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妖刀记 > 妖刀记最新章节列表 第百零三折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耿照听得一愣。

    适才他下山、闯阵、抱人而回,可说是一气呵成,快到令人不及瞬目;在幽暗的车篷内不过短短对话两句,便即掠出,依稀见得小姐珠圆玉润的朦胧剪影,并未留心她穿了什么。此际一回想,果然留在掌底臂间的除了薄如蝉翼的轻纱之外,只有大把大把的雪肉,没有丝帛触感。

    至于那密不透风的车篷之中,何以满溢着她温热馥郁、微带汗潮的肌肤香泽,自是因为身上仅着轻纱,而无衣布阻隔气味的缘故。

    耿照还来不及心猿意马,蓦地想起一事,不由得冷汗直流:“方才……我抱着她一路奔行,沿途几千只眼睛,岂非将她的身子全……全瞧了去?”

    须知其时妇女最重名节,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别说身子,就连挽起袖子露出藕臂,亦不免招人非议。当日他为救采蓝而餔以阳精,采蓝苏醒之后非但不觉感激,反觉名节受损恨上了他,盖因她出身祁州富户,从小受的闺阁教育蒂固根深,与黄缨等贫穷人家的女孩不同。

    那小姐心思甚是机敏,见他面色丕变,转念便知其所虑,笑道:“我本来也挺担心的。不过你奔跑的速度着实太快,简直就像是一阵风似的,我连周围的景物都看不真切,料想旁人瞧我亦是这样。”耿照放下心来,忽觉惭愧:

    “明明闯祸的是我,居然还要她出言安慰。”理了理思绪,正色道:

    “事急从权,真是对你不住。大小姐,依在下之见……”

    “我叫芊芊。”她忽然插口。“我爹都这么叫,你也这样称呼我好了。我其实不爱他们管我作“大小姐”。况且我本就不是大小姐,要说也是二小姐才对。”末两句语声渐落,似有些郁郁。

    耿照点头道:“芊芊姑娘,我去请村里的几位大娘过来,服侍你更衣。”

    芊芊似是摇头一笑,声音又恢复原本的开朗明快。“有什么好伺候的?我车里有衣囊,烦请你取来便是。好在你闭着眼睛都能走路,这样我既不用嫁你,你也毋须娶个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两全其美,可喜可贺。”

    她老把“胖”字挂在嘴上,可见十分在意。耿照正想开口,蓦听一声震天狂吼,震得满林子桃瓣簌簌斜落,掉得头也有数百斤重,满拟将他打皮绽骨裂,当场昏死过去,岂料那人背脊触地的瞬间便即弹起,耿照只来得及跃起身来,眼前倏地一黑,视界里已被那巨灵铁塔般的魁伟身形占满。

    两人全不防御,咆哮着相互挥拳,犹如两头发狂的猛牛抵角冲撞,“砰砰”的骇人殴击声不绝于耳,哪像是拳拳到肉的模样?直若滚木陷地,金铁铿鸣,光是声响震动都令人气血翻腾,闻之几欲呕吐。

    毫无间断的互殴持续了近一盏茶的工夫,耿照得碧火神功的帮助,肌肉每每在拳压着体的瞬间,总能巧妙地挪开分许,偏斜的体势卸去大部分的劲道,无法闪避的则以更强的护体真气反震回去;两人看似舍生忘死地互殴着,却始终有一方敌我同伤,全然处于挨打的状态。

    片刻那人终于抵受不住,膝弯一软,向后踉跄了几步,耿照全身的内力正运转如沸,哪能说停就停?一个箭步欺进怀里,“砰!”将他打得仰天倒地,跨上来人腰腹间,双拳如离弦弹子,飕飕飕地朝他面门轰落!

    “住手!”

    少女凄绝的哀唤令他及时恢复清醒,拳头击落地面,只差寸许便要将那人的头颅捣烂。

    就着额间点滴坠落的汗水瞧去,赫见大汉的五官全挤在一块,口鼻突出,像是动物的吻部;肌肤色泽与其说是黝黑,不如说是泛着不健康的青紫,涣散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痴呆之感。此际,那双细小的眼瞳里正布满了惶恐惊骇,连被力量压服的模样也像动物多过人。

    “别……别伤害他。”

    芊芊雪润的俏丽圆脸有些白惨,樱唇全无血色,勉强扶着树干支撑身体,仍不住轻轻发颤。适才的狂暴对撼无论对少女的身心而言,似都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担心我的安危……才会对你出手的。”说着将声音放轻放软,仿佛哄小孩一般,柔声道:

    “阿吼,别这样。这位耿照耿大哥也是我的朋友,阿吼不能同他打架。”

    耿照离开他的身体站了起来,忽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熟悉之感,仿佛在哪里和某人也打过这样的一架。那如野兽撕咬般全凭本能、奋力求生的战斗十分特别,他并不经常遭遇。是对上妖刀离垢与崔公子之时么?不是……耿照摇摇头,暂时放弃搜寻记忆。

    巨汉阿吼像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从地面上爬起来,却不敢回头面对芊芊。

    芊芊定了定神,将身子藏在桃花树后--说是“藏”,只比碗口略粗些的树干根本遮不住她丰盈的身子,梨形的浑圆腴臀一览无遗,极富肉感的雪白大腿透出薄纱衫子,直教人想扑上去咬一口。

    “好……好了,阿吼,你把我的衣囊拿到林子外头,我请耿大哥拿来便是。你也不许看我。”

    阿吼点了点头,背对着小主人,一路摸索出林,果然从头到尾都没回过头来。

    芊芊见他离去,这才放下了心,再也撑持不住,小手一软,整个人软软瘫倒;耿照及时掠过去,张臂将她稳稳接住。少女软绵绵地偎在他怀里,再没力气遮掩什么,只见她胸前满满堆溢着两团山一般的酥盈雪肉,将粉色的肚兜缎面撑得饱挺,视觉效果异常惊人。

    那件兜儿是贴身穿的,平日还会再加件单衣为衬,肚兜下缘堪堪遮过脐眼,白皙的小肚子肉呼呼的分外绵软,腴嫩的腿心夹着高高贲起的饱满耻丘,犹如新炊的雪面馒头,上头的耻毛淡细稀疏,似是还未发育完全。

    芊芊的身子不止温软,还十分易汗,连微噘的唇上都沁出细薄的汗珠,细致的少女肌肤搂起来汗津津的无比滑溜,肚兜上露出的一小片腻润雪肌布满细汗,锁骨埋在腴肉里,更显得小巧可爱。

    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面色渐渐好转。

    耿照的拇指轻按她左手腕脉,碧火真气徐徐送入,芊芊“嘤”的一声挺胸睁眼,颊畔涨起两朵酥红,整个人仿佛被扭开了什么机括,突然间活转过来,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得几转,似是前事飞快在脑海里跑了一遍,叹息道:

    “来不及了,是不是?你都看见啦。这下可怎生是好?可怜你要娶一个又肥胖、又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樱唇忽被堵住,不禁睁大眼睛,身子微颤。

    原来耿照见她说话之时尖翘的上唇更噘,形状姣美动人,说不出的细致可爱,竟尔低头吻去。

    她从小到大便是家里的明珠,阿吼这样粗莽巨汉也好,如东郭般长她许多的师兄也罢,人人都当她是宝贝捧在手心里,一句无礼的话语都舍不得对她说,更别提被青年男子如此强吻,那是连她作梦都不曾想过的事。

    芊芊年纪幼小未经人事,樱唇陡地被攫,除了紧闭小嘴,不知该做何反应。比起她来,耿照算是花丛老手了,含着她丰润温软的唇珠,以舌尖轻轻舔舐。芊芊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烘热难当,偏又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鼻腔里忍不住唔唔细哼,突然腿间一阵腻滑,似是渗出浆水。

    那陌生的液感自体内而来,她心知并不是汗,比平日解手时感觉更温更徐,却更丰沛汩溢,像被人从高处抛下,心尖儿悚然一吊,不禁又慌又怕,伸手微将他结实的胸膛推开,转头大口大口喘气。

    “你就当我是有意轻薄好了,”耿照对她说:

    “但不许你再说自己肥胖或丑陋。你是个很美丽、很动人的姑娘,大家都很欢喜你。若能娶得你这样的姑娘为妻,那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世上没有男子不愿意的。”

    芊芊双颊酡红,闭目轻喘着,剧烈起伏的胸脯堪称“波涛汹涌”,衬与那张犹带稚气的俏美圆脸,竟有股说不出的奇特魅力,仿佛直要诱人侵犯似的。“虽然你说的话很中听,”片刻她缓过气来,睁开晶亮慧黠的眼眸直视着他,微噘的幼嫩粉唇抿着一抹笑意:

    “但轻薄女子是不可以的。你再这样,我就要当你是坏人啦。”

    “……难不成我现在还是个好人?”

    “是啊,你是很好心的人,该有个美貌的老婆,我实在是不忍心害你。”芊芊叹道:

    “我手笨,针线活儿做得很平庸,下厨又老是弄得鸡飞狗跳;读书写字都会一点儿,也学过几门武功,但教问起渊源,只怕还是辱没了我爹。身为女人,容貌体态也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要说有什么比我更糟的,也只有娶了我的人啦。”忽然想起了什么,红着脸正色道:

    “你方才亲……权且当是安慰我来着。若是再来,我可要生气啦!”

    耿照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明明是个小丫头,怎地说话如此老成?忍不住问她:“芊芊,你今年几岁啦?”

    “虚岁十五了。”

    那就是十四岁。他笑起来。“十四嫁人有些太早,不如咱们就当作没这回事,今天先交个朋友就好,你看如何?”

    芊芊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神既有些无奈,似又带着怜悯。“这我早想过啦,我自己也不想嫁人啊。但我爹爹很讨厌别人说谎,就算我能叫东郭师兄和阿吼帮着我欺瞒,你手下这么多兵,还有这儿几千人的百姓,只消泄漏一点风声,难保我爹不会追究。”

    耿照暗忖:“她喊东郭御柳作“师兄”,果然是青锋照的门下。”

    他听众人都叫她“大小姐”,又不像身有武艺,为她运功活络血脉时,虽然略有些内家根柢,实在称不上高明,以为是米商粮行的千金,纯是押运粮车,不幸卷入风波而已。此时才确定她是青锋照之人,兴许是入门不久,武功造诣平平。转念忽觉有趣,不禁笑道:

    “我以为你是小小女夫子,做什么都是一板三眼的好不正经,原来也动过欺上瞒下的念头。”

    芊芊被他逗乐了,又圆又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叹道:“要是说一句谎话便成坏人,世上早就没好人啦。”耿照揶揄她:“你哪像是十四岁的丫头?说话这般老气横秋。”

    芊芊瞪了他一眼,嘟嘴道:“所以是虚岁十五啊,谁人与你十四?”两人哈哈大笑。

    “偶尔撒点小谎也无伤大雅。”耿照陪她笑了一会儿,正色道:

    “我会约制下属,让他们把嘴巴闭上,莫要风言风语。我瞧这儿的百姓挺欢喜你的,该也不会在背地里闲话。这样都还能传进令尊耳朵里,我便登门请罪,向他老人家解释清楚。真要不行,把芊芊娶回家倒也挺好,这算是便宜我啦。”

    芊芊俏脸酡红,微露一丝青涩羞意,低啐道:

    “……巧言令色!”片刻才叹了口气,淡淡摇头。“你要知道我爹是谁,就会后悔话说得太满。我姓邵,住在花石津邵家庄,我爹爹的名讳上咸下尊,人称“文舞钧天”……喂喂,你的脸色怎这么白?”

    阿吼取衣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来得更久。

    碧火神功的灵觉过人,耿照听见巨汉将衣囊放在林外,去取时已不见踪影,想来此人不止样貌如兽,连速行蹑踪的本事也像虎狼,若非耿照近日内息异常畅旺,力量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适才那场的直拳互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阿吼是我爹在河边捡来的,据说在襁褓时,模样更像刚出生的狸猫獾犬,越大才越像普通人。约莫是他的亲生父母被婴儿的样子吓到了,才扔进河中。”芊芊--耿照想到她那来头奇大的父亲,额际便抽痛不止,心里仍是喊她的闺名,刻意略去邵字--在林深处边着衣边闲聊,好让背对自己的耿照放心。

    “他不太会说话,但心地很善良,像小孩子一样。我从小便带着他到处跑,有他保护我,爹爹和三叔也能安心。”

    像她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随身不带服侍的婢女嬷嬷,反而带着一名形貌丑陋的痴傻巨汉,怎么想都很奇怪。“那是谁来服侍你日常起居?与婢女仆妇同行,不是比较方便么?”

    “我六岁起便随爹爹四处奔波,起初多是照顾贫民,发放棉衣暑汤之类。后来央土大灾,老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入东海,爹爹上书朝廷、将军都无有回应,只好在边境圈地盖起“安乐邨”来,安置可怜的难民。”耿照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芊芊悠然说道:

    “我本来也有嬷嬷和侍婢的,要不爹爹终日忙碌,无暇分神照顾我。但后来她们都嫌辛苦,有的累病了,有的是不习惯安乐邨的水土,等我十岁上来月……能自个儿穿衣整理了,便打发她们回家乡去。反正阿吼能驾舟车,又能搬运重物,照顾百姓比侍女好用多了,又听我的话。我换衣裳时便叫他转过头,他从没偷看过。”

    耿照知她说的是“来月事”,省起对方是陌生男子,这才赶紧改口,心想:“只有这时才觉得她还是小女孩。”但十岁便已来潮,难怪发育得如此傲人。

    号称“虚岁十五”的邵芊芊,身体出落得丰美完熟,足可生儿育女了,却还是镇日东奔西跑,赈济难民,既不像同龄的怀春少女,也没半点待字闺中的模样。耿照不禁暗暗纳罕,只觉邵咸尊果非常人,才得教养出如此特别的女儿。

    “好了,咱们出去罢。”

    耿照回过头去,不禁双目一亮:

    芊芊换上一袭齐胸襦裙,高高的裙边系在胸上,以遮掩她丰腴的腰臀曲线。

    那上襦是淡蓝薄纱,领、袖缀着宽边的深底碎蓝花;下裳是同色的深底蓝花裙,胸上先系一条蓝纱带子固定裙裳,再系一条月牙白的宽绸结带做为装饰,从上到下是三分浅蓝七分深蓝,不但看上去瘦了几分,下身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长,平添遐想的空间。

    只是被齐胸襦裙一裹,除了脸蛋手掌,就只露出锁骨以下的小半片腴白奶脯,其余遮得密不透风,打扮得斯文规矩,不愧是“文舞钧天”邵咸尊的独生女,任谁来看都无法稍置一词。

    齐胸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间时兴的装束,搭配罗袜绣鞋,更是美丽。但芊芊裙内另着白绸裈裤,脚上套了双软缎靴子,显是为了行动方便,有几分旅装的利落,益发显得娇俏可喜,青春洋溢。也难怪她在车内要将这些褪下,被车篷一闷,这身打扮的确很热。

    她被耿照瞧得浑身不自在,红着脸叹道:“好啦好啦,别再瞧啦。你今日瞧了忒多回,都不止“日行一善”了,有必要这般积德么?”料想她对外貌的自卑是经年累月所致,恐非三言两语能消解,耿照也不与她争辩,淡然笑道:“天快黑了,咱们出去罢。”

    两人相偕而出,这才惊觉整座籸盆岭悄无声息,适才的人声鼎沸直如梦中,半点也不真实。

    耿照警觉起来,风中却无一丝危机感应,桃香吹送,沁人心脾,无比宁定。数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出神似的静静聆听,连远方巡检营的弟兄也垂落枪尖,虽在罗烨的约束下列着队形,已无丝毫杀伐之气。

    村篱边上,只有一人昂然而站,身姿挺拔,披着的一袭连帽斗蓬本是白的,现已灰黄斑剥,风霜历历,却丝毫无损于背影的出尘。

    那人肩负行囊,手持木杖,杖头悬着一只破旧的油葫芦,颈间挂着一串木珠;打着绑腿、趿着蒲鞋,模样像是行脚商人,但普通的行脚商再怎么舌灿莲花,也不能教几千人同时席地坐下听他说话。

    耿、邵行出时,那人似乎刚说到一个段落,流民们鸦雀无声,或眺望天际、或低头沉思,无不露出心弦触动的神情。

    忽听一名粗豪汉子振臂嚷道:“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的屋舍、卷走俺的老婆儿女时,佛在何处?俺们走了几千里路来到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回家乡那片沼地!光是回头走这几千里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那人摇头道:“佛不在。”众人哗然。

    那粗鲁汉子一点也没有驳倒他的喜悦,霍然起身,大声道:“佛既不在,念佛做甚?你这不是骗人么?混蛋!”咆哮着挥舞拳头,若非旁人拉住,怕已冲上去痛揍那人。

    耿照暗提内力,待情况生变,便要上前搭救。那人站在竹篱外,身畔多是籸盆岭的村民,几个看不过去的悄悄劝他:“你走吧!这儿的每个人都是吃过苦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你还来说这些做甚?”

    那人不为所动,指着莽汉子道:“佛虽不在,但你妻儿在。”

    莽汉一愣。“你说什么?你……你听见了什么?有谁说了俺婆娘的下落?”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儿,仅以身免,连屋舍都被恶水冲去,点滴不留,遑论尸体。此时听他一说,不由得萌起一线希望。

    那人却道:“你妻儿一直在你身边,哪儿都没去。此刻依旧在,只是你看不见而已。”莽汉会过意来,眦目欲裂:“直娘贼!我肏你祖宗十八代!”挣脱旁人拦阻,冲上前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欲出手,忽觉有些不对,那人已爬了起来,一抹嘴角,淡然道:

    “你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父祖与人佃地,到你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过廿五才娶亲,育有一子一女,你妻子十分温婉,纵使你偶尔酒醉,对她动手打骂,她也从不抱怨;侍奉公婆尤其尽心,你父亲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顺,还好娶有贤妻,老怀略宽……是也不是?”

    莽汉一愣,第二拳再也挥不下去。

    “你……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

    那人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你。我说了,你的妻儿都在你身边。”低声凑近:

    “婉儿她娘要我转告你:你对她够好了,莫要再自责。嫁给你为妻,她一生都不后悔。”莽汉身子簌簌发抖,双膝一软,频频以额头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妤!是俺对不你住!俺没用,你跟孩子,俺一个也没保住!阿妤!阿妤----!”哭得撕心裂肺,撞出一地殷红,他蛮力本就惊人,旁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觉臂上一阵温湿,袖管被一只腴软小手抓住,回见芊芊眼眶泛红,忍泪低道:“他……他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啊!人活于世,怎能如此痛悔?这又要怎生继续下去?”耿照取帕子递给她,不知该如何劝解,无言地握住她的小手。芊芊一边低头拭泪,另一只手却紧紧反握。两人携手并肩,俱都无话。

    那人跪在莽汉身前,低声道:“你别这样。”

    莽汉突然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师!是俺浑,有眼不识泰山!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让阿妤,同俺说一说话,两句……不,再一句就好!俺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给你做牛做马!”频频磕头,闻之无不凄恻。

    那人仍是摇头。

    “佛不在。”见莽汉犹挂一脸血泪、神色错愕,众人也都不解,遂起身道:“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不在庙宇厅堂之中,穷人也好、富人也罢,任花费银钱巨万,也不能唤佛现身一见,更遑论在大水冲来之际,普救性命身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里?咱们还信佛做甚?”

    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日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无处不在。若要见佛,只能修习佛法。”又有人问:“见了佛又怎的?能如你一般,与死去的亲人说话么?”

    那人道:“修习佛法能得神通,能解脱轮回,死后往西天极乐……这些好处,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我不能欺骗各位。然而业力随身,所种的善因将得善果,恶因亦得恶果,不惟今生今世,甚至前世来生,以及诸位身边的亲人,都在这个轮回之中层层相因,直到诸位修成正果,脱出轮回为止。”低头对莽汉道:

    “你妻儿之死,以及你之独生,轮回之中早已注定,凡此种种皆因前由,乃至于后。你妻儿与你的因果并不会断在这里,你修佛法不只是修自己,也为她们而修。如此,你可愿意?”

    莽汉一抹眼泪,跪地而起。

    “愿意!但俺目不识丁、身无分文,却要怎生修法?”

    那人道:“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种,众生皆可成佛,鸟兽虫鱼不识字亦无钱,佛也未曾舍弃。我教你最简单的修行法门,只消心诚一念,口诵“南无阿弥陀佛”。你思念妻女之时念,心觉迷惘时也念;睡前诵念,醒时诵念,行走坐卧均可为之,如此即可成佛。”

    “就……就这么简单?”莽汉简直不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那人轻抚他头典卫大人夜闯赤炼堂、火烧连环坞,连败“陷网鲸鲵”等三位太保,震动三川。如此英雄,想必独孤城主也欣慰得紧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耿照却听得惊心动魄,苦笑道:“不敢瞒家主,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

    邵咸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一笑。

    “老实说,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风火连环坞还轮不到你来烧。你下令“勿伤百姓”之事,我已听说了,我这里没有给赤炼堂或镇东将军府的东西,若是七大派的盟友,倒有粗茶淡饭款待。

    “青锋照的规矩是日落而食,酉时开饭,逾时不候。芊芊,我们走。”说着转身迈步,单手负后,连头也未回,慢慢走下坡去。芊芊似有些惊奇,幼嫩的玉指往唇上一比,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请,红着脸低头而过,快步追上父亲。

    这一天真的非常漫长。

    籸盆岭上点起了油灯,驻扎在远处的巡检营也堆燃篝火,罗烨派一支小队将伤员送回驻地,却将伙头、杂役连同营账等露宿装备全拉了过来,两百四十名铁骑队就地扎营,排班监视着岭上的一举一动,直到青锋照依言派发衣粮、解散流民为止。

    耿照在帅营里就着火把写了封密函,转述琉璃佛子所言,并表示自己处理完籸盆岭之事,即刻入城面见将军,让绮鸳派人严密保护,务必送交慕容柔之手。罗烨分派完任务,掀帐而入,“啪!”一声并腿按刀,站得直挺挺的:

    “启禀典卫大人!弟兄们列队完毕,正等大人讲话。”

    耿照摇头道:“不必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夜还很长。”罗烨对等在一旁的贺新点了点头,手抱头盔的壮年队副行了个军礼,颔首道:“那属下先去了,大人早些歇息。头儿,我走啦。”

    巡检营死了三名弟兄,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还有两人是伤重不治,其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东海军旅规定严格,部队死了人,直属长官是要写文书报告的,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员,自是由罗烨来写。

    离酉时足足一刻有余,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见罗烨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开口问道:“你的拳脚功夫很俊啊!能不能告诉我师承?”见他搁笔欲起,挥手道:“坐下罢。只是闲聊而已。”

    罗烨面无表情重新提笔,忽道:“大人问的是军令,还是闲聊?”

    耿照不觉失笑。“是闲聊你便不肯说了罢?无妨,那也是闲聊。”

    罗烨振笔疾书,眼不离纸,片刻才自顾自道:“教我武功那人,在江湖上仇家满布,少壮时杀过很多人,有个外号叫“一生自猎”,不过我也是听说而已。我遇到他时,他已不杀人了,不过是头醉猫,很少醒着。后来,那姓邵的找到了他,把他给杀了。就这样。”

    耿照听得一凛。“这么说来,他与你师门有仇?”

    罗烨头也没抬。“不算什么师门。我那时是个小乞丐,与醉猫同住一间城隍庙,偷鸡摸狗两人分食,他教我些快偷快抢的法子,免得捱饿。江湖的事我懂一些,多杀人的,终究要被他人所杀,这也没什么。但那姓邵的手段很卑鄙。”

    “什么意思?”耿照不由得挑眉。

    “他找了醉猫的师弟把他骗出去,我猜是要拷问武功秘籍。老东西很硬气,吃足苦头也不肯说,末了才被杀了示众。”

    耿照恍然大悟。

    后来,罗烨为了替那人报仇,杀死那个师弟叛徒,不得已划破面颊逃到军队里来栖身……故事就这么兜拢起来了,与巡检营中传得真真假假的耳语。对罗烨来说,他的醉猫师傅早有身死收场的觉悟,人在江湖,终究如此;唯一的仇人便是那名出卖他的师弟,而非主持正义的邵咸尊。

    只是他“手段很卑鄙”。罗烨是这么说的。

    耿照将金镖小心收进腰带里,从胡床上站起来。虽然距赴约的时间剩不到一刻,但暖暖身也好。

    “罗头儿,你今日与东郭那场打得很帅啊,要是拳腿的劲力再松一点就更好啦。你有一百斤的气力,要是硬使了一百斤,打在敌人身上至多是一百斤;要是只用五十斤,打在敌人身上,有时候会变两百斤。”

    罗烨突然停笔,浓眉紧蹙,似是被触动了什么,两眼掠过一抹精光。

    果不其然。他的醉猫师傅离开得太早,或许是清醒的时间不多,没能为他打下足够的根基。耿照观察他与东郭交手时,发现罗烨的外功极其刚猛,力量惊人,那是他自己下的苦功,然而在内力巧劲的运用上却是门外汉,要不打倒东郭,应该更不花力气才是。

    “你要不……打我试试?”耿照一笑,摆出了“白拂手”的架势。

    罗烨双目放光,起身褪去身上的兜甲,活动活动筋骨,指节拗得喀喇作响。

    “大人这是军令,还是闲聊?”

    “是军令。”耿照收起笑容,冷冷说道:

    “你尽力支持一刻,至少要打中我一拳。”

    以大人的实力,这可真是个刁人的任务。

    罗烨不觉冷笑,蓦地跨步猱身双腿飞旋,鹰掠般扫向耿照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