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妖刀记 > 妖刀记最新章节列表 第百零二折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身为巡检营三百铁骑的队长,罗烨一直兢兢业业,恪尽本分,一边约束手下,一边完成典卫大人所交付的任务。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情况会在忒短的时间内,便失控到了这般田地。

    自接获绮鸳传讯,他将驻扎在巡检营的三百名弟兄扣除火工、卫哨等杂役,分作三班,按潜行都所提供的线报,不分昼夜地将流民群落驱往西境。

    罗烨御下铁腕,拿军法办了几个不知进退的东西之后,麾下那帮兵油子终于明白这带疤的娃娃脸队长是个狠角。关于他面颊上的伤疤由来,也出现了各种光怪陆离的说法,还有说他是小时候在家乡杀了人,不得已才来投军的,越传越妖,罗烨却从不辟谣。

    谷城的马军骁捷营原是东海诸军中的精锐,慕容柔治军极严,不尚个人武勇,讲的是团体纪律。罗烨的命令一经贯彻,这支三百人的铁骑队顿时化作十二枚锋锐犀利的箭镞,透过潜行都的指引,一一射向地图上的白色表号,数日间堪称成果丰硕,几无落空;赤炼堂大半年间都无法净空的越浦地界,倒是被罗烨次第扫除,直到这籸盆岭为止。

    三川汇流处本无“籸盆岭”的地名,“籸”这个字念作“申”,原意系指米磨粉后制成的浓粥,引伸有磨细、榨干之意,如芝麻榨油后的渣滓亦称“麻籸”。央土风俗,除夕祭祀先祖百神之时,须以麻籸投入照明用的火盆,使火焰熊熊燃烧,以征吉兆,这个仪式就叫“籸盆”。

    此地约有两百多户央土百姓,他们都不是普通的难民,而是花了真金白银,买通赤炼堂的水陆封锁线才得以进入,其中不乏在故土时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批流民来到这座小山头已有年余,是去岁除夕之时定居落户的,当中的长者才以“籸盆”为名,象征族人们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籸盆岭不但建有夯土屋舍,周围也开垦了田地,居民非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看来便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小村落。只不过这些村民未在东海设籍,便是翻遍臬台司衙门的地理图簿、民籍户口,也找不出这籸盆岭的两百余户来。但他们是有缴田赋的,秋收后谷米缴给了赤炼堂,故能在此落户。

    雷门鹤欲从此事中抽身,自不能再提供保护,他前脚才出越浦城驿,后脚便派人收了悬在村外的风火旗。

    村民正自惶惶,却逢罗烨亲领一支哨队登门,唤来村中长者道:“我等奉将军号令,督促央土百姓归返原籍。你等尽快收拾启程,以免自误。”将耿照的吩咐一并说了。

    原本在他看来,此事于籸盆岭众人,远比其他流离失所的难民容易。

    须知行旅之人,不能没有口粮饮水,以及御寒、照明等物事。要把在荒野中挣扎求生、苟延残喘的央土流民赶往白城山,一个弄不好是要生变的,反正留下也是死,回头也是死,进退无路,那些夹着尾巴只求一活命处的流民百姓,也可能突然发起狂来,对长枪铁马的巡检骑队展开攻击。

    但,籸盆岭的居民有足够的粮食,有家有小,并未陷入绝境;离开辛苦经营了年余的新家虽不免失落,起码性命无虞,待到得白城山附近,再重新觅地引水,建设家园也就是了,犯不着搏命求存,与镇东将军的铁令对着干。

    村中长者听完了他的要求,连连点头,只道:“军爷放心。请给我们几天时间,待族人收拾细软,便往西行去,不敢给军爷添麻烦。”

    岂料这一拖就是三天,籸盆岭毫无动静,罗烨驱马又至,才发现村外聚集了五六百名央土流民,静谧安适的小小桃源顿成了难民营。

    “军爷!”面对罗烨质问,长老也是连天叫苦:“不是我们不肯走。你也见了,这五百多人要与我们一块上路,村中囤米不足供应,未至白城山,大伙儿便饿死啦。能否请军爷,拨点粮食给我等?”

    那些流民多是巡检营自别处所驱,只是不知为何都聚集到了籸盆岭。长老之言并非无理,只是罗烨手下三百人的粮秣均由骁捷营处支来,于鹏、邹开二位正副统领对耿照这位将军跟前的新贵不怎么待见,粮草的供应都压在最低限度边缘,刁难之意昭然若揭。

    适逢耿照由绿柳村回来,由绮鸳那厢得知消息,随手写了张便笺,让罗烨解去几车米粮,巡检营的弟兄一阵哗然,若非罗烨铁腕压下,怕是要生变故。

    罗烨对典卫大人这纸命令,也非是没有火气:同情归同情,籸盆岭的居民不是没有言而无信的前科,若当日手脚便给、即刻迁移,哪来的流民聚集?如今再给米粮,助长敌势不说,对连日来辛苦值勤的巡检营弟兄,如何能够交代?

    他本想面见典卫大人痛陈利害,谁知耿照回城后变得极为嗜睡,连想见上一面都不可得。被绮鸳姑娘挡了几次,罗烨心中窝火,索性照章办事,解了营中的备粮运往籸盆岭,其中不无赌气的味道。

    情况就在今晨急转直下。

    押粮的小队迟迟未归,罗烨正准备派人去寻,等到的却是潜行都的急报,说是带头的什长章成与籸盆岭的居民发生冲突,失手伤了人,现场群情汹涌,粮队竟被扣押下来。

    谷城大营的铁骑队可不是吃斋的,训练严格,极擅群战,一伍一什并辔冲杀,三两倍的武林人都拦不住,岂能被暴民挟制?

    罗烨是心细之人,派遣粮队时也考虑到居民出尔反尔,押粮的什长章成虽是大老粗,身手却是自队副贺新以下数一数二的,带的弟兄不但全副武装,更有大半是老兵油子,战斗力在麾下三百人中堪称拔尖儿,寓有探查敌情的目的在,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罗队长,”负责传信的潜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声道:

    “我家绮鸳姑娘说了,事态严重,烦请点齐兵马,速速赶至,她在现场严密监控形势,待与队长会合。典卫大人那厢,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带足够的人手前来支持。”

    潜行都的报告丝毫没有夸张。

    赶到籸盆岭时,村外聚集的流民多达两三千人之谱,现场黑压压一片,多是青年少壮,晶亮的眸光宛若饥狼,十分不善。那押粮队的十二名兵士被围在村外的一处小丘上,马匹车辆俱已被夺,靠着地势与残株石块等垒成简陋的工事,一排明晃晃的枪尖突出木隙,以阻绝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几处斑斑血迹,地面上竖插着残羽断箭,却不知里头的弟兄伤亡如何。

    即使是像籸盆岭这么荒僻的地方,能拿来构筑防御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随处都有。罗烨见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们早有预谋,否则仓促之间押粮队的兵士如何能筑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围着小丘蠢蠢欲动的流民,见两百多名的铁甲军列队而来,甲衣枪尖在阳光照耀下焕发着狞恶寒光,气焰略微收敛,前列众人小退了丈余便不再移动,一张张黝黑肮脏的面孔直视来敌,气氛无比凝重。

    罗烨一直推进到拦路的木石之前,举手喝道:“停!”骑队闻声不动,仿佛从活生生的人马变成石雕,两百多人掖枪凝然,马蹄都未乱踏一下,望之令人生畏。

    年少的带疤队长策马上前,扬声道:“章成!可有弟兄受伤?”

    押粮队的什长章成听见队长的声音,大喜过望,从工事后冒出头来,大声应答:“没有!不过是些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头儿!这帮子王八蛋要造反啦!”离得近的流民闻言,纷纷鼓噪:

    “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说什么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东蕃!”双方隔着堆石土垒叫骂起来。

    罗烨唯恐场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壶里挟羽一架,月弦向天,松手之际,一声狼嚎般的刺耳尖啸飙向天际。路障之后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头掩耳,踉跄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发明,东海护军府衙门按将军大人亲绘的图纸,打造了几万枝这种特制羽箭,除支应巡哨勤务之外,只有副统领以上的武弁能配有。铁骑队的头盔内衬装有填毛护耳,故丝毫不为所动。

    “村中李翁呢?请他出来回话!”

    罗烨放箭镇住场面,一提缰绳,跨下骏马轻轻巧巧越过阻路的木石残株,朝村前行去。背后队副贺新低喝道:“罗头儿,当心暴民逞凶!”罗烨勒马回头:“别动!我有分寸。”又上前五六丈,距离流民前列尚不及十步,村篱已近在眼前。

    不多时,一名青年扶着被称作“李翁”的长老来到,罗烨没等他开口,厉声道:

    “李翁!你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你要米粮,我给你米粮!你等在这里聚集了几千人,又围困官军,垒石为砦,难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铁青,颤巍巍地几乎站立不住,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可惜年迈体弱,距离遥远,委实听不见说了什么。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扬声道:“你说送米粮,送的是什么米粮!当百姓是豚犬么?”把手一挥,几名身强力壮的流民推来一辆板车,车上垒满鼓胀胀的麻袋,以粗绳缚得结实,袋上撑饱的朱漆印子虽已斑剥褪色,依稀见得“谷城”、“护军府典曹司”等字样,正是一早从巡检营运出的食米。

    青年一脚踏着粮车,从靴靿里拔出短匕,从最了到底,还是想让耿照下不了台。但以秣充粮,吃苦的却是这三百名巡检营弟兄。

    “狗官!”罗烨不禁握拳咬牙,须得极力克制才不致骂出声来。章成却无如此思虑,他与什中弟兄连日辛劳、疲于奔命,还得搬自家食米供给流民;谁知十袋里只有四袋是给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么你们吃什么,难不成还当成祖爷爷来供?

    粮食运至籸盆岭,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盘查,说要查验米粮。章成一时气不过,与流民骂了开来,后势一发不可收拾。

    “头儿!”他填了满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

    “咱们弟兄累得半死,上头就给咱们吃这个!拿来分与这些个贼厮鸟,还挑三拣四,这是什么道理?典卫大人忒爱做好人,说什么“勿伤人命”,这些人分明就是造反,还讲什么情面!”

    “噤声!”

    罗烨被他一说,反倒冷静下来,知此际不宜激起民忿,转头对岭上老人道:

    “李翁,这车上之粮,都是从本营的库房中解来,我等也是驻扎外地,手边余粮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请李翁族中诸位先行往西边去,其他人在此稍候,待我面禀我家典卫大人后,再请他为诸位张罗。”

    老人似是犹豫起来,身畔的青年却厉声道:

    “你装什么好人!聚集在此之人,谁不是被你们铁骑队的逼得走投无路?若非在籸盆岭喘口气、歇歇腿儿,指不定现下还在荒野中忍饥受寒,踽踽而行。若非是大伙儿聚集起来,壮大了声势,你们当官的能这般好声好气说话?”流民们不由得大声附和。

    青年说得激昂,挟着老人振臂道:

    “诸位!休忘了今晨这一帮东蕃来时,何其嚣张跋扈!教咱们拆穿了粮车上的手脚,说理不过,便挺枪放箭伤人性命!这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鹰犬,正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慕容柔早有不臣之心,否则央土、东海,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岂有来不得的道理!”

    “说得对!”

    “东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东海境内、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不乏在家乡时做点小生意、甚至读过几天私塾之人,听青年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群情激愤,益发沸腾。

    罗烨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洗旧了的青袍儒服,青绸束发,中央还镶了块盈润的小小方玉,腰悬长剑、肩负行囊,尽管面上难掩风尘仆仆之色,却半点也不像来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动群众,必有图谋!须拿下交与大人发落。”欲揭破其用心,扬声大喝道:

    “你非央土之民,凭什么替他们发声?你谤议朝政、污蔑将军,所图不过是鼓动来自央土的无知百姓,起身对抗朝廷,自己却躲在百姓的后头,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可曾为这些央土流民,做过一丁半点?”

    谁知流民却不领他的情,反倒大声鼓噪起来:“兀那狗官!东郭公子为咱们尽心尽力,照管衣食温饱,岂是你们这帮蛮横东蕃可比!”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纷纷拾起石块泥巴朝罗烨掷来!

    幸而双方相距甚远,土石落地离罗烨驻马处犹有一段,只惊得马匹不住跺蹄,原地进进退退打起转儿来。

    巡检营的队副贺新见情况不妙,下令:“解弓扣弦!”箭矢一搭、遥指天际,叫道:

    “罗头儿,快回来!那帮暴民要乱啦!”罗烨扯紧缰绳,口中“吁吁”有声安抚坐骑,回见下属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闹出人命来,急急喝阻:“全都放下!典卫大人有令,不许伤害百姓!”

    却听岭上青年笑道:“好一头假惺惺的鹰犬!诸位乡亲且停手,莫给这帮爪牙落了口实,以此欺压百姓……”罗烨心头正松口气,青年却长声大笑:“为免你说我鼓动百姓、居心叵测,我只好亲自动手,来个“擒贼先擒王”啦!”最末一字方落,笑声已挟着凛冽劲风,扑至罗烨身后!

    (好快!)

    罗烨以镶钉臂鞲遮护头脸,只来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马来!

    谷城铁骑队所披的铁甲,乃是在棉絮衬里的袄上缝缀铁片,连同头盔、披膊、膝裙,一领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防护力固然绝佳,然而一旦下马,却显得无比笨重。押粮队一什被流民逼落马来,也只能躲在防御工事之后苦守待援,正是因为盔甲太过沉重,难以步战突围的缘故。

    那儒服青年见他坠落地面,步法变幻,竟杂着骏马乱蹄,于间不容发之际不断出腿,踩得罗烨满地打滚,不只模样狼狈,更是险象环生。岭上流民见状,无不鼓掌叫好:“东郭公子好武艺!”对罗烨指指点点,笑骂频仍。

    铁骑队众人弯弓搭箭,却怕误射罗头儿,何况那儒服青年身形飘闪,始终被绕圈乱踏的马匹遮去大半,根本无法接近或瞄准,要想先射死罗头儿的爱马,休说谁也没那个胆量,就怕马儿“砰!”一声中箭侧倒,头一个便将罗烨压成肉泥。

    一时间,两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无人能为头领解围。

    然而青年的着急与烦躁,毫不逊于束手无策的巡检营众铁骑。

    他倚仗惊人的轻身功夫,一眨眼间冲过十丈的距离,猛将罗烨撞下马来,看似鲁莽,实则经过精密计算。不止对谷城铁骑的气力、训练、武艺质素有深刻的了解,连铁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两”为单位,满拟能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岂料这名生得一张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军蕃,竟能中的“三才五峰”七大高手,怕也不过是这样了……这人年纪轻轻的,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定了定神,心知“民气可用”乃是最后一记杀手锏,身畔的李翁正叨叨絮絮念着:“……东郭公子,老朽一早便说啦,我等是良善平民,岂能与官斗?闹到这般田地,却要怎生是好……”语声戛然顿止,再也说不出话来。

    东郭御柳臂上用劲,挟着老人,扬声道:“你等是保家卫国的军人,岂能动手杀百姓?今日几百人都杀了,明儿这籸盆岭上,还有活口么?”流民们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心想明明是官军先动手,怎能怪百姓?不由得收起动摇,少数畏事想躲的,无不受同侪斥喝,几千人重新驻足回头,大有与官军一决生死的气魄。

    耿照终于看清发话之人,见罗烨微微颔首,知是祸头,低声问绮鸳道:“那人是谁?”

    绮鸳举目远眺,回答道:“他是青锋照“文舞钧天”邵咸尊座下四大弟子之一,人称“飞花剑”东郭御柳,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邵咸尊派他于越浦左近招徕流民,再送往边界的安乐邨安置。”

    耿照听得蹙眉。

    “这与我们做得一样之事,怎会闹到如此田地?”见罗烨神色有异,转头问:

    “你认识他么?”

    罗烨迟疑一下,冷着脸道:“回大人的话,属下不认识。”

    耿照也不多问,点了点头:“那也只好问他一问了。”缓步上前,抱拳朗道:

    “东郭公子!在下流影城耿照,与令师一样,也想将这些百姓送至边界安置。贵我两方心念一同,莫非有什么误会,演变至眼下局面。公子乃是明理之人,可否与在下一谈,化干戈为玉帛,莫要牵害无辜百姓?”

    东郭御柳按剑拂袖,昂然道:

    “贵我两方,所图绝不相同!敢问耿兄,此去本道西境,步行尚需十数日,这一路你是让百姓啃树皮草根呢,还是劫掠民居?家师收留西来难民已有年余,衣食住宿等无不巨细靡遗,思量周到,比起你镇东将军一纸命令,便要人徒步上路,岂能一概而论!”

    流民们轰然附和,连原本待在村篱之内、并未曾卷入的籸盆岭村民,也有不少露出赞同之色。

    耿照自知理屈,拱手道:“公子所言甚是。但在下是真个有心,要将诸位平安送抵西境,能否请东郭公子移驾相商,咱们研究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

    流民们鼓噪道:“你只想赚东郭公子下去。说出这等话来,当真不要脸!”东郭御柳扶剑冷笑,索性相应不理。

    贺新转头啐了一口,低道:“现下说理是这人,适才口出反乱之语的也是这人。要是遮脸不看,还以为是两个。”

    罗烨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出言提醒。

    “大人,那姓东郭的不是好人。属下亲眼见他打出一枚甩手箭,致使场面失控,流民暴起。”略将前事说了。章成听得激动:“娘的!原来是这贼厮鸟使的下作,老子捅他妈几十个窟窿!”被罗烨冷冷一瞥,才不敢再造次。

    耿照出入土垒,见一名阵亡弟兄确是中了甩手箭暗算,央土流民多是普通百姓,怎能使用暗器?经罗烨一说这才恍然,心想:“东郭掌握民气,终究须与他一谈,以求善了。”对众人道:“他既不下来,只好由我上去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身形一晃,倏地掠向村篱!

    敌我双方,任谁也料不到他说来就来。东郭顿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止,本能要拔出佩剑,却被一只手掌“铿!”按回,掌中雄浑无匹的真气透入经脉,半身酸麻,连手臂也抬不起,耿照立在身前,笑道:

    “东郭公子勿忧,在下孤身前来,随身也没带兵刃武器,诚意可表。所图无它,与东郭兄坐下谈谈而已,希望事情有个圆满的解决。”流民与籸盆岭村人只觉眼前一花,东郭公子身边便多了个人,无不瞠目结舌,心想:这哪里还是个人?分明就是狐仙!惊惧之甚,反倒愣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巡检营这厢,铁骑队众无不心服,大大出了口恶气。今日典卫大人与罗头儿各露了一手,不但神技惊人、前所未见,胆色更是令人佩服。这帮兵油子在不知不觉间认了两人,还隐隐以有这样本领高强的上司为荣。

    耿照是诚心诚意想谈,东郭御柳却从未经历过这般挫败,仿佛如蝼蚁一般,随时会被轻易捏死,不由得冷汗涔涔,颈上青筋暴露;为保性命,索性和盘托出,咬牙低道:

    “本门……本门新近购得米粮棉衣一批,正往此间运来。之……之所以将流民集中,也是为了易于发派。得了……衣食供应,百姓便能上路。”

    耿照大喜过望。

    “几时会来?”

    “今晨……今晨已着人去取,约莫……约莫日落便至。”东郭御柳定了定神,总算恢复冷静,沉声道:“耿兄不妨请贵属暂退十里之外,或派人在左近监视亦可,待我等派放了衣食,百姓明早就走--”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望向坡岭下,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物事。

    那是一列载满麻袋的骡车,约有十数辆之谱,轮辙深陷地面,可见载运之重。领头的是辆双驾的篷顶马车,驱车的黝黑汉子身材异常高大,被他魁伟的身躯一衬,马车倒像白杨木雕成的童玩,说不出的小巧可爱。

    东郭御柳喃喃道:“怎地……怎地这么快便回来了?”流民对车队似不陌生,欢呼道:“大小姐回来啦,大小姐回来啦。”乃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甚至感动落泪,难以自己。耿照心想:“看来他们对于带领车队的这位“大小姐”是真心欢喜,非是虚伪逢迎。”

    粮车上大剌剌地飘着“青锋照”的旗号,流民固然欢喜不置,巡检营的弟兄们却不由得绷紧神经,但见罗烨举手为号,末队立刻散成圈子,将车队团团包围,不让前进。岭上流民面色丕变,用力鼓噪着:

    “狗官,你们干什么?不许为难大小姐!”

    “放大小姐过来!朝廷不照管我们,还有大小姐管!”

    “谁敢对大小姐无礼,老子同他拼命!”

    气氛沸腾的速度与热度,一瞬间压倒了先前的流血冲突,百姓们仿佛不畏铁甲刀枪,争先恐后涌下山去,唯恐官军伤害他们那位“大小姐”。罗烨正在后队盘查,前列的封锁线被流民一冲,立刻出现伤亡;谁都料不到在忒短的时间内,情况便如此不可收拾。

    “干什么!快退后!”章成等挺枪上马,本只想拦阻流民,谁知流民突然变成暴民,比前度更疯狂凶狠,蜂拥着朝后队冲去。“别为难大小姐,你们这帮军蕃!”

    岭上耿照瞧得心急,提气大喝:“罗烨!不许伤害百姓……别伤害百姓!”便要奔回,蓦地全身真力一收,仿佛贮水池底开了泄孔,所蓄之水一股脑儿往下漏,掏得丹田内空空如也,满溢的力量全被一物吸光。

    --化……化骊珠!

    (可恶!偏偏在这时候……)

    他身上的不明异变被东郭精确捕捉,“铿”的一声,长剑终得出鞘,波光荡漾的青锋架上耿照脖颈。

    东郭御柳不敢冒险,持剑退开两步,直至他伸臂不及处,才提声道:“山上官军听着,速放我家小姐上来,否则取他狗命!”连喊几声,但坡下形势已乱,谁人听他叫喊?见他拔剑架着大人,章成等俱都眦红了眼,哪管什么“休伤百姓”,前队结成阵势,眼看便要冲杀上来。

    耿照勉力深呼吸几口,回头道:“叫你的人别过去,我把你家小姐平安带回!”赫见东郭的眼中血丝密布,竟是急出了杀人的狠劲,眦目道:“快叫狗爪子放人!要不……要不我一剑劈了你!”

    耿照心中懊恼:“以力服人,果不可恃。若非我仗着绝强内力孤身上来,山下又岂会落得无人指挥?”定了定神,想起过往经验,凝聚起一丝内力摩挲珠子,那股怪异的吸力突然消失,身体深处仍源源不绝涌出力量,虽无先前那般充盈欲裂,总算又有了力气。

    他暗提一口真气,直至运行无碍,转头对东郭道:“我负责带回小姐,你好生节制这帮人!”无视于颈间锋刃,“泼啦!”一声长身跃起,如飞鸟般射下山去,速度之快宛若踏顶滑行,靴底似不曾沾地!

    他此际的内力尚不足以排纷解斗,一口气冲过流民人墙、铁骑阵中,穿越罗烨所在的后队,如离弦之箭射入篷车中,连辕座上的魁伟男子也没能看真切,只觉身畔微凉遮帘倏动,伸手却只捞得轻飔一把,什么也没碰到。

    耿照入得篷内,但听一声娇呼,扑面幽香细细,带着熨人的温甜,怕是由那“大小姐”身上发出。她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如此无礼……快快出去!”耿照没时间解释,只道:“为救众人,暂时委屈小姐了!”拦腰将她抱起,自篷后电射而出,掉头往岭上奔去!

    “大……大小姐!”

    兴是此举太匪夷所思,所经处众人无不瞠目,一时忘了争斗。耿照横抱着“大小姐”掠回,纵身越过村篱,正要将人放下,却听小姐急道:“不……别在这儿!去后边!”耿照未及细想,足下不停,已抱着她自东郭身畔一掠而过。

    东郭御柳正要回头,“大小姐”急急娇唤:“不许……不许看!不许动!都不许过来!我没事!”众人奉她若神明,不敢违拗,纷纷转头停步,整座村庄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更无一人稍动。

    这情景既怪异又滑稽,耿照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若非岭下渐不闻杀伐声,显然罗烨与东郭御柳各自镇住了场面,他恨不得将人一放,回头探个究竟。

    思忖之间,两人冲进村后一片桃花林,耿照正欲低头,问小姐要往何方,却听她急道:“无礼之徒!你……你也不许看我!快把眼睛闭上!”

    耿照本能闭眼,碧火神功自生反应,依旧在林中穿梭自如。那“大小姐”叫他闭目后才想到:“他目不能视,却把我抱在身前,岂非危险得很?”不由得搂紧他的脖颈,失声惊叫,片刻始终没等到娇躯撞上桃株,睁眼抬望,暗忖:

    “合着这人有天眼神通,闭与不闭,一样看得分明。”叹了口气,低声道:

    “行了,你放我下来罢。这也没旁人啦。”

    耿照依言将她轻放在湿软香糯的厚厚桃瓣上,才发现她的身躯异常温绵,浑身上下柔弱无骨,便似弹松了的顶级丝棉;即使隔着薄薄纱裙,仍能感觉股肌之腻滑。印象中除了宝宝锦儿,还不曾拥过这样的腴软。

    而同样的娇腴,她个子似乎还比宝宝锦儿略小些,藕臂、大腿更富肉感,难怪予人丰盈之感。耿照忍不住想:忒小的人儿,身上却堆满细雪般的膏腴,肉只怕都长到奶脯上去了,剥下小衣雪峰酥颤,该是多么傲人的一幅美景!

    想象驰骋间,忽听那小姐道:“你闭着眼,也能看见么?”

    “看不见。”耿照忽明白此问何来,要解释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未免麻烦,索性道:“奔跑时听风辨位,故不会撞到树干。”反正原理近似,只是碧火神功强上百倍千倍而已,也不算说谎。

    “嗯,看不见就好。”

    “我能睁开眼了么?”

    “不行……还不行。”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儿,来自何处?”

    “我叫耿照,是流影城七品典卫,目前暂为镇东将军办差,不是什么坏人。”

    她“嗯”的一声,听来有些欣喜,又像略微放下心,叹道:“你也算是名门出身啦,料想非是有意轻薄。”耿照一愣,心想:“我本就不是有意轻薄。”又问:

    “那现在,我可以睁眼了么?”

    “在你睁眼之前,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姑娘请。”

    她沉默半晌,似是估量着该如何启齿,片刻才道:

    “我生得并不美丽。要是相貌平庸倒也还罢了,但我……有些肥胖,总之是不好看。”

    耿照只觉奇怪:“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回味起指掌间那雪呼呼的娇腴肉感,怕是她太过苛己了。这小姐声音听来很年轻,犹有一丝少女稚气,身子虽比“秾纤合度”略腴,决计不能说是肥胖。

    他决定不胡乱插口,静静听少女说下去。

    “因为天生肥……肥胖的缘故,我特别怕热……”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呼吸却变得轻促,吐着芝兰般的幽幽香息。碧火功敏锐地捕捉到她微微升高的体温,少女应是突然脸红,以致谈吐也扭捏起来。

    “姑娘,你慢说无妨。”耿照忍不住问:“但,我可不可以先睁开眼睛?”

    “不行。”

    她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坚决。

    “因为你将我劫出篷车时,我正……正在换衣裳。由于你的鲁莽,我现在衣不蔽体,若被正眼瞧见,你便要娶我为妻啦。这么重大的事儿,你要不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