫薛定谔。” 小张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接话。谁会给猫取这么个名字? 那天顾横川有点坐立不安,中午匆匆吃了午饭,赶回家看猫。小猫睡醒了,听见动静挣扎着爬出篮子,精神很好。顾横川嘀咕了一句,“野猫不像宠物猫那么挑剔,哈!”他倒了一碟温牛奶喂猫,等它吃完再加点温水,小猫胃口很好,一点都不挑剔,舔得干干净净。 顾横川放下心来,锁上门回去上班了。 薛定谔很皮实,喂什么吃什么,牛奶渐渐不能满足它的胃口,顾横川买了猫粮,泡软了喂它,吃得小肚皮鼓鼓的。他估摸着养活了,给它洗了个澡,用电吹风吹干,有模有样,乍一看是只小灰猫,仔细看白底黑纹,额头处尤其明显,像个“川”字。 顾横川感叹,这是缘分啊! 薛定谔一天比一天活泼,眼睛也睁了开来,左眼是绿的,右眼是蓝的,非常少见。小张听顾横川说起,一个劲催他带来瞧瞧。 工作时间撸猫,让人看见了不好,顾横川周末带了小猫到学校,让它在草地上跑跑,撒撒欢。那天太阳很好,晒得草地暖洋洋,他盘膝坐在升旗台旁,注视着薛定谔一举一动,嘴边带着淡淡笑意。 小张也带了她养的英短蓝猫过来,胖乎乎,脸像个盘子,叫滑铁卢。看到薛定谔的第一眼,她尖叫一声,把滑铁卢抛在脑后,逗它玩,拿猫条喂它,喜欢得不得了。 顾横川看了看滑铁卢,滑铁卢看了看顾横川,双方面无表情,各自别过头去。 小张的热情让薛定谔很不适应,它在草丛里蹦蹦跳跳,逃到顾横川身旁,眼睛像两颗宝石。 “真漂亮!看不出什么品种,不像纯种猫……真是捡来的?” 顾横川挠挠薛定谔的下巴,“捡来的,没想到长得这么好。这是不是叫‘异瞳’?” 小张说:“异瞳,也叫鸳鸯眼,大多是白猫,灰色的很少见。据说异瞳猫基因有缺陷,大部分先天耳聋。” 顾横川说:“薛定谔不耳聋,很好养活。”听到他说话,薛定谔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用力跳到他腿上,舒服地趴着晒太阳。 小张叹了口气,抱起滑铁卢,眼望着薛定谔,掩饰不住羡慕。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能不能把它让给我?” 顾横川头也不回说:“不能。” 小张被噎得慌,她终于确认,顾横川对自己没有半点想法。滑铁卢在她怀里叫了一声,小张低头拿猫条喂它,忍不住又去看薛定谔,跟着顾横川,它一定吃不好睡不好,真可怜! 邹主任正好到学校办点事,远远望见顾横川和小张坐在草地上,还有两只猫。他没有去打搅他们。他衷心希望顾横川能在这座城市安顿下来。 章节目录 横川三迁 生活在别处(十) 邹主任的希望落了空。 小张对薛定谔喜欢得不得了,回去后挂在嘴边,念念不忘,连带着顾横川也经常提起。小张的父亲老张是个刻板的人,一开始只觉得男人喜欢猫有点娘娘腔,没往那方面想,后来被老太婆说破,才幡然醒悟。 学校里有人给小张介绍朋友的事,女儿当笑话在饭桌上讲过,当然她不会说是因为顾横川喜欢《月亮和六便士》,只说他是孤儿,又没学历,是个合同工,彼此不适合。那时候小张的心气还是很高的。 老张认为顾横川不死心,知道女儿喜欢猫,用猫吊住她,想要攀高枝。他很生气,但女大不中留,硬要拆散他们适得其反,他一个人琢磨了会,去跟他的连襟商量。 老张的连襟是教育局的副局长,也姓张,之前小张的工作就是托他解决的。张副局长听说了这件事,没当回事,年轻人在一个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有点感情也正常,关键是人品怎么样,学历合同工什么的都不是问题,老张太宝贝女儿了,她的大专文凭是怎么来的,自己就没点数? 张副局长经不起老张再三拜托,回到家老婆还在耳边唠叨,于是找了个机会,跟泗水中学的大校长暗示了几句。 大校长是知道顾横川的,不过副局长既然开到口,没必要,他这个坎也过得太快了。 感叹之余,邹主任问顾横川,有没有合适的人能接下他手头的工作。顾横川委婉地表达了他的看法,不在于谁来接,而在于早点接手熟悉起来,最好近期就能到位。 邹主任醒悟过来,顾横川确实不适合提人。他问:“小孔怎么样?文印室另外找人。” 顾横川没有反对。 就这样,小孔搬回了教务工作室,跟着顾横川熟悉工作,陈四平从图书馆调到文印室,负责印制试卷讲义。 顾横川没有藏私,手把手教小孔。待人真不真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小孔心里有数。他不明白教务处为什么这么安排,趁小张不在,偷偷问顾横川是不是另有高就。 顾横川笑着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小张也察觉到教务工作室的微妙变化,趁小孔不在,偷偷问顾横川是不是另有高就。顾横川仍然笑着摇摇头。小张扁扁嘴不信,他一定有好事,如果是坏事,还会这么耐心教小孔! 学校里还有什么岗位适合他?总不见得去上课吧!难道丁馆长不行了,让他去做馆长?小张心痒难忍,旁敲侧击了好几次,都没得到一个准信,心里有些生气,不再主动搭理他。 毕业,考试,招生,录取,教务处千头万绪,顾横川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定定心心把手头的活做完。参加了最后一次收工会,他跟邹主任告别,虽然合同要到9月份才到期,剩下接教材分教材,已经交托给小孔了,他一身轻松,仿佛有什么美好的前程在等着他。 硬拿合同说事,留他做完暑假,太不近人情,邹主任同意他提前离职,心中不无感慨。感慨没有流露在脸上,他真诚地祝顾横川一路顺风。 顾横川笑笑,转身离开了教务处。他没有跟小张、小孔告别。 来的时候,他背着行李铺盖,走的时候,他两手空空。图书馆借的书已经全部还清,教务工作室没有他的私人物品,什么都不用带走。 老师和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校园里空荡荡的,顾横川认认真真逛了一圈,缅怀过去的青春。他已经是近三十的人了,丢了工作,没了收入,前途一片灰暗,但他并不沮丧,正相反,他感到内心无比充盈。 生活还能比以前更糟糕吗? 顾横川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出泗水中学。街道上车水马龙。他在超市买了啤酒和卤菜,给薛定谔带了罐头和小鱼干。回到家天色正好,夕阳穿过窗户照在帐篷上,他开了一罐啤酒慢慢喝着,拿了小鱼干逗薛定谔。 薛定谔长大了不少,白底黑纹,神气十足,两只眼睛像宝石,一颗绿宝石,一颗蓝宝石。 章节目录 横川三迁 人间清醒(一) 第二天早上,顾横川迷迷糊糊醒来,发觉薛定谔趴在他胸口,睡得正香。 他开始认真考虑怎样挣钱谋生,就算不为自己,也要喂薛定谔。存款是有的,但坐吃山空总不是个事,龙湖大厦的租金不是个小数目,好在不久前才预付了半年房租,暂时不用急,但如果长期没有入项,就必须考虑搬家了。 顾横川在这里住得很舒服,不大想搬。 他没有学历,没有证书,找工作不容易。重操旧业捡垃圾也不是不行,但由奢入俭难,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走这条路。 这年头没人捡废纸了,都改捡硬纸板和饮料瓶。 顾横川摸着薛定谔的小脑袋,它打了个哈欠,呼噜呼噜叫几声。 猫一天要睡15个小时,真是浪费。顾横川把薛定谔抱回篮子里,起身洗漱,抓了一把猫粮洒在猫碗里,出门去找工作了。 薛定谔很聪明,渴了会凑着水龙头喝水,自己开关。它从不喝抽水马桶里的水。 顾横川吃碗面当早饭。 泗水城的面有很多讲究,红汤,白汤,紧汤,宽汤,免青,重青,免油,重油,热拌,冷拌,轻面重浇,重面轻浇,一穿头,烂焐,过桥,五花,去皮,硬膘,肚裆,甩水……顾横川点了碗硬膘,红汤重青硬面。硬膘也叫大精头,指肥一点的焖肉。 吃完面,顾横川到几家大小超市问了问,有没有招临时工的,暂时先做起来。骑马找马,长久稳定的工作可以慢慢找。 他在小巷里的一家乐购超市找到一份零工,理货兼结账,店长在时理货,店长走了兼结账。 乐购是品牌加盟店,店长家境不错,门面是自家的,省了一大笔租金。他也不指望超市过活,找点事做做,一年下来有点赚头就行,权当零花钱,所以也没心思培养员工什么的,嫌麻烦,隔三差五招几个临时工,流动性很大。 店长姓曹,亲自面试顾横川,听说他在泗水中学做过,顿时来了兴趣,问他是做什么的。顾横川留了个心眼,说他是合同工,章副校长介绍的,在教务工作室打杂,管管学籍档案什么的,后来章副校长去了民办学校,学校没有跟他再续签合同。 曹店长毕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立刻明白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都这样!我也是泗水中学毕业的,算半个校友,你就留下来干吧!” 乐购超市施行两班倒,早班上午7点到下午2点,中班下午2点到晚上9点,没有晚班。晚上9点关门后要清账,一般9点半才能离开,工资稍微高一点。泗水城的习惯,晚饭是三顿中最重要的,成了家有了小孩,全家老小要聚在一起边吃边聊,不作兴在外面吃。顾横川是单身汉,曹店长就排他上中班,一周工作六天,周日休息。 顾横川没有意见。 超市的活比教务工作室简单多了。顾横川搬教材搬惯了,力气很大,超市那些货轻拿轻放,不在话下。结账有柜员机,扫码枪“嘀”几下,微信支付宝付款,干净利索,不会出错。 但是在超市干活,就算空闲下来也不能看书,曹店长可以大呼小唤打游戏,他是店长,从门面到超市都是他的,顾横川要抽空整理货架,什么卖得好,什么滞销,做到心里有数,晚上清账时提出来,及时补货。 试用了一段时间,曹店长对顾横川很满意,有他在店里看着,下午就不过来了,晚上9点清账时才出现。 曹店长夜生活很丰富。有时候满嘴酒气,话都说不囫囵,把车钥匙丢给顾横川,让他送自己回去。顾横川不会开车,只能叫个代驾,把他安全送回家,全须全尾交给嫂子。有时候实在太晚,叫不到代驾,只能打车。曹店长的车横七竖八停在超市门口,运气不好的话,第二天车窗上会贴张罚单。 曹店长稀里糊涂不记得,但他会问老婆顾横川送了几次,到月底发工资时多给一两百,算是补贴给他的打车费。 顾横川生活很有规律。一上午可以定定心心看书,逗薛定谔玩一会,下午再定定心心去上班。路上买三个大肉包,到了饭点微波炉里热一下,三口两口吞下肚,再喝上几开热茶。肉包的馅下得很足,面发得刚刚好,百吃不厌。晚上回到家喂过猫,洗个澡再看会书,等头发干了,钻进睡袋睡觉。 市图书馆在龙湖大厦有个分馆,借书还书很方便,手机上点两下,隔一两天就能送到。顾横川不缺书看,他缺的是看书的时间。他有时候想,人如果能不死,或者不睡觉就好了,既然都不可得,就只能不谈朋友不结婚了。 超市的工资不高,到手几千块钱,付了房租没剩多少,但有不少或明或暗的福利。有些商品为了尽快打入市场,跟超市签订协议,根据销售额有一定的提成,有些商品过期处理,三钱不值两钱,图省事甚至于白送。曹店长看不上这些,大手一挥,让店员自己分了,顾横川也拿一份,不无小补。 但他从不争多嫌少。 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在曹店长手下一天天做下去,就这样,顾横川硬是把临时工做成了固定工,不知不觉成为乐购超市的“资深员工”。 章节目录 横川三迁 人间清醒(二) 周日休息。顾横川睡个懒觉,带薛定谔出去溜达溜达。 他有个双肩包,反过来背在胸口,拉链开一半,薛定谔趴在包里,小脑袋露出来,好奇地张望外面的世界。 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 顾横川买个蛋饼边吃边走,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东园,找片阳光好的草坪坐下,把薛定谔倒出来,让它撒欢儿跑跑,释放一下天性。 东园谈恋爱的年轻人多,带小孩子的父母也多,薛定谔不怕生,也不理人,扑蝴蝶,抓蚱蜢,自得其乐。小朋友嘴里含糊不清,猫猫喵喵,凑上去跟它玩,薛定谔扭头就避开,谁都追不上。 一旁有人说,这只猫真神气,也真骄傲。 是的,神气。薛定谔并不认为自己是宠物。 顾横川背靠松树,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忍不住眯起眼睛打瞌睡。他忽然听到一阵惊呼,下意识抬头望去,薛定谔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奔回来放在他脚边,昂起头叫了几声。 是只麻雀,头歪在一边,可怜兮兮,已经死了。顾横川摸摸薛定谔的小脑袋,不知道他们在惊呼什么。 薛定谔扒拉着玩了会,咬住麻雀从头吃起,接着是翅膀和身体,最后连腿一起吃下肚。顾横川听见牙齿嚼碎骨头的声音,嘎嘣脆,一时间有点发愣。 小孩子指着薛定谔大叫:“猫吃麻雀了!猫吃麻雀了!”兴奋得无可言喻。 麻雀很小,三两口就吃完,薛定谔意犹未尽,一溜烟跑到草丛里,蹑手蹑脚摸上前。几只受惊的麻雀飞了起来,薛定谔后腿一蹬腾空扑起,伸长右爪扭身一拍,打落一只麻雀,掉在地上一个劲扑扇翅膀。 薛定谔叼起麻雀,奔到顾横川身边献宝,满脸骄傲。顾横川忍不住笑了起来,拍拍它的头,表扬了一句:“你真厉害!” 四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薛定谔一举一动,牵动众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下的明星。 但它并不在乎这一切,吃饱了,玩累了,自顾自回到顾横川身边,跳到他胸口舒舒服服躺下,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众人渐渐散去,顾横川把背包垫在颈后,陪它安安静静躺了会,看着天空的流云,心中平安喜乐。 坐到下午两三点,顾横川把薛定谔装回背包,又走了很长的路回家去。 每逢周日,只要不下雨,顾横川就带薛定谔去东园,一开始让它撒撒野,到后来是让它加个餐,吃点生猛活食。薛定谔在东园闯出了名气,很多人都知道这只鸳鸯眼的小猫,神气又骄傲,窜得快,跳得高,能把麻雀扑下来。 九月份开学后,小张才得知顾横川已经离职,她觉得有些失落,闷闷不乐,回到家也不怎么说话,放下饭碗就回房。做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问不出个所以然,连小张自个儿都不明白。老张见家里气氛不大对劲,有点后悔,偷偷跟老太婆说起顾横川的事,做娘的叹了口气,她不觉得老头子做错了,但宝贝女儿这个样子,实在让人舍不得。 有一天小张无精打采刷着朋友圈,突然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她的一个初中同学发了几张照片,配上一段文字:“礼拜天,东园草坪上,一只神气十足的猫,白底黑纹鸳鸯眼,一只像绿宝石,一只像蓝宝石,铲屎官沉默寡言,满腹心事。”照片上的猫是薛定谔,或坐或行,姿态各异,最后一张是趴在顾横川胸口,一人一猫懒洋洋晒太阳,打瞌睡。 点赞的人很多,留言问猫叫什么名字,她的同学回复,听铲屎官叫过一声“薛某某”,不大真切,三个字。接着有人开玩笑,说不会是“薛宝钗”吧。 小张忍不住笑得肚子疼,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她给同学点了个赞,然后回复说,猫的名字叫“薛定谔”。 大家都以为她开玩笑。 好不容易捱到周日,小张没有赖床睡懒觉,早早起身梳妆打扮,精心化了个淡妆,兴冲冲来到东园。兜了一圈又一圈,没找到顾横川和薛定谔,心情顿时低落下来。 她在临湖的咖啡馆里坐了会,喝了一杯热红茶,隐隐听见远处草坪传来小孩子学猫叫,一颗心砰砰跳动,结掉账,一路循声而去。 远远望见薛定谔,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鼻子微微发酸。 顾横川坐在老地方,手里拿了本书,隔一会抬头看看薛定谔,模样有点陌生。 草坪上又爆出一阵惊呼,薛定谔不知从哪里抓到一只老鼠,屁颠屁颠献给顾横川。顾横川也很吃惊,摸摸它的小脑袋,连连摆手表示他不要。 这个动作引起一阵会心的欢笑。 或许是觉得周围太吵,不安全,薛定谔叼起老鼠,一溜烟躲到顾横川身后,连嚼带拽,一用力,把老鼠脑袋咬掉,粉嫩光滑的肝脏滚了出来。 小张汗毛倒竖,震惊万分,指着它尖叫起来,语无伦次说:“薛定谔!你你你居然吃老鼠!” 顾横川转过身,薛定谔抬起头,不约而同诧异地望着她,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沉默片刻,顾横川小心翼翼说:“那个……猫吃老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大伙儿都被逗乐了。有人念起顺口溜,“猫吃老鼠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还有人凑热闹,“一只小猫,有啥可怕,老鼠怕猫,这是谣传。壮起鼠胆,把猫打翻,千古偏见,一定推翻!” 小张口不择言说:“它……它吃了老鼠,再舔舔你,你不嫌脏?” 顾横川说:“薛定谔从不舔人。它舔/我干什么?我也不舔它好吧!” 周围爆发出更热烈的欢笑。小张脸涨得通红,觉得十分委屈,一跺脚,手忙脚乱拿出猫条,冲着薛定谔说:“老鼠脏,身上都是细菌,薛定谔到这边来,咱们吃猫条!” 薛定谔还认识她,也尝过猫条的味道。它回头看了顾横川一眼,见他不反对,丢下老鼠上前去,小心翼翼舔/起了猫条。 周围人多,小张没顾得上跟顾横川说话,从包里掏出高档猫粮,默默地喂猫。顾横川识货,虽然买不起,也知道这些进口品牌售价不菲。他叹了口气说:“你拿这么好的东西喂他,吃叼了嘴,我可养不起。” 小张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不用你买,我来养!” 大伙儿都看得出他们认识,说不定还是分手的男女朋友,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要讲,善解人意散开了。 薛定谔吃饱了,对死老鼠看都不看一眼,舔爪子摸脸,打了个哈欠,跳到顾横川腿上趴下。它果然不舔人,最多拿脑袋蹭蹭,呼噜呼噜很开心。 小张忍不住问顾横川:“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 顾横川慢慢撸/着薛定谔,“学校没有跟我续签合同。” “为什么?”小张觉得不可思议。顾横川的能力没有话讲,那摊子事小孔根本:“要不,还是我替你养吧?” 顾横川笑笑,“不用,它过得很好。” 小张扁扁嘴。不过薛定谔毛色发亮,精力充沛,确实跟她养的滑铁卢不一样。滑铁卢是只“煨灶猫”。 当真是吃活物的缘故?她有些动摇了。 聊了一阵,时间也差不多了,顾横川跟小张作别,举起薛定谔的爪子摇了几下,把它装进背包,起身拍去身上的草屑,毫不留恋离去。小张也收拾起剩下的猫粮,心里觉得怅然若失。 章节目录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一节 1 “西莫夫·李!” “到——”阿尔瓦捏着鼻子发出古怪的声音,他不敢抬头,生怕给利奥波特看出破绽。 利奥波特提起鹅毛笔,在西莫夫的名字后打了个勾,接着,他听到了刺耳而放肆的笑声,嘎嘎嘎,就像用生锈的锯子锯树。 “那些缺乏教养的贵族子弟……”利奥波特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抬起眼来。笑的是莫宁·豪厄尔特,佛伦兹堡侯爵的小儿子,他用力拍打着阿尔瓦的肩膀,前仰后合。利奥波特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他发笑的原因。 “阿尔瓦,你什么时候变成西莫夫了?” “该死的……”阿尔瓦苦着脸无声地嘀咕了一句。 利奥波特无精打采地警告道:“这已经是10月份的第三次了。阿尔瓦,回去告诉西莫夫,如果下一次点名我还听不到他本人的声音,那他就等着去尖塔上吹冷风吧。” 阿尔瓦讪笑着挠了挠头。这不是威胁,只要利奥波特提交书面报告,那么刻板的院长大人就会把西莫夫叫到尖塔的,是美好的愿望。我们来布罗敏学院,是为了学习古弗林语,历史,算学,外交,礼仪,魔法已经彻底沦为宠臣的伎俩。难道你打算当一名宠臣,靠取悦国王和皇后谋生?” “莉莉丝,你知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了解你。”莉莉丝坐到他身边,挽住他粗壮的手臂,诚恳地说,“你有志气,你对魔法感兴趣,这很好。但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能不能把精力放在正经的学科上?” “可我不想成为财政官或者外交官,站在那些贵族大臣中间,谄媚地点头哈腰,这让我感到厌烦。” 莉莉丝的软语劝说让西莫夫犹豫。 “所以你打算靠魔法养活自己?” 西莫夫有些不悦。“莉莉丝,有很多条道路通往荣誉和尊严,圣骑士,财政大臣,外交官……” “但不包括魔法师。”莉莉丝站起身,难过地说,“西莫夫,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为我考虑。如果尼古拉斯公爵知道他最疼爱的女儿竟爱上一个无所事事的平民,未来的魔法师,他那脆弱的心脏会立刻破成碎片!” 西莫夫受到了伤害。“……为什么这么迫切地要我上进?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眼泪夺眶而出,莉莉丝嚷道:“西莫夫,你是个笨蛋!” 章节目录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二节 3 莫宁·豪厄尔特大喊大叫,拼命推搡,但石门纹丝不动,仿佛与尖塔融为一体。 “省省吧,你这是白费力气。除非院长大发慈悲,否则即使圣骑士,也没法从外面推开石门。” “闭嘴!”莫宁猛地回过头,双手握紧拳头,作势要扑上去。他的左眼乌黑发青,眼睛肿成一条缝,嘴角破开一道伤口,胸襟前血迹斑斑。 西莫夫耸耸肩,抬头望着天边血红色的晚霞,那是起风的征兆。他不禁喃喃自语:“这个晚上会很难熬……” “都是你的错!”莫宁歇斯底里叫道。 他瘦如竹竿的身体在颤抖,似乎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西莫夫觉得自己下手太重了,他道歉说:“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该动手的。” 莫宁哭了起来。他无助地站在尖塔的服父亲把我送到布罗敏学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佛伦兹堡从来都只能由骑士继承,这是豪厄尔特家族的铁律!” “我不甘心,所以我拼命追求莉莉丝,如果能博取她的欢心,娶她为妻,那么我就能继承尼古拉斯公爵的爵位和封地,给杰夫一记响亮的耳光……”莫宁看了西莫夫一眼,摇摇头继续说下去,“见鬼,可她看中的人竟然是你!我真是失败呀!” 西莫夫安慰他:“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说不定佛伦兹堡还是会回到你手里,以一种谁都意想不到的方式。” 莫宁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反问道:“那么你呢?你这么强壮,为什么来布罗敏学院?” “只有贵族和有钱人才有资格成为骑士。” “为什么?”出身于显赫的贵族家庭,莫宁对金钱没有任何概念。 “接受骑士的训练,必须购置昂贵的装备,三到四匹轮换的马,每匹马会吃掉大量的粮食,盔甲要去铁匠铺量身定做,此外还要负担扈从的装备,粗略计算,大概要耗费20头公牛,也就是至少10个农民家庭犁地的牛,这样的开支,平民是无法承担的。只有学费低廉的布罗敏学院才适合我。” “那你可以去当扈从,阿尔瓦就曾经是杰夫的扈从,他出身于没落的贵族,穷得买不起一匹马。” “但他毕竟有贵族的身份。要知道在战场上,扈从很大程度决定了骑士的命运,他们必须有值得信赖的血统。” “可你并不适合布罗敏学院。” “也许吧。”西莫夫叹了口气,把最后一片薰肠送进嘴里。 薰肠的滋味在嘴里慢慢扩散,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松弛下来。西莫夫突然停止了咀嚼,他眯起眼睛望着遥远的地面,隐约看到一个晃动的黑点。 莫宁扶着石墙探出头去,说:“是利奥波特,他大概来找院长喝茶聊天,顺便看看我们有没被冻僵。” “你能看清他的脸?”西莫夫很吃惊。 “我的视力非常好,而且暗淡的光线对我来说不是障碍。上帝赐予的天赋,杰夫说我应该去边境当守夜人。”莫宁的语气里透着酸涩。 西莫夫心中一动,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 4 莉莉丝坐在窗台前,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 那是她的父亲从内陆寄来的信。两个月前,他应伊格纳茨侯爵邀请,前往佛伦兹堡探望表姐伊妮德。她是伊格纳茨的弟媳,艾萨克·豪厄尔特的遗孀,自从丈夫在一次打猎中遭受意外,她一直缠绵病榻,饱受疾病和坏脾气的折磨。 尼古拉斯首先提到了伊妮德的病情,他遗憾地告诉女儿,她已经病入膏肓,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好心肠的侯爵不遗余力挽回她的生命,但即使是国王的御医也无能为力。 在佛伦兹堡,他受到了热情的招待。伊格纳茨侯爵把他引以为傲的大儿子杰夫介绍给远道而来的公爵,这位佛伦兹堡的继承人是个高大俊朗的骑士,长着一头浓密的金黄色卷发,谈吐得体,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莉莉丝突然想起了莫宁·豪厄尔特,他跟父亲信中描述的杰夫完全不同,虽然是兄弟,但无论外貌还是脾气,都像截然不同陌生人。就在不久前,他还跟西莫夫打了一架,双双被院长叫到尖塔的顶层,吹了一整夜的冷风。 她收回遐想,继续读下去。 ……他们在佛伦兹堡附近的蓼草湖畔打猎,侯爵特地举行了盛大的比武,杰夫表现出色,击败所有的对手,毫无争议地夺得桂冠。据说连国王都看重他的才干,有意让他接替老迈的威廉亲王,成为银风骑士团下一任团长。 在信的最后,尼古拉斯表达了对女儿的思念,并且暗示,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杰夫·豪厄尔特是很好的选择。 莉莉丝心中一片茫然,她下意识地把信纸叠好,塞回信封里。 佛伦兹堡伊格纳茨侯爵的儿子,布罗敏岛尼古拉斯伯爵的女儿,这才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与前途远大的杰夫相比,西莫夫又算得上什么? 莉莉丝把手按在小腹上,感受着生命的律动。她苦恼地问自己,如果父亲不能接受西莫夫,她该怎么办?难不成跟西莫夫私奔? 天平的一端是父亲,另一端是情人,哪个分量更重,她难以取舍。 “西莫夫,你是个笨蛋,为什么不争气一些呢!”莉莉丝望着窗外茂密的木须树和龙舌树,自言自语,“总是吊儿郎当,害我始终没有勇气向父亲提起……” 枝叶婆娑,鸟声呢喃,布罗敏学院漫长的午后对莉莉丝来说,无异于痛苦的煎熬。 章节目录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三节 5 西莫夫瞄准翱翔在高空的海鸟,果断地扣下扳机,弓弦回弹,弩箭划过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无力地跌入海水。 “嘎嘎嘎咕……嘎嘎嘎咕……”他的猎物似乎在嘲笑他。 没有准头,速度也不够,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把简陋的射禽弩大卸八块,逐一检查每个部件。 射禽弩的构造并不复杂,主体由弩臂和弩机两部分组成,弩机内的零件有瞄准器、扳机、钩心和两个将各部件组合成整体的插销。 西莫夫能够确定,在制作的工艺上,他没有犯任何错误,那些远离内陆,生活在海岛上的土著,不可能发明出复杂而精巧的机械装置。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他苦苦思索着,突然灵光一现。 在早期传教士留下的绘本上,射禽弩的箭槽里无一例外刻绘着某种奇特的图案,西莫夫原以为是木头的纹理或修饰的花纹,看来它们才是射禽弩最关键的部分。 “魔法,一定是古老的魔法!”他兴奋起来。 正如莉莉丝所说,魔法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地沸术,暴风雪,雷击,高温,那些威力强大,足以改变战争结局的法术,凝固成历史书里没有意义的名词。魔法沦为魔术,宠臣们用微弱的火苗点燃蜡烛,或者在炎热的盛夏招来丝丝凉风,博取主人的欢心和认可……但是西莫夫坚信,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偏远地区,仍然能够找到纯粹的古老魔法,就像内陆早已灭绝的树种,依然繁殖在布罗敏岛一样。 他像发疯一样冲进图书馆,一头扎进旧纸堆,废寝忘食地翻阅那些积满灰尘和螨虫的手稿。 阴暗的书库里,蜡烛的微光彻夜摇曳,西莫夫把蕴藏着神奇魔力的图案一片片拼凑起来,他是如此专注,以至于利奥波特在身后默立良久都没有察觉。 “那是古老的魔法阵,已经失传了很多年。” 西莫夫心中一惊,他本能地克制住慌乱,慢慢挪开椅子,回头坦然地望着利奥波特。 “风系加速魔法。”他补充道,“发明这个魔法阵的人是个天才。” “……我画对了吗?” “不完全正确。”利奥波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蜡黄的指甲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你画的魔法阵缺少某些关键的细节,这会影响到加速的效果。” “导师,你是一名魔法师吗?”西莫夫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向恪守本分的利奥波特竟然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利奥波特答非所问地说:“魔法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魔法充其量只是不受重视的小伎俩,是取悦贵族,消磨时光的魔术。”他的神情有些落寞。 “那是因为世人无法理解魔法的神奇和伟大。”西莫夫遵照利奥波特的提示,小心翼翼把缺失的部分补充完整。 狭长的魔法阵呈螺旋形舒展,周而复始,熠熠生辉,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它拥有了生命! “魔法阵在弗林人登上布罗敏岛之前就存在了几百年,当地的土著把它们铭刻在箭槽里,能大幅度提高弩箭的射程和稳定性。” “原来你知道!” “这并不复杂,也不稀罕。不过除了猎杀天空的飞鸟,它没有任何其他的用处。西莫夫,我知道你想成为一名魔法师,像圣骑士一样赢得整个弗林国的瞩目——尽管你很有天赋,但我还是要劝你,放弃吧,把精力放在算学上,这才是你最好的出路。” “谢谢你的忠告。”西莫夫把魔法阵郑重其事地收起来,心想,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像天上的星星,看起来很近,其实却隔了遥远的距离。利奥波特也好,莉莉丝也好,他们并不了解他真实的想法。 6 莉莉丝站在海边,风姿绰约,海风撩动她的秀发和衣裙,从侧面看,她就像传说中保佑布罗敏岛的凯希拉女神。 尼古拉斯公爵的女儿,布罗敏岛的珍珠,这样义无反顾地爱着西莫夫,阿尔瓦突然觉得很羡慕。 “你是西莫夫最好的朋友,告诉我,你对他了解多吗?”莉莉丝没有回头,焦虑和不安充斥了她的心胸,使她无法冷静下来。 阿尔瓦耸耸肩,说:“他就像我的兄弟。莉莉丝,你想知道什么?你们怎么了?” “……我觉得,他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至少没有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有自己的世界,在那里我就像一个多余的局外人。你知道,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 “西莫夫……是有些漫不经心,他天生就是这个脾气,不过他还是很在意你的。” “在意?”莉莉丝苦笑着说,“这远远不够,我需要成为他世界的中心。我有这个资格的,是不是?” “莉莉丝,你是大家心目中的女神,布罗敏岛,不,整个弗林国,没有人比你更美丽了。西莫夫是幸运的,可能因为得到你的青睐太容易,所以反而不懂得珍惜。” “我并不这么认为,西莫夫他……似乎背负着一些沉重的包袱,哪怕和我独处,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阿尔瓦试探着说:“莉莉丝,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让西莫夫紧张起来。” “我该怎么做?” “写封情书,对象最好是某个让他自卑的骑士,我偷偷交给他,就说是从侍女辛迪手里截下来的,他看了一定会紧张起来,坐立不安。” 莉莉丝怦然心动,“这会有效吗?” “相信我,我是西莫夫最好的朋友,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他的世界就是保护他脆弱的自尊心的硬壳,只要敲碎它,西莫夫就会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他不会起疑心?” “莉莉丝,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阿尔瓦搔骚脑袋,显得有些尴尬,“辛迪跟我……是一对,我们……” “你们私定终生了?”莉莉丝很吃惊。 阿尔瓦忸怩地说:“可以这么说吧。西莫夫也知道的这件事,我求他别跟你提起的。” 对于侍女辛迪的出轨,莉莉丝并没有太在意,她唯一关心的是西莫夫和他们的将来。如果父亲拒绝接受西莫夫,而她不得不选择私奔的话,正好可以把辛迪托付给阿尔瓦。 “写封情书……写给谁呢?”莉莉丝皱起秀气的眉毛,她委实不知道多少显赫的青年俊才。布罗敏岛还有谁比西莫夫更出色吗? 阿尔瓦小心翼翼地建议道:“杰夫·豪厄尔特,佛伦兹堡伊格纳茨侯爵的儿子,你觉得怎么样?” 章节目录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四节 7 几乎在弦响的同一时间,可怜的波波鸟惨叫一声,像石头一样从树梢跌落。 西莫夫在草丛里找到它的尸体,箭深深地扎进胸腔,急速旋转,把心脏绞得粉碎。这就是魔法的力量吗?西莫夫百思不得其解。 他把射禽弩凑到眼前,仔细观察着铭刻在箭槽里的魔法阵,正是它赋予了箭支神奇的力量。 “西莫夫……西莫夫……”莉莉丝拎着裙边,气喘吁吁地奔上山坡。 西莫夫急忙把射禽弩藏在灌木丛里,装模做样地翻开语法书,直到莉莉丝像风一样跑到跟前,才无辜地抬起头。 莉莉丝的眼中闪过嘲讽和伤怀,她没有像以往一样坐到西莫夫身边,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而是居高临下望着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刚刚接到伊格纳茨侯爵的口信,我的父亲在打猎时摔下马,断了三根肋骨,卧床不起。我必须立刻赶往佛伦兹堡,马车已经等在布罗敏学院的门口了。” “莉莉丝,我很遗憾。需要我陪你去吗?” “你陪我去佛伦兹堡,这很好,但我该怎样介绍你?我的父亲并不认识你,我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你的名字——西莫夫,你知道为什么。” “我可以陪你到佛伦兹堡,然后你去见伊格纳茨侯爵和你父亲尼古拉斯公爵。” “那么你呢?” “我在城堡外等你出来。” “你为什么这样没出息?” “莉莉丝,我就是我,我不可能变成你要求的那样。”西莫夫把语法书丢在一边,“你为什么不能对我有点信心?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 莉莉丝打断他:“西莫夫,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爱你,但是我不能背叛。” “背叛什么?” 西莫夫沉默了良久,苦涩地说:“不能背叛我的心。” “说到底,你就是不愿为我牺牲!你不敢投入,你不敢像我一样……为爱痴狂!”莉莉丝近乎绝望地叫道,“西莫夫,你在犹豫些什么?” “对不起,莉莉丝,我做不到。”西莫夫痛苦地握紧了拳头。 “呜……”莉莉丝伤心地抽泣着,“我恨你,恨死你了!”她掉转头,不顾一切地奔下山坡,衣裙被灌木丛撕破,泪水飘散在风里。 指甲深深刺进了掌心里,鲜血沿着手腕滴落,但西莫夫没有任何感觉。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根本无法支撑起身体。 “我们的相识是个错误。”他用颤抖的手拾起射禽弩,悲伤地想,“你毫无保留地投入全部身心,我却做不到……莉莉丝,恐怕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 8 “西莫夫,这几天怎么没见到阿尔瓦?”莫宁坐在石阶上,极目眺望远处波涛和灯塔,心情有些沉重。 “他回老家探亲,在遥远的内陆,走了差不多有三个月。” “还有莉莉丝,她也离开了布罗敏学院,连口信都没有一个。西莫夫,你想念她吗?” “莫宁·豪厄尔特,你到底想说些什么?”西莫夫警惕地问道。 莫宁苦笑一声,怜悯地望着他,“你还被蒙在鼓里——我们现在是同病相怜了!” “谁跟你同病相怜!” “就在不久前,斐波契国王驾临佛伦兹堡,为杰夫主持了婚礼,新娘就是布罗敏岛尼古拉斯伯爵的女儿莉莉丝。西莫夫,你的莉莉丝已经成为了别人的新娘,她离开布罗敏学院,其实是为了把你抛弃。” “莫宁,你在开玩笑?”西莫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这次不是。”莫宁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信纸,“你自己看吧,这是我婶母伊妮德的亲笔信,在佛伦兹堡,只有她才是真心对我好的。”在提到伊妮德名字的时候,他的语气有些古怪。 西莫夫无暇深究,他用颤抖的双手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大致了解到事情的经过。 尼古拉斯伯爵的伤势远比折断肋骨要严重得多,事实上,他心脏病发作,随时都可能回到上帝的怀抱。唯一让伯爵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的归宿,他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莉莉丝披上圣洁的婚纱,挽着杰夫的手走向教堂,但与此同时,他又不愿以垂危父亲的身份勉强女儿,令她背负上一门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 促使尼古拉斯伯爵下决心的是一封情书,莉莉丝写给杰夫的情书。 然后,悲伤的莉莉丝接受了父亲的建议,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强颜欢笑,把终身托付给杰夫·豪厄尔特,佛伦兹堡的继承人,银风骑士团未来的团长,以此来安慰他父亲脆弱的心脏。 脑海里一片空白,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凝滞,莫宁的嘴唇不停蠕动着,他应该在说些什么,也许是安慰的话,但每一个字都毫无意义。伤心潮水般淹没了身心,西莫夫艰于视听,无法呼吸。 “……西莫夫,你在听吗?” “你说什么?”西莫夫的声音变得沙哑而苦涩。 “那封情书,莉莉丝写给杰夫的情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已经不重要了。莫宁,莉莉丝抛弃了我,成为别人的妻子。现在,她已经是你的嫂子。”西莫夫渐渐恢复了冷静,他把灵魂从躯壳里抽离出来,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莉莉丝的背弃。他发现悲伤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可是……” “对她来说这才是正确的选择。布罗敏岛的继承人必须嫁给门当户对的夫婿,而我只是一个……平民的儿子。” “西莫夫!”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一切都结束了。莫宁,我会祝福莉莉丝的。” “你真伟大!”莫宁终于放弃了劝说,他发现,需要安慰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章节目录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五节 9 夜幕笼罩了布罗敏岛,往复的潮汐浸没沙滩,月色如水,照亮了莫宁孤单的身影。 杰夫将继承佛伦兹堡和布罗敏岛,成为豪厄尔特家族第十三代侯爵。在萨罗大陆上,总有人得到太多,而另一些却什么都没有。想到这些,莫宁觉得自己的心在抽搐。 “该死的西莫夫,怎么还没出现!”他焦躁地跺着脚,“说好到村子里去喝酒狂欢,不会忘记了吧!” 木须树的阴影下,突然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莫宁吓了一跳,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匕首,叫道:“是谁?” “莫宁,不认识我了吗?” 月光照在他精悍的脸上,满头狮鬃一样的金发,络腮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轻便的皮甲,莫宁松了口气,这是他父亲的亲信“狂狮”加文。 “加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加文向四下里打量着,反问道:“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 “莫宁,是坏消息,你要挺住,你的父亲……”加文大步走上前,趁莫宁不防备,一掌切在他的后颈上。 莫宁闷哼一声,立刻像麻袋一样瘫倒在地,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加文单膝跪地,从后腰抽出匕首,剑刃抵住他的喉咙,逼问道:“西莫夫呢?西莫夫在哪里?” 莫宁发出微弱的呻吟,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加文为什么要这么做。 加文重重扇了他几个耳光,“回答我,西莫夫·李到底在哪里?” “你……想干什么……” “该死的,回答我!”加文急躁起来,匕首划破了莫宁的皮肤,鲜血从喉结下渗出。 一声低沉的弓弦响挽救了他。加文像被雷击中一样跳了起来,却立足不稳,重重摔倒在乱石堆里。 “是谁?”他愤怒地叫道,狠命从大腿后拔出半支血淋淋的弩箭,疼得满头大汗。 “你不是要找我吗?”西莫夫走到月光下,手里举着射禽弩,谨慎地向他靠近。 “该死的!”加文把断箭丢在地上,强忍着剧痛,合身扑了上去。 留在大腿里的箭头摩擦着肌肉,血如泉涌,他的行动变得僵硬而缓慢,西莫夫有足够的时间瞄准,镇定地扣下扳机。 这一次,弩箭钉入了肩胛骨,造成永久的伤害。加文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匕首脱手飞出,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莫宁扑了上去,挥拳打在他脸上。加文闷哼一声,鼻梁应手歪在一边,血流如注,四颗牙齿掉落在嘴里。 “我父亲怎么样了?”莫宁歇斯底里地叫道。 加文一开始还想硬扛,但莫宁疯狂的厮打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为了减轻皮肉之苦,他含含糊糊吐露了真相。 伊格纳茨侯爵已经死了,凶手是杰夫·豪厄尔特,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指使杰夫犯下弑夫罪行的幕后黑手是斐波契国王。 佛伦兹堡是弗林国最大的骑士城堡,地处战略要地,易守难攻,几乎就相当与一个国中之国。斐波契胸怀大志,他试图说服伊格纳茨侯爵放弃封地,为补偿他的损失,国王甚至愿意把谢敏河流域的肥沃土地赐予他。 但伊格纳茨拒绝了。 于是斐波契找上了杰夫,他们达成一笔肮脏的交易,一旦杰夫继承了爵位,就宣布放弃封地,把佛伦兹堡还给国王,作为交换条件,国王将任命杰夫为银风骑士团的团长。 伊格纳茨有所察觉,他对杰夫彻底失望了,决定剥夺他的继承权,召回远在布罗敏岛求学的莫宁·豪厄尔特。 在斐波契国王的授意下,杰夫亲手用一条白绸勒死了伊格纳茨,并派“狂狮”加文漂洋过海来到布罗敏岛,杀死自己的弟弟莫宁。 加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失血过多,头脑昏昏沉沉,身体有些发冷。 西莫夫有些局促不安,他提醒道:“莫宁,他需要包扎伤口,我们得送他去医师那儿,不然他会死的。” 莫宁没有理会,他继续逼问:“你是我父亲的亲信,为什么背叛他?” 加文看了西莫夫一眼,苦笑着说:“我是斐波契国王安插在伊格纳茨身旁的内应……”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莫宁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么伊妮德呢?她怎么样了?” “在我离开佛伦兹堡时,她的尸体已经被野狗吃掉了。” “什么?” “是杰夫干的,不关我的事……” 莫宁拾起半支断箭,狠狠插进了加文的眼眶里,箭杆贯穿眼珠,深深刺入颅腔,把大脑搅成一团糨糊。 “莫宁,快住手!” 事发意外,西莫夫想要阻拦,但已经太迟了。加文的身体猛地崩直,然后颓然松弛下来,喉咙口咯咯作响,吐出了最后一口浊气。 “你太冲动了,有很多事还没有问清楚!” 沉默了片刻,莫宁流着眼泪自言自语:“伊妮德,她才是我的生母……我是父亲……与他弟媳的私生子……西莫夫,杰夫杀死了我的父母……” 西莫夫能理解他的伤痛。望着加文的尸体,他无奈地问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杀我?” “那是因为莉莉丝,杰夫不择手段占有了她的身体,还想占有她的心。”莫宁抬起头,把视线投向佛伦兹堡的方向。 10 萨罗大陆太阳历117年,卡本国的大军越过弗林国边境,接连击溃三个阻击的兵团,势如破竹,先头部队直逼佛伦兹堡。 佛伦兹堡是弗林国最后的防线,一旦失守,敌军就能长驱直入,沿跃马平原攻入王城,进而占领弗林国全境。 在斐波契国王的号召下,弗林国动员了全部兵力,与卡本国展开最后的决战。 双方的兵力对比是:弗林国4万人,包括三支皇家禁卫骑士、六支长枪骑兵、十支轻步兵、八支轻弓兵、四支重弩箭兵、四支重装大盾弩兵,以及由长矛手、护城民兵和农民组成的预备队,分为三个军团,指挥官是银风骑士团团长杰夫·豪厄尔特;卡本国8万人,由重装骑兵、草原骑兵、草原弓骑兵组成,大约有十个军团,指挥官是国王德里克·利安德尔陛下。 卡本国虽然在兵力的数量和质量上占有绝对优势,但弗林国也握有相当的筹码。佛伦兹堡坚不可摧,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退回要塞,据险抵抗,并派出机动部队骚扰卡本的补给线,时间一长,入侵者将被迫撤回本土。 另外,斐波契国王还跟邻国奥克斯金达成了协议,以割让北方的雷萨曼城为代价,换来奥克斯金的维京骑士团,这支萨罗大陆上最精锐军团由王储兰斯亲自率领,驻扎在佛伦兹堡以东的高地上,像一把利刃,随时准备插入敌军的心脏。 但让杰夫·豪厄尔特意外的是,卡本并没有速战速决的打算,虽然远离本土,他们还是不断聚集着兵力,在佛伦兹堡前列下坚固的阵势,准备打一场硬碰硬的攻坚战。 事先在沙盘上拟定的种种战术全部泡汤,杰夫被迫调整军团的布局,以银风骑士团和维京骑士团为犄角,筑起防御阵线,对抗卡本国骑兵的疯狂冲击。 他感到不安。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佛伦兹堡将成为骑士的绞肉机。 惨烈的会战终于在一个寒冷的黎明拉开了序幕。 当两军对峙之际,西莫夫和莫宁背着沉重的皮箱,从崎岖陡峭的北麓攀上了云雾山镜湖岩。 莫宁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俯瞰一触即发的战局,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敬畏。佛伦兹堡前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埋葬了无数战死的冤魂,早在豪厄尔特家族着手建造佛伦兹堡之前,它就被称为骑士的地狱,随手抓一把土都能挤出鲜血。 西莫夫从背上卸下皮箱,取出大大小小的木制部件,娴熟地拼凑成一张巨型射禽弩。弩臂和弩机打磨得异常光滑,隐约映出人影,箭槽内铭刻着七重加速魔法阵,彼此重叠,浑然一体。 “我们可以开始了。”西莫夫半卧在镜湖岩的悬崖上,架起射禽弩,瞄准下方蚁群一般的军团。 莫宁趴在他身旁,眯起眼睛寻找着奥克斯金的王储兰斯,低声说道:“目标于纵深区域,缓缓移动中……3/4风速,往左推2档……接近射击点,校准瞄准器……准备射击……发射!” 西莫夫屏住呼吸,轻轻扣下扳机,弩箭穿过魔法阵,急速旋转,几乎沿着一条直线飞过遥远的距离,射入兰斯的后脑,穿透颅骨,从嘴里飞出。 年轻的王储摇晃了一下,仰天摔下马背。 骑士们立刻围了上去,王储的死令他们悲痛万分,他们赫然发现,偷袭的利箭竟然是从后方射出,箭尾还烙有代表弗林国王室的剑盾图案。 卡本的国王德里克·利安德尔抽出利剑,高声呼喊道:“弗林的斐波契国王,前后夹击,摧毁维京骑士团!” 寒意从脚底腾起,沿着脊梁骨直冲后脑,斐波契叫道:“不,不是这么回事!” 但在这样一种局势下,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奥克斯金的维京骑士团愤怒地发起了冲击,他们的目标不是卡本,而是杀害他们王储的弗林人。 紧随维京骑士团之后,卡本国的骑兵像黑色的洪流,刹那间吞没了天地。斐波契·法雷德玛塞,杰夫·豪厄尔特,阿尔瓦·康斯特布尔,还有无数没有留下姓名的骑士,他们把鲜血撒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 佛伦兹堡会战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弗林国的败局。 章节目录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六节 11 商船停泊在海湾内,随着海浪摇晃,黝黑的水手挥汗如雨,洗刷甲板,整理缆绳,快活地忙碌着。东方透出一丝光亮,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等到朝霞布满天际,满载着食物和日用品的商船将启程远航,它的目的地是遥远的布罗敏岛。 西莫夫羡慕地望着他们,心情异常沉重。 “在布罗敏学院,我是多么单纯幼稚,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以为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鲜花和光彩……因为单纯幼稚,所以付出了代价。”莉莉丝牵着儿子的手,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向前走,潮水往来,没过他们的脚背,泛起无数泡沫,然后又退了回去 “还记得阿尔瓦·康斯特布尔吗,你最好的朋友?” 西莫夫点点头。 “他建议我写一封情书,说那让你紧张起来,珍惜我,爱我,而不是躲在自己的硬壳里,缺少激情。” “那封情书是写给佛伦兹堡的杰夫·豪厄尔特?”西莫夫苦涩地问。 “是的。一个能让你感到自卑的骑士。”莉莉丝停住脚步,望着起伏的海浪,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把情书交给阿尔瓦,但他违背了诺言,把它带到佛伦兹堡,作为邀功进身的资本。” “父亲以为我选择了杰夫,希望在生命消失之前,看到我披上婚纱走进教堂,我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当时他就像一座摇摇欲坠老房子,而我是唯一的支柱。” “你希望婚礼能使他振奋起来,度过难关?” “每一个女儿都会这么想的。不是吗?” “然后呢?” “……我日夜陪在他身边,向上帝祈祷,但父亲没能挺过去,他在三天后含笑而终。我悲痛欲绝,生了一场大病,拖了很长时间才有所好转。” 西莫夫冷静地说:“在这段时间里,杰夫悉心地照顾你,无怨无悔,你被感动了,深深爱上了他,所以留在佛伦兹堡,成为尊贵的侯爵夫人,过着幸福的生活。故事的结局总是这样。” “西莫夫,这不是故事,这是生活。”莉莉丝痛苦地说,“我并不幸福。从一开始,杰夫就知道我们俩的事,他很理解,也很坦率,他说,他娶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布罗敏岛,这是伊格纳茨侯爵的念念不忘的梦想,他希望能在布罗敏岛安度晚年,而不是呆在阴暗潮湿的佛伦兹堡里。所以,只要放弃布罗敏岛的继承权,我就可以离开佛伦兹堡,投入任何人的怀抱。” “但是你没有这么做。” “是的,我没有这么做,因为……因为肖恩/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妈咪,你叫我吗?”肖恩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母亲。 莉莉丝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不,没事。” 肖恩重新蹲下来,专心致志寻找着被潮水冲上沙滩的寄居蟹。 西莫夫别过头沉默不语,他不敢看肖恩的双眼。 “肖恩出生不久,伊格纳茨侯爵就死了,大家都传说是杰夫干的,可我不这么认为。杰夫是个骄傲的人,我了解他,他没有杀死自己的父亲,他连想都没有这么想过。伊格纳茨侯爵是被一个神秘的刺客所杀,杰夫私下里跟我说,斐波契国王不会出此下策的,刺客可能来自卡本国,但他没有任何证据,也想不通他们这么做的用意。” “不管怎样,斐波契国王收回了佛伦兹堡,他兑现了承诺,杰夫取代威廉亲王,成为银风骑士团的团长,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职务。我不愿久居帝都,所以带着肖恩回到布罗敏岛,住在父亲的城堡里。” “我去找过你,利奥波特说你突然不告而别,像风一样消失在空气里。我所熟悉的朋友也已经离开,他们分散在萨罗大陆的各个角落,音信全无,现在的布罗敏学院对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后来,战争爆发了,卡本国的军队逼近佛伦兹堡,银风骑士团被推上最后的防线,杰夫让人带来口信,他想见我和肖恩,也许是最后一面了。不过他的愿望没有实现,当我们赶到时,弗林国已经投降了,我只看到了他的尸体,覆盖在长方形的旗帜下。” “我知道你在这场战争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和莫宁双双投向卡本,成为敌人手里的利剑,对付自己的祖国。莫宁是为了给伊格纳茨侯爵报仇,他固执地认为是杰夫杀害了他,而你,则是为了我!” “……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背叛弗林,落到今天的地步。西莫夫,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莉莉丝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只想靠在一个坚实的肩头,毫无顾忌地大哭一场。 “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挽回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要责备自己。莉莉丝,带着你的儿子回布罗敏岛去吧,这里并不不适合你。” “你会来看我们吗?” 西莫夫的鼻子一阵阵发酸,他别过头,平淡地说:“在布罗敏岛度过的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去缅怀过去的。” 东方发白,旭日抛射出万道金线,朝霞璀璨似锦。船长站在船头,大声招呼莉莉丝上船,他们即将启航,驶向远离战火和纷争的布罗敏岛。 “西莫夫,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肖恩,难道你不想仔细看看他吗?” “我害怕从他脸上看到杰夫·豪厄尔特的影子。” 莉莉丝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她牵起肖恩的手,缓步向码头走去。 西莫夫望着他们渐行渐远,始终没有追上去。 “妈咪,刚才跟你说话的人是谁?” “……他是你的父亲。在你还没有出生前,我们就分开了。” “他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莉莉丝的眼中闪动着泪光,她哽咽着说:“肖恩,布罗敏岛是不会随海潮移动的,如果他还爱我们的话,总归找得到。” 12 晨曦照亮了佛伦兹堡,给阴暗潮湿的古堡镀上了一层金边。 “啊——啊——”莫宁大叫着,拼命挣扎,“为什么?为什么?这不公平!” 面无表情的卡本武士把他按倒在断头石上。脸颊紧贴着粗糙的石头,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莫宁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气。他喃喃自语:“我是豪厄尔特家族的继承人,佛伦兹堡的侯爵,我帮助你们赢得了这场战争,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西莫夫走到他面前,沉痛地说:“莫宁,对不起,我很抱歉。” “为什么?为——”莫宁突然注意到西莫夫披着黑貂披风,左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你骗了我,该死的西莫夫!”莫宁猛地抬起头,却再次被狠狠按了下去。 西莫夫让在一边,年轻的骑士挥起大剑,把莫宁的脑袋砍了下来。血如泉涌,尸体滚落在尘埃里,无力地抽搐了几下。 “亲爱的父亲,您终于可以安息了!”骑士跪倒在地,悲伤地祈祷着。 西莫夫注视着他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肩膀,安慰说:“加文是卡本国的骄傲,他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我们的记忆里,对他的死,我很遗憾。” “不,他放弃骑士的荣誉,投入弗林国,早已下定了牺牲的决心。为了卡本,父亲他愿意付出一切!” 西莫夫叹了口气,俯身捧起莫宁的头颅,放回到他的尸体旁。“好好葬了他。尽管杀死了你的父亲,但他终究为卡本赢得了战争。” “是,殿下。”年轻的骑士恭恭敬敬答应道。 “亲爱的儿子,欢迎回到我的身边。”德里克·利安德尔把手放在西莫夫的肩膀上,欣慰地说,“你已经长大了,足以为我承担部分重任。看吧,弗林国已经成为卡本的一个行省,不久的将来,奥克斯金也将拜倒在我们的铁蹄下。萨罗大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只有一个国家,而你,将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唯一继承人!” 骑士们纷纷单膝跪地,振臂高呼,为卡本的未来,也为尊敬的国王和勇敢的王储。 西莫夫没有被沸腾的气氛感染,他的目光穿过重重阻碍,投向遥远的布罗敏岛。他深深知道,自己不能回到过去,青春已逝,年华不再,他没有勇气踏上那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坦然面对莉莉丝和他的儿子肖恩。 在骑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他低下头,用近乎温柔的声音呼唤他们的名字。“莉莉丝,肖恩……莉莉丝……肖恩……” (完)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一节 铁匠 萨罗大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只有一个帝国,那就是卡本,卡本的国王是西莫夫·利安德尔陛下。我知道西莫夫陛下年轻时曾隐姓埋名,在布罗敏学院学习古老的魔法,遇到莉莉丝·卡切莱,那是传奇的开始,吟游诗人弹唱的序章。然而魔法并没有因此复兴,魔法师的时代早已过去,魔法充其量只是取悦贵族,消磨时光的把戏。 很久以前,布罗敏学院曾教授魔法,我很清楚这一点。 我是布罗敏岛黑松镇一个铁匠的儿子,从小就在父亲的铁匠铺里帮忙,所有人都认为,我会继承父业,成为一名手艺娴熟的铁匠。如果不是在13岁那年遇到了莫菲,我的命运将重复父亲的老路波澜不惊地走下去,娶妻生子,老死于布罗敏岛。 嘿,不要想歪了,莫菲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骑士或魔法师,我也没有因此踏上传奇的旅程,那是吟颂诗篇里才有的情节,不会发生在铁匠的儿子身上。莫菲只是个牧师,他教会我读书写字,从此我迷上了阅读。 每天下午,忙完了铁匠铺的活计,我带着一身臭汗到冷水滩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像个斯文人一样敲响莫菲的房门,在他的书房里努力学习历史和文学。等到夜幕降临,回铁匠铺吃过晚餐,就着通红的炉火一直读书到深夜,沉浸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父亲是个沉默宽厚的人,他从来没有指责过我的小小爱好,哪怕我因为读书耽搁了活计。 有一天,我在莫菲书架的最底层找到一本破旧的黑皮书,似乎是古老珍稀的手抄本,纸张焦黄,字迹暗淡,扉页上只有一个潦草的签名,普里西拉·卡切莱。这个名字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数百年来,卡切莱家族一直都统治着布罗敏岛,直到卡本崛起,布罗敏岛才以和平的方式并入帝国版图,成为海域行省的一部分。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普里西拉·卡切莱曾在布罗敏学院学习魔法,她的一生跌宕起伏,亲身经历了萨罗大陆最为混乱的三十年,战乱,饥荒,杀戮,黑魔法像流星照亮夜空——不,黑魔法像乌云遮蔽日头,等到一切恢复平静,魔法师的时代就此终结,普里西拉也已经老了,她带着满身伤痛回到布罗敏岛,闭门不出,度过凄凉的余生。 粗粗翻了一遍,这本黑皮书似乎出自普里西拉之手,记录了她年轻时在布罗敏学院求学的经历,没头没尾,字里行间透露出哀伤和懊悔。我完全能够想象,普利西拉·卡切莱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坐在潮湿阴冷的城堡里,望着窗外澎湃的海潮,情不自禁缅怀过去。 回忆是如此苦涩,却又令人沉迷。 莫菲的书架上没有第二本黑皮书,我把它夹在腋下,礼貌地向莫菲告别。他根本没在意我借走哪一本。 那天夜里,我一口气把书看完,沉浸在难以名状的兴奋和迷惘中。布罗敏学院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跟随普利西拉的脚步,我仿佛亲身经历所有的场景,目睹黑魔法崛起的秘密。 普利西拉的记述如下。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二节 学院 如果你热衷于戏剧或小说,试图在这个不完美的尘世寻找安慰和愉悦,那么请就此打住。我将讲述的是萨罗大陆的一段历史。历史总是充斥着枯燥的细节,每每以残酷收场,必须有一双慧眼,加上足够的耐心和勇气,才能揭开那些蒙蔽的真相。 我是普里西拉·卡切莱,弗林国艾萨克公爵的女儿,布罗敏岛的继承人。 我不是故事的主角,主角是那个凶手。他像一个幽灵,躲藏在雾月的布罗敏学院,若隐若现,始终没有露出全貌。我曾离他那么近,只要伸出手,就能揭下他伪装的面具——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失败让人成熟,为此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故事要从布罗敏岛讲起。 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硕果累累的秋天临近尾声,隆冬还没有到来,海风吹来潮汐的咸味,龙舌树和木须树枝繁叶茂,葱郁的剑草覆盖了大地,花香四溢,连空气里都漂浮着甜熟的气息。 在雾月明媚的阳光下,导师采尼引领着第三十一期新生走进布罗敏魔法学院。而我,卡切莱家族的普里西拉,也是新生中的一员。 弗林国有三所魔法学院,科林,艾乌丁和布罗敏,它们以落址的岛屿命名,是弗林国乃至整个萨罗大陆的骄傲。作为贵族的后裔,我本可以选择名气更响的科林学院或艾乌丁学院,但父亲坚持要我留在布罗敏。 年幼的时候,我曾跟随父亲来这里度假,说实话,布罗敏学院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好,那污秽的建筑,糟糕的伙食,肆无忌惮的目光,让我加倍怀念凯希拉港舒适的城堡。 但我并不是好逸恶劳的娇小姐,既然选择了布罗敏,就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弗林国从来都不缺少低阶魔法师,我的目标绝不限于此,布罗敏学院是我通往成功和荣耀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新生们跟随采尼来到山坡下,抬头瞻仰那棵遮天蔽日的巨型龙舌树,体会到自身的渺小。它是布罗敏学院标志性的三大景观之一,与高耸入云的石尖塔和古老的神庙图书馆齐名,据说在弗林国的鼎盛期,伟大的凯斯皇帝曾多次驾临布罗敏,遣开侍卫,独自徘徊在龙舌树下,怅然若失。 没有人知道这位历史上最有权势的皇帝在想些什么。 “……现存最古老的龙舌树,树龄超过千年,它是布罗敏岛的象征,弗林国的骄傲,经历了血与火,风暴与冰雪的考验,成为见证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一个传奇。”采尼终于结束了冗长的介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这是他今天的最后一项任务了。 新生们陆续走向巨石修筑的尖塔,准备接受入学测试。等到绚烂的晚霞染红天际,我们中的半数将黯然离开布罗敏学院,登上返乡的海船。 按照布罗敏学院的惯例,新生将逐个通过一座古老的魔法阵,由三名中阶魔法师裁定是否录取他们。决定他们命运的是自身魔力的属性,以及对魔法的悟性。这很重要,只有龙舌树的种子才能长成参天巨木,至于剑草,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匍匐在地面。 作为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我拥有一些特权。我被破例允许站在他们身后,观看入学测试的整个过程,暗中挑选自己的羽翼。 很遗憾,第三十一期新生中并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 在我看来,今年的入学测试已经放宽了要求,如果按照以往的标准,能留在学院的新生不会超过二十个。 这是布罗敏的悲哀,也是所有魔法学院的悲哀。 没能通过测试的新生沮丧地离开了尖塔,有些人还悄悄抹着眼泪。被布罗敏学院淘汰不仅是一种耻辱,同时也意味着弗林国最后一所魔法学院对他们关闭了大门,他们的魔法师之梦彻底破灭了。 目送他们离去,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也许是诸神的点拨,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下意识地转过身,留意到不远处站着两个诡秘的男子,窃窃私语,形迹颇为可疑。 其中一个是布罗敏学院的魔法见习生,他穿着简洁朴素的灰布袍,领口和袖口洗得发白,唯一代表他身份的标志是绣在胸前的族徽,两柄交叉的利剑,一柄象征权力,一柄象征荣耀。 那是奥克斯金皇族的标志,他应该是第三顺位继承人阿尔弗雷德王子。 另一个彪悍强壮,个子虽然不高,但肩膀宽阔,四肢和胸腹的肌肉鼓鼓囊囊,静止不动的时候,像一具古代英雄的石像。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跟魔法师高瘦睿智的形象无缘。 他也是三十一期新生中的一员,名字似乎叫迪诺,但在刚刚结束的入学测试中,我并没有看到他。 夕阳西下,瑰丽的云霞布满天空,二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斜斜投向灰白的石尖塔。海风乍起,布罗敏岛的雾月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降临。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三节 晨练 在布罗敏学院的第一夜,我睡得并不好,无关心事,只是换了一个陌生环境,不大适应。伙食太差,寝室太冷,床太硬,甚至比不上路边的旅店。天还没亮,我就被远处的涛声吵醒,心潮起伏,再也没有睡意。 侍女温妮鼻息沉沉,她劳累了一天,睡得正香。为了不吵醒她,我起身披上外衣,蹑手蹑脚走出寝室,推开走廊的窗户,呼吸着潮湿的海风,让身心苏醒过来。那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冰冷的空气刺进肺里,从头到脚不自禁地颤抖,每一个毛孔都迸发出生机和活力! 放眼望去,布罗敏学院古老的建筑沉浸在迷雾里,东方发白,一切都是那么安详宁静,像一幅层次分明的油画。 静止的画面突然被打破,一个敏捷的身影从树丛中窜了出来,腿上绑着沉重的沙袋,脚步轻盈有力,他沿着碎石铺成的小路绕过石尖塔和图书馆,快速登上山坡,然后消失在龙舌树后。 晨练的学徒——是昨天与阿尔弗雷德密谈的新生迪诺!我可以肯定,他没有通过入学测试,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参加。 一向以铁面无私著称的科兹莫院长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即使是布罗敏岛领主艾萨克公爵的女儿,也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一遍过场,才能正式成为魔法学徒的一员。那个迪诺究竟有什么背景? 我努力回想着。 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从不主动与人搭讪。呆在满怀憧憬的新生中间,就像沙粒中粗糙的砾石。除了与传统意义上魔法师截然不同的强壮体格外,我发现自己对迪诺一无所知。 种种疑问缠绕在心头,我决定尽快找个时间,跟科兹莫院长好好谈一下。 片刻后,迪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野里,他摆动双臂不紧不慢奔跑着,速度渐渐加快,却仍留有余力。我数了一下,不到半个小时,他绕着高低起伏的山地跑了整整七圈,没有表现出任何疲态,这种体力实在惊人。 在弗林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魔法师以这样激烈的方式锻炼身体。魔法师固然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但学习魔法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冥想和熬夜,人的时间精力毕竟有限,长此以往,体力每况愈下,苍白,瞌睡,瘦弱,胃口差,逐渐成为学徒共同的特征。 只有当学徒晋升为见习生,才能按月申领几瓶调理身体的炼金药剂,当然,作为奥克斯金的第三顺位继承人,阿尔弗雷德王子无须担心这些小问题。 魔法极度依赖天赋和技巧,迪诺是个外行,他在魔法学院按照骑士的方式进行晨练,早晨头脑最清醒的时候,应该全神贯注学习魔法书,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能沦为魔法的靶子。不过新生的授课还没有正式开始,犯这样的错误可以原谅。 晨钟在空旷的学院里回响,催促贪睡的学徒们起身漱洗。温妮揉着惺忪的睡眼,慢吞吞爬下床来。 “普里西拉小姐,您已经醒了!”她的声音透露出吃惊,似乎为自己的失职感到内疚。 我“嗯”了一声,望向窗外没有回头。迪诺没有再出现。新了一天开始了。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四节 迪诺 午休的时候,我抽空去见布罗敏学院的科兹莫院长。 晨雾已经散去,阳光灿烂,海面像深蓝色的宝石,波澜不惊。从尖塔的顶层向远处眺望,满载着食物和日用品的商船缓缓驶入繁忙的凯希拉港,父亲的城堡隐约可见,巍然耸立在山崖之上。 红茶的芬芳扑鼻而来,热气腾在脸上,我托起茶杯,浅浅尝一口,熟悉的苦涩味在舌尖扩散,所有的疲乏都烟消云散。 “这是你父亲带给我的,据说是皇室的贡品。”院长科兹莫把杯中的红茶一饮而尽,频频掀动花白眉毛,吁出满口热气,“怎么样,对布罗敏学院的印象还好吧?” “说实话,条件比我想象的要艰苦。” “当然不能跟你父亲的城堡相比,不过布罗敏学院的传统一向如此,吃得太饱容易犯困,生活太过舒适安逸,魔法上就很难精进。” “很快我就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奥克斯金帝国的王子能做到,我想我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是说阿尔弗雷德王子?他可是你的竞争对手,在布罗敏学院,他操纵着学徒会,就连一部分导师都暗中支持他。” 对此我已有耳闻。在离开凯希拉港前,父亲曾告诫我,奥克斯金已经把手伸到了布罗敏,他们的野心是没有止尽的。阿尔弗雷德王子身负秘密的使命,他远赴布罗敏学院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学习魔法。 “那么你呢,亲爱的科兹莫院长?” “我当然是站在你这一边,不过我已经老了,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这次入学的新生里有没有发现出挑的人物?”科兹莫巧妙地岔开了话题,老狐狸,他总是避免谈及自身立场,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我摇摇头,叹息说:“从他们测试的表现看,资质平平,最多不过中等水准,缺少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有一个人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能入普里西拉小姐的法眼,一定很不寻常。他叫什么名字?” “迪诺·隆巴特,他没有参加入学测试,就留在了布罗敏学院,这不同寻常。” 科兹莫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抽出一封推荐信,说:“他有这个,是阿尔弗雷德亲手交给我的,你最好看看。” 信封已经拆开了,我注意到蜡印上奥克斯金皇室的徽章,两柄交叉的利剑。我抽出信纸,粗略浏览了一遍,然后还给院长。 “有什么想法?”科兹莫饶有兴致地问我。 我用银质小匙轻轻搅拌着红茶,沉思了片刻,反问道:“……那个迪诺,他是奥克斯金的贵族子弟?” “不是。我也问过阿尔弗雷德同样的问题,他说迪诺出身平民,只是一名普通的骑士扈从,并没有显赫的身份。” “骑士扈从?”我被彻底弄糊涂了,“来这里学习魔法?” 奥克斯金素来有骑士国度的美誉,在那里,扈从的地位几乎等同于见习骑士,只要在战场中有出色表现,得到大领主的认同,就能受封成为骑士,进一步获得头衔和封邑。一名经过严格训练,一只脚踏上这条成功之途的扈从,竟放弃骑士生涯,转而成为布罗敏学院的魔法学徒,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科兹莫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说:“是的,阿尔弗雷德亲笔写的推荐信,根据弗林与奥克斯金的约定,可以免除测试直接入学,我无法拒绝,即使他粗壮得像头牛,还是个魔法的门外汉。” “他选择了哪一种魔法?” “不是元素魔法,他将学习鹰眼术,我猜想,阿尔弗雷德是想培养一个特殊的斥候,为若干年后的战争作准备。” 战争,那是魔鬼和地狱的代名词!我厌恶地皱起眉头,对阿尔弗雷德的反感又增加了几分。“鹰眼术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科兹莫犹豫了一下,十指交叉在一起,慢条斯理地说:“鹰眼术一直保存在奥克斯金皇族手里,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阿尔弗雷德费尽心思找到了它,但他读不懂艰深晦涩的古弗林语,魔法书对他来说是一堆废纸,所以他跟我达成了协议,把魔法书的副本慷慨地赠于布罗敏学院,作为交换条件,我必须把鹰眼术传授给他们指定的人选,并且发誓不得外泄。” “这个人就是迪诺?” “是的,来自佛伦兹堡的骑士扈从,迪诺·隆巴特。” “原来是这样,我可从没听你说起过!”我有些不满。身为弗林国的公民,他竟然隐瞒了这样惊人的秘密。 “亲爱的普里西拉,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鹰眼术,我并不介意违背誓言,把魔法书的副本借给你。”科兹莫院长滔滔不绝说了很多,有些口干舌燥,他重新倒了一杯红茶,喝几口润润喉。 责备长辈有失礼貌,我很快调整了情绪,问道:“阿尔弗雷德把一个骑士扈从弄进学院,千方百计教会他鹰眼术,他到底想干什么?” “普里西拉,你不必担心,即使学会了鹰眼术,充其量也只是个斥候,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想想吧,鹰眼术能有什么用,强化视力,发现远处的动静,军队的集结,兵力的调动,仅此而已,他总不可能看到未来吧!” “阿尔弗雷德只是在培养一个斥候?我想不会这么简单!” 石尖塔中光影悄悄地变换,午休时间很快就结束了,我得赶去上下午的魔法课。临走之前,我突然记起了什么,随口问:“阿尔弗雷德学习的是风系魔法?” “风系和水系,他野心很大,想成为罕见的双系魔法师。” “他的水平如何?” “加速初级,冰箭初级,另外还研究魔法阵,贪多嚼不烂,像这种学生,根本不可能从布罗敏学院毕业。”显然科兹莫不认可阿尔弗雷德的选择,认为他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加速,冰箭,魔法阵,再加上鹰眼术,我心里有了底,向院长礼貌地告辞。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五节 追求 “……魔法分类并没有严格的界定,从性质看,可分成基础魔法和特殊魔法,基础魔法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学习的元素魔法,地系,水系,风系,火系……嗯,从效果看,可以分成攻击和辅助两种类型,从等级看,有初级、中级、高级……” 流传在学徒中关于采尼的风评果然一点没错,他可能是整个弗林国最蹩脚的导师,简单的魔法原理,在他嘴里就像一篇打着官腔的讲稿,笨拙,罗嗦,令人生厌,还念得结结巴巴。 我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耐着性子记录笔记。但这还不是最难熬的,比采尼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坐在后排的卡斯帕,整个下午他都注视着我,灼灼目光从来没有挪开。 卡斯帕·威廉姆斯,奥克斯金帝国财政大臣昆特侯爵之子,阿尔弗雷德的铁杆支持者。在布罗敏学院,他是声名狼藉的浪荡子,据说只要是他看上的美女,没有一个能逃脱始乱终弃的厄运。 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要打足精神应付这号人物,我就觉得前途暗淡。 在教室最前排的角落里,坐着另一个值得留意的人物,迪诺·隆巴特。他是个蹩脚的学生,缺少最基本的魔法常识,对古弗林语一无所知,除了过人的体力外,没有任何长处。 不过,他会不会是扮猪吃老虎?阿尔弗雷德向来深沉而精明,我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大意。 “……常见的基础魔法,水系有恢复术、祝福术、冰箭、冻结、暴风雪,风系有风刃、加速、漂浮、龙卷风、雷击——卡斯帕,你怎么在这里?”采尼愕然望着他,一时半刻没有转过弯来,“你已经取得了魔法原理的学分,为什么还要混在新生中听课?” 沉闷的气氛被打破了,大家的精神都为之一振。我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回转头,有些幸灾乐祸。 被采尼认出来,卡斯帕颇为狼狈,很明显,在他的印象里,采尼一向是只管自己上课,根本不在意学生的状况,他甚至连人脸都认不全。采尼在等他解释,无数目光落在脸上,卡斯帕急中生智,说:“啊,我正好没课,想温习一下魔法原理,所以就进来了。” 稍有头脑的人都听得出他在胡说八道,他们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我,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意。 我有些恼怒,但尽量保持矜持,不流露任何表情。 “你是为了追求某个女学徒才来这里的吧!”采尼一口叫破了他用心,他有些生气,“在我的课堂上动这些乌七八糟的脑筋,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卡斯帕的脸色由白转青,比生吞了一只苍蝇还难看,他没有说什么,重重推开课桌,愤然离开了教室。 祸从口出,卡斯帕毕竟是声名显赫的贵族子弟,得罪他毫无必要。采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就此失去了上课的兴致,让我们自行阅读《魔法原理》,有不懂的地方再提问。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如果给科兹莫院长知道,一定会约谈他的,但不安的情绪让他无法继续上课,讲授那些枯燥乏味的内容。 我很好奇,猜测卡斯帕会怎样报复他。不能指望奥克斯金贵族有宽宏的度量,他们中大多数都缺乏教养,睚眦必报,这是弗林国妇孺皆知的事实。 学徒们都很知趣,装模作样看着,暗地里打起了瞌睡。谁知就在采尼心事重重来回踱步时,真有个笨蛋向他发问。 那是个极其幼稚的问题,《魔法原理》上提到咒语必须是古弗林语,那个家伙竟然问为什么不能用萨罗大陆的通用语。 教室里充满了窃笑。 “因为魔法是古弗林人的先知发明的,古弗林语是一切魔法的基础……”采尼不耐烦地解释了几句,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热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迪诺·隆巴特。”那家伙傻乎乎地回答。 “迪诺,嗯,你的魔法基础很差,等吃过晚餐后,到图书馆的羊皮书库来,我会单独辅导你。” “好的。” 采尼竟然主动提出课后辅导?这简直——难道是我听错了?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一向视学徒为无物的采尼导师到底怎么了。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六节 传说 学徒的晚餐是面包、咸肉、卷心菜和鹰嘴豆,定时定量供应,错过时间就只能饿肚子。 每个月的月中和月末,厨房会精心熬制一锅杂烩汤,给缺少荤腥的学徒们补补身体。方法是把猪牛的碎骨和碎肉洗净后投入沸汤,小火熬上一天一夜,再添加大量时蔬,大火煮沸半小时后出锅。 那是布罗敏学院的传统美味,据说是科兹莫院长发明的,但今天才雾月的第二天,我们只能喝清淡无味的刷锅水。 温妮建议我与导师一起用餐,他们的伙食标准比较高,我否决了她的提议。特权会造成无形的隔阂,这违背了父亲把我送到布罗敏学院的初衷。我必须与普通学徒们打成一片,才能找到真正的人才,并且赢得他们信任。 由于惦记着迪诺和采尼的约定,我没有心思细嚼慢咽,匆匆忙忙吃完自己的那份,我向温妮使了个眼色,快步离开喧闹的食堂。 谢天谢地,卡斯帕·威廉姆斯没有跟上来,他跟阿尔弗雷德窃窃私语,无暇旁顾。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我沿着碎石小路来到图书馆前,仰头望去,它矗立在天地间,像一个静默的巨人。 温妮拉住我的衣角,抖抖簌簌不敢上前,她颤抖着声音说:“小姐,我们还是不要再靠近了……” 我能猜到她在担心什么。图书馆是整个布罗敏学院最宏伟的建筑,凝重,深邃,充斥着某种压抑的气氛。在学徒中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图书馆是沉睡的恶魔,它每年都要吞噬一些鲜活的生命,以维持自身的魔力。 吃人当然是荒诞不经的传闻,但他们的感觉并没有错。早在布罗敏学院落成之前,图书馆已经屹立了近百年,当时它是古弗林人祭祀凯希拉女神的神庙,建造所用的石料都经过魔法加持,整个建筑形成一座巨大的魔法阵,被称为“凯希拉的守护”。 当古弗林人退出萨罗大陆的历史,神庙也失去了当初的辉煌,最终沦为布罗敏学院的图书馆。时至今日,除了少数资深导师外,没有人了解传说的真相。 几株茂密的木须树与图书馆斜角相望,我藏身在树影中,耐心地等待。草叶间的虫鸣、学徒们隐约的喧哗、澎湃的海潮声交织在一起,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没过多久,迪诺迈着轻捷的步履来到图书馆前,推开边门,橙黄色的烛光勾勒出他的轮廓,远远望去,像一幅别致的人物剪影。 等候迪诺的是见习生弗雷森,他已经有了初阶魔法师的水准,科兹莫院长安排他在图书馆担当管理员,这样既锻炼他的能力,又为学院节省一些开支。 弗雷森也是个少有的怪人,为了不浪费时间,他甚至把铺盖搬到图书馆,一日三餐托学徒捎带,日以继夜阅读钟爱的魔法书。 二人简单交谈了几句。距离隔得比较远,我什么都没听见。迪诺递给弗雷森一包东西,后者侧身让他进去,然后掩上边门。 夜色渐浓,月光和星光照亮大地,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迪诺的到来只是个不为人知的小插曲。 我深深吸了口气,举步向图书馆走去,温妮犹豫了一下,快步跟上,脚步声有些慌张。 烛光从木门缝隙漏出来,照亮了斑驳的石阶,屋内没有任何动静。我叩响铁环,片刻后,弗雷森瓮声瓮气问道:“是谁?” “我是普里西拉·卡切莱,有事要找采尼导师。请开一下门。” “图书馆已经闭馆了,没有导师的许可,学徒不准入内。采尼导师并没有提起要见你,请明天再来吧。” “我是和迪诺一起的……” 他立刻打断了我。“普里西拉小姐,采尼只允许迪诺进去,只有他一个人。” 碰了一鼻子灰,我脸上发烧,尴尬地说不出话来。竟然被这样无情地拒绝了,连门都没有叫开!我感到气恼。除了父亲,从来没有人拒绝过我,这个弗雷森脑子一定不正常! “小姐,我们回去吧。”温妮低声说道。 还能怎么办呢?难道去找科兹莫院长哭诉,要他惩罚这个死脑筋的弗雷森?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学院不是父亲的城堡,即便是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也没有太多特权。 我只能悻悻回到宿舍,趴在窗口眺望图书馆。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直到就寝的钟声响起,宿舍反锁上大门,迪诺依然没有出现。采尼在捣什么鬼,单独辅导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眼皮开始打架,倦意一阵阵袭来,就在我失去耐心,准备洗漱就寝的时候,迪诺的身影出现在树丛中,一路小跑着回来,翻过宿舍的围墙,从窗户爬进二楼的寝室。 不会有第二个魔法学徒像他一样敏捷,在我的印象里,只有脱去铠甲的战士才能做到。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七节 疑点 雾月的最初两天让我充满期待,接下来的日子极其无聊,每个人都循规蹈矩,什么意外都没发生。每天奔波于教室、图书馆、食堂、宿舍,除了枯燥乏味的课程外,还得应付卡斯帕的间歇性/骚扰,我心中的失落和苦闷无法用语言形容。 卡斯帕总是不断寻找机会出现在我面前,试图给我“留下一个深刻而优雅的印象,谱写下美妙恋情的第一个音符”——这是痴心妄想,我永远都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美妙恋情云云,是温妮告诉我的。为了接近我,卡斯帕甚至怂恿他的跟班艾德里安追求温妮,借机打听我的喜好,但艾德里安并不精明,他从来没有很好地完成过任务,相反,温妮从他嘴里套出了很多东西,内容大都是关于卡斯帕的品性和轶事。他笨拙地美化主人,这些话没有任何价值,但涉及到迪诺的一些传闻倒引起了我的注意。 据温妮转述,艾德里安的原话是这样的: “我第一次听说迪诺是在雾月的第一天,当时阿尔弗雷德殿下在山坡上等候新生的到来,开玩笑说起三十一期有位强壮的青年,名叫迪诺,如果是近身搏斗的话,能在一分钟内把卡斯帕放倒三十次。 “卡斯帕反驳说,魔法师一向不参与野蛮的肉搏,那是战士的任务。阿尔弗雷德殿下向他解释,迪诺曾在佛伦兹堡接受严格的骑士训练,并且已经取得了扈从资格,只是由于一个小小的意外,才转投布罗敏学院学习魔法。 “卡斯帕认为科兹莫院长对学徒的要求很高,几乎近于苛刻,近几年来,新生的入学淘汰率超过一半,迪诺缺少魔法的基础,很难通过测试。阿尔弗雷德殿下觉得这不成问题,他强调迪诺有皇室的推荐信,将受到特别的关照。” 事实果然如此,迪诺堂而皇之进入布罗敏学院,整天和阿尔弗雷德混在一起,俨然是他忠实部属。阿尔弗雷德到底看中他什么呢? 我越琢磨越觉得可疑,为了理清思路,我把迪诺的疑点逐条罗列出来。 来自佛伦兹堡的骑士扈从,转投布罗敏学院学习魔法。持有奥克斯金皇室的推荐信,没有参加入学测试。强壮,体力过人,坚持以激烈的方式锻炼身体。放弃基础魔法,应阿尔弗雷德王子的要求学习鹰眼术。导师采尼主动提出单独辅导,二人在图书馆逗留到很晚。 迪诺从头到脚都隐藏在迷雾里,我绞尽脑汁思索着,看不出这些疑点意味着什么,缺少明确的线索,把它们连为一体。如果父亲在这里,他会怎么想呢? “奥克斯金已经把手伸向布罗敏,他们的野心是没有止尽的。阿尔弗雷德王子身负秘密的使命,他远赴布罗敏学院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学习魔法。” 父亲的话犹在耳边,我灵机一动,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阿尔弗雷德在计划些什么,迪诺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一环! 阿尔弗雷德是奥克斯金帝国的第三顺位继承人,他有两个哥哥,大王子勒蒙和二王子希波穆,但卡修陛下中意的继承人是三王子阿尔弗雷德,据说正是为了避免与两位兄长发生冲突,阿尔弗雷德才远赴布罗敏学院求学。 帝国的文武大臣大致分成两派,不是站在勒蒙王子一边,就是站在希波穆王子一边,当然,也有极少数把宝押在阿尔弗雷德王子身上,比如说财政大臣昆特侯爵。与他两位野心勃勃的哥哥相比,阿尔弗雷德王子最大的弱势在于缺少人脉和军功,财政大臣的支持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这种情况下,远离大陆本土的弗林国就变得重要起来…… 布罗敏学院暗流涌动,平静背后正酝酿着惊涛骇浪。我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跃跃欲试,急于揭开阿尔弗雷德和迪诺的秘密。 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多么天真和幼稚!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八节 失踪 雾月的第六天,意外终于发生了。 事件的起因是采尼无故缺席魔法原理课,学徒们本来就对他不满,借机闹事,惊动了科兹莫院长。学徒投诉导师并非第一次,按惯例院长没有直接插手,而是责成学徒会调查并给出书面建议。 学徒会的主/席是阿尔弗雷德,他把安抚新生情绪的工作交给卡斯帕,同时委托资深导师杜伊找采尼谈一谈。 但采尼没有再出现,他像空气一样消失在学院里。 就在学徒会闹哄哄寻找采尼的时候,失踪的人口又多了一个,杜伊细心地发现见习生弗雷森擅自离开了岗位,不在图书馆,也不在宿舍。 消息一传开,布罗敏学院沸腾起来。科兹莫立即采取紧急措施,召集起所有的导师和学徒,逐个点名确定人数,发动导师搜索学院的每一个角落。 到黄昏时分,终于可以确定,采尼和弗雷森神秘失踪了。 紧接着,更惊人的消息在学徒中流传,在失踪的前一天深夜,有人亲眼目睹采尼和弗雷森先后进入图书馆,当时就寝的钟声已经响过,他们的行踪显得格外诡异。 流言迅速扩散,到了第二天清晨,图书馆噬人的传说已经变成有根有据的事实。学院笼罩在一片不安的气氛中,正常的教学受到干扰,学徒们议论纷纷,不敢踏进图书馆,就连导师也表现出相当的忌讳。 暂时还没有迹象表明二人有性命之虞,出于某些顾虑,科兹莫院长也不想惊动驻扎在黑松镇的卫兵,斟酌再三,他决定全权委托杜伊调查此事。 杜伊·法库诺,中阶魔法师,魔法协会常务理事,艾乌丁学院的高材生,在布罗敏学院担任导师已经有二十三年,负责教授火系魔法,是科兹莫院长的得力助手。 他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挑选了几名导师和学徒组成调查团,暗中调查失踪者的下落。之所以要暗中进行,是为了避免恐慌继续蔓延,引发雪崩效应,最终导致教学秩序的全面崩溃。虽然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很小,但杜伊还是决定谨慎行事。 此外,他还要求恢复夜间巡逻,从导师和学徒会中抽调人手轮班,预防可能发生的意外。在我看来,这一举措属于亡羊补牢,充其量只能表明姿态,很难收到实际的效果。 失踪事件发生后,卡斯帕不再频繁出现在眼前,我觉得轻松了很多。据温妮说,他和阿尔弗雷德都是调查团的核心成员,从早忙到晚,经常连饭都顾不上吃。 我是一年级的新生,而且跟杜伊他们不熟,理所当然被排除在调查的人选外。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竟然不能掌握第一手情报,这让我很不满,为此我郑重地向科兹莫院长提出,既然杜伊不信任我,那么我会独立调查采尼和弗雷森的失踪之谜。 科兹莫试图打消我的念头,苦口婆心劝解了一番,结果发现这是徒劳。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只好默许,并以院长的身份,给予我一定的便利。 就这样,我开始介入后来被称为“雾月凶杀”的神秘事件。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九节 助手 每一个精明干练的侦探身边,都得有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助手,干粗活,凑趣,必要时推出去顶缸。我立刻想到了迪诺,为什么不邀请他成为我的助手,借机摸摸他的底?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我加快脚步,在学院里找了个大圈子,结果发现他正百无聊赖躺在山坡上打瞌睡,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草茎。阳光穿过龙舌树婆娑的枝叶,投下无数晃动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和身上,远远望去,他就像宴会中披着斑斓花衣的小丑。 我忍住笑,走上前招呼道:“嗨,迪诺!” 他睁开眼睛,懒洋洋朝我笑笑,含糊地说:“你好!” “还认识我吗?”我心里有些不悦。难道他对我的身份竟一无所知?就算面对一名普通的淑女,也不应当缺少最起码的礼貌! 他粗鲁地吐掉草茎,挠挠头,说:“你是……普里西拉,一年级的新生,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我经常听卡斯帕说起你。” 他竟然从来没有注意过我,连我的名字都是从卡斯帕那里听说的!我几乎要晕过去。 “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的目光落在我左手,我下意识捂住食指上那枚祖传的戒指,矜持地说:“嗯,是这样的,你当然已经听说采尼和弗雷森神秘失踪了,我打算着手调查此事,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助手,揭开他们的失踪之谜?” 迪诺似乎有些困惑,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犹豫不定地反问道:“这应到是院长和导师操心的事,跟你我有什么相干?” 真是个迟钝的家伙!我只好耐着性子向他解释:“科兹莫院长已经把这件事交给杜伊·法库诺,他组成了调查团,阿尔弗雷德和卡斯帕都是调查团的成员,我的资历太浅,被排除在外。不过我并不打算置身事外,我已经说服院长,他同意我独立调查此事,条件是必须找到一名得力的助手。” “秘密调查团?阿尔弗雷德王子和卡斯帕阁下?” “是的,他们是学徒会的精英,杜伊非常器重他们。你经常跟阿尔弗雷德在一起,不可能不知道吧?” 迪诺摇摇头。“不,他们从来没跟我说起。我只是刚入学的新生,能力有限,这种事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太谦虚了,在这一期的新生里,我很看好你。怎么样,愿不愿意加入我?我非常期待你的表现。”为了说服他,我不得不说些违心话,违心的话从唇齿间淌出,充满了诚意和鼓励,这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我被父亲教育得很好。 迪诺仰头望着我,眼神有些游离,嘴里嘀咕说:“呃,采尼和弗雷森失踪……” 真是的,哪来那么多废话!如果换成是卡斯帕或者别的什么人,早就迫不及待答应下来了。这个迪诺,他晨练太激烈,脑子进水了吧! 面对美女的邀请,到头来他还是敏捷地爬了起来,笑笑说:“好吧,愿意效劳!”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十节 寝室 调查首先从采尼的寝室开始。 采尼是个懒惰而邋遢的家伙,整个人就住在垃圾堆里,旧书,纸屑,脏衣服,臭袜子,敞口的酒瓶,吃了一半的面包,丢得到处都是。空气中灰尘飞舞,充满了霉变的气味,我急忙掩住鼻子,生怕霉菌在我的肺里落户,长出一朵花来。 迪诺耸耸肩,安慰我说:“别在意,学院不是军营,单身汉住的地方大都如此。” “胡说八道!”我在心中暗暗反驳,“如果真是这样,我绝不要嫁人!” “已经有人来过这里了。采尼再怎么马虎,也不会直接睡在床板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凌乱的床铺上,被褥被掀在一边,露出毛糙的松木床板,枕头丢在窗台上,用利器划开一个大口子,填充的荞麦皮洒了一地。 是杜伊干的,要不就是阿尔弗雷德或卡斯帕。不管怎样,他们已经像犁地一样仔细翻找过,边边角角都没有放过,同时破坏了现场,什么都没留给我。 我有些失望,踮着脚尖走到窗台前,用力推开窗户,长长舒了口气。 一阵风吹来,“哗哗哗”掀动脚边的羊皮书。我弯腰拾起来,随手翻过几页,低声念道:“女神张开圣洁之双翼,落日余晖映亮天际。异族拜伏于神庙阶下,血红之瞳奉作献祭。” 很明显,采尼并不是一个爱书人,这册珍贵的羊皮手抄本卷角起皱,布满了污秽的指印,“血红之瞳”下还用指甲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什么书?”迪诺随口问道。 “《女神的传说》,布罗敏岛著名的长篇叙事诗集,据说是凯希拉女神的信徒们撰写的。”我用手指抚摸着封皮上熟悉的烫金花体字,有些黯然神伤,“这本书是我父亲捐给图书馆的,他总是批评我不爱惜书籍,没想到竟弄成这副模样……” “你看过吗?” “小时候被父亲逼着背过一遍,诗句非常优美,我到现在还记得。” “里面都讲些什么?”迪诺似乎很感兴趣。 “古弗林人的传说。布罗敏最大的一次危机来自海洋彼岸,黑头发黄皮肤的异教徒驾驶无数巨大的航船,从南端的尖峰角登上布罗敏岛,一路烧杀掳掠,迅速攻占了东南重镇博科尼,并以此为据点,大肆屠杀敢于反抗的古弗林人,扶持那些放弃信仰的叛徒,不断扩张势力。” “双方的战争持续了很多年,后来古弗林人顶不住了,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入侵者赶尽杀绝,守护布罗敏岛的凯希拉女神忽然降临布罗敏岛,化身为大魔法师,带领勇敢的战士奋起反击,在短短三个月里收复失地,把异教徒赶回了大海。为了感谢女神的恩典,古弗林人建造了规模宏大的凯希拉神庙,并挖出异教徒的眼睛作为献祭,在石阶下堆成一座小山。” “那很残忍。”我补充说,“不过当时在布罗敏岛,凡是不信仰凯希拉女神的人都被视作异教徒,绑在石柱上活活烧死,更何况他们是外来的入侵者。” 迪诺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最不重视生命的,正是我们自己。” 这话很有道理。我点点头,把书收起来,准备送回羊皮书库保存。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十一节 布袍 离开采尼的寝室后,我们匆匆忙忙赶到弗雷森的宿舍,发现杜伊再一次捷足先登了。他站在窗前,神情冷峻地注视着我们,“普里西拉小姐,也许你愿意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男生宿舍里。” 那嗓音听起来就像一把刀,从喉咙的缝隙里挤出来,冰冷,尖锐,我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后脑有些发麻。 迪诺掻搔后脑,“那个,导师,我们是……”我用力拉了他一把,迪诺急忙闭上嘴,把剩下的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杜伊导师,我想科兹莫院长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我小心翼翼斟酌言辞,既不示弱,又保持必要的礼貌。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片刻,目光挪向迪诺。“那么你呢?迪诺·隆巴特,你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迪诺尴尬地说:“我是普里西拉小姐的助手。” “侦探和她的助手,试图揭开神秘的失踪之谜……你们觉得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不是游戏,是挑战。杜伊导师,你到采尼的寝室调查过了?”我讨厌他说话的口气,决定小小地反击一下。 “我交给阿尔弗雷德去办了。” “他把那里翻了个底朝天,就像强盗洗劫过一样,连枕芯都没有放过。” “是嘛——希望他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杜伊不以为然地说。 沉默了片刻,我问道:“那么,杜伊导师,你是否介意我在这里简单地查看一下?” “院长赋予你这样的权力,请便。不过,你不会像阿尔弗雷德那样鲁莽吧?我希望弗雷森的宿舍一切保持原样。” 我不置可否,在杜伊的监视下开始检查宿舍,迪诺尴尬地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弗雷森和采尼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他的宿舍整洁干净,每件东西都井然有序。书籍按照首字母顺序排成一条直线,精准地平行于桌沿,纸笔墨水等文具摆放得像皇室宴会上的餐具。从这一点看,他似乎带有某种强迫症。 我信步走到衣橱前,拉开橱门,心不在焉地想,杜伊是不是认为采尼和弗雷森的失踪是孤立的事件,二者没有必然的关联,并且,在失踪的两人中,他明显更在意后者。杜伊和弗雷森都来自艾乌丁岛,他们之间是否存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关系? 弗雷森的衣橱一尘不染,学徒的灰布袍和日常穿着按序挂起,连间隔的距离都刻意保持一致——他真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 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我随手掩上了橱门。 杜伊咳嗽了一声,问道:“普里西拉小姐,发现什么了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收获。” 他犹豫了一下,慢吞吞说道:“我最初的想法也跟你一样,不过……” 杜伊说话的时机提醒了我。“你是指衣橱里学徒穿的灰布袍吗?的确少了一件,但我想可能晾在屋出了他的真正意图,他并不看好我,但是如果父亲介入此事,再大的难题也能顺利解决。 我点点头,有礼貌地向他道别。他依然站在窗前,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凝神思考,像一座花岗石的雕像。 走出男生宿舍的时候,我突然问迪诺:“那天晚上你去图书馆接受采尼的特别辅导,弗雷森为你留的门,你交给他一包东西,里面是什么?” 迪诺愣了一下,“面包和熏肉,他的晚饭。是阿尔弗雷德提醒我带给他的。他说弗雷森的脾气很怪,最讨厌别人打搅他看书,一包吃的东西能改变他的态度。” “吃的东西?阿尔弗雷德提醒你?”我认为迪诺在欺骗我,咄咄逼人地追问着,就像审讯犯人。 迪诺的脸色难看起来,“是的,普里西拉小姐,等你找到弗雷森后,可以亲口向他确认。” 这个毫无绅士风度的粗人,他难道不知道回答本小姐的质问是一种荣幸吗!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十二节 采尼 雾月的第八天,我再次拜访科兹莫院长,向他询问采尼和弗雷森的身世。 院长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详详细细告诉我他所知道的一切。 采尼·乔伊顿,出生于弗林国艾乌丁岛,马鲁夫男爵之子,七岁时父母染病双双过世,由祖父带回布罗敏岛抚养长大。 乔伊顿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弗林时期,他们从来都不缺乏出类拔萃的人物,就像耀眼的星辰,活跃在朝政、财赋、魔法、神学等不同领域,左右着王朝的运数。但到了采尼父亲这一辈,乔伊顿家族已经沦为破落的贵族,非但丧失了世代相传的领土,连衣食供养都成了问题。 采尼的祖父早就意识到家族衰落无可避免,为了保存仅剩的血脉,他给尚在襁褓之中的采尼定下一门亲事,女方是艾乌丁岛波契夫男爵的独生女儿,莉莎·罗伊塔。 但是当采尼带着祖父的遗书来到艾乌丁岛,向波契夫男爵请求完婚时,他遭到了意料之中的冷遇。波契夫男爵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在他看来,穷困潦倒的采尼是不可能让女儿幸福的。 悔婚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为了让采尼主动放弃婚约,男爵承诺补偿采尼一笔相当数目的巨款,这足以让他衣食无忧地度过一生。 采尼感到很吃惊,在他的印象里,罗伊塔家族的情况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正因为同病相怜,两个落魄的家族才缔结了婚约。 不过吃惊归吃惊,采尼还是答应男爵的要求,亲笔写了一封退婚信。 在离开之前,他请求见莉莎小姐一面,了却长久以来的心愿。男爵并没觉得有何不妥,就这样,采尼如愿见到了莉莎·罗伊塔。 当时莉莎年方十八,正当青春韶华,艳光照人,像一朵点缀着晨露的玫瑰。采尼被她深深吸引住,他立刻为自己的决定追悔莫及。 痴迷焚烧着心房,采尼舍不得离开莉莎。他很快打听到罗伊塔家族重新崛起的秘密,波契夫男爵即将与艾乌丁岛的领主萨曼奇·布卡莱姆公爵联姻,莉莎·罗伊塔会嫁给萨曼奇公爵的弟弟史东,成为一名显赫的贵妇人。 这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采尼自知即使不解除婚约,他也争不过史东·布卡莱姆。 他借酒浇愁,沉迷于赌场,很快把那笔巨款输得一干二净。 波契夫男爵动了最后一点恻隐之心,他为采尼还清赌债,把他送上一艘商船,让乔伊顿家族最后的子嗣回到布罗敏岛。 在祖父的破屋里躺了三天三夜后,采尼彻底清醒过来,他终于意识到,金钱和美女完全依附于权势,像他这样落魄贵族的后代,是注定要穷困一辈子的。 清醒后的采尼毅然决定改变命运,他进入了布罗敏学院学习魔法。 莫欺少年穷是心中的一团火焰,但令人遗憾的是,采尼在元素魔法方面欠缺才能,他几乎是那一届新生中最差劲的一个,凡是教过他的导师都认为他不可能毕业。 然而科兹莫院长发现了他的才华。 采尼精通古弗林语,对历史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和天赋,他记忆力极好,几乎过目不忘,短短三年时间里,他通读了所有古弗林史的文献,写出几篇见解独到的文章,为学院赢得了相当的声誉。 在科兹莫院长的关照下,采尼顺利取得了初阶魔法师的资格,接着,他被布罗敏学院聘为导师,教授《魔法原理》和《古弗林史》。 尽管课上得很一般,但他在古弗林史方面的贡献无人可及,采尼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为此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消磨在羊皮书库里,只有面对那些枯燥晦涩的手抄本,他才能找到自我。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采尼是研究古弗林的专家,萨罗大陆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个动荡,混乱,同时充满活力的时代。 古代史毕竟是冷僻的学问,专注于魔法的学徒们对此毫无兴趣。根据不完全统计,从采尼正式成为导师起,历年来选修《古弗林史》的学生加起来不超过30个,这是个令人尴尬的数字,采尼一向讳莫如深。 “采尼的心头燃烧着一团火,他不甘心埋首故纸堆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在布罗敏学院教书只是谋生的权宜之计,他就像休眠的火山,不断集聚力量,渴望爆发的一天。”科兹莫院长用这样一段话作为结束。 他喝了一口变冷的红茶,长长叹了口气。显然,院长对采尼怀有不同寻常的感情。 我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望着密密麻麻的记录,心中充满了感慨。有谁能想到,在采尼平庸的外表下,竟然埋藏着这样炽热的灵魂。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十三节 黑手 “那么弗雷森呢,他是什么来历?” 科兹莫院长的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摇着头说:“你不会想到,弗雷森的全名叫弗雷森·布卡莱姆,他的父亲是艾乌丁学院的院长史东·布卡莱姆,母亲是波契夫男爵的爱女莉莎·罗伊塔。” “我不知道采尼是否清楚这些,弗雷森的身份一直是个秘密。他是艾乌丁学院和布罗敏学院联手栽培的精英,目的是为了遏制科林学院的上升势头,避免三者间微妙的平衡被打破。” 我完全能理解院长的言外之意。 科林、艾乌丁和布罗敏是弗林国最大的三个岛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落址于岛屿上的魔法学院是魔法师的摇篮,它们代表着现存元素魔法的最高水平。 弗林国是个松散的联盟岛国。西曼国王和皇室成员定居在科林岛的夏阳宫。科林岛是弗林国的核心,科林学院是皇家魔法学院的代名词,绝对效忠于西曼陛下,但在远离夏阳宫的艾乌丁和布罗敏,情况就有些不同了。 西曼国王在位的三十年里,一直致力于收复王权,但是他生不逢时,与弗林国隔海相望的奥克斯金恰好处在国力鼎盛期,它绝不允许帝国的海疆出现一个强大的魔法国度,为此,奥克斯金暗中扶持艾乌丁和布罗敏,不惜代价破坏西曼的大计,最终成功地让弗林国加入奥-弗同盟,实现了一场不流血的合并。 西曼意识到奥-弗同盟其实是把弗林变成了奥克斯金的属国,假以时日,他这个国王必将名存实亡,沦为没有实权的丧国之主。 他年近半百,膝下的四个儿子又不争气,无奈之下,西曼决定孤注一掷,做出最后的努力,他倾全力扶持科林学院,打压艾乌丁学院和布罗敏学院,通过控制魔法协会,进而把元素魔法的秘密掌握在皇室手里,为弗林的统一赢得宝贵的时间。 但艾乌丁和布罗敏不会坐视不理,弗雷森·布卡莱姆就是针对科林的秘密棋子。他将是下一任魔法协会会长的有力争夺者。 我深切体会到科兹莫院长的烦恼,短短几天时间里,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弗雷森的神秘失踪对布罗敏学院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不仅要给史东院长一个交代,更要应对来自科林和夏阳宫的潜在威胁。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科兹莫院长是这样描述他的得意门生的。 弗雷森·布卡莱姆,艾乌丁学院史东院长的儿子,来自弗林国最北端的艾乌丁岛。 他出生在艾乌丁学院,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从小耳濡目染,打下了非常扎实的魔法基础。新生入学测试时,他是引人注目的明星,负责考核的三名中阶魔法师一致认为,他是近二十年来无人能及的天才学徒。 受史东之托,科兹莫和杜伊全力以赴栽培弗雷森,短短三年时间,他就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初阶魔法师的资格。 布罗敏学院的魔法师资格认定极其严格,通常情况下,校方以魔法点数来评判学徒的成绩,每掌握一门初级魔法计1点,中级魔法计2点,高级魔法计4点,不同等级的同种魔法不重复计算。一名合格的初阶魔法师需拿到5点魔法点数,且掌握至少一门中级魔法。 弗雷森学习的是火系魔法,他能娴熟地施展高级火球术、中级强化术、中级眩光术和初级火墙术,魔法点数达到9点,已经接近于中阶魔法师的水平,科兹莫为他感到骄傲。他甚至打算在雾月结束后举行的格莱莫祭上,让弗雷森代表布罗敏学院出赛,摘得凯希拉女神的桂冠。 但弗雷森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成就,他把大量时间都花费在图书馆,与采尼为伍,孜孜不倦地研究历史和传说,并且乐此不疲。在取得初阶魔法师资格后,他更是放弃了魔法练习,沉迷于自己的世界,连科兹莫院长的告诫都置之不理。 …… 日头偏西,夕阳照进石尖塔,科兹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他不再说话,耷拉着脑袋打起瞌睡,眼皮似乎被针线缝在一起,涩得无法睁开。 他靠在长椅上,老态龙钟。继续打搅他,于情于理都不太适合,我站起身,礼貌地告辞离去。 科兹莫点点头,闭着眼睛嘀咕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亲爱的普里西拉,我已经老了,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回到寝室,我让温妮煮上一壶浓浓的咖啡。我需要提一提精神,重新整理思路。 采尼和弗雷森的失踪并非偶然,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如科兹莫所说,采尼的心头燃烧着一团火,他渴望拥有权势,赢得金钱和美女,在这样一种畸形心理的驱使下,他很可能铤而走险。 当他得知弗雷森是史东的儿子,嫉妒和愤慨冲昏了头脑,他要向这不公平的世界报复,最解恨的办法就是毁了弗雷森,让波契夫和莉莎悔恨终身。 但这只是显而易见的表象,采尼和弗雷森都是棋子,或许西曼国王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假手采尼破坏艾乌丁和布罗敏之间脆弱的同盟,布罗敏学院有他安插的奸细,把弗雷森的身世透露给采尼。 嫌疑最大的,是三十一期新生迪诺·隆巴特,他来到布罗敏岛,他接受采尼的单独辅导,然后,采尼和弗雷森就双双失踪了。 我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剩下要做的,就是寻找合理的解释,揭开隐藏在迷雾中的细节。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十四节 陷害 雾月第十天是布罗敏学院的旬假,我打算回凯希拉港一趟。 在学院的门口,我遇到了自命不凡的卡斯帕。他愣了一下,优雅地侧转身,摘下手套主动让路,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 “早安,卡斯帕先生,劳驾能陪我到镇上去吗?”我停下脚步,主动向他打招呼。 卡斯帕彬彬有礼地回答:“这是我的荣幸,普里西拉小姐!”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呼吸困难,紧张地咽着口水。这难道就是传闻中“声名狼藉的浪荡子”?我觉得有些失望,精心准备的对白完全派不上用场,他的一举一动跟初坠情网的少年没什么分别。 “卡斯帕先生……” “叫我卡斯帕就可以了,在布罗敏学院,我们都是魔法学徒。” “好吧,卡斯帕——”我微笑着说,“谢谢你抽空陪我,有你在,我安心很多。最近学院的气氛有些异样,采尼导师和弗雷森突然失踪了,我很担心下一个会轮到我。” “不会的,这件事不会把你牵涉在内。”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哦,为什么这么说?” 卡斯帕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他有些尴尬,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知趣地岔开话题,“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学院发生了意外,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院长已经把这件事委托杜伊导师处理,我呢,也打算尽点微薄之力,所以邀请了一名能干的助手,利用课余时间作些调查,希望能早日揭开采尼和弗雷森的失踪之谜。” 卡斯帕松了口气,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一丝嘲讽,“能干的助手,你邀请了谁?” “迪诺·隆巴特,你对他应该不陌生吧。”我巧妙地把话题引到迪诺身上。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卡斯帕会透露调查的结果。 “迪诺,是的,他是阿尔弗雷德弄进来的,连入学测试都没有参加。真搞不懂阿尔弗雷德在想什么!”为了弥补刚才的失礼,卡斯帕下意识抛出了迪诺的背景。 “他是个有意思的学徒,每天一大早绕着校园晨跑,腿上还绑了沉重的沙袋,魔法学徒很少用这种激烈的方式锻炼身体,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吧。” “从小养成倒也未必,他来自佛伦兹堡,接受过严格的骑士训练,在进入布罗敏学院之前,已经获得了扈从资格,只要在战争中赢得军功,就能顺利转为骑士。应当承认,作为一个平民,他干得非常出色。” 卡斯帕的话语里流露出贵族的优越感,对此我深以为然,并不感到刺耳。 “那他为什么离开佛伦兹堡?” “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我听说,他在一次比武中中不小心击败了勒蒙,奥克斯金的勒蒙王子,当然,当时他并不知道对手的身份。勒蒙王子心血来潮,换上骑士的盔甲,谁都看不到他的真实面目,也没有人提醒迪诺要放水。” 很明显,卡斯帕是下了一番工夫调查迪诺的底细,消息应该来自他父亲昆特侯爵,可信度极高。我放慢脚步,决定跟他多聊一会。 “为什么?” 卡斯帕耸耸肩,“也许他人缘不好,也许有人打算陷害他,真正的原因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他武艺很好吗?” “你是说迪诺?嗯,勒蒙王子虽然不是正规的骑士,但他在比武中的表现一向可圈可点,击败他需要有相当的实力。” “我猜想阿尔弗雷德王子需要一个忠诚的侍卫,就像你的艾德里安一样。” “呵呵,说不定他是这样打算的,把迪诺培养成为魔武双修的圣骑士,兼具二者的长处!”卡斯帕恢复了正常,拿迪诺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 我们沿着山路边走边谈,卡斯帕终于得偿心愿,套用他的话,给我“留下一个深刻而优雅的印象,谱写下美妙恋情的第一个音符”。 这个机会是我主动给他的,我刻意安排了这段旅程。令人遗憾的是,不论怎样旁敲侧击,卡斯帕始终没有泄露秘密调查团的进展。 他在关键问题上不糊涂。看来我得找机会给他下点猛药。 黑松镇近在眼前,一辆轻便精巧的马车停在路旁,车厢上镶嵌着卡切莱家族的徽章,传说中的独角兽。 卡斯帕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谢谢你送我到这里,卡斯帕,等我从凯希拉港回来,会记得给你带礼物的!”我笑着拉起裙角,向他行了个屈膝礼,转身走向马车。 坐在柔软舒适的车厢里,望着窗外流逝的风景,我不禁想起了迪诺。糊里糊涂击败奥克斯金帝国的大王子勒蒙,被剥夺了骑士生涯,不得不改行当一个魔法学徒,他真是迟钝得可以!难怪每次提起佛伦兹堡,他总是一脸苦笑,什么都不肯说。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苦笑是那么有趣!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十五节 聆听 回到凯希拉港的城堡里,我把这十天来发生在布罗敏学院的一切,连同我的想法和推测,原原本本地告诉父亲。 天色渐渐暗下来,父亲破天荒推迟了晚餐,耐心听我说完。 “就是这样,布罗敏学院正面临巨大的危机,夏阳宫已经开始行动了,我们必须采取必要的措施扳回先机。”我心里有些发虚,说实话,我并不知道父亲是否认可我的判断。 父亲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沉思片刻,微笑着安慰我说:“亲爱的普里西拉,以你的年龄和经历,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很显然,在父亲看来,他的宝贝女儿犯了一些在她这个年纪无法避免的错误,这让我感到失望,有点泄气。 “你能想到夏阳宫可能在幕后操纵了失踪事件,目的是为了破坏艾乌丁和布罗敏之间的同盟,这不简单。普里西拉,看来你真的长大了。” “可是,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是吗?” 父亲笑了起来。“普里西拉,如果艾乌丁和布罗敏反目为仇,受益者会是谁呢?” “夏阳宫?” “当然,夏阳宫很乐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但他们并不是最大的收益者。” “那又会是谁?”我被弄糊涂了,困惑地看着父亲。 “奥克斯金的两位王子,勒蒙和希波穆,为争夺王位的继承权不择手段。据说勒蒙在访问夏阳宫时私下里暗示,只要西曼国王帮助他登上王位,那么弗林就能体面地退出奥-弗共同体,奥克斯金将支持西曼重新控制艾乌丁岛和布罗敏岛。” “出于同样的目的,希波穆亲自拜会了艾乌丁岛的领主萨曼奇·布卡莱姆公爵,他们达成秘密的协议,艾乌丁支持希波穆登上王位,事成之后,萨曼奇将取代西曼成为弗林的国王。” 听到这里,我手指冰冷发麻,有些惶恐不安。 父亲停顿了片刻,继续说下去:“夏阳宫和科林支持勒蒙,艾乌丁支持希波穆,而我们布罗敏一向跟艾乌丁走得很近,理所当然被视为希波穆的支持者。” “所以受益者是勒蒙王子?” “普里西拉,勒蒙不是直接的受益者,直接的受益者是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怎么会是他?”我被弄糊涂了。 “布罗敏一旦主动抛弃艾乌丁,我们就处在孤立无援的尴尬地位,希波穆不会接受我们,而倒向勒蒙就意味着受制于夏阳宫。布罗敏实力弱小,必须依附于强大的奥克斯金才能生存下去,剩下的选择就只有阿尔弗雷德了。阿尔弗雷德是卡修国王中意的继承人,我们的支持是雪中送炭,他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他。” 阿尔弗雷德,竟然是阿尔弗雷德!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你不是怀疑迪诺吗——或许他才是阿尔弗雷德真正的心腹。邀请他成为你名义上的助手是个不错的主意,多跟他接触,多了解他。这个人不简单,有机会的话,我想亲自见见他。” 父亲对迪诺的评价很高,这证明我的眼光并不差。 “另外,如果夏阳宫或者阿尔弗雷德都不是幕后主使,你不认为采尼和弗雷森本身也有重大的嫌疑吗?” 我摇摇头。在父亲面前,我一向只有聆听教诲的份。 “采尼热衷于研究古弗林史,弗雷森热衷于研究历史和传说,他们都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图书馆里,这种巧合并不正常。我想,也许他们在寻找什么东西。” “古老的魔法书?或者是神器?”我灵机一动。 “有这种可能。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们的失踪与寻找的东西有密切关系。普里西拉,说实话,我并不认为采尼会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唆使下对弗雷森下手。” 这起失踪事件的复杂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头脑里一片迷糊,像纠缠在一起的乱线团,理不出任何头绪。 “普里西拉,别去多想了。”父亲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走,我们吃晚餐去。你一定饿了吧,我让厨房准备了烤金枪鱼,淋上野蘑菇汁,你最喜欢不过了。”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十六节 信件 我在父亲的城堡度过了一个久违的夜晚,睡得很熟,连梦都没有做,像个无忧无虑的婴儿,直到温妮把我轻声唤醒。 疲劳一扫而空,我容光焕发,从布罗敏学院的苦难中恢复过来。 简单地梳洗过,与父亲共进早餐。餐桌上摆着鲱鱼、鳕鱼、羊排、甜菜、洋葱、土豆、面包、奶酪和葡萄酒,丰盛得有点过头。 “多吃点,等回到布罗敏学院,又得忍受他们糟糕的伙食了!” 仿佛为了说服我,父亲不紧不慢吃了很多。这有违他平时教诲的养生之道,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出征之前,他才会这么做。 “真想再住一天!”鳕鱼鲜美的滋味在舌尖扩散,我忍不住向父亲撒娇。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父亲喝了一口嫣红的葡萄酒,用餐巾擦擦嘴,把手伸向焦香扑鼻的羊排。 “一定发生了什么!”我心中暗暗猜度着,有些食不知味。 餐后休息了半个小时,父亲起身送我到城堡外,侍卫队长巴特已经备好马车,随时都可以出发。 我拎起裙角,恋恋不舍地登上马车。车厢里空无一人,温妮不在里面,更令我诧异的是,父亲随后钻进车厢,弯腰坐在我对面,拇指托着下颌,食指放在嘴唇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温妮呢?” “她会跟上来的,我让巴特备了一辆单人马车。” “您打算送我离开凯希拉港?” “亲爱的普里西拉,我会陪你去布罗敏学院的。” “您在开玩笑吧!” “不,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笑而不答。 车轮辗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马匹渐渐发力,沿着驿道的的向北奔驰而去。 我拉开窗帘,凯希拉港繁荣的景象扑面而来,即将远行的商船停泊在海湾内,随着海浪摇晃,风帆猎猎作响,黝黑的水手挥汗如雨,洗刷甲板,整理缆绳,快活地忙碌着。 巴特带领一队便装的骑士紧紧跟在马车前后,这很不寻常。 “普里西拉,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一觉到天亮,连梦都没有做。” “信使没有吵到你?” 我立刻反应过来,“信使?没有。是什么重要的信件,半夜三更急匆匆送来?” “有两封。”父亲终于揭开了谜底,“一封是科兹莫的亲笔信,他说艾乌丁的史东院长已经得知儿子神秘失踪,不顾风高浪大,乘坐海船赶往罗敏岛,同行还有他的夫人莉莎·罗伊塔和高阶魔法师杰罗姆·布卡莱姆。” “杰罗姆·布卡莱姆?萨曼奇公爵和史东院长的叔父,夏阳宫皇家魔法顾问?”我倒抽一口冷气。 “对,就是他,弗林国唯一的高阶魔法师。如果他们兴师问罪,那会是非常棘手的事,处理不当的话,艾乌丁/真的会跟我们翻脸。我必须亲自赶到布罗敏学院,科兹莫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他毕竟只是个魔法师。” 原来父亲并不是专程送我,我心里有些失望。 “那么另一封呢?” “另一封与你有关,是奥克斯金财政大臣昆特侯爵的来信,大兜圈子,写了很多客套话,到最后才隐晦地透露目的……” 我心中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脱口说:“关于他的儿子卡斯帕?” 父亲笑了起来,“是的,简单地讲,卡斯帕仰慕你,他本人也有意成全儿子。”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我情不自禁嚷了起来。 “普里西拉,我更愿意把这封信看作是阿尔弗雷德王子伸出的橄榄枝,他在邀请我们成为他的盟友和后盾。” “我可不想跟那个浪荡子扯上关系……” “亲爱的女儿,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从来没想过牺牲你的幸福,选择跟谁度过短暂的一生,这是你的权力。”父亲微笑着说道。他很喜欢看我丢掉淑女的伪装,气急败坏的样子,有些时候,他简直是有意为之。 “不过,说正经的,你对卡斯帕怎么看?” 我想了想,尽量客观地说:“在布罗敏学院,他的名声一向很坏。我觉得他是个伪装者,在我面前装作拘谨礼貌,希望给我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显然父亲并不这样认为,他摇着头说:“普里西拉,根据我的经验,他之所以患得患失,是因为对你动了感情。” “算了吧!”我扁扁嘴,“亲爱的父亲大人,旅途还很漫长,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不要再谈那个讨人厌的卡斯帕了?” “当然——那么我们聊聊迪诺吧,也许你对他的印象比较好!”父亲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我突然感到心跳加剧,难道说,父亲发现了一些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东西!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十七节 本心 雾月的第十一天,我回到了布罗敏学院。 父亲的介入使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巴特和他的手下日以继夜地工作,在最短的时间内询问了每一位导师和学徒,连科兹莫院长和阿尔弗雷德王子也没有例外。 那是乏味而得罪人的工作,由巴特来完成再好不过了,本小姐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父亲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检查羊皮书库,找出所有采尼看过的手抄本,发现他在寻找什么。 他建议我不必瞒着卡斯帕或迪诺,对此我心领神会。既然阿尔弗雷德伸出了橄榄枝,我们也得做出适当的回应。毕竟,在不久的将来,双方可能会成为互利互惠的盟友。 我像一艘找到方向的海船,再次充满了干劲。 怀着兴奋的心情度过夜晚,天蒙蒙亮,我一路小跑着找到晨练的迪诺,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图书馆去。 “你想干什么?”迪诺似乎有些不乐意。晨练对他就那么重要吗?连美女都要拒于千里之外! 我被浇了一头冷水,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说:“我们去羊皮书库,采尼留下了关键的线索,杜伊和他的秘密调查团根本没发现!” “什么线索?”他总算有点兴趣了。 我故意卖关子,“我知道你是靠阿尔弗雷德的推荐才免试进入布罗敏学院的,如果你答应保守秘密,我就告诉你。” 他笑笑说:“好吧,我不告诉阿尔弗雷德。我们的目的都是找到采尼和弗雷森的下落,谁先谁后都无所谓。” 他的笑容背后隐藏了很多东西。 “采尼绝不甘心一辈子当个默默无闻的导师,他狂热地追求权势,不惜赌上生命。之所以留在布罗敏学院,是因为他发现了一条通往权势的捷径。想想看,整天躲在羊皮书库里,翻阅古老破旧的手抄本,这么做有违采尼的本心——他一定从书中发现了什么,足以让他摆脱平庸,登上飞黄腾达的美貌也是一种魔法,那么我完全可以跟威力强大的终极召唤相媲美,无论是卡斯帕还是迪诺,他们都不敢正视我的容颜。“等着吧,我迟早会知道阿尔弗雷德把你弄进来的目的是什么,我要你拜倒在我裙下,乖乖地说出一切!” 我们穿过门廊和过厅,脚步声在空旷宏伟的图书馆里回荡,这里曾是神庙,我听见他悠长的呼吸,感觉他就在身后不远处。 他在偷偷地打量我,他的心中充满了遐想。 事隔多年,那时的心情,我始终没忘。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十八节 书库 羊皮书库并不大,七只硬木书架背靠墙一字排开,古老而珍贵的手抄本整整齐齐码放在搁板上。书架的对面摆放着一张大书桌,积了薄薄一层灰,似乎好几天没人打扫了。 根据科兹莫院长的叙述,这间羊皮书库几乎就是采尼的个人书房,他在这里孜孜不倦地研究古弗林史,忘却伤心过往,消磨掉漫长的时间。 “这么一点点地方,能有什么线索?”迪诺的神情有些不大自然。 欲盖弥彰!他在担心我发现什么,这坚定了我的信念。父亲的判断是正确的,采尼失踪的关键就在羊皮书库里。 正如古弗林的先知所说,只要拥有慧眼,就算是一朵花里,也藏着整个宇宙! 我走到书架前,半蹲下身,仔细挑选出所需的羊皮书,一本本堆放在地上。从标题看,它们大都关于古弗林国的历史、传说和建筑。 迪诺讪讪地问道:“我能帮什么忙吗?” “谢谢,请帮我把这些书搬到书桌上。”这才是我拖他来的主要目的。 迪诺任劳任怨,把我挑出的羊皮书摆放在书桌上。半个小时后,书桌被狼犺笨重的羊皮书所占据,像小山一样摇摇欲坠。 “好了,就这些了!”我把所有的书架都搜索一遍,挑出近百本书,虽然有迪诺帮忙,我还是感到手臂酸软,颇为劳累。 凯希拉港的城堡里有的是仆人,我要做的仅仅是发号施令。但是这一次,我没法假借他人之手。 “书架上有上千本羊皮书,只有这些是采尼看过的,知道我的依据是什么吗?”我从书堆的最上层取下一本《古弗林的历史与神话》,羊皮书大而厚重,翻起来很不顺手。 “看过的书灰尘积得比较少,更重要的是,采尼的习惯不好,经他手的羊皮书多少有些损坏,对吗?” “真聪明,一下子就想通了!” 迪诺的反应出乎意料,我不禁想起一句俗语,“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弗林国崇尚魔法和魔法师,一向轻视身体强壮的男子,认为他们缺少才智,只能胜任体力活,但迪诺明显是个反例。 “你打算把这么多书都翻一遍?” 迪诺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虽说为了便于装订成册,一本羊皮书最多不超过100页,但要把近百本书全部浏览一遍,绝对是个费时费力的苦差事。 “当然,每一页,每一行,每一个字。既然找到了通往目的地的道路,那么不管多漫长,都得一步步走下去。”我骄傲地说道。 迪诺耸耸肩,“你一个人做,会累垮的。” “我心里有数。对了,能帮我把温妮叫来吗?顺便带上毛毯和蜡烛,我不知道会在这里呆多久。”顿了一下,我又加上一句,“如果有空的话,麻烦你常来看看我,顺便带上面包和熏肉,谢谢!” “愿意效劳。” 我朝他笑笑不再说话,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阅读起《古弗林的历史与神话》。 迪诺悄悄地离开了羊皮书库。在他的心里,一定觉得我很疯狂。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十九节 试探 我在羊皮书库通宵达旦地工作,困得实在睁不开眼,就裹起毯子,窝在墙角睡一会。为了安全起见,我把食指上那枚祖传的戒指转向掌心,紧紧握在手中。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感到一个人影晃来晃去,我猛地惊醒,急忙睁开眼睛。 晨曦从狭小的天窗口照进来,我用手挡在额头,看清了他的脸。是迪诺,他腋下夹着一只油纸包,微笑着站在书桌后,久久凝视着我。 我本能地拉起毛毯挡在胸口,有些心慌意乱。那家伙来了多久?他就一直这样看着我吗?他在想些什么? 迪诺咳嗽了一声,“你醒啦。温妮呢?她不在这里陪你吗?” “她一宿没睡,又累又怕,总是担心图书馆把她吃掉,我让她先回去睡了。”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我略微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双手抱住膝盖,仰头望着他。 “你为什么不回去休息?” “艾乌丁学院的史东院长已经得知弗雷森意外失踪,正向布罗敏岛赶来,我必须在他抵达前揭开谜底,否则的话,布罗敏学院会出大乱子。” “史东?艾乌丁学院的院长……权势很大吗?” “你不了解弗林国的格局。史东的哥哥萨曼奇·布卡莱姆公爵是艾乌丁岛的领主,同时也是魔法协会的首席理事,虽然兄弟间有些矛盾,但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 史东与萨曼奇的矛盾牵涉到艾乌丁岛最著名的丑闻,作为淑女我不便多说,随口岔开了话题,“你来这里很久了?” “刚来,你正好在休息,没敢惊醒你。”迪诺绕过书桌,伸长手臂把油纸包放在我脚边,“喏,我带了吃的给你,有面包和熏肉。今天厨房还熬了杂烩汤,味道很好,等会我去讨个锅子,舀些盛给你。” “谢谢,不用了,温妮会准备的。”我看着油纸包,怜悯地想,对迪诺来说,面包、熏肉再加上杂烩汤,那就是难得的美味。他根本不了解贵族的餐桌上有些什么。 迪诺试探着又问:“普里西拉,是不是有大人物来到布罗敏学院了?” 有话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在试探什么,这家伙!我没由来感到恼火,耐着性子问:“为什么这么想?” “尖塔的第六层彻底打扫过了,清理出很多垃圾,房间里换上了新的被褥和床单。学院里多出十几名侍卫,一个接一个盘问导师和学徒。厨房还提前熬了杂烩汤,听说是科兹莫院长特地关照的。所以我猜想……” 迪诺在绕弯子,我直接打断他,“如果真有大人物来这里,你觉得会是谁?” “会不会是你的父亲,艾萨克公爵,布罗敏岛的领主?” “你心里早有了答案,是故意问我的,对吗?迪诺,我不喜欢你这样。我们是搭档,应当坦诚相待!”我忍不住戳穿了他的虚伪。 “嗯,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说实话,我并没有看到公爵大人。”迪诺有些尴尬,他停顿了片刻,见我板着个脸,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普里西拉小姐,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 “才来了就要走,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不知不觉,我开始耍起了性子。 “不……没有这回事。” “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迪诺慢吞吞坐在了地上,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胸口,稍作停留,又急忙挪开。 “我听说科兹莫院长亲自教你魔法,有这回事吗?” 这一次,他老老实实地交代说:“是的,我在学习鹰眼术。刚才我去尖塔接受指导,结果被院长赶了出来。他似乎在接待什么重要的客人,可能是你的父亲。” 又是父亲——他总想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我偏不称他的意。“他都教了你些什么?” “很深奥的魔法,冥想,聚集起魔力,储存在身体里。” 我差点笑出来,这是任何一个对魔法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的常识,在迪诺嘴里,就成了深奥的魔法! 强忍住笑,我继续问道:“很好,那么你做到了吗?” 迪诺遗憾地叹了口气,“科兹莫院长对我不大满意,我缺少基础,不像那些贵族子弟,从小就接受魔法师的训练……” “魔法一向是贵族的专利,需要天赋和熏陶。不过勤能补拙,只要努力,总会有所收获的。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问我,我在魔法方面还是有一些心得的。”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对平民来说,自以为高人一等,居高临下,略带优渥和嘲讽的语气,是贵族最让人讨厌的地方。 果不其然,迪诺的脸色有些难看,这些话听在耳里,一定让他很不舒服。不过在我跟前,还有必要维护脆弱的自尊心吗?他应该清楚,我并不是有意刺伤他! 我们都有些情绪。接下来的对话,逐渐演变成为单方面的质问。我越来越生气,咄咄逼人,迪诺礼貌而冷淡,带着假面具,始终不肯表露真实的想法,这一点最让我气愤不过了! 温妮的到来让我们不约而同冷静下来。迪诺趁机起身告辞,拍拍衣服,头也不回离开了羊皮书库。 “他怎么了?真是的,就像有老虎在追他一样!”就连温妮也感觉到异样。 “随他去!”我心烦意乱,深深吸了口气,“不知好歹的家伙,理他呢!” 温妮吐吐舌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我揉着眉心强迫自己集中起精神。剩下的羊皮书还很多,我顺手拿起一本,手指抚摸着烫金的字母,低声念道:“《凯希拉女神的神庙》……” 当我注意到作者的全名时,愣了一下,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二十节 诱惑 黄昏时分,卡斯帕出现在羊皮书库外,手里捧了一束红色的野玫瑰。 迪诺留给我的坏心情像天空的乌云,久久没有散去,我憋了一天的气,卡斯帕却送上门来了。 “这是给我的吗?谢谢!它们闻起来很香,应该是悬崖上的野玫瑰吧,只有野生的玫瑰才会这么香,花店里高价出售的雾月玫瑰是温室培育的新品种,太过娇气,缺少野性的活力!” 我从一开始就掌握了主动。 “是的,这是我特地为你采的,只有这样娇艳的花才配得上……” 我打断了他的话,“不,卡斯帕先生,如果了解我更多一些,你就会发现‘野性’更适合我,娇艳是公主的特权。” 他讪讪地笑着,准备好的说辞完全派不上用场。我不是一个合作的演员,他精心设计的剧本像遭遇骑兵的农民,还没上演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我听说你在这里阅读那些古老的羊皮书,废寝忘食,连宿舍都不回——发生了什么事?” 一定是迪诺告诉他的,这个迟钝的笨蛋! 我突然心中一动,指着那些笨重的羊皮书,骄傲地说:“采尼花了三年时间,我只用一天一夜,就发现了图书馆隐藏的秘密!” “是什么秘密?”卡斯帕的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愿意交换吗?我告诉你我的发现,你用知道的一切跟我交换。为了公平起见,我先说,怎么样?”我凝视对方的双眼,试图营造一种暗示,如果卡斯帕不接受提议,那么没什么可谈的,他只好带着野玫瑰灰溜溜地离开,从此不要再出现。 这收到了效果,卡斯帕没有否认我的猜测,“呃,你就不怕我说谎话糊弄你吗?” 我自信满满地笑了起来,“卡斯帕,你不会骗我的,是吗?对你,那将是一种痛苦。” 卡斯帕低低叹了口气。我突然感到一阵心虚,他似乎真的对我动了感情,像一只投向蛛网的飞蛾,明知危险,仍不肯回头。 “普里西拉,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你把我想象成天真善良的公主?”我决定快刀斩乱麻,打破他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是艾萨克公爵唯一的女儿,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我接受的教导和训练并不比你来得逊色。” 沉默了片刻,卡斯帕艰难地说:“如果我答应,那就是背叛了阿尔弗雷德,我将失去他的信任。” 我的试探收到了效果,他没有断然拒绝,口气有所松动。 “失去他的信任,这对你和你的家族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卡斯帕,我知道你父亲昆特侯爵把宝押在阿尔弗雷德身上,如果阿尔弗雷德能击败他的两个哥哥,登上奥克斯金帝国的王位,那么他将获得丰厚的回报——不过,你觉得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羊皮书库里一片寂静,卡斯帕呆呆地站在原地,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我。 “这只是一次情报的交换,别看得那么重,我会守口如瓶,你可以继续留在阿尔弗雷德身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卡斯帕,你知道,我迟早会成为布罗敏的领主,你为家族留了一条后路,这没什么不好。况且,我要告诉你的秘密物有所值——你难道不想知道,采尼在孜孜不倦地寻找什么?” 卡斯帕沙哑着嗓子说:“不,你不要诱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迪诺已经对我说了,但我不信任他,我要听你亲口说!卡斯帕,你对我不会有所隐瞒,对吗?” “迪诺?” “迪诺·隆巴特!” “……阿尔弗雷德说采尼在羊皮书库发现了一间隐秘的暗室,但他无法打开……”卡斯帕吞吞吐吐地说道。 “密室?我想你可以说得更详细点!” 就这样,我从卡斯帕嘴里挤出了想知道的一切。父亲没有看走眼,我成功地利用了他对我的感情,这种行为虽然卑鄙,但极其有效。 唯一让我遗憾的是,只有在面对卡斯帕时,我才那么得心应手,无往不利。 拜倒在我裙下的,为什么不是迪诺呢?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二十一节 红瞳 卡斯帕走后,我在书库又待了两天一夜,把剩下的羊皮书粗略翻看一遍,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首古老的歌谣:“女神张开圣洁之双翼,落日余晖映亮天际。异族拜伏于神庙阶下,血红之瞳奉作献祭。” 采尼苦苦寻找的东西正是湮没在传说中的“红瞳”。 要把这一切说清楚,需要回溯遥远的过去。 古弗林的历史隐藏在重重迷雾里,留下的只有一些古老的羊皮书。这些羊皮书的作者大都是生活在弗林国建国初期的失意遗民,随着强势皇帝的接连涌现,这种缅怀过去的思潮也被歌功颂德的新史学所驱散。 据现存唯一完好的史书《古弗林史》记载,在古弗林晚期,黑头发黄皮肤的异教徒悍然入侵,布罗敏岛遭遇一次几近灭中守护布罗敏岛的凯希拉女神出现了,她化身为大魔法师,召集残部,顶住了入侵者疯狂的进攻,发起绝地反击,将受到邪恶蛊惑的古弗林人解救出来。不到半年光景,古弗林人势如破竹,非但收复了全部失地,并且顺利攻入博科尼,把瑞得艾人最后的据点围得水泄不通。 瑞得艾的战士一个个倒下,就像镰刀下的麦子,大势已去,他们的首领被迫下令投降。但他并没有放弃最后的抵抗,当他睁着血红的双眸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的战士都仿佛中了魔法,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双眼。 那是受到魔鬼祝福的眼眸,摄人魂魄的红瞳! 但凯希拉女神不受红瞳的蛊惑,她用“冰箭”刺瞎了对方的眼眸,赢得最终的胜利。 战争到此结束,为了感谢女神的恩典,为了纪念这场付出惨重代价的胜利,古弗林人建造了凯希拉神庙,并且挖出所有异教徒的眼睛,堆在石阶下作为祭礼。 征服异教徒的一战让古弗林人对凯希拉女神的崇拜达到了顶峰,这种发自肺腑的敬畏和感激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内乱爆发,风光一时的神庙迅速衰落,最终沦为无人问津的废墟,直到布罗敏学院把它改造为公共图书馆,神庙才再次恢复了青春。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二十二节 密室 我认为,先知冯林卡的叛变不是偶然,他受到某种精神魔法的控制,丧失了信仰和心志。《古弗林史》里反复出现“红瞳”这个词,那就是关键。毫无疑问,采尼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对“红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几乎翻遍所有相关的羊皮书,寻找一切蛛丝马迹。 他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用指甲在羊皮书上做记号,也幸好他有这个习惯,我能循着他留下的痕迹把杂乱无章的碎片拼凑起来。 采尼的发现主要来自以下著作:《古弗林史》、《布罗敏岛的危机》、《瑞得艾人研究》、《古弗林的历史与神话》、《古弗林神祇崇拜》、《女神与传说》、《凯希拉女神的神庙》、《古弗林建筑史》、《神庙建筑学》等等。 从这些资料推测,神秘的精神魔法并没有随着瑞得艾人的消灭而失传,最直接的证据来自《凯希拉女神的神庙》,其中一节提到距离异族入侵三十年后,神庙发生了一次意外,一名祭司在深夜突然发疯,手持利刃杀死三名无辜的侍从,然后一头撞死在神庙的石阶上。当时他的眼珠是血红色的,像燃烧的火焰。 《凯希拉女神的神庙》的作者是拜罗塔·乔伊顿,凯希拉神庙的大祭司,他是采尼·乔伊顿的曾曾曾曾曾祖父,他亲眼目睹了那场悲剧。更为巧合的是,在抵抗异教徒的入侵中叛变的先知冯林卡,他的全名是冯林卡·乔伊顿,拜罗塔·乔伊顿的父亲。 乔伊顿家族代代相传,保守着红瞳的全部秘密。科兹莫院长没有说错,采尼的心头燃烧着一团火,点燃这团火焰的就是传说中的红瞳!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如果红瞳真的存在,那么它藏在哪里呢? 卡斯帕关于“密室”的说法给了我启示。 《凯希拉女神的神庙》中保留着神庙的平面示意图,拜罗塔·乔伊顿细心地标注出门廊、过厅、会堂、主殿、左绕甬道回廊、右绕甬道回廊、左右耳房,参照他留下的手稿,我实地测量每一处建筑的长度和宽度,最终确定了密室的位置。 从示意图上看,羊皮书库正对入口的那堵石墙只有窄窄的一条,但根据我的计算,它至少有五米长、四米厚,去掉石墙的真正厚度,里面很可能藏有密室。 采尼早就确定了密室的位置,但他对坚固的石墙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能冒险求助于新生迪诺。所谓“单独辅导”,其实就是要迪诺干体力活,想办法在石墙上撬出一个缺口,打开密室。 无论采尼还是阿尔弗雷德一伙,都对石墙束手无策。这是徒劳,是痴心妄想,迪诺力气再大也做不到。神庙本身是一个巨大的魔法阵,被称为“凯希拉的守护”,依靠撬棒和蛮力,是永远都无法破坏的。 虽然发现了密室的位置,我也打不开。伸手按在冰凉的石块上,试图感受石墙后的魔法波动,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二十三节 会面 雾月的第十三天,傍晚,父亲召集我们在石尖塔会面,到场的有院长科兹莫、侍卫队长巴特和我。 巴特首先向父亲汇报了这几天调查的结果。他和他的手下逐一盘问导师和学徒,发现了一条先前疏忽的线索。 采尼和弗雷森在雾月的第五天深夜进入图书馆,唯一的目睹者是三年级学徒阿普里尔。 听到这个名字,我怅然若失。虽然学徒中有流言传播,某人亲眼看到采尼和弗雷森在失踪前进入图书馆,但我并没有在意。这是显而易见的疏漏,我抿了抿嘴,暗暗责备自己。 阿普里尔是土生土长的布罗敏人,家境贫寒,从进入布罗敏学院起,就一直在厨房帮工。为了节省开支,他没有申请宿舍的床位,而是住在厨房隔壁的仓库里。 出事那天晚上,就寝的钟声已经响过,时间大约在十一点半到十一点三刻之间,阿普里尔贪嘴吃坏了肚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仓库里没有厕所,他只好跑到山坡下的草窠里解手,正好看见导师采尼急匆匆向图书馆方向走去。片刻后,一个高瘦的身影从不远处晃过,阿普里尔认出是四年级的学徒弗雷森,他一路小跑着,似乎在追赶采尼。 他们的行踪很诡秘。阿普里尔好奇心起,拉起裤子悄悄跟了上去,目送他们消失在神庙图书馆。 迎面一阵风刮来,掀起弗雷森的灰布袍,露出插在腰间的黑色刀鞘。阿普里尔突然感到一阵害怕。撞破别人的秘密是会被灭口的!他收住脚步,沿原路返回,没有再深究下去。 第二天采尼和弗雷森就神秘失踪了,大伙儿把布罗敏学院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阿普里尔毕竟年轻,没能管住自己的嘴,他在厨房里随口嘀咕了一句,“他们是在深夜被图书馆吞吃了!”流言就这样传开了。 巴特反复盘问阿普里尔,确定他没有撒谎。 但是弗雷森带刀这个细节却遭到很多人的否认,包括科兹莫在内,凡是认识弗雷森的导师和学徒都说,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他私藏利器。 巴特讲完后,我向父亲报告了这几天在羊皮书库的收获。 为了说明问题,我拿出厚厚一叠羊皮纸,一张张摊在书桌上,每一个关键词上都用红色的划线标注出来。 科兹莫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嘶哑着嗓音叫道:“普里西拉,你……你……” 我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把它们都撕下来了。” “这简直就是——”一向镇定的科兹莫控制不住情绪,他失态地叫道,“这些羊皮书都是极其珍贵的文献,弗林国仅存的孤本,看看你都干了些——” “对不起,我没想这么多。对不起!” “算了,也只好这样了!”科兹莫像泄了气的皮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说下去。”父亲示意我不必在意。 我清了清嗓子,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小时。关于乔伊顿家族和“红瞳”的关系,我事无巨细,没有任何遗漏,但涉及到“密室”,我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只字未提卡斯帕。 利用卡斯帕对我的迷恋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还有意无意陷害了迪诺一把,科兹莫和巴特都在场,我不想节外生枝。如果有必要,我会私下里向父亲坦白的。 最后,我强调了实地勘查后的发现,“我检查过整堵石墙,结果在角落里找到了撬动的痕迹,那里的石缝比较稀疏,边缘坑坑洼洼,残留着少量碎屑——密室就是从那里被打开的!” “亲爱的普里西拉,你干得非常出色,我为你感到骄傲!”沉默片刻后,父亲微笑着说。就连科兹莫院长也频频向我点头,表示认可和赞赏。 但是我从父亲微妙的语气里听出了言外之音,他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能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发现密室的存在。我早就知道这一切是瞒不过他的! “那么,科兹莫老友,看来我们向真相又迈进了一大步。巴特找到了一条线索,普里西拉找到了另一条。接下来让我们打开密室,看看学院的图书馆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我看了父亲一眼,没敢插嘴。 果然,科兹莫苦笑着说道:“恐怕我们什么都做不到……”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二十四节 卡本 布罗敏学院沉浸在迷雾中。滚滚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十步之外不见人影。我们高举火把,循着冥冥中采尼和弗雷森的足迹,快步走向图书馆。 衣服和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身上很不舒服。草丛之中,每一团黑影都像是躲藏的阿普里尔,用他那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感到失落,仿佛被迷雾遮住双眼,忽略了什么关键。 十分钟后,我们登上湿滑的台阶,从虚掩的边门走进图书馆,脚步声回荡在门廊和过厅,空无一人,女神仿佛静立于云端,怜悯地望着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羊皮书库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模样,珍贵的手抄本散落一地,书页被撕得残缺不全——和采尼一样,我也不是个真正的爱书人。我心虚地望了科兹莫一眼,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似乎为这场劫难痛心不已。 巴特用火把点亮四周的壁灯,脂油吱吱燃烧着,散发出刺鼻的焦臭味。 父亲走到正对入口的石墙前,半蹲下身,耐心地敲击每一块花岗石,没有发现空洞的回响。他皱起了眉头,“石墙非常厚,听不出什么差别。” 科兹莫解释说:“图书馆的前身是凯希拉女神的神庙,在建造之初,每一块石料都经过精密的计算,由魔法师刻下古老的加持魔法,完工后整个建筑构成一个巨大的魔法阵,被称为‘凯希拉的守护’,要破坏它几乎是不可能的。” 父亲抚摸着那些饱经岁月沧桑的花岗石,反问道:“几乎不可能?” 科兹莫耸耸肩,“没有什么是不能破坏的。维持这样大型的魔法阵,必须依仗神器提供充沛的魔力,只要切断魔力来源,就从根本上瓦解了魔法阵。不过这座神庙已经矗立了几百年,觊觎神器的人很多,没有谁能发现其中的秘密。大海里捞针,谈何容易!” 巴特插嘴说:“难道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只要撬开一两块花岗石,瘦小的人能钻进去就行……” “能撬开一块,就能破坏整个神庙,这两者间没有太大的分别。” 为了验证院长的话,父亲拔出巴特腰间的大剑,试探着向石墙砍去。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震得他手臂剧颤,石墙却纹丝不动,连碎屑都没有掉落。 他把大剑还给巴特,揉着手腕沉吟道:“普里西拉,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缠绕在脑海里已经很久了,我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既不破坏神庙的整体结构,又能打破凯希拉的守护,恐怕只有卡本的魔法师才能做到。” “是啊,卡本的魔法师……” 这是个犯忌的话题。父亲和科兹莫院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陷入了沉思中。 要打破凯希拉的守护,就必须借助卡本魔法师的力量,他们是布罗敏岛原住民的后裔,他们掌握着魔法阵的秘密,他们的祖先建造了神庙。 其中的渊源,说来话长。 据《古弗林史》记载,大约在凯希拉女神的神庙落成五十年后,古弗林人就因为信仰不同分裂为三支。 其中势力较大的一支信仰父神太阳神,他们拥有数目众多的魔法师,占据了科林岛和艾乌丁岛。另两支信仰母神凯希拉,他们以横贯布罗敏岛的雷克斯山为界,一南一北传播各自的教义,互有分歧,纷争不断。 父神与母神水火不容,内乱爆发,最终导致了整个种族的衰落。 布罗敏岛南方的古弗林人在战争中最先落败,幸存者漂洋过海来到萨罗大陆,又受到奥克斯金的掳掠和驱逐,被迫长途跋涉迁往西部边疆,与当地的蛮族通婚融合,在荒凉的山区建立起蛮族王国奈却琴。 布罗敏岛北方的古弗林人经过顽强抵抗后,也没能逃脱落败的命运,他们从海路辗转逃往萨罗大陆,为了避免与奥克斯金发生冲突,一路向北穿过肥沃的草原,在冰天雪地中建立起强悍的卡本国。 胜利者以科林岛、艾乌丁岛和布罗敏岛为,不断向外扩张,吞并周围的大小海岛,建立起新的弗林国,成为海洋的霸主。但好景不长,正处在上升期的奥克斯金帝国感受到弗林的威胁,集结起庞大的舰队远征海域,先后占领了布罗敏岛和艾乌丁岛,大有将弗林一举吞并之势。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挽救了弗林,奥克斯金的舰队无一幸存,但弗林也从此一蹶不振。 时至今日,魔法的秘密依然掌握在古弗林人后裔的手里。弗林的元素魔法,奈却琴的精神魔法,卡本的魔法阵,这是魔法协会公认的三大魔法源头。 如果没有数百年前那场分裂和内乱,萨罗大陆的格局将完全不同,古弗林人也许能延续他们辉煌的历史,奥克斯金永远都没有机会成为大陆的主宰。 西曼国王曾派遣亲信秘密前往卡本国,希望能获得北方的强援,共同对抗奥克斯金,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卡本竟然把密信连同信使一起送到了奥克斯金国王卡修的手里。 那是西曼心头永远的痛。作为古弗林的正统继承者,他对卡本国深恶痛绝,他认为卡本已经背叛了祖先,犯下不可赦免的大罪。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二十五节 史东 火光照得众人的脸阴晴不定。他们就像戴上了小丑的面具,隐藏起心中的惊涛骇浪。 图书馆外传来一阵阵喧哗,似乎有人顾不阻拦,强行闯入,导师和杂役阻挡不住,却又不敢动手,连呵斥都畏畏缩缩。 片刻后,书库外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一个粗鲁的声音叫嚷道:“科兹莫!科兹莫!该死的,你他/妈躲在哪里?” 院长倒抽一口冷气:“深更半夜,还有谁会硬闯图书馆?难道是……” “是艾乌丁学院史东院长的声音——他来得真不是时候!”父亲苦笑着说道。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把抓住科兹莫的胸襟,近乎疯狂地咆哮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弗雷森在哪里?” “很抱歉,他失踪了。”科兹莫沉着地回答道。他把史东发白的指结掰开,故作镇定整理好魔法袍,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唾沫。但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混蛋!”科兹莫的反应激怒了史东,他破口大骂,高高举起了拳头。 父亲及时抓住他的手腕,“史东院长,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都很遗憾。不过冲动于事无补,我们应当坐下来好好合计。” 史东用力挣扎着,但父亲的手像铁箍一样纹丝不动。他气极反笑,“艾萨克公爵,你看看科兹莫,我的儿子在布罗敏学院失踪了,他像没事人一样,轻描淡写,什么责任都不用担!” “你误会科兹莫了,弗雷森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他比谁都要难过!” 科兹莫拍拍父亲的肩膀,用眼光示意他松手。 史东愣了一下,慢慢收回拳头,看看父亲,又看看科兹莫,没好气地说道:“不管怎样,你们总得给我一个交代。弗雷森,他,他生要见人,死要见……”说着,他的眼眶红了。 “史东院长,在布罗敏岛上出了事,我会承担责任的。”父亲加重了语气。他的目光越过史东,落在书库外一男一女身上,向他们微微颔首打个招呼。 女的是个肤色白皙的贵妇人,看起来怯生生弱不禁风,眉宇间愁云深锁。男的是个垂暮老者,身材瘦长,须发皆白,身披藏青色的斗篷,手里握着一根虬结的魔法杖。 二人分别是史东院长的夫人莉莎·罗伊塔,他的叔父杰罗姆·布卡莱姆 科兹莫温和地说:“史东院长,你心急如焚,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换成是我,恐怕情绪会更加激动。不过正如艾萨克公爵所说,冲动于事无补,我们不如静下心来,分析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许能从中发现什么。” 这个建议合情合理。杰罗姆咳嗽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插嘴说:“艾萨克公爵和科兹莫院长说得没错,史东,冷静一点,听听别人的意见。” 身为夏阳宫的皇家魔法顾问,杰罗姆意识到闯入布罗敏学院,贸然兴师问罪有些鲁莽,科兹莫显然早有准备,有艾萨克公爵在背后为他撑腰,他们一行显得势单力孤。 史东咄咄逼人的气势逐渐软化,在这样一种情势下,他除了接受科兹莫的提议外,别无选择。 我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弗雷森都是在布罗敏学院失踪的,院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父亲的支持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史东暂息雷霆之怒,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我衷心希望,科兹莫院长和布罗敏学院能平安度过这一次危机。 “史东院长,莉莎夫人,杰罗姆阁下,我受科兹莫院长的委托,正式调查弗雷森失踪一事,已经有了一些眉目。”父亲没有绕弯子,直接切入了正题。 史东为之动容,他频频掀动眉毛,急切地问道:“结果怎样?” “弗雷森并不是唯一失踪的人,与他同时失踪的还有教授《魔法原理》的导师采尼。据目击者称,他们是在就寝的钟声响过后进入图书馆的,采尼在前,弗雷森在后,相隔大约几分钟,在这之后,就没有人见到他们了。” 史东急躁地嘀咕了一句,“采尼关我什么事!” “采尼的全名是采尼·乔伊顿,马鲁夫男爵之子。” 史东的脸色微变,情不自禁看了莉莎一眼,显然,他清楚乔伊顿家族和罗伊塔家族曾经缔结的婚约。倒是莉莎镇定自若,听到采尼的名字,神情和姿势没有任何改变。 她是个有城府的人物,比喜怒形于色的史东更难琢磨。 “你听说过他?”杰罗姆也注意到史东的异常。显然,他并不清楚采尼和莉莎的瓜葛。 史东点了点头,“艾萨克公爵,请你继续说下去。” 父亲扼要地说明了采尼的身世,我感觉他是说给杰罗姆听的。 杰罗姆说:“这么说来,采尼的嫌疑很大?”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两名失踪者有很多共同之处。他们都与艾乌丁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在图书馆逗留的时间都很长,经常彻夜读书,很少回寝室休息。他们都是狂热的历史爱好者,当然重点有所不同,采尼研究的是古弗林史,而弗雷森……他研究的是凯斯王朝的历史。” 凯斯王朝!我的心狂跳起来。科兹莫院长向我提起过弗雷森并不在意自己的成就,他孜孜不倦地研究历史和传说——我竟然忽略了这么明显的线索,理所当然认为是古弗林史! 当我在羊皮书库追寻采尼的足迹时,父亲也在不远的地方,以同样的方式追寻弗雷森。 “你的意思是说……”杰罗姆的眼睛亮了起来。 “好吧,我是这样想的——采尼和弗雷森就像硬币的两面,镜子的表里,相互映照的双子星座,他们怀着相似的目的研究历史,出于相似的原因双双失踪。他们都在寻找什么,一开始像两条平行线,但后来,他们交汇在了一起。” 史东嗤之以鼻。把弗雷森与采尼相提并论,他觉得是一种侮辱。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二十六节 魔弓 杰罗姆温和地问:“艾萨克公爵,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这是基于一些零碎的线索作出的推测。”父亲摊开双手,坦率地说下去。 “我的女儿普里西拉研究了采尼留下的羊皮书,她发现在羊皮书库的石墙后建有密室,但我们无法打开,因为图书馆的前身是古弗林人建造的神庙,整个建筑构成一个巨大的魔法阵,被称为'凯希拉的守护',古老的加持魔法保护着神庙的每一块石头。” “维持这样庞大的魔法阵,要消耗大量的魔力,根据我们对魔法的认知,只有神器才能充当强大持久的魔力源。史东院长,你应该很清楚,伟大的凯斯皇帝曾多次驾临布罗敏,穷毕生精力寻找传说中的神器嗜血魔弓,但始终没有结果。也许它正藏在神庙的某个角落里。” 杰罗姆和史东双双为之动容,就连莉莎也转过头,诧异地注视着父亲。 “弗雷森进入布罗敏学院后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凯斯王朝,特别是关于凯斯皇帝寻找嗜血魔弓的经历。学习魔法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以他的天资,留在艾乌丁会有更好的发展。所以我不由得推测,他来到布罗敏,其实是为了嗜血魔弓。” 史东叫了起来,“这全是你的一面之词,纯属猜测!这样荒诞不经的话,也可以相信吗?” “连伟大的凯斯皇帝都相信这点,我们有什么理由怀疑呢?何况,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史东院长,为了尽快找到失踪的弗雷森,我们必须坦诚相对。”父亲的话里有话,他在暗示弗雷森是史东派往布罗敏寻找嗜血魔弓的。 “这……这怎么可能……”史东额头上冷汗涔涔,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破裂。恍惚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闯入脑海,他猛地跳了起来,握紧了拳头,撕心裂肺地叫道:“你们在利用弗雷森寻找嗜血魔弓,他找到神器后,你们就残忍地杀害了他,谎称神秘失踪——是不是这样的!” 他的眼中充满了血丝,嗓音沙哑,神情狰狞而可怖。 父亲摇摇头,语气里透露出失望,“史东院长,你只要稍微多想一下就能明白,我们是不会为了嗜血魔弓得罪像艾乌丁岛,艾乌丁过去是,未来也是布罗敏的强大盟友。” 杰罗姆·布卡莱姆把手按在侄子肩膀上,温和地说:“史东,我可以向你保证,艾萨克公爵和科兹莫院长都是正直的贵族,他们决不会这么做的。” 史东没有反驳他,他的神情显得尴尬而心虚。 杰罗姆继续说下去,“不过,弗雷森真的是为了嗜血魔弓才来到布罗敏的吗?” “没有这回事!”史东像被雷劈一样大叫。 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消息来自艾乌丁岛。也许是别有用心的人挑拨离间……” 杰罗姆急忙岔开话题,“那么你们聚在这里,是为了打开石墙后的密室,寻找线索了?” 父亲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被彻底弄糊涂了。我分不清他说的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谎言。从始至终,父亲都没有提到“红瞳”,他似乎把采尼和弗雷森归为别有用心的同伴,他们来到布罗敏学院的真正目的是寻找嗜血魔弓。这跟我的推测不符,不过,谁能证明采尼的目标一定是红瞳呢? 我的信心在动摇——也许我犯了致命的错误,当我侃侃而谈的时候,父亲不以为然,他耐心地等待我发现错误。父亲经常这么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杰罗姆并不完全站在史东一边。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二十七节 阵眼 史东蹲在石墙前仔细抚摩着每一块花岗石,嘴里念念有词,试图找出机关之类的东西。关心则乱,他的所作所为显得滑稽可笑,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冲动平庸的男子与艾乌丁学院的院长联系起来。 天色渐亮,雾气转薄,风从天窗吹进来,我听到了细微的动静,刹那间,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昏暗混沌的脑海。 “那是……什么声音!”莉莎抬起眼皮,目光迅速扫过书库的每一个角落。 她竟比我先一步察觉!我倒抽一口冷气。多么惊人的一瞥,像夜空闪烁的北极星,我从未见过哪个女子的目光会如此犀利! 我们不约而同静下心来细细分辨,哗啦,哗啦,低微又含糊。 “是风吹动窗户纸的声音。”莉莎低声说道。 史东回过头来,“什么窗户纸?” “你们贵族对平民的生活所知甚少。住在温暖坚固的城堡里,每一扇窗户都镶嵌着明亮的玻璃,挡住刺骨的寒风,窗户纸对你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生活用品。” 莉莎的遣词很不礼貌,但她语气平和,似乎在叙述一件众所周知的客观事实,毫无嘲讽的意思。 “平民是用不起玻璃的,他们的窗户通常糊上一层半透明的薄纸,无论采光还是挡风,效果都很差。这种糊窗户的纸容易破损,风吹动时会发出特殊的哗哗声,你听到了吗?” “神庙里怎么可能糊窗户纸,我在布罗敏学院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这种事。”科兹莫怀疑她听错了,“我有切身的体会,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是很容易把耳鸣当成异声,尤其是在心事重重的时候。” 莉莎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恳请众人屏住呼吸。她闭上眼睛,潜心分辨声音传出的方向,一步步向前走去。 “莉莎,你要撞墙了。”史东忍不住提醒她。 莉莎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慢慢抬起头——在古书库的石墙顶端,有一个不规则的缺口! 就像美人的脸上沾着一块污泥,缺口不但破坏了整体的美感,而且降低了石墙的强度。我想,这应当是建造神庙时刻意为之的,因为在书库四周的石墙上,类似的缺口不下四五处。 我情不自禁走到莉莎身边,与她肩并肩站在一起,仰起头注视那个怪异的缺口,倾听着“风吹动窗户纸的声音”,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冲动。“巴特,能让我踩一下你的肩膀吗?” “乐意效劳。”巴特走到石墙前,单膝跪地,虔诚地低下头来。 我踩着巴特的大腿站在他肩头,距离墙头不到半尺。近距离观察,我清楚地看到缺口边缘粘着一小片半透明的薄纸,轻轻颤抖着,像寒风中的枯叶。 我踮起脚尖凑得更近些,一阵突兀的魔力从缺口涌出,猛地打拂在脸上。我受到强烈的冲击,魔力惊涛骇浪般迎面扑来,把我整个淹没,高高抛上半空,又无情地打落海底。 我双脚一软,惊呼着仰天跌倒。 父亲及时接住了我。我精神恍惚,指着墙头的缺口断断续续说:“那是魔力……流动的地方……我能感觉到……神庙在呼吸……” 杰罗姆低头思考了片刻,把食指放入嘴里,沾上一层唾沫,然后踮起脚尖,伸长手臂,靠近缺口感受我所说的魔力。 他深深吸了口气,下一刻呼吸戛然而止,整个人僵立不动,瞳孔急速缩小。 “汹涌的魔力像水流一样贯穿整个书库,消失在另一边石墙的缺口中,源源不断,无法上溯源头,也找不到终结。”杰罗姆急促地吐出浊气,恢复了常态,他沙哑着嗓子说道,“这是我毕生都难以忘怀的体验,神庙突然有了生命!” 科兹莫似乎意识到什么,“那些缺口是……” “是建造神庙之初经过精密计算留下的,它们是魔法阵的‘阵眼’,是魔力贯通的关键。魔法阵正是通过‘阵眼’,才连接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也就是说,只要阻断魔力的贯通,就可能打开密室?” “我想正是这样的。”杰罗姆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记起“阵眼”上那片哗哗作响的薄纸,低声说:“那张纸,他们用纸阻断了魔力……” 杰罗姆愣了一下,他眯起眼睛向“虚眼”望去,然后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把薄纸小心翼翼撕了下来。 “咦,它不见了!”科兹莫无法掩饰心中的诧异和遗憾。那是唯一的线索,如果就此中断,密室很可能成为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团。 杰罗姆见多识广,他用指尖揉了几下,恍然大悟。“它融化在唾沫里了。那是一张糯米纸,入口即化,一般用来包装高级糖果,防止糖果受潮后黏在纸上。” “看来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了,他们深悉魔法阵的底细,用糯米纸堵住了阵眼,打开密室,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但那不会是嗜血魔弓。缺少了神器的支持,‘凯希拉的守护’就不复存在了。”莉莎抽丝剥茧地分析着。 我果然没有看错她,她是个心思缜密的聪明人! 杰罗姆对莉莎的推测表示赞许,他补充说:“我怀疑卡本的间谍也参与了此事,用糯米纸阻断魔力的流动,局部破坏凯希拉的守护,这只有卡本的魔法师才能做到!” 父亲在巴特耳边低声叮嘱了几句,他随即离开了书库,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我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担忧。秘密即将揭晓,石墙后的密室中,究竟藏了些什么呢?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二十八节 死者 糯米纸粘得牢,仓促间很难撕干净,我们找遍了整个图书馆,发现共有七个缺口沾有糯米纸的碎片,两个在羊皮书库,一个在门廊,一个在过厅,三个在左右绕甬道回廊,从位置看它们的分布没有任何规律。 很明显,对手在撤离的时候走得很匆忙,不经意留下了关键的线索。 约莫一个小时后,巴特踏着沉重的脚步声回到书库,手里提着两根粗大的撬棍,还有厚厚一包糯米纸。 “情况怎么样?” “黑松镇上只有一家杂货铺出售糯米纸,老板说大约在七八天前,有一个穿着灰布袍的学徒来买过糯米纸,他身材非常高,进门的时候,额头几乎撞到门楣。” 史东和莉莎急切地凑上前来,我似乎听见他们心中咯噔一响。 父亲又问道:“那个买糯米纸的学徒长什么样?” “他说不出来。杂货铺里的光线很暗淡,老板年纪大了,眼神又不好,糊涂得很。” 那样特殊的身材,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弗雷森了!我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谷底。 弗雷森在密室里没有发现嗜血魔弓,却意外找到了“红瞳”,他立刻意识到魔法的价值,贪念驱使他杀死采尼,不辞而别,躲进深山老林里潜心修炼——人心的邪恶,不外乎如此,父亲也会这么想吧! 杰罗姆接过糯米纸,把分散在各处的“阵眼”逐个蒙起来。谜底即将揭开,我们焦急地等待着,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那样漫长。 当杰罗姆的双手离开最后一个“阵眼”,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魔法阵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凯希拉的守护被无形的手撕开一条小小的裂缝。 那条裂缝被局限在羊皮书库的石墙上。 “仅仅蒙住七个特定的‘阵眼’,就解除了加持魔法的影响,这是何等精密的计算,需要对魔法阵有极其深入的研究……我可以确定,卡本的魔法师已经来过这里!”杰罗姆用掌心触摸着石墙,赞叹不已。 但父亲却皱起了眉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我用手捂住口鼻,觉得一阵阵反胃。我可以肯定,“阵眼”被糯米纸蒙住前,是没有这股气味的。 “那是尸体腐烂的臭味。”父亲的脸色凝重起来。他久经沙场,绝对不会弄错。 巴特撬松石墙基部的花岗石。这一次,他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撬棍的尖端摇晃着插进石缝,把沉重的石块一点点拨出来。那是个费时费力的活,急不得,我没由来记起了迪诺。 史东耐不住性子,操起另一根撬棍,抢上前去帮忙。 “小心,石墙会塌的……” 史东根本就不在乎,他闷哼一声,使出浑身蛮力,石块应手而出,一股浓郁的尸臭迎面扑来,他本能地别转头屏住呼吸,脸色极其难看,像一张揉皱的纸。 “普里西拉,你说对了,墙后是个密室,有人死在里面了。”父亲长长舒了口气。 “咣当”一声,撬棍掉在地上,史东连退几步,腿脚发软,站都站不不稳。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莉莎的脸色苍白如纸,靠在书架上,似乎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死在里面的人,会是弗雷森吗? 杰罗姆驱动风系魔法,把尸臭卷送出窗外,巴特继续扩大缺口,小心翼翼挖出一个半人高的缺口。 “让我们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科兹莫燃起火把,橙红色的光芒照亮了黝黑的密室。 出乎所有人意料,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纯白色的祭台,祭台前倒着两具腐烂的尸体。 不等父亲嘱咐,巴特抢上半步,弯腰钻进密室里,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危险,这才瓮声瓮气招呼了一声。 我掩住口鼻,紧跟父亲钻进密室,科兹莫院长想阻止我,但他慢了半拍。 密室比我预料的要宽敞,除了正中的祭台和两具尸体外,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祭台是用一整块白色的巨石雕凿而成,极尽奢华,四面采用浮雕技法,刻下凯希拉女神征服瑞得艾人的场景,刀法精湛,眉眼传神,人物栩栩如生。祭台之上,密密麻麻刻满了魔法符咒,群星拱月般指向一方突起的掌形熔岩,质地介于玉石和玻璃之间,色泽黑亮,隐隐透出青红色的光芒。 原本放在托在掌心的物品却消失无踪。我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一幕终于成为了现实。 杰罗姆不顾拥挤也钻了进来。他的注意力立刻被祭台上古老的符咒所吸引,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巴特把两具尸体翻了个身,露出浮肿溃烂的脸面。他知道该做些什么,当即撕下衣袖,严严实实蒙住口鼻,蹲在尸体旁有条不紊地检查死因。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但他们的面貌实在太过恶心,我转过头去不敢多看。 “那是采尼。”科兹莫勉强认出了其中一个。他似乎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胸前的衣襟被撕成碎片,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抓痕,淤血凝结为紫黑的血块。 至于另一个人,从身材和穿着判断,应该是弗雷森,但他的左耳耳垂上戴着一只小银环,腰间缚着黑色的刀鞘,这些特征跟弗雷森不符。 无论艾乌丁岛还是布罗敏岛都没有这样的习俗,男子戴耳环是要被人耻笑的,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卡本的土著人才会这么做。杰罗姆说得没错,他就是那个卡本的魔法师! “是弗雷森吗?”史东颤抖的声音从密室外传来。 科兹莫提高声音说道:“史东院长,莉莎夫人,死者不是弗雷森,你们可以放心了!”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不容置疑地说:“普里西拉,你先出去——这种血腥污秽的场面,不是你应当看的!” 我只好讪讪退了出去,隔着石墙,与史东和莉莎一同侧耳倾听。 “巴特,有什么发现吗?” “他们是窒息而死的,身上有一些零碎的抓伤,但都不致命。” 史东按捺不住好奇心,俯身钻进密室。他讶异地叫了一声:“那是古弗林人的魔法符咒,已经失传了几百年!” 莉莎就在我身边,目光茫然投向前,穿过厚实的石墙,望向未知的远方。她年近四旬,却依然艳光照人。当我到她这般年纪时,还能保有同样的美貌吗? 我有些嫉妒,没话找话说:“莉莎夫人,密室里有两名死者,一人是采尼……”我留神观察着她的神情,却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她仿佛对采尼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另一人身材极高,穿着学徒的灰布袍,但不是弗雷森。” 莉莎突然紧张起来,尖叫道:“你说他的身材跟弗雷森一样高大?” “是啊。”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激动。 沉默了片刻,泪水从她的眼眶流出来。“弗雷森已经死了……” “莉莎夫人,我已经说了,死者绝不是弗雷森!” “他们杀死了弗雷森,换上他的布袍,冒充他进出图书馆……是卡本的魔法师,他们在寻找神器……弗雷森已经死了,尸体埋在地下,谁都找不到……” 我没有反应过来,“莉莎夫人,你在说什么?” 莉莎呜咽道:“普里西拉小姐,你很聪明,难道想不通其中的关键吗?凶手之所以选择弗雷森,是因为他们身材相仿,而弗雷森可以随时随地进入图书馆,不引人注意!” “可是……可是凶手的尸体就躺在密室里!”我开始明白莉莎的意思。 “凶手是两人!另一个杀人灭口,独吞了神器!”莉莎双膝发软,贴着书架慢慢滑落,无力地跌坐在地。 我后颈发凉,一颗心砰砰乱跳。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弗雷森……”莉莎绝望地呻吟着。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二十九节 失忆 一对血红的瞳仁在眼前晃动,我被恐惧和邪恶攫取,堕入无尽的深渊……四周一片漆黑,听不见,也看不见,感觉却异常敏锐,刺骨寒冷,身体被粗暴地拆散,酸痛难忍……一动不能动,无法呼吸,不断沉入冰冷的海底……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突然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已经是清晨了,晨曦穿透窗户迎面扑来,那么温暖,那么明亮,我无法睁开眼睛。片刻后,意识开始恢复,所有的念头惊涛骇浪袭来,脑海中反倒一片空白。 “小姐,普里西拉小姐!你终于醒了!” 那是温妮的声音,一忽儿远一忽儿近,惊喜中夹杂着哀伤。 “我……这是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吃力地撑起身体,努力适应灿烂的阳光。温妮的轮廓一点点变清晰,她憔悴了很多,眼圈发黑,脸颊微微凹陷下去,一副身心疲惫的样子。 “我这就去叫公爵大人!小姐,你想吃些什么?烤金枪鱼还是鳕鱼?”温妮喜极而泣,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我拉住她消瘦的手臂,“慢点,温妮!我这是在哪里?”四周的家具和摆饰是那么熟悉,就像回到父亲的城堡里。可我应该在布罗敏学院才对呀! “我们回到凯希拉港了,你已经昏睡了十几天,我们都以为……” “凯希拉港?昏睡了十几天?” “是啊,我们都很担心。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 “那么今天是……” 温妮屈指计算,“今天是雾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丰收女神的祭日。” 我隐隐觉得不妙。为什么我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布罗敏学院的羊皮书库,莉莎·罗伊塔绝望地认为她的儿子弗雷森已经遇害了。难道说我竟失忆了? 在我的注视下,温妮目光闪烁,下意识别过头去。 “温妮,看着我!”我的声音严厉起来。 “普里西拉!” 父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逼问。他站在门口,胡子拉碴,欣慰地望着我。 温妮拉起裙角向父亲行了个屈膝礼,逃一般冲了出去。她的泪水洒落到地上,像一串断线的珍珠。 父亲长长舒了口气,“你终于醒了……这很好……” “父亲!” “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十几天水米不进,全靠药剂维系生命……” “爸爸!” 停顿了良久,他苦涩地说:“普里西拉,我的女儿,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我也不打算瞒你。但是答应我,你一定要坚强。” 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扩散,我觉得自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等待命运的刀锋重重落下。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双血红的瞳仁又在眼前晃动,我下意识抬起左手,发觉食指上那枚祖传的戒指黯淡无光,黄晶石碎成几瓣,像一朵枯萎的石花。 这枚戒指是卡切莱家族的守护之戒,我顿时慌了神,伸手去够床边的镜子,却摸了个空。 父亲坐到身边,眼角有些湿润,颤抖的手轻抚我的头发,他说:“我们是在厨房的仓库里找到你的。” …… 我痛不欲生,整个世界在瞬间崩溃。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三十节 凶手 黑皮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普里西拉·卡切莱写到“整个世界在瞬间崩溃”,笔迹戛然而止。 “红瞳”究竟落在谁手里?凶手对普里西拉做了什么?幕后的黑手到底是谁?阿尔弗雷德在酝酿什么阴谋?布罗敏将怎样应对危机?一连串的疑问缠绕在心头,我百思不得其解。 炉火摇曳将熄,天已经蒙蒙亮了,虽然彻夜未眠,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困倦。阿尔弗雷德、卡斯帕、迪诺、科兹莫、杜伊、弗雷森……一个个名字在眼前跳动,凶手是他们中的一个。虽然从表面看,失踪的弗雷森嫌疑最大,但在吟游诗人的故事中,凶手往往是那个最不可能的那个! 我迫切想知道答案。 父亲醒了。他披上外衣,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让我有些难过。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用冷水擦了把脸,吃过黑面包和苦咖啡,自觉地来到风箱旁帮忙。但父亲阻止住我,温和而坚定地让我回去休息。 我没有坚持。 躺在破烂的床铺上,听着风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趴在床上一页页翻看黑皮书,从字里行间寻找隐藏的线索。抚摸着焦黄的纸张,读着许久之前普里西拉亲笔写下的字句,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眼皮发涩,不知不觉倒头就睡。 醒来时已经是午后,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背上,床头放着面包和咸肉,那是父亲留给我的午餐,他小心翼翼,没有吵醒我。我从床上爬起来,黑皮书压在脸下,被口水打湿了一大块,空白处透出几行潦草的文字。 那不是普利西拉的笔迹! “埃尔维斯和采尼静静躺在羊皮书库冰凉的地上,像两具失去生命的尸体。我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毫无疑问,如果布罗敏学院发生失踪案,我一定是最大的嫌疑人。洗脱嫌疑的关键在于两点,妥善处理尸体,以及找到替罪羊。” 我震惊不已,就像寒冬跳进冷水河里,就像旷野被雷电劈中,就像……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来形容,总之,铁匠铺真实的世界渐渐隐去,我置身于古老的布罗敏学院,触摸到雾月凶杀的真相。 天哪!凶手拿到了普利西拉留下的黑皮书,从头到尾读过一遍,并且在空白处留下了隐藏的记述!我迫不及待,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把书翻到第一页,用水打湿了,嘴里念念有词,逐字逐句辨认下去。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三十一节 推荐 我已经老了。年轻时的野心和欲望,像潮水消退,到现在只剩下褪色的回忆。能够远离大陆,在偏僻小镇平静地生活,耐心等候凯希拉女神的召唤,我心存感激。 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很难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能激起兴致。为了消磨时间,我每天都去镇上的旧书铺,翻检那些积满灰尘的旧书,拣上一两本夹在腋下带回家。漫漫长夜,就着昏暗的烛火,分辨那些褪色的字迹,它们像一幅幅模糊的铜版画,与我记忆中的场景重合在一起,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正是在旧书铺里,我找到了这本出自普里西拉之手的回忆录。 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也是一个崛起的年代,沉寂数百年后,黑魔法死灰复燃,横空出世,改写了萨罗大陆的历史,拉开了卡本崛起的序幕。 黑魔法的传播是一场灾难,这一切的源头要追溯到布罗敏岛,追溯到雾月凶杀……作为历史的亲历者之一,我既骄傲,又伤感。 青春已逝,年华不再,我完全能够体会,垂暮之年的普里西拉·卡切莱,枯守在布罗敏岛的城堡里,独自一人缅怀过去,心情是怎样的悲凉。在她记述里,历史以一个特殊的视角凝固下来,每一行字,每一句话,都是当时的真实写照。 然而发生在布罗敏学院的一切,远比普里西拉记录的要复杂得多。 那是一个无人能解的谜团,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如果你想了解真相,请跟随我一起回到过去。 我是在雾月第一天的中午抵达布罗敏学院。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像太阳神射出的金箭,落在我们身上。 据说沐浴在如此明媚的阳光下,即使是鬼蜮之徒,也不会心生邪念。 采尼把我们领到龙舌树下,喋喋不休地介绍它的光荣和伟大。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在校园里逡巡。 木须树浓密的阴影下,我看到了奥克斯金帝国阿尔弗雷德王子的身影,只是匆匆一瞥,我挪开视线,转而投向草坪上那些盛装的少女。 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话题不外乎俊朗的殿下和帝都的奢华。对她们来说,那并不是无法企及的梦想。 众所周知,弗林国三大魔法学院是王室权贵子弟的求学之所,萨罗大陆的没落贵族和商人们争相把女儿送到他们身边,寄希望有朝一日麻雀变凤凰,跻身上层行列。她们中有的抓住了机会,攀上显赫的高枝,更多的沦为浪荡子的玩物,虚度光阴,身心摧残,黯然回到原来的生活里。 这个世界到处都有投机者,他们像飞蛾一样,扑向每一团明亮的火焰。 新生的入学测试开始了,他们一个个紧张地走向石尖塔,接受导师的挑选。在缓缓挪动的人群中,我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最后,低下头有些苦恼。 没有人留意我的异样,他们忐忑不安,注意力完全放在即将面临的测试上。 阿尔弗雷德王子从视角的盲区向我走来,刻意放轻的脚步越来越接近,咳嗽了一声,温和地说:“为什么不去参加测试?报考布罗敏学院的新生要通过一个特殊的魔法阵,由三名中阶魔法师决定是否录取他们。” 我敏捷地回过头,望了他一眼,脸上流露出自惭形秽的挫败感。毫无疑问,阿尔弗雷德是个出众的美男子,集优雅俊朗于一身,唯一的缺点是体态稍嫌阴柔,这大概继承自他的母亲。 “根据他们通过魔法阵时的表现?”我反问道。 “不完全是这样,自身魔力的属性和对魔法的悟性更为重要,这是一个人的魔法天赋,决定了他未来的成就。” 我自嘲道:“据我所知,他们大都是贵族子弟,从小就接受魔法师的训练,对魔法的理解远远超过一般人……这样看来,我是没有希望留在布罗敏了。” “如果持有皇室的推荐信,那么所谓的新生测试只不过是走形式——事实上,即使不走这个形式也无所谓。”阿尔弗雷德耐心地开导我。 对方迟迟不表明身份,既然他愿意演下去,我奉陪。“推荐信?倒是有一封。”我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信封,这个细节让阿尔弗雷德皱了下眉头。 “能给我看看吗?” 我故作犹豫,抱歉说:“对不起,给我这封信的人强调,必须亲手把它交给奥克斯金帝国的阿尔弗雷德王子。请问您是不是——” “我就是阿尔弗雷德。” “尊贵的殿下,见到您很荣幸,我叫迪诺,迪诺·隆巴特,来自佛伦兹堡。”我的目光落在他胸前,似乎才注意到代表奥克斯金皇族身份的徽章。 阿尔弗雷德一定有些失望,粗疏,大意,还有一点点恰如其分的迟钝,这是留给王子殿下的第一印象,我不想让人觉得,迪诺·隆巴特是个有心计的精明人。 “佛伦兹堡的安东尼骑士是我的老朋友,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他还像以前那样不爱洗澡吗?” “是的,他说频繁洗澡会损伤元气。”我把信递给阿尔弗雷德王子。 阿尔弗雷德用指甲划开完好的蜡印,抽出信纸浏览一遍,微笑着念道:“尊贵的殿下,您要的人已经到了,他的全名是迪诺·隆巴特,我相信他符合您的要求。” 安东尼秉承了一贯的军人作风,推荐信写得简洁明了,没有半句套话。 “殿下,我需要去接受新生测试吗?” 阿尔弗雷德晃了晃信封,“有了这个就不用,你可以免试直接进入布罗敏学院。” “这么说……安东尼骑士是皇室成员?” “不,当然不。”阿尔弗雷德笑了起来,“你尽管放心,既然他向我郑重推荐了你,我会代表奥克斯金皇室写那封关键的推荐信。” “那真是太好了!”我由衷松了口气。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不能留在布罗敏,先前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不过……你跟那些通过测试的新生不同,他们可以根据自身意愿,选择学习适合的元素魔法,你必须放弃这种权力。安东尼骑士推荐你来到布罗敏,是为了学习古老的鹰眼术。” 我右手握拳,拳心贴近胸口,慷慨地说:“我很愿意接受这份挑战!尊敬的殿下,佛伦兹堡已经关上了大门,留在布罗敏学院,是我唯一的机会,最大的荣幸,我不会辜负您和安东尼骑士的美意!” “叫我阿尔弗雷德就可以了,在布罗敏学院,我只是一名普通的魔法见习生。”阿尔弗雷德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是!”我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像触碰珍贵的瓷器。我内心隐约觉得,按照骑士的礼仪,似乎应当单膝跪地,把感激的嘴唇印在对方的手背上。不过……吻一个男人……还是算了,我下意识选择了握手。 阿尔弗雷德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我,我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就像直接聆听他的心声。 安东尼推荐的人选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精明能干,他会不会成为不断犯错,拖累整个计划?但时间所剩无多,他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也是最后的人选…… 晚霞染红天际,未能通过测试的新生垂头丧气离开布罗敏学院,登上返乡的海船,雾月的第一天,就这样临近尾声。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三十二节 谋划 隔了很多年,有些细节记不清楚,阿尔弗雷德王子和我初次见面,大抵就这样。 在普里西拉眼中,我们是“两个诡秘的男子,窃窃私语,形迹颇为可疑”,其实我们的交谈也没什么秘密,只是事关阿尔弗雷德王子的暗中谋划,不能摆到台面上。 正如王子殿下许诺的那样,我顺利成为了布罗敏学院的魔法学徒,与那些通过入学测试的新生一起开始了新的生活。 为了便于联络,我被安排在艾德里安的宿舍里。他是卡斯帕·威廉姆斯的跟班,一个红头发、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单纯质朴,对卡斯帕忠心耿耿,这一点就连阿尔弗雷德都羡慕不已。 或许在他的心目中,希望我的到来能填补这个空缺。 与此同时,普里西拉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布罗敏学院的格局,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在她的回忆录里提到,勒蒙和希波穆为争夺奥克斯金王位的继承权不择手段,为了避免与两位兄长发生冲突,阿尔弗雷德才远赴布罗敏学院求学,事实上,比起他的两位兄长,阿尔弗雷德的野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了帝国的文武大臣外,勒蒙有科林为后盾,希波穆有艾乌丁为后盾,阿尔弗雷德如果想有所作为,就必须争取到布罗敏。这是卡斯帕的父亲,财政大臣昆特侯爵给他出的主意。 普里西拉并不知道,艾萨克公爵事后也没有提起,阿尔弗雷德王子曾秘密拜访过他,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当时公爵既没有回绝,也没有同意,只是委婉地指出他最大的弱势,在于缺少人脉和军功。 他们都是聪明人,一切都在不言中。如果阿尔弗雷德能改变现状,那么布罗敏抛弃艾乌丁转而支持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艾萨克公爵不愿看到布罗敏长久笼罩在艾乌丁的阴影下,以至于成为它的附庸。 勒蒙和希波穆的羽翼遍布帝都内外,某种程度上卡修陛下也拿他们没办法,在奥克斯金,唯一可能争取的力量就是驻守边疆的将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阿尔弗雷德王子一旦跨出那一步,就意味着向两位野心勃勃的兄长正面宣战,自取灭亡。 阿尔弗雷德的谋划是从远离大陆的布罗敏入手,逐步培养并吸纳效忠自己的力量,耐心等待勒蒙和希波穆发生冲突,然后坐收渔利。 在过去的几年里,阿尔弗雷德成功地控制了布罗敏学院的学徒会,并且有一批导师暗中支持他,就连科兹莫院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十有八九是因为艾萨克公爵跟这位老友通过气。 如果说之前的局势基本在阿尔弗雷德的掌控,那么现在的布罗敏学院就多出一个未知的变数,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集美貌和聪颖于一身的普里西拉·卡切莱。 我一直没有想通,艾萨克公爵为什么要把女儿送入布罗敏学院,并且告诫她“奥克斯金已经把手伸到了布罗敏,他们的野心是没有止尽的。” 为了给阿尔弗雷德制造一些障碍?为了培养女儿独当一面的才能?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事后来看,这个举措没有任何意义,之后发生的一切,也让艾萨克公爵懊悔不已。 罗哩罗嗦说了一大通,还没有切入正题。请不要在意重复跳脱,我不是在写小说,我只是给普里西拉的回忆录作注解,借此机会缅怀过去。 那些过去埋葬在记忆深处,已经变得有些模糊。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三十三节 冰山 接下来,让我们谈谈阿尔弗雷德的铁杆支持者卡斯帕。 从见到普里西拉的第一眼起,卡斯帕就深深爱上了她。这么老套的情节,我以为只出现在粗制滥造的骑士小说里,没想到真的发生了。 卡斯帕·威廉姆斯,奥克斯金帝国财政大臣昆特侯爵之子。他自以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游走于花丛片叶不沾身,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在布罗敏学院,卡斯帕有个外号叫“浪荡子”,据说只要是他看中的女子,毫无例外都落入他的魔爪,身心沦陷,玩腻了再一脚踢开,就像丢弃一只破鞋子。 不过在我看来,卡斯帕这么做一半是出于虚荣心,一半是刻意为之。奥克斯金帝都的贵族圈里早有传闻,昆特侯爵为了拉拢阿尔弗雷德王子,不惜牺牲儿子的色相,虽然这种事没有任何根据,但卡斯帕宁愿背上浪荡子的恶名,也要扑灭那些不怀好意的诽谤。 游戏花丛的秘诀是不动心,可是对普里西拉,他动了真感情。 卡斯帕曾不无骄傲地宣称:“我知道,她是个冰山美女,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我有信心融化冰山,赢得她的芳心。” 在追求普里西拉这件事上,用“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来形容卡斯帕,再贴切不过了。他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潇洒,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畏畏缩缩,患得患失。我无法想像,卡斯帕的变化竟如此之大,甚至让人怀疑,他之前的“名声”和“战绩”完全是吹嘘出来的。 阿尔弗雷德对他的评价是,像卡斯帕这种人一旦认真起来,就像老房子着火,不烧个精光是不会罢休的。 客观上,卡斯帕追求普里西拉也有很大的障碍。 普里西拉是艾萨克公爵的掌上明珠,布罗敏岛唯一的法定继承人,她的婚姻关系到弗林国第三大岛屿的统治权。作为奥克斯金帝国财政大臣的儿子,卡斯帕是不可能获得弗林国西曼国王和其他大贵族的支持,除非普里西拉愿意屈尊当他的情妇,放弃继承权,不顾一切跟他私奔。 尽管萨罗大陆历史上有类似的先例,卡斯帕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其渺茫。这是他心中的暗伤。他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沙里,想都不愿想起,更谈不上勇敢面对了。 对待普里西拉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主,越不把她当回事,她越是在意你。卡斯帕完全不理解这点,他对普里西拉的热烈追求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那是一出乏善可陈的闹剧。序幕发生在雾月第二天下午,卡斯帕被采尼赶出课堂,接着他让跟班艾德里安去追求侍女温妮,普里西拉还以颜色,别有用心地邀请他前往黑松镇,最终卡斯帕在普里西拉的诱惑下泄露内情,从此失去了阿尔弗雷德的信任。 普利西拉并不简单,她从小接受艾萨克公爵的教导,有心计,有手腕,虽然稍显稚嫩。与她相比,卡斯帕简直可以用“单纯”来形容。 在普利西拉的回忆录里,卡斯帕连配角都算不上。他真是个可悲的角色。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三十四节 撬棍 扯远了,还是回到正题上。 雾月的第二天晚上,我三两口吃完自己那份晚餐,觉得还没饱。食堂的定额对我来说总是太少,为此阿尔弗雷德特地关照艾德里安,想办法额外准备一些耐饥的食物,确保我有充沛的体力保持晨练。 山下就是人烟辐辏的黑松镇,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厨房那些负责采购的佣工很乐意为贵族捎带东西,顺便赚取小费和回扣。 我跟阿尔弗雷德交谈了片刻,独自一人向图书馆走去。说实话,当时我心事重重,并没有发觉躲在树丛中的普里西拉和温妮。这是我的疏忽。 天才学徒弗雷森·布卡莱姆为我留了边门。他是个罕见的高个子,一头金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五官线条硬朗,身穿学院提供的灰布袍,略有些驼背。 “你来得太晚了,采尼导师在里面等你,另外,我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情绪。 我及时递上一只油纸包,抱歉说:“给,里面是面包和熏肉。让你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 这一幕落在了普里西拉眼里,事后她怀疑我递给弗雷森的那包东西暗藏玄机,其实我没有撒谎,里面真的只有面包和熏肉。 那天本来应该是学徒阿普里尔给他送晚餐,阿尔弗雷德跟弗雷森打了个招呼,由我代劳,顺便请他留下门。 弗雷森满意地扯了扯嘴角,态度稍稍和善些,说:“采尼导师在羊皮书库里,沿着门廊直走,穿过过厅右拐就到了。他经常在书库过夜,你走时把门带上,不用再找我。” 从弗雷森身旁经过时,我瞥见桌上摊开一本厚书,内页的插图画着一张形状怪异的大弓。虽然只是眼角余光匆匆一扫,但我可以肯定,那是传说中的神器嗜血魔弓。 嗜血魔弓的标志性特点在于两节弓臂一长一短,并不完全对称,普天之下的组合弓,从来没有这种制式。 “他在寻找神器!”我心中转着念头,大步向前走去。 看来我并不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 门廊里回荡着孤单的脚步声,烛光照亮了前行的路线,我注意到一些怪异的现象,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 在门廊和过厅的墙壁上,零散分布着一个个缺口,形状位置各不相同,就像油画上的霉点,曲谱中不协调的音符。乍一看,它们的存在毫无意义,但神庙图书馆是古弗林人智慧的结晶,它应当是完美无瑕的,决不会粗制滥造,这些缺口一定别有用意。 我一路琢磨着,来到羊皮书库门口。 “你来了,快进来!”采尼已经等了好一阵,有些急不可耐。 笨重的书架靠墙排开,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翻阅那些珍贵的手抄本,书脊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气味,我觉得鼻子发痒,连忙用手捏了几下,以免一个喷嚏吹起更多的灰尘。 在对面书桌上,随意丢着几本破旧的羊皮书,书下压着一张手绘草图,似乎是某个建筑的局部平面图,上面有很多修改和标志的痕迹,看上去凌乱不堪。 “采尼导师,就在这里……进行单独辅导吗?” “单独辅导,呵呵,我从来不做那种事……我需要你帮一个小忙,如果你能保守秘密,那么到学期结束的时候,你的魔法原理就能得a。”采尼微胖的脸上泛起狡黠的笑容,他很自信,像我这种对魔法一窍不通的外行,学分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诚恳地说:“即使没有a,我也应该帮导师的忙。” 采尼对我的答复很满意,他反复叮嘱了几遍,一定要守口如瓶,就连科兹莫院长都不能提,我当然满口应允。 于是采尼把我引到墙角,急切地问:“能帮我把这块石头撬开吗?” 我的眼睛迅速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竖着一根黑黝黝的撬棍,尖端靠在一块花岗石上,从大小体积判断,即使是普通膂力的男子也能把它撬开。 除非它像海中的冰山,十分之九淹没在水下。 我很知趣,没有多问原因,卷起袖子准备动手。 “小心,不要把墙撬塌了!”看到我双臂结实的肌肉,采尼担心地加了一句。 我上前拿起撬棍,掂了掂分量,用尖端抵在墙面上寻找缝隙,但花岗石彼此间吻合得极其紧密,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 “不行,这些石头贴得太紧,撬棍插不进去。” “嗯,再想想办法!” 我看准两块花岗石的接缝,举起撬棍用力戳去,“当”一声巨响,撬棍弹了回来,虎口阵阵发麻。 采尼吓了一跳,摇着双手说:“轻一点,会惊动别人的!” 我凑近去仔细观察,发现花岗石没有任何损伤,就连细微的划痕都找不到。这怎么可能,以我的力量,就算是生铁也要砸出一个缺口呀! 缺口——我眼前一亮,伸长了手臂,把撬棍的尖端伸进石墙顶端的缺口里,闷哼一声,手臂和小腹的肌肉绷紧,猛一发力,撬棍被硬生生扳直,但墙体却依然纹丝不动。 “怎么样?还是不行吗?”采尼焦急地问。 我把撬棍退了出来,摇摇头说:“这根撬棍太细,软得像面团,根本使不出力,明天我去铁匠铺重新打一根,不会有问题!” 采尼显得很失望,嘴里嘀咕说:“撬棍不顶事?这已经是最粗的一根了……” 我望着扳直的撬棍,没有说出真实的想法。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三十五节 咖啡 就寝的钟声响过后我才离开图书馆。 我一路小跑着回到宿舍,翻过围墙,从窗户爬上二楼的走廊——这一切不但落入了普里西拉眼里,而且被寝室内的阿尔弗雷德和卡斯帕撞个正着。 我站在原地,神情有些尴尬。 阿尔弗雷德喝着热腾腾的咖啡,面带微笑,他似乎很欣赏我敏捷的动作。 “采尼在搞什么鬼?他从来不单独辅导学生的!”卡斯帕有些焦躁,白天受到的打击令他耿耿于怀,他并不想掩饰这一点。 我搔搔头,老老实实说:“采尼导师要我帮他一个忙,并且要求我绝不能泄漏秘密。” “我完全能够想象,他在利诱你的时候是怎样一副表情!”阿尔弗雷德放下咖啡杯,十指相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么,他开出了什么条件?” “他说我的魔法原理能够得a。” “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魔法原理虽然是基础课,但涉及大量的古弗林语,没有扎实的语言功底是很难拿到学分的。” 卡斯帕催促道:“见鬼!迪诺,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我耸耸肩,说:“采尼大概认为我胳膊粗,力气很大,想要我帮忙,撬开羊皮书库角落里的石墙……” 我啰里啰嗦讲述了整个过程,最后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为那根软弱的撬棍。 阿尔弗雷德看了卡斯帕一眼,“这跟撬棍无关,图书馆受到魔法的保护,用撬棍破坏石墙跟挠痒差不多,光靠蛮力是不成的。” 他说得很含糊,隐瞒了不少关键的东西,我从卡斯帕的眼神里能够发觉这一点。 卡斯帕裂开嘴,笑着嘀咕了一句,“采尼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明天我们去书库踏看一下,如果不出所料,他应该是在寻找什么。” “明天……要我一起去吗?”我插了一句。 “不用了,布罗敏学院的基础课程很繁重,我不想你拉下太多。”阿尔弗雷德敷衍了事拍着我的肩膀,和善地说,“吃点夜宵吧,艾德里安特地为你准备的,早点休息,别耽搁了明天的晨练。” 在卡斯帕和我之间,他选择前者,很明显,无论在能力或信任程度上,卡斯帕都是首选。不过我会很快改变他的看法。 他们离开寝室后,艾德里安从门口溜了进来,讨好地朝我笑笑,说:“我煮了一壶咖啡,要尝尝吗?是奥克斯金皇室专用的贡品,非常难得。” “好的,皇室的贡品一定不会差。” 他麻利地倒了两杯咖啡,香气跟阿尔弗雷德刚才喝的一模一样,沁人心脾,还没有喝到嘴,精神就为之一振。 我们坐在桌边,呷着香浓醇厚的咖啡,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艾德里安有些诚惶诚恐,他一定觉得我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肩负秘密使命,阿尔弗雷德之所以安排我跟他住在一起是为了掩人耳目。 让他保持这种想法对我很有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艾德里安的瞳孔渐渐变得迷离失神,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咖啡杯晃动了几下,“咣当”摔在地板上。 我挪动椅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把耳朵凑近他嘴边。 艾德里安双眼发直,表情有些呆滞,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又快又含糊,嘴里像含了个橄榄。 这个可怜的人中了邪,自言自语直到深夜,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支撑不住,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等到第二天醒来,他根本不会记得说过些什么。 艾德里安泄露了很多情报,特别是关于阿尔弗雷德和卡斯帕,我知道的比任何一个卡本间谍都详细。未来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上床睡觉前,我想:“药剂的效果很好,热咖啡也不会破坏有效成分,可惜剩下不多了,明天碰到那个人,得向他多要一些。”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三十六节 上线 例行的晨练结束后,我翻墙离开布罗敏学院,沿着猎人行走的崎岖小路,来到山脚下的黑松镇。 黑松镇不是什么政治或商业中心,它的崛起完全得益于布罗敏学院,对奥克斯金的贵族子弟来说,黑松镇的名气超过了许多大城镇,几乎能与凯希拉港相提并论。原因很简单,这里是通往布罗敏学院的必经之路,诸如食材、衣物、书籍、木料、日用品等物资,都在黑松镇转运送上山。 随着魔法学徒及其随从的大量涌入,黑松镇日渐繁荣,教堂、旅店、酒馆、商铺乃至赌场妓院,这里一应俱全。虽然布罗敏学院的校规禁止私自下山,但还是有胆大妄为的学徒偷偷溜到镇上寻欢作乐,只要他们不是闹得太出格,院方多数时候都睁一眼闭一眼,毕竟贵族子弟就这德性,也不能太过约束。 那天是雾月的第三天。我去镇上铁匠铺定制一根特大号的撬棍,然后来到野猪酒馆,花了四十芬尼,享用一顿丰盛的早餐。 芬尼是新兴的货币,正式投入使用还不到十年。原本奥克斯金和弗林使用各自的铸币,但在奥-弗共同体成立后,两国经过几轮磋商,最终废除了原有的币种,芬尼成为市场上唯一的流通币,这为共同体内部商业和贸易的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也把两个国家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与布罗敏学院的食堂相比,野猪酒馆供应海鲜和肉类,蔬菜也更新鲜。唯一让我不大适应的是布罗敏岛自产的山羊奶酪,气味很重,与佛伦兹堡硬干酪的清淡风味迥然不同。 土生土长的弗林人都习惯在早上喝葡萄酒,认为这有益身心健康,但我只点了一杯水。由于水土的缘故,布罗敏岛不产葡萄,野猪酒馆出售葡萄酒是从艾乌丁岛辗转运来的,海船一路颠簸,味道酸涩,价格极其昂贵,而当地酿造的烧酒“莫拉蒂”又酗得难以下咽。 在我邻座也有一个早起的客人,裹在半新不旧的黑袍里,下颌留了一撮别致的短胡须,身材高瘦,跟弗雷森有得一拼。他大口大口嚼着山羊奶酪,不时喝上一口“莫拉蒂”,额头上汗津津的,似乎很享受二者搭配的滋味。 那是埃尔维斯,我的上线。我们约好在野猪酒馆碰面。 为了避免苦心经营的间谍网遭受致命打击,卡本的间谍一向单线联络,逐级传递情报。上线熟知下线的情况,反之下线对上线几乎一无所知。 关于埃尔维斯,我只知道他是一个魔法师。 天色大亮,雾气渐渐散去,酒馆里客人多了起来,埃尔维斯喝干杯里剩下的酒,丢下几十芬尼,打着饱嗝晃出了酒馆。 我等了片刻,远远尾随在他身后,来到镇西一片茂密的黑松林里。 “嗜血魔弓的下落,有没有眉目了?”埃尔维斯刻意压低声音,他的嘴里喷出一股冲鼻的气味,像发酵的肥堆。 我别过头去,下意识地离他远一些,说:“哪有这么快!我刚到布罗敏学院没几天,还在摸情况。” “布罗敏学院隐藏了很多秘密,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形势比佛伦兹堡复杂得多,你要今早获取阿尔弗雷德的信任,这样能增加很多便利。”埃尔维斯老练地发号施令。 我不亢不卑地回答道:“我会考虑的。” 显然,他忘记了马尔斯亲王的警告,跟普通的间谍不同,我的身份比较特殊,我有一定的独立行动权,而非绝对服从命令的下线。 “当然,这只是建议。”他耸耸肩,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沉默了片刻,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帕姬怎么样了?”提到这个名字,我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异样。 “你不会想知道的……” 埃尔维斯笑了起来,幸灾乐祸地说,“她在不久前嫁给了埃文伯爵,婚礼在坎瑟堡举行,连国王和王后都亲自到场为他们祝福。” 我心中咯噔一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高空坠落,摔得粉碎。但是,这个消息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只不过长久以来,我不愿去多想罢了。帕姬……她怎么会是耐得住寂寞的人!马尔斯亲王……又怎会真的允许她等我! 所有的承诺都只是随口说说,从嘴唇间吐出的东西虚伪而脆弱。支撑我的信念轰然倒塌,我突然觉得很疲倦,过去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现在,梦终于醒了。 埃尔维斯从我的表情看出了端倪,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他本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我希望的那样。为了弥补过失,他急忙岔开话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暴戾的情绪在胸中涌动,他的嘴脸是那么让人生厌。我深深吸了口气,把杀意压抑在心底,顺着他的口气说道:“正好要向你请教,有没有魔法能保护建筑物不被破坏——比方说一堵石墙,用撬棍都撬不开?” 埃尔维斯随口说:“办法很多,主要取决于建筑的结构和规模。” “那不是普通的建筑,规模极其宏伟,几乎相当于……一个神庙。” “嗯,流行的砖木混成结构?”埃尔维斯开始感兴趣了。 “不是,据我观察,完全由花岗石建成,没有用到任何木料。” 埃尔维斯沉思片刻,慢吞吞回答说:“有可能是施加了加固魔法——那是个浩大的工程,需要上百名魔法师通力合作。据我的经验,即使是同系魔法师,彼此魔力也存在细微的冲突,像这样大型的魔法要做到精准无误,比登天还难!” 确实是这样。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魔法师是出了名的怪脾气,难合作,动用上百人加固大型建筑物,等不到开工,就吵得不欢而散了。 没有什么比未知的领域更吸引人了,埃尔维斯心痒难忍,一个劲地追问:“不要说半句藏半句,你所说的建筑到底是什么?在哪里?” “布罗敏学院著名的神庙图书馆。” 埃尔维斯顿时激动起来,“神庙图书馆,我听说过,那是古弗林人建造的奇迹。你确定它受魔法保护,不能被破坏?” 我耸耸肩,随口说:“动用了最粗的撬棍,连石屑都撬不下来。” “连石屑都撬不动,这怎么可能……” 我心中一动,随口说:“那地方很古怪,石墙上分布着很多不规则的缺口,在我看来完全不必要,既不能改善通风,又破坏了整体的美观。” “缺口?不,不不,那不是缺口!”埃尔维斯一下子想通了其中的关键,眉飞色舞,得意地搓着双手,“准确地讲,那叫做‘阵眼’,是魔力贯通的关键!亲爱的迪诺,你的说法误导了我,图书馆并不是用魔法加固的,建造它每一块石料都刻下了古老的加持魔法,整个建筑通过‘阵眼’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魔法阵——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阿尔弗雷德在误导我。”我心中转着念头,“他对我还不够信任,或者说,他认为没必要让我了解真相。” “你打算用撬棍去破坏古老的魔法阵?迪诺,尽管你很强壮,但我还是认为,这种举动跟蚂蚁绊大象一样可笑。” “我只想撬开一块石头,并不打算彻底破坏它。” 埃尔维斯狡黠地笑了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如果不说出实情,他是不会透露更多信息的。我思考了一下,把采尼导师要我帮忙的经过和盘托出。 “石墙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密室,也许我们要找的东西就藏在里面!” 埃尔维斯兴奋起来,他似乎看到了曙光。 “有这种可能。”我模棱两可地回答。事实上,我并不清楚采尼在寻找什么,直觉告诉我,他的目标并不是嗜血魔弓。 “我需要实地踏看,只有亲眼看到魔法阵,才能发现其中的奥秘。嗯,图书馆有没有守夜的仆役,身材跟我相近些?”埃尔维斯自己也觉得为难,他的个头实在太突兀了。 我猜到他想干什么,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弗雷森·布卡莱姆,图书馆的临时管理员。 “埃尔维斯,如果你愿意牺牲那撮胡须,就没什么问题!”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三十七节 下线 混进布罗敏学院比预想的要简单。 埃尔维斯穿上学徒的灰布袍,从背面看,几乎跟弗雷森一模一样。但是他拒绝摘下左耳的小银环,那对他似乎有特殊意义,只能随时随地戴上兜帽,稍作遮掩。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我想,没有人会留意他的长相,弗雷森标志性的身材代替了他的脸,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他仅仅是一个高瘦的背影,而不是具体长什么样。 那是弗雷森的悲哀。在布罗敏学院,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性情的人。 正式行动前,还有一些必须的准备工作要做。布罗敏学院不能同时出现两个弗雷森,他的身材引人注目,我必须干掉其中一个,杜绝后患。 帕姬的消息对我影响很大,我整个换了个人。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心态上的微妙改变——我又回到了过去,像一头嗜血而残忍的野兽,人类的道德没有任何约束力,我遵从利害,生命在我眼中没有任何特殊的价值。 我毫不犹豫杀死了弗雷森。 杀死他一点也不困难。我要做的仅仅是在他的晚餐里下了点药,把他麻倒,然后小心扭断头颈。这么做可以避免流血,清理大片的血迹非常棘手,训练有素的猎犬能嗅出残留的血腥味,循着气味找到尸体。 他的尸体静静躺在图书馆的门房里,那是他彻夜研读历史和传说的地方。我突然感到一丝惆怅。未来的天才魔法师就这样毁在我手里,这么做会不会改变萨罗大陆的历史? 埃尔维斯立刻着手调查石墙上的“阵眼”,他把处理尸体的工作丢给我。 埋在地下绝不是好办法,没有趁手的工具,掘坑难免留下痕迹,尸体的腐臭会引来苍蝇和甲虫,用不了多久就会暴露形迹。我决定联络我的下线来帮忙,他在布罗敏学院潜伏多年,一定知道什么地方藏匿尸体最安全。 他的名字叫阿普里尔,那个在厨房帮工的贫困青年。 常驻布罗敏学院的导师、学徒和帮佣大约在二百人左右,运送物资的驮马隔几天才来一次,要供应这么多人的一日三餐,势必储存足够多的食物。以往遇到恶劣气候,驮马无法上山,学徒就得挨冻饿肚子。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科兹莫院长斥资建造了一个仓库。 仓库位于学院的西南角,紧挨着厨房,上层用来存放面包、奶酪和蔬菜,下层的地窖里堆着很多冰,一块块用稻草裹起来,人为制造一个冷冻的环境,储藏各类肉制品。 经常出入仓库的不仅有厨房的帮佣,还有见习生和魔法学徒,在布罗敏学院,初级冻结术是练习最频繁的一种魔法。 当天深夜,我和阿普里尔把尸体搬到地窖的角落里,周围用冰块和肉制品遮得严严实实,不明底细的人怎么都想不到,冰冻的猪肉和羊肉下隐藏着巨大的罪恶。 在找到毁尸灭迹的办法前,弗雷森就一直躺在那里,神情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三十八节 长谈 整整一天一夜没见到阿尔弗雷德和卡斯帕,他们消失在图书馆里,连晚餐都没有露面。 第二天中午,阿尔弗雷德突然找到我,进行了一次意义重大的长谈。时隔多年,他的语气和神情,始终鲜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没有随时光的流逝而消退。 我们并肩坐在那棵著名的龙舌树下,促膝谈心。谈话的内容严肃而正经,但我们亲昵的姿态却很容易引起误解,这让我觉得不舒服,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暧昧地盯着我们。我开始理解,卡斯帕为什么会选择当一名“声名狼藉的浪荡子”。 不等我开口,阿尔弗雷德主动提起了他们的发现。 种种迹象表明,在羊皮书库的石墙背后,隐藏着一间没有入口的密室。连科兹莫院长都不清楚这件事,采尼最先找到了它。据卡斯帕推测,密室位于神庙图书馆的隐秘核心,可能是古弗林人的大祭司保存贵重物品的地方。 由于神庙图书馆受到魔法的守护,无论采尼或阿尔弗雷德都不能打开密室。 阿尔弗雷德向我透露密室的存在是一种鼓励,一个信号。我进入了他的核心圈子,开始接触真正的机密。当然,这还取决于我接下来的表现。 “我昨天到黑松镇的铁匠铺定做了一根新的撬棍……”我巧妙地插了一句,抢在好事之徒告密前堵住漏洞。 阿尔弗雷德轻描淡写地说:“那没有用的,我告诉过你,跟撬棍无关。如果采尼坚持要你这么做,那就试试看——你会白费力气的!” “也许吧,不过看在我这么卖力的份上,采尼应该会给我a。” “魔法原理对其他学徒来说非常重要,但你不需要深入学习。很快科兹莫院长就会亲自教你鹰眼术,真正的单独辅导,一对一,对你来说那是一种荣幸,也是艰难的挑战。” “鹰眼术……很难吗?”我有些兴味索然。 “是的,那需要天赋和运气。实话告诉你,之前有三名学徒进行过尝试,结果他们全失败了……鹰眼术似乎并不青睐真正意义上的魔法学徒。后来我向科兹莫院长提议,让一个完全没有魔法基础的战士来试试,也许反而能成功。” “为什么?” “因为根据记载,鹰眼术本就是为斥候量身打造的魔法,魔法师的体质或许有所欠缺。”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也失败了呢?” “安东尼骑士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不会看错人的。”阿尔弗雷德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鹰眼术将是我命运的转折点。我必须尽一切可能,赢得台面上的筹码,让游戏继续下去。 “另外,普里西拉似乎很注意你。”阿尔弗雷德换了一个话题。 “哪个普里西拉?” “弗林国艾萨克公爵的女儿,布罗敏岛的继承人,她跟你是同一期的新生,别说你没有注意过她。” 布罗敏岛的珍珠,让人心动的美女!我笑笑说:“她是天上的月亮,月光偶然照在身上并不代表什么。并且,我认为卡斯帕爱上她了。” 阿尔弗雷德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卡斯帕动了感情,那会是他的致命伤。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像烈焰焚烧心房,像飞蛾扑向灯火——我非常担心。如果有可能,你最好赢得普里西拉的芳心,让卡斯帕死心。” “为什么?”我有些迟疑,分不清阿尔弗雷德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我不想卡斯帕和我之间的关系受到任何威胁。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普里西拉会把卡斯帕从我身边夺走,至少,分走他的一部分忠诚。你不一样,女人对你来说只是玩物,就像一件华美的衣服,随时可以更换……迪诺,是这样吗?” 我尴尬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没有否认。“卡斯帕会杀了我的。” “他会找你决斗,不过以你的体格,撂倒他就像撂倒一根稻草。这是个好机会,艾萨克公爵年纪大了,没几年可活,你有可能成为布罗敏岛的新领主。” 最后一句话是在说笑,普里西拉不会委身下嫁一个半吊子学徒的,艾萨克公爵更不可能首肯。我猜想,阿尔弗雷德不仅要挽回卡斯帕,更主要的目的是把水搅浑,吸引普里西拉的注意,掩盖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动作。 他在谋划些什么。他的目标是奥克斯金帝国的王位。他要挑战勒蒙和希波穆的权势。 不过对我来说,这倒是难得的机会。生命是一场游戏,必须不断注入新的挑战和刺激,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好了,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了!”阿尔弗雷德回头望着我,眼神渐渐变温柔,他低声说,“迪诺,你的体格真强壮,我看即使骑士都比不上你……”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那些无稽的流言。阿尔弗雷德王子之所以对学院的美女视若无睹,不是因为他在帝都另有心上人,真实的原因是…… 我打了个寒颤,脊背上凉飕飕的,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章节目录 红瞳 第三十九节 密室 埃尔维斯没花太多时间就发现了神庙的秘密。坦率地说,他在魔法阵上的造诣很深,用“天才”来形同也不为过,卡本耽搁了他。 贯通魔力的“阵眼”共三百六十个,零散分布在神庙图书馆的每一个角落,貌似没有规律,其实暗合夜空的星相。埃尔维斯经过计算,指出只要用糯米纸蒙住七个特定的虚眼,就能将羊皮书库分离在魔法阵外,成为一个独立的部分,不受“凯希拉的守护”影响。 千百年前古弗林人的大祭司也是这么做的,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埃尔维斯决定尽快打开密室,寻找传说中的神器嗜血魔弓。他很急切,魔弓能让他摆脱间谍的生涯,回到卡本继续享受权势的好处,研究自己醉心的魔法。 赶鸭子上架,他其实不适合当个间谍。埃尔维斯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他嘴很紧,从来没说起。 采尼每天都逗留在羊皮书库,常常彻夜不归,我们被迫调整计划,把他的因素考虑在内。 埃尔维斯轻松地说:“留着也好,可以充当试验品,万一密室中有机关毒气什么的,让他先试试。事成之后——”他扬起手做了个下砍的姿势,冷冷地笑着。 他的笑容很阴险,我甚至怀疑,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把我一同干掉,独占所有功劳。 那天深夜,埃尔维斯用糯米纸蒙住七处阵眼,呜咽的风声似乎起了一些微妙变化,他朝我点点头,我提起一根特大号的撬棍,大步走进羊皮书库。 昏黄的烛光下,采尼正聚精会神研究书桌上的草图,听到脚步声,他愕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我。 “是我,迪诺,我带来了一根新的撬棍,再试试看。” “恐怕不会有用。”采尼愁眉苦脸地说,“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等他把话说完,我操起撬棍朝石缝插去。 这一次,撬棍的尖端深深没入石墙,墙体微微摇晃着,仿佛不堪重负。采尼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双臂用力,把紧密吻合的花岗石一块块撬了出来,密室终于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入口。 采尼激动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拿起蜡烛,伸长手臂探进密室——烛火向内摇晃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 我摸索着点燃了另一支蜡烛,问道:“怎么回事?” 采尼沉吟片刻,一拍大腿说:“是了,历史上有记载,古弗林的魔法师会把木炭燃烧的废气充入皮箱,防止虫蚁咬坏贵重物品。这间密室一定经过类似的处理,里面保存的东西极其贵重,容易朽坏!” “容易朽坏?那会是什么?”我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藏在密室里的物品并不是传说中的嗜血魔弓。 “兴许是魔法书之类——那要看了才知道!”采尼急不可耐,双手举起厚重的羊皮书拼命扇风,让外界空气不断涌入密室。 大约过了三五分钟,他再次用燃烧的蜡烛试探,这一次,火焰没有熄灭。采尼立刻奋不顾身地钻了进去,根本没考虑会有什么危险。 真是个莽撞的家伙,不用费口舌说服,就自动担当试验品的角色。 “天哪,是古老的魔法符咒!”石墙的另一端传来了采尼低沉的惊呼。 我伏下身望去,密室里空荡荡,光线很暗淡。采尼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他似乎站在一个白色石台前,伸出手去够什么东西。 埃尔维斯再也忍不住了,他蹑手蹑脚摸进书库,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我的心一阵悸动,瞳孔收缩,手指微微颤抖。现在就动手吗?还是再晚一点?埃尔维斯的要害完全暴露在我眼前,没有任何防备,只要我愿意,简单一击就能取他性命。问题在于,有没有这个必要?我还在犹豫。 他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短刀,侧身躲在密室的入口处,似乎打算趁机割断采尼的喉咙。我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突然向他摇摇头。埃尔维斯疑惑地望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就在这时,采尼毫无戒备钻出密室,脸上洋溢着如愿以偿的笑容。我不等他明白过来,挥拳重重击打后脑,他立刻像空布袋一样瘫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为什么不杀了这个废物?”埃尔维斯嘟哝着,俯下身去搜他的身。 他从采尼的胸口翻出一本古老的魔法书,随手掀开第一页,凑着烛光看了片刻,突然像被雷劈一样僵立原地,瞳孔扩张,用激动的声音结结巴巴念道:“红瞳……看破……未来的迷雾!那是古弗林传说中无比邪恶的黑魔法!” 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我强作镇定道:“埃尔维斯,别忘了马尔斯亲王要的是嗜血魔弓,黑魔法书只能算意外收获。” “是的,是的,嗜血魔弓……”埃尔维斯从狂喜中恢复过来,他钻进密室,仔细搜索了一遍,除了放置魔法书的祭台外,什么都没发现。 然后,就在他毫无防备出来时,我轻而易举就把他打昏了。 魔法师的身体实在太脆弱了。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四十节 扫尾 夜深人静,图书馆悄无声息,书架的阴影投射到石墙上,随着烛火来回摇晃。我捡起黑魔法书,决定让他们永远不再开口。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埃尔维斯和采尼静静躺在羊皮书库冰凉的地上,像两具失去生命的尸体。我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毫无疑问,如果布罗敏学院发生失踪案,我一定是最大的嫌疑人。洗脱嫌疑的关键在于两点,妥善处理尸体,以及找到替罪羊。 首先要伪造埃尔维斯和采尼的死因,不能让人怀疑我,其次要在适当的时机抛出尸体,把凶手的嫌疑指向一个永远都不可能找到的死人,弗雷森·布卡莱姆。 只有把水搅浑,我才能留在布罗敏学院,暗中研究黑魔法——在我的认知里,黑魔法并不是邪恶的代名词,屠戮敌军即正义,屠戮妇孺即邪恶。 黑魔法书既然被古弗林的大祭司如此严密地藏起来,它的价值一定值得我冒险。 理清了思路,我不再犹豫,从书架最下层的角落里抽出一本羊皮书,撕下几张柔韧的羊皮纸,用桌上的茶水润湿了,蒙住埃尔维斯和采尼的口鼻。 采尼呻吟了一声,有醒转的迹象,我在他后脑又补了一拳。 十分钟后,一切都结束了。 我握住他们的手,用力抓挠着胸口,让指甲缝嵌满衣服和血肉的碎片,伪造出窒息而死的症状,然后小心翼翼把尸体送进密室,摆放成痛苦挣扎的姿势。 离开密室前,我留意看了会祭台上铭刻的魔法符咒,它们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没有任何价值。我猜想,这些符咒并不是用来阻止窃贼,它们的作用很可能如采尼所说,防止虫蚁咬坏魔法书。 扫尾工作远比想象的要艰辛。我耐着性子把花岗石按原样一块块填回石墙,尽量不留下撬动的痕迹,剥落的石屑清扫一空,包在羊皮纸里带走。 足足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石墙才勉强恢复原状。 撕掉蒙住虚眼的糯米纸时,我故意留下了少许碎片,作为后来者打开密室的线索。 魔力再度贯通阵眼,“凯希拉的守护”恢复完整,羊皮书库成为魔法阵的一部分。 怀里揣着黑魔法书离开神庙图书馆,雾气弥漫,打湿了头发和衣服,我在黑暗中凭记忆摸到厨房,捂住阿普里尔的嘴小心摇醒他。 阿普里尔的心跳得很厉害,以为自己暴露了身份。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我压低声音叮嘱他,把采尼和弗雷森被图书馆吞噬的谣言散播出去,如果有人问起,务必要提到弗雷森腰间的黑色刀鞘。 那是我故意留下的线索。 阿普里尔怔怔望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作为卡本忠诚的下线间谍,他一定会不折不扣执行命令,把我精心设计的谎言一字不漏记在心里,就像他亲身经历了一样。 阿普里尔是我最大的软肋,他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但在目前的情势下,我必须取得他的协助。 回到寝室后,我点燃蜡烛,翻看到手的黑魔法书,第一页就是传说中的“红瞳术”。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四十一节 鹰眼 晨练后稍事休息,我在阿尔弗雷德陪同下来到石尖塔,仰头望去,白色的塔尖像利剑刺向天空,显得威严而神秘。 约定的时间还没到,我耐心等待着,表露出恰如其分的紧张和期待。科兹莫·罗德,布罗敏首席魔法师,执掌学院三十多年,一向以严厉著称,院长的单独授课,既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挑战。 虽然脸上洋溢着鼓励的微笑,但阿尔弗雷德一定在想,我这个魔法的门外汉,势必遭受人生中又一次沉重打击。为了缓解我的情绪,他有意说一些不相干的轻松话题,不外乎卡斯帕追求普里西拉时的笨拙举措,丢了整个贵族圈子的脸。 我们怀着不同的心思说笑着,几分钟后,悠长的钟声在学院里回荡,四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走右手的楼梯,科兹莫院长住在塔:“来布罗敏学院前,我在佛伦兹堡接受骑士训练,对魔法一无所知,后来上了采尼导师的魔法原理课,才稍微有些认识。” 科兹莫扬起眉毛,“采尼的魔法原理……说说看。” “所谓魔法,就是对魔力的运用。” 科兹莫耐心等了片刻,不见我继续说下去,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就这些?” “就这些。” “看来你没有从采尼的课上学到多少东西——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低声嘀咕了几句,清清嗓子教诲我,“就从你的理解出发,魔法是对魔力的运用,不过运用的方式各有不同。以元素魔法为例,魔力聚集越充分,释放越剧烈,威力就越大……” 显然,这种解释与正统的魔法原理有很大偏差,但考虑到我的水平和接受能力,科兹莫院长试图用通俗易懂的说法,教会我一些起码的魔法常识。 “……鹰眼术不同于元素魔法,它对魔力本身要求不高,只须运用少许魔力,通过特定的技巧刺激眼球,使施术者获得超常的视力……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我灵机一动,脱口说道:“好比力气不大的骑士,身手敏捷,剑术造诣很高超……” “一个新奇的比喻,很好!”科兹莫有些诧异,他放慢速度解释说,“这里有两个关键,少许魔力,以及特定的技巧……” 我接过他的话说下去,“眼球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魔力充沛反倒是缺点,控制不好等同于自杀,关键在于掌握一定的技巧,循序渐进,细致入微,不能鲁莽行事。” “也许你真的能练成鹰眼术!”科兹莫停顿了片刻,继续说下去,“之前有学徒进行过尝试,他们失败的原因在于资质太好,体内魔力纯粹而充沛,结果造成永久性失明。迪诺,你是没接触过魔法的外行人,魔力微弱杂乱,练习鹰眼术刚刚好。” “阿尔弗雷德殿下跟我说起过,鹰眼术本就是为斥候兵量身打造的魔法。” “他很有眼光。”科兹莫低声说道。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番对话让科兹莫院长对我彻底改观。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四十二节 剧本 当我离开石尖塔时,整个布罗敏学院已经乱成一锅粥,先是采尼无故缺席魔法原理课,新生集体闹事,接着发现他神秘失踪,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人,然后见习生弗雷森也不见了踪影……科兹莫一个头两个大,忙着到处救火。 导师和学徒都被发动起来,满世界寻找采尼和弗雷森,我忙里偷闲,躲在地窖里潜心研读黑魔法书。 魔法书都是用古弗林语写成的。 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对古弗林语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这个判断只对了一半。虽然长期接受骑士的训练,从来没有接触过魔法,但我对古弗林语并不陌生。早在安东尼·霍普金斯向我透露即将远赴布罗敏时,我就着手进行必要的准备。谁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掌握魔法,但花点工夫学一门语言,死记硬背还是能够做到的。 四肢发达,头脑不一定就笨。所以,在旁人看来,我因为失手击败大王子勒蒙而沮丧不已,整天躺在床上闷头大睡,其实我是在背诵那些该死的古弗林词汇和语法。 谋定而后动,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我一贯的行事准则。 黑魔法书的第一篇就是“红瞳术”,红瞳是基础,是重中之重,洋洋洒洒占了五分之一的篇幅。前半部分主要介绍“红瞳术”的由来,大体如普里西拉在《回忆录》中所说,源自异教徒瑞得艾人,由古弗林的大祭司整理并记录,是精神魔法的一个重要分支。后半部分记录了“红瞳术”的修炼,循序渐进,初级混乱,中级控制,高级操纵,修炼的过程极其凶险,稍有不慎,难免为幻觉侵扰,甚至导致精神崩溃。 古弗林语晦涩难懂,“红瞳术”尤为艰深,以我半吊子的水准,穷毕生精力都不可能学会,但眼下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我可以假借学习鹰眼术之名向科兹莫院长讨教。他是研究古弗林魔法的专家,鹰眼术和红瞳术都属于古代魔法的范畴,有很多共同之处,触类旁通,他不会起疑心的。 第二天,学院已经确认了采尼和弗雷森的失踪,半公开的调查行动全面铺开。有两拨人马最早介入,一拨是杜伊·法库诺牵头的调查团,另一拨是不甘心置身事外的普里西拉·卡切莱和她的助手迪诺·隆巴特——也就是我。 杜伊只关心弗雷森·布卡莱姆,他和弗雷森都来自艾乌丁岛,我猜想史东院长很可能把儿子交托他照顾,现在被监护人失踪了,监护人一定比谁都着急。 弗雷森衣橱里的灰布袍是我故意留下的线索,杜伊发现了,但他没有坚持查下去。这证明他只是个魔法师,不具备侦探的素养和能力。 至于杜伊一向倚重的左膀右臂,阿尔弗雷德和卡斯帕,他们更没有把失踪者放在心上,前者专注于羊皮书库的密室,后者念念不忘普里西拉,妄想谱写一段美妙的恋曲。 调查团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跑龙套的配角。 在艾萨克公爵到来之前,普里西拉并不比杜伊高明到哪里去。她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学院里跑来跑去,到处打听采尼和弗雷森的过去,在我看来,这么做毫无意义。 读了她的回忆录,我才知道,她异想天开,怀疑我是西曼国王安插在布罗敏学院的奸细,试图破坏艾乌丁和布罗敏之间脆弱的同盟。 但她找不到任何证据。 无论杜伊或普里西拉,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关键的细节,失踪前一天深夜,有人亲眼目睹采尼和弗雷森先后进入图书馆。 我精心设计的剧本遇到一群缺乏专业水准的演员,谁都没有花精力把流言追查到底,弄清楚这个亲眼目睹的人到底是谁! 直到旬假结束后,艾萨克公爵和他的侍卫队来到布罗敏学院,情况才发生了根本的改观。 侍卫队长巴特逐个盘问导师和学徒,找到了散播流言的阿普里尔。阿普里尔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职业间谍,他很好地完成了我交给他的任务。 在这之后,普里西拉让我刮目相看,从凯希拉港回到布罗敏学院,她突然具备了脚踏实地的觉悟。这个女人找出所有采尼看过的羊皮书,不分昼夜,逐行逐字仔细翻看。当时我有些担心,如果采尼是这样找到密室的,那么普里西拉就在重复他的努力,以她的聪明才智,这个秘密恐怕不会保守太久。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普里西拉真的做到了——当然,卡斯帕终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吐露关键的情报,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与此同时,艾萨克公爵也发现弗雷森孜孜不倦地研究凯斯王朝的历史,目的是寻找传说中的神器嗜血魔弓。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嫌疑人,那就是失踪的弗雷森·布卡莱姆,普里西拉毕竟年轻,但老谋深算的艾萨克公爵一定看清了这一点。 当他们打开密室,找到采尼和埃尔维斯的尸体,自然会推测凶手是弗雷森·布卡莱姆,他在寻找嗜血魔弓的过程中发现了黑魔法书,一时起了贪念,杀死两名同伴,远走高飞逃离布罗敏学院。 世界那么大,藏个把人轻而易举,哪怕他是个少有的高个子。 我的计划正按部就班地进行,还有两个致命的破绽需要弥补。 一个破绽是弗雷森的尸体。好在艾萨克公爵和侍卫队的到来制造了毁尸灭迹的机会,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厨房连着几天熬煮杂烩汤,用去大量的碎肉和碎骨——谁会在乎熬汤的原料,毕竟用舌头是无法尝出人和猪羊的差别的。 那几天的杂烩汤我没有喝,一滴都没喝。 另一个破绽是阿普里尔,他知道的太多。我决定让他成为黑魔法的第一个试验品,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必须永远闭上嘴。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四十三节 试验 应阿尔弗雷德的请求,科兹莫院长每天都抽出宝贵的时间单独授课,耐心地指点我学习鹰眼术,在我心目中,他是位博学而睿智的导师,从来没有表现出传闻中严厉苛刻一面——也许是因为他老了,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 直到杰罗姆和史东夫妇闯入布罗敏学院,这样的单独授课就被迫中断,从那时起,科兹莫全力以赴应付他们的责难,再没有精力顾及其他。我有一种预感,即使能平安度过这次危机,他也不再适合继续担任院长一职了。 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但我并不对这位老人感到愧疚。我的心像坚硬的石头,拒绝接受人类软弱的感情。 在练习鹰眼术的同时,我日以继夜修炼邪恶的精神魔法——红瞳术。我不在乎冒险,也不在乎精神崩溃。如果不能成为人上之人,那就让我下地狱吧,反正帕姬已经嫁人了,人世间再没有旁的牵挂。 怀着近乎自暴自弃的心情,我进展神速,短短七八天时间,红瞳术就达到了初级水平。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了修炼红瞳术如此顺利的原因,但那时我已经泥足深陷,再也不能回头了。 雾月第十五天的深夜,我和阿普里尔来到厨房的仓库,做了第一次试验。 “阿普里尔,仔细听着——”我把埃尔维斯的短刀塞进他手里,“如果我失去了理智,你要及时把这把刀插进我的大腿,让我痛醒过来,动作要快,千万不要犹豫!记住了吗?” 阿普里尔点点头,他敬畏地看着我,一点都没意识到我的企图。 默念着古老晦涩的咒语,魔力像章鱼的触手,冰冷,邪恶,一点点伸向脆弱的瞳仁,我感觉左眼发生了异样的变化,眼前的一切仿佛蒙上了一层绯红的薄纱。 “你……你的左眼,变成了血红色!”阿普里尔情不自禁叫了起来。 我终于触摸到红瞳术的实质,邪恶的精神力量一直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红瞳术只是将它释放出来而已,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瑞得艾人真伟大,他们最早遵从内心的召唤。红瞳术告诉我,人类本来就是邪恶的物种! 阿普里尔打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迪诺……我有些害怕……” “是吗?那么,看着我!”我把头慢慢转向他。 阿普里尔情不自禁望向我的左眼,他的眼神很快变得迷离而浑浊,长大嘴巴,万分恐惧,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就像灵魂剥离肉体,只剩下一具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第一次施展红瞳术,仅仅持续了几秒钟,我突然感到很疲惫,魔力迅速消退,视觉也恢复了正常。 阿普里尔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握短刀,脸上的表情极其诡异。 难道他已经死了?我用力推了一把,他颓然摔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啊——”他清醒过来,木讷地看着我。 初级红瞳术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我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发生了什么?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阿普里尔含含糊糊嘀咕着,双手抱住肩膀,害怕地蜷缩到角落里。 我和善地跟他交谈,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脑海中一片空白,惶恐得像个无助的小孩。 红瞳术抹去了他所有的记忆! 正当我蹲下身打算跟他说些什么,眼前一黑,意识在瞬间泯灭。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四十四节 谎言 我猛地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亮了,雾气弥漫,数步之外看不见人影。 麻木和凉意沿着脊梁腾起,像针一样刺进后脑,头疼欲裂。我这才发现自己坐在湿漉漉的草丛中,肌肉僵硬,浑身酸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努力回想着,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红瞳术……失去记忆……那也应该是阿普里尔!为什么我也……难道……难道说……心在胸腔里狂跳,不详的预感迅速扩散,我辨明了方向,心急火燎朝仓库奔去。 阿普里尔躺倒在地,头颈软绵绵地垂在一旁,脖子上有两条乌青的勒痕。 有人掐死了他!力量极大,把他的颈椎生生折断! 我颤抖着伸出双手,在他的喉咙口比划了一下,勒痕与我的手掌完全吻合——是我干的,我杀死了阿普里尔! 这怎么可能呢?红瞳术抹去了他的记忆,这足够了,阿普里尔不再是我的软肋,杀死他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我怎么那么傻呢?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脑海,“邪恶的精神力量一直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红瞳术只是将它释放出来而已,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阿普里尔,他知道的太多。我决定让他成为黑魔法的第一个试验品,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必须永远闭上嘴……” 这是黑魔法的反噬?红瞳术唤起邪恶的力量,控制我的身体,释放内心恶意,残忍地杀死了阿普里尔? 我的额头渗出冷汗,心乱如麻,不敢再想下去了。 后悔无济于事,既然犯下了错误,就必须尽快弥补。处理阿普里尔的尸体是最大的难题,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继续嫁祸给弗雷森·布卡莱姆。 天很快就要亮了,厨房会热闹起来,这么做虽然不是什么高明的主意,但仓促间也没时间细想了。 我用斧子把阿普里尔的头颅砍下来,投入灶火烧去毛发,劈碎了混进猪牛的骨肉里,作为未来几天杂烩汤的原料。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掩盖他被掐死的事实。剩下的尸体,已经来不及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我把埃尔维斯的短刀反复插进他胸口,直到刀锋被肋骨牢牢卡住,刀柄上淌满鲜血,拿捏不稳。 这样大概能解释弗雷森遗弃凶器的原因。 艾萨克公爵非常精明,能不能瞒过他还是个问题,我心中惴惴不安。 正在我头昏脑涨忙活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叹息。我像中了石化术,俯身僵立在原地,整个世界刹那间变沉寂,只有一颗心怦怦跳动。 “为什么要杀死阿普里尔?我们商量了一天一夜,差不多已经认定,失踪的弗雷森·布卡莱姆才是真正的凶手……你这么做……真是愚不可及!” 那是普里西拉的声音!苦涩的滋味在嘴里扩散,我慢慢直起腰,骨节像生锈一样咯咯作响。“你怎么会来这里?”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莉莎·罗伊塔说得没错,弗雷森已经死了,还有另一个凶手……可是我们谁都不愿相信她的直觉,连史东都以为他的儿子独吞了宝物,逃亡在外。现在我终于想通了,一切都是你精心策划的,杀死弗雷森,勾结卡本的魔法师混进布罗敏学院,利用他和采尼打开密室,然后残忍地杀害他们,伪造出窒息而死的现场。” “迪诺,没想到竟然会是你——真让人意外!”普利西拉痛心疾首。 我转过身,握紧了拳头。她俏生生地站在地窖口,左手搭在胸前,脸上充满了悲伤,她是那么憔悴而美丽,像冰雪中坚强的雪莲花。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无话可说,下意识再次追问。 “迪诺,你的计划并不是天衣无缝。虽然父亲已经得出了结论,但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就在不久前,我突然意识到,阿普里尔撒了谎,他是凶手的同党,有意误导我们。” “阿普里尔说了什么?” 普利西拉怜悯地望着我,神情复杂,“他说,出事那天晚上,亲眼目睹采尼和弗雷森先后走进图书馆,那是明显的谎言!迪诺,你教他说这些话的吧,这里是雾月的布罗敏,不是佛伦兹堡,夜晚的雾气极其浓密,他根本不可能看清这一切!”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四十五节 恶意 “可惜我醒悟得太迟了。我本打算找阿普里尔问个明白,你已经抢先杀死了他。不过阴错阳差,暴露了形迹,如果再晚来半步,也许你又能把凶手的嫌疑扣到弗雷森头上。”普里西拉望着插在阿普里尔胸口的短刀,一下子就洞察了我的意图。 “普里西拉,你误会了!”我踏上半步,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可以发誓,我来到这里时,阿普里尔已经死了!” 普里西拉难过地摇了摇头,“迪诺,不要再撒谎了,我都已经看到了,是你亲手把刀插进他胸口的!原来……原来到头来,最值得怀疑的人……竟一直在我身旁!” 也许是我听错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喃喃自语,试图说服普利西拉,徒劳地为自己辩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普里西拉,你很累了,你需要好好睡一觉,然后把一切都忘掉。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弗雷森是凶手,贪婪驱使他杀死采尼和埃尔维斯,藏起珍贵的魔法书,躲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普里西拉伤心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另一名死者的名字叫埃尔维斯?我什么时候说过,密室里藏有一本魔法书?迪诺,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拼命提醒着自己要冷静,一个接一个可怕的念头浮出脑海,“要么占有她,用既成事实堵住她的嘴,她终究是个女人……要么干脆杀死她,就像杀死采尼和埃尔维斯一样,毁尸灭迹……”可是她左手食指上那枚戒指让我打消了冒险的念头。明知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普里西拉还敢孤身一人前来,当面揭穿我的秘密,她一定有恃无恐。 为了证明我的预感,我故意绷紧浑身肌肉,目露凶光,作势要扑向她。果然,普里西拉把戒指朝向我,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迪诺,没有用的,我劝你还是死心吧……”她的声音变冷。 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在短短的十天里学会了红瞳术! 冰冷的魔力再次伸向瞳仁,普里西拉的倩影变成了绯红色。红瞳术……邪恶的力量……丧失理智……黑魔法反噬……疯狂与杀戮……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一切了! 戒指上的黄晶石骤然亮起,一团光罩护住普利西拉,她脸色大变,皱起眉头说:“你……你竟然学会了黑魔法?这是……红瞳术!” 半吊子的红瞳术奈何不了普利西拉,我的心沉入谷底,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几近于绝望。然而就在我走投无路时,胸口的黑魔法书突然掉落在地,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急速翻动,一道黑光射出,将黄晶石打得粉碎,光罩随之消失。普利西拉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浑身一软坐倒在地,生机急速流失,头发失去光泽,眼角生出细小的皱纹,一瞬间老了十几年,褪去青涩,成熟而不失风韵。 黑魔法书耗尽仅存的魔力,合上最后一页,黑光戛然而止。我抓住机会冲到她跟前,双手捧起她的脸庞,“普利西拉,看着我!” 普里西拉深恶痛绝望着我,眼神一点点变迷离,她在坚持,在挣扎。五秒钟过去了,十秒钟过去了,快,快点!我已经到了极限,强忍着精神的疲倦,苦苦支撑,突然,脑子里仿佛插进一根铁锥,剧痛席卷而来,失去了知觉。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才刚开始。 我没有杀害普里西拉。是的,没有杀害她。如此美好的身体,如此迷人的灵魂,我怎么会亲手毁掉?红瞳术又一次释放内心的恶意。时至今日,我从未后悔。 章节目录 红瞳 第四十六节 长眠 我合上《回忆录》最后一页,揉着干涩的眼睛,心中一片茫然。 花了整整四个通宵,逐字逐句辨认那些潦草的笔迹,终于揭开了雾月凶杀之谜,凶手是迪诺·隆巴特,卡本国的间谍,但这个结果并不能让我满足。 后世的历史书对黑魔法讳莫如深,迪诺像一个幽灵,躲藏在历史的迷雾中,布罗敏学院只是他偶然现身的小舞台,作为一名邪恶的黑魔法师,卡本崛起的见证者,他决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迪诺是怎样成为一名间谍的?他离开布罗敏岛后去了哪里?他和普里西拉的纠葛有没有结果?他最终操纵红瞳还是被红瞳所控制? 我突然觉得,铁匠这个行当没有任何吸引力,如果我注定要在黑松镇度过平凡的一生,那还不如漂洋过海,当一名皮肤黝黑的水手,至少能走遍萨罗大陆漫长的海岸,接触到不一样的人群。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出身不满。 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翌日一早,我拖着疲倦的身躯来到莫菲的住所,把《回忆录》还给他,随口问起这本书的来历。莫菲翻了几页,好不容易才记起,大概是五六年前,他在佛伦兹堡的地摊上淘二手旧书,因为是熟客,又做成一笔大买卖,老板当赠品送给他的。他一直把书丢在书架最底层,从来没有仔细看过。 “你喜欢吗?” 我点点头,由衷地说:“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一本书!” “那么,它是你的了!”莫菲慷慨地把书放在我手里。那一刻,我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水禁不住涌出眼眶。 “你怎么了?” “没什么……谢谢你,莫菲先生……” 莫菲拍拍我的肩膀,鼓励说:“孩子,你很聪明,你不属于这里。布罗敏岛是个小地方,你应该到萨罗大陆去闯一闯,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我木讷地点着头,聆听莫菲先生描绘的美好前景,眼前却不断浮现出父亲打铁的背影。叮——当——叮——当——,他已经老了,老到无法承受孤独的余生! 告别莫菲先生后,我在黑松镇漫无目的地闲逛,感受着迪诺当年留下的痕迹。黑魔法死灰复燃,可以追溯到布罗敏岛雾月凶杀,红瞳掀开了萨罗大陆三十年混战的序幕,战火饥荒,生灵涂炭,骑士和魔法师如流星划过天际,照亮短短一瞬,卡本趁势崛起,最终在西莫夫·利安德尔陛下手中成为一个伟大的帝国。 布罗敏岛虽然远离大陆,但从未远离历史。 我知道普里西拉的墓地在哪里,我知道她带着深深的遗憾,永远长眠于地下。 风在山林间呼啸,远处海潮起落,我来到她的墓前,伸手抚摸墓碑上模糊不清的字迹,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 (完) 章节目录 亚人 第一节 亚人 亚人第一次进入人类的视野是在七年前。 首先发现这个物种的是carmer财团资助的鲁弗斯火山探险队,他们一行十三人,来自欧洲各国,都是经验丰富的专家和考察队员,领队是克洛德·杜瓦尔,董事长利昂·杜瓦尔的长子,也是carmer财团未来的继承人。 十多年的精英教育培养了旺盛的精力和好奇心,作为资深的探险家、攀岩好手,克洛德完全有能力胜任领队的职责,这一点让他引以为豪。他不愿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尽管最终他不得不接受事实,努力成为像利昂·杜瓦尔一样的人。 探险队从火山口深入地下,沿着冰冷的暗河一路前溯源头,在数千米深的洞穴内勘察地形地貌,寻找生命的迹象,历时20天,取得了大量第一手的资料。 当考察接近尾声时,探险队意外发现了一种新的生物。它们的外形与人类相似,皮肤惨白,视力接近于零,依靠听觉和嗅觉感知世界,四肢强劲有力,能够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岩石上,爬行的速度接近于成人奔跑。 克洛德把它们称为亚人。 出于人类自恃高等的优越感,他们一致认为亚人是猿猴在进化过程中走上歧途的一支,属于头脑简单的低等物种,靠捕食暗河里的巨型蝾螈为生。 由于物资紧缺,不具备继续考察的条件,探险队决定捕捉一头亚人带回地面研究。他们在暗河边设下陷阱,用食物引诱亚人自投落网,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亚人谨慎地破坏了机关,带着食物和尼龙网消失在黑暗中。 这一发现让队员们既惊讶又兴奋。 克洛德并不这么认为,他感到强烈的危机,当机立断行使领队的权力,带领探险队撤离亚人出没的洞穴,以最快的速度向地面进发。其他成员都对他的决定表示异议,认为他错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对此克洛德的回答是:“亚人比我们想像的要聪明,在做好万全的准备前,我宁可离他们远一点。” 他下意识用“他们”而不是“它们”来称呼亚人,充分表达了心中的不安。 事态的发展证明克洛德的判断完全正确。在撤回地面的途中,探险队接连遭到亚人的袭击,三名队员失踪,两名受伤,他们被迫丢弃累赘的设备,狼狈不堪地逃到位于鲁弗斯火山口的1号基地。 亚人没有追上来,它们对阳光似乎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这让人联想起传说中的吸血鬼,只能在暗夜漫步,阳光会把他们灼烧成灰烬。 出于种种原因,carmer财团对亚人的存在秘而不宣。三个月后,克洛德·杜瓦尔带领第二支全副武装的探险队深入地下,向一群正在暗河边捕猎的亚人发动偷袭,当场打死三个,并成功地捕获了一名雌性亚人。 样本被安置在carmer研究所的地下十五层,由克洛德带领一个精英小组日以继夜观察研究,就像对待实验用的小白鼠。 然而仅仅过了几天,意外就发生了,一头可怕的莫尼兽(亚人豢养的怪兽,以凶残著称)闯入地下研究室,大肆破坏,杀死了所有的研究人员。克洛德也在这场劫难中不幸身亡,虽然没有找到尸体,但残存的监控录像显示,他被莫尼兽叼在嘴里,一起消失在深不可测的地洞里。 中年丧子,这是无比沉重的打击,愤怒的利昂·杜瓦尔投入大量财力物力,雇佣精英组建起第三支探险队,借考察之名,打算为儿子报仇。 在幽暗潮湿的地下洞穴中,雇佣兵动用轻型武器和燃烧弹,成功杀死了十多个手无寸铁的亚人。亚人立即发起反击,它们驱使莫尼兽疯狂猎杀雇佣兵,这种怪兽是残忍而高效的杀人机器,力大无穷,子弹无法射穿它们的鳞甲,燃烧弹也不起作用,最终的结果是探险队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就这样,你来我往,摩擦不断升级,当亚人赖以生存的地下洞穴被彻底破坏后,它们出离愤怒了,莫尼兽开始进攻人类的城市,把钢筋混凝土的森林变成一片废墟。亚人战争就是这样爆发的,最终整个欧洲都被牵涉在内,诸多国家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罪魁祸首只能算在利昂·杜瓦尔头上,但回过头想想,利昂又做错了什么? 章节目录 亚人 第二节 报告 官方的档案里有一篇不被重视的报告,是这样描述亚人的: “战争开始后,针对亚人的研究在欧洲各国如火如荼地展开,由于缺少宝贵的第一手资料,这些研究充斥着猜测和臆断,没有太大价值,充其量只能作为新闻媒体的话题。时至今日,我们对它们依然所知甚少。 “同人类一样,亚人也是群居的种群,生活在几千米深的地下洞穴/里,活动区域主要分布在暗河流域,以肉食为生,巨型蝾螈和石鳗鱼是它们主要的食物来源。亚人对食物的要求不高,通常饱餐一顿生肉,能维持一个月不再进食,食物匮乏的时期,它们往往进入休眠,最长能沉睡三年之久。 “亚人拥有高度的智慧,接近于原始人类,远远超过其他物种。它们用一种独特的口头语交流和传递信息,不同于猿猴吼叫,只能表达简单的警告或威胁,亚人使用的是一门真正的语言,有固定的发音,有单词和语法,有复杂的句式,足以成为文明进化的基石。但它们没有书面文字,在漆黑一团的地下,任何书面表达都是多余的。 “有智慧,有语言,但亚人并没有建立起文明,从本质上讲,它们仍然是穴居的野兽,根本的原因在于恶劣的环境。文明是闲暇的产物,只有解决了温饱,才有发展的可能,地下洞穴缺少足够的食物,捕猎耗费了大部分时间,亚人走进了一条死胡同,看不到文明的曙光。 “每一名成年亚人都是强悍的战士,它们的力气相当于最强壮的成年男子,肢体拥有不可思议的再生能力,人类的致命伤对它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全副武装的士兵面前,这些身体上优势微不足道,它们的弱点在脑部和心脏,一旦被子弹击穿,没有幸存的可能。 “亚人最大的威胁不是利爪或牙齿,而是它们豢养的莫尼兽。这种遍体鳞甲的怪物是亚人的守护神,体形巨大,敏捷而易怒,能够在土壤里自由穿行(我们至今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做到的),神出鬼没,随时跃出地面发动致命的攻击,常规武器对它们没有太大杀伤力,火箭炮能收到一定的效果,但命中的几率低,并且往往不致命。 “莫尼兽是摧毁城市的主力,对此我们束手无策,事实上,战争的另一方与其说是亚人,不如说是它们豢养的怪兽。这种骚扰性的袭击是单方面的,军队疲于奔命,却无法作出有效的反击。虽然科技高度发达,人类在浩瀚的宇宙有了空间站,但建造一艘航行于地下的飞船,追逐并消灭莫尼兽,仍然面临着很多无法解决的难题。 “当战争进入到第四年,欧洲的主要城市无一幸免,各国政府都考虑向地下投放核弹,彻底消灭亚人。这种毁灭性的打击面临很多问题,我们无法确定亚人主力所在的位置,核弹很可能引发大规模的地震和火山喷发,但如果莫尼兽的破坏持续升级,人类将不得不动用终极武器。 “庆幸的是关键时刻,亚人对城市的攻击突然中止,它们凭空消失在人类的视线里,任何先进的探测设备都无法捕捉到它们的身影。关于亚人单方面停战的原因有种种猜测,其中最有说服力的是战争带来了大量的消耗,由于地下食物匮乏,它们遵从本能集体进入休眠。可以大胆地预测,一旦休眠结束,第二次亚人战争将再次爆发。” 报告的提交者是布鲁斯警察厅的警官雅克,为了便于开展工作,他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绝密身份,毒/品贩子雅各布。 章节目录 亚人 第三节 惨案 雅克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 眼皮涩得像被胶水粘住,怎么努力都睁不开。他迷迷糊糊地想:“又是哪个拨错号码的混蛋,真该死!” 铃声响了又响,始终没停。 雅克慢慢清醒过来,他起身看闹钟,荧光针指向下午2点的位置。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线条,空气温暖而浑浊,飞舞着无数细小的灰尘。 时差还没有倒过来,雅克觉得喉咙干渴,头疼欲裂,他很不情愿地拎起听筒,声音里透出疲倦和不悦,“我是雅克,哪位?” “雅克,我是顾夫,快到布鲁斯大街来,新落成的游乐场发生了一起惨案!” “厅长大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雅克嘟囔着说。 顾夫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们怀疑……是亚人干的。” “好,我马上就到!” “亚人”这个词给雅克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他冲进洗手间,凑着龙头灌了几口冷水,拎起西装急匆匆离开公寓。 几分钟后,一辆七成新的蓝色carmer跑车冲出地下车库,在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中,打了个90度的急转弯,以疯狂的速度朝布鲁斯大街驶去。 收音机播报着最新的事态发展:“……有目击者称,短暂的地震过后,地面突然沸腾起来,像煮开的锅,摩天轮的钢铁支架被什么东西兜底掀翻,砸在高速行驶的过山车上,伤亡惨重,据不完全统计,死亡人数已达到……” “全乱套了!”雅克嘀咕了一声,狠狠踩下油门。 车辆和人群越来越拥挤,在接近布鲁斯大街的路口,交通彻底瘫痪了。雅克咒骂着把车停在路边,迈开长腿向游乐场方向跑去。 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人群把游乐场堵得水泄不通,雅克倒抽一口冷气,用力拉开衬衫钮扣,像跳水一样奋不顾身扎了进去。 嘈杂声中,几句可怕的交谈钻进耳朵。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地面突然塌下去,摩天轮掉下来,砸在过山车的轨道上,死了很多人,尸体几乎被捣烂了……” “真的吗?怎么会!” “我亲眼看见的,真惨!都是妇女和小孩!” 都是妇女和小孩,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吗?雅克忧心忡忡,他侧转身撑开手臂,举着警察的徽章,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迎面涌来的人流,挤到黄色警戒线前。 短短百米距离,花了差不多二十分钟,雅克的领带歪在一边,西装扯开一道大口子,裤腿和鞋面上满是脚印,样子十分狼狈。 布鲁斯警察厅厅长顾夫·德姆维尔迎上前,大腹便便,摇着头说:“真惨!雅克,真惨……” 雅克的心沉了下来,他看到一片钢铁的废墟,巨大的摩天轮四分五裂,过山车轨道扭成了麻花,残缺不全的肢体,触目惊心的鲜血——他的腿脚有些发软。 “怎么回事?” “跟我来。”顾夫领着他走到摩天轮背后,雅克看见一个黑黝黝的地洞,像恶魔的眼睛,通往未知的黑暗深渊。 雅克问:“你怎么看?” “很明显,是亚人干的,它们驱使怪兽从地底钻出来,捣毁了游乐场。雅克,你是专家,你觉得呢?” 雅克没有立刻回答他。他蹲下身,仔细观察深不见底的地洞,发现土壤表面有一些细微的压痕,从形状看像三角形的鳞甲。 “雅克,发现了什么没有?”顾夫催促道。 雅克叹了口气,喃喃说:“是莫尼兽。亚人已经从休眠中苏醒过来,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这很可能是第二次亚人战争的开端!” 顾夫自嘲说:“我不喜欢它们,每次想起我们的脚下还潜伏着一群危险分子,像定时炸弹一样,我就睡不着觉。打仗就打仗吧,至少不用提心吊胆了。” 雅克忽然想到了什么,“这三年来兴建了多少游乐场,为什么单单这里会出事?我想跟投资方的老板谈谈。” “已经通知他了,carmer财团的董事长利昂·杜瓦尔,你心爱的跑车就是他们旗下公司的产品。” 雅克吃了一惊,“利昂·杜瓦尔,我认识他,相当难缠的家伙。” “他在艾沙城堡度假,明天晚上才能赶到。这里的善后事宜,暂时由他的小儿子皮埃尔处理。” “那么皮埃尔人呢?” 顾夫哼了一声,“那个花花公子,能指望他什么!他大概还在女人床上睡大觉!” 章节目录 亚人 第四节 铁芽 皮埃尔·杜瓦尔站在落地飘窗前,手托高脚水晶杯,轻轻晃动琥珀色的葡萄酒,若有所思。他是个卷头发的年轻人,英俊,颓废,一脸纵欲过度的疲惫,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缺乏同情心的冷血魔鬼!”顾夫在心里暗暗嘀咕着,“这种表情真让人讨厌!”他对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财阀子弟一向存有偏见,认为他们靡烂堕落,一无是处。 窗外是静谧的seine河,两岸车流穿梭,灯火通明,繁华得像一个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皮埃尔的背影投射到玻璃上,与窗外的风景重叠在一起,利昂·杜瓦尔近况不佳,不用等太久,他就会是carmer财团的新主人。 意识到这一点,雅克有些失落。 “厅长大人,您觉得是谁制造了这场悲剧?” 顾夫打起精神,谨慎地回答:“目前还没有哪个组织公开宣称对此负责,我们正在积极调查中。” 皮埃尔笑了起来,轻描淡写说:“我听说总/统亲自下令成立专案组,调集警界的精英,不惜代价,要把这起恐怖事件背后的元凶揪出来。” “皮埃尔先生的消息很灵通。当然,为了尽快破案,我们也希望得到贵方的全力配合。”顾夫有些意外,carmer财团果然手可通天,探听到这么机密的事,他也是几个小时前才被告知。 “这是应该的,作为布鲁斯的守法纳税人,我们有义务配合警方的一切行动。”皮埃尔娴熟地打着官腔。 雅克轻轻咳嗽一声,“皮埃尔先生,能谈谈游乐场的兴建过程吗?” “雅克警官,你问对人了,这座游乐场是我一手创建的,从选址到施工,每一个细节都在我掌控中。” 皮埃尔抿了一口酒,继续说下去:“那里原本是一片肮脏污秽的贫民窟,被称为‘罪恶的摇篮’,白天死一样沉寂,到了晚上,抢劫,斗殴,杀人,强奸,吸/毒,卖/淫,到处都在发生。在布鲁斯治安整治期间,贫民窟是打击犯罪的重点区域,厅长大人,您一定不会忘记吧!” 顾夫看了雅克一眼,没有否认。 “为了配合贫民窟的改造计划,杜绝犯罪之源,carmer集团在郊区斥巨资修建了大批安置公寓,迁走贫民窟的原住民,并把‘罪恶的摇篮’改造成为欧洲最大的游乐场。” “推倒重建总共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我们采用的是最先进的‘程控铁芽生长技术’,这项技术在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都处于领先地位……” 雅克皱起眉头,插嘴道:“打断一下,什么是‘程控铁芽生长技术’?能简单解释吗?” “一颗种子种在土壤里,能够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金属也一样。游乐场的所有钢铁设施,小到支架和护栏,大到过山车轨道,几乎都是从一粒粒拇指大小的铁芽生长晶化形成的。这项技术最大的优点是大幅缩短了建设周期,减少施工噪音。” “比如说,推倒贫民窟和构建地基是同时进行的,晶化的钢铁就像榕树的气根,把贫民窟摧毁并埋在地下,形成优质的地基填充物,铁芽继续向下伸长,一直进入岩石层,固定地基,支撑起整个游乐场。与传统的建筑方式相比,这项技术缩短了几个月的工期,而且节省了大量人工。” 谈起技术问题,皮埃尔有了一些精神,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语气也激昂起来。 “那么到今天为止,游乐场正常运营了多久?”顾夫对什么程控铁芽不感兴趣,他试图让谈话回到正题上。 “十天。事实上,这个游乐场还处在试运营期,连名字都没有最后决定——我们打算举行一次大型的征名活动,优胜者能获得奖金和各种优惠——目前完全免费向公众开放,每天的客流量超过一万人,我们不得不对游客逗留的时间加以限制。” 顾夫情不自禁叹了口气,“游客越多,死伤就越惨重……” “是啊,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皮埃尔耸耸肩表示同意,但他说话的口气,怎么听都像是没心没肺的混蛋。 “‘程控铁芽生长技术’对于地质结构有什么影响吗?”雅克好像没有领会顾夫的意思,继续追问下去。 “地质结构?你是指——” “嗯,比如说岩石圈,地下洞穴,暗河……” 顾夫的心跳突然加快,他立刻想到了亚人。 “你认为向下伸长的铁芽会在一定程度上破坏地壳层?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计算机模拟过上百次,晶化过程中,铁芽能在一定范围内自发调节线膨胀系数,使其接近于岩石,从而将两者连合为牢固的整体,不致产生温度变形,就好像……就好像钢筋混凝土一样。你了解钢筋混凝土的原理,是吗?” 晶化……线膨胀系数……温度变形…… 顾夫眨巴着眼睛,终于放弃了,他不再打搅他们,喝着免费的陈年葡萄酒,等候雅克问完他的问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第一次发现,这位负责调查亚人的专家竟然对工程技术如此感兴趣。 章节目录 亚人 第五节 父亲 黑色的carmer轿车在黑暗中滑行,缓缓停在了雅克身边,车门无声无息打开,利昂·杜瓦尔探出头来招呼道:“雅克,快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是个精力衰退的老人,瘦得像根硬柴,微有些秃,“我们会成功的,不要着急。” 雅克淡淡地笑了一下,“……另外,昨天我见过皮埃尔了,他对‘程控铁芽生长技术’很得意,滔滔不绝讲了半个多小时。” “那是他最得意的成果。女人,还有技术,皮埃尔只在意这两样东西。他有没有怀疑你?” 雅克摇摇头,苦涩地说:“我想,他早就不记得我的模样了。” “这样最好,对你和他都好。我对皮埃尔说你已经死了。” 雅克沉默下来,他想起往事,神情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也许活着是做梦,死了才会醒过来!”他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好吧,你就在这里下车,保持联系,顾夫那边有什么进展,及时通知我。” “我知道了。” 轿车缓缓减速,停在了seine河边。星光满天,倒映在蓝黑色的河水中,像一群飞舞的萤火虫。 “雅克,别在意皮埃尔……我答应过你,你才是carmer集团的继承人。” “我知道。”雅克低声说。他的心早已飞到了遥远的鲁弗斯火山,那里是噩梦开始的地方,也会是结束的地方。 “我爱你,雅克!” “我也爱您,亲爱的父亲!” 章节目录 亚人 第六节 勘探 第一次亚人战争结束后,欧洲各国几乎同时通过了一项临时决议,禁止一切地下探险活动,以免激怒生活在黑暗洞穴/里的亚人。过去三年的相安无事也证实了这项决议的必要性,战争的创伤逐渐平复,亚人开始淡出普通人的记忆。 尽管雅克猜测游乐场事件会成为第二次亚人战争的开端,顾夫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那只是一次偶然的意外。派遣探险队进入亚人的世界是极其冒险的举措,但形势又逼迫他必须采取行动,否则的话,无论总/统或民众都不会答应,他希望自己能熬过关键的几个月,顺利领取退休金。 面临两难的境地,顾夫采取了一种折中手段。 拜访皮埃尔·杜瓦尔并不是例行公事,顾夫得到了他的承诺,“作为布鲁斯的守法纳税人,我们有义务配合警方的一切行动。”这句话说得太好了,顾夫据此向carmer财团开出一张详明的清单,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用于探测地下世界的蜘蛛机器人。 董事长利昂·杜瓦尔大笔一挥,慷慨提供顾夫所需的一切设备,并且派出以皮埃尔为首的技术小组,协助警方开展调查工作。 蜘蛛机器人是carmer财团的另一项重要发明,它的个头只有成人拳头大小,由液压装置驱动八条机械腿,能够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自由爬行,头胸部前端有6个单眼,装备不同用途的微型摄像机,向控制室同步传输图像,腹部后方有一簇吐丝管,模拟蜘蛛抽出极细的高强度黏性纤维丝,承重量超过200公斤。 这不算主动挑起争端,亚人最多把蜘蛛机器人看成是某种未知的生物。 整个勘探过程持续了三十分钟,蜘蛛机器人发回了大量珍贵的图像,这些资料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亚人研究领域的空白。 最初几百米,蜘蛛机器人依靠纤维丝悬挂下降,拍摄下地洞的全貌。 地洞的形状像一个竖直的马蜂窝,自上而下依次是泥土层、地基填充层和岩石层,铁芽纵横交错,散落着莫尼兽的尸体,触目惊心。 换句话说,亚人疯狂地驱使莫尼兽,不惜伤亡,在强度接近钢筋混凝土的岩石中开辟出一条直达地面的通道,彻底摧毁了游乐场。如果它们目的只是挑衅,那么代价实在太大了。 顾夫甚至怀疑,亚人是不是真的如档案所说,“像人类一样,是有智慧的生命。” 蜘蛛机器人继续下降,地形变得越来越复杂,它进入到一个天然洞穴,光线迅速衰减,黑暗有如实质,监视器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开启超声波扫描和红外扫描!”皮埃尔双臂抱在胸前,用拇指和食指抵住下颌,微微抿起嘴唇。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操作人员快速输入指令,启动了蜘蛛机器人的第二和第三对单眼,信号源源不断地传回监控室,三台塔式计算机把电磁波转换为图像,片刻后,监视器上出现了洞穴的全景。 回忆一下孕检时的超声波图像——解读需要有专门的知识和经验,在外行看来,那几乎就等同于模糊不清的神秘星云。专案组的精英们正面临类似的窘境,他们围在监视器前,煞有其事地盯着超声波扫描图,谁都不肯承认自己的无知。科技已经发展到一个全新的阶段,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强壮的体魄和精准的枪法并不能解决所有难题。 正当皮埃尔全神贯注解读图像时,雅克指着屏幕一侧的小黑点问道:“那是什么?它好像在移动!” 皮埃尔凑近观察了片刻,耸耸肩说:“可能是信号的噪点,让蜘蛛机器人爬过去看看……” 蜘蛛机器人在岩石的断层上缓缓爬行,逐渐接近那可疑的黑点,信号出现大量噪点,干扰强度不断攀升,已经严重影响到成像质量。 “红外扫描有反应吗?”皮埃尔急躁起来。 “暂时没有——不,等等!” 一头巨大的莫尼兽突然出现在监视器,张开大嘴,狠狠咬住蜘蛛机器人。信号中断,一切都结束了。 章节目录 亚人 第七节 酒吧 第一次勘探以失败告终,顾夫的脸上阴云密布,眉头纠结成一团,按都按不平。他三口两口喝完杯中的马提尼酒,瘫坐在沙发里,颓废地吸了口烟。 “怎么了,心情不好?”雅克坐到他身边,手里提着一瓶矿泉水。他滴酒不沾,在警察队伍里是独一无二的异类,雅克对此的解释是酒精过敏,哪怕一小滴酒精都会引起大面积的皮肤麻疹。 顾夫又叫了一杯马提尼,嘟囔说:“眼看到手的退休金没指望了,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万一爆发第二次亚人战争,你那点退休金还说心里话,在公共场合可得装得人模狗样的……” 雅克能够理解顾夫的心情。游乐场惨案没有任何进展,专案组每个人的情绪都很低落,但别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发牢骚,顾夫不行。他是组长,必须以身作则,随时保持清醒和镇定。再说了,周围难保没有在野党的耳目,如果被有心人听到,利用公众媒体抨击现任政府,他的政治生涯很可能就提前结束了。 大家的日子都很难熬,没有人是轻松的。 喝了几口冰水,顾夫清醒过来,他拍拍雅克的肩膀说:“雅克,虽然不该说泄气的话,但我得承认,这不是一起普通的恐怖事件,单靠我们这些警察,恐怕是查不出什么来了。” 雅克会意,他警惕地向四周观望一下,凑上前,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打算明天出发,到鲁弗斯火山碰碰运气。” 这是唯一的选择了,不到最后关头,顾夫和雅克都不想动用这条线索。 “都准备好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别客气!” “差不多了。” “小心些,雅克,我不想失去你,哪怕失去退休金也不想失去你。”顾夫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 “先是利昂,再是顾夫,已经有两个人对我说这句话了……”雅克打了个寒颤,心里觉得有点发毛。 章节目录 亚人 第八节 情妇 出门前雅克最后检查一遍装备,确定没有遗漏,这才踏上了行程。 他并不是去鲁弗斯火山胡乱碰运气,早在战争还没有结束前,雅克就开始与亚人私下里接触,并且用卑鄙的手段控制住一个线人。 这种卑鄙的手段就是毒/品。 肉体是软弱的,既然人类可以为了毒/品出卖灵魂,亚人也会做同样的事。 只有两个人知道线人的秘密,一个是carmer财团的董事长利昂·杜瓦尔,另一个是布鲁斯警察厅厅长顾夫·德姆维尔,他们出于各自的考虑,始终守口如瓶。 雅克的第一站是瓦朗镇,距离鲁弗斯火山一百公里,位于巴罗斯山区。 巴罗斯山区属于边境线上的“三不管”地带,是欧洲最大的毒/品加工和交易地,总面积大约10万平方公里,大部分地区在海拔一千米以上,丛林密布,道路崎岖,长年笼罩在雾气中。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顾夫出具了一份特别通行证,证明雅克是警察局的特派员,前往巴罗斯山区调查毒/品走私案。凭着这份特别通行证,雅克顺利通过了边境线,抵达臭名昭著的瓦朗镇。 瓦朗镇是毒贩聚集地,雅克不止一次跟他们打交道,熟悉他们藏身和交易的地点,就像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一样。从踏进瓦朗镇的一刻起,他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再是布鲁斯警察厅的警官雅克,而是出手阔绰的毒/品贩子雅各布。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他才能弄到高纯度的马弗路拿。 马弗路拿是继吗/啡和海洛/因之后崛起的新一代毒/品,通过鼻腔吸入或静脉注射,使大脑皮层产生强烈的兴奋感。由于药效太过强烈,黑市流通的马弗路拿绝大多数是纯度较低的制成品,稍有常识的人都清楚,直接使用高纯品等同于向自己的脑袋开一枪。 但对亚人来说,普通的毒/品完全不能致瘾,只有高纯度的马弗路拿才能刺激它们坚韧的神经。 雅克在毒贩出没的奇拿酒吧找到了他的老朋友辛迪。 辛迪是个身材火辣的南美女郎,蓝眼睛,棕色皮肤,腰肢软得像一条水蛇。在瓦朗镇,她的公开身份是奇拿酒吧的老板,背地里她是大毒枭苏多克最宠爱的情妇。 一个女人要在瓦朗镇站稳脚跟,必须有足够硬的后台。 “嗨,亲爱的雅各布,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辛迪优雅地提起高脚杯,笑着向他打招呼。她眼神迷离,呼吸洋溢着浓郁的酒气,十有八九是喝多了。 酒吧里人多眼杂,雅克含糊回答道:“别提了,一些生意上的烦心事——辛迪,几个月不见,你看上去更火辣了!” “真的吗?呵呵,那可是辛苦健身的回报……”再次遇到风度翩翩的雅各布,辛迪情绪高涨,一时冲动,借着酒意靠在他身上,眼睛水汪汪的,凑到他耳边说些无聊的悄悄话,嘴唇有意无意擦过他的耳垂,语气甜得发腻。 雅克暗暗心惊,他知道辛迪对自己有意思,却没料到她如此轻佻,万一传到苏多克耳朵里,那可不是三两句话能解释清的。 他下意识移动脚步,与辛迪保持距离,压低声音说:“辛迪,别这样!有正事要谈,尽快安排我跟苏多克先生见一面……” “苏多克?你不是因为想我才来瓦朗镇的?”辛迪吃吃笑着,雪白的牙齿泛着珍珠般的光芒,“到三楼我的房间来,你知道怎么进来。如果你能让我满意,明天就可以见到苏多克!” 她拽了拽雅克的领带,抛个媚眼,踩着轻飘飘的碎步离开了他。 雅克看着她的裙摆消失在人群中,犹豫片刻,喝完杯中的矿泉水,悄悄跟了上去。 章节目录 亚人 第九节 毒枭 雅克挤出人群,绕到酒吧后门的巷子里,沿着落水管敏捷地爬上露台,摸进了辛迪的房间。 一个温软的身体扑进怀里,辛迪的声音近乎呻吟,“雅各布,你终于来了……” “别这样,我们不应该这样……” 辛迪浑身发烫,把湿漉漉的嘴唇印在他的脸颊上,吐出舌头舔了一下。 雅克突然发现,要说服一个醉酒的女人是徒劳。他仰起头,想把对方推开,手掌却偏偏按住她丰满的胸口,这越发激起了辛迪的情欲。 “雅各布,来吧,我需要你!”辛迪吻着他的嘴唇,热情似火。 辛迪的唾液里有毒/品的味道,雅克爆出一身鸡皮疙瘩,他抓住辛迪的手腕,用力拧到她身后,“辛迪,好像有人来了。” “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的,我已经关照过了……你喜欢玩粗暴的游戏?” “真有人来了,我听见脚步声了!” “砰”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脚踹开,两个彪形大汉闯进来,不容分说扑向雅克,一左一右把他牢牢抓住。 雅克反应极快,抬起膝盖重重撞向一人的胯间,对方像杀猪一样惨叫一声,双手死死捂住下体,腿脚不停哆嗦着,慢慢跪倒在地。 另一人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鼻梁上早被狠狠打了一拳,眼前金星乱飞,鼻血喷涌,就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 辛迪呆了片刻,终于清醒过来,她尖叫道:“他们……他们是苏多克的手下,雅各布,这下你闯大祸了!” “闯祸的恐怕是你!”终于摆脱了辛迪的纠缠,雅克松了口气,至于打了苏多克的手下,他反倒不是很在意。 想起苏多克的狠毒手段,辛迪慌了手脚,她颤抖着声音说:“雅各布,快,快杀了他们,我们立刻动身,逃到美洲去!” 雅克没有理睬她。下体遭到重击的大汉已经痛昏过去了,另一个血流不止,还没有从眩晕中恢复过来。辛迪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心中忽然腾起一个念头,雅各布干净利索地打翻了两个壮汉,动作精准得就像机器,他究竟是什么人? 她第一次觉得,雅克的面容有些陌生。 “你叫什么名字?”雅克抓起流鼻血的那个,和颜悦色问道。 “皮……皮奎翁尼……” “是谁让你们来的?” “苏多克……苏多克大人,有人告密,说你……你在酒吧勾引辛迪!” 雅克回头看了辛迪一眼,摇摇头说:“你看,到处都是耳目,走到哪里都有告密的人。” 辛迪急躁地跺着脚,“啰嗦什么,还不快动手!”她满肚子懊悔,不该吸了毒再喝酒的,当时她晕晕乎乎的,根本没提防酒吧里会有苏多克的耳目! 也怪雅各布不好,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她最没抵抗力的时候出现! “那么苏多克是怎么说的?” “他……他让我们把你带到别墅去,说……说想看看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 雅克沉思了一下,“好吧,那我们走,你带我去见苏多克。” 皮奎翁尼一脸诧异,咧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辛迪再次尖叫起来,“雅各布,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发疯,我本来就打算去见苏多克。辛迪,我们之间没什么,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你个头!苏多克不会放过你的,他会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挑在刀尖上烤熟了喂狗!”如果雅各布没有疯,那么辛迪就快发疯了。 “我来瓦朗镇的目的是谈生意,生意就是生意,没有什么比生意更重要了。” “雅各布,你这个混蛋!”辛迪绝望地叫道。 “啪——啪——啪——”门外有人鼓掌表示赞同,一个略带异国口音的男子说道:“太好了,雅各布,你说得太好了!我完全同意,生意就是生意,没有什么比生意更重要了!” 辛迪瘫倒在地,她熟悉那个声音,是苏多克,瓦朗镇最大的毒枭苏多克就站在门外。 章节目录 亚人 第十节 生意 与其他毒枭不同,苏多克只做马弗路拿生意,他控制着整个巴罗斯山区一半以上的货源,是欧洲炙手可热的重量级毒枭之一。 苏多可年纪不大,行事相当低调,固守原则,绝不把手伸到瓦朗镇以外。他在瓦朗镇也拥有绝对的权威,过去的十多年里,先后有三名毒枭试图从他手里攫取一部分利益,结果两个惨死,一个进了监狱,无期徒刑且不得保释,只能吃一辈子牢饭了。 雅克熟悉这个人,某种意义上,他几乎是苏多克最大的客户。 苏多克彬彬有礼,“亲爱的雅各布,见到你真高兴!让我们先谈生意,谈完生意再讨论辛迪的问题。” 他向皮奎翁尼打了手势,后者急忙抱起昏迷的同伴,逃一样离开了房间。 “辛迪,你也出去,谈生意的时候,我一向不喜欢女人在场。” “苏多克,你想怎么处置我?”辛迪害怕了,她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手脚却不受控制地发抖。 “放松些,辛迪,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不是我老婆!” 辛迪看了雅各布一眼,绝望地想:“完了,一切都完了,苏多克不会放过我的!” “辛迪——”苏多克不耐烦地催促着,“你如果再不出去,我可真的生气了!” 辛迪双手抱住肩膀,苦笑着从他身边经过,才踏出房门,就被两个保镖一左一右架起,尖叫着拖下楼去。 苏多可耸耸肩,“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了,谈谈生意吧。” 雅克直截了当说:“我需要现/货,1公斤马弗路拿,高纯品,你开个价吧,我有急用。” 苏多克低头思考了片刻,没有直接答复他。“雅各布,我跟你说,马弗路拿是好东西,但是这些年……你从我这里弄到的货实在太多了,告诉我,你是怎么脱手的?” “我自然有路子,你只要供货,其他不用多管。苏多可,我很有信誉,价钱上从没亏待过你!” 苏多可点点头表示同意,试探道:“你出手阔绰,是个好主顾,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我很好奇——高纯度的马弗路拿,按最保守估计,制成品的重量也要增加100倍,谁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出货套现。雅各布,你不是食物链顶端的大鲨鱼,否则就不会孤身跑到瓦朗镇跟我谈生意了,换句话说,你背后还有显赫的大人物……” 苏多克眯起眼睛,观察着雅各布的表情,“我很好奇,托人查了过去三年马弗路拿的出货链,没有一批货源是从你手里流出的……你在囤积高纯度的马弗路拿,到底想干什么?” 双方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这跟你无关。”雅克不想跟对方比耐心,他捏着手指生硬地说,“生意就是生意,我付钱,你供货,其他的事免谈。苏多克,你今天有点……怎么说呢,平时你从来不问这些的!” “是啊,你是我最好的主顾,我不该问这些。今天情况有些特殊——当然,不是因为你上了我的情妇。”苏多克意味深长地说。 苏多克话里话外透着蹊跷,雅克感到不安,他决定掌握主动,直截了当说:“1公斤高纯马弗路拿,按以往的价,再上浮一成,成交?” “成交。”苏多克不再追问马弗路拿的去向,他觉得雅各布是不会松口的。 “老规矩,明天现/货交易,我把钱转到你的账户。” “没问题。” “好吧,现在谈谈辛迪——”雅克主动挑起这个艰难的话题,“我跟她没什么,只是普通的朋友。” 苏多可嗤之以鼻,“普通朋友?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你大概从来不看肥皂剧,普通朋友从来就不普通……算了,不说这个,我就信你一次吧!” “信我一次?”形势急转直下,苏多克就这样轻易放过了“奸情”,雅克觉得不可思议。这绝不是毒枭一贯的作风,他感到背上凉飕飕的,似乎嗅到了阴谋的气味。 “其实就算你坦白也没关系,有人打过招呼,要我放你一马。”苏多克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亲自从别墅赶过来?看你揍我的手下吗?老实告诉你,换成其他人,我根本不会废话,先打断三条腿再说!” “……是carmer集团吗?” 苏多克的脸色有些古怪,他岔开话题说:“雅各布,辛迪很带劲吧?” 雅克知道他猜对了,脑海里浮现出利昂·杜瓦尔干瘦的身影。 章节目录 亚人 第十一节 科姆 雅克背着沉重的行囊,拉住绳索从鲁弗斯火山口往下爬。 脚下是圆滑的砾石,雅克尽量让每一步都踩稳,避免无谓的闪失。三十分钟后,砾石变成了粗糙的石块,棱角分明,坡度迅速增加,仰头望去,火山口像噬人的恶魔,张开大嘴等着猎物送上门,而他正卡在恶魔的喉咙口。 雅克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弹跳着下滑,幅度越来越大,渺小的身影如同盘旋的飞燕,在空中掠过一道道美妙的弧线,消失在深不见底火山中。 那里是雅克熟悉的家园。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无须照明,他像一只靠回声定位的蝙蝠,在岩石上敏捷地爬行,巧妙地避开障碍,选择最合适的部位固定绳索,z字形迅速下降。即使最出色的职业登山运动员,看到雅克的动作也要为之咋舌,那是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完全超越了人类体能的极限! 不知疲倦地跳跃下滑,几个小时后,雅克深入地下三千多米,岩洞里气温很低,空气也有些稀薄,但他没有感到不适,反而觉得轻松自在,就像回到了久别的老家。 他从背包里掏出压缩饼干,嚼碎了直着脖子强咽下去,一连吃了五六块。饼干的味道很差,但它能提供充足的热量,是野外探险必备的干粮。填饱肚子后,雅克觉得口渴,他喝了几口矿泉水润润喉,休息片刻,感觉体力又恢复过来。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不远处应该有一条暗河,那里一度是亚人成群结队捕猎的地方,但自从战争结束后,就再没发现它们活动的迹象。 雅克抿起嘴巴,鼓动双颊的肌肉,胸腔起伏共鸣,挤出一串怪异的叫声,“咯咯呜——咕咕嘎——”声音在空旷的岩洞里回荡,一直传到远方。 耐心等待片刻,他的呼唤得到了回应,不远处响起较为低沉的“咯咯嘎——咕咕呜——”,紧接着,一个惨白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挪到他身边。 “科姆,你还好吗?”雅克用亚人的语言问候。 如果有第三者在场,一定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人类竟然会说亚人的语言,能够和它们交流——欧洲所有研究亚人的专家都认为,人类无法与亚人沟通,或许只有万能的上帝才能做到! 上帝创造了人类,为什么还要创造亚人? “糟……糟透了……莫尼……都结束了……”科姆结结巴巴地说道。它是个四肢畸形的亚人,肌肉扭曲在一起,无法正常爬行,只能像小鸡一样在岩石上跳动。 雅克心头猛地一跳,“发生了什么?” “给……给我……快……快……” 雅克掏出马弗路拿,把白色的粉末倒进它掌心,科姆立刻凑上去,用鼻子贪婪地吸食着,喉咙深处发出满足的呜咽。 毒/品开始起作用,科姆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它四仰八叉地躺在雅克身边,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要……要酒……” 雅克把一瓶伏特加塞进它手里,科姆笨手笨脚打开瓶塞,一口气灌下小半瓶,长长舒了口气。 酒精的气味扑面而来,雅克厌恶地屏住呼吸。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到很久以前,某个圣诞节的聚会,在艾沙城堡,父亲带着满口酒气亲吻自己的额头,把包装精美的礼物塞进他手里……那是一台掌式psp游戏机,他玩了一个通宵,游戏的内容似乎是洞穴探险,猎杀地下的异形,拯救人类和世界……真是具有讽刺意味啊! 雅克突然难过得想哭。 黑暗之中,科姆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睡意朦胧,嘴里含糊不清嘀咕着什么。雅克皱起了眉头,用力把它摇醒,追问道:“科姆,别睡着,告诉我,亚人为什么要袭击人类?” “袭击……人类……”科姆没有反应过来。 “是的,莫尼兽摧毁了一个游乐场,死了很多人,都是妇女和小孩,这是不是第二次战争的开端?” 科姆呆了半晌,笨嘴笨舌说:“糟……糟透了……莫尼……都结束了……”它似乎受到沉重的打击,精神崩溃,来来回回就这两句话。 为了榨取关键的情报,雅克只好加大剂量,再给它吸食马弗路拿。毒/品进入血液,强烈刺激中枢神经,科姆稍稍恢复了意识,虽然还是前言不搭后语,雅克至少能分辨它在说些什么。 章节目录 亚人 第十二节 噪声 录音笔把科姆近乎呻吟的呢喃自语全部记录下来,雅克惊心动魄,这是宝贵的情报,足以颠覆人类对亚人现有的认识。 不知过了多久,科姆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它的脑袋歪在一边,下颌紧贴着胸口,沉沉地陷入昏睡中。雅克把剩下的马弗路拿放在它身边,蹑手蹑脚地离开。它也许会醒来,也许会永远睡去,不管怎样,他衷心希望这个沉迷于毒/品和烈酒的亚人能够做一个好梦。 雅克沿着绳索爬出鲁弗斯火山口。东方已经发白,朝阳喷薄出瑰丽的霞光,新的一天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僵硬的肌肉逐渐松弛下来,疲倦渗进骨髓,他只想倒头就睡。 漫长的旅途已经接近终点,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雅克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驱车回到瓦朗镇。 他反锁上房门,放满热水浸入浴缸,手举录音笔凑到耳边,翻来覆去听了十几遍,仔细分辨科姆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然后,他从冰凉的洗澡水里爬起来,站在镜子前,注视着湿漉漉的自己。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脸庞,一具苍白的身体。 他不敢看自己的下体。 雅克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他用浴巾胡乱擦干水,穿上睡衣,狠狠地吸了几根烟,让紊乱的心情平复下来。 他坐到书桌前,着手写一份详尽的报告,为悬而未决的游乐场惨案划上一个句号。 …… “游乐场惨案是一场意外,而非蓄谋已久的破坏,这一点可以从亚人科姆提供的情报中得到证实。他的证词整理如下。 “繁殖期后是长达三年的休眠期,休眠期结束时,莫尼的数量增加到四万。我们悄悄迁移,聚集在靠近地面的巨大洞穴/里,准备向人类发起最后的战争。人类是这个世界的毒瘤,他们毁坏自然,制造灾难,必须受到惩罚。 “根须一样的东西开始侵入我们的洞穴,细而脆,闪闪发光,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人类发明的新武器,谁都不敢靠近。噪声沿着它们传播,来自遥远陌生的地面,像石鳗鱼的牙齿一样尖利,咬穿我们的耳朵,吵得人心烦意乱,只想把自己的脑袋揪下来。 “好不容易熬到噪声消失,安静了一段时间,我们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其实才刚刚开始。更大的灾难突然降临,人类制造的声音比任何炸弹都可怕,这一次是尖利的欢笑声和叫喊声,奔跑的脚步声,机器隆隆的轰鸣声,包围我们,扼杀我们,让我们无法呼吸! “噪声是无休止的刑罚,持续很久才停那么一小会。短暂的安静甚至比吵闹更可怕,你不知道噪声什么时候会再次响起,永远都停不下来。我们想逃,但是无处可逃,到处都是那些该死的根须,嵌在石缝里,织成一张巨大的网,遍布整个地下洞穴! “我们需要安静,我们宁愿立即发动战争,把血洒在人类的地面上,也不愿继续忍受噪声。全面开战的指令还没有下达,莫尼就抢先采取行动,他们疯狂地摧毁那些根须一样的东西,撞得头破血流,但是没有用,根须会再次生长,把无穷无尽的噪声带到地下。莫尼终于崩溃了,成千上万,全部崩溃了,它们相互杀戮,连同我们一起撕碎。 “就这样,人类用噪声杀死了我们。多么可笑,到头来,首先灭绝的竟然是我们!” 雅克停下笔,轻轻叹了口气。 所谓“根须一样的东西”是向下伸长的铁芽,由“程控铁芽生长技术”形成的晶化钢铁,出于某些未知的原因,它们失去了控制,源源不断地向地下延伸,最终进入亚人聚集的洞穴,编织成一张绞杀生命的大网。 亚人最初听到的噪声来自carmer集团对贫民窟的改造。当游乐场建成后进行试运营,地面上的各种声音沿着铁芽传入地下,在空旷洞穴/里回荡,像大功率的扩音喇叭,把习惯于安静的莫尼兽活活逼疯,酿成一场毁灭性的大灾难。 科姆有一点说错了,人类并不是有意用噪声消灭它们,纯粹是阴错阳差。游乐场那些欢笑尖叫的妇女和儿童无意中挫败了亚人的计划,挽救了欧洲,也挽救了人类。 正当雅克全神贯注撰写报告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皱起眉头看了看号码,心中突然一沉。那是顾夫的秘密专线,一定出现了紧急情况! 雅克按下接听键,“喂”了一声。 片刻后,顾夫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刚刚接到消息,利昂·杜瓦尔因病身亡。” 章节目录 亚人 第十三节 喽啰 雅克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布鲁斯。 关心则乱,雅克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先跟顾夫·德姆维尔联系,而是直接冲进了seine河畔的carmer大厦。 恪尽职守的保安拦住了他,礼貌地问他有没有预约。 他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和名字,布鲁斯警察厅的警官雅克,有紧急事务要见皮埃尔·杜瓦尔。但他没能出示相关证件——带着警官/证前往巴罗斯山区,等同于在身上绑上一颗定时炸弹。 在保安看来,这个风尘仆仆的旅行者脑子出了问题,口口声声要见carmer集团新上任的董事长。他善意地劝说道:“年轻人,你走错地方了,找个咖啡馆歇一下吧,carmer大厦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 雅克感到啼笑皆非,这种感觉没由来变成了愤怒。 carmer集团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就在他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时,利昂那辆黑色的加长座车驶近门口,司机托德降下车窗玻璃,困惑地望着雅克。他认识这个神情焦虑的男子,利昂经常在深夜时分会见他,皮埃尔也对他很感兴趣——他情不自禁拿起车载电话,向新老板报告他的发现。 一分钟后,托德从车窗探出头来,“雅克警官,你是来找皮埃尔先生的吗?上车吧,我带你去见他。” 保安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他很清楚这辆座车在carmer集团象征着什么。他满腹疑问,默默看着雅克钻进车,坐到副驾的位置上,心中想着,自己会不会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托德开车驶入地下车库,停在董事长的专用车位上。 雅克控制住情绪,直截了当问道:“利昂·杜瓦尔出了什么事?” 托德想了一下,谨慎地回答:“董事长突发心脏病,在送往医院途中停止了呼吸。” “心脏病?”雅克愣了一下,“什么时候?” “三四天前,大约是凌晨1点半左右。” “三天前还是四天前?具体是凌晨几点?”雅克有些急躁,语气如同盘问嫌疑犯。 “……1点35分,应该是21号,三天前。”托德按下电梯按钮,手指微有些颤抖,好在雅克心事重重,并没有察觉。 “用的是这辆车?” “是的。” “当时车里还有谁?” “……皮埃尔先生。” “那天晚上皮埃尔是在利昂的别墅过夜,还是接到消息后赶过来的?” 托德愣了一下,笨拙地解释道:“是麦卡林通知皮埃尔先生的,他立刻从champs elysees赶来,让我开车送利昂去医院。” 麦卡林·邦达,利昂·杜瓦尔的管家,雅克记起那个高瘦严肃的中年男子,走路悄无声息,就像漂在空中的幽灵,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身后,制止你的一次小冒险。 “麦卡林没有去医院吗?”雅克觉得有些奇怪。 “嗯,我漏了他,麦卡林管家也一起去的……” 电梯直达carmer大厦的的,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问我。” 章节目录 亚人 第十四节 耻辱 皮埃尔倒了一杯葡萄酒,用食指和中指按住杯托,轻轻推到雅克面前。 “谢谢,我不喝酒,酒精过敏。” 皮埃尔平静地说:“我有一个哥哥,他叫克洛德·杜瓦尔,也是酒精过敏,滴酒不沾。他是老头子最看重的接班人,七年前死在莫尼兽嘴里,如果他还活着,carmer集团轮不到我来当这个董事长。” “皮埃尔,直奔主题吧,说说利昂真正的死因。”雅克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克洛德,难道他察觉到什么了? 皮埃尔笑笑,“托德是个笨蛋,三两句话就被你套出来了,不过这样也好,本来我就打算跟你摊牌了。” “利昂到底是怎么死的?”雅克的瞳孔开始收缩,一字一句地说,“他从来没有心脏病史!” “雅克警官,你对老头子的身体状况很清楚,应该知道他患有i型糖尿病,需要定时注射胰岛素。事实是,21号晚上,我在针剂里动了点手脚,他一下子注射了过量的胰岛素,因低血糖休克致死。当然,医院对外宣称的死因是突发性心肌梗塞。” “混蛋,你竟然杀死了父亲?”雅克腾地站起身,挥手把酒杯拍飞,葡萄酒四散飞溅,像鲜血流淌。 皮埃尔举起枪对准雅克,“是的,我杀死了他。我不得不这么做。” 雅克毫不在意枪口的威胁,低吼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麦卡林是我的人,托德是我的人,苏多克是我的人,董事会的每一个成员都是我的人,只有老头子是你的人!在他心目中,你才是carmer集团的继承人,而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克洛德,我杀死老头子是因为你,我亲爱的哥哥!他发现了我在暗中活动,扬言要剥夺继承权,把我驱逐出董事会……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让他永远停止呼吸。” 我亲爱的哥哥!听到皮埃尔这样称呼自己,雅克如遭雷击,呆了片刻,苦涩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和老头子第一次见面,托德就告诉我了。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你没有死。克洛德,七年前的那场意外发生后,我看了所有的监控录像,一帧一帧处理,结果找到了这个——”皮埃尔按下遥控器,厚重的窗帘自动合拢,房间里的光线迅速变暗,投影仪开始工作,几秒钟后,投影屏上出现了一段模糊的录像。 信号很差,人影晃动,夹杂着大量雪花和划痕。雅克一下子认出了自己,在七年前,当他还是克洛德·杜瓦尔! 耻辱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 一头莫尼兽趴在克洛德身上,爪子死死按住他的四肢,然后,它挺起粗壮的生殖器,像锥子一样狠狠刺进他的下体。鲜血泉涌而出,克洛德当场昏死过去…… “这就是七年前的真相,一场永远都不会醒来的噩梦,莫尼兽强奸了你,它在你的身体里播下了种子!”皮埃尔的声音有些异样,“亲爱的哥哥,兄弟连心,我完全能体会你的感受。作为一个男人,每想起这一幕,我就双腿发软,心底发寒……只有在女人身上,我才能忘记这种可怕的感觉!” “别说了……”雅克双手捂住脸庞,泪流满面。 莫尼兽在他身体里注入了什么东西,然而衔起他回到地下。 他没有成为亚人的食物,亚人接纳了他。 在黑暗潮湿的洞穴/里,他的形貌习性一点点改变,他像亚人一样攀住岩石爬行,像亚人一样生吞活剥猎物,他也能听懂亚人的语言,跟它们交流……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亚人,因为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然而雅克多么希望他不具有这些能力,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雅克的内心属于人类,他痛恨亚人,为了消灭它们,他勇敢地回到地面上,回到阳光下,回到人群中,学习挺起腰杆直立行走,学习用人类的语言交谈。这很艰难,但他适应得很快。 在利昂和顾夫的帮助下,克洛德·杜瓦尔变成了布鲁斯警察厅的警官雅克。 七年前的那场噩梦始终困扰着雅克,他接受了无数次检查,超声,x光,ct,核磁共振,什么都没发现,医学无法解释他的改变,也无法医治他下体的创伤。他不再是完整的人类,永远都不能回到过去。 “程控铁芽生长技术”让他看到了希望,就在他决定亲手向亚人复仇时,皮埃尔杀死了父亲,并且残忍地把那段记忆翻了出来。 雅克摇摇晃晃,双手不停地颤抖,“皮埃尔,你是个畜生,你杀死了父亲,我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皮埃尔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要掐死你!” “砰!”一声枪响,雅克的胸口出现一滩血迹,他的喉咙咯咯作响,仰天摔倒在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在失去知觉前,雅克听见皮埃尔虚无缥缈的声音,“亲爱的哥哥,你不会死的,那只是一颗麻醉弹……” 章节目录 亚人 第十五节 变异 雅克做了一个梦。 他回到了魂牵梦萦的艾沙城堡,父亲牵着他的手,漫步在林荫道上。午后慵懒的阳光点点滴滴洒在身上,热风吹过林梢,蝉声喧哗,王莲铺满了整个湖面。 雅克抬起头,露出天真灿烂的笑容,骇然发现牵着自己手的不是父亲,而是一头狰狞的莫尼兽! 笑容凝固在脸上,恐惧攫取了他的心脏,他无法呼吸,发疯似的尖叫起来。 雅克猛地睁开眼,冷汗淋漓,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牢笼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干净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皮埃尔站在牢笼外,翻看着他在瓦朗镇写下的报告。“原来‘程控铁芽生长技术’再加上一点噪声,欢笑的噪声,就是杀死亚人的终极武器——克洛德,你真是个天才!” 他的脸上挂满了笑容,只有胜利者才能笑得那么得意。 雅克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哪里,carmer研究所的地下十五层,当年他囚禁并研究亚人的地方。 “亲爱的哥哥,请原谅我的无礼,我是个谨慎的人,不能光凭纸上的几行字就相信你。你是我第一个试验品,就像试验新药的小白鼠,我想知道,噪声是不是真的能把亚人逼疯!”皮埃尔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抬起右臂按住胸口,深深鞠了个躬,献上由衷的敬意。 “皮埃尔,你是个混蛋!”雅克的声音穿过厚实的防弹玻璃,显得沉闷而怪异。 皮埃尔推动操作台上的控制杆,十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跳跃,键入一串冗长的命令。 铁芽在地下生长,穿过钢筋混凝土,进入囚禁雅克的牢笼,像新生的幼苗一样开枝散叶,织成一张泛着金属光泽的大网。 “克洛德,你准备好了吗?” 雅克看着晶化的铁网把自己包围,心中异常凄凉。 利昂被假象蒙蔽了。热衷于寻欢作乐的那个皮埃尔是假象,热衷于讨论技术的那个皮埃尔也是假象,在过去的七年里,他暗中积蓄力量,架空父亲的权威,把carmer集团一点点抓在自己手里。 现在,皮埃尔只剩下最后一个障碍,他曾经的哥哥,克洛德·杜瓦尔。 无穷无尽的噪声通过铁网喷泻而出,惊涛骇浪般拍打在他身上。那是人类的笑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个人都用最大的力气嘲笑他。雅克痛苦地捂住耳朵,佝偻起身躯,这个姿势让他不经意看到了自己的下体。 脑子里轰的一响,残存的信念在瞬间崩溃。 疼痛急剧袭来,每一根骨头都被折断,每一寸血肉都被撕裂,身体破碎重组,像气球一样鼓胀,无数信息涌入脑海,雅克终于明白了关键的部分,亚人繁殖的秘密! 莫尼不是亚人豢养的怪兽,亚人和莫尼是同种生命的不同表现形式。 所有的亚人都是雌性低等体,诞生之初浑浑噩噩,形同野兽,听从成年亚人的命令,直到身体发育成熟进入繁殖期,才开始真正的转变。莫尼与繁殖期的亚人交/配,在其体内注入激素,亚人很快迎来第二次发育,在此期间产生智慧,获得语言能力,逐渐摆脱蒙昧,成为与人类媲美的高等生物。 繁殖期结束后,亚人需要大量进食,为二次发育提供必要的能量,如果食物匮乏,她们将集体进入休眠,直到地下暗河再次提供充足的巨型蝾螈和石鳗鱼。获得足够的养分后,亚人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进入成年,一部分无性繁殖,诞下七八胎亚人幼儿,另一部分急剧变异,身体在痛苦中改造为莫尼。 莫尼是完美态的亚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亚人精英! 七年前破坏研究所的那头莫尼兽并非凭空出现,它是成年亚人变异的结果,七年之后,雅克也终于获取了足够的养分,即将迎来最后的改变。 在这一刻,他究竟算人类,还是亚人?雅克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 一个小时后,顾夫·德姆维尔接到了carmer大厦被摧毁的噩耗,他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发现seine河畔那座宏伟的建筑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伤亡惨重。 继游乐场惨案后,布鲁斯再次遭受可怕的灾难,carmer集团的精英在这场灾难中毁于一旦。 清理和救援工作持续了六个月,幸存者不足十分之一。 当位于地下十五层的研究所被挖开后,顾夫才确认凶手的身份,他看到一个黑黝黝的地洞,像恶魔的眼睛,通往未知的地底。 顾夫唏嘘不已。 (完)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一节 石嘉木第一次见到心仪的女子,是在英国著名的海滨度假城市布莱顿。 当时她正站在波光粼粼的海边,双手惬意地插在风衣口袋里,目光追随飞翔的海鸥。湛蓝的天空下,几缕阳光投向她的侧脸,鼻梁和嘴唇的线条完美无瑕,苍白的肤色近乎透明。 那一刻,石嘉木情不自禁屏住呼吸。他觉得,眼前的一幕曾无数次出现在梦里,仿佛前世早已注定,他万里迢迢来到地球的彼端,就是为了见她一面。 领队史大槐拍拍他的肩膀,调侃道:“这位同学,看美女哪?” 石嘉木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有理睬史大槐,加快脚步跟上大部队。当他忍不住再次回望海边,已经看不到那个绰约的身影。 只剩下矫捷的海鸥,展开双翅微微颤抖,滑翔在海天之间。 石嘉木是泗水城松江中学高二的学生,他参加学校组织的“暑期境外修学旅行”,到英国参观访问,为期15天,布莱顿是其中一站。除去领队的老师,旅行团大约有四十多位学生,以高中生居多,分散寄宿在十几户英国人家里,这种方式被称为“homestay”。之所以不住旅馆,据说是为了让学生深入英国普通家庭,了解他们的生活和文化,借此机会练习口语。 修学旅行团在英国的行程完全由史大槐安排。每天上午,他带领学生穿行在布莱顿的大街小巷,参观免费开放的博物馆和公园,中午随便找片草地,席地而坐,吃个三明治了事,到了下午,他们在一家规模不大的语言培训学校上课。 家境好的学生私下里抱怨,这种修学旅行不伦不类,极其无聊,在他们的眼里,如果不能尽情购物,这趟英国之行算是白来了。 名牌,奢侈品,免税,这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字眼。 石嘉木倒觉得无所谓。他此行的目的是感受一下英伦三岛的气候和生活,为留学做准备。如果没有意外,回国后他将着手申请大学,首选剑桥或牛津。之所以选择英国而非美/国,主要原因是石嘉木喜欢英国文学。 在这样一种平和的心态下,他更能感受到生活在他乡的动人处。 提供“homestay”的是个肥硕的英国佬,出租车司机,厨艺不错,他经常一边喋喋不休地夸口,一边为石嘉木整治地道的英国菜,手脚麻利,锅碗瓢盆叮当响。石嘉木在国内学的是应试英语,只会做题,听力和口语都很差劲,只能嗯嗯呀呀表示赞同,倚在门框旁,饶有兴致地看他忙碌。 英国菜与中国菜的做法大相径庭,蔬菜大多拌成沙律生食,主菜一般进烤箱焗烤,很少起油锅爆炒。都说英国菜难吃,石嘉木却很适应,橄榄油,柠檬,盐,胡椒粉,还有不知名的异国香料,尝起来别具风味。 主人做完菜后,留他在厨房独自享用,自己开车出去泡吧。 英国人有泡吧的习惯,喝啤酒,看球赛,不到三更半夜不回来,空荡荡的房子里,石嘉木形单影孤,听着自己的咀嚼声,但他并不觉得难耐。 相较于国内三四十度的酷暑,布莱顿的气温要凉爽很多,尤其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天色未暗,木栅栏隔出一方静谧的天地,海风从英吉利海峡吹来,闲坐在后院的藤椅上,身心很快沉静下来。 在完全陌生的国度,远离熟悉的人和事,石嘉木觉得生命多出一段空白,他可以奢侈地看天,看云,什么都不想,等候天光一点点变暗淡。整个布莱顿,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光。 修学旅行的最后几天,一行人离开布莱顿,住进距伦敦半天车程的一家小旅馆,走马观花参观了巴斯、温莎城堡和丘吉尔庄园,然后匆匆踏上归途。 在机场的免税商场,石嘉木买了几盒雪茄,一条施华洛世奇水晶吊坠,打算回去后送给父母。 他为自己挑了一套dvd碟片,the na chef,琢磨着回国后学做几道英国菜。 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石嘉木坐在候机厅耐心等待,在靠窗的角落里,他又看到那个海边少女,身边放着行囊,手里捧一本半新不旧的英文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的嘴唇很薄,没什么血色,黑亮的头发却透出气血旺盛的光泽。 石嘉木偷偷打量着少女,猜想她是个中英混血儿,并且英国的血统很淡,只有笔直的鼻梁和苍白的肤色,透露出少许异国情调。 他有些害羞,不敢上前搭讪。 半个小时后,他们登上了同一架飞机,遗憾的是,那少女的机票是头等舱。直到飞机降落春申机场,石嘉木跟随喧哗的人群登上大巴,都没能再看到她。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二节 雪茄和水晶吊坠没能送出去。就在石嘉木归国途中,父母因车祸双双撒手人寰。 石嘉木的父母原先都是松江中学的教师,父亲教物理,母亲教化学,多年来靠干薪度日,饿不死也吃不饱。 当时社会上有个段子调侃教师:“起的比鸡还早,睡的比小姐还晚,责任比主/席还大,吃的比猪还糟,催作业比黄世仁还狠,态度比孙子还好 ,名声比汉奸还差,赚的比民工还少。” 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好的学生,辛勤的付出未必能得到回报,在经过校长的促膝谈心后,父亲决定停薪留职,另谋生计。一名资深的高级教师就这样离开神圣的讲台,下海开了一爿网店。 半年之后,母亲也辞去了公职,与丈夫一起打理小店。 他们在淘宝网上兜售图书文具。因为对学校知根知底,进的教材习题,簿本文具,都切合学生的需求,生意异乎寻常地好。父亲在城郊租了一个小仓库,负责进货和中转,母亲几乎二十四小时在线,与客户沟通联络,邮递发货。 图书文具的利润不错,开学前后个把月是旺季,生意忙得不可开交,石嘉木的父母开始考虑雇个帮手一起打理小店,腾出精力来操办儿子出国深造的大事。 出事那天正好是结婚纪念日。老夫老妻,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儿子在国外,二人决定小小庆祝一下,去菜场买了些熟菜,回来对酌几杯,喝掉一瓶廉价的葡萄酒。 午饭后接到一笔大单,买家催得很急,父亲决定立刻开车去仓库调货。 货车是从汽车市场淘来的二手货,五十铃,九成新,没开多少公里数,车主急着用钱,开了一个低价。父亲看中车便宜,装货多,性能也不错,咬咬牙买了下来。 为了赶时间,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他们在郊区的十字路口误闯红灯,把一辆广本拦腰撞断,石嘉木的父母当场死亡,对方车上的四人也一死三伤。 交警支队裁定肇事司机全责,赔偿死者家属76万元。 石嘉木回到泗水城后,犹如晴天霹雳,浑身无力,浑浑噩噩睡了一天一夜,才挣扎着爬起来。无论发生什么,生活都要继续,他强打起精神料理丧事,凑齐赔偿金,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新学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父母双亡,家徒四壁,前途一片黑暗,生活的重担压在肩头,石嘉木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就这样回到松江中学,继续剩下的高中生涯。 出国的计划,当然就此不了了之,石嘉木在周围异样的目光下混到毕业,被泗水开发区一所不出名的职业技术学校录取。 他的分数只够得上最蹩脚的园艺技术专业。 松江中学是泗水城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本科率一向在90%以上,连线下的学生都心高气傲,不是准备复读,就是谋划出国深造,像石嘉木这样老老实实进职校读书的,少之又少。但当事人并不在意世俗的看法,他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度过了三年乏善可陈的生活。 如果一切顺利,毕业时他能拿到国家计算机等级证、应用英语国家等级证、高级农艺工证、高级蔬菜工证、高级花卉工证、园艺植保工证等各类工种鉴定证,然后到人才市场谋求一份糊口的工作。 早在松江中学读高中时,石嘉木就不是一个勤勉的学生,如今身边没了“比黄世仁还狠”的老师,石嘉木更是处在一种放纵的状态,迟到,早退,逃课,几乎是每天的例行公务,此外,他还挂了多门专业课,不得不交一笔额外的费用参加补考。 在那所鱼龙混杂的职校,像石嘉木一样混日子的学生不在少数,据说每学期补考的收费七七八八加起来,不是什么小数目,基层助教的奖金,相当一部分是从补考费里支付的。 补考的好处就在于,不管考得多烂,总能够涉险过关,毕竟学生是交了补考费的。 与其他学生不同,石嘉木从来没有因为睡懒觉、打游戏或者谈恋爱而逃课,他只是不喜欢枯燥的种植技术,宁可溜到隔壁班级,坐在最后一排旁听园林设计的专业课。 园林设计与园艺技术不同,前者侧重叠石理水、布局草木、营造建筑,后者侧重果树、蔬菜和观赏植物的栽种,二者最大的差别在于设计是艺术,而园艺仅仅是技术。 石嘉木对园林设计感兴趣,也有心得,但那不是他的专业,当不得饭吃。 职校的课务不是很重,空闲的时间没地方消磨,石嘉木总是一个人溜出去,躲在市图书馆找书看。 契诃夫有一篇小说叫《套中人》,描写别里科夫把身心装进套子里,对石嘉木来说,那些有年代的旧书就是他的“套子”。 只有在别人的世界里,他才能忘记自己。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三节 从职校毕业后,石嘉木找不到对口的工作,生活没有着落,百般无奈下,他只好到松江中学碰碰运气。校长还是当初找他父亲促膝谈心的那个校长,出于隐约的愧疚和人道主义精神,他答应聘用石嘉木,当然职务既不是教师,也不是花匠,而是图书馆工作人员。 松江中学的图书馆归教务处管,地位犹在文印室和实验楼之下,一个学校的图书馆建设得再好,也不能提高升学率,在这样一种惯有思维下,图书馆理所当然成为被遗忘的角落。 包括新上岗的石嘉木在内,图书馆共有四位工作人员。 馆长姓杜,57岁,教师编制,高级职称,他原本是教历史的,因健康缘故调至图书馆任馆长,退休前找个清闲的岗位养老,不大管事。 除了杜馆长,剩下都是没有编制的合同工,挣一份菲薄的工资,一年下来,收入大约是普通教师的四分之一。 图书馆的工作很清闲,正常上午9点开馆,下午5点闭馆,朝九晚五堪比公务员,再算上双休日、节假日和寒暑假,说养老一点都不夸张。 石嘉木分配在教工书库,日常工作无非是借书还书,整理书架。工作和家庭是两座大山,没几个老师有看书的习惯,再加上图书馆多年来缺少资金注入,库存大多是十几年前的旧书,霉味触鼻,来借书的很少,以至于大半个学期过去,石嘉木都没认识几个同事。 情况在陈莲到来后发生了变化。 进入12月份后,气温骤降,接连几次寒潮来袭,泗水城迎来了十年间最寒冷的严冬。松江中学的外教mark无法适应南方的湿冷气候,哮喘病发作,不得不提前中止合同,回国接受治疗。接替mark课务的是lilian y old friend i've 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 “我该补习一下英文了……”他想。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四节 学期结束前,陈莲最后一次到图书馆借书。她逗留了很长时间,临走前,石嘉木鼓起勇气,结结巴巴说了一句英文:“you .尼斯 g.c.威廉斯/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裸猿》[美]d·莫瑞斯/光明日报出版社 《细胞叛逆者》[美]罗伯特·温伯格/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 《女人的起源》[英]伊莲·摩根/上海译文出版社 《重返人类演化现场》[美]奇普·沃尔特/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性别的历史》[英]马特·里德利/重庆出版社 未还的有: 《阅读生物学札记》郑也夫/中国青年出版社 《正常的另一面》[美]乔丹·斯莫勒/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先天,后天》[英]马特·里德利/北 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家庭养花12月》[日]中山草司/江苏科学技术处版社 石嘉木把她读过的书找出来,粗粗翻了一遍,陈莲似乎对生物学感兴趣。松江中学图书馆没什么原版书,她只能看中译本,可以肯定的是,作为一名外籍人士,陈莲的中文水平和专业素养都相当高,那些书虽然属于科普范畴,但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都读得非常吃力。 要了解陈莲,就从她读过的书开始吧。石嘉木点开了图书管理系统,输入自己的借书证号,一本不拉,把这些书全部借了出来。一开始他还想象,书页上残留有陈莲的手泽余香,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旧书的油墨味和霉味扑面而来,绝对谈不上好闻。 寒假开始了,石嘉木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散步。他不跟亲戚往来,也不参加同学聚会,他切断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把心放逐到孤独的荒岛上。 孤独的好处就在于,它时刻提醒你,你是一个游离在外的个体,不是湮没在人群里的符号。石嘉木经常想,人生是一条河,有人乘风破浪,有人随波逐流,有人载沉载浮,还有人淹没在淤泥里腐烂,他希望做一个河边散步的局外人,永远都不会浸没在人生的河流中。 虽然会错失很多东西,但至少,他能保留一点点清醒与自我。 大年三十的晚上,石嘉木炒了一盘鸡蛋,切了一碟豆干,温了一杯黄酒,当电视里春节晚会热热闹闹拉开序幕,他突然想:“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呢?” 晚会的节目很无聊,尤其是那些插科打诨的小品,失去了针砭时弊的勇气,他们就只会一遍又一遍挠人咯吱窝。 石嘉木换了十几个频道,都是转播春节晚会,好不容易才跳出一部电影。 人行道上堆满了枯黄的落叶,穿制服的交警举着手机,给违章停放的车辆拍照,然后撕下罚款单,一巴掌重重贴在挡风玻璃上。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拎起裤腰带,从巷口一路追出来,赔着笑脸辩解道:“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别开罚单,别开……人有三急,我只是方便一下……” “手机拍照比相机方便,网上也有新闻,说猥亵男用手机偷拍女性裙底……”石嘉木心中一动,一个邪恶的念头闪过脑海,明知这么做很不妥,他却抵挡不住诱惑。 石嘉木关掉电视,一口喝完黄酒,把碗筷丢进水槽,打开电脑上网,在淘宝网搜索关键词“摄像头”,竟然找到230248件宝贝。他叹口气,花了一个多小时仔细比较,最后选中一款lifecam nx-6000,价格差不多是他半个月的生活费。 微软lifecam nx-6000摄像头,760万像素静态图像,最大分辨1600x1190dpi,3倍数字变焦,71度广角镜头,基本能满足他的需要。石嘉木本来想找更隐蔽的针孔摄像头,但淘宝网上只有几款专业的医用设备,售价昂贵且不合用。 用于偷窥的设备,应该不会在网上公然销售才对。 石嘉木与店主联系,谈妥了运费才下单付款。输入支付宝密码后,对着闪烁的显示器,他突然记起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大年三十也不休息,心不在焉看着春节晚会,时刻牵挂网上的小店。 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五节 石嘉木是松江中学最早上班的教职工之一。 图书馆除了借阅图书外,还承担新学期分教材的工作。那是个体力活,近百包教材按人头分到各个班级,以便学生在报到时领取,单靠图书馆几个工作人员,根本忙不过来。 杜馆长本人不会亲自动手,每年都由他与教务处联系,安排30个男生帮忙分书,石嘉木只要动动嘴,指派一下就行,他觉得不好意思。捉差摊派这种事,学生敢怒不敢言,难免敷衍了事,将心比心,石嘉木也不,白种人的皮肤毛孔大,稍嫌粗糙,需要通过敷粉来遮掩,但陈莲的肤质却细腻光滑,看不到任何化妆的痕迹。 不过照片却显示,她的肤质会随着时间发生微妙的变化。 有些照片,她看上去神采奕奕,肤光照人,身体仿佛装不下青春活力,从每一个毛孔溢出。有些照片,她看上去脸色暗淡,没什么精神,皮肤也缺乏光泽,像一张绷紧的干纸。 石嘉木为她的状态打分,从0到10,绘制成一张坐标图,横轴是拍摄的日期,纵轴是得分。 他得到一条起伏的正弦曲线。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六节 陈莲在学期结束前借了一本《家庭养花12月》,过了很久都没还。 五月下旬的一天,她拎着一棵棕竹来到教工书库,小心翼翼放在墙角。 松江中学的校园里有很多棕竹,树荫下潮湿松软的土壤,是适宜它们生长的温床。陈莲带来的那棵棕竹,显然刚从土里拔出来的,长了三四片叶子,根系不是很完整,似乎受到粗暴的拉拽。 这次她来还的是《枪炮、病菌与钢铁》。石嘉木把扫描枪对准扉页上的条形码,发出“嘟”一声响,随口问:“那棵棕竹,你打算带回去种吗?” “棕竹吗?我以为是观音竹。”陈莲微微一怔,她本打算移植到花盆里,放在书桌一角。 “棕竹和观音竹都是棕榈科棕竹属的植物,外形习性都差不多,主要区别在叶片上。观音竹叶子的裂片宽而短,数量也比棕竹少……”植物学的术语脱口而出,石嘉木担心给对方留下卖弄的印象,急忙补充了一句,“我学的是园艺……” 陈莲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致地问:“你说的裂片就是棕竹的叶子吗?” “也可以这么说。严格地讲,棕竹的叶子是掌状的,深裂成10到20片,称为裂片。观音竹的裂片只有5到10片。” “是这样啊。” “不过那棵棕竹,大概是种不活了……” “为什么?” 石嘉木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土壤太干,拔出来时根系受到损伤,很难成活。” “我回去试试看,如果种不活,再向你请教。”陈莲轻盈地转过身,弯腰拎起棕竹,身体的线条惊心动魄。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书库外,石嘉木浑浑噩噩,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汉语说得真好,吐字清晰,连平舌音卷舌音、前鼻音后鼻音都分得清清楚楚,一点都听不出外国人的口音。 然而汉语毕竟不是她的母语,对陈莲来说,她只是娴熟地说一门外语,发音标准,但缺乏感情,就像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潺潺流淌,却没有孕育生命的惊喜。 一个礼拜后,陈莲来书库借书,离开时轻描淡写地告诉石嘉木,那棵棕竹枯死了,很可惜。 让石嘉木感到意外的是,一向冷漠的陈莲竟主动跟他说话,言外之意似乎是希望他能提供一些专业的帮助。 “呃……如果你不忙的话,我们去挖一棵棕竹,带回去种……我的意思是,根系完整的话,比较容易成活……”石嘉木思路有些不连贯,说话都夹七夹八。 “现在就离开工作岗位,不会对你造成困扰吧?” “没关系的!”石嘉木慌忙站起身,手背不小心打到扫描枪,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图书馆,徘徊在松江中学的校园里。初夏的午后,空气充满了慵懒的气息,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投射在林荫道上,石嘉木的心情渐渐开朗,像一张揉皱的纸浸润在水里,每一条褶痕都舒展开来。 他不再觉得陈莲遥不可及。 树荫之下,随处可见绿油油的棕竹,三五成丛,在微风中摇曳。石嘉木挑了一棵健壮的单株,茎秆颀长,包裹着褐色网状纤维鞘,有六七片叶子。 “这棵怎么样?” “太大了吧,我没有大花盆,而且也不适合放在案头。” “观音竹秀气一些,适合种在花盆里,棕竹要种在墙角,长到一人多高,雨打在叶子上,别有味道。案头清供的话,棕竹和观音竹都不适合,长得太快,稍嫌粗气。嗯,你住的地方有院子吗?如果是阳台的话,就换一棵小的种。” “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好吧,就听你的。”陈莲没有坚持最初的想法。 石嘉木搓搓手,找来一根掉落的树枝,从棕竹的周围掘土,小心避开根须。土壤松软,表面积了一层腐烂的枯叶,一点都不费劲,几分钟后,他把棕竹连同一团留土,一并装进塑料袋。 “棕竹不耐寒,喜欢温暖、湿润和半阴的环境,土壤要肥沃透气,微酸性的沙质土最好了,肥料的话用豆饼就行。” “这么复杂!”陈莲微微皱起眉头,随即舒展开来,“这样吧,麻烦你到我家帮忙种一下,沙质土和豆饼什么的,也一并拜托你了。” “没问题。你什么时候有空?”石嘉木喜出望外,一颗心跳得像小鹿撞。 “下午有点事,方便的话,五点左右?” “没问题!”石嘉木一口答应下来。 陈莲低头把地址写给他,手腕白皙如玉。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七节 食不知味吃过午饭,石嘉木坚守岗位到三点,锁上书库的玻璃门,骑车前往市中心的花鸟市场。 花鸟市场鱼龙混杂,他花了五毛钱寄存单车,双手插在口袋里,悠闲地从街头逛到街尾,冷眼旁观买家卖家讨价还价。在他这个“专业人士”看来,那些衣着破旧、满脸憨厚的生意人虚头很多,一丛再普通不过的洋兰,刚从土里掘起来,套上一个粗糙的花盆,就敢二十倍三十倍地起价,根本不管有没有“伏盆”,外行人被斩了都不知道,高价买回去,过不了几个月就得丢进垃圾堆。 盆花不是那么好养的,花草的本性,是离不开土地和风露的。 石嘉木从来不在花鸟市场花冤枉钱。他只在家里的阳台上用砖砌了个花坛,种一棵低矮的柏树——那是从父母的坟墓旁迁来的,有纪念的意义。 虽然学的是园艺,但他并不喜欢侍弄花草。 日头渐渐偏西,石嘉木称了几斤最便宜的山泥,让店主用塑料袋装起来,他猜想陈莲不会准备铲土的工具,顺便买了一把塑料柄的铁铲。 车篓里放了一大袋山泥,分量不轻,龙头有些不听使唤,石嘉木适应了一段路,才加快速度向谢安别院蹬去。 学校聘请的外籍教师通常住在宿舍后的专家楼,装修设施相当于宾馆的标间,租金很便宜,也算是外教的一项福利。不过陈莲没有住在校内,她在附近的谢安别院买了一套联体别墅,位于西南角的树荫下,环境很幽静,开发商还附送一个不大的院子,外墙开有月洞门和石雕漏窗,颇有私家园林的味道。 说是石雕漏窗,其实是水泥浇筑的图案,这年头谁会用货真价实的石雕,开放商精明得很,有雕窗没雕窗是两个价,水泥也能卖个好价钱。 石嘉木推着单车绕到月洞门外,拈起锈蚀的门环敲了几下。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漆水斑驳的木门朝里打开,石嘉木看到了陈莲的身影,一颗心不争气地跳起来。 她穿着家常衣服,头发披散下来,在脑后随意挽了个发髻。石嘉木不敢多看,只是下意识觉得,她跟下午不大一样。 “影响你晚上的安排了。” “没关系。时间还早,先把棕竹种下吧,天暗下来就看不清了。” “……也好。需要我做什么吗?” “暂时也没什么要帮忙的。”石嘉木说着卷起袖子,四下里审视一番,决定把棕竹种在靠近东墙的角落里。 陈莲借了《家庭养花12月》,大概是为莳花弄草,打理院子,在石嘉木看来,她显然不擅长。庭院设计属于园林设计的范畴,是专门的学问,讲求因地制宜,别出心裁,仅仅按照所谓的“养花大全”独自摸索,很难营造出整体的意境。 对陈莲来说,能有这样的兴致,已经很难得了。就他了解,无论是职校的女同学,还是学校的女同事,但凡年轻一些,薄有姿色,都热衷于服饰和享乐——当然,这也无可厚非。 肚子里胡思乱想,手头的活一点都不含糊,他麻利地掘出一个坑,剔除碎石,倒下大半袋山泥,用铲子拢起一个土堆,顶部再挖一个坑,像火山口,把棕竹端端正正种进去,用剩下的山泥填实压紧,浇透水,根部周围压上碎石。 “古时候的庭院,一般会在角落里种上芭蕉,夜深人静的时候听雨打芭蕉的声音,就像打在心坎上。不过我读书时教园林设计的老师说,雨打芭蕉,听起来跟打在空调外机上差不多,噼噼啪啪惹人心烦,自己失眠不算,弄不好邻居会投诉,还是不要种比较好。” 陈莲没有笑,眼望着天边的暮色,淡淡说了句:“我没有邻居。” “隔壁别墅没人住吗?”石嘉木猜想房主大概另有居所,在谢安别院置业是为了投资,有钱人买房就像他买块豆腐,不用精打细算。 “我喜欢安静,所以把两边的别墅一并买下来。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了。” 石嘉木下意识地望了她一眼,心想:“这么奢侈,那要花多少钱!” 他拧开水龙头洗掉手上的泥土,抬头看看天色,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铲子就留给你用吧。” “留下吃个便饭,我已经准备好了。” “不麻烦了。” “一点都不麻烦,我不大会做中餐,只有最简单的三明治。如果你吃不惯就算了。” 石嘉木犹豫了一下,决定接受她的好意。他在台阶旁换了拖鞋,跟着陈莲走进客厅。让他意外的是,客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餐桌,四把椅子,其余什么都没有。 餐桌上摆着两只盘子,盘子里是三明治,两片面包夹了生菜、番茄和午餐肉。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八节 石嘉木最不喜欢的食物就是三明治了,午餐肉是冷的,生菜是冷的,奶酪也是冷的,吃到肚子里冷冰冰的,半天都缓不过劲来。 陈莲还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一瓶冰牛奶。 冰箱门一开一合的时间很短,石嘉木瞥见放蔬菜的保鲜层没有通常的直开式抽屉,而是某种特制的金属架,两瓶没有标签的葡萄酒斜搁在架上,有节奏地摇晃着,就像摇表器给高档表上发条。 陈莲拿了两只玻璃杯,倒满冰牛奶,把其中一杯推到石嘉木面前。 “是冰牛奶啊……”石嘉木不禁想起几年前的修学旅行,刚到布莱顿那几天,每天的早餐都是冰牛奶泡麦片,肠胃很不适应,两个钟头后就要往厕所跑。后来他学乖了,起床后先到厨房烧一壶开水,就着白开水啃吐司,这才熬了过来。 从此他对冰牛奶敬而远之。 他羡慕那些肠胃好的人,夏天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浑身冒着热气,大口大口喝冰牛奶解渴,痛快淋漓。 “不喜欢吗?” 石嘉木违心地说:“还好,在英国修学旅行时,常吃冷餐,三明治冰牛奶什么的,房东晚上才开火。”他拿起三明治,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 “英国什么地方?” 石嘉木喝了一口冰牛奶,咽下嘴里的食物,“布莱顿,一个海滨旅游城市。” 陈莲平静的脸上有一丝波动,随即恢复了常态。 天色越来越暗,客厅只装了小功率的节能灯,有种咖啡厅刻意营造的昏暗氛围。在暗淡的光线下与心仪的女子近距离相对,本来是梦寐以求的好事,但此时此刻,石嘉木觉得心里发虚。 陈莲的言谈举止让他觉得异样。 石嘉木心不在焉嚼着三明治,陈莲也没有主动打破沉默,小口小口抿着冰牛奶,目光随之变得越来越冷。 “不好意思,借用一下洗手间。”石嘉木喝完杯中的牛奶,顺势站起身。 陈莲指指虚掩的磨砂玻璃门,没有改变姿势。 石嘉木走进洗手间,反锁上门,对着马桶解决了生理问题,放水冲干净。液体压迫膀胱的感觉终于消退,他长长舒了口气。 轻松过后,他开始留意周围的环境。洗手间如同客厅一样清冷,瓷砖一尘不染,龙头和花洒锃亮如新,台盆没有留下任何划痕或水渍,看不到诸如毛巾、牙刷、牙膏、洗面奶、卸妆水、眉笔、粉扑、眼线笔、粉底霜、定妆粉、睫毛膏、眼影、腮红、润唇膏、耳坠、项链、胸针之类的任何东西。 这是他自以为是的脑补。顾横川没见过梳妆台,他的母亲不化妆,早晨匆匆忙忙像打仗,刷牙洗脸抹面霜,戴条廉价的项链就完事。 “她丽质天成,不需要那些东西。人为的修饰只会有损她的美丽……”石嘉木试图说服自己,不过这个理由太过牵强,难道她是喝花露水的仙女,连刷牙洗脸都不用?他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拉开台盆下的壁橱,里面依然空无一物。 “化妆品和首饰也就算了,怎么……连卫生巾都没有?难道是藏在其他地方了?”石嘉木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可真是无聊啊,想这些干什么!” “那条正弦曲线!”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闯入脑海,“女性是有生理周期的,那条正弦曲线对应陈莲的生理周期,每个月最不方便的那几天,脸色暗淡,没有精神,皮肤缺乏光泽——可是怎么解释有几天特别容光焕发?” “无论是多么光鲜靓丽的女子,在某些时候,也会变得不那么美丽,比如说,进食,呕吐,排泄,来月经,生小孩……真实的世界没有天使……” 他洗过手回到客厅,打算再坐一会就告别。 视线落在她脸上,石嘉木感到有些不对劲。仅仅几个小时前,夕阳西下,陈莲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活力,然而当夜幕降临,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肤色白得吓人,嘴角隐约有一个细小的白点。 是沾上米粒了吗?不对,吃的是三明治!是面包屑或者奶酪吧——也不对,她明明碰都没碰! 石嘉木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嘴角,忍不住提醒她,“你这里沾上了东西……” 陈莲完全不在意,她双手合十抵住下颌,目不转睛盯着石嘉木,“从这学期开始,每次我到图书馆借书,你都偷拍我的照片。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不,没人要求我……”石嘉木吓了一跳,下意识矢口否认。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成了不打自招!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石嘉木死死盯着她的嘴角,他终于察觉到,那既不是面包屑,也不是奶酪,而是一颗獠牙!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九节 气氛降到了冰点,陈莲的眼眸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血色,石嘉木本能地察觉危险,一颗心砰砰乱跳,像中了邪一样僵坐不动。 “我在害怕,怕一个小女人……”他咽了口唾沫,用指甲拼命掐着手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身体拒绝服从意志,他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陈莲久久注视着他,有那么一刹那,石嘉木以为她会扑上来,咬住他的脖子,吸干他的血! 他突然福至心灵,硬着头皮开口说:“你借的每本书,我都读过。” “什么?”她有些诧异。 “在你来到松江中学之前,我就见过你,而且不止一面。一次是在布莱顿的海边,一次是在伦敦机场的候机厅。当时你没留意,有一个穿短袖衬衫和旧凉鞋,站在从远处望着你的男生,就是我。” 陈莲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落寞。 也许是错觉,无所不在的压迫感慢慢消退,手脚发麻,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石嘉木说话也流利起来,“不管你信不信,偷拍是因为仰慕你,就这么简单。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把照片全删掉。只是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不是普通人……” “为什么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而不像其他人那样?” 石嘉木苦笑着说:“像其他人那样?找机会接近你,主动献殷勤?不,我不会那么做。这里是泗水城,不是英国,我也只是我,不是其他人。” “是因为害羞还是骄傲?”陈莲轻易就猜透了他的心思。 “两者都有吧。” 陈莲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如何处置他。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石嘉木掌心发潮,鼻翼歙动,呼吸变得格外沉重。 “你的解释很合理,很动人,不过,我不相信。”她起身走到石嘉木身旁,伸手按住他肩膀。 石嘉木的呼吸戛然中断,他的瞳孔放大,脑子里一片空白。 正在这要命的时候,门铃及时响起。 陈莲轻轻笑了起来,“vivian,你终于耐不住了。” 这是石嘉木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笑容,犹如桃李绽放,令人怦然心动,嘴角的獠牙却闪耀着冷酷的光芒,为近乎完美的容貌抹上一丝诡异。 “有客人来了,我去开门……” 石嘉木顺势挣脱她的手,三步并两步抢到门前——越是紧张就越笨拙,连手指都存心跟他作对,抖抖索索拨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门锁打开。 门外是一名陌生的女子,留着齐耳的短发,年纪要比陈莲大一些,身材修长,几乎跟他差不多高。 “你好,你是陈莲的朋友吧,我正好要告辞,不打搅你们了!”石嘉木急匆匆向外挤去,却被对方一把握住手肘的麻筋,什么力气都使不出。 “lilian,我带他走,你不会介意吧?”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像琴弦微微颤动,中文不是很标准,带着浓重的外国口音。 “请便,反正我也没打算留他。”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我的?” “不久之前,在你靠近门缝偷听的时候。vivian,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洒香水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是这样啊……好吧,以后再联系。有需要的话打电话,你知道号码的。”薇薇安没有松手,拖着石嘉木离开了别墅。 陈莲反锁上大门,收拾掉餐桌上的盘子和玻璃杯,从冰箱里取出葡萄酒瓶,倒了一杯鲜红的液体。 她走到院子里,仰头看天边的月轮,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脸上,她似乎嫌太过明亮,举起手挡在眼前。 “日子过得真快,又是满月了。上一次满月还在眼前……” 轻轻晃动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食管流进胃里,她感到一种轻微的晕眩,身心沉浸在堕落的快感中。 周遭一片寂静,风吹动棕竹的裂片,发出细微的声响。 “长到一人多高,雨打在叶子上,别有味道……不过那要等好几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恐怕看不到那一天……” 冰凉的思绪一点点侵蚀她,陈莲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她举杯一饮而尽。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十节 薇薇安的头发是棕色的,眼睛像蓝宝石,脸部的线条很硬朗,有男人的风范。她的腿修长结实,步幅有力,石嘉木被她强拖着走,就像回到了幼儿园。受制于人的感觉很差,他强忍着麻用力抽回手臂,不料反被对方拉了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 “别介意,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有话问你。”薇薇安松开了手。 “为什么我必须跟你走?”石嘉木慢慢直起身,揉着胳膊,很反感她的强势。 “刚才要不是我及时出现,你没机会站在这里说废话!”薇薇安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发现了lilian的秘密,如果不怕死的话,只管一个人掉头回去!” “你的意思是,没有你的保护,她会杀了我?” 薇薇安笑了起来,“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你是她选中的猎物,迟早她会忍不住,一口气吸干你的血!” 怀疑得到了确认,石嘉木打了个寒颤,喃喃说:“这个世上……真有吸血鬼?” “你不是亲眼看见了?还是说,只有当獠牙咬破头颈的血管时,才肯相信?” “你也是知情人,她为什么不对你下手?” “想知道的话就跟我来。” 薇薇安大步流星,继续向前走去。树荫下停着一辆雷克萨斯sc/430跑车,她拉开车门,优雅地钻进驾驶座,发动引擎,轻点油门,排气管突突突冒着废气。车灯射出两条光柱,可折叠式铝合金硬顶收至车尾,薇薇安轻打方向盘,风驰电掣开到石嘉木身旁,一脚刹车稳稳停住。 “怎么样,上不上车?” “去兜风也不错……”石嘉木嘀咕了一句,坐到副驾的位置上,他揉着麻木的手肘,让血脉畅通起来。 薇薇安是个老司机,七拐八拐驶上环城高架,一脚油门踩到底,跑车像猛兽一样咆哮着,车速一下子飙升到120。 石嘉木感到强烈的推背感,持续五六秒钟才消失,耳畔风声嘹亮,雷克萨斯像一条逆流而上的梭鱼,不停变道,超过一辆又一辆高档轿车,把它们远远抛在身后。不过经历了刚才的惊魂,这点刺激根本不算什么,石嘉木处在神情恍惚的状态,对一切视而不见。 二十分钟后,薇薇安放慢车速,从环城高架拐进隧道,横穿月见江,停在江北的堤岸上。放眼望去,岸边有一大片待开发的荒地,蒿草丛生,人迹罕至,铁灰色的夜幕下,路灯连成蜿蜒的长龙,勾画出月见江的轮廓,风从上游吹来,寒意透骨,没有一点初夏的感觉。 “下车吧,这里比较安静,不会有人打搅。” 石嘉木站在堤岸上,望着滔滔江水,脚底心发飘。“为什么要到这么远的地方?她在打什么主意?”他暗暗警惕起来。 “石嘉木,曾用名石荼,中学就读于松江中学,后考入泗水开发区职业技术学校,读园艺专业,毕业后回母校图书馆工作。我有说错吗?”薇薇安走到他身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是。你查过我的户口?” 父母给他报户口时用的是“石荼”,后来嫌读起来不够响亮,改为“石嘉木”。荼是茶的别称,陆羽的《茶经》开篇就说“南方有嘉木”,这是石嘉木名字的由来。 “lilian这么骄傲的人,居然对你另眼相看时,我当然要查查你的底细。这并不困难。石嘉木同学,你的过去就像一杯白开水,淡而无味,你的人也是这样,一眼就能看穿。” 她的话从内容到形式都伤人自尊,石嘉木忍不住哼了一声。 “为什么不说话?不服气吗?” 石嘉木克制住不悦,分辨说:“我和陈莲……其实只是普通同事关系,话都没说过几句,谈不上什么另眼相看。” “呵呵,你想多了!lilia她亲口对我说起,图书馆有个家伙很可厌,有机会的话,真想好好教训他一下。对了,你是怎么惹恼她的?” 石嘉木有些尴尬,讪讪地说:“可能是因为我藏了一只摄像头,偷拍她的照片。” “偷拍?这种事怎么瞒得过她,她只是不想当面戳穿你而已!”薇薇安语气一转,嘲笑道,“你是不是在暗恋她?别痴心妄想了,我劝你早点打消念头!” 石嘉木紧紧闭上嘴,保持沉默。 “那些照片,都在什么地方?” …… “有没有发觉她的情绪有什么反常?” ……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 薇薇安不是有耐心的人,她本打算通过石嘉木多了解一些莉莲的近况,但对方显然不愿合作。既然这样,就让有经验的人去撬开他的嘴,没必要浪费她的时间。 “又臭又硬,果然是个可厌的家伙,lilian说得一点都没错!”薇薇安嘀咕了一句,丢下石嘉木,转身回到车上,雷克萨斯sc/430绝尘而去。 “真是个轻慢无礼的女人!”石嘉木沿着堤岸往回走,心想,“不是每个人都低三下四,愿意忍受她的坏脾气!” 维护自尊心是要付出代价的,石嘉木在人气萧条的江北足足走了三个小时,才遇到第一辆载客的出租车,等他回到城里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十一节 第二天上班后,石嘉木昏昏沉沉来上班,用冷水狠狠擦了把脸,搓得面孔发烫,这才清醒过来。 他回到教师书库,拆下摄像头,藏进最底层的抽屉里,然后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吸血鬼的资料。 内事不决问百度,外事不决问谷歌。 整个上午,石嘉木点开上百条“吸血鬼”的链接,其中大多是荒诞不经的传闻,只有一段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吸血鬼并不称自己为vampire,而是自称kindred(血族)。一个凡人要经过“初拥”(the embrace)的仪式,才能成为血族的一员。也就是说,他必须先被一名血族吸干体内鲜血,然后马上接受该名血族反哺自身的血,才能转化为新生的血族。初拥往往带来非常强烈的感受,夹杂着惊惧与狂喜的情绪,令人永生难忘。 “陈莲也是通过‘初拥’,才转化为吸血鬼吗?”他移动鼠标关闭浏览器,心中转着念头,印象中她没有戴丝巾遮掩脖颈的习惯。 已经接近中午,离下课还有一刻钟,如果不及早去打饭的话,食堂会挤满学生,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笑打闹,嘈杂不堪,长期在那种环境进食,会得消化不良症的。 石嘉木从抽屉里找出饭卡,站起身正打算去吃饭,陈莲轻盈地出现在眼前,衣裙像一朵莲花。她靠着门框,双手背负身后,显然不是来还书的,初夏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亮得晃眼,让人无法逼视。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石嘉木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怕阳光?” 陈莲注视他良久,看得他心底发虚,额头上渗出冷汗。“呃……我……我不是故意的……”石嘉木无力地为自己辩解。 “你发觉了我的秘密,我也不想瞒你。并不是所有的血族都惧怕阳光。” 石嘉木倒抽一口冷气,不惧怕阳光的吸血鬼,难道陈莲是活了千年的老怪物,亲王位阶的日行者? 陈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虽然能在阳光下行走,但原因跟你想的不一样。” “读心术,一定是读心术!”石嘉木越发觉得心慌。 “今天来主要是向你道歉,另外,还有件事想拜托。” “道歉?”石嘉木有些犯晕,他认为应当道歉的是自己才对,未经许可偷拍对方的照片,情节恶劣,讲得严重点,可以上升到性/骚扰的高度。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受vivian指使,她对我一直不怎么放心,为了消除她的疑心,我忍耐了一段时间。后来有一次,我故意当着她的面提起你,表达了……不悦的情绪,她似乎并不知情,而你还是继续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我才确信,原来你跟vivian没有关系。” 石嘉木记起薇薇安转述陈莲的话,“图书馆有个家伙很可厌,有机会的话,真想好好教训他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说:“我不认识什么薇薇安,那天在你家门口,我是第一次见到她。” “当时我想,你不会无缘无故监视我,一定受什么……人的唆使,既然不是vivian,我也没必要顾忌。说实话,昨天邀请你做客,本打算把你永远留下来,给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一个警告,还好vivian及时出现,把你带走。” 她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临时起意,改换了说辞。 “事后我仔细想了想,你说的理由是合理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也很难接受。不好意思,昨天你受惊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今后不会再发生了。关于已经发生的事,我会尽快忘掉,守口如瓶,绝不再提起。”石嘉木感到难为情,他是个骄傲的人,对方淡淡的几句责备,像几巴掌重重打在脸上。 陈莲看了他一眼,“我不会主动伤害你的,这点你可以放心。vivian已经插手了,她很在意无辜的生命,如果不是十分必要,我也不想破坏已有的默契和平衡。” “谢谢你。不过那个薇薇安……我不想跟她扯上任何关系。昨天她开车把我载到江北的堤岸上,问了很多你的事,我没有告诉她,她就把我丢在江边,走了三个钟头才拦到出租车。” “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其实你告诉她也无所谓。” 陈莲的回答让他稍稍安下心来。 下课铃突然响起,二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等待铃声结束。隔着落地玻璃窗,石嘉木望见学生从教室里蜂拥而出,一路追赶着奔向食堂,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对了,你刚才说要拜托我件事……” “是这样的,你是学园艺的,我想请你帮忙,重新规划一下院子,谢安别院的那个,现在看上去有点乱。” 陈莲显然并不知道园林设计与园艺技术的区别,石嘉木也没有多解释,问道:“设计成中式的庭院吗?” “差不多,像园林那样,拜托你了!”陈莲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十二节 庭院设计的难处在于,在有限的空间内营造出多层次的景观。 石嘉木的专业是园艺技术,简单地讲就是种东西,景观设计并不是他的专长。他断断续续旁听了一学期的园林设计课,再结合平时读的专业书,也拿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规划来。 他的设计思路是这样的,在院子东面里掘一个不规则的池塘,面积约占整个院子的四分之一,以湖石为驳岸,周遭点缀草本花卉。池塘种莲花,养金鱼,由于面积有限,花和鱼都不在多,“接天莲叶无穷碧”或者“锦鲤戏水”的大手笔,不是普通庭院能够承载的主题。 人工开掘的池塘若不能与地下水接通,就必须妥善解决蓄水问题。经过比较,石嘉木决定用砖石砌池,水泥密封,多刷几层防水涂料,水底再铺一层鹅卵石。荷花种在瓦缸里,放满水后看不出人为的痕迹,这样处理能避免营养过剩,疯长的荷叶覆盖整个水面,影响“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效果。 庭院的主要景观之所以不考虑假山,一方面是考虑到姿态优美的石材极其罕见,且价格昂贵,另一方面是由于院子的面积有限,放置假山后显得局促逼仄。 从池塘掘出的泥土,在西面堆成土丘,种鹅掌楸、红茴香、老鸦柿之类的木本乔灌木,池塘与土丘之间,砌一条曲折的小路。鹅卵石铺地不防滑,还容易松动脱落,石嘉木选择最简朴的仄砖人纹铺地。 院子西南角还留有一小块空地,石嘉木打算安置石桌石凳,作为小憩的场所,坐两个人相对喝茶,刚刚好。 为了增加景深,他巧妙利用了隔壁别墅的院子,在西墙上开一扇漏窗,窗外种数株梅花。漏窗点破了闭合的围墙,营造出“园外有园”的意境。黄昏时夕阳穿过梅花和漏窗,投射在砖砌的小路上,光影悄悄改变着形状,别有一番静谧的气氛。 设计完成后,石嘉木画了一张简单示意图,给陈莲过目。陈莲无可无不可,交给他一张/工商银行的借/记卡,密码是123456,让他着手改造院子,最好在近期能够完工,附加的条件是,不能打扰她正常的生活。 对方不是一般的有钱,为了清净,连别墅都可以一买三幢,尽管知道这点,但是当石嘉木在银行柜员机上查看余额时,1后面跟了一长串0,这个数目还是让他吓了一大跳。 她是不是对钱没什么概念? 装修施工的虚头很大,石嘉木是个实诚的人,不打算趁机捞一把。他有一个同学叫张洗月,毕业后在泗水城一家设计院做园林设计,接了个项目,整天泡在工地监工,石嘉木抽空跑了一趟,约他碰头聊了半天。 工地在城东的一所初中,校长喜欢石头,花大价钱弄来一块云纹灵璧石,打算造个院子,建个标志性景观。设计院有个政府的大工程,抽不出人手,又抹不开情面,所长拍板把这个项目交给张洗月,从洽谈、设计到施工,由他全权负责,锻炼一下年轻人。 石嘉木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同学一说,张洗月拍着胸脯说包在他身上,材料和施工都不用他操心,他让工程队派几个人去帮忙,一个礼拜就弄完了。 谈到费用怎么算时,张洗月轻描淡写地说,这种小事,算在校园景观的帐上就撸平了,那些包工头巴不得有机会帮他做些私活。 石嘉木心中有数,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工程队到谢安别院施工,陈莲一般上午9点出门,下午4点半左右回来,石嘉木严格按照她的作息时间,9点半开工,4点准时收工走人,双休日停工,尽量做到像钟表一样准确。 对工程队来说,掐死时间施工有一定的困难,不过石嘉木每天都塞工头一只红包,烟酒管够,怨言很快就消失了。 那些日子石嘉木很少在图书馆出现,杜馆长只听说他家里有事,不清楚他在忙什么。 等到工程结束后,石嘉木在希尔顿酒店定了一个包厢,请老同学喝酒,席间推给他一罐茶叶,说是朋友从香港带来的精品铁观音,他不怎么喝茶,转送给他尝尝新。 茶叶罐头没有盖死,张洗月打开瞥了一眼,里面不是什么茶叶,而是五万元崭新的人民币。他没有客气,随手收进公文包内,举杯敬老同学。 酒是正宗的茅台,喝多了不会头疼。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十三节 陈莲对院子很满意,尤其是漏窗的设计,让整个景观充满了灵性。 “草木都是刚移植的,还没有完全适应新环境,大概要过一两年才能恢复元气,下了基肥,平时浇浇水就行,见干见湿,会长得很好……” “这样已经很好了!”陈莲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石嘉木把院门钥匙和借/记卡还给她,“我请一个老同学帮的忙,他象征性收了五万,除掉一些工头和工人的花费,还有九十几万,都在卡里。” “剩下的钱你留着,就当是……压惊费!”陈莲接过钥匙,把借/记卡留在他手里。 石嘉木愣了一下,“太多了点吧?” “不多,是你应得的。” 石嘉木想了想,没有跟她推来推去,他隐隐觉得陈莲的情绪有些异常,来日方长,找机会再还给她。“那么,我先走了,如果还要添置花草树木,跟我联系。” 陈莲点点头,送他到月洞门,摆了摆手。石嘉木受宠若惊,他动作僵硬,摇摇晃晃跨上单车,朝谢安别院的大门骑去。 “她会不会站在风露中,默默望着我的背影一路远去?”石嘉木不敢回头确认,他宁可保留这一渺茫的可能。 天色已经暗下来,菜场差不多打烊了,家里的冰箱只剩下两只鸡蛋,石嘉木决定吃过晚饭再回家。 兜里揣着一张巨额借/记卡,胆气豪壮了不少,他勇敢地把车停在一家“西堤”牛排店前,找了个靠窗的位子,点了一份土耳其烤羊膝套餐。 填饱肚子后,石嘉木并没有急于离开,他在书架上找到一本《garden design》,原版英文杂志,内容关于园林设计,他一边喝着红茶,一边浏览花花绿绿的插图,悠闲地消磨了一个多钟头。走出牛排店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心想,如果羊膝再嫩一些,香蒜汁不那么咸,《garden design》是中文版的,那么这顿晚餐就堪称物有所值了。 石嘉木住在城南的雁塘新村,靠近环城高架的入口。雁塘新村是安置回迁户的老小区,房龄普遍在二十年以上,流动人口多,鱼龙混杂,治安口碑很差。 泗水城今年有十项利民惠民实事工程,其中之一是老新村改造,雁塘新村被列为重点对象,改造项目主要是拆除违章建筑、粉刷外墙和翻修下水道。 小区设计之初只考虑了行人和自行车,没有预料到十多年后会一下子涌出这么多私家车,路面的方砖承受不起重压,坑坑洼洼,一下雨,到处都是污水和泥浆,再加上下水道渗漏,根本无法行走。这次改造由政府出资,翻修下水道的同时铺设柏油路,一劳永逸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小区居民无不拍手称赞。 至于拆除违章建筑,那是涉及方方面面利益的敏感问题,直到柏油路投入使用,居委会和相关人员还在艰难地协商中。 进入小区后,石嘉木放慢了车速。两旁路灯被调皮的小孩用弹弓打碎,隔十几步远才有一点昏黄的灯光,他不赶时间,宁可慢一点也不要急,万一撞上出来倒垃圾的老头老太,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经过垃圾箱时,路灯莫名闪烁了几下,“啪嗒”一声熄灭,石嘉木本能地捏紧刹车,单脚撑地。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围墙扑下,张开利爪抓向他的咽喉,无声无息,如同一只硕大的蝙蝠。 石嘉木吓呆了,就在他以为自己难逃一劫时,一枚特制的银弹命中胸口,巨大的冲击力迫使对方倒飞出去,仰天跌倒在地。 由于消/音器的作用,枪声听起来有些沉闷。 薇薇安提着一只明亮的应急灯,快步走到他跟前,望着石嘉木僵硬的面孔,冷冰冰嘲讽道:“又一次逃脱了吸血鬼的獠牙,感觉如何?” 吸血鬼?石嘉木转过身,看到地上躺着一具焦炭似的尸体,胸口的弹孔飘出一团团灰烬,子弹正中心脏的位置。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薇薇安,没事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薇薇安把应急灯放在脚边,拍拍石嘉木的肩膀,“头儿要找你谈谈,你最好合作一点,好歹我们救了你两次!” “薇薇安!” “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就走!”薇薇安转身退入黑暗中,周遭又恢复了安静,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十四节 一辆小型货车驶入小区,车厢门打开,跳下两名身穿防护服的医务人员,他们确认目标已经死亡后,熟练地把尸体装进尸袋,搬头搬脚,塞进车厢后的停尸柜里。 被薇薇安称作“头儿”的男子走向石嘉木,他长着一张国字脸,满脸正气,不怒而威,身高超过180公分,虎背熊腰,一看就知道是守序善良的人。 他微笑着伸出手,“幸会,我是赵卫,赵钱孙李的赵,冯陈褚卫的卫。” “石嘉木。”石嘉木握了一下他的手。那是一双军人的手,男人的手,粗糙,厚实,有力,让他感到自惭形秽。 “你已经看到了,那是一名吸血鬼,已经被银弹杀死,尸体要带回研究所解剖。来,我们借一步说话——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如果不涉及国家机密,我很愿意告诉你。” 石嘉木回过头指指尸体,“呃,我看过《刀锋战士》,在电影里,吸血鬼被银弹命中,立刻变成一团飞灰,他好像……没什么动静?” 赵卫没想到石嘉木会问这么个的问题,有些啼笑皆非。他轻轻咳嗽一声,说:“那是电影,为了增强视觉效果,虚构出来的场景。吸血鬼体质特殊,微量的银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毒素,至于身体彻底变成灰,只有在烈日照射下才会缓慢发生。” “我明白了。”石嘉木把应急灯拎起来放进车篓里,继续问道,“你们都是吸血鬼猎人吗——薇薇安,还有你?” “这种说法不完全对。从编制上说我们是特警,隶属于特刑科,与国际同行合作,处理吸血鬼相关事务。我们管理和监视人群中的吸血鬼,如有危害社会的行径,及时阻止并处决……我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单打独斗的吸血鬼猎人。” “国际同行是谁?” “吸血鬼是舶来品,我们这只有僵尸……欧洲有个血族委员会,是处理吸血鬼事务的权威机构,据说最早是私人财团创立的,现在有半官方背景,总部设在伦敦,各个主要国家都有事务所,与当地政府合作。我们没让他们进,自己搞了个特别刑事调查科,简称‘特刑科’,算是对等的机构吧。” “管理和监视人群中的吸血鬼,如有危害社会的行径……也就是说,不是所有的吸血鬼都害人?”石嘉木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 “吸血鬼是相当古老的存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他们维系了西方文明的传承。吸血鬼吸食人类的血液,如果仅仅是有限的‘点吸’,跟放血疗法差不多,并不危害生命,没必要赶尽杀绝。况且还有不少吸血鬼拒绝吸血,嫌不干净,他们饮用人造血作为人类血液的替代品。” “比如说莉莲·陈?” 赵卫笑了起来,含糊其辞说:“陈莲并不是普通的吸血鬼。” “你们是怎么知道,那个倒霉的吸血鬼打算对我下手?” “陈莲提醒我们的。” “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正在追捕一名吸血鬼,她常用的名字是基塔维亚,极其危险。陈莲能感应到基塔维亚及其后裔的行踪,是特刑科的编外合作者,为我们指明方向。事实上,她之所以来到泗水城,正是因为感应到基塔维亚潜伏在这座城市里。” “陈莲最初以为你是基塔维亚的爪牙,背叛人类,投向血族,期望获得永恒的生命。这样的例子在欧洲不在少数,他们是吸血鬼的狂热追随者,定期贡献血液,甚至在嘴里装上假的獠牙,以示自己的虔诚和忠心。” 石嘉木脑中灵光一闪,他终于明白那天在书库门前,陈莲本来想说他是受基塔维亚的唆使,临时改了口。 “她把你约到谢安别院,你糊里糊涂就去了,要不是薇薇安及时出现,你恐怕早就没命了。陈莲对血液渴望并不是很强烈,据我所知,她从不伤害无辜者,有这样异常的举动,很让人意外。那天薇薇安盘问你,其实是出于好意,不过你显然误会了她。” “事后薇薇安向我报告了陈莲的异常,我本想邀请你找个咖啡馆坐坐,具体了解一下情况,但你和她的关系发生了新的变化,她似乎很欣赏你,请你帮忙设计院子。我担心引起误会,特地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基塔维亚正密切关注她,她打算让你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充当诱饵,引出基塔维亚。” 充当诱饵,真是没想到!石嘉木苦笑一声,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陈莲所说的压惊费其实是预付。 “这么说来你们成功了?” “没有,死的那个吸血鬼是基塔维亚的后裔,我们早就发觉他了。基塔维亚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也就是说,我得继续扮演诱饵的角色?” 赵卫反问他:“你愿不愿意成为我们的编外合作者,就像陈莲一样?” 石嘉木沉默片刻,回答道:“我需要考虑一下,迟些时候再给你答复。”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十五节 黑暗中显示器闪烁着光亮,忽明忽暗,陈莲的照片一张张切换,默默注视着睡在沙发上的石嘉木。 凌晨四点半,他被噩梦惊醒,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冷汗涔涔。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没有发觉异样,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还没有坚强到可以无视发生的一切。这样的情况再持续下去,会严重影响他的生活质量,也许与赵卫合作,借助他们的力量,一劳永逸解决潜在的威胁,才是最适合的选择。 不过在此之前,他希望听一听陈莲的意见,确认一件事。 窗外一片漆黑,寂静无声,石嘉木睡意全消,他爬起身坐到电脑前,注视着屏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距离那个危险的夜晚已过去了半个月,可陈莲的一举一动,说过的每一句话,始终在眼前缠绕,在耳边回响,他相信自己会把这份回忆带进坟墓。 石嘉木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她的精神状态处在正弦曲线的顶峰,苍白美丽的脸,缺少血色的双唇,嘴角露出那一点獠牙,有一种慑人心魄的魅力。 屈指算来,这几天她的容貌应该处在低谷。 月有阴晴圆缺。一句熟悉的苏词浮现在脑海,石嘉木突然注意到某种内在联系。 古代历法中有“朔望晦弦”的说法,大致把月相分为“朔”、“上弦”、“望”、“下弦”、“晦”几种类型,其中“朔”是初一的新月,“望”是十五的满月,晦是月末,“朔”的前一天,即看不见月亮。 那条正弦曲线的“波峰”对应“望”,“波谷”对应的是“朔”和“晦”,也就是说,陈莲的容貌随着月相悄悄发生变化。 在西方的传说里,也有满月之夜狼人变身的传说,不过吸血鬼似乎不在此之列。 “有意思,大概不是巧合吧!”石嘉木把陈莲的照片重新看了一遍,确定之前的灵机一动并非臆断。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石嘉木睡意全无,他从凌乱的书架上翻出《the na chef》,那是五年前修学旅行,从英国带给自己的礼物,连包装都没有拆开。 在过去的五年里,dvd连同雪茄和水晶吊坠,一直静静躺在书架的最底层,他永远都不会触碰的某个角落。 石嘉木吹去浮尘,把碟片塞进光驱,移动鼠标点开了第一季的第六集,标题是《girlfriend》。 一个英国的青年厨师出现在屏幕上,长着腊肠嘴,自信而喋喋不休。 三天后是“晦日”,石嘉木到陈莲办公室看了一眼,同事说她没有课,应该在家休息。石嘉木向办公室要了一份最新的通讯录,找到她的手机号码,抄在台历上,一直犹豫到中午,才鼓起勇气拨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是长久的沉默,石嘉木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说:“我是石嘉木,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学了几道还算地道的英国菜,想请你品评一下。另外,特刑科的赵卫邀请我加入他们,有些问题想请教,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什么时间?” “今天晚上六点,雁塘新村33幢404室,在我家。” “好,我会准时拜访的。” 又一阵沉默后,对方率先挂掉了电话。 石嘉木慢慢搁下听筒,长舒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桩艰巨的任务。陈莲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这让他稍感意外。不过他的邀请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经过长时间精心考虑,地道的英国菜,再加上特刑科的介入,陈莲很难无动于衷,况且,在“诱饵”这件事上,她欠他的情。 就这样,工作时间,石嘉木再一次擅离岗位,骑单车溜出学校,着手准备晚餐,食谱就参照三天前看的那集《girlfriend》。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十六节 雁塘新村那套老公房,原本是石嘉木和父母三个人住,现在只剩他一个。 他在餐桌靠墙的地方摆了一只花瓶,插上白色和浅蓝色的花束,营造一点温馨的气氛。 正式的西餐一般由前菜、汤、副菜、主菜、甜品、咖啡或茶组成,简易套餐只选用二三道菜点,通常可以省掉汤和副菜。 茶用现成的袋泡红茶,配上新鲜柠檬片,甜品是朱古力挞,做起来很麻烦,要用到糕点模,好几种材料买不到,为了省事,石嘉木直接去一家英国人投资的五星级酒店买了一份。 需要动手准备的只有沙律和主菜。 食材提前准备好了。沙律是萝卜和茴香的组合,淋上橄榄油和柠檬汁,加入少许盐、胡椒拌匀。茴香的球茎有特别的风味,中式烹饪很少用到。 主菜是薯仔烤鱼。薯仔用新上市的小土豆,煮熟去皮后趁热加入香菜、橄榄油、柠檬汁,摇匀入味。鱼用进口海鲈鱼,两侧剞纹后逆向擦入盐和胡椒,辅料有月桂叶、红洋葱、茴香叶、野菜、牛油、柠檬汁等,用锡纸包起来,淋上橄榄油,放进烤箱烤熟。 为了烹制主菜,石嘉木特地买了一只大功率的电烤箱,石英管加热的那种,虽然没有微波炉效率高,耗电量也大,但烤出来的食物味道比较纯正。 他准备了两份食材,在正式动手前试做一遍,以便掌握调味和火候的窍门。事实证明这很有必要,第一次尝试往往不尽人意。 6点整,陈莲准时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了一瓶佐餐的葡萄酒。 石嘉木邀请她进屋,简单地寒暄几句,端上面包和沙律,倒了两杯葡萄酒。 酒是桃红色的,散发出单宁的气味。石嘉木记起陈莲有个古怪的习惯,把葡萄酒保存在冰箱的保鲜室里,利用某种特制的金属架将其前后摇晃。 “在想什么?”陈莲优雅地叉起一片萝卜,橄榄油、柠檬汁和胡椒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把她带回那座阳光灿烂的海滨城市。 “对不起,我走神了。”石嘉木犹豫了一下,决定坦诚相对,说出心中的疑惑。 陈莲漫不经心地回答:“那里面装的不是葡萄酒,摇晃的目的是防止凝固。” 有这些提示就足够了,只有血液才需要冷藏保存,持续不断地摇晃以免凝固。石嘉木为自己问了煞风景的问题感到懊恼。 “沙律不错,萝卜和茴香的味道很特别。餐厅里供应的沙律无非是生菜、紫甘蓝、胡萝卜、黄瓜之类,这里的厨师似乎不懂得使用茴香。” “之前我也不知道茴香可以当蔬菜吃,在中餐里,一般只用它的果实当香料。” “你是从哪里学到这道沙律的做法?” “以前在修学旅行时买的碟片,一个英国厨师教人做菜的节目。” “的确是地道的英国调味,费心了。”陈莲的视线落在那瓶插花上,白色和浅蓝色素雅而热烈,“我很期待你做的主菜,是烤鱼吗?” “你怎么知道?” “我闻到了香味,随便猜的。” 石嘉木从烤箱里端出锡纸包,用餐刀挑破,露出热腾腾的鲈鱼。他把洋葱、茴香叶等辅料拨到一旁,挑中段鱼肉分给陈莲,并淋上浓郁的鱼汤。 陈莲舀了薯仔一同放进盘里。白色的鱼肉,黄色的薯仔,绿色的野菜,搭配在一起令人食欲大开。 “她看上去精神不大好,眼皮有些浮肿,皮肤也缺少光泽,应该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补补身体。不过,吸血鬼也需要进食吗?”看着她把鱼肉和薯仔送进嘴里,津津有味品尝着食物,神情举止跟普通的少女并无差别,石嘉木开始怀疑网络上那些吸血鬼的资料并不确切。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喝掉了半瓶葡萄酒,陈莲脸颊发热,苍白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妩媚。 吃完主菜后,石嘉木收掉盘子和刀叉,端上餐后甜品朱古力挞,泡了两杯柠檬红茶。 陈莲垂下眼帘,用茶匙轻轻搅拌着红茶,“你偷工减料了,朱古力挞不是应该配上奶油和草莓一起享用吗?” “我没买到新鲜的奶油和草莓——”石嘉木突然记起在那集《girlfriend》里,年轻的厨师和女友一起品尝甜品,朱古力挞配上奶油和草莓,事后两人还大撒狗粮。 “jamie oliver(《the na chef》里的厨师)在英国非常有名。”陈莲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尝了一口红茶,“好吧,现在我们可以谈正事了。”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十七节 “正事?”石嘉木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思路还停留在甜品上和狗粮上。 “你不是有事要问我吗?” “哦,是这样的——”石嘉木记起那件有待确认的事,试探着问,“上次你提到的压惊费,是预支的吧?” 陈莲右手托着下颌,笑笑说:“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事先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不过,为了把敌人引出来,总得有人冒这个险,你是我想到的最好的诱饵。” 石嘉木的心不争气地猛跳几下,她的笑容像黑暗中稍纵即逝的焰火,光亮消失后,残像久久停留在视网膜上。 “为什么是我?”他干巴巴问道。 “赵卫都告诉你些什么?” “他提到了基塔维亚,你是特刑科的编外合作者,能感应到目标的行踪。” “就这些?” 石嘉木犹豫了一下,“差不多吧……” 陈莲目光闪动,“那么,你知道所谓的‘初拥’吗?” “听说过,是把普通人变成吸血鬼的仪式。” 被一名吸血鬼吸干体内的鲜血,然后接受他反哺自身的血,才能脱离人类,成为“血族”的新成员。石嘉木对“初拥”的了解仅限于此。 “通过‘初拥’转化而来的吸血鬼称为‘后裔’,直接听命于创造他的吸血鬼,被控制,被奴役,直到主人死亡为止。吸血鬼对于他的‘后裔’拥有绝对的权威,二者之间存在一种超越血缘的天然的纽带,能在一定范围内感知对方的存在,处于上位的主人,甚至能通过心灵感应发出命令,下位的‘后裔’只能不折不扣地执行。” “那天袭击我的吸血鬼,就是基塔维亚的‘后裔’?” 陈莲点点头,平静地说:“不仅仅是他,连我也是基塔维亚的后裔。” 石嘉木吃惊地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基塔维亚把我变成了吸血鬼。初拥的感觉非常强烈,就像把灵魂从肉体剥离,打上血族的烙印,再重新注入体内。那天我本该抛弃人类的身份,沦为基塔维亚的后裔和玩物,不过,在转化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意外……” “虽然变成了吸血鬼,却不是完整的吸血鬼。我能够在阳光下行走,对血液的渴求并不强烈,就连基塔维亚也不能完全控制我,但是相应的,我也不具备吸血鬼的特殊能力,哪怕是最低等的自愈和蛛行。” “我痛恨基塔维亚,只有杀死她,摆脱她,我才能获得平静和自由。这就是我跟特刑科合作的理由。” 她有些口渴,举杯喝完剩下的红茶,提醒对方,“能加点水吗?” “抱歉,我差点忘了。要换一杯吗?” “不了,谢谢。浓茶不利于睡眠。” 石嘉木拎起水壶,向茶杯里慢慢注入开水,红茶的色泽比第一次淡,热气腾在她缺乏血色的嘴唇上。石嘉木心中涌起一种亲吻的冲动。 “刚才你说,基塔维亚把你变成了后裔和……玩物?”他重新拾起中断的话题。 “赵卫有没有告诉你,基塔维亚有古怪的癖好?” 石嘉木摇摇头。 陈莲用食指轻轻抚摸杯沿,眼神有些迷离,断断续续说:“基塔维亚……她是个无可救药的同性恋,她看中我,想把我变成私人的玩物。恰恰在这一点上,她失败了。我是……基塔维亚的心病,一个不完整的、无法完全掌控的后裔。” “在某种意义上,我和基塔维亚是平等的,并非上下位的关系。我能隐约感知她的想法,正如她能感知我一样。所以,要引她出来,我不是合适的诱饵——至少不是最合适的。” 石嘉木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陈莲抬头望着他,“在基塔维亚心目中,我是她没有到手的禁脔,绝不容许别人染指,当我和你接触后,嫉妒心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我能感觉到这一点。” 石嘉木苦笑着说:“所以你故意表现出对我的兴趣,以便引她出现?” 陈莲没有否认,“你是最好的诱饵。基塔维亚对你下手,只是时间问题。”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十八节 大概是回忆起不那么愉快的往事,陈莲的情绪有些低落,原本轻松惬意的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 石嘉木自认为不是笨人,话到这份上,也没必要再推脱了。无论陈莲或赵卫,都已经把他的角色安排进剧本,拒不接受的话,他将没有任何后盾,孤零零一个人面对基塔维亚。他点点头说:“好吧,我会跟特刑科合作的。这是因为你的缘故。” 陈莲微微皱起眉头,试图猜测他是无奈还是不满,但他们不是主从关系,人类善于伪装真实的情绪,她猜不透。 “你做的英国菜很不错,有伦敦的味道,我已经很久没尝到了。怎么样,有没有意向当厨师?”她主动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石嘉木笑了起来,“依葫芦画瓢而已,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图书管理员吧。” “我是认真的,不开玩笑。” 石嘉木回过神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打算聘用我?” 陈莲点点头,“每个月只要三四天,为我做几顿英国菜,怎么样?” 石嘉木诧异地望着对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主动邀请。 “……离开英国很久了,我有点想家。”陈莲回避他的目光,视线投向那瓶白色和浅蓝色的花束,“你可以住到谢安别院,隔壁的别墅,离学校近,上下班也方便。” 虽然隔了一堵墙,也可以算是同居了!石嘉木心中一动,问道:“靠西种了梅花的那幢?” “随便哪幢都行,反正两边都没人住。” “别墅的租金很贵,我负担不起。” 陈莲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对方是个骄傲的人,不愿占她的便宜,但并没有断然回绝。 “就用聘请你的工资抵租金,怎么样?” “这样的话我占大便宜了。”按照泗水城的行情,别墅的租金不会少于五位数,石嘉木不认为自己值这个价。 “应当说占便宜的人是我。在英国,聘请一个私人厨师,支付的报酬不是小数目。况且,我们也不在做生意,你情我愿,何必算得那么清呢!” 石嘉木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好吧,我接受……我的意思是,我很乐意……” “那么明天就搬来吧,我很期待你的厨艺。”陈莲喝完茶站起身,“时间不早了,能送送我吗?”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石嘉木穿上外套,拎起应急灯走在前面,雁塘新村笼罩在夜幕中,星月无光,路灯照亮了柏油路,两旁的违章建筑犬牙交错,侵占了花坛和步道。 二人默默无语,谁都没有主动说话。 石嘉木试图打破冷场,还没等他开口,前方忽然传来几声野狗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陈莲吓了一跳,急忙停住脚步,石嘉木抢上半步挡在她身前,举起应急灯照去,只见一只硕大的黑狗躲在石凳下,离他只有几步远,呲牙咧嘴,口涎滴滴答答。 “去!去!”石嘉木弯下腰去拣石头。 很多年前,在他上小学的必经之路,有户人家养了条草狗,不知什么原因总是欺负他,一路狂叫盯着他撵。石嘉木每次都胆战心惊,不是蹑手蹑脚偷偷溜过去,就是像发疯一样撒腿狂奔。 每个礼拜都有那么一两次,石嘉木被狗撵得又哭又跑,连手里的早点都丢在路旁,哭丧着脸进学校,肚子饿得咕咕叫。 一开始他觉得丢脸,不肯跟大人说,后来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告诉他看到狗不要慌,弯腰去拣石头,狗以为对方要用石头砸它,就会主动躲在一边。 说也奇怪,自从用了这个办法,那条草狗就再没有追过石嘉木。 成功的经验根深蒂固,隔了这么多年,石嘉木下意识重复过去的老办法,不过这一次似乎不大灵验,那条恶狗反而被他的举动激怒了,汪汪吠叫着,猛地窜了出来。 陈莲惊呼一声,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 新铺的柏油路太干净,石嘉木只捡到一块黄泥,他急中生智,侧过身抬腿一蹬,正踢在黑狗的侧腹。这一脚力量极大,恶狗惨叫一声,一头扎进路旁的垃圾箱,翻滚几下没了动静。 石嘉木心跳得像擂鼓,咽了口唾沫,“好像把它踢死了……难怪足球比赛要禁止蹬踏动作……” “咱们快走吧!”陈莲的脸色有些异样,看上去心有余悸。 石嘉木打了个激灵,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不是完整的吸血鬼……她的容貌随月相发生变化……她像普通人一样品尝食物……她担心喝了浓茶影响睡眠……每个月只要三四天为她做几顿英国菜……她害怕狗…… 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石嘉木脱口说道:“不完整的吸血鬼,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吧!” “什么?” “那条正弦曲线——”石嘉木从未想到真相竟如此诡异。 “什么正弦曲线?”陈莲松开手臂,静静望着他。 “朔日和晦日,你是普通的人类,到了望日,也就是月圆之夜,你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吸血鬼,其他的日子,你处在人类和吸血鬼的过渡状态……”石嘉木看到她脸色大变,紧紧闭上嘴,没有再说下去。 沉默许久,陈莲幽幽叹了口气,“你真聪明,我本打算永远瞒着你的。”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十九节 石嘉木睡得很晚。 他把陈莲送上出租车,独自回到家里,对着阳台上那棵柏树想了很久。然后,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只褪色的拉杆箱,把换洗衣物整整齐齐放进去,还有一些零碎的杂物,就像明天要出远门。 第二天大清早,他被一阵高亢焦急的呼唤声吵醒。 “朵朵——朵朵——你在哪里?妈妈急死了!” 睡眠不足,石嘉木的头脑有些迷糊,他隔了很久才意识到,朵朵可能是那条黑狗的名字。这么大一条恶狗,居然叫朵朵。 “如果热衷于当妈妈,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牵着小孩子的手遛遛,比被狗拽着跑有趣多了……”石嘉木胡思乱想着,从冰箱拿出昨天剩下的朱古力挞,三口两口塞进肚里。 甜食吃猛了,胃有点不大舒服,嗓子眼直泛酸水,他急忙灌下一杯红茶,又吃了半袋榨菜压一压,才感觉好些。 八点一刻,石嘉木拎着拉杆箱出门。临走之前,他最后扫视一遍房间,似乎在向过去告别。 他将迎向一段崭新的生命,未来是福是祸,交给命运去安排。 司汤达的墓志铭说,活过,爱过,写过。石嘉木倒觉得,活过已经是幸事,爱过写过,那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松江中学图书馆,用钥匙打开紧锁的落地玻璃门,走进教工书库。杜馆长还没有上班,偌大的图书馆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石嘉木打开电脑,把碟片塞进光驱,迫不及待地点开《the na chef》。 下课铃响过后,校园里热闹起来,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杜馆长和一个同事走进图书馆,情绪有些激动,他们似乎在谈论一件凶杀案,石嘉木隐约听见“防空洞”、“尸体”之类的字眼。 校门方向突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石嘉木起身走到窗边,远远望去,几辆警车头尾相接,径直驶入校园。 难道这里是凶杀的现场? 石嘉木好奇心起,离开书库下到大厅,跟杜馆长他们打个招呼,随意聊了几句。杜馆长很健谈,竹筒倒豆子,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全说了出来。 死者是外事办的贺主任。他昨天晚上没回家,手机也不接,问了几个朋友,都说不知道他的行踪。家属担心不过,深夜赶到学校找,结果贺主任的私车停在地下车库,人不在办公室里,值班的保安回忆了半天,也说没见他出门。家属急得坐立不安,吵着要看监控,连校长书记都被惊动了,闹哄哄折腾到凌晨,也没个结果,众人好说歹说,费了无数口舌才把她劝回去。 当时大家肚子里都存了个念头,贺主任八成是出去花天酒地,喝醉了回不来。不过这些话不能跟他家属说,好歹是外事办的主任,校级后备干部培养对象,总得给他留点面子。 事情本来就这样平息了,但到了早上九点多,保安在校园里例行巡查,鬼使神差逛到大操场,意外发现防空洞入口敞开着,里面飘散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壮着胆子走进去,发现贺主任的尸体躺在血泊里。 学校的防空洞?石嘉木愣了一下,记起他在松江中学读书时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他高一,进校没多久,有一天晨会,校长通过广播向全校师生宣布,处分三名违纪的学生,罪名是擅自溜进防空洞,造成恶劣影响,希望全体学生引以为戒。 松江中学的操场下修有防空洞,历史遗留产物,很早就废弃不用了。入口共三个,分散在校园隐蔽的角落里,其中两个已经用砖砌死,剩下一个位于大操场的南墙旁,被一丛灌木遮挡住,模样像垃圾站,锁上两道铁栅栏门,里面黑咕隆咚,一股子霉味。 大概是年久失修的缘故,铁栅栏朽烂不堪,那几个冒失的学生撬开一个窟窿,相约前去探险。事到临头,有个家伙胆怯了,说留在外面放风,怎么都不敢进去,同伴嘲笑了他几句,丢下他钻进了防空洞。 心急慌忙,觉得时间过得慢,放风的家伙等了很久,不见人出来,慌了手脚,一溜烟跑去办公楼求救。等班主任和保安在书记的带领下赶到大操场,只看见三个探险归来的学生坐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香蕉。 原来他们在防空洞里找到一个捂香蕉的房间,顺手牵羊偷了几串出来。 熟香蕉容易发黑变烂,不便保存,水果商把外地的青香蕉运到本市,集中堆放在地下室捂熟,然后再上市贩卖。松江中学的防空洞,长期以来一直租给水果商捂香蕉,这件事全校也没几个人知道,恰好被那三个探险的学生捅出来了。 没有发生危险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书记板起面孔训了他们几句,让班主任领回办公室写检讨,说要严肃处理。接着他把总务主任叫到一旁,让他立刻通知水果商把香蕉运走,重新更换铁栅栏和门锁,把防空洞封起来。 事后那三名被处分的学生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 回想起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物是人非,只有防空洞还静静躺在松江中学的地下。石嘉木轻轻叹了口气。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二十节 出了图书馆,路旁水杉夹道,向西走三五分钟就到了大操场。石嘉木远远望见刑警拉起黄色的警戒线,把看热闹的同事拦在外面,书记挥动着手臂,似乎劝大家回办公室,以免影响办案。 身后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像咆哮的野兽,石嘉木让开道,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那是一辆红色的硬敞篷跑车,看上去有些眼熟。 车主猛踩一脚刹车,反向打方向盘,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侧向漂移一段距离,停在他身旁。茶色的车窗缓缓降下,薇薇安探出头来,主动招呼道:“想看热闹吗?上车吧,我带你进去!” “看什么热闹?”石嘉木想起来,薇薇安开的是雷克萨斯sc/430,顶级配置,马力强劲,泗水城还找不出第二辆。 “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人,这里被獠牙咬过——”薇薇安用食指和中指压在自己的颈侧大动脉上,“浑身的血差不多被吸干了。” “是谁干的?”石嘉木心中顿时一紧。 “要化验了才能确认。怎么样,上不上车?” 石嘉木犹豫片刻,绕到副驾一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既然决定跟特刑科合作,就要有合作的觉悟,至少勇敢面对血腥和威胁,不能退缩。 薇薇安驱车停在警戒线外,领了石嘉木长驱直入,来到防空洞的入口处,跟刑警队刘队长打了个招呼,拿出一副白手套,慢条斯理地往手上套,暗示刘队长由特刑科接手这桩凶杀案。 “新来的精英?”刘之闽上下打量着石嘉木,直觉告诉他眼前的青年是一名文职人员,并非特刑科的吸血鬼猎人。 “是新来的雏儿,精英谈不上。”薇薇安笑了起来,完全不顾石嘉木的感受,这让他有些尴尬。 “薇薇安就是这样口无遮拦。”刘之闽瞥了石嘉木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心想,“摊上这样的上峰,也真够倒霉的!” “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灰尘积得很厚,只发现了保安的脚印,没有凶手和死者的脚印。尸体的左颈有獠牙咬过的痕迹,血基本上被吸干了。” “有没有检查尸体?” “没有。找到致命伤后,我们立刻退了出来,现场什么都没动。” “好,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薇薇安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凶手既然是吸血鬼,就应该由专家来处理,刑警队插手只会给他们添乱,在这一点上,刘之闽与他们保持着相当的默契。 刘队长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怎么会没留下脚印?” 薇薇安随意说:“蛛行术,凶手是从墙壁或者天花板进去的。” 刘队长立刻醒悟过来。这是吸血鬼特有的能力,对他们来说,在墙壁或者天花板上攀爬行走轻而易举,即便带上个活人也不会太吃力。 刑警习惯以常人的思维推测凶手,吸血鬼这种生命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走吧,去看一下现场!”薇薇安拍拍石嘉木的肩膀,当先钻进防空洞。 走下十几级台阶,通道变得开阔起来,电筒的光柱上下左右灵巧地晃动,搜寻墙壁和天花板上的蛛丝马迹。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掩盖了防空洞的潮湿霉气,石嘉木的心情紧张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黑暗中仿佛躲藏着无数妖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觉得,能够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那是何等的幸福! 凶杀的现场近在眼前,薇薇安停下脚步,电筒光照亮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躯干扭曲成古怪的形状,墙上和地上溅满了血迹。 “猎物是被打昏后带到这里的,吸血鬼很挑剔,不吸死人的血。獠牙刺入血管的一瞬间,他痛醒了,拼命反抗,地上留下了挣扎的痕迹,不过这没有用。越挣扎血喷得越快,越恐惧血的味道就越好……” 薇薇安绕到尸体的侧面蹲下,近距离观察着颈部的窟窿。 “吸血鬼的獠牙比匕首还锋利,通常情况下,‘点吸’只会引起轻微的刺疼和晕眩,跟献血差不多——有人很享受这种感觉,心甘情愿为吸血鬼提供血液,事实上,适量放血有益健康——不过这一次,凶手异乎寻常的狂暴,控制不住自己,吸得很猛,也很浪费。” 石嘉木的喘息越来越重,他知道薇薇安不是自言自语,她在给自己上课,介绍吸血鬼的习性。 但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石嘉木盯着尸体的脸,似乎看到对方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他急忙把指关节塞进嘴里,用牙齿紧紧咬住,以免自己叫出声来。 “成年人的血量大约有4000到5000毫升,除非有特别的需求,否则的话,足够喂饱三四个吸血鬼。看来凶手不是长期没有吸血,就是身体受到伤害,迫切需要血液治愈……” “我要出去透透气!”石嘉木沙哑着嗓子嘀咕一句,摇摇晃晃逃离现场。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二十一节 “就这样,我被薇薇安彻底鄙视了。”石嘉木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闷闷不乐地说道。 陈莲静静说:“第一次看到吸血鬼遗弃的尸体,难免反应强烈,这是本能,恰恰说明你是个正常人。薇薇安他们看多了,不当回事,还会莫名兴奋,麻木反常没什么可称道的。” “你是在安慰我?” “我只是陈述事实。” 石嘉木自嘲地笑笑,“赶鸭子上架,我怀疑自己能否扮演好诱饵的角色……” 陈莲不容置疑地肯定,“你一定能引出基塔维亚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 陈莲翘起小指,用咖啡匙慢慢搅动咖啡,解释道:“之前我向你提起,基塔维亚是个嫉妒心很强的同性恋,她把我视作禁脔,绝不容许别人染指。需要扮演好角色的人是我,你什么都不用做。” 石嘉木鼓起勇气问:“心灵感应是很难造假的,你就这么有把握能骗过基塔维亚?” “我自有我的办法。” 石嘉木本来还抱有万一的希望,希望自己在陈莲心中占据小小的一角,而不完全是欺骗基塔维亚,现在看来,这是不着边际的空想。陈莲是落到凡间的天使,又怎么会青睐一个有些自闭倾向的普通人? “好吧,我相信你。”他无法掩饰情绪的低落。 “基塔维亚自视极高,她优雅,狡猾,骄傲,通常情况下不会饥不择食,在防空洞这种污秽的地方吸血,也不会那么狂暴。除了长期没有吸血,或者需要血液治愈伤势外,还有另一种可能——薇薇安没有告诉你,可能是不想让你有畏缩之心。”陈莲岔开了话题,她不打算多谈自己的事。 “会是什么原因?” “吸血鬼也会进化,最初是贵胄,接着是婴儿,仆人,长老,最后晋升为亲王。每一次进化都需要额外的血液,这种对血液的渴求极其强烈,无法控制,身体在此期间也会异常虚弱。只有当进化完成后,吸血鬼才能恢复正常,变得比以往更强大。” “基塔维亚已经进化到哪一阶段了?” “这是她第二次进化,从婴儿到仆人,整个进化要持续一个多月。前不久有吸血鬼袭击你,那时基塔维亚刚开始进化不久,通过我感应到你的存在,她很愤怒,但实在太过虚弱,只能指使后裔动手,结果中了特刑科的埋伏,被薇薇安击毙。在那以后,她就销声匿迹躲了起来,我只能隐约感觉到她还在这座城市,甚至时不时接近我,但我没法捕捉到她的具体位置。” 石嘉木愣了半天,苦笑着说:“这么说来,在基塔维亚完成进化之前,我这个诱饵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等她完成进化就太迟了,对吸血鬼来说,从婴儿到仆人是一次质的飞跃,赵卫和薇薇安他们对付不了仆人位阶的吸血鬼。而且,一旦进化到仆人位阶,基塔维亚对我的控制也会成百上千倍加强,到那时,我很可能丧失自我,永远都无法摆脱她的奴役。” “可基塔维亚已经上了一次当了,她损失了一个后裔,不会再次犯相同的错误。她会耐心等到进化结束。” “她会出现的。”陈莲抬起眼,坦然地望着他,“正如你所知,我是个不完整的吸血鬼,只有在月圆之夜,我才接近于真正意义上的血族,基塔维亚和我之间的感应也会变得最强烈。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会尝试着接近你,熟悉你,喜欢你,等到下一个月圆之夜,我们会像情侣一样度过。基塔维亚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她必然会出现——就算明知是陷阱,也会赶来阻止!” “像情侣一样?”石嘉木没有反应过来。 “是的。我会和你上床。”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二十二节 石嘉木独自一人漫步在午后的校园,慵懒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神情有些落寞。池塘边的紫藤爬满了花架,花期已过,剩下满架绿叶。他弯腰拾起几颗紫藤的种子,那是去年留下的荚果,棕黑,扁平,坚硬而有光泽。 石嘉木把种子丢进池塘,看着它们激起一圈圈涟漪,翻滚着沉入水底。 “我会和你上床。”陈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平静中透出疯狂和决断,镇定背后是孤注一掷,为了把基塔维亚引出来,摆脱奴役的命运,陈莲不惜把自己作为赌注。 石嘉木并不介意跟她上床,哪怕仅仅充当一回道具。但第一次亲密接触也是最后一次,赌输了陈莲固然沦为基塔维亚的玩物,万一赌赢了,他们也没有可能继续在一起。 他终将一个人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回忆是唯一的纪念。 石嘉木清楚地意识到,陈莲与自己的距离似近实远,他们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仅有的那一点点联系,是因为基塔维亚。 从布莱顿到泗水城,陈莲一路追踪基塔维亚而来,与石嘉木先后出现在同一所校园里。 一开始,陈莲以为他是投靠吸血鬼的人类叛徒,通过隐蔽的摄像头窥探自己,向基塔维亚提供情报。她留意他,接近他,露出獠牙恐吓他,正是为了揭开石嘉木的真面目,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误会消除后,他们本该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从此不再有交集,但陈莲意外感应到基塔维亚的嫉妒,这种嫉妒像大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于是她决定利用石嘉木把基塔维亚引出来,邀请他为自己设计庭院,刻意维系一种暧昧的关系。 基塔维亚果然上当了。不巧的是,她恰好处于进化期,身体虚弱,没能亲自出马,特刑科煞费苦心设下的陷阱,只击毙了一名无关紧要的后裔,反倒给正主儿提了个醒。 一旦从婴儿进化为仆人,基塔维亚就能控制陈莲,挣扎了这么多年,她终于陷入了绝境,为此陈莲不得不采取最极端的手段。 石嘉木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骄傲,现实,没有糊涂到一厢情愿,认为陈莲会垂青自己。是基塔维亚把他们推到一起,间接促成了这次亲密接触,对此他从未怀疑。 好运气终究有用光的一天,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迟早会失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把握住现在。 在短短半小时里,他想通了很多东西。 人生是一场未知的旅程,得失命中注定。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拒绝接受,是不成熟的表现。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拼命抓紧,也是不成熟的表现。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与其患得患失,不如退一步,把一切都看淡。 那一个命中注定的夜晚,陈莲会给他留下毕生难忘的回忆,这就足够了。 池塘的水波渐渐平静下来,石嘉木望着自己的倒影,冷静地剖析自己:“天性凉薄,冷静到近乎冷酷,绰约动人如陈莲,也不能激起最美好的感情。如果说人生是一条河,我只在河边散步,孤独地走完一生,拒绝浸没在人生的河流里。” 他把最后一颗紫藤种子埋进土里,拍了拍双手,大步向校外走去。 赵卫和薇薇安约了他在谢安别院见面,进行突击式培训,他也希望临阵磨枪,从基塔维亚的獠牙下逃生,保住自己的小命。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二十三节 “对付吸血鬼的武器,绝大部分是银质的,纯银一旦与他们的血液接触,会形成致命的毒素,夺走他们永恒的生命。”赵卫蹲下身,从皮箱里取出吸血鬼猎人的常规装备,特制的枪械,银弹,小型弩,猎刀,宽刃剑,匕首,整整齐齐摆在地上。 石嘉木拿起一颗颀长的银弹,掂了掂分量,比普通子弹重多了。 枪械是男人的最爱,不过有例就有例外。石嘉木接受过一个月的军训,有幸练习了一把实弹射击,扣下扳机的一瞬间,枪托重重砸在他肩膀上,事后拍片检查,因姿势不正确,后坐力造成轻微的骨裂。从那以后,他就对枪械敬谢不敏。 赵卫提醒他:“这种狙杀弹造价昂贵,弹头是纯银的,分量重,射速偏慢。吸血鬼行动敏捷,使用狙杀枪要算好提前量,即使经过专门的训练,也很难打准,不适合你用。” “射速偏慢?”石嘉木放下子弹,略加思考,想通了其中的缘故。 薇薇安狙杀吸血鬼时,用的就是这种特制的银弹,子弹命中目标后没有穿透身体,而是嵌在肌肉和血管里,对吸血鬼造成致命的伤害。如果射速过快,在身体上留下一个穿透的弹孔,接触时间过短,反而起不到一枪毙命的效果。毕竟,吸血鬼一向以顽强的生命力著称,开膛破肚断手断脚什么的,都不在话下,多喝点血就没事了。 他们的致命伤是头颅和心脏。 “猎刀和宽刃剑携带不便,我建议你用匕首。” 石嘉木依言拿起匕首,拔出鞘随意挥动几下,觉得还算顺手。 “相对于其他武器来说,匕首更适合没有基础的初学者。来,试试看——薇薇安,你来当他的对手。” 薇薇安懒洋洋走到他跟前,轻蔑地勾了勾手指头。 石嘉木知道自己在防空洞的表现不佳,给对方留下了怯懦的印象,只好装作没看见,问:“要不要换一把练习用的钝刀?” 薇薇安“哈哈”笑了几声,说:“不用这么麻烦,我就算闭上眼睛,你也碰不到我!” 赵卫看了她一眼,从旁缓颊说:“用钝刀和用匕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你不必有心理负担,薇薇安是近身格斗的好手。” “就这里?” “这里才是你的战场。” 石嘉木犹豫了一下,举起匕首朝薇薇安捅去。 赵卫没有夸张,在薇薇安看来,石嘉木犹犹豫豫,动作像慢镜头回放,比普通人还不如。她轻易就扣住对方的手腕,顺手一拧,石嘉木惨叫一声,身不由己转了个圈,右臂反拧到后背,匕首拿捏不住,整个人弯成一只大虾公,完全没有防抗之力。 “真差劲!”薇薇安轻轻推了他一把,石嘉木扑倒在地,手掌都磨破了。 赵卫把他扶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重新把匕首塞到他手里,“我跟你说过,不必有心理负担,薇薇安很强的。” “再来!”薇薇安又朝他勾勾手指。 石嘉木揉了揉手臂,握紧匕首,脚掌蹬地,运用腰腹的力量,猱身刺向她小腹。薇薇安侧身让开半步,一个手刀切中脉门,匕首脱手飞出,石嘉木捧着手腕退到墙角,强忍疼痛,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薇薇安摇摇头说:“力量和速度都在平均水平以下,毫无技巧可言,他只是‘行走的血袋’,对基塔维亚不构成任何威胁!” “所以他才需要特训。”赵卫拍拍石嘉木的肩膀,让他留意自己的姿势,“试试反手握匕首,正手不容易发力。” 他放慢速度,为石嘉木演示了几个基本的戳刺动作,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自己练习。 二人掩上门,走到院子里交谈。薇薇安不认可石嘉木,“他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再练十年,也成不了吸血鬼猎人。” “我们并不是拔苗助长,从头培养一名吸血鬼猎人——”赵卫温和地纠正她,“你知道,要从普通人中挑选合适的对象,那很难。我只是希望,他能掌握一些基本的战斗技能,必要的时候成为一支奇兵。” 薇薇安嗤之以鼻,“你是说对付基塔维亚?就他?” “薇薇安,将心比心,不妨设想一下,当我们救下一名‘行走的血袋’,会提防他反手刺我们一刀吗?” 薇薇安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赵卫叹了口气,补充道:“当然,我也希望,那种情况永远都不会发生。” 薇薇安说:“我跟基塔维亚交过手,她没有强到那种程度。到目前为止,她一直都有自知之明,避免跟我们正面交锋。” “我也希望如此,不过,决不要小看她。” 听着赵卫沉稳的声音,薇薇安的眼神也温柔起来,她伸出手去,细心地帮他拍去肩头的头皮屑,赵卫握住她的手,正打算说什么,又放了下来。 薇薇安转过身,冷冷望着石嘉木。 赵卫觉得薇薇安的表情太过生硬,容易引起误解,他主动迎上前,善意地宽慰石嘉木,“累了吧?累了就歇会,人不是钢铁——即使钢铁也会疲劳。” 石嘉木说:“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刚才你说纯银与吸血鬼的血液接触,会形成致命的毒素,所以对付吸血鬼的武器大多是银质的。必须用纯银才行吗?” “纯银的质地较软,不适合打造武器,一般我们都采取特殊的工艺,在合金材料表面镶嵌纯银。” “不,我的意思是,必须要用银吗?银离子,像可溶性的银盐,有没有效果?” “你是指硝酸银吧?如果能注入吸血鬼体内,当然效果比纯银更好。不过硝酸银很难用到武器上,血族委员会也设计过注射枪之类的东西,实战遇到很多问题,没什么价值,早就废弃不用了。为什么你会想到问这个问题?” 石嘉木说了自己的想法。 很新奇,但可能会有效。赵卫沉吟良久,点点头说:“我觉得可以试一下。薇薇安,你觉得呢?” 薇薇安像看怪物一样盯着石嘉木,看得他心里发毛。 “薇薇安,你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吗?” “不,没什么不妥。我只是觉得,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不是正常人的脑袋能想出来的。” 不过石嘉木的提议稍稍改变了她的成见,薇薇安觉得陈莲选择他,也许并不是昏招。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二十四节 由于时间的关系,石嘉木只来得及做一份最简单的甜豆大虾意大利煨饭。 食谱很简单。洋葱、西芹、大蒜切成丁,在热橄榄油里煎过,直接倒入生米,撒少许盐,让米充分吸收油和蔬菜的味道,再淋少许白酒,煮上一两分钟。等酒气挥发后,一点一点加原汤,并不停搅动,用中火煮20分钟,最后加入熟的大虾和青豆。熄火后再加一小块牛油,盖上盖焖两分钟,用盐、胡椒、柠檬汁调味装盘,撒上切碎的薄荷叶。 没有沙律,也没有甜点,不过陈莲并不挑剔,她吃完意大利煨饭,悠闲地喝着红茶,与石嘉木随意聊天。 “听说最近你在训练近身格斗,吃了不少苦头?” “是啊,赵卫在教我用匕首,他说匕首难度最低,适合初学者上手。”石嘉木下意识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臂,肌肉胀痛,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他打算让你用匕首对付基塔维亚?” “我想不会。防身而已,有备无患,不一定用得上。” 陈莲放下茶杯,肘弯搁在桌上,十指交叉互握,遮住嘴和下颌,不经意说:“是这样啊——那么,我有一个忠告。” “性命攸关的那种?” “是啊。” 石嘉木端正坐姿,换上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不用这么严肃,其实也很简单,万一基塔维亚抓住你,什么都不要做,绝对不要反抗。” “你是指,赵卫教的那些东西根本没用,只会激起基塔维亚的怒气?” “未必是没用,毕竟基塔维亚在进化期,身体特别虚弱,她不会刻意提防普通人,你有一点得手的可能,这大概是赵卫薇薇安他们的本意。问题在于,即便得手,你也会死在基塔维亚的獠牙下,没有人救得了你。” “银质的匕首刺伤吸血鬼,难道不是立即毙命?” “电影或许会那么拍,吸血鬼化作一蓬飞灰,视觉效果很惊人,但真实情况是,除非刺穿心脏或头颅,毒素侵入要害,才会当场毙命。基塔维亚不是普通的吸血鬼,以她的生命力和自愈能力,就算刺上十几刀,只要不致命,也能慢慢挺过来,那点毒素,最多让她身体麻痹一会。” “赵卫和薇薇安都是很厉害吸血鬼猎人,训练有素的职业战士,他们甚至能赤手空拳跟吸血鬼搏斗,丝毫不落下风。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正常人,犯不着把自己推到如此危险的境地。” 沉默片刻,石嘉木苦涩地说:“我知道。薇薇安根本就不看好我,也不在乎我的死活。其实不仅薇薇安,赵卫也一样,他们骨子里都极度轻视普通人,认为我们是‘行走的血袋’,软弱渺小的被保护对象,只要能消灭吸血鬼,牺牲是理所当然。唯一不同的是,薇薇安毫不掩饰,甚至肆意张扬,而赵卫把这种轻视隐藏在礼貌背后,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类人。当然,我承认,他们有资格看不起我。” “生生死死经历多了,吸血鬼猎人大多是这脾气。”陈莲用欣赏的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苛责他们没有意义,对赵卫和薇薇安来说,轻视普通人的生命不是因为他们自身强大——我不知道这样表述是否妥当,我想说的是,如果有必要,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牺牲自己……”他做了个手势,强调道,“守序善良的人如果把自己的准则强加在别人身上,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也必须这么做,那才是最糟糕的!” 陈莲轻轻鼓掌,微笑着说:“守序善良,呵呵,你看得很准,说得也很精彩,看来我的忠告是多余的。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赵卫和薇薇安不在乎你,你自己在乎吗?” “我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在陈莲面前,石嘉木的思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跃,“普通人,或者说正常人的生活对我没有吸引力。读书,工作,结婚,生育,照料下一代乃至第三代,被生活压榨得喘不过气来,然后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希望他们能过得更好,实现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最后在失落和悔恨中孤独地死去。” 陈莲一针见血说:“每个人都会孤独地死去,不论父母还是妻子,最亲密的人,哭得再伤心,也只会送你到焚尸炉前。” 石嘉木看着陈莲,“这就是人生。每一个阶段都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有时是孩童,有时是学生,有时是下属,有时是夫妻,有时是子女,有时是父母,如果不愿意演,或者演得不到位,就会显得格格不入,遭受有意无意的指责。甚至不用别人来指责,你的内心就会不断指责自己。而所有这些必须扮演的角色里,唯独没有自己。” 陈莲怜悯地看着他,“普通人的世界只有‘我们’,没有‘我’。” “被遗忘,被轻视,被牺牲,被践踏……我不想要这种生活,所以我选择做一个局外人,保持距离,游离在社会大众之外,在人生的河流边散步。不过,你知道,人毕竟是社会性的动物,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精神上的苦恼依然如故,同样没有寄托,同样没有成就感,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而已。” “每天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瞳仁开始浑浊泛黄,不像小时候那么乌黑亮泽,眼角和嘴角有了皱纹,皮肤变得干燥松弛,我就意识到我在一天天老去。死亡不紧不慢地逼近,让我感到恐慌,害怕自己在真正死去之前,就已经成为一具腐烂的尸体。我需要一点点刺激和改变,给生活注入活力,让死水掀起波澜。” “是的,我在乎我的生命,正因为在乎生命,所以才选择跟特刑科合作。对我来说,这是一次逃离困境,挣脱束缚的机会,一生也许就这么一次。只要渡过眼前的难关,我的人生就会完全不同,是吧?更何况,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石嘉木一口气说了很多,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亮,陈莲默默注视着他,鼻子有些发酸。“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你说的这些,正是我想说,却始终没能说出口的……赵卫和薇薇安是同一类人,我们也是同一类人啊!” 这一刻,她觉得既伤感,又庆幸。 陈莲的脸庞近在咫尺,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诱惑,石嘉木鼓起勇气问道:“那么,你在乎吗?” “在乎什么?”陈莲挑了挑眉毛。 “赵卫和薇薇安不在乎我的死活,你在乎吗?” 陈莲起身反问:“你说呢?” 显然她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石嘉木有些失望,他自嘲地笑笑,换了个话题,“明天想吃什么?” “不用了。” “咦?” 陈莲叹了口气,落寞地说:“我跟你说过的,每个月只要三四天,其他时间我不需要。”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二十五节 傍晚下了一场雨。雨很大,尘埃落定,气温也凉爽了很多。 赵卫驱车行驶在环城高架上,前往泗水开发区一处湖景别墅,那里意外发现了四五具干瘪的尸体,墙壁上也有暗红色的吸血鬼标记,血迹干了七八天,根据警方的描述,一个圈加两把对刺的血剑,似乎是古老的布鲁赫族。 基塔维亚恰好是布鲁赫族的一员。 赵卫要求刑警队撤离现场,及时疏散附近的居民,一切维持原状。那里很可能是基塔维亚遗弃的一落脚点,他决定勘查现场后再做决定。 车到半途,赵卫接到一个陌生来电,他本不想接,但手机铃声固执地响了又响,他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按下了接听键,一个低沉性感的女声慢条斯理说道:“赵先生,神交已久,这是我们第一次通话,幸会之致。” 那是个陌生的外国口音,吐字含糊,语调听起来有些怪异,好在赵卫听惯了薇薇安蹩脚的中文,理解上没有困难。 “是哪一位?” “我是基塔维亚,你们从布莱顿就开始追踪的血族。” 赵卫猛踩一脚刹车,紧急靠边停车,他按下双跳灯,深吸了口气,问道:“你想怎么样?” 电话那头笑了起来,“总是你们布局给我钻,这次轮到我了。现在是七点十九分,我在月见江北的荒地里,开车出了隧道,绕上堤岸就可以望见。在我身边,还有一只七八岁的小萝莉,可怜又可爱。她是我的人质。给你半个钟头赶过来,只能一个人,别耍花招,如果我认为你做得不够好,小萝莉就会变成干瘪的血袋,明白了吗?” “半小时有点紧,现在是下班高峰,我可能来不及赶到。”赵卫发动汽车,迅速驶入超车道,把油门慢慢踩到底,引擎轰鸣,车窗嗡嗡震颤起来。 “只有半小时,一分一秒都不能多,不然就等着收尸吧!” “基塔维亚,你从不残杀小孩。” “为了你,我可以破一次例。赵先生,你还剩下二十九分钟,真期待见到你,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基塔维亚随即挂掉了电话。 赵卫皱起眉头思考了片刻,拨通薇薇安的电话,告诉她基塔维亚开始主动出击。 “那是个陷阱!”薇薇安提醒他。 “你我都知道是陷阱,不过,她不了解我,即使没有人质,我也会去。” “我会尽快赶过去的。小心她耍花招!” “吸血鬼除了躲在黑暗里偷袭,还能有什么花招。薇薇安,你知道,那些伎俩对我没用。” “身边带武器了吗?” “带了枪和猎刀,足够对付她了。” “……我有些担心,基塔维亚明明是在进化期,虚弱不堪,为什么主动向我们挑衅?” “也许她以为我们只是普通的猎人。薇薇安,不用担心,在我们国家有一句俗语,一力降十会。” “我听不懂。等见面再解释吧!” “薇薇安,解决了基塔维亚,我们去地中海度假。” “好,一言为定。我会记得提醒你的。挂了——” 这是赵卫的最后遗言。 薇薇安对他有绝对的信心,即使在吸血鬼猎人中,赵卫也是出类拔萃的战士。拜基因工程所赐,他拥有八分之一的狼人血统,尽管不能在月圆之夜变身狼人,赵卫凭借强悍的身体,也足以跟仆人位阶的血族相抗衡,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抗击打能力,毫不逊色于那些纯种吸血鬼。 然而拥有八分之一的狼人血统毕竟不是狼人,他受了伤无法像狼人一样自愈,只能依靠药物和针剂打封闭。 赵卫和薇薇安都忽略了一个致命的盲点——尽管吸血鬼习惯于运用自身的天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或不会使用武器。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二十六节 赵卫的尸体静静躺在月见江北的荒地上,芦苇起伏,飞絮漫天。薇薇安跪在他身边,紧紧握住他冰凉的大手,张大了嘴巴,欲哭无泪。 刑警队拉起黄色的警戒线,队长刘之闽神情疲惫,鬓角的白发都新添不少。 赵卫并非死于吸血鬼的偷袭。从现场残留的痕迹分析,他很可能发现了人质的身影,谨慎观察片刻后,从侧面缓缓靠近。 基塔维亚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他也没能察觉到吸血鬼的气息,直到双手触及人质的衣物,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具做工粗糙的玩偶。 基塔维亚从不残杀小孩,她坚守了一贯的行事准则。 藏在玩偶体内的烈性炸药突然爆炸,把他半个身体炸得粉碎。如此猛烈的爆炸,连完全变身的狼人都无法逃生,更何况赵卫只是混有八分之一狼人血统的人类。 谁都没有料到,基塔维亚竟会布下这样一个“人性化”的陷阱。 在此之前,吸血鬼很少使用人类的武器,无论刀剑还是枪械,他们相信自己的身体是最强大的武器,足以解决所有问题。就算吸血鬼猎人出现,用银质的狙杀弹或猎刀杀死他们的同类,那些骄傲的血族依然认为,失败者不够强大,活该被淘汰。 他们不止一次见识到人类武器的威力,却没有想过仿制和使用它们。久而久之,吸血鬼猎人更多把对手视作野兽,而不是有智慧、善于使用工具、某种意义上比人类更优秀的生命。 赵卫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谢安别院的庭院内,陈莲与石嘉木坐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树影婆娑,虫声低吟,金鱼在池塘中徘徊。 沉默了许久,陈莲轻声说起那悲惨的一幕,基塔维亚用炸药杀死赵卫令人不寒而栗,这一事件意义深远,她预感到,吸血鬼猎人与血族的对抗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人类的伤亡成百上千倍增加,战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惨烈。 对此她无能无力。 “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她习惯性征求石嘉木的看法,希望能得到一些启发。这些天接触下来,陈莲觉得他思路开阔,总能提供一些异想天开的建议,促使她深思。 “国家对炸药和雷管的管制非常严格,引爆也需要很专业的知识,我不认为基塔维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准备好一切。如果她没有使用现成的炸弹,那就一定有人在背后帮她。”石嘉木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嗯……能不能查一下,基塔维亚的后裔,就是被薇薇安击毙的那个,变成吸血鬼前是什么身份?” 二人回到屋里,陈莲给特刑科打了个电话,等了片刻,她转过头对石嘉木说:“你猜对了。那人是省水利工程局定向爆破的专家,高才生,工作没几年就获得三项爆破技术专利,有机会接触炸药和雷管,基塔维亚挑上他是早有打算。对了,他也是松江中学毕业的,跟你是校友,比你高两届。” 高两届,那么他进校时,对方应该读高三……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石嘉木下意识问了一句:“他读书时有没有因违纪受处分?” “什么违纪处分?” “算了,就算有也不会进档案,学校在这方面还是很人性化的。”石嘉木的表情有些呆滞,似乎在回想往事。 陈莲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那个爆破专家会不会是曾经钻防空洞偷香蕉吃的某人,当年探险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变成吸血鬼后,本能地把防空洞作为藏身之处,连带影响到基塔维亚,把贺主任拖到那里吸血。” “我没怎么听懂,能解释一下吗?” “是这样的……”石嘉木把记忆中那个轰动全校的防空洞探险事故告诉她,从年龄推测,“工作没几年”的爆破专家很可能是当年受处分的主角。 “有意思的联想,不过现在追查这些旧事也没有意义了。” “那么——”石嘉木小心翼翼地问道,“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原先的计划还要继续吗?” “以我对薇薇安的认识,她不会放弃的。她会不顾一切为赵卫报仇。只是我们这方少了赵卫,你的处境将更加危险。” 石嘉木摸摸左侧头颈,苦笑着说:“我只希望,基塔维亚手头没有多余的炸药了。”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二十七节 薇薇安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不吃不喝不睡,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七十二个小时,对她来说,既像倦极打盹那么短,又像半辈子失眠那么长。 当她从封闭中走出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薇薇安的脸颊向内凹陷,眼眸布满血丝,视线的焦点永远落在遥远的某处,精神失去了依托,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萌生“死志”的表现。 她再次出现在石嘉木面前,接替赵卫的角色,继续之前中断的训练。 石嘉木已经向学校请了病假,作为团队的一员,他被要求留在营地,与薇薇安和陈莲一起度过剩下的时间,锤炼身体的同时提高默契和反应。 在药物的帮助下,他逐渐适应了高强度的格斗训练,勉强能跟薇薇安练上五六秒,然后毫无悬念地被她击倒在地,蜷缩着身体痛苦不堪,连气都喘不过来。 “起来,继续。”薇薇安面无表情地敦促他,一遍又一遍,直到石嘉木达到极限,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那是前所未有的经历,毕生难忘的折磨,感官被极度的疲劳所切断,麻木不仁,仿佛置身于时空裂缝,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他甚至被不得不强迫自己扩张肺部,从充满血腥味的喉咙努力吸气。 如果没有那些大剂量的药物,石嘉木可以肯定自己撑不下来。 当石嘉木陷入昏睡,薇薇安没事可做,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反复推演绞杀基塔维亚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的变数。无论陈莲或石嘉木的死活,都不在她考虑之列,只要能杀死基塔维亚,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石嘉木私下里向陈莲抱怨,认为这种拔苗助长的训练并不能收到实质性效果,不管他怎样努力,都达不到吸血鬼猎人的水平,而且,那些号称纯天然的药物,真的对身体没有任何副作用? 把大补的人参当萝卜干吃,那也是要吃死人的! 当然,这些话他不敢当着薇薇安的面讲,薇薇安会把他往死里揍的! 陈莲歪着头看了他半天,笑笑说:“真是迟钝呀!难道你还不清楚她现在的状况?赵卫死了,vivian生命的支柱也随之垮掉,在杀死基塔维亚之前,她不能被绝望和悲伤吞没,必须找点事做,分散一下注意——除了训练你,她还能做什么?她没有当场疯掉,已经很坚强了……” “这似乎对我不大公平……” 陈莲不以为然,“既然是合作,就要有合作的觉悟,别说那些没用的牢骚话。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多想想好的一面,至少你变强壮了。” 石嘉木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说:“那些药物的副作用呢?” 陈莲轻松地说:“如果你不放心,等解决掉基塔维亚,我可以把你变成吸血鬼,这样即使有副作用也没关系了。” 石嘉木无话可说,他只能继续接受薇薇安的特训,硬着头皮硬扛,不再流露任何多余的情绪。 事实证明,薇薇安的训练是卓有成效的,成千上万次重复后,肌肉记住了格挡和戳刺的要领,他可以摒弃思考,完全凭借本能,在呼吸间完成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动作。 他的进步是如此之快,让陈莲刮目相看。 预定的日子一天天迫近,陈莲肤色白皙,容光照人,身体强烈地渴求鲜血,她与基塔维亚的联系也变得越来越紧密。绝望,无助,顽强,反抗,陈莲的所思所想,准确无误地传递给对方。 “基塔维亚,你把我变成这副死不死、活不活的模样,靠吸血维持可悲的生命,我痛恨你,诅咒你!” “我在这里,吸血鬼猎人的营地,过来找我,否则我就跟别人上床,你将永远失去我!” “这是一个陷阱,在你进化到仆人位阶前,我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想要得到我的话,来吧,我等着你!” …… 孤注一掷的不仅是薇薇安,还有陈莲。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二十八节 吸血鬼猎人的营地位于月见江上游一座废弃的采石场里。 每到春天,漫山遍野开满桃花,云蒸霞蔚,璀璨似锦。然而在一派山色胜景中,采石场成为突兀的败笔,它粗暴地剥去了山的肌肤,露出光秃秃的泥石,犹如佳人脸上的伤疤,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薇薇安在采石场布下天罗地网。 营地周围的每一个制高点,至少安插了两组狙杀手,火力彼此交叉,覆盖所有死角。狙杀手的武器是速射狙击枪,特殊的设计和工艺确保它既能实现精准的点狙,也能像冲锋枪一样凭借强大的火力压制敌人。 除此之外,薇薇安还针对吸血鬼的弱点,在方圆两百米埋下了近千枚闪光雷,一旦引爆,整个采石场笼罩在耀眼的强光下,犹如一轮炽热的人造太阳,整整持续三分钟,除了传说中亲王位阶的日行者,没有任何吸血鬼能轻易脱身。 如果狙杀手和闪光雷都不能阻止对手,那么还剩下最后一道防线,手持猎刀、全副武装的薇薇安。她与赵卫是同一类战士,基因工程的获益者,拥有八分之一的狼人血统。 她牢牢记住血的教训,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一次,她不抱丝毫侥幸,面对面决一死战,就算同归于尽,也要把基塔维亚送进坟墓。 成败与否,在此一博! 薇薇安做到了职权所能调用的极限,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人力物力也及时到位,按理说,这种规模的狙杀行动,对付仆人位阶的吸血鬼都绰绰有余,但基塔维亚不是合作的演员,她根本没有按剧本登场。 午后的阳光亮得刺眼,采石场热气蒸腾,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狙杀手没有到位,闪光雷的遥感引爆装置还在仓库,就连薇薇安都坐在阴凉的角落里闭目养神。 营地深处的木屋里,电扇叶片呼呼作响,光线半明半暗,石嘉木喝着滚烫的茶水,满头大汗,凑在窗台下看一本红封皮的精装书。陈莲倚在阴暗的角落,神情有些慵懒,随口问他:“看什么书哪?” “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 陈莲想了想,似乎有些印象,黄仁宇是美籍华人,历史学家,用英文写作。她问:“英文书名是什么?” 石嘉木把《万历十五年》翻到序言,结结巴巴地念道:“《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基塔维亚就在这时一脚踹开房门,当着陈莲的面,干净利索制服石嘉木,挟持他迅速离开了采石场。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她冲进房间到挟持石嘉木离去,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闻声而来的薇薇安只看到对手的身影,兔起鹘落,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她紧握双拳,目眦欲裂,牙齿咬破下唇,咸苦的血液淌进嘴里。真是愚不可及,竟以为吸血鬼只会在晚上出现,被基塔维亚玩弄于股掌间! “lilian,告诉我,她去了哪里?”薇薇安猛地转过身,用力抓住陈莲的肩膀,咬牙切齿,浑身不停颤抖。 “我……不能确定……”陈莲闭上眼睛,努力感应基塔维亚的行踪,一颗心如同悬在半空,始终定不下神。 薇薇安急不可耐地催促:“快点,快,快告诉我!” 陈莲焦躁不安,失态地尖叫起来:“别催我!”一阵熟悉而微弱的悸动突然出现,她下意识指着西南方,“在那里,她正朝那个方向移动!” 薇薇安冲进车库,跳上一辆摩托车,排气管突突突咆哮,风驰电掣停在陈莲身旁,不容置疑道:“上车,我们去追基塔维亚!” 陈莲浑浑噩噩坐到她身后,心中茫然若失:“他是被吓傻了,僵得像块木头,还是听从我的劝说,放弃了抵抗?基塔维亚……应该不会伤害他吧……” 薇薇安驾驶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飞驰,匆忙赶来的狙杀手面面相觑,吸血鬼竟然堂而皇之行走在阳光下,究竟是他们眼花,还是世道变得不一样了?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二十九节 几分钟前,石嘉木还在聚精会神地拜读《万历十五年》,书中提到明朝著名的将领戚继光,他认为一个士兵如果在作战时把平日所学的武艺用上10%,可以在格斗中取胜;用上20%,可以以一敌五;要是用上50%,就可以纵横无敌。 事实证明戚继光不愧为明末首屈一指的将领,石嘉木惨遭基塔维亚挟持,临时抱佛脚的特训被证明全是狗屎,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手,一上来就朝他腹部重重打了一拳,石嘉木蜷缩成一只大虾公,口吐白沫,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 基塔维亚拎着他穿林奔走,枝条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石嘉木无比痛苦地想,自己完全可以现身说法,证明五百年前戚继光所说无误。 训练和实战,真的完全是两码事! 不知过了多久,石嘉木觉得自己稍稍有了点气力,他用颤抖的手指摸了一下刀鞘,发现匕首早已掉落,只剩空鞘。没了武器,难道用牙齿和指甲跟基塔维亚搏斗?那不成了泼妇对殴?他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放弃了反抗的念头,与此同时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 不是他不愿意反抗,实在是没有趁手的武器! 基塔维亚突然收住脚步,手一松,石嘉木像木头一样重重摔倒,屁股磕在硬邦邦的石头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 “初次见面,不过我感觉到你已经很久了。”基塔维亚站在石嘉木身前,居高临下打量着他,“lilian眼光太差劲,选中的人也不过如此!” 这同样是石嘉木第一次见到基塔维亚。她身量极高,体型匀称,眼珠是蓝色的,像深邃的海洋,脸部线条硬朗,黑色的紧身衣包裹住躯干,勾勒出肌肉的线条,胸部平坦,腰背蕴藏着爆发性的力量,乍一看更像男子。 石嘉木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向后退了几步,背心贴住一棵粗壮的桃树。 基塔维亚眼中流露出戏谑的神情,“吓成这个样子,怎么当lilian的小情郎!” “你……你为什么不怕阳光?”石嘉木结结巴巴问道。 基塔维亚笑了起来,“并不是所有的血族都惧怕阳光。” “日行者的话,至少得是亲王,你还没有进化到仆人位阶……” “这些都是lilian告诉你的吧,她已经落伍了……在以前,血族确实要进化到亲王位阶,才能行走在阳光下,不过,石嘉木同学,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你难道不知道有种东西叫‘防晒涂液’?” “那是用来防止光线灼伤皮肤的化妆品……”石嘉木的心不断往下沉,基塔维亚还有心情开玩笑,显然有恃无恐! “知道就好。最近我们布鲁赫族控股的公司该良了原有配方,成功开发出血族专用的防晒涂液,只要抹上薄薄一层,就能够抵御阳光的伤害。新产品需要有人试用,我恰好认识公司的高层,弄到几瓶赠品。你觉得效果如何?值不值得在血族内部推广?”基塔维亚伸出手去,让阳光直射在皮肤上,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石嘉木脸色僵硬,他记起陈莲对基塔维亚的评价——一个自视极高的吸血鬼,优雅,狡猾,骄傲。不过她显然漏说了一点,基塔维亚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她的行事风格与一般的吸血鬼迥然不同,她设下圈套,用炸药杀死赵卫,使用新开发的防晒涂液,利用吸血鬼猎人的思维盲点,在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闯入采石场,她还对同为女性的莉莲保持浓厚的兴趣,甚至不惜在最虚弱的时候以身犯险……理性和冲动的复合体,她是个比人类更像人类的吸血鬼! “呃,那个,我觉得即使有防晒涂液,孤身闯进吸血鬼猎人的营地也太冒险了……”尽管心里发怵,石嘉木并没有失去理智,他竭力拖延时间,期望能等到救援出现,毕竟,最后的手段能否奏效,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基塔维亚直截了当戳穿了他的小心思,“你打算拖延时间,等vivian和lilian来救你?没关系,我正有这个打算!” 石嘉木愣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越是得不到手,就越想要!我一定要得到lilian,哪怕得不到她的心,也要得到她的身体。进化已经到了尾声,只要吸干你的血,就能立刻晋升仆人位阶。我会当着lilian的面这么做,弄碎她的心,让她彻底绝望,凭借主人对后裔的精神压制,牢牢控制她,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石嘉木勉强笑了一下,笨拙地反驳道:“lilian在算计你,我只是一个诱饵,她只是假装对我感兴趣,目的是把你引入陷阱。她一向冷静得近乎冷酷,不会为我伤心绝望的……” 基塔维亚用古怪的眼光看着他,像看一个白痴,“你这种天性凉薄的人,根本就不懂感情!是的,lilian在算计我,她跟吸血鬼猎人合作,想要杀死我,摆脱我,我很清楚这一点,我不会上当的。她正是明白这一点,才决定全身心投入一段感情,引诱我不顾一切跳进陷阱。她对你的感觉如果是出于伪装,我怎么可能感受不到?我又何必在意?她可是我最最亲爱的‘后裔’!是我把她变成了血族的一员!她瞒得过别人,绝对瞒不过我!” “你是说,她喜欢我?”石嘉木的心狂跳起来,全身的血液涌到头部,感到轻微的晕眩,就像站在摩天大楼顶层往脚下望。 “你这个迟钝的,幸运的,不可救药的笨蛋!”基塔维亚摇了摇头,嗤之以鼻。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三十节 突突突……突突突…… 摩托车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基塔维亚抬起手掌遮在额前,眯着眼睛向远处眺望,自言自语说:“她们来了,vivian,还有lilian!” 石嘉木扶着树干吃力地爬起来,基塔维亚皱了皱眉头,朝他小腹又重重踢了一脚,石嘉木顿时两眼翻白,像麻袋一样瘫倒在地。 “别动歪脑筋,乖乖躺着,等会再处置你!” “那家伙……还真谨慎……”石嘉木越来越怀疑基塔维亚在酝酿什么阴谋,薇薇安和陈莲茫然不知,一步步踏进了陷阱。 可他无法提醒她们。 山路崎岖陡峭,车轮在原地一个劲打转,进退两难。薇薇安捏紧了刹车,回过头说:“lilian,下车吧,接下来要徒步追踪了!” 陈莲敏捷地跳下摩托车,潜心感应基塔维亚的气息,一阵战栗爬上后背,“已经很接近了,她就在前面的山崖上!” 薇薇安仰头望去,茂盛的桃树挡住了她的视线,无法确定对手的位置。她再次检查随身装备,几次深呼吸,把身体调节到最佳的战斗状态。 “就在那个方向,她似乎在等你。vivian,千万要小心,我有不好的预感!” “那就好,正是我想要的!”薇薇安拔出猎刀,腰腹猛然发力,像猎豹一样穿过树林,朝山崖扑去。 主人对后裔的压制越来越强烈,陈莲犹豫了一下,强忍不适,咬着牙跟了上去,渐渐落在后面。 七八分钟后,薇薇安望见了基塔维亚的身影。 几乎在同一时间,基塔维亚也看到了急速逼近的薇薇安。她们是老对头了,多年前就交过手,当时她还不够成熟,吃了点小亏。不过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一切都在掌控中,基塔维亚坚信自己会笑到最后。 石嘉木蜷缩起身体躺在地上,视线模模糊糊,他看到树后藏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似乎装了什么活物,时不时扭动几下。 “注意到了?那是给vivian准备的特别礼物!”基塔维亚当着他的面把麻袋拖出来,解开缠缚的麻绳,里面是一个女学生,穿着松江中学的校服,手脚牢牢捆住,嘴巴上绕了几圈胶带,神情扭曲,惊恐万分。 “她是……”石嘉木觉得那女生的看上去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认识一下,她叫刘书楠,是本市刑警队队长刘之闽的女儿!”基塔维亚粗暴地撕去胶带,连带扯去一蓬头发,把她纤瘦的身体高高举过头顶,小姑娘被吓得尖叫起来,叫声很快变成了哭泣。 石嘉木望着她脸上的胶带印,终于记了起来,刘书楠是图书馆杜馆长的外孙女,有一次忘了带饭卡,中午下课后跑到图书馆找外公,正好撞见,还鞠躬叫了声“老师好”。据杜馆长说,她这个孙女是学习委员,成绩很不错,有希望考上名牌大学。 不过他没有提起,刘书楠的父亲是刑警队队长。 山风呼呼地吹,掀动刘书楠的裙子,石嘉木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叫道:“她……她腿上绑了什么?” “偷看人家小姑娘的裙底,真丢脸!”基塔维亚看准薇薇安的来势,振臂一抛,把刘书楠用力丢了出去。 “啊——”小姑娘叫得声嘶力竭,拼命挥动手臂,却什么都抓不住。 薇薇安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身体在空中翻滚,划过一道轻盈的抛物线,不偏不倚撞来。她正打算伸出手臂去接,忽然心中一凛,双腿猛一蹬,像离弦之箭一般远远避开。 爆炸声惊天动地,刘书楠化作一团巨大的火球,土石乱溅,薇薇安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拍飞,腰腹撞在树干上,猎刀脱手,半边身体失去了知觉。 生死悬于一线,基塔维亚在那小姑娘腿上绑了烈性炸药,只要薇薇安伸手去接,就会重蹈赵卫的覆辙! 尸体像散了架的洋娃娃,东一块西一块,火苗还没有熄灭,刘书楠的头颅滚到石嘉木面前,鲜血淋漓,死不瞑目。薇薇安挣扎着爬起身,咽下满口腥甜的淤血,咬牙切齿,对基塔维亚的痛恨无法用语言形容。 基塔维亚丢掉手中的遥感引爆器,自言自语说:“哎呀呀,被她识破了,真可惜!就知道她难缠,特地抓了个真人当诱饵,还不上当!不过vivian的反应真奇怪,吸血鬼猎人不是应该把人质的性命放在首位,明知危险,仍奋不顾身解救吗?” 石嘉木不敢吱声,老老实实躺着不动。 基塔维亚扭过头,目光阴沉,“别装死了!计划好的事出了点意外,只能临时取消了……至于你嘛,还是去死吧!”她把石嘉木一把拖起,凶相毕露,毫不犹豫张开嘴,獠牙深深刺进他颈部的血管。 石嘉木手脚抽搐,浑身无力,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世界一片黑暗,寒冷又孤独。在失去知觉前,他隐约听到基塔维亚痛苦的嚎叫。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三十一节 意识漂浮在黑暗的虚空,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尽管感到孤独,感到寒冷,但他并不渴望融入同类获取温暖。 石嘉木记起叔本华关于豪猪的寓言。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为了避免冻僵,一群箭猪相拥在一起取暖。但它们很快就被彼此的硬刺扎痛了。这样,它们被迫分开。但为了取暖,它们的身体又再度靠近,身上的硬刺又再次把它们扎痛了。这些箭猪就被两种痛苦反复折磨,直到它们终于找到一段恰好能够容忍对方的距离为止。 对石嘉木来说,他宁可忍受寒冷,也不愿被硬刺扎痛。想通了这一点,他终于能平静面对生活和别人的目光,不奢求,不自怨,看淡得失,靠自身的热量温暖自己,即使永远行走在孤独中,也坦然接受。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等待,在我老去之前,睡梦何其甘美,如死亡般安宁。但在真正的死亡降临前,他还是睁开了双眼,回到那个并不完美、充满诱惑和纷扰的世界。 天花板是白的,墙壁是白的,枕头是白的,被褥是白的,就连眼前少女的脸庞,也白得近乎透明。 “你醒了,睡得好吗?”陈莲合上书,微笑着注视他,眼神中透出久违的轻松。 石嘉木动了动手指,左手手背上扎着针,透明的液体一滴滴流入他的静脉。“我……睡了有多久?” “大概十来个钟头吧。别着急起身,你失血过多,需要静养。” 石嘉木下意识抬起右手,摸摸左侧头颈,指尖触碰到纱布和胶带,“这里……是不是有两个丑陋的窟窿?” “是的,不过我觉得……形状很美。” “会留下伤疤吗?” “有这种可能。你可以用领子遮住,或者系一条丝巾。” 她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眼波像塞纳河的春水,石嘉木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又觉得太过鲁莽,临时改变方向,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切都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想到那个主意的?” “嗯,我在松江中学读高中的时候,化学课开小差,学不好,老师讲的东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每次考试都挂红灯。有一回做学生实验,要用到硝酸银,老师说那东西很贵,省着点用,滴几滴就可以了。我一时糊涂,呃,偷了一整瓶藏在兜里,打算带回去炼银玩,结果被同桌检举揭发。” “化学老师人不错,没有声张,课后把我单独留下来,和颜悦色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急中生智,说看了吸血鬼的电影,晚上害怕,不敢合上眼睡觉,电影里说吸血鬼都怕银,所以带一瓶硝酸银回去放在枕头边防身。” “老师就开始教育我,这个世上是没有吸血鬼的,硝酸银有腐蚀性,化学试剂不能随便带出实验室,唠唠叨叨教育了一通。当时我才高一,人还算老实,所以低头认错,虚心接受,没敢跟老师了半天话,石嘉木觉得有点累,握着她的手不放,慢慢闭上眼睛。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三十二节 出院以后,二人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 陈莲给薇薇安打电话借车,约好傍晚去取,然后她靠着厨房的门框,一边看书,一边看石嘉木手忙脚乱准备野餐。这次他做的是帕尔玛火腿烤鸡,还有面包,鹰嘴豆,沙律,奶昔,用到的材料很多,做法也很复杂,差不多花了一整天。 第二天一早,趁着晨曦和凉风,他们驱车前往月见江北的沙湖湿地公园。 雷克萨斯sc430驶出江底隧道,穿过泗水开发区一路向北。公路向远方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两旁是荒芜的土地,房屋坍塌,杂草丛生。几年前这里还是大片肥沃的良田,向泗水城供应本地出产的粮食、蔬菜、经济作物和农副产品,城市化进程吞噬了一切,在新的钢筋混凝土森林矗立起来之前,蒿草和荆棘取代耕作的农夫,成为土地临时的主人。 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令人窒息,为了平衡城市急速扩张带来的弊端,在泗水开发区的最北面,新一轮扩张的,坐落着省内最大的湿地公园——沙湖湿地公园。 公园占地数千亩,以沙湖为中心,构建了一系列主题景观。在石嘉木看来,这些景观充斥着人为雕琢的痕迹,拙劣刺眼,只有少数几处还保留有原生态的湿地环境。 某种意义上,建设即破坏。 陈莲停好车,与石嘉木肩并肩走在湖边的堤岸上。 天色略有些阴沉,风吹过湖面,湿润的水汽迎面而来,给人清新的感觉。石嘉木心不在焉望着那些湿地景观,一颗心活泼泼地跳动,他在考虑向陈莲说些什么。 他们绕着沙湖兜了一个大圈子,在湖边一座亭子里休息,打开背包,开始吃野餐。 石嘉木嚼着面包和鸡肉,用矿泉水冲下肚,没话找话,谈了他对湿地公园的看法——人造景观是对湿地环境最大的破坏,就像清人篡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一个道理。 陈莲默默听他发议论,这时插嘴打断他:“它们需要时间。” “什么?”石嘉木错愕地问道。 “我是说,它们需要时间,磨去人为的痕迹,不协调的部分,最终成为湿地的一部分。就像新修的房子,只有经过时间的洗涤,等墙壁褪去新白,斑驳开裂,院子里长满苔藓和藤萝,才有之前没有的……用你的话讲,之前所没有的味道。” “你说的那是木结构的老房子。” “道理都一样。”陈莲轻轻笑了起来,“在英国,如果经济上允许,人们宁愿住有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那样的房子,是会跟古老的街道、城市、乃至整个国家一起呼吸的。但在这里,你们似乎没有耐心,房子也好,街道也好,总是拆了又造,造了又拆。该怎样形容这种心态呢——浮躁,功利,自卑,激进,似乎都有一点。” 她侧转头看了石嘉木一眼,“不过,在这座城市里,能找到那么多有趣的书,能有你陪在我身边,这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都无关紧要了。” 石嘉木木讷地望着她,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因为有陈莲的存在,变得不那么刺眼和不可接受。 陈莲吃得不多,浅尝则止,石嘉木收拾掉残羹冷炙,二人又坐了片刻,沿着来路往回走。 陈莲主动挽住他的胳膊,小鸟依人般走在他身旁,肌肤的接触让石嘉木身体僵硬,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异性亲密接触,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虽然只是单纯的散步,对石嘉木来说,走在她身边,不即不离,哪怕不说话,也是一种幸福。 雷克萨斯sc430停在不远处,陈莲放慢脚步,平静地告诉石嘉木:“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我想,也会是最后一次。谢谢你这些天为我做的一切,我明白你的心意。” 她的声音是那么冷静,就像她的体温一样。石嘉木的心不断往下沉,他清楚地感觉到,即使紧紧抱住她,把再多的热量传递给对方,也无法温暖她冰凉的身体。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有一个人,我愿意和他度过一生,那个人就是你!” “……可是,没有如果,对不对?” 陈莲沉默片刻,温柔而无奈地笑了起来,“是的,没有如果。” 石嘉木没有追问为什么,他挽着陈莲的手继续走下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话已说出口,覆水难收,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哀求和失态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低到尘埃里,即使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也不是他想要的。 悲哀像大毒蛇,缠绕着他的心窝。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事到临头要真正看淡得失,又有几人能做到。石嘉木扪心自问,他只是一个凡人,与这个世界上的碌碌众生并没有本质差别,所谓在人生的河边散步,只是他逃避努力和付出的借口而已。 他与陈莲,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三十三节 赵卫葬在月见江畔的吸血鬼猎人营地,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份,泥土下埋着他的骨灰。 死者得到永远的长眠,悲伤属于活人,薇薇安久久站在墓前,任凭泪水淌满脸庞。 她在向自己的一段过去告别。 曾经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四处奔走,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出生入死,居无定所,过着紧张而充实的生活。如今他死了,带走了思念,留给她回忆,仅此而已。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回布莱顿去,回到熟悉的地方,不再打打杀杀,重拾过去的爱好,当一名水粉画教师。 薇薇安低头看着手上的老茧,苦笑着想:“这双握枪的手,还能拿起画笔吗?”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不想在人前暴露软弱的一面,揉了揉脸,匆匆抹去眼角的泪光。 石嘉木轻轻咳嗽一声,“那个……薇薇安,我们能谈谈吗?” 薇薇安深深吸了口气,把悲伤的情绪埋在心底,这才转过身,面无表情等对方切入正题。 石嘉木看了眼墓碑,小心翼翼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不,你没有打扰我。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不管怎样,石嘉木用硝酸银胶囊暗算基塔维亚,帮她报了仇,在这个问题上,薇薇安自觉欠了人情。 “嗯……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石嘉木有些患得患失。 薇薇安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打算加入我们,正式成为吸血鬼猎人?” 石嘉木尴尬地笑笑,“不,不,不敢有那样的想法。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我当不了吸血鬼猎人……嗯,我只是想知道,陈莲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薇薇安皱起眉头,“为什么想问这个?” 石嘉木憋了半天,一咬牙,坦白说:“是这样的,我喜欢她,我想陪在她身边,但她似乎有所顾虑,不能接受我。你跟她认识很久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很简单,她看不上你!”薇薇安扁扁嘴,嘲讽的话脱口而出,“你不用痴心妄想了,lilian和你不在同一个世界!有一句老话是怎么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心情不好,作为一个男人,我应该原谅她,保持风度,装作没听见。”石嘉木不敢反唇相讥,只好在肚子里腹诽几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白色的绢花,弯腰放在赵卫的墓碑前,低头默哀。 那是对英雄的纪念方式,他觉得赵卫配得上。 薇薇安的眼神柔和了几分,“……你知不知道,lilian是不完整的吸血鬼?” “我听她说起过,基塔维亚在把她变成吸血鬼时,出了点意外。” “那个意外是我造成的。我打断了‘初拥’的仪式,把lilian从基塔维亚手里救了下来,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她成为一个不完整的吸血鬼。所谓‘不完整的吸血鬼’,并不是指通常意义上的‘半吸血鬼’,事实上,lilian的身体不断重复周期性的转变,从人类变成吸血鬼,再从吸血鬼变回人类。在一个完整的变化周期里,有几天她像正常人类一样,需要进食和睡眠,有几天像吸血鬼一样,渴望杀戮和鲜血。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人类和吸血鬼的复合体,不惧怕阳光,当然也不具有自愈和蛛行能力。” 薇薇安顿了顿,似乎有些遗憾,“事后我才知道,不打断‘初拥’,让lilian变成完整的吸血鬼,对她来说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为什么这么说?”石嘉木聚精会神捕捉她说的每一句话,他相信薇薇安告诉他这些是有用意的。 “lilian是混血儿,她的母亲全名伊琳娜·普罗迪。普罗迪家族的兴起可以一直追溯到欧洲中世纪,早年出过几位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后来每况愈下,连着好几代都是沉迷酒色的不肖子弟,把家业都败光了。据说当时某位继承人为了改变现状,不惜与九层地狱的魔鬼签下协议,凡是普罗迪家族的女性后裔,一律活不过25岁,她们的灵魂将被魔鬼收取,作为家族男性出人头地的酬劳。” “普罗迪家族从此兴旺起来,时至今日,男性成员仍活跃在欧洲的政界、商界和学术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他们的女性后裔,从来没有活过25岁的——不管普罗迪家族的血缘遗传自父系或母系,只要是女性后裔,就无一例外。” “与魔鬼签下协议当然是无稽之谈,真正的原因是,普罗迪家族的后代都患有一种奇特的遗传病,粥状血液黏稠病,致病的因子只在女性体内发作,她们的血液会随着身体的发育逐渐凝结成粥状的黏液,最终停止流动,造成器官和组织大面积缺氧死亡。这种变化是不可逆的,到目前为止,也没有特效药可以医治。” “lilian是普罗迪家族的后裔,她同样患上这种致命的遗传病。” 石嘉木皱起了眉头,“她似乎不止25岁了吧?” “据我所知,lilian今年27岁,当然,她的外貌看起来要更年轻些,不会衰老,这是吸血鬼的优势。她之所以没有在25岁前死去,原因在于基塔维亚把她变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吸血鬼,但正因为不完整,所以只能推迟疾病的发作,并不能根治。” “如果当初我没有打断‘初拥’的仪式,也许lilian能摆脱普罗迪家族的诅咒,以另一种不同于人类的身份,永远地活下去。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不完整仅仅意味着死神放慢了脚步,当她的身体是吸血鬼时,疾病暂时停止发作,当她的身体是人类时,血液会慢慢变成黏稠的液体。”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 薇薇安说话也许尖锐任性了些,但她没什么坏心。石嘉木想了想,恳切地说:“薇薇安,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我的意思是,你有一颗善良的心。”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三十四节 陈莲把日常换洗的衣物塞进旅行箱,锁上搭扣,推到客厅的角落里。 “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石嘉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十指交叉紧握在一起,指节发白,掌心渗出冷汗。 “明天,也有可能是后天,等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就走。” “有什么计划吗?” “打算回布莱顿住一阵,正好跟vivian结伴同行,签证机票什么的都拜托她了,我可以偷个懒,省点心。这里的房子,还有家具什么的,都留给你吧,自己住也可以,转手卖掉也可以,随便你怎么处理。” “你还会回来吗?” 陈莲温柔地笑了起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想不会了。不过,人生总有意外,谁都说不准,是吧?” 石嘉木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说:“基塔维亚一直是你的心腹大患,为了摆脱她的控制,你不惜跟我上床——尽管没有真的做到那一步,但你当时是下定决心的。” 陈莲收敛起笑容,皱眉问道:“你想说什么?”她了解石嘉木,知道他是个冷静而骄傲的人,他说这些话的意图,并非希望她在分手前兑现“上床”的承诺,留下永远的回忆。 “严格地讲,基塔维亚死在她自己手里,她不该玩火,当然,我也出了一点点力。能不能看在我冒生命危险的份上,帮我一个小忙?” 陈莲感到石嘉木在刻意疏远她,刻意回避二人间微妙的牵挂。对他,这是件好事,清醒越早,以后的思念和痛苦就越少。 “我能帮你什么?” 石嘉木望着他亲手设计的庭院,水池中天光摇曳,云影徘徊,漏窗和花树的投影映在墙壁上,安静得令人窒息。他的心也随之平静下来,恳求道:“咬我,把我变成吸血鬼!” “你是说,想变成真正的吸血鬼?”陈莲似乎吃了一惊。 “是的。” “不开玩笑?” “不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陈莲歪着头看了他半晌,“嗯,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想了很久,仔细权衡利弊,变成吸血鬼有很多不便,比如说,作为后裔难免会受到主人的控制,当然主人是你的话,我可以接受……不能享受日光浴,只能永远行走在黑暗中,隔一段时间要吸血,难免被吸血鬼猎人盯上……” 陈莲打断他说:“当一名被人类社会勉强接受的吸血鬼很麻烦,也很艰难,除非你打算成为吸血鬼猎人捕杀的目标。如果你继续留在这个国家,据我所知,必须到特刑科登记备案,获得暂住许可,跟假释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接受审查和问询,领取定量供给的冷冻血液。如果没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我不建议你抛弃人类的身份,加入血族。” “……虽然有很多不便,但变成吸血鬼最大的好处是,拥有几乎无限的时间。” “无限的时间?”陈莲眉梢轻扬,似乎有些意外。 “我不在乎能否变强大,也不想青春永驻,反正在河边散步,当一名旁观者,不需要粉墨登场……我只想有足够多的时间,安安静静看书,顺便看看这个世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陈莲垂下眼帘,双唇紧闭,久久没有开口。 他是为了更靠近自己,才主动要求变成吸血鬼的吗?还是希望拥有漫长的生命,等待自己回到他身边? 陈莲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 石嘉木有些心虚,他像在恳求陈莲,又像是说服自己,笨拙地解释道:“你记不记得,学校的池塘边有一棵紫藤,据说已经活了上千年……每次路过的时候我都想,人生太过短暂,生老病死,一眨眼的工夫,还不及一棵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试试呢……” “你打定主意了,不后悔?”她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不后悔。” “你确定?” “确定。” 陈莲微微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伸手搭在他肩膀上,“好吧,你杀死了基塔维亚,我欠你一个人情。作为交换,我帮你这个忙。你将成为我的第一个后裔,也是唯一的后裔!” “呃……还有一件事,你能不能推迟一下原定的行程?” “你是指回布莱顿吧,为什么?” “你跟特刑科比较熟,方便的话,帮我打个招呼,另外,变成了吸血鬼,我也需要有人指点,熟悉新的身份,尽快学会照顾自己……” 陈莲上前抱住他,踮起脚尖,侧头咬在他的左颈,獠牙刺进血管里,甘美的鲜血涌入口中。她遏制住冲动,含含糊糊问道:“初拥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还要不要继续?” “继续!”石嘉木用尽力气回答道。 陈莲大口大口吮吸着鲜血,眼眸也随之变成了血红色,吸血带来的快感是如此强烈,她无法控制自己。 意识迅速变得模糊,石嘉木手脚冰冷,陷入死一般的晕眩中。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第三十五节 黑暗之中,石嘉木昏迷不醒,陈莲久久注视着他,伸出手去抚摸他苍白如纸的脸颊。 “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她喃喃自语,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人倾诉,“我们都聪明,自负,骄傲,骨子里还有那么一点凉薄,固执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听别人的劝。” “吸血鬼拥有漫长而孤独的生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既然下定了决心,我不会劝阻你。权衡利弊,做出选择,接受结果,愿赌服输,这就是我们全部的生活。” “我会回到布莱顿,一个人度过最后的时间,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能认识你是我的幸运,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单,那是一种幸福。” …… 短短几分钟,漫长得像度过一生。石嘉木从昏睡中醒来,他睁开双眼,看到陈莲绯红的眼眸里,有一个小小的自己。 “初拥的冲击非常强烈,你最好多躺一会,别急着起来。”陈莲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立刻起床。 石嘉木举起手凑到眼前,发现掌心全无血色,皮肤像死人一样惨白。 “现在,我已经是血族的一员了吗?” “是的,你得偿所愿,拥有近乎无限的生命。” “无限的生命吗?”石嘉木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陈莲起身走进厨房,拉开冰箱,取出保鲜室里的葡萄酒瓶,倒了半杯殷红的鲜血。 石嘉木的鼻翼轻微张翕,他突然觉得干渴难忍,五脏六腑似乎燃烧起来,迫切需要血液的滋润。 “给我……快给我……”他沙哑着嗓子叫道。 陈莲扶他坐起,细心地垫上靠枕,她把酒杯送到石嘉木面前,眼中满是关切。 刺鼻的血腥味钻入鼻孔,石嘉木瞳孔收缩,迅速转变成红色。 “慢点喝……” 话还没说完,他一把抢过酒杯,用双手捧着,咕咚咕咚吞进嘴里。 腥甜的血液顺着食管流入腹中,身体仿佛浸泡在温泉里,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石嘉木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晕晕乎乎,如同漂浮在云端。 对血族来说,吸血带来的快感比交媾更强烈。 陈莲坐在他身边,双手抱膝,下颌磕在膝盖上,担忧地望着他。 成为新生的血族,第一次尝到鲜血的滋味,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诱惑,有将近一半的“贵胄”,从此沦为欲望的奴隶,变成残暴嗜血的野兽。 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石嘉木身上,她该怎么办? “你在担心什么?”他放下酒杯,舔了舔湿润的嘴唇。 陈莲松了口气,最可怕的一幕没有发生,石嘉木意识清明,并没有沉溺在欲望中,迷失了自我。 “没什么。感觉如何?” “很强烈,像触电一样,很难用语言形容。人世间的一切享乐,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石嘉木抬起头,目光深深望进她的眼底,隐约感觉到对方的心意。 不是情人间的心有灵犀,而是主人与后裔的羁绊,超越血缘的天然纽带。 也许因为陈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吸血鬼,心灵上的联系若有若无,并不强烈,她也不能控制石嘉木,这样的结果让双方都感到轻松。 “最初的几天要特别小心,尽可能躺在黑暗中静养,等身体状况稳定下来,再慢慢加大运动量。”陈莲目光闪烁,主动回避他的视线。 “像电影里的吸血鬼那样,躺在地下室的棺材里?” “多接触‘地气’对你有好处,棺材的作用是躲避光照,现在不是中世纪了,睡袋也是不错的选择。当然也有怀旧的血族,非要躺在棺材里才能安心入睡。” 石嘉木犹豫了一下,“能麻烦你帮我买一个吗?我这个样子,恐怕没法进商场,邮购的话也没法签收……” “别在意,过几天肤色就会恢复正常,不会这样白得耀眼。睡袋的话,交给我来办,不用担心。”陈莲察觉到他情绪有些不稳,安慰道,“你放心,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石嘉木松了口气,他放平身体躺下来,双手交叉合在小腹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陈莲鼻子有些发酸,用低微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虽然不会是永远。”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尾声 石嘉木很快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陈莲陪了他半个月,为他打点一切,某种意义上,她把石嘉木视同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延续。 分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她一改常态,像啰嗦的小妻子,告诉他作为吸血鬼应当具备的常识。 “不要伤害人类,避免引起吸血鬼猎人的注意,你现在还没法保护自己。” “别跟其他吸血鬼发生冲突,保持距离,离群索居,在进化到仆人位阶前,你不需要同伴。” “尽量克制吸血的冲动,如果有特别的需要,可以找vivian,我跟她说好了,她会跟特刑科打招呼的。” …… 石嘉木耐心倾听她的每一句话,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陈莲察觉他的态度有些古怪。 石嘉木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差不多是深夜12点,晦朔之交,你应该最接近于人类,是不是?” “是的,怎么了?” 石嘉木张开手臂,猛地把她搂在怀里。 陈莲并不挣扎,温顺地伏在他怀里,低声说:“别,别这样,你太用力了,我没法呼吸……” “对不起,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擅自做了决定。”石嘉木的嘴唇紧贴着她的耳廓。 “什么决定?” 他露出尖利的獠牙,果断地咬在陈莲颈侧,鲜血如泉涌,流进他的嘴里。 “你……你……”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像风中的烛火。 吸血的快感汹涌而至,石嘉木的头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那个意外是我造成的。我打断了‘初拥’的仪式,把lilian从基塔维亚手里救了下来,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她成为一个不完整的吸血鬼。所谓‘不完整的吸血鬼’,并不是指通常意义上的‘半吸血鬼’,事实上,lilian的身体不断重复周期性的转变,从人类变成吸血鬼,再从吸血鬼变回人类。在一个完整的变化周期里,有几天她像正常人类一样,需要进食和睡眠,有几天像吸血鬼一样,渴望杀戮和鲜血。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人类和吸血鬼的复合体,不惧怕阳光,当然也不具有自愈和蛛行能力。” “lilian是混血儿,她的母亲全名伊琳娜·普罗迪。普罗迪家族的兴起可以一直追溯到欧洲中世纪,早年出过几位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后来每况愈下,连着好几代都是沉迷酒色的不肖子弟,把家业都败光了。据说当时某位继承人为了改变现状,不惜与九层地狱的魔鬼签下协议,凡是普罗迪家族的女性后裔,一律活不过25岁,她们的灵魂将被魔鬼收取,作为家族男性出人头地的酬劳。” “普罗迪家族从此兴旺起来,时至今日,男性成员仍活跃在欧洲的政界、商界和学术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他们的女性后裔,从来没有活过25岁的——不管普罗迪家族的血缘遗传自父系或母系,只要是女性后裔,就无一例外。与魔鬼签下协议当然是无稽之谈,真正的原因是,普罗迪家族的后代都患有一种奇特的遗传病,粥状血液黏稠病,致病的因子只在女性体内发作,她们的血液会随着身体的发育逐渐凝结成粥状的黏液,最终停止流动,造成器官和组织大面积缺氧死亡。这种变化是不可逆的,到目前为止,也没有特效药可以医治。” “lilian是普罗迪家族的后裔,她同样患上这种致命的遗传病。据我所知,lilian今年27岁,当然,她的外貌看起来要更年轻些,不会衰老,这是吸血鬼的优势。她之所以没有在25岁前死去,原因在于基塔维亚把她变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吸血鬼,但正因为不完整,所以只能推迟疾病的发作,并不能根治。如果当初我没有打断‘初拥’的仪式,也许lilian能摆脱普罗迪家族的诅咒,以另一种不同于人类的身份,永远地活下去。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不完整仅仅意味着死神放慢了脚步,当她的身体是吸血鬼时,疾病暂时停止发作,当她的身体是人类时,血液会慢慢变成黏稠的液体。” 薇薇安的声音渐次远去,陈莲的声音在他心中回响:“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有一个人,我愿意和他度过一生,那个人就是你!” 他抱起陈莲,小心翼翼平放在床上,用力咬开手腕,把伤口覆盖在她冰凉的唇间,反哺自身的鲜血。 ——我鼓起所有的勇气留住你,没有如果,那就创造如果。 ——我把你变成完整的吸血鬼,你将摆脱普罗迪家族的诅咒,拥有漫长的生命。 ——转变的周期依然存在,从后裔到主人,再从主人到后裔。 ——我们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无论时间或死亡,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完)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七) 大有巷的国际课程项目自成体系,平时跟泗水中学本部联系并不多,除了学籍、档案和毕业考几件事,顾横川基本不用两头跑,待在教务工作室印试卷,随时待命就行。 泗水城的高中实行“两考”分离,毕业考安排在高二秋学期末,理论上说只要有学籍,又通过毕业考,就能拿到毕业证书。泗水中学很多有意向出国的同学,毕业考后请假考托福、雅思、sat,学校多半睁一眼闭一眼,履行请假手续就行。 然而大有巷的ib学生不同,为了拿到毕业证书,他们要在繁重的学业之余准备毕业考,如何挤出时间安排课务,让人有些头疼。 毕业考包括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历史、政治、地理、信息、艺术、体育、通用技术、理科实验,通过不难,难在一次性通过,不牵扯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其中前十门要参加全省统一考试,硬碰硬,没有捷径可走,后四门由各市自行安排,教育局下放给高中校组织考查,每每流于形式,皆大欢喜。 顾横川在泗水中学时,接触过艺术、体育、通用技术和理科实验的考查,清楚其中的门道。 ib课程本身就上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全英文授课,英语也不是问题,要提前准备的是语文、历史、政治、地理和信息。邹校长有全盘的打算。高一秋学期只开政治课,每周2课时,一直上到高二毕业考结束,绝不打折扣。这一点学术校长罗伊不理解,但邹校长很坚持,他也只好耸耸肩保留意见。到了高一春学期,增加语文和历史,高二秋学期再增加地理和信息,期末ib课程暂停2周,全力冲刺毕业考。 师资的缺口,邹校长跟泗水中学联系,一部分返聘退休教师,一部分由在职老师兼掉。 他把艺术、体育、通用技术和理科实验的考查交给顾横川安排。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顾横川跑了几趟泗水中学,拜访相关教研组长,方方面面打听清楚,体育由学校组织专项体测,艺术和通用技术是闭卷考试,一般在考前上一节复习课,学生根据复习材料准备,死记硬背即可,理科实验要麻烦得多,理化生各四个实验,学生要全部练过,正式考查时每门学科各抽一个,现场做,现场打分。 顾横川向邹校长汇报了考查科目的安排。 ib课程很注重学生实验,国际课程项目有专门的理科实验室,硬件问题不大,但要抽时间准备全部十二个实验,耗费师生大量的时间精力,确实有点困难。邹校长也觉得没必要,他知道考查科目由学校自行组织,只是走个过场,问顾横川有没有变通的办法。 顾横川早想过这件事,他建议学生先抽签,再准备实验,这样就只要练习正式考查的三个实验,泗水中学有几届也是这么做的。 经他提醒,邹校长记了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打擦边球,有违规的嫌疑,但不算作弊。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顾横川很知趣,没有多说什么。如果不是邹校长问“变通的办法”,他也不会出这么个主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有巷的人际关系要比泗水中学简单得多,外教不去说他,几个年轻的ib教师都有海外留学经历,注重分寸感和边界感,有事说事,有话找机会说开,不影响工作。顾横川在这里如鱼得水,过得很惬意,有条不紊做好手头的工作,这是他的长项,学术校长罗伊对他尤为满意,有一次还特地跟邹校长提起,他找了个“能干”的小伙子。 顾横川与小宋保持着稳定的关系。平时在学校公事公办,私下里接触仅限于一起出去吃个午饭,到了周末,他们像情侣一样共度。 周五下班后,顾横川先回家接薛定谔,带到小宋租的房子里,两人喂过猫,出去吃一顿精致的晚餐,看个电影,或者逛逛书店,再一起过夜。第二天睡个懒觉,简单吃点西式早餐,牛奶,吐司,培根,煎蛋,酸青瓜。小宋喜欢果酱,囤了很多小瓶装,经常换口味,顾横川只喜欢草莓味的,她买了一大瓶,放在冰箱里。 吃过早餐,两人坐到阳台上喝茶聊天,阳光好的时候暖洋洋,照得人昏昏欲睡,阴雨天的时候冷飕飕,要穿上棉睡袍和棉拖鞋。 坐上一两个钟头,他们出门散散步,顺便到超市购物。小宋喜欢山姆店,不喜欢百润发,山姆店的牛排质量很不错,百润发多半是“合成牛排”。除了牛排,小宋还买了蔬菜沙拉和几样下酒菜,回到家小酌一杯,最后煎牛排配蔬菜沙拉。他们都不喜欢味重的酱料,牛排只磨些黑胡椒粗盐调味,沙拉干脆用手拈了淡吃,顾横川说就像“吃草”。 喝了酒,午后小睡片刻,到下午两三点钟,去博物馆或者园林逛逛。晚饭通常点外卖,日料或者粤菜,食材很新鲜,做得也精致。 顾横川吃了晚饭带薛定谔回家。有时也会多留一晚,第二天才走。 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脚知道,他们处得很好。这是一种奇特的、令人费解的相处方式,平时是有交情的同事,周末是亲密的情侣。他们小心翼翼接近,又小心翼翼保持距离,不过多介入对方的生活,留给对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们谁都没有提将来,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过好眼下才最重要。 然而小宋跟顾横川还是不同的,她之所以不提将来,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将来。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八) 小宋是阿尔茨海默症的潜在患者。简单地说,她的21号染色体上的淀粉样前体蛋白(amyloid precursor protein, app)、14号染色体上的早老素-1(presenilins l, ps1)、1号染色体上的早老素-2(presenilins 2, ps2)三处基因发生突变,有很大概率患上阿尔茨海默症。 基因检测是在英国做的,确凿无误。 虽然无药可治,但阿尔茨海默症一般65岁后才发作,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病症。小宋查了很多资料,也咨询过医生,确定自己会老年痴呆,一把屎一把尿拉在床上遭人嫌弃,心情很凄凉。她下定决心,一旦出现痴呆的征兆,就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有些女人说活到40岁就足够了,她们不能接受镜中的自己年华老去。小宋没这么极端,如果可以,她也愿意优雅地变老。但她不愿拖累家人,成为丈夫或子女的负担,那是一种耻辱,一种折磨。 久病床前无孝子,人性都是经不起考验的,也没必要去考验。 因为阿尔茨海默症的缘故,她没有憧憬婚姻,也没有考虑生育,婚姻和生育让她不寒而栗。顾横川是她的boyfriend,也仅限于boyfriend,如果他冒冒失失提出结婚,小宋会毫不犹豫离他而去。 她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这一点跟顾横川不相上下。 出于不同的考虑,两个骄傲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维持一段在外人看来“不正常”的关系。他们坦坦荡荡,人前人后没有声张,也没有刻意掩饰,青年男女维持一段亲密关系是很正常的事,尤其在ib课程的同事看来,这完全是他们的私事。 如果在泗水中学,有人会恭喜他们,关心他们有没有装修婚房,问他们什么时候摆酒席,但在大有巷,公事私事泾渭分明,这一点在顾横川和小宋身上表现尤甚。 日子过得很快,圣诞节悄然到来,按照惯例,国际课程项目的师生都放圣诞假,为期一周。学术校长罗伊原本想搞个庆祝活动,被邹校长劝阻了,他建议等到春节再组织,圣诞节还是外籍教师自己过比较好。罗伊有点想不通,他们一向合作愉快,但在有些事情上,邹校长很坚持,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前一次是为开设政治课的事。虽然没有争执,但两次都是自己让步,罗伊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他想了想,找到小宋,问她泗水城有没有地道一点的英国餐厅,小宋只道他思乡情浓,推荐了一家。罗伊顺水推舟,请她和顾横川一起吃个晚餐,有些问题想请教,三两句话说不清,边吃边聊。 小宋有些意外,她察觉罗伊真正想请教的对象是顾横川,需要她在旁充当翻译。她没有自作主张,请罗伊稍等,给顾横川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然后爽快地答应下来。 晚餐定在scotts餐厅,他们点了香橙小牛肉沙拉,炸鱼薯条,香煎法式鹅肝,炙烤香草坚果羊排,香草烤鸡,还有一瓶不错的红酒。罗伊跟他们碰过杯,尝了一口炸鱼薯条,点头认可,觉得很地道。 罗伊能说一点中文,说得不好,词不达意,他拜托小宋翻译,问起政治课和圣诞节的事。小宋也有点纳闷,觉得这都是小事,ib的学生将来都要出国,上这么多政治课似无必要,庆祝一下圣诞节也无可厚非,邹校长为什么拒绝罗伊呢? 顾横川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要向罗伊解释清楚,却不那么容易。罗伊不像其他的外籍教师,他之前一直在新加坡工作,不大了解国情。他想了想,问起在英国参加葬礼,为什么要穿黑色礼服?罗伊耸耸肩,说黑色严肃庄重,是哀悼的色彩,衣着鲜艳,或者穿运动服休闲衫,是对死者和家属的不尊重。 顾横川告诉他,在泗水城参加葬礼,对穿着没有特别的规定,只要不是大红大绿就行,但死者为大,家属要披麻戴孝,长辈平辈吊唁要鞠躬,晚辈吊唁要磕头。 小宋眨眨眼,费了很多口舌解释什么是“死者为大”,什么是“披麻戴孝”,罗伊听得很认真,虽然跟西方的习俗不同,但他表示理解。 顾横川看了小宋一眼,觉得她英文很厉害,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话应该没什么难度吧。他放慢语速说:“有一个成语,叫‘入乡随俗’,有一句俗话,叫‘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上政治课,不过圣诞节,是我们这里的‘俗’,是我们这座山的‘歌’。” 小宋笑了起来,她把顾横川的话原原本本翻给罗伊听,有了葬礼的铺垫,罗伊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连连点头,认同了邹校长的坚持,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 scotts餐厅的菜品是地道的英国风味,罗伊和小宋吃得津津有味,顾横川觉得味道一般,倒是红酒很不错。他原本不会品酒,就像不会品茶一样,是小宋一点点教会他的,他们在一起时常喝清酒和葡萄酒。 趁着罗伊去洗手的空当,小宋笑吟吟说他“狡猾”,她的脸红扑扑的,轻嗔薄怒,分外动人。她问顾横川,如果不是罗伊,而是她提出这个问题,他会怎么解释? 顾横川一本正经说:“要旗帜鲜明地讲政治。” 离开scotts餐厅后,小宋兴致很高,挽着顾横川的胳膊,嘟囔着要去他家玩,顺便看看薛定谔。小宋一向大方得体,难得撒个娇,顾横川觉得很新奇,笑着答应下来。 回到龙湖大厦快九点半了,才打开门,薛定谔就窜了出来,在顾横川脚边绕来绕去,很是委屈。小宋弯腰把它抱起,走进公寓,一眼看见房间里的帐篷和睡袋,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横川往盆里倒了些猫粮,薛定谔肚子饿瘪了,从小宋臂弯跳出来,埋头大吃。小宋坐进露营椅,轻轻抚摸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看顾横川烧水泡茶,心情很不错。 喝了几口滚烫的炒青,又苦又涩,酒意一下子就散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半,顾横川留她住下来,小宋也想试试“室内露营”的感觉,但只有一个睡袋,两个人怎么挤得进去? 顾横川像变戏法一样翻出一只新睡袋,标签还没有剪掉,小宋知道是特地为自己准备的,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笑得很开心。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九) 两个人一起起床,听上去很浪漫,其实兵荒马乱。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穿衣服,刷牙,洗脸,梳头,上厕所,时间很紧,小宋没顾得上洗澡化妆,关照顾横川晚十分钟再出门,匆匆赶着去上班。 昨天晚上喝了酒,没开车,小宋站在路边等,好不容易才拦下一辆出租车。坐在车上回味了一阵,她忍不住笑起来,管中窥豹,这就是婚姻,这就是生活,什么浪漫呀,优雅呀,都是痴人说梦。 顾横川给她带了一个热腾腾的蛋饼,趁没人看见偷偷塞给她。 蛋饼有韭菜的,有葱花的,顾横川生怕她不吃韭菜,买了葱花的,涂甜辣酱,很实惠,味道也不错。不过那东西:“那就辛苦你了!” 小宋开玩笑说:“放心,我是老司机了,这点车程不算什么!” 回大有巷的路上,顾横川第一次认真考虑,要不要去考个驾照,以后外出自驾游,也可以跟小宋轮换开车。 当天下午只上两节课,师生都盼着放假,人心浮动,状态不佳。 教务工作室难得空下来,偷得浮生半日闲,顾横川正好干点私活。 带宠物出行要准备不少东西,他列了一张清单,猫包,猫窝,猫粮,猫砂,食盆,湿巾,纸箱,牵引绳,有些家里有,有些要添置。琢磨了一会,顾横川哑然失笑,光顾着薛定谔,忘了两个大活人。 他咬着笔杆,着手列第二张清单。 第二课结束,学生开开心心回家去,闹腾了一阵,校园很快冷清下来。小宋一身轻松,到教务工作室找他玩,看见他苦思冥想开清单,觉得有趣,问他薛定谔还缺什么,等会她去买。 顾横川扳着手指说,背包是现成的,猫窝就带那个装腊货的篮子,薛定谔睡惯了,食盆也有,要买猫粮猫砂湿巾牵引绳,纸箱也要备两个,不用很大,临时代替便盆。 小宋大包大揽,说:“都交给我吧!猫窝就算了,背包和食盆也买新的,放在后备箱里,省得搬来搬去,到时候你只要提一篮子薛定谔就行!” “提一篮子薛定谔?” 小宋意识到自己的语病,捂住嘴笑得直打跌。 顾横川若有所思,说:“薛定谔有一只小母猫,什么时候生了崽,说不定真能装一篮……” 小宋眼睛闪闪发光,缠着他问小母猫有没有生小猫,顾横川摇摇头,薛定谔瞒得紧屯屯,连他这个铲屎官都没见过。 两人合计了一阵,小宋开车先送顾横川回龙湖大厦,带了薛定谔一起去购物,顺便看看它能不能坐车。据说有些猫会晕车流口水呕吐随地大小便,种种不适应,顾横川不确定薛定谔的情况。 小宋开得很稳。薛定谔从来没有坐过车,车里有陌生的气味,让它有些焦躁不安,顾横川把它抱在怀里,安慰了一会,很快它就适应了,扒着后窗张望,全神贯注,一点都没有晕车的症状。 两人来到宠物店,店员看见薛定谔,眼前一亮,鸳鸯眼,这么神气十足的猫,还从来没见过。她殷勤地凑上前,笑容可掬,露出八颗牙齿,薛定谔拱起后背,威胁地叫了一声,作势要扑,顾横川连忙挡住它。 店员有点委屈,讪讪说:“小猫认生,几岁了?” 顾横川温和地笑笑,没有答话,他把薛定谔放进购物车,推着车走在小宋身边,逛了一圈,买齐了东西。 小宋付过钱,顾横川把猫包猫粮猫砂装进后备箱,剩下的小零碎放在车门储物格里。 小宋扣上安全带,回头问他:“去我那里吗?” 顾横川说:“好。”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十) 对恋爱中的男女来说,旅行是月考,装修是期末考,同居是高考,由浅入深,由易到难,经历这些还没有疲惫不堪,仍愿意继续携手走下去,再考虑婚姻也不迟。 对顾横川和小宋来说,这些考验只是海市蜃楼。他们携手走过一段人生的旅程,看了一路的风景,正如周作人所说,“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了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弯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 他们要朝宗的海不是婚姻和家庭,而是死亡和坟墓。 所以这一次松江湖之行仅仅是旅行,不会促进什么,也不会改变什么。 小宋是老司机,车开得很稳,薛定谔一点都不晕车,扒在车窗边张望了会,觉得无聊,吃掉一根小鱼干,靠着顾横川睡了一路,醒来时已经到了松江湖。 小宋停好车,先去民宿办理入住,顾横川抱了大包小包,薛定谔跟在他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湖边有点冷,风吹得嗖嗖响,民宿门前挂着厚实的棉门帘,让人想起以前洗澡的“混堂”。 现在泗水城早就没了“混堂”,取而代之是洗浴中心,或者温泉会所。 顾横川小时候跟养父去“混堂”洗澡,冬天冷,泡大池子舒服。“混堂”里有股特殊的气味,很难形容。买了票,先进更衣室找到床位,老少爷们把自己扒光了,衣服放在床头的柜子里。讲究的腰间系一条澡巾,不讲究的光着腚吊着锤,穿上拖鞋踢踏踢踏去洗澡。大池子泡澡,小池子烫脚,完了洗个淋浴冲一下,神清气爽。回到更衣室,向跑堂的要条热毛巾,擦干身躺在木床上,敲背的敲背,修脚的修脚,睡觉的睡觉。 那时候大家坦诚相见,不觉得害臊,也不嫌脏。 小宋订了一个家庭房,一室一厅,厨卫齐全。顾横川放下行李,一边烧水泡茶,一边说起“混堂”的事。她家境好,没去过“混堂”,抱着靠枕问东问西,听得津津有味。 稍稍休息会,两人牵着薛定谔到湖边散步,薛定谔不习惯牵引绳,走走停停,扭来扭去,一个劲用爪子扒拉,顾横川干脆解下牵引绳,放它自个儿走。小宋有些担心,怕它走丢了,见顾横川很放心,也就没有多嘴。 这是他们的相处方式,如非必要不干涉对方,薛定谔是顾横川的猫,小宋不是它的主人。 没了束缚,薛定谔很是愉快,它表达愉快的方式是蹭蹭顾横川的腿,一路小跑着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似乎在催促他们快点。小宋忍不住夸了一句:“薛定谔很聪明,跟别的猫不一样。” 顾横川说:“是不一样,有那么一点点……人的脾气。” 小宋想了想,是这么回事,有道是“物肖其主”,薛定谔的做派跟顾横川有几分相似。她笑了起来,顾横川也笑了起来,他猜到小宋在想什么,他们心照不宣,谁都没说破。 阴天,湖水拍打着驳岸,如同潮水往复,周遭很冷清,没什么人。两人绕了个大圈子,顾横川还好,小宋腿脚酸软,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觉得鞋底有点硌脚,以为是小石子,脱了鞋轻轻磕几下,什么都没倒出来。 顾横川有经验,让她把袜子脱下来,看看是不是磨出了水泡。 小宋大大方方脱下袜子,果然脚跟处有个不大不小的水泡,心里犯愁,不知该怎么办。顾横川折了根树枝,拗断了挑出一根尖刺,用酒精湿巾消过毒,挑破水泡,挤干净浓水,贴上创可贴。小宋有点不好意思,走了很多路,脚多少有点气味,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了。 她穿上鞋,起身试着走了几步,感觉好多了。 顾横川扶着她慢慢往回走,随口说起捡垃圾的旧事,走街串巷,一开始不习惯,脚底磨出水泡,回到家烫烫脚,拿缝衣针在火上烧一烧消毒,挑破了挤浓水,睡一觉就好。后来路走多了,脚底磨出一层老茧,走再多的路也没事。 小宋扁扁嘴,她可不想脚底磨出老茧来。 不过顾横川捡垃圾的事很有趣,那是她未尝经历的生活,小宋刨根问底,顾横川告诉她很多接地气的细节,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民宿。 小宋瘫坐在沙发上,一个劲揉腿肚子,嘟囔说:“这一趟走下来腿都要粗一圈!” 顾横川没听清,回头问了一声,小宋朝他摆摆手,懒洋洋问:“中午吃点什么?” 她说话有气无力,显然是累了。顾横川拉开橱柜,有方便面和午餐肉,打开冰箱,有鸡蛋和白菜。他问吃不吃方便面,小宋犹豫了一下,说:“偶尔吃一次也不错……” 顾横川说:“煮方便面我拿手,尝尝我的手艺!” 薛定谔在顾横川脚边绕来绕去,喵喵叫,小宋知道它也饿了,拿出食盆倒了点猫粮喂它,倚在厨房门口看顾横川忙碌。 旧时的手艺没有荒废,不多会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出锅,有肉有蛋有菜,没用调味包,加了一点醋,闻着就胃口大开。小宋尝了一口,比想象中美味得多,冲着顾横川翘起大拇指,以示认可。 顾横川又下了一碗,匆匆吃完,刷了刷锅碗,回头看时,小宋躺在床上,薛定谔趴在沙发上,双双睡着了。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十一) 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已经天黑了。小宋稍加梳洗,驱车前往附近的一家德式餐厅。餐厅不让宠物入内,顾横川在车上看着薛定谔,小宋买了猪肘、猪膝、香肠和啤酒,打包带回民宿当晚饭。 顾横川卷起袖子,做了一道醋熘白菜。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饮食“名片”,那是一种刻板固化的印象,未必最美味,甚至未必在当地最受欢迎,比如日本的刺身寿司,英国的炸鱼薯条,德国的猪肘啤酒。不过这家德国餐厅的食材和烹饪都很讲究,顾横川赞不绝口,他推测厨师根据国人的口味,对菜品进行了改良,并不是原汁原味的德国菜。小宋认可他的说法,舌有所嗜,正宗的外国菜原封不动搬到国内,多半会“水土不服”。 顾横川想起开学前那一次“家庭式”聚餐,西餐很正宗,但他觉得口味偏淡,欠缺了一些滋味。 小宋肉吃得不多,浅尝辄止,就着醋熘白菜吃了小半碗饭。啤酒很浓很苦,她喝不惯,捧着一杯清茶看顾横川喝酒吃肉,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轻松自在。跟顾横川在一起,她觉得很放松,甚至比跟父母在一起更放松。无须刻意寻找话题,没有患得患失,就像两条鱼,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 顾横川酒量不好不坏,喝点啤酒不在话下,冬天啤酒有点凉,他也没有多喝。 民宿没有洗碗机,顾横川刷锅洗碗,手脚麻利得让小宋吃惊。等到一切收拾好,差不多晚上八点半了,二人各自坐在沙发一边,调亮台灯开始读书。小宋读的是tales from shapeare,作者是charles lamb和mary lamb,顾横川读的是厄休拉·勒古恩《黑暗的左手》。 光明是黑暗的左手,黑暗是光明的右手。 松江湖畔有个古镇,宣传得花好稻好,顾横川和小宋抽空去逛了一圈,大失所望。说是古镇,其实“有其名而无其实”,成片成片都是新修的民居,规整划一,租给小商小贩薅游客的钱,粗制滥造,铜臭味十足,没什么可看的。最扫兴的是一个三寸金莲博物馆,一个状元博物馆,不知从哪里蒐罗了些旧货,加上一堆赝品,陈列在橱柜里,文字不通,错漏百出,糊弄人也不专业。 古镇之行打消了他们游玩的兴致,剩下的时间他们没有再去景点逛。 顾横川和小宋在松江湖畔住了四天三夜,聊天,散步,吃饭,读书,睡觉,他们很快适应了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他们处得很平静,不像热恋中的男女,好得蜜里调油,也不像老夫老妻,把彼此的存在当成一种习惯。事后小宋回想起这趟旅行的点点滴滴,忍不住会微笑,她觉得两个人之所以这么合拍,是因为没有全身心投入的缘故。 他们的精神很富足,他们的精神各有寄托。 返程那天是周日,路有点堵,小宋开了两个多小时,把顾横川送到龙湖大厦附近。她没有下车,两人互道珍重,各回各家。 圣诞假还有三天,顾横川安安静静在家看书,只在最后一天晚上约小宋一起吃了个饭。 生活在继续,很快就是期末考试,小宋和顾横川都很忙,他们恢复了“周末情侣”关系,没有疏离,也没有更亲密。顾横川与小张继续保持联系,合作运营b站的短视频,“打雀英雄薛定谔”挣的不仅仅是奶粉钱,已经成为顾横川收入的大头,他还是很用心的,工作之余琢磨了不少拍摄的点子,积累了很多素材。 小宋也看薛定谔的视频,但她从不介入顾横川的“生意”。 临近年关,放寒假,过春节,小宋要去成都跟父母团聚,过完年再回来。春运高峰,火车票买不到,小宋决定改乘飞机。顾横川叫了辆出租车,一路送她到春申机场,和司机说好在停车场等,远远看着小宋登机后,再打车回泗水城。 晚上顾横川收到小宋的信息,她已经抵达成都,到了父母家,正准备吃饭。 小宋的父母是学水利工程的,年轻时天南海北四处跑,前后跑了二十五年,才在成都安顿下来,那时小宋已经去国外留学了。让他们感到遗憾的是,小宋并没有回成都工作,而是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城市,在一所国际学校当ib老师。他们并不知道公办学校的国际课程项目与国际学校的区别,不过女儿一向很有主见,这些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他们也没有太过担心。 小宋的父母唯一在意的是,女儿迟迟没有结婚。 跟他们一起过年的还有小宋的表妹姚冬至,她的父母五年前因车祸过世,小宋的父母收养了她,视同己出。 姚冬至是冬至那天出生的,她的出现给小宋父母带来了久违的安慰。 小宋跟表妹常发邮件联系,见面的次数虽不多,彼此却并不陌生。姚冬至在成都读大学,英语专业,与小宋有很多共同语言,对这个独自在外闯荡的表姐,她一向敬佩有加。 姚冬至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她主动当导游,陪着小宋到处玩,品尝街头巷尾的美食,聊得很投机。可惜小宋不能吃辣,很多特色小吃尝一口就放下,一个劲喝水。 她知道姨父姨母关心小宋的个人问题,抽了个空偷偷问表姐,有没有男朋友。小宋原本不想说,姚冬至见她稍一犹豫,马上会过意来,嘴角似笑非笑。 小宋担心她说漏嘴,想了想,告诉她有个合得来的同事,不过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叮嘱她先不要跟姨父姨母提。 姚冬至举起三根手指向表姐保证,眼珠一转,鬼使神差问了句:“是男朋友还是boyfriend?” 小宋静静看了她片刻,看得她心里发毛,这才轻声说:“是boyfriend。” 姚冬至大吃一惊。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十二) 姚冬至是学英语的,她知道boyfriend虽然译作男朋友,但又不同于中文语境里的男朋友。表姐孤身一人在国外待了很多年,耳濡目染,有boyfriend并不让人意外,但她回国工作后,仍找了个boyfriend,就有离经叛道之嫌了。 她小心翼翼问道:“嗯,你们打算结婚吗?” 小宋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姚冬至越发觉得费解,忍不住问:“是你不愿意,还是他不愿意?” 小宋说:“我们都是不婚主义者,只做情侣,不结婚,不生小孩。” 姚冬至有满肚子的话要问,成都的街头车水马龙,不是说私密话的地方,她拉着表姐来到一条僻静小巷,找了一家咖啡馆坐定,凑到她身旁,眼睛闪着小星星,问表姐她的boyfriend是怎样一个人。 小宋笑着说:“你怎么这么八卦?” 姚冬至说:“女人都有八卦的潜质,不问个清楚睡不着觉,表姐,好姐姐,就告诉我嘛!” 小宋说:“先说说你,有没有男朋友了?” 姚冬至摇了摇头,故意叹了口气说:“好男人都被白菜拱了,同龄的太幼稚,成熟多金的又看不上我,哎,高不成低不就。” 小宋听她说得有趣,拧了拧她的脸颊,“少来,长了这么一副好皮相,我见犹怜,是挑花眼了吧?” 姚冬至抱着她的手臂摇来晃去,“有男朋友一定告诉表姐,请你把把关,免得碰上中山狼!” 两人说笑闹腾了一阵,小宋告诉她顾横川的情况,他是泗水城人,ib课程的教务员,喜欢读书,养了一只猫,鸳鸯眼。 姚冬至刨根问底,一点点像挤牙膏,小宋笑吟吟喝着咖啡,可以说的就说,不愿说的守口如瓶。姚冬至见挤不出什么干货,叹了口气,觉得不过瘾,灵机一动,脱口说:“什么时候去泗水城玩,见见你的boyfriend……” 小宋只道她开玩笑,随口说:“好啊,如果来泗水,我做东请你吃饭,顺便叫上他。” 姚冬至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暂时放过了她。表姐信任她,她也没有在姨父姨母跟前提这茬事,只是对顾横川心存疑虑,不婚主义莫不是玩玩的借口,表姐会不会所托非人。她真的想去泗水城亲眼看一下。 小宋在成都过完春节,定了机票返回泗水,父母劝她多住几天,小宋婉言谢绝。许久未见,父母也老了,老得有点陌生,她几次想劝他们去做个基因检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发现了基因突变又怎样?阿尔茨海默症无药可医,提前知道不过是徒增烦恼,她宁愿保留一点侥幸,而不是绝望。 将来有一天,父母出现了阿尔茨海默症的早期症状,她将离开泗水城,离开顾横川,回成都照料父母,陪他们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然后,她也可以无牵无挂,一个人吃饭看书,等青春老去,安心离开这个世界。 她不会结婚,不会生小孩。她不愿给人添麻烦。在此之前,请容许她按自己的心意,放肆地活一回。 小宋郑重拜托表妹照顾父母,叫了辆出租车去往机场。一路上她开始想念顾横川,思念像春水,渐绿渐涨。 飞机降落在春申机场,顾横川接到小宋,乘出租车回泗水城。两人坐在后座,小宋有点累,靠在他肩头闭目养神,鼻息沉沉,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路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到了泗水城,年还没过完,街道上有些冷清,小宋喃喃说:“去看薛定谔吧……” 两人回到龙湖大厦的公寓,一切都是老样子,书架,帐篷,锅碗瓢盆,薛定谔上前嗅嗅小宋,朝她叫了几声。小宋心都软了,蹲下身摸摸它的小脑袋,逗薛定谔玩了会。 顾横川煮了寿喜烧,砂糖,酱油,料酒,牛肉,白菜,大葱,胡萝卜,冬菇,豆腐,魔芋,口味很清淡。日本人是蘸生蛋液吃,顾横川担心小宋吃不惯,直接打在锅里,煮成溏心蛋。 川菜大多麻辣,小宋吃不惯,寿喜烧很合她口味,连吃好几碗,心满意足叹了口气,说:“回来真好!” 吃完饭,刷了碗筷,两人坐定下来喝茶聊天。小宋拿出成都的特产,煎茶竹丝茄,黄甲麻羊,张飞牛肉,郫县豆瓣,顾横川拆了一包张飞牛肉尝尝,有点辣,配茶正好。 顾横川原本拿个大茶缸,喝苦涩的炒青,因为小宋的缘故,特地为她准备了茶具和龙井。小宋捧着茶杯慢慢品茶,说起在成都过春节的事,父母身体还不错,有个表妹住在他们家,大四找工作,没什么专业课,偶尔才去趟学校。她问顾横川春节是怎么过的,顾横川告诉她囤了不少年货,窝在家里看书,每天带薛定谔下楼走一圈,着着地气。 说起下楼走一圈,顾横川想起了什么,从书架上找出一只鸡心形的蝈蝈葫芦给她看,表面印有舒朗的云纹,拔下透气口盖,葫芦口安着一个盘丝状的铜响簧。葫芦是老货,有一层包浆,响簧和口盖都是新的,看上去不大协调。 小宋不认识蝈蝈葫芦,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顾横川指着葫芦解释,这是冬天养蝈蝈的虫具,揣在怀里听个响,养得好,能从11月养到来年5月。这个蝈蝈葫芦是薛定谔从草丛里扒拉出来的,顾横川觉得品相不错,带回家用湿布擦干净,到文玩市场找人问了问,配上新的响簧和口盖。 文玩市场的店铺差不多都关门过年了,只有一两家还开着,顾横川找的是个本地人,五十来岁一老头,留着山羊胡须,专做葫芦虫具,手艺很不错。 小宋觉得很有趣,怂恿他干脆养只过冬蝈蝈玩。顾横川有点心动,说今年来不及了,等明年再说。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十三) 夜深人静,顾横川与小宋“室内露营”,凑合着过了一夜。第二天顾横川送她回家,顺路去文玩市场看了看,店铺已经关了,玻璃门上贴了一张纸,写着“元宵节后营业”几个毛笔字,他驻足欣赏了一会,觉得有点意思。 假期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元宵节,春学期开学,大有巷的校园热闹起来,顾横川再次投入忙碌的工作中。教务工作室的活对他来说驾轻就熟,忙里偷闲,他跟小宋约会,给薛定谔拍视频,借书看书还书,日子过得很充实。 顾横川办了张借书卡。 市图书馆提供网上借阅服务,通过手机app下单,打包送到指定的服务点。龙湖大厦有个分馆,凭借书卡取书还书很方便,顾横川借了很多书。他喜欢躺在帐篷里看书,看到眼皮打架,书摊在胸口睡着了。图书馆的书多半脏,旧,破,皱,拿在手里膈应人,偶尔也有例外,借到没有拆封的新书,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 最近几年手头宽裕,顾横川也考虑过自己买书看,但“书非借不能读也”,日后搬家也是个大麻烦,所以打消了买书的念头。 学随年进,情随事迁,顾横川读书的口味也悄然发生变化,他不满足于浅尝辄止,开始系统地读作品集。继毛姆和汪曾祺之后,他陆陆续续读了鲁迅、周作人、渡边淳一、弗·福赛斯、茨威格、乔治·奥威尔、赵柏田,胃口很好,读得很杂。小宋说他读书“漫无目的”,纯粹是消遣,顾横川也不在意,他觉得这样就很好,至少度过一段有趣的时光。 小宋隔三差五向他推荐书,多半是英国文学,她也问顾横川要书看。他们经常聊书。 听了一首歌,看了一部电影,读了一本书,觉得不错,有时候想跟人说说。一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二来“说”是一种再创作,付诸语言,能让模糊的概念变清晰,变成自己的东西,就像鲁迅说“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范文澜说“吃的是猪肉长的是自己的肉”,大抵有这么个意思。其实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同事间谈论的话题是子女,收入,或者天气。很多人都不读书,当然也没什么不好,人生忧患识字始,只是聊不到一处去。 顾横川觉得,书改变了他的想法,塑造了他的生活,遇到它们是人生的幸事。人近中年,尝过了人生的苦乐,意识到衰老和死亡的迫近,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读书是难能可贵的慰藉。对此小宋深以为然,她比顾横川有更深切的体会。 阿尔茨海默症,是悬在她头她在市中心定了如家快捷酒店,麻烦表姐找个地方放她下来,不用陪她。已经很晚了,表姐明天还要上班,早点休息。那天是周四,小宋没有坚持,她把姚冬至送到酒店门口,道别后看她进去办理入住手续,这才驱车离开。 回到家差不多是凌晨1点,小宋没有睡意,靠在床头琢磨着姚冬至的来意,猜想她是不是受父母所托,来泗水城看看顾横川。她有点不开心,扁扁嘴,打开手机给顾横川发了条微信,问他睡没有。 顾横川睡着了没有回复。 第二天早上,她接到顾横川的电话,匆匆忙忙赶着上班,电话里也说不清,小宋跟他约好一起吃午饭。 整个上午小宋都有些心神不宁,给表妹发微信也不回,几次想要打个电话问问,又放了下来。姚冬至大概在蒙头大睡,也迟迟没有联系她。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他们在一家泰式餐厅吃饭,冬阴功汤,柠檬蒸鱼,绿咖喱鸡,菠萝饭。小宋见顾横川放下筷子,最后舀了一碗汤慢慢喝,这才说起表妹的事。顾横川想了想,问她姚冬至是不是住在她家里。小宋摇摇头,说她定了如家快捷酒店。 小宋神情复杂,似乎有难言之隐,她又是怎么想的?顾横川有些猜不透。既然猜不透,他也不去多想,随口说:“难得来一趟泗水城,总得好好招待,晚上我就不过来了。” 让他稍感意外的是,小宋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她玩弄着手里的调羹,说:“下班了你接薛定谔来我家,我们一起吃个饭,点外卖就行。你陪她喝两杯,留下来别走,晚上我开车送她回酒店。” 这是要跟姚冬至摊牌的姿态。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十四) 下班后去接表妹,正好是晚高峰,车流不畅,像患了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小宋正好说些私房话。她问姚冬至,是不是姨父姨母让她来的? 姚冬至一听就知道表姐的言外之意,双手合十,指尖抵在下颌,说:“姨父姨母什么都不知道,我来泗水城散散心,事先没跟他们说,他们只当我还在羊城。” 小宋放下心来,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只是散散心吗?” “散散心,顺便看看表姐夫。说实话,有点好奇,还有点放心不下。” 小宋哑然失笑,“生怕我所托非人,被渣男骗财骗色?” 姚冬至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光洁的额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小宋扭头看了她一眼,轻声说:“谢谢你关心我。他只是我的……boyfriend,不是什么表姐夫。旁观者清,你帮我看看他也好……” 小宋家境很好,姨父姨母都是水利部特聘的专家,收入很高,亲属中还有厅部级的高官,顾横川为什么不愿跟她结婚?姚冬至百思不得其解,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小宋也生怕她待会说错话,说:“我没怎么跟他说家里的事,他跟我在一起,是跟我这个人合得来,不是看重其他什么。我们走在一起,相濡以沫,有共同的生活,也有各自的生活,我们都不希望别人加入进来。婚姻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一旦结婚,我们的感受就退居其次,很多事情就不得不勉强自己,委曲求全。” 姚冬至眨眨眼,听得有点迷糊。 小宋继续说下去:“我们是周末情侣,平时在一个单位上班,中午约好吃顿饭,晚上各自回家,享受一个人的时光。他不喜欢小孩,也不喜欢陪长辈吃饭聊天,正好我也不喜欢,所以我从不勉强他。在他的身上,我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唯一的区别是,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双手挣来的,而我靠的是父母。自己双手挣来的一切,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弃,他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上班,养猫,看书,跟我共度周末,他不想改变。” 姚冬至终于插了一句:“哪怕是为了你?” 小宋没有正面回答,她说:“我们都是理性大过感性的人,最初我们小心翼翼地接近,小心翼翼地试探,确认对方不会影响自己的生活,才走到了一起。正因为我不要求他改变,他才接受了我,反过来我也一样。” 姚冬至大为震惊,表姐和表姐夫的选择动摇了她的价值观,她脱口问:“不喜欢陪长辈吃饭聊天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会不喜欢小孩?” 小宋一边等红灯一边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他是个理性的人,凡事先问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能不能达到?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从不做无谓的事。小孩子情绪化,不讲利弊得失,一味任性,所以他敬而远之,没必要自寻烦恼。” 姚冬至摇摇头说:“小孩子怎么能跟成年人相提并论!” 小宋说:“是啊,所以我们都不喜欢小孩子。” 姚冬至说:“你们都很看重自己的生活,特别看重,表姐,你不要生气,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自私?” 小宋微笑着反问她:“做周末情侣是自私?不结婚是自私?不生小孩是自私?” 姚冬至张口结舌,无从反驳。 小宋说:“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遵从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的方式,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权力,这不是自私。任何把自己的见解强加于我们的人,才是自私。” 姚冬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然而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怎么说服表姐?她沉默下来。 晚餐的气氛很好,四葉寿司外卖,清酒,谈笑风生。让小宋欣慰的是,顾横川没有因姚冬至的到来而拘谨,简单寒暄了几句,该吃吃,该喝喝,该说说,不卑不亢,就像对待一个普通同事。 姚冬至顾不上“看看表姐夫”,她完全被薛定谔吸引,用她的话说,“心都要化了”。她问顾横川,能不能喂它三文鱼吃,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把自己那份全给了薛定谔。小宋笑眯眯看着她逗猫,以茶代酒,跟顾横川碰杯,悄悄说了句:“薛定谔真厉害,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顾横川说:“它要是吃刁了嘴,以后非三文鱼不吃,我就养不起了。” 小宋笑着说:“我可以包养它!” 姚冬至抬头插嘴:“这么神气的猫,就应该给它吃三文鱼!是吧?”她伸手去抱薛定谔,薛定谔叼着三文鱼躲开了,一溜烟钻到顾横川脚边,三口两口把肥美的鱼肉吞下肚。 姚冬至有点尴尬,小宋说:“薛定谔有点认生,跟人不亲近,待久了好一些。”她拈了一片鱼肉逗它,等薛定谔靠近来,顺势把它抱在怀里,挠挠它的下颌,薛定谔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姚冬至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抚摸薛定谔,兴许是喂了很多三文鱼的缘故,这一次薛定谔很配合。 撸了会猫,姚冬至忍不住问顾横川:“你是怎么养薛定谔的?毛色这么好,这么神气!” 顾横川说:“先天基因好,随便养,有什么吃什么。” 小宋说:“我还见过它吃麻雀,吃田鼠。” “噫——”姚冬至拖长了声音表示不满,“小仙女怎么能吃那些东西!” 顾横川说:“它是只小公猫。” 姚冬至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句话很煞风景,同时心里有点小遗憾,薛定谔要是只母猫该多好!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十五) 姚冬至在表姐家做客,一点都没有做客的拘谨,顾横川不难相处,薛定谔让人着迷,至于吃了些什么,姚冬至全没在意。 惬意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小宋开车送她回酒店,姚冬至意犹未尽,一个劲朝薛定谔挥手道别,求职失利的阴影一扫而空,嘴里嘟囔着等薛定谔有了小猫,一定要送她一只,她会带回成都好好养的,每天都喂三文鱼。 小宋等她美美畅想一回,才泼了点冷水,“薛定谔是只小公猫。” 姚冬至眨眨眼,似乎没明白过来,说:“那又怎么样?” 小宋说:“猫跟人不一样,小猫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母猫产崽总是避着公猫的,薛定谔没法送你小猫,除非你先养只小母猫,带来跟它配种,也不知人家看不看得上。” 姚冬至捧着心说:“表姐总是那么冷静,唉,敲碎了我的玻璃心……”她半真半假抱怨了几句,没有往心里去,兴致仍然很高。 小宋说:“我选的boyfriend,你也看过了,觉得怎么样?” 姚冬至想了想,“外形过得去,够不上男神,也还顺眼,性情嘛,他有一条四五十岁的灵魂。” 小宋笑了起来,“我也有同感,他很成熟,很多事情看得很透。” 她连用三个“很”字,姚冬至叹息说:“知道你喜欢他,不过姨父姨母就不一定了。” “我不会带他回成都的,你也不用提。” “知道了,一定守口如瓶。”顿了顿,姚冬至忍不住说,“表姐,现在你们还年轻,以后岁数大上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姨父姨母……总归会老的,到时候需要人照顾……” 沉默片刻,小宋说:“我会安排好的。” 安排好?怎么安排?姚冬至心里转着念头,没有再说下去。 小宋等姚冬至进了酒店,开车回到家,薛定谔趴在小窝里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顾横川给她倒了杯热茶捂手,小宋喝了几口,问他:“你觉得姚冬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相貌怎么样?性情怎么样?” 这是送分题还是送命题?顾横川含含糊糊说:“都还不错吧……” 小宋也知道为难他了,她放下茶杯,主动坐到顾横川腿上,蜷缩在他怀里,轻声说:“现在我们还年轻,以后年纪大上去,又会怎样?” 顾横川揽住她的腰,嗅着她身上的气息,说:“无非是相濡以沫,顺其自然。” 这样的回答在小宋的意料中,她觉得既释然,又凄凉。有一天她会离开顾横川,咬着牙独自面对命运,到那时他会怎么想自己?只要结局相同,初衷也罢,苦衷也罢,都无关紧要,同情和理解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那就是她终将抛下他。 仿佛察觉到她的心思,顾横川抱紧了她,说起一些不相干的事。他告诉小宋,林语堂写过一本英文书,旧译《吾国与吾民》,主旨是向西方介绍中国和中国人,后来翻成中文在国内出版。里面提到一出戏曲叫《思凡》。 昆曲界的行话,“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表演的难度很大。 《思凡》里有一段唱词:“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弟子们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纵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他说:“来日方长,且顾眼下,船到桥头自然直,无须担心将来。” 小宋“嗯”了一声,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就像抓住自己的生命。她认同顾横川的看法,心里却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如果他能抱着自己轻声诉说,一个字一个字钻进耳孔,渗入灵魂,而不是拿出手机搜唱词,干巴巴念一遍,那该有多好! 第二天是周六,他们舒舒服服睡了个懒觉,起来吃点牛奶吐司,培根煎蛋,喝一杯热腾腾的柠檬红茶,给薛定谔留下猫粮和饮水,开车去接姚冬至。 他们约好去松江湖玩一趟。 这次他们去了松江湖西的湿地公园,稍稍有点远,开车要两个半小时。姚冬至有驾照,她跟小宋轮换开车,说说笑笑,一路并不寂寞。 松江湖湿地公园占地17000多亩,他们只走了一小块,顺路看熊猫馆。这是顾横川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熊猫,在他的印象里,熊猫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然而湿地公园的这只熊猫脏兮兮,懒洋洋,屁股上一滩黄,不知蹭了什么东西,令人大失所望。 姚冬至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熊猫从小看到大,不稀罕,她对滩涂上的丹顶鹤很感兴趣,驻足观望,拍了不少照片。 三人走了很长的路,小宋和姚冬至腿脚酸痛,顾横川为她们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慢悠悠骑着玩。 双人自行车不好骑,顾横川帮她们扶着,适应了一阵才顺当起来,姚冬至脸红扑扑的,蹬得兴高采烈。顾横川一路跟在车后,健步如飞。他喜欢走路。 中午三人在湿地公园的餐厅吃了肯德基,炸鸡汉堡薯条可乐,虽然不健康,至少口味还是有保障的。小宋和姚冬至约着一起去洗手间,神情亲昵,顾横川很不能理解,他跟同事关系再好,也不会邀请对方上厕所。 在餐厅休息了个把小时,他们又去植物园逛了一圈,回到入口处天色近黄昏,云霞璀璨似锦,松江湖波光粼粼,白鹭翻飞,小宋挽住顾横川的臂弯,姚冬至显得有点孤单。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十六) 姚冬至在泗水城玩了两个礼拜,小宋和顾横川都要上班,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在街头巷尾闲逛,吃吃喝喝,大手大脚乱花钱。临走前她以行李箱装不下为由,把买的玩意儿寄放在小宋家,计有笔记本电脑一台,铸铁茶壶一个,机械式核桃夹一台,耐克运动鞋一双,乐高泰姬陵积木一盒,1500片冬天的新天鹅堡一盒,英文原版书若干。 姚冬至说,这些东西都是新的,没怎么摆弄,表姐如果不嫌弃,只管用。小宋知道她的性子,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送走了表妹,小宋才有工夫考虑自己的事。 她找来《思凡》的视频,耐着性子看了几分钟,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咿咿呀呀唱得太慢,肚肠根都痒。她又搜出唱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里面有两段格外刺眼,让她心有点乱。 一段是“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咯,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一个儿手托着腮,心儿里想着我;一个儿眼倦眉开,朦胧的觑着我。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光错,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降龙的,恼着我;伏虎的,恨着我;那长眉大仙愁着我,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一段是“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坐。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是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从今后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杀了我!” 顾横川是不是在暗示些她什么?小宋坐立不安。 生活在继续,小宋存了心,冷眼旁观,顾横川没有什么异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养猫,读书,活得简单而充实。他的心像一池湖水,倒映飞鸟和流云,鸟飞过,云流过,依旧是一池水,不增不减,不留痕迹。父母,妻儿,亲情,爱情,这些或早或迟,终将消失的东西,没有给他带来安慰,也不会造成困扰。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心无挂碍,怡然自得。 小宋猜不到他的心思,也不愿背地里琢磨,自寻烦恼。 这天中午,他们在一家酒店吃自助餐,有顾横川喜欢的球茎茴香沙律,翡翠螺,黄桃派。小宋打开手机,搜到《思凡》唱词给他看,问他是不是有结婚生子的想法。 顾横川笑了起来,一千个年轻女子里,也找不出一个像小宋那样,有什么疑惑直接问,把话摊开说。他摇了摇头,温和而坚定地说:“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想法没有变。婚姻和生育太沉重,我们负担不起。” 小宋松了口气,心底又隐隐感到失落,那是贪心在作祟,想得再透彻,她毕竟是个小女人。 顾横川起身拿了两杯红酒,推到小宋手边,示意她碰杯。酒杯轻轻触碰,“叮”一声轻响。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湖面。顾横川说:“我喜欢你这样。人生短促,为我们将来的每一天干杯!” 下午还要上班,但小宋仰起头,喝完杯中葡萄酒。冰凉的酒液滑过舌头,顺着食道流入胃里。这一刻,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光彩,她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 回到单位,小宋觉得脸有点发烫,她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水汪汪的,像两颗黑葡萄。小方正好撞见,悄悄问她中午是不是喝酒了。小宋竖起食指挡住嘴唇,笑着示意她不要声张。 小方比了个“ok”的手势,心情有些落寞。她知道小宋在跟教务工作室的顾横川处朋友,中午一起出去吃饭,喝了点酒,容光焕发。为什么是顾横川?她感到纳闷。小刘小郑对她都有意思,小方看在眼里,她原以为小宋眼界高,没想到她竟垂青一个合同工,让她大跌眼镜。痴汉偏骑骏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想到这里,她就心平气和了。 小宋的心情恢复了平静。她期盼着周末早些到来,想跟顾横川在一起,耳鬓厮磨,挽着手说笑闲逛。不巧的是,周三上班后接到通知,省教育厅调研员带队赴泗水城视导国际学校办学情况,本周六上午由市教育局杜局长、国际交流处周处长陪同考察泗水中学的ib项目,参观大有巷校园,听何校长和邹校长作专题汇报,跟师生座谈,行程安排得很紧凑,午饭后还要赶往下一站。 这是学校的头等大事,何校长非常重视,亲自赶到大有巷跟邹校长碰了个头。省厅这次视导没有提前打招呼,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很紧,何校长提出三项要求,校园要整洁卫生,汇报要新颖出彩,座谈要预演过关,周五下午他和钱书记来检查。 送何校长上车离开后,邹校长叫来小宋翻译,跟学术校长罗伊交换意见。他原本担心罗伊会不理解,甚至于反对“弄虚作假”,令他意外的是,这一次罗伊很好说话,爽快地表示配合,并没有多费口舌。 谈完工作,邹校长起身送罗伊出办公室,顺便叫住小宋,问她是怎么跟罗伊沟通的。小宋说:“罗伊最近学了两句话,一句是‘入乡随俗’,一句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迎接省厅视导,是我们这里的‘俗’,是我们这座山的‘歌’,他很理解。” 邹校长不觉笑了起来,“你教他这两句话的?” 小宋犹豫了一下,不愿居功,说:“是顾横川说的,我只是在旁边翻译了一下。” 邹校长问起详情,小宋把前因后果说了几句,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会不会给顾横川惹麻烦。邹校长听了不置可否,只是说了句,“能说服罗伊,也是小顾的本事。”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十七) 顾横川是底层的教务员,迎接视导跟他没有太大关系,他只要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领导大概率不会关注教务后勤。小宋的任务很吃重,她是邹校长与罗伊之间的联络人,连着加了几天班,周五一直忙到深夜,第二天一早赶到学校接待省厅和市区的领导,没怎么睡好,精神有点萎靡不振。 一大早开了个碰头会,何校长亲自主持,再次强调了几点,看看时间差不多,招呼校领导去校门口迎接。小宋的岗位在会议室,还有一点休息的时间,她没顾得上吃早饭,顾横川带了蔬菜鸡肉三明治和咖啡,她躲在教务工作室垫垫饥,吃得很香甜。 胃里的骚动平息下来,小宋啜着微烫的咖啡,忍不住问顾横川,这次视导是怎么回事。顾横川想了想,说:“很可能是‘认认真真走过场’吧。” 小宋觉得很新奇,问他什么叫“认认真真走过场”,顾横川说:“我们认认真真准备,省厅的领导走过场。”顿了顿又说,“他们不是来查问题的,而是总结经验,发扬成绩,对我们,对我们这个项目都好。” 小宋想了想,问他:“我们是谁?谁是我们?” 顾横川笑笑没有回答,岔开话题说:“喝完咖啡就去会议室,茶水都准备好了?” 小宋把咖啡杯丢进字纸篓,说:“有专人负责,没问题。哎,中午我们出去吃个饭,然后接薛定谔去我家?” 顾横川说:“好。” 小宋离开后,顾横川站在窗口眺望,他看见市教育局杜局长、国际交流处周处长陪同省厅的领导走进校园,何校长、钱书记和邹校长上前欢迎,亲切握手交谈。 顾横川没有再看下去,他回到办公桌前,开了台灯,定定心心看自己的书。最近他在看周作人提到的作家和书,手头这本是吉田兼好的《徒然草》,正是周氏所译。 这是一种奇妙的反差。省厅调研员视导ib项目,大小领导陪同,上下绷紧一根弦,顾横川身处其中,却游离在外,一个人读《徒然草》。 “倘若阿太志野之露没有消时,鸟部山之烟也无起时,人生能够常住不灭,恐世间将更无趣味。人世无常,或者正是很妙的事罢。遍观有生,唯人最长生。蜉蝣及夕而死,夏蝉不知春秋。倘若优游度日,则一岁的光阴也就很是长闲了。如不知厌足,那么虽过千年也不过一夜的梦罢。在不能常住的世间,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还爱恋子孙,希冀长寿得见他们的繁荣;执着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 他想把这段文字念给小宋听。 省厅和市局的领导没有来教务工作室,顾横川安安静静看了一上午的书。看完《徒然草》,起身走动一下,伸了个懒腰,喝一开滚烫的炒青。快到中午,视导应该接近尾声,正这样想着,小宋快步穿过走廊,推门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如释重负。顾横川问了几句,一切顺利,省厅调研员对ib项目评价很高,勉励有加。 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顾横川见她有点累,建议随便吃点东西,补个觉好好休息一下。小宋从善如流,开车去龙湖大厦接薛定谔,回到家点了外卖,两人对酌一杯,趁着酒意倒头就睡。 顾横川醒得很快,小宋抱着他的胳膊,鼻息沉沉,睡得很香甜。顾横川小心翼翼抽出手臂,垫个抱枕靠在床头,想了会心事,从床头柜拿了本书,随手翻几页,慢慢看了进去。 过了半个多钟头,小宋迷迷糊糊听见翻书的声音,心中平安喜乐,闭着眼问他:“看什么书哪?”口齿含糊,带点鼻音,带点撒娇。 顾横川说:“《乌合之众》,古斯塔夫?勒庞,一个法国人写的。” “讲什么的?” “社会心理学什么的。” “你现在不看小说了,改读学术专著了?” “随便翻翻,也不算学术专著,不是很难懂。” “别看书了,看看我吧……” 顾横川放下书,低头看她,小宋闭着眼,脸红扑扑的,像条毛虫一样蠕动,钻到顾横川怀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都懒得出去,晚上又点了外卖。小宋兴致很高,开了一瓶1.8升的十四代清酒,鼓动顾横川全喝掉。1.8升,就算是水也灌不下,不过清酒的味道确实很好,配上刺身和寿司,多喝几杯也没问题。 这个周末他们过得很开心,也很尽兴。 周一回到单位上班,顾横川见邹校长心情不错,抽空问了问视导的情况。邹校长告诉他,这次视导时间虽然有点紧,准备很充分,各项工作扎实到位,没出什么纰漏,校长书记都松了口气,市局陪同的领导也面上有光。 顾横川说,领导认可ib项目,今后我们的工作也好开展了。 这句话提醒了邹校长,他看了顾横川一眼,心里琢磨着把几件悬而未决的事敲定下来。ib项目草创之初,一切从实际工作出发,有问题解决问题,缺人手到处拉人,凑合到今天,总算磨合告一段落,也是时候走上正轨,配齐部门人员了。 一个学校最重要的是办公室、教务处、学生处、总务处四个部门。办公室赵主任和总务处胡主任都是泗水中学的中层干部,在管理岗位做过很多年,经验丰富,还算称职。教务处和学生处一直没有设立岗位,前者由邹校长直接管理,顾横川很能干,默默挡掉很多工作,后者由学术校长罗伊接下来,安排外教和中方教师协助管理,有事共同商议,不搞一言堂。 总体而言,邹校长对目前的各项工作还是满意的。 在他心目中,顾横川担任教务处主任再合适不过,但他是合同工,又没有学历,背后难免惹人非议,换个人的话,不熟悉教务一头的工作,万一合不来,未必压得住他。 邹校长仔细考虑了一下,决定从新学期开始,四个部门都配齐一正二副,其中教务处主任由他兼任,副主任是顾横川和小郑,学生处主任由罗伊兼任,副主任是小宋和小吴。这些ib的中方教师都是跟建兰集团旗下教育投资公司签署合同的,他想都用起来,让他们对泗水中学有归属感,日后即使变更合作方,也能平稳过渡。 他考虑得很远。 不过这些人事变动,邹校长需要跟泗水中学何校长汇报后再确定,也许何校长钱书记那边也有人要安排,为此他留下办公室和总务处各一个副主任的岗位,作为人事交换的筹码。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十八) 学校正常的人事变动要等到7月底8月初才讨论,不过邹校长想提前跟何校长通个气,彼此都有个准备。她没有提具体安排,只说大有巷校区的国际课程项目已经走上了正规,接下来面临招生、招聘和校园改造,人手比较紧张,各部门要酌情增加一些管理岗位,问何校长有没有合适的人员推荐。 能干的人到处都缺,用熟的人也不会轻易放出去,何校长知道他的意思,略加思忖,提了两个人。一个是办公室的干事小邓,一个是教务工作室的教务员小张,他建议小邓做副主任,小张做干事。邹校长委婉地表示,大有巷校区其实是泗水中学一个部门,中层正职相当于本部的副职,副职相当于本部的干事,小张是不是提拔做副主任为好。 何校长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说小张是合同工,没有教师编制,不合适。邹校长也没有多说什么。 最后提交给何校长的人事安排是这样的。国际课程项目校长邹苍岚,学术校长罗伊,办公室主任赵文庭、副主任邓仲轩、副主任方萍,教务处主任邹苍岚(兼)、副主任李骧、副主任郑一楷、干事顾横川,学生处主任罗伊(兼)、副主任宋立夏、副主任吴养浩,总务处主任胡逢春、副主任张重庆、副主任刘海、干事张幼真。 张重庆和李骧是钱书记推荐的。 中层干部扎成堆,似乎有滥发帽子之嫌,但新学期的工作量何止翻倍。首先新一届ib学生由两个班40人扩大为3个班60人,由此带来教室、师资、排课、考试、风纪、管理等一系列问题;其次成立招聘考核小组,新招聘6位ib专职教师,委托建兰集团旗下教育投资公司签署合同;第三应家长学生要求开设食堂,提高饭菜质量,不再由泗水中学食堂统一配送;第四改建宿舍,排设水电空调线路,八月中旬完工,检测合格后向外地学生提供住宿;第五规划图书馆,优先购置一批工具书和参考书,供ib师生借阅。 邹校长有点发愁,工作千头万绪,等到正式任命宣布再分配任务,黄花菜都凉了。他向何校长建议,能不能提前确定人事变动,让邓仲轩、张重庆、李骧和张幼真四位同志尽快到岗,无论熟悉工作还是磨合团队都需要时间,而他们最缺少的恰恰是时间。 泗水中学大有巷校区已经成为市教育局关注的重点,特事特办,适当的变通很有必要,也能体现出校方对ib项目的重视和支持。何校长与钱书记碰了个头,定下基调,在校长会议上过了过,同意邓仲轩、张重庆、李骧和张幼真四位同志提前到岗,学期结束前辛苦点,多跑跑,兼顾下两个校区的工作,涉及课务和交接,各部门尽量克服协调。 校长会议的决定是要写进会议纪要,归入学校档案的,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接下来的工作调整就顺理成章,该谈话就谈话,该交接就交接,邓仲轩、张重庆、李骧、张幼真四人早有思想准备,欣然接受组织的安排,愿意两头兼顾,值好最后一班岗。 有了生力军加入,邹校长稍稍松了口气,他特地召开一次全体教职工大会,布置下阶段的工作,并请四位加入ib项目的新人登台亮相,介绍一下自己,尽快融入团队。 小张的到来令顾横川有些吃惊,邹校长把她安排在总务处而不是教务处,应该有所考虑,他琢磨了一阵,猜想小张不是邹校长点的兵,是托了关系空降的“加塞”。她在总务处能干啥?顾横川摇了摇头。 虽然没有正式宣布,但从工作调整可以看出大致的人事安排,小宋在学生处,顾横川在教务处,具体分工还不知道。 会议结束后小张来找顾横川,跟他打了个招呼,简单聊了几句。到了全新的环境,小张心里有些忐忑,好在有顾横川在,实在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商量,只是他的小女朋友也在这里,不知她会不会介意。 在她内心深处,是希望小宋介意的。 第二天邹校长召集李骧、郑一楷、顾横川碰头开了个部门短会,明确分工,李骧分管师资、课程、教研、招生,郑一楷分管年级、考务、学籍、档案,顾横川分文印、教材、图书馆。 李骧被邹校长委以重任,心里很满意,踌躇满志,打算大展手脚,郑一楷却有些想法,他课务不轻,没有太多的精力参与行政管理。顾横川毫不介意,邹校长体谅他,减轻了不少工作量,有更多的时间读书思考,这是好事,只是小宋去了学生处,接下来要辛苦了。 那天中午顾横川照旧与小宋出去吃饭,两人聊了聊分工调整,交换下意见。罗伊没有召集他们开会,之前学生管理也是他在负责,大家一起参与,不需要明确分工,也没有这个必要。罗伊弄不清主任和副主任有什么差别。 顾横川1点25分准时回到教务工作室,过了一会儿李骧过来找他,委婉地说起中午他想印点材料,没有碰到他,是不是出去吃饭了?听话听音,锣鼓听声,顾横川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的口气说,是的,主要是考虑到外教的作息,午休时间比较长,大家都有饭后散步的习惯。 李骧听懂了,ib项目不同于高考,师生的作息时间相对比较宽松,这是他没有考虑到的因素。他问起外教中午怎么休息,顾横川告诉他外教有一间专门的休息室,布置陈设像“俱乐部”。 李骧随口说了句,“第欧根尼俱乐部?” 顾横川笑笑说:“他们看电视,喝茶,吃点心,聊天,一点都不第欧根尼。” 李骧看了他一眼,请他复印几份材料。顾横川问清复印的份数,先表示抱歉,教务工作室只有打印机和一体机,复印材料要去办公室,然后请他稍等,他去办公室复印好材料再送过来。 顾横川离开后,李骧环顾周围,一切都井井有条,乱中有序。他觉得顾横川跟普通的教务员不同,他很骄傲,一点都没有下属的自觉。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十九) 教师晋升有学术和行政两条路。 走学术道路,从二级职称起步,一级,高级,正高,特级。特级是省级荣誉,不是职称,同一层次还有领军人才、教育名家、教学名师等,再往上就是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劳动模范。 走行政道路,从干事或团委做起,副主任,主任,副校长,校长或书记。到正校级差不多就到头了,再上一个台阶,就要调入市教育局,进入处长、副局长、局长的序列。行政管理讲资历,没有机遇的话,一个岗位做上几年甚至十几年,也是常有的事。 有人规划得好,每一步都踩在点上,一路走得很顺当,有人浑浑噩噩,错过了关键的几步,或者耽搁了几年,从此驻足不前。这是各人的缘法,心态要好,怨天尤人适得其反。 李骧参加工作只有六七年,评上一级职称不久,就从普通教师跨入中层干部的行列,也算是抓住了机会。他本人有上进心,又有钱书记支持,这次调入大有巷校区担任教务处副主任,可以说上了一个关键的台阶。 李骧是钱书记的学生,平时过从甚密,自然知道很多内幕消息。邹校长兼教务处主任只是权宜之计,郑一楷太年轻,顾横川没有编制,他作为排名在前的副主任,扶正的机会很大。即使没有钱书记的暗示,李骧也想更进一步,在他看来,行政管理出成绩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有人帮衬,这种帮衬不仅指上面有人,部门内外也不可或缺。 大家一起走,才能走得远。对外,他要与办公室、学生处、总务处几位主任处好关系,对内,他希望收服郑一楷和顾横川,至少不能扯后腿。 世易时移,礼贤下士倒头纳拜的情节不会再出现,李骧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份王气,不过软硬兼施拿捏人的手段,他还是懂一些,只是第一次用在顾横川身上,就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 他心中敲响了警钟,安分守己做好分管工作,同时冷眼旁观,渐渐琢磨出一些门道。大有巷校区跟泗水中学本部不同,外教自由散漫惯了,单纯而固执,很难沟通,几个小年轻在国外留学读书,不够成熟,遇事每每挂在脸上,口无遮拦,藏不住话,跟他们这些土生土长干部不同。李骧觉得自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反倒是办公室赵主任、总务处胡主任,处事老派,让他觉得熟悉而亲切。 至于顾横川,一个没编制的合同工,他不明白有什么可骄傲的。 时间长了李骧才发觉,他最值得骄傲的是有个出挑的女朋友,学生处副主任宋立夏。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宋立夏长得好,打扮也用心,妆容大方得体,赏心悦目,很难得。李骧欣赏她。 泗水中学有的女老师也化妆,脸上抹粉,脖子有色差,眉毛不对称,唇线没勾好,口红掉色,夏天容易出汗,又不记得补妆,还不如素面朝天。时代不同了,女教师化个淡妆无可厚非,但化妆是门技术,在自己脸上练好之前,最好不要起顾横川是熟手,李骧却不愿放权,事必亲躬,结果苦了自己。 小郑看出几分端倪,跟小宋提了一嘴,小宋私下里跟顾横川说,李主任似乎有些不信任他。顾横川毫不介意,实惠是自己的,他乐得清闲,做完手头的活,照常喝茶读书,中午约小宋一起吃个饭。 学生在校期间,学生处不能断人,罗伊很照顾小宋,只安排她早晚值班,空出午休时间跟顾横川约会。小宋也没有矫情,大大方方接受了他的好意,工作上尽心尽力,事事想在前面,帮罗伊协调好方方面面的关系。 彼此理念习惯不同,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有小宋在,罗伊轻松很多,至少避免了不必要的内耗。 对顾横川和小宋而言,工作生活都没有太大改变,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很多事情也不以邹校长的意志为转移。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二十) 泗水中学教务处孙主任有个外号叫“拼命三郎”,对手下人要求很高,不近情面,小张不愿在本部教务工作室继续做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缘故,太累,太苦,太委屈。 孙主任的女儿今年参加中考,成绩差了些,录取泗水中学统招批次可能性不大,不过作为教工子女,随便找个高中落好学籍,到本部重点班借读不成问题。 但他希望女儿能拿到泗水中学的毕业证书。 大有巷校区的ib项目要比本部统招批次低二三十分,以孙主任女儿的模考成绩,基本没什么问题。他琢磨了一个“曲线求国”的办法,让女儿先录取ib项目,取得泗水中学学籍,再转到本部普高班就读。 按照中招有关规定,录取分数线不同,国际课程项目的学生不能转普高,但同为正取生,他们在学籍上没有差别。孙主任跟钱书记说起这件事,钱书记觉得没问题,教务处主任的小孩,照顾一下也无可厚非,况且这样的“擦边球”,在其他学校也有先例。 邹校长跟何校长走得比较近,钱书记不想惊动,他找来李骧,问有没有操作的可能。李骧觉得这是小事,自作主张答应下来,主动跟孙主任联系。 确实是小事,孙主任的女儿录取ib项目后,不用到大有巷校区报到缴费,就说自己考虑再三,决定去其他国际学校就读。60名新生,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ib项目,邹校长不会留意个别生源的流失。学籍管理的权限扎口在本部教务处,接下来的手续由孙主任操办,不用李骧操心。 报考ib项目比普高多一个环节,考生要参加学校组织的笔试和面试,合格后签署就读意向,由招生人员负责后期维护,指导他们填报志愿。校方把合格名单导入招生系统上报招办备案,只有名单内的考生填报志愿才有效。ib项目在提前批次录取,考生一旦录取,不再进入统招批次。 李骧疏忽了这个关键的环节,只道是考试签约抢夺生源,没有盯着。 笔试和面试是学术校长罗伊主持的,孙主任的女儿心理素质不行,面对“老外”很紧张,揪着衣角说不出囫囵话,让人大跌眼镜,最终差了一点没合格。罗伊确定了名单,请小宋交给邹校长,不再过问。 小宋到教务工作室找顾横川,顾横川建议她打两份纸质稿,一份是上报招办的合格名单,一份是所有参加笔试面试的考生信息,按总分由高到低排序,最后一栏注明合格不合格,连同电子稿一起交给邹校长。小宋想了想,明白他的意思。教务工作室没有旁人在,她难得撒了回娇,求顾横川替她做。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顾横川三下五除二做完,打印纸质稿,把文件拷进优盘递给小宋。小宋有点恋恋不舍,跟他说笑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邹校长看了下合格名单,事先打招呼的几位考生都在,不用特意调整了。他正好去本部开会,把名单带给何校长看过,顺路去教务处找孙主任。孔主任不在,邹校长也没有等他,直接到教务工作室,关照小孔通过招生系统上报。去年也是邹校长来找他做的,小孔记忆犹新,轻车熟路,事后忘了跟孙主任说一声。 阴差阳错,最终的结果是,孙主任的女儿被松江中学录取。 松江中学曾经是泗水城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不过这些年走下坡路,已经掉到了第二梯队,被泗水中学远远甩在后面,录取分数线要相差四五十分。孙主任觉得很意外,松江中学只是他随手填了保底的,明明女儿中考总分高出泗水中学ib项目的分数线,怎么没有被录取?他托市招办的朋友查了下,才知道上报的合格名单里没有她女儿。 孙主任心里堵得慌,他给李骧打了个电话,问是怎么回事。 李骧一开始没明白,下意识说可能是系统有误,他来了解一下情况。放下电话,他有点慌乱,匆匆想了一遍,没觉得疏漏了什么。钱书记关照的事,孙主任的女儿,这件事处理不好,他一下子得罪了两个人,“扶正”的事提都不要提了。然而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病急乱投医,李骧记起邹校长说顾横川是“熟手”,只好到教务工作室找顾横川,趁没人在,扭扭捏捏说自己有个朋友的小孩,报考ib项目没有录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问题可能出在哪里。 顾横川没有参与今年的招生工作,他想了想,说:“既然填报了志愿,中考总分又高出分数线,没被录取,可能是没有上报招生系统的原因。” “什么上报招生系统?”李骧一点概念都没有。 顾横川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今年的中招专刊,翻到国际课程项目招生政策,递给他看。 泗水中学的ib项目是新生事物,今年才第二年招生,没几个人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短短两行字,看得李骧腿脚发软,心底发虚,他确实没有认认真真研究中招专刊,忽略了这个环节,他相信孙主任凭老经验填志愿,也没有认认真真研究中招专刊,以为交给自己就高枕无忧了。 李骧勉强控制住情绪,问顾横川:“我们这里是谁上报名单的?” 顾横川说:“邹校长。” “邹校长”三个字是沉重的一击,李骧呆了片刻,把中招专刊还给顾横川,失魂落魄走了出去。 章节目录 在我老去之前 大有小畜(二十一) 顾横川猜到李主任大概忙中出错,领导关照的事没办好。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补救余地,但他跟李骧不熟,事不关己,没有多嘴。 中午顾横川与小宋共进午餐,在一家新开的日式餐厅,点了一盘刺身拼盘,一个寿喜锅,两份乌冬面。牛肉蔬菜吃完了,寿喜锅里下乌冬面当主食,既美味又耐饥。 招生和招聘告一段落,过几天就要放暑假了,终于熬出头,小宋很轻松,问起顾横川图书馆筹备得怎么样了。顾横川告诉她场地已经选好,在行政楼一楼,教务工作室的正下方,原本是个阶梯教室,暑假动工,改造成图书馆。还要购置一批工具书和参考书,正在整理清单,等弄得差不多了,请她看一看,把把关。 小宋当仁不让答应下来。 回到单位,顾横川着手整理办公室,准备放暑假。下午3点半时,他接到邹校长的电话,让他去一趟。 顾横川来到校长室,邹校长示意他坐沙发,起身关上门,说起本部教务处孙主任的女儿孙一樨今年中考,原本想报考泗水中学,发挥失常,成绩差了点,现在被松江中学录取,心有不甘,问能不能把学籍转过来。 孙主任自己是教务处主任,本部学籍的事,怎么求到邹校长头上?顾横川一开始觉得莫名其妙,转念一想,记起李骧失魂落魄的模样,把孙主任“曲线救国”的小算盘猜了个七七八八。邹校长既然没说破,他也装糊涂,低头忖度了一会,说:“中招录取名单已经下发了,招办那边也不便调整,只能将错就错,先去松江中学报到,再到泗水中学本部借读。” 邹校长听到“将错就错”四个字,嘴角微微一笑,知道顾横川知道点内情,当下不再遮遮掩掩,说:“借读没问题,关键是学籍,孙主任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把女儿的学籍落在泗水中学。” 顾横川斟酌着说:“按照学籍管理的规定,同一招生区域的高中不能转学,孙一樨可以先把学籍落在松江中学,然后想办法转到区县重点中学,过一年再转回泗水中学。” 松江中学这几年虽然落魄,毕竟是老牌的重点中学,转到区县重点中学没有太大障碍,关键是找好下家,打通关系。邹校长仔细想了想,心里有底。他老家在南陵区,毗邻松江湖,鱼米之乡,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一开始在南陵区第一中学,后来才调入泗水中学。虽然离开了十多年,他跟南陵一中校长书记的关系都不错,逢年过节常回去聚聚,工作上也相互帮衬。借南陵一中“摆渡”孙一樨的学籍,他有七八分把握做成这件事。 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办法总比困难多,邹校长没有再深谈下去,端起茶杯喝了口水。顾横川起身告辞,邹校长点点头,随口说了句,教务工作室事务繁琐,他一个人忙不过来,筹备图书馆的事就移交给专人,分发教材也一并归入图书馆,他会跟李主任说的。 顾横川答应一声,见邹校长低头看文件,放轻脚步走出校长室。 今年的招生工作临近尾声,剩下最后一个环节,新生报到缴费,李骧痛定思痛,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没出什么纰漏。他还是有能力的,只是在一些问题上疏忽大意了,这是个惨痛的教训,他决定以后一定要细之又细,多向“熟手”折节讨教,不要自以为是。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学期最后一天是休业式和收工会。11点学生放学离校后,师生员工到阶梯教室参加西式冷餐会,总务处胡主任找的关系,委托五星级宾馆代为准备,餐品质量不错,饮料自备,有可乐、橙汁、红茶、咖啡,下午还要开会,没有提供酒。 顾横川取了沙律、培根、基围虾、火鸡腿,倒了一杯红茶,坐在角落慢慢享用。小宋跟罗伊坐在一起,时不时瞥他一眼,见他吃得很认真,忍不住想笑。 下午2点开会,冷会餐后可以休息一会,聊天的聊天,午睡的午睡,散步的散步,大家都很放松。邹校长把李骧叫到办公室,只字不提孙一樨的事,关照他今天下班前找一下顾横川,把筹备图书馆的工作接过来,暑假辛苦他盯着点,争取9月份开学前完工,新学期向全体师生开放,另外分发教材的工作也归入图书馆,暂时由他代管,等新学期定了图书馆馆长,再一并移交。 李骧有点意外,回办公室后想了想,没有等到收工会后,起身去教务工作室找顾横川,说起邹校长关心图书馆的筹备工作,接下来让他负责。他似乎调整过来了,神情谈吐稍有些僵硬,但比之前自然多了,不留心看不出来。 图书馆的筹备涉及场馆改造,设施设备,购书编目,教材簿本,事务虽然琐碎,倒也不急于一时。顾横川思路清楚,李骧一一记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也不端着,比起面子,工作上犯错更让人丢脸。 下午的收工会开得波澜不惊,3点半准时结束,顾横川不急于回家,捧了一杯茶,站在窗前看同事三三两两离校,心里琢磨着邹校长为什么要李骧接手图书馆。 小宋磨磨蹭蹭收拾好个人物品,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校园里空荡荡没什么人,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教务工作室,跟顾横川打了个招呼,笑容可掬,问:“走吗?” 顾横川说:“文玩市场不好停车,不远,走过去吧。” 小宋伸了个懒腰,说:“开会比上课还累,走走也好,活动下筋骨。” 顾横川锁了门,与小宋离开行政楼,穿过校园往外走。总务处的干事张幼真坐在车里,远远望着他们并肩离开,顾横川沉稳,小宋活泼,看上去十分般配。她想了很多,想起泗水中学,想起《月亮和六便士》,想起薛定谔。光阴如流水,冲走了很多东西,如今他们仅仅是大有巷校区的同事,是b站的合作者,顾横川有了女朋友,她也有了男朋友。 小张的男朋友是文印室的陈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