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妖刀记 > 妖刀记最新章节列表 第二三三折、烟尘扫却,逋寇难平
    被吊起的赭衣汉子本能抓住颈间鱼线,挣扎几希,迄今犹未断气,盖因体魄强健、忍死不就所致。

    凭这股硬气,抽匕断索,或采取其他求生脱困的手段,绰绰有余;何以不做,只能说武林中关于“指纵鹰”的种种形绘,起码于“视死如归”、“上令莫违”之上,绝非浪传。

    汉子明知将死,此一牺牲可说是毫无价值,却仍抑住求生本能,静待毫无尊严的死亡降临,其骁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两侧的指纵鹰戍卫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无一人擅离职守,但染红霞仿佛听见空气里充斥着格格细响,似攒紧拳头,又像咬牙切齿。

    连身为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觉,雷门鹤岂不知此举打击士气、令“指纵鹰”离心的严重性?目绽精光,正欲暴喝,钓者长竿一抽,“飕”地裂响,悬在半空中的赭影忽尔坠下!

    “这便死了,未免太蠢——”

    钓者松开鱼线,本拟摔他个四脚朝天,岂料笑语未毕,余光见汉子好端端坐在椅中,至于那椅子怎生前来、人又是怎么被“摆”将进去,莫说瞧了,连声响都没听见,便指鬼魅所为,兀自难以全信。

    但谁都知道不是鬼干的。

    笑吟吟的“典卫大人”手边,恰少了张太师椅,便在他与那绛衫女郎之间。

    看来不过十七八岁、还是张少年面孔的将军武胆拍了拍手掌,冲钓者一笑,可比什么衅语都教人恼火,连沙虎兴都松开虎尾,微微转头,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大敌!

    青白钓者仍是一张冷冰冰的僵尸脸,眸中却凝着前所未有的危险光芒,雷门鹤知老七终于敛起促狭的兴致,未及出口的斥责自不必再提,本欲替他报上名号,却见钓者长竿离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

    “典卫大人好快身手。”竿影倏扬,抢在短促的“劈啪”爆响之前,已然刺穿椅背——单臂使枪,已是匪夷所思,况且忒长的钓竿,如何在忒短仄的狭角里掉头标出,事后染红霞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叹为神技。

    但纯以震惊论,当堂钓者之错愕,犹在染红霞之上。

    柔韧的长竿挺立不动,笔直如铁,可见劲猛,与钓者轻佻的言行绝不相类。这般身手,便在昔日“十绝太保”之中,亦足以名列前沿。

    除了什么也没刺到之外,简直可说是极完美的一枪。

    那赭衫汉子连人带椅,移回耿照手边,便在他与染红霞之间,三人并肩,女郎与赭衫汉子神情怪异,只典卫大人好整以暇,恍若无事。

    总算雷门鹤及时恢复,没教下巴“匡”的一声掉在地上,老七的名号是无论如何报不出来了,大堂顿时陷入尴尬的静默中。

    “今儿能够结识几位好汉,也算是缘分。”

    最后,还是耿照打破了沉默。“我有几句话,想同诸位私下说,能否请‘指纵鹰’的弟兄退到院外去,给我们点儿议事的空间?”最后两句,却是对身畔的赭衫汉子说的。

    那人回神肃立,腰背挺如箭杆,直到雷门鹤微一颔首,才对耿照抱拳行礼,退出门去。阶下指纵鹰一齐转身,鱼贯出得院门,连伏于两侧厢房起赤尖山易守难攻,堪比昔日蟠龙关,众人豪兴遄飞,频忆当年之勇;酒酣耳热少了顾忌,连带说上了“十五飞虎”与“逐世王酋”韦无出的种种传闻。

    染红霞听故事的本领自小不佳,只记住了万儿,以及“这帮强盗很坏很坏”的印象,此际骤闻,触动心绪,自然而然便冲口而出。

    雷门鹤当年是飞虎寨的半个军师,岂不知扯上“韦无出”这个名字,便是诛夷九族的下场,这些年来他与显义——十五飞虎行二的“黑虎”鲜于霸海——联系,无不是小心翼翼,屡劝他将神术宝刀处理掉,以免惹祸上身。饶是这般谨慎,显义最终还是莫名暴毙,死得不明不白。

    吓成了惊弓之鸟的雷门鹤,自此更加仔细,直到掌握帮中大权,为压服新接收的指纵鹰,才将安置东海各地的结义兄弟召回,却教耿照逮个正着,将赤尖山的幸存之人一网打尽。

    “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暴虎’极衡道人,号称‘十五飞虎’中豪胆第一,声若洪雷、怒则杀人,有万军不当之勇。”耿照笑道:“此际人也在庄里……我猜,该是在堂后罢?四太保不妨请出一见。”雷门鹤面色惨白,几度欲语,止有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将军也知道了——

    雷门鹤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隐约响起兵甲铿击,仿佛谷城大营的甲士已在外头绕了几匝,专待典卫大人一声令下,便要破门而入……

    (我……我怎会以为这名少年,比岳宸风更好对付?大意……忒也大意!)

    惊惶之间,却见染红霞站起身来,美眸如电,动听的语声不自觉地扬起:

    “四太保,这些人是朝廷缉拿多年的反贼,怎地却混入贵帮,身膺高位?是何人引介与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还请四太保给个说法。”雷门鹤钳口挢舌,喉中骨碌有声,却挤不出半句话来。适才他用以挤兑耿照的恶毒指控,竟被凭空增强了数倍之威,悉数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这份上,再想藏头露尾,未免可笑啦。你该谢谢典卫大人,替咱们赶走了目证,杀人保平安哪。”

    染红霞再怎么听不懂,也知这厮口里的“老四”,非指赤炼堂四太保,心中数过十五飞虎名号,喃喃道:“飞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贺……是了,叫贺凌飞,匪号‘插翅虎’的——”心思飞转,霍然抬头。

    戈卓仰天嗤笑,雷门鹤冷汗滑落,眦目扬手:“且——”

    语声未落,狞恶的风压呼啸而出,竟是“山无虎”猱猿抢先出手,怪刃“剁虎斤”配上暴长的猿臂,宛若杀人鞭弧,迳扫染红霞雪颈,更无半分犹豫!

    同一时间,戈卓长竿再出,仿佛咫尺间藏有一方肉眼难见的洞府天地,容他舞竿回旋、展开身架,将长近一丈之物,于数尺腾挪间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劲力之猛,如在开阔处全力施为,竹影飕然,直标耿照咽喉!

    他俩杀戮多年,默契绝佳,戈卓虽是后发,却几与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染二人难施援手。

    染红霞修为本不在二人之下,论招数之精,犹有过之,然而卓、猱这“换手杀人”委实配合得太过巧妙,女郎感应杀气,本能拔剑,右手却在腰畔握了个空,才想起佩剑缴在庄门,但见满眼银烁,“剁虎斤”刃上锐芒激得她微眯杏眸,钢刃的刺冷触感几乎着体。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一拽她皓腕,只拖后了些个,挪移至微,不足以避过呼啸而来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头落地,改为削去半身罢了,横竖是个死——

    就这诸事不及的毫厘间,染红霞不禁产生了“时间静止”的错觉,心识似脱肉体,瞥见耿郎侧身遮护自己,戈卓为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枪递得更快更绝,照准胸膈之交,无论耿郎如何闪避,须臾间都不足以腾挪开来。

    染红霞恨不能身代,无奈身体跟不上心识,见耿郎并掌作刀,斜斜挥出;臂未全抬,竿影已穿入臂围,差的不是一丁半点。她甚能眺见戈卓的人皮面具下,那闪着残忍笑意的青眸。

    (不……不要!)

    而奇怪的事情,就在刹那间发生。

    戈卓身形顿止,仿佛用尽气力,干冒真气岔走的危险,不顾一切地抽退!猱猿却霍然转身,低吼如伤兽,回刃斩向身后并不存在的敌人——

    “嚓”的一声,剁虎斤削断戈卓的钓尖,两人似看不见彼此,戈卓继续后跃,浑不知正撞在结义兄弟的怪刃之上;猱猿全力施为,咆哮着一挥到底,势要粉碎眼前之物!

    望着状似静止的时空中,仿佛极慢极缓、极其悠长的种种变化,染红霞只觉茫然无措。

    唯一不变的,是耿郎斜斩的一刀,穿过动作奇慢的卓、猱二煞,直到与另外两条手臂相交为止。

    那是名身着青布棉袍、白袜黑履的矮小汉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肌肤黄瘦、须发焦枯,格住掌刀的双臂在身前交叉,恰恰挡住面孔,洗旧了的袍袖滑至肘间,裸露的两条细胳膊上掠过一抹乌沉钝光,如铣铜铸铁,光华乍现倏隐,染红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耿照斩于瘦汉两臂之交,迸出“铿!”一声激响,如击钟磬,蓦地时间恢复流动,戈卓左袖被划开一道长长刀痕,及时回神,惊险万状地避开了斩向背门的剁虎斤;猱猿一把将刃尖斫入地面,喘着粗息,原本冷淡的面孔突然现出鲜活表情,惊惧、错愕、警省……纷至沓来,光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而正面挡住一记“寂灭刀”的青袍瘦汉,闷哼飞出,撞倒成排太师椅,撑起扑跌唧唧哼哼,竟无一霎稍止,好不容易连滚带爬,一跛一跛地溜进帘幔里,明明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却莫名地滑稽猥琐,染红霞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只记得那身旧布袍。

    “……慢……”雷门鹤吐出字音,双目犹瞠,却不敢相信自己倚为臂助的三名义兄弟,竟于眨眼间尽数落败,而他对耿照到底做了什么,居然一点概念也没有。

    方才还担心他们杀了耿染,从此惹上镇东将军,现在则转着念头找理由,好让耿照不出手杀自己。

    “战虎”戈卓、“山无虎”猱猿逃出南陵后各有奇遇,武功已不同既往;那始终隐于后堂的青袍瘦汉“暴虎”极衡,更得高人指点,隐有一流高手的架势,若能发挥作用,便毋须花费重金,聘请雷景玄出手——

    可惜雷门鹤的如意算盘,到这儿算是完了。

    继莲台三战之后,眼前这名少年,再次让雷门鹤认清了自己的愚妄狭隘。

    明明眼前形势极坏,他却有种想笑的冲动,直到耿照扶正了掀倒的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一旁染红霞虽露出狐疑之色,最终还是依样画葫芦,安静地坐回原位。

    “我说了,今儿我不是来打架,是来同四太保谈事情的。”耿照正色道:

    “在我看来,比起什么反贼之类的陈年耳语,赤炼堂之危,是旦夕且死、其巢将覆的程度,四太保实不该将宝贵的救命时间,浪费于拳掌争胜之处。四太保若想好好谈一谈,我人还在这儿。”

    雷门鹤不由得迟疑起来。

    耿照是慕容柔的人,他的立场便是镇东将军的立场,今日若非为“十五飞虎”而来,代表慕容默许了他雷门鹤继续执掌赤炼堂,替镇东将军府效力。

    这种事情,拖下水的人身份越高、权力越大,自己便越安全。试想,若连镇东将军本人,都用得昔日恶名昭彰的“十五飞虎”,往后东海境内,还怕有人重提旧事,欲除“首谋韦逆”么?多年来,令雷门鹤食不知味、睡难安枕的心腹大患,居然就这么露出了一丝曙光,照得明路。

    他将少年的成竹在胸全看在眼里,见戈卓随手丢弃半截残竿,猱猿也恢复原先淡漠近乎呆滞的神情,深知二人皆是亡命之徒,心中止有生死,而无胜负,若有必要,他们能同压倒性的强大对手缠斗到最后,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忙竖起右掌,沉声道:

    “我同典卫大人聊聊,你们都先下去罢。”

    戈卓斜睨着旧日兄弟,一副“你确定么”的轻佻眼神,见老四面色如凝,一步也不退让,知他已有计较,这才冷哼道:“随你高兴。”趿着木屐转身行出,声音一扬:

    “老八!没死便滚出来罢,你要龟缩到什么时候?人家喊撤啦。”正欲跨过高槛,忽又停步,回头问:“少年,你方才使的是刀法,还是慑魂大法一类的心识之术?”

    “八爷接了我一刀,自是刀法。”耿照正色道:

    “牵制两位前辈的,却是前辈自身的心魔。我不知是什么。”

    “喔?既然说破了,下回再打,不怕没用么?”戈卓冷笑。

    “前辈知是什么,可见心魔常在。此际再打,只怕还是一样。”

    戈卓默然良久,直到猱猿走过身畔,才回过神来,冷冷哼笑,趿屐而去。

    那“暴虎”极衡道人——扮作青衣寒士,约莫是掩人耳目——始终没再露面,耿照略运碧火真气,帘后已无一丝声息,料想是从堂后掩走,连露脸的风险也不肯冒。

    雷门鹤不耐掀帘,才知人去楼空,见耿照投以询色,苦笑道:

    “当年……的大战中,他被一名高手打破了胆,其后虽有诸般遇合,练就一身高强本领,却成这副模样,做什么都格外……小心。”耿染闻言相觑,哭笑不得。

    说是“要谈”,毕竟一败涂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三人,连算人头雷门鹤都是弱势的一边,任人宰割的滋味颇不好受。正斟酌着怎生试探,却听耿照道:

    “我听人说,商谈首重诚意。只消有一方无诚,两边终究是白费了时辰,谁也没好处。这样罢,我先拿出诚意,希望四太保也能以诚相待,两方各取所需,互蒙其利。”说着一扬手,将一物抛了过去,

    雷门鹤信手接过,只觉掌中沉甸甸的,却不是铁简是什么?

    “这……”他半信半疑,猜想不到少年何以如此,戒慎道:

    “典卫大人的意思,请恕我不能明白。”

    “若不能提供对方最想要的物事,以最合理的条件,这样合作起来,未免太没意思。”耿照笑道:“此物若四太保并不想要,随手扔了便是,于我无甚了了。倘若四太保觉得受用,我想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雷门鹤已不存轻视之念,然而少年的气度,再一次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眼下,他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将铁简收入怀中暗袋,唯恐多见得片刻的光,少年就会突然反悔,小心问道:“典卫大人方才曾说,本帮之危,犹如垒卵,小人不能明白。风火连环坞虽遭祝融肆虐,并未损及本帮根本,这般恶意的流言,大人却是自何处听来?”

    耿照微怔,抚膝而笑。雷门鹤见他无言以对,料是虚张声势,毕竟刚拿了人家的好处,没想让他太过难堪,索性露出会心之色,两人相视大笑。只染红霞一人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啥好笑的。

    “我本来也不知道,是来到此地才知道的。”

    也不知笑了多久,耿照好不容易收了笑声,抹去眼角泪渍,摇头道:“我一见雷逢春,便知贵帮的麻烦,比我想的还要严重。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