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妖刀记 > 妖刀记最新章节列表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雷门鹤兀自带笑,眸里却掠过一抹野兽般的警省,虽是乍现倏隐,却连染红霞的眼睛都没逃过。她甚至猜到他会怎么说。

    “……大人之意,请恕草民不能明白。”

    染红霞在心底叹了口气。头一回听还觉生气,此际竟有些同情起来。斗剑若是这般出手,性命该交代在这里了,此非狡狯,而是技穷。

    耿照先前既未被他激怒,这会儿自也不觉他可怜,按部就班,稳稳应对。

    “我听人说,赤炼堂分铁血两派,钱为铁铸,刀头喋血,各有各的作派。大太保纵横江湖,碾平仇敌无数,自是血派之首;四太保和气生财,与越浦旧雷氏、五大运转使等利害一致,统领铁派多年,说是分庭抗礼,但明眼人无不知晓,一直以来掌握赤炼堂大权的,始终是四太保。”

    雷门鹤嘿嘿两声。“江湖传言,大人切莫认真。草民安分守己,替将军大人办差,大伙给几分薄面罢了。比之成天打杀的草莽客,声名自要好些。”

    “那么……”耿照抬起眼帘,直视形貌猥琐的初老汉子,笑道:

    “接掌指纵鹰之后,四太保是铁派呢,还是血派?”

    雷门鹤料他有此一问,索性装傻到底。“帮子里的营生,还是过去那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江湖传言五花八门,其实都没甚根据,赤炼堂只一个万儿,什么铁派血派,草民也不知是哪来的。”居然推得一干二净。

    耿照取出一封便笺,递将过去。雷门鹤抽出一看脸都绿了,猥琐笑容僵在瘦脸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笺上字迹娟秀,一条条列出时间地点,以雷门鹤之精细,扫过两眼,便知是雷恒春一旬以来出入各处的记录;若是酒楼之类的公开地点,还特别注记人名如“初九月映楼婵字号樨子厢柳容、覃昭亮在座”,显示跟踪之人不仅掌握雷恒春的动向,更清楚他想见的是谁、目的为何,才能从满座陪客中,点出关键之人——

    雷门鹤头皮发麻,抬眸恰迎着典卫大人带笑的温煦眼光。

    “雷公子在这段时间里,几乎访遍了赤炼堂五大转运使,以及在他们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人。在下识浅,不敢轻易断言,但看起来……像极了借钱调头寸哪。”

    雷门鹤强笑道:“谁知道?雷猫什么烂活儿都要插把手,没准缺本钱哩。”

    耿照摇了摇头。“我彻查雷老爷子名下的产业,他若需要借钱,世上就无有钱人了。不过四太保说对了一件事,雷老爷子什么生意都喜欢插上一脚,这回他想做的,是调人。”

    “调人?”一串银铃般的动听语声迸出,却是染红霞诧然回睇。

    “正是。”耿照温言解释:“四太保收了指纵鹰,五大转运使便开始紧张啦。虎患既去,家中防虎的猎犬,此际便分外扎眼。为防养犬遗患,最好的方法,就只能饿死它。

    “过去大太保尚在,血派猖獗,肆无忌惮,五大运转使靠的是谁人保护,才能高枕无忧地从水上淘出金来?四太保见这帮人如此无情,也不是心中没气,偏生总坛大火,正是用钱之际;且不说五百名指纵鹰的军费,便要笼络四部首脑,也须大笔银钱来使。这着‘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

    染红霞微微颔首,旋又蹙眉。

    “那雷恒春家里,不是开钱庄的么?五大转运使不肯借,同雷恒春父子借,又有甚区别?何须请他们做调人?”

    “因为四太保所需之银钱,连銮浦雷氏都供不起。”

    耿照怡然一笑,转对神色木然的雷门鹤。

    “四太保大概没料到,除去了共同之敌,旧雷氏那帮人翻脸的速度,竟得这般飞快。你不怕与五大转运使一战,却怕从此号令难出风火连环坞,偌大的帮子各行其是;就算以兵力一一剿平,结果还是一样,半残的赤炼堂对将军再也无用,四太保……不,该说是赤炼堂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雷门鹤的确缺钱,然而缺的不是金银财货,而是足教整个帮子动起来、对镇东将军产生价值的能量,也就是五大转运使牢牢握在手里,由渔舟漕船、水路码头等诸多营生所组成的“流动的钱”。

    如有必要,雷奋开能毫不犹豫地毁掉这个体系,故成五大转运使、旧雷氏等共同的大敌。雷门鹤率领众人对抗大太保之时,铁派心甘情愿奉其号令,所谋无他,生存而已;如今大敌既去,雷门鹤忽发现盟友们翻脸比翻书还快,甚至盯着他手里的指纵鹰,防他一如雷奋开。

    况且,在另一名更可怕的“大敌”之前,雷门鹤的表现令人失望透消息,报与四太保知晓。无论谁人入股,均与我无关。”一旁染红霞端坐如恒,未露尴尬扭捏,显是对他信任已极,无有一丝动摇。

    有了这块香饵,要说服旧雷氏那帮人,雷门鹤底气更足,索性省去作揖道谢的工夫,单刀直入。“典卫大人有什么用得上雷某的,这便直说了罢。你再与我拐弯抹角,只怕我今夜睡不好觉。”

    耿照不觉微笑,点头道:“我想同四太保打听个人。”

    “谁?”

    “南宫损。”少年怡然道:“‘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天眼明鉴’?”雷门鹤垂落眼帘,然而眉宇间乍现倏隐的微微一跳,仍未逃过耿照的锐眸。“大人是报恩报仇呢,还是赎典取物?”

    “都不是。只是有点事,想借沉沙谷场子一用,问四太保打听打听,南宫损这人公正不公正。”

    “《秋水邸报》风评不恶,南宫老儿想来也是有分寸的。大人若是担心‘天眼明鉴’偏颇,似不必过于忧虑。”

    耿照淡淡一笑。“如果……除了公正以外,我还想确认,无论如何南宫损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呢?”

    “那我只能说,秋水亭与南宫损,乃是这世上能用银钱买到的最公正处,再没有比他更公道的了。”雷门鹤抬起头来,露齿而笑,猥琐的倒三角脸上闪过一抹危险而嚣悍的狞光,又似隐忍着无比得意:

    “大人要不猜上一猜,谁是秋水亭最大的债主?”

    ◇◇◇

    “真没想到,南宫损……竟是这样的人!”染红霞驾着马车,虽是自言自语,却有着难掩的忿忿不平。

    身为东海武林的一份子,她一直是《秋水邸报》的忠实读者,虽未必认同其中的内容,对秉持公道的秋水亭与“兵圣”总有一份礼貌性的敬重,总觉能在纷扰的江湖中持正立论,委实不易。

    可惜这敬重,也只到今日为止。

    雷门鹤毫不留情地揭露沉沙谷秋水亭的真面目:南宫损打着“天眼明鉴”的旗号,私受委托,在各种裁决公证中,为请托的一方牟取利益。早在总瓢把子掌赤炼堂时,雷门鹤便多次与南宫损合作,兵不血刃地兼并了几个游离势力、谋夺数样不易入手的宝物,甚且除去一名棘手人物,替秋水亭大大宣扬了一把,算是南宫损的贵人。

    南宫损看似道貌岸然,台面下可是什么脏钱都敢拿,按说该赚得满坑满钵,坏就坏在他有儒脉中人一贯的铺张浪费,讲究排场,不仅将沉沙谷弄得堂皇富丽,还毫无节制地扩充门人,哪有张嘴不费米粮的?一开门样样都要银钱来使。

    何况秋水亭所扣之物,不乏有行无市、难以变现的宝物,雷门鹤手里攒着赤炼堂水陆码头的资源与人脉,乃是最适合处理这般物事的主儿,双方往来一长,也经常借贷金银,略解沉沙谷的负担。

    耿照既知阿傻的遭遇,从不觉南宫损是什么好人,从岳宸风的调查报告中找出蛛丝马迹,让绮鸳派人去查,果然挖出雷门鹤这条隐线来。雷门鹤也不白拿他的好处,问明耿照之意,一口答应下来,毫不拖泥带水,异常爽快。

    为让旧雷氏那厢嗅出“将军的善意”,他可是结结实实摆了桌筵席,尽管耿染二人没甚胃口,酒菜无不浅尝即止,也坐到撤菜点茶之后,才起身告辞。雷门鹤亲自送两人出庄门,与耿照把臂寒暄,务教潜伏的各系眼线瞧真切了,才依依不舍作别。

    染红霞没想到爱郎布局如此缜密,非但以武力压倒了戈卓等人,更连番使出杀着,以无孔不入的缜密线报,一步步瓦解雷门鹤的砌词推托,更因着“施恩于先”的宽大胸襟,最终折服枭雄……只觉自己眼光、运气极佳,芳心可可,涨红了俏美的小脸,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本有满腔的话,亟欲与檀郎攀谈,稍解兴奋之情,谁知耿照一上车便沉默不语,出神的模样竟有几分凝重,直到离庄十数里外,才忍不住开了口。

    耿照一怔回神,忽问:“到……到哪儿了?”敢情连伊人的话语也没听清。

    “离城还有一段。”染红霞心中狐疑,忍不住柔声道:“你心里有事,是也不是?我虽没什么才智,不敢侈言分担,但把心事说将出来,总比闷着要好。”吁的一声勒缰停辔,从辕座垂帘微转过柳腰,妙目盈盈,溢满关怀:

    “此间更无旁人,你要不要……说与我听?”

    “红儿,我要同你陪个不是。”耿照面色凝重,沉声道:

    “我自负聪明,以为掌握了关键的情报,满手都是好棋,居然带你深入虎穴,方才若非意外使出了‘寂灭刀’的至极刀境,恐怕保不住你。是我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教你陷入险境。”少年罕有地露出严肃神情,可见自责。

    染红霞还以为怎么了,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会?我不是好端端的么?你一直都是那样……那样成竹在胸,又不得意张狂,我……我看得欢喜得很,你那样……我很欢喜。”俏脸微红,胸口颈间烘热一片,须极力忍羞,才不致仓皇转头,跺脚逃下车去。

    耿照捏着她柔若无骨的软滑掌心,一下不知从何讲起,思索片刻,提起右掌虚劈一刀。染红霞只觉一股熟悉的刀意扑面而来,质朴浑厚、大巧不工,毋须细辨,也知是先前于庄内一阻三煞的路数。然而,除了额前柔顺的浏海微起,这回什么也没发生。

    她忽然明白过来。

    “堂上的那一刀,是意外。”耿照叹道:“我本以为光靠寂灭刀的刀法,便足以应付赤炼堂的状况,不意却遇上绝,自不能承认此法甚佳,极可能是目前最省力也最有效的办法,马尾一甩,赌气道:“到家啦,还不下车?”

    耿照揭起车窗竹帘,方见得朱雀大宅的门墙,却不进门,迳往巷口行去。

    “我四处走走,整理下思路,你让符姑娘别等我吃晚饭。”

    他一个人穿街绕巷,从市井繁华处越走越偏,不觉到了一间位于交叉路口的小食肆,周围的其他建筑无不是粉墙乌瓦,看似公署的模样,由是更显出食店突兀,与街景格格不入。

    午后天阴,半棚乌翳盖顶,空气中水气浮溢,只不知何时倾盆。

    耿照入店时,食店内仅有一两桌客人,店小二趴在柜上假寐,不知是没听见有人,还是听见了不肯起。搭出店外的布棚底下,一名头戴编笠的瘦汉据着方桌,桌顶四个盆子,里头全是肉,瘦汉抓了只肥鸡,吃得油汁淋漓,连胡子、衣襟沾上肉屑脂渍也不管。

    “我来了。”耿照拉开板凳,隔桌坐定。

    “看来你是验过货啦,关于那三头漏网飞虎的消息,老子没骗你罢?”瘦汉将狼籍的鸡骨架子扔回盆里,迳以弯镰般的黄浊骨甲剔牙,抬起一张目覆灰翳、肤似垩土的骇人丑脸,笑意狰狞,形似畜生多过人。

    “接下来,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小和尚!”